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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我主沉浮
作者:周梅森

《收获》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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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一 章
       一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共和道都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三十几座风格各异的欧式小洋楼历经岁月风雨的浸淫,至今仍静静地耸立在不足七百米的道路两旁,像一幅凝固了的异国风景画。不知什么年代种下的法国梧桐早已根深叶茂,硕大的树冠几乎遮严了整个路面。绿荫下的狭长街区永远那么幽静,一座座森严的院门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永远关闭着,更增加了几分令人敬畏的神秘。漫长的岁月,尤其是这二十五年的改革开放,早已改变了省城的一切,共和道却风貌依旧,一副永恒不变的昔日模样。在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构筑的一片片高楼大厦面前,就像个锁进了岁月保险箱的雍容华贵的少妇,一直保持着自己独有的矜持和自信、骄傲和尊严。
       共和道矜持的尊严源自权力。这里历来是高官云集之中枢所在,每座小楼曾经的和现在的主人均非等闲之辈,都在一定的历史阶段、一定的程度上主宰或决定过这个泱泱大省的历史。今天,这里仍在决定历史,决定着那些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的高度和速度,也决定着汉江省八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五千万人的政治经济命运。
       赵安邦住在共和道八号,是一座修缮保养很好的法式小洋楼,前院大门正对着省政府南偏门,后院濒临青泉公园的碧波湖。邻近的十号是座西班牙式小楼,住着现任省委书记裴一弘。据资料记载,八号和十号这两座小洋楼都建于上世纪初,好像是一九一五年前后,是同一位著名法国设计师设计建造的。曾住过北洋政府的两位督军、一位巡阅使;国民政府的立法委员和新旧时代的七八任省部级高官。去年赵安邦出任省长以后,便被安排住到了八号院里,尽管赵安邦心里不是太乐意。
       三年前,赵安邦出任常务副省长后,就有了人住共和道的资格。机关事务管理局张局长曾亲自出马,安排了十二号和十八号两处住所让赵安邦去看,赵安邦根本没看,就一口回绝了,说自己住在原来城北的省委宿舍挺好,出门就是太平山,每天早上还能爬爬山,锻炼一下身体。张局长见赵安邦说得挺真诚,也就没勉强。出任省长后,省委书记裴一弘亲自出面了,做工作说,安邦啊,你不要想着再爬太平山了,你现在是一省之长,政府一把手,安全保卫升格了,一天到晚身后都跟着警卫秘书,真不如在共和道网球场和我一起打打网球了,你说呢?他有啥好说的?只好搬家,坚持了十几年的爬山也就此改成了打网球,家里还新添了一台跑步机。
       世事真是难以预料,二十年前在文山做乡党委书记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年后会以省长的身份人住共和道,更没想到裴一弘会成为省委书记,和他搭班子,还和他做邻居。他一直不想人住共和道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不想和裴一弘这么鼻子碰鼻子脸碰脸的,这于双方都不方便,下面干部汇报工作都不敢登门嘛!
       却也没办法,规定就是规定,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地位高了,个人的自由空间也就相对变小了,组织的安排并没错。赵安邦想想也是,在警卫人员前呼后拥的保卫下,山确实没法再爬了,安全不安全先不说,起码扰民嘛,还给警卫秘书增加了额外的工作负担。搬人新居安心住下来后才发现,在自家后院草坪上练练剑,在跑步机上跑跑步倒也挺不错的。碧波湖就在面前,垂柳依依,绿波荡漾,令人心旷神怡。对岸的青泉公园山青水秀,空气质量并不比太平山一带差。共和道网球场也常去,不过,却从没和裴一弘打过网球,双方心知肚明,这不合适。
       当然,登门汇报工作的人少多了。和省委书记门挨门,没什么特别紧急的大事,谁敢轻易往省长家跑啊?车往门前一停就是广告,各市县的小号车牌标明了车主的身份,想瞒都瞒不了。有些同志挺精明,该跑照跑,只不过把小号车换成了下属单位的大号车。赵安邦便开玩笑说,你们挺会与时俱进嘛,不坐小号车了?来的同志不好回答,惟有干笑。赵安邦却不笑,挺不客气地教训说,都搞点光明正大好不好啊?真是汇报工作就大大方方来,有别的想法,自己都心虚的事最好别来!
       二OO三年三月二日早上,一辆车牌号为汉D—0002号的黑色奥迪停到了共和道八号赵家门前,时间是差十分不到八点。这时,赵安邦已吃罢早饭,准备出门上班。隔着打开的边门,赵安邦首先注意到了奥迪的车牌号,马上判断出了车主的身份:来者应该是他的老部下,宁川市市长兼市委副书记钱惠人。果不其然,这个判断刚做出,矮矮胖胖的钱惠人就喊着“赵省长”,笑呵呵地从车里钻了出来。
       赵安邦多少有些意外,“钱胖子,你怎么一大早找到我门上来了?!”
       钱惠人笑道:“嘿,我这次来得急,没和办公厅打招呼,怕排不上号呀!”
       赵安邦想想也是,这阵子省委、省政府正酝酿整合全省经济布局,调整部分地市领导班子,日程安排比较紧,没约好,想见他的确会排不上号。在酝酿的整合中,宁川作为自费改革而崛起的经济大市将历史性升格,成为仅次于省城的第二大辐射型中心城市,和省城一起构成支撑全省经济的双轮主轴。这么一来,宁川的干部配备也要享受副省级待遇,钱惠人和市委书记王汝成都将会成为大赢家。
       钱惠人心里显然也很清楚,“赵省长,我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你们领导都很忙,我只占用你十分钟时间,澄清点小事,哦,就是省委裴书记的一个讲话……”
       赵安邦没让钱惠人说下去,指了指身旁的边门,“哦,进去说吧!”
       钱惠人进了门,在小楼客厅里坐下后,急忙说了起来:“赵省长,是王汝成让我找你的,汝成也不知道裴书记是什么意思?我们宁川的定位是不是又变了?”
       赵安邦有些摸不着头脑,“变什么?这次布局调整是省委研究决定的,也是中央的精神!哎,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裴书记都讲了些啥?”
       钱惠人叹了口气,“赵省长,你可能也知道,裴书记这阵子在宁川搞调研,前天才走的,走之前在我们四套班子会上讲了次话,没提宁川作为辐射型经济中心城市的未来定位,反批评宁川只长高楼不长树,是经济暴发户,要我们效仿平州和省城,在城市美化上好好下点功夫!哦,对了,又提起了宁川机场,让我们别再跑了。裴书记这么一批评,大家心都有点凉了,很担心省委对宁川的态度。”
       赵安邦心里不悦,脸上却不动声色,“裴书记的批评讲话见报了?”
       钱惠人说:“没有,见报的文章还好,对宁川超常规发展还是肯定的。”
       赵安邦笑了笑,“就是嘛,从前年开始宁川的GDP就突破千亿大关了,比省城还多了十几个亿,中央和省委一直充分肯定嘛!至于裴书记的批评,我看也很中肯,宁川的城市建设是有许多先天不足,这也是事实嘛,你钱胖子敢不承认?”
       钱惠人带上了情绪,“所以呀,我们要向乎州学习,迈着方步奔小康嘛!”
       赵安邦很警觉,拉下脸批评说:“老钱,你可给我注意点啊,别抱着尾巴当旗摇,也少在我这里胡说八道!你们当然要向平州学习,平州是公认的花园城市,拿了联合国人居奖的,省里哪个市也比不了,裴书记和历届班子的贡献并不小!”
       钱惠人嘴一咧,“好,好,老领导,我不说了,反正你心里有数就行。”
       赵安邦当然有数,这些年来,宁川和平州的关系一直比较敏感,搞得他和裴一弘也不得不跟着敏感起来。他在宁川工作时间比较长,是凭着在宁川的显赫政绩上来的,而裴一弘却是从平州上来的。过去,平州在省里的地位仅次于省城,曾被定位为中心大城市,中央和省里给了不少优惠政策,可二十多年搞下来,现在经济总量不及宁川一半,因此,今天由宁川取代平州的历史地位也在情理之中了。裴一弘是承认这个现实的,不论在北京向中央汇报,还是在公开场合讲话,都说过:宁川的经济搞上去了,就该理直气壮前排就座!现在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看不上宁川了呢?还什么经济暴发户?能暴发肯定要有一定的本钱嘛!这位在职大班长公开讲话怎么这么随便呢?能怪宁川的同志敏感吗?现在宁川升格,本来就是敏感时期。
       钱惠人却又说:“裴书记走后,我和汝成想,也……也许是机场引起的吧?”
       赵安邦一怔,这才多少明白了一些,脸色益发难看了,“你们是不是还在暗地里跑机场啊?风声是不是传到裴书记耳朵里去了?哎,我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啊?明知省里不主张上机场,还这么乱来一气!你宁川西距平州不到一百公里,平州东郊的阳城已经有机场了,设计超前,吞账量四百万人次,没必要再建宁川机场嘛!”
       钱惠人苦着脸道:“是的,是的,赵省长,原来也放弃了!可这回调整,宁川不是要升格么?基础设施也得跟上嘛,所以,我们心里又活动了。这阵子派人到北京做了点工作,看来立项的希望比较大。国家计委和民航总局的同志都说……”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以城市升格的理由建机场,让裴一弘怎么想?何况这个机场又是过去被否定的项目!因此,赵安邦没容钱惠人说完便道:“钱胖子,你不要再说了,也别怪裴书记批评你们!我看你们就是头脑发昏,找不自在!你们这是建机场吗?要我说就是竖尾巴!机场不要再去想了,过去不能上,今天还不能上,就算你和王汝成做通了国家计委和民航总局的工作,我这里你们还是通不过!”
       钱惠人仍心存幻想,“赵省长,这事是不是先不定?我们有机场建设资金!”
       赵安邦不无讥讽地打量着钱惠人,“那是,那是,你们现在是千亿俱乐部成员了嘛,财大气粗嘛!好啊,你们既然这么有钱,多得都花不完了,我和省政府就帮你们花吧!省里要花钱的事多得很呢,等着吧,胖子,我会让有关部门找你的!”
       钱惠人一下子傻了眼,“赵省长,那……那你也不能搞杀富济贫啊!”
       赵安邦起身就向门外走,半真不假地道:“为富不仁该杀还得杀!”
       钱惠人跟在赵安邦身后直叫苦,“赵省长,我……我们怎么为富不仁了?”
       赵安邦却不说了,“好了,别搅了,平州石市长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了。”
       裴一弘出门上车时注意到了停在赵家门前的那辆汉D—0002号黑色奥迪车。
       这就是说,宁川市长钱惠人已经找到赵安邦门上来了,而且很公开,没想对他或其他省委领导隐瞒。如果想隐瞒的话,钱惠人完全可以换辆不惹眼的大牌号车来,也可以把自己的车停到省政府院里去。很好,这位钱市长还算光明正大。
       平心静气地想想,裴一弘觉得,钱惠人这种时候来找赵安邦也在情理之中。赵安邦毕竟是一身泥水一身血汗从宁川上来的,在宁川干部中威望很高,宁川干部有啥事当然要找赵安邦,就像平州的干部有事总要找他一样,这不好怪赵安邦的。
       离开平州六年多了,平州干部还忘不了他,不管以前做省委副书记,还是后来做省委书记,那些市长、书记总来找,连新开条海滨大道,新建个风景点都请他起名题字。他也是的,尽管一次次提醒平州的同志,要他们该找谁找谁,可心里总也挣不脱对平州那深深眷恋的情愫,该出的主意还是出了,该题的字还是题了。十二年的光阴和激情耗在了平州嘛,平州和他的生命已有了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因此,裴一弘曾根据自己的体会,在常委会上敲过警钟:“现在风气不是太好,下面有些同志谋人不谋事,总在琢磨谁是谁的人,这个帮啊那个派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对此要警惕,否则就会影响省委班子的团结和战斗力,甚至会影响到我们的某些重大决策,许多正常工作就会变得复杂起来!”赵安邦和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心领神会,都在会上表示说,这是个重大原则问题,必须引起我们的警觉和重视。
       今天,对一大早找上门的这位钱惠人市长,赵安邦会不会有所警觉呢?
       坐在车里,缓缓从汉D—0002号车前驶过时,裴
       一弘不能不想:钱惠人怎么在这种敏感时期找到赵安邦家来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到他老领导面前诉苦求情了?钱惠人和赵安邦的关系很特殊啊,二人惺惺相惜,在政治上共过患难。这次宁川整体升格,赵安邦又力主市委书记王汝成进省委常委班子,让钱惠人带上括号副省级,常委会已研究过了,如果没意外的话,准备这样向中央建议了。
       然而,却出了点意外:对宁川两个一把手上这关键的一步,各方面反应比较大,尤其是钱惠人,民意测验的情况不是太好。此前,裴一弘曾提醒过他们,要他们注意方方面面的关系,他们倒好,没往心里去,仗着宁川进了千亿俱乐部,尾巴翘到了天上,尤其是最近,越来越不像话了。明明知道宁川机场是重复建设,仍背着省委、省政府四处折腾,非要搞什么立体大交通。总部设在宁川的伟业国际集团公司决定投资二十八亿扩建平州港,本来是件大好事,又是早就立项批过的,他们也不乐意,明里暗里一直阻挠。据平州市长石亚南反映,他们还掇弄省政府利用伟业国际资产划拨机会,把平州港扩建工程的资金冻结了,赵安邦亲自做了批示。
       当然,对宁川也得辩证地看,不能让干事的同志中箭落马。钱惠人、王汝成不论有什么毛病,成就和政绩是主流。对他们该批评要批评,却要多一些保护,过去发生过的政治悲剧不能再重演了。因此,当文山市的同志在他面前抱怨宁川干部翘尾巴时,裴一弘便挺不客气地批评说,那你们也把尾巴翘给我看看啊?全市财政收入加在一起不如宁川一个县区,下岗失业工人三十几万,还说什么说?有资格说吗?!心里还想,就这样糟糕的政绩,还不服气宁川,你们也真是自讨没趣了!
       文山一直是个难题。汉江经济发展不平衡,宁川、省城、平州等南部发达地区已迈过小康门槛,宁川城区甚至接近欧洲中等发达国家水平了,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地区却还在温饱线上徘徊。赵安邦这届政府上台后,提出了一个整合全省经济的设想:一南一北抓两个重点。南部是宁川,强化建设以宁川为经济辐射中心的现代化城市群,确保全省经济持续增长的势头;北部则做好文山的文章,加大对文山的投入和扶持力度,使其成为带动北部经济的发动机。裴一弘极表赞同,进一步提出,眼光应放长远一些,可以考虑把文山作为北部经济辐射中心进行定位,用两个五年规划的十年时间逐渐扭转南北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状况。嗣后,经省委扩大会议讨论后,形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议,这就是拟实施的《汉江省十年发展纲要》。
       实施这个纲要,关键是用好干部,必须把一批能闯敢拚的干部派上去。在中国目前特定的国情条件下,一把手就是环境,班子就是资源,有什么班子就有什么局面。现在机遇还是不错的,这边省委下决心加大文山工作力度,那边市委书记刘壮夫也到龄要退休了,正可以藉此机会对文山班子来——次不显山不露水的正常调整。
       今天刘壮夫要来汇报工作,是昨天下午在电话里约的。裴一弘最,初并不想听这个汇报:这位老同志要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他不早就向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和组织部章部长汇报过了吗?不是还推荐了现任市长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吗?后来想想,听听也好,决定一个穷市、大市的班子,多听些意见没啥坏处,反正班子人选还没定。
       估计刘壮夫的汇报和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有关,甚至和于华北有关。于华北是以文山为基地一步步上来的,刘壮夫、田封义都是他的老部下,对文山班子,于华北倾向于顺序接班,说了很多理由,他很策略,既没明确反对,也没表示同意。
       赶到办公室时,刘壮夫已在小会客厅等着了。这位来自北部欠发达地区的市委书记看起来显得那么苍老憔悴,从精神状态上和宁川、平州的干部就没法比。见了他,开口就中气不足地说:“裴书记,我……我要向您和省委好好检讨啊!”
       裴一弘以为是套话,没当回事,“壮夫同志,开口就检讨?又要检讨什么?”
       刘壮夫叹息道:“裴书记,我马上要下了,这阵子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省委,对不起文山干部群众!客观原因我不强调了,文山这些年没搞好是个事实,我当班长的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为了文山的明天,为了五年、十年后文山真的能成为我省新的经济辐射中心,有些话我该说也得说了,不说心里不安啊广
       裴一弘估计刘壮夫要说的肯定是田封义顺序接班,强压着心中的不悦,“好啊,那就说吧,有些情况我知道了,你和文山市委好像一直推荐田封义接班吧?”
       刘壮夫苦苦一笑,“裴书记,我想说的就是这事:一把手一定要选准啊,起码不能像我这样,身体不好,又缺乏开拓能力。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不是太合适!”
       这可是裴一弘没想到的,“哎,壮夫同志,你态度怎么变了?咋回事啊?”
       刘壮夫婉转地说:“对田封义我比较了解,这位同志没多少开拓精神嘛!”
       裴一弘笑道:“壮夫同志啊,田封义没开拓精神你是今天才发现的吗?”
       刘壮夫沉默了片刻,被迫把话挑明了,“裴书记,这并不是我才发现的,可田封义的人品不好,私心太重,倒真是我最近发现的。我和文山市委推荐田封义顺序接班,本是出于干部任用的惯例和新班子平稳过渡考虑,没啥见不得人的私心。可推荐上来后,您和省委一直没个肯定的话头,田封义就急了,啥都没心思干了,整天带着他的二号车省里、市里四处跑官泡官,前天竟……竟泡到我家来了,一坐就是两小时,没原则、没立场的话说了一大堆,让……让我很忧心啊……”
       裴一弘心里有数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田封义都说了些什么?”
       刘壮夫情绪有些激动,“他说呀,如果他做了市委书记,就等于我还没退,还是文山的幕后大老板,文山仍然是我们俩的地盘!裴书记,你听听,这……这叫什么话?文山这么困难,失业下岗人员几十万,他不放在心里,只想自己往上爬,在我家泡啊泡,非要我出面向您和省委亲自汇报一次,把……把他推上去!”
       裴一弘全明白了,“所以,你今天就到我这儿来撤梯子了?是不是?”
       刘壮夫点点头,“是的,裴书记,不瞒您说,给您打电话约时间时,田封义就在我家坐着!我放下电话就和田封义说了,省委我一定去,一弘同志我肯定见,只怕你这位同志还是上不去!裴书记,田封义这种心态,是不能让他进这一步啊!”
       裴一弘没明确表态,“壮夫同志,这个情况我知道了,省委会掌握的!”想了想,又说,“这件事,你最好也向华北同志汇报一下,让华北同志也有点数!”
       刘壮夫迟疑道:“裴书记,田封义和于华北书记的关系不一般,这……”
       裴一弘知道刘壮夫怕什么,“壮夫同志,你不要担心,华北同志你应该了解嘛,是有原则,有立场的,而且,又有组织工作纪律,他不会透风给田封义的!”
       刘壮夫大约觉得推不掉,叹了口气,“那好,那我今天就向于书记汇报去。”
       裴一弘注意到墙上电子钟的时针已快指到九字上,想着九点还要去医院看望省委老书记刘焕章,便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咱们老书记焕章同志得了癌症,马上要手术哩,我得到军区总医院看一看。”
       刘壮夫有些意外,“刘老这把年纪还经得起这种大手术的折腾啊?”
       裴一弘叹气道:“所以啊,焕老的手术,我得亲自安排一下嘛!”说罢,和刘壮夫握手道别,“壮夫同志,不管怎么说,我和省委都要谢谢你的原则性啊!”
       刘壮夫却又往后缩了,“裴书汜,田封义这情况您和省委掌握一下就行了,我是不是别向于书记汇报了?我……我估计于书记也不愿听我这种汇报……”
       裴一弘不由地拉下了脸,“壮夫同志,于书记愿不愿听,你都必须汇报!”
       刘壮夫不敢言声了,“那……那好,我去就是!”说罢,告辞走了。
       送走刘壮夫,正准备去军区总医院,秘书小余又试探着汇报道:“裴书记,还有个事哩,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刚才来电话说,他已经到省城了,希望……希望您能抽空听听他的汇报,据白原崴说,平州市长石亚南今天也要向赵省长汇报的!”
       裴一弘心里有数,白原崴和石亚南十有八九是为平州港项目来的。伟业国际的资金既然是赵安邦批示冻结的,自己就不好多说什么,即便有想法,也只能背地里提醒赵安邦,于是,摆摆手说:“这个白原崴我不能见啊,赵省长管经济嘛,我不好插手具体项目的,你告诉白原崴,让他也找赵省长去汇报好了,我就不听了!”
       三
       平州市长石亚南在省政府接待室焦虑不安地等着向省长赵安邦汇报工作。
       这是一次事先约定的重要汇报,其意义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既定的经济格局调整使平州失去了昔日定位,邻近宁川的一个县级市和一个区也划归宁川了,省委摘大宁川的决心已不容置疑。平州和宁川近二十年的全方位竞争尘埃落定,丧权失地的局面在她和市委书记丁训、明这届班子手上成了无可更改的现实。平州干部群众因此情绪浮动,有些同志私下里甚至指责她和丁小明卖市求荣,是一对草包饭桶。
       这真是荒谬绝伦!他们这届班子组建不过一年多,丁小明从省委副秘书长调任平州市委书记一年零三个月,她从省经委副主任调任平州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过一年零一个月,平州丧权失地的历史责任岂能让他们承担呢?他们又怎么卖市求荣了?在省委、省政府的几次会议上,她和丁小明不是没争过,结果倒好,不但挨了赵安邦的训,还被裴一弘公开批评了一通。汉江省两位党政一把手在这个问题上高度一致,明确告诉他们:不能搞地方主义,调整全省经济格局,建立大宁川都市群,是今天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决定的,是中央支持的,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是不甘心啊,揣摩着裴一弘是平州的老市委书记,对平州有很深的感情,石亚南和丁小明又跑到共和道十号裴一弘家里去汇报。汇报过程中,石亚南和丁小明几次泪流满面,希望省委给平州一点机会,也给他们这届班子一点机会。裴一弘虽投松口,却也动了感情,安慰说,平州未来发展的机会还是有的,这么一座美丽的滨海花园城市摆在那里,怎么会没机会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就像宁川,当年省里和中央没给什么优惠政策,也没做过中心大城市的定位,现在怎么样?自费改革,硬拚上来了,辉煌得很嘛!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宁川精神和宁川经验,要在招商引资上下大功夫,要想办法把GDP搞上去!
       从裴书记家汇报回来,丁小明和石亚南主持召开了一个研究经济工作的专题市委常委会。会议在一种少见的悲壮气氛中开了三天,讨论新形势下平州的可持续发展战略。加快物流中心的建设步伐,引资二十八亿扩建平州港成了大家的共识,于是便有了平州市政府和白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公司的历史性合作。因为此前双方就有强烈的合作意向,项目谈判进行得非常顺利,一个月内伟业国际首期一亿资金就到了账,上周一,石亚南和白原崴还一起出席了平州港扩建工程的开工剪彩仪式。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省国资委突然冻结了伟业国际的资产和所有投资,平州港扩建工程刚上马就要停工,情况相当严峻。石亚南急了眼,当即跑到省国资委了解情况,磋商解决办法。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孙鲁生却说,恐怕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伟业国际所属国有资产已从北京划给省里,他们省国资委正组织有关人员全面接收,伟业国际集团名下的所有资金和项目都要清理。石亚南问,这个接收清理过程会有多久呢?孙鲁生的回答是:说不准,最快也要三五个月,甚至一两年,希望石亚南和平州市政府及早想办法,另外安排港口扩建工程的建设资金。
       这真是岂有此理,平州已经后排就座了,人家还
       公然撤了你的茶杯!
       已经是八点半了,赵安邦还没进办公室,办公厅王主任解释说,宁川钱市长突然找到门上,赵省长要晚些时候过来。这益发使石亚南郁愤难忍:人家宁川真是特殊啊,想什么时候见省长就能见上,平州同志事先约好时间汇报工作,却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冷板凳!平州就这么不在这位省长同志眼里吗?她这个市长真是窝囊啊!
       八时四十分,赵安邦终于到了,见面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石市长,让你久等了。”还解释了一句,“哦,这刚要出门就被宁川市长钱惠人缠住了。”
       石亚南忍着怨气强扮笑脸,“那是,钱惠人是宁川市长嘛,你当然得重视!”
       赵安邦往办公桌前一坐,“什么话啊?我对你们平州就不重视?说正事吧。”
       石亚南便发着牢骚,汇报起了平州港扩建项目的事,最后,责问道:“……赵省长,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怎么早不清理晚不清理,偏在我们平州港扩建工程开工时,突然冻结资金,全面清理起伟业国际的资产来了?这让我们怎么理解啊?”
       赵安邦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口气轻松地说:“这{艮好理解嘛,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是最近刚下来的,在此之前,我们管不着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现在资产划归我们省里了,就得接收清理嘛,不能一笔糊涂账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石亚南明知故问:“赵省长,这么说,冻结伟业国际的项目资金你知道啊?”
       赵安邦匆匆批起了一份文件,头都没抬,“是的,省国资委向我请示过的。”
       石亚南坐不住了,从对面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赵安邦面前,“赵省长,那我们平州港扩建工程还搞不搞?我怎么向平州干部群众交待?这市长还怎么当?!”
       赵安邦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放下批罢的文件,交给了等在一旁的秘书,和石亚南一起坐到了沙发上,“你这个石亚南,情绪还不小嘛!你这市长怎么不好当啊?平州搞得这么好,联合国的人居奖都得了,你们要把头昂起来嘛!”
       石亚南控制不住情绪了,没好气地发泄道:“还把头昂起来?我们现在只能溜墙角!明里暗里竞争二十年,CDP还不及宁川一半,有啥好说的!现在,我们啥也不说了,只能面对现实,大干快上,平州港扩建非上不可!赵省长,你知道,这是早就立过项的,请您和省政府高抬贵手,让省国资委别这么刁难我们好不好?”
       赵安邦沉思片刻,苦笑起来,“石市长,你当真以为我和国资委刁难你们?那我就向你介绍一些情况吧!——这些情况本来不想说,现在被你逼到这份上了,不能不说了,不过,请你注意一下: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给我泄露出去啊!”
       石亚南多少冷静了些,不无疑惑地看着赵安邦,“怎么?伟业国际犯事了?”
       赵安邦缓缓道:“犯事不犯事我不知道,不过,伟业国际的情况相当复杂,可以这么说:是一个我们很难想象的资产迷宫,接收清理的难度很大!伟业国际最初是个境外注册的离岸公司,嗣后登陆国内,包装了国内三家企业在海外上市,这其间又在香港、美国、欧洲和国内注册了二十几家公司,相互之间交叉持股,股权关系非常复杂,只有白原崴几个核心人物才搞得清楚。白原崴却拒不合作,接收事实上没法进行,为了防止国有资产的流失,只能予以冻结,这是我批示同意的!”
       这可是石亚南没想到的,“怪不得孙鲁生说,接收搞不好要折腾一两年!”
       赵安邦“哼”了一声,“所以嘛,石市长,我劝你就不要指望这个伟业国际了,资产清理接收是一方面,另外,我估计白原崴也拿不出这么多真金白银啊!”
       石亚南仍对伟业国际的投资心存幻想,极力争取道:“赵省长,话不能这么说吧?伟业国际集团总是个财力雄厚的国际投资公司。白原崴不久前还对《财富》月刊发表过谈话呢,说是他们旗下控股资产规模高达三百多亿人民币,在美国、香港、法兰克福有七家上市公司,在国内也有三家上市公司!”
       赵安邦手一挥,“这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白原崴忽视了去年一年来全球股市的一片熊气,他伟业旗下各上市公司的股票市值起码蒸发了四五十亿!”
       石亚南争辩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这样,投资平州也没问题!”
       赵安邦明确回道:“我看有问题,退一步说,就算伟业国际资产解冻,白原崴一下子也拿不出二十八个亿给你们!白原崴擅长资本运作,我怀疑此次投资平州港又是一次大规模的资本运作!比如,抵押平州港向海外融资,或以国内旗下上市公司的名义增发配股,这么做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现在他的摊子铺得太大了!”
       尽管心里不满,石亚南却也不得不服:赵安邦这个省长可不是吃素的!
       赵安邦沉默片刻,又说:“还有件更严重的事:这些年白原崴一直以国有资产经营者身份出现,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一到,突然改口了,说国家从没投过资,伟业国际实际上是个戴红帽子的私营企业,这么一来,又产生了产权界定问题啊!”
       石亚南着实吓了一跳,一个资产规模高达三百亿的跨国公司竟然会是戴红帽子的私营企业?如此说来,一场严峻的产权大战即将爆发,省里决不会轻易让步的。
       赵安邦似乎不想再说下去,可迟疑着还是说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和国资委也觉得很蹊跷:我们国内正在接收,伟业旗下的伟业中国就出事了,他们的总裁王正义突然死在巴黎的一家酒店里,死因不明!伟业中国可是美国纳斯达克的上市公司啊,这位王正义呢,没死在美国,却死在了巴黎,据说死前还卖光了手上的持股。面对这么多让人忧虑的问题,我和省国资委不能不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嘛!”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石亚南只得苦笑道:“赵省长,我没想到会这么复杂!”
       赵安邦和气地摆了摆手,“所以啊,你这个女市长就不要这么敏感嘛!宁川还想上那个飞机场哩,我再一次明确否决了,今天很不客气地教训了钱胖子一通!”
       石亚南讥讽道:“这也正常,他们宁川现在财大气粗啊,这又要升格了!”
       赵安邦说:“那也不能搞重复建设,这是有教训的!你们也再想想:平州港扩建工程是不是马上搞?宁川有个深水大港嘛,目前的吞吐量应该能满足你们。”
       石亚南觉得气味不对,忙道:“赵省长,我们平州港扩建工程和宁川飞机场不是一回事,前年就立了项,从发展的眼光看,迟早要上,再说,现在已经上了!”
       赵安邦想了想,不无忧虑地问:“伟业国际这么个情况,资金怎么解决啊?”
       石亚南有些坐不住了,硬着头皮应付道:“我……我们再想办法吧厂
       赵安邦也没再多说,只道:“石市长,你说得对,平州港扩建和宁川上飞机场不是一回事,有条件当然可以上,但是,要量力而行,财力不能透支过度!”说到这里,看了看手表,“是不是先谈到这里?十点钟我还有个会,和农业部的同志研究文山大豆示范区的事,农业部专家小组和文山市的同志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石亚南知道,文山市大豆示范区是农业部在加入WTO后扶植农业的举措,农业专家提供技术支持,省里有补贴,平州下属的两个县曾经争取过,只是没争到手。于是,见缝插针道:“赵省长,农业示范区您和省里也得考虑我们平州嘛!”
       赵安邦笑道:“你这个石亚南啊,又来了!该说的道理我早就和你们的同志说过了嘛!你们平州的重心不是农业,你们要充分利用这座海滨历史名城的人文环境,搞深度开发,做大旅游的文章。当然,你们的物流中心也是很有基础的。”
       石亚南仍是纠缠,“可赵省长,我们也有农业县嘛,生态农业一直在抓。”
       赵安邦显然是在应付,“好,好,石市长,不说了,下一批再考虑吧!”
       一次重要汇报就这么结束了。省长同志把该解释的全解释清楚了,让石亚南无话可说。然丽,目的却没达到,后排座席上的茶杯还是被撤了。出了省政府的大门,车过共和道时,石亚南突然想到:是不是再向省委书记裴一弘做个汇报呢?在电话里和市委书记丁小明一商量,丁小明马上否了,要她千万别给裴书记出难题!
       石亚南想想也是:伟业国际既然是这么个情况,只怕裴书记也不好表什么态。
       丁小明在电话里又说:“算了,我的市长妹妹,白原崴的伟业国际看来指望不上了。一年一度的财富峰会又要开了,还在宁川开,咱想法到会上做做工作吧!”
       石亚南迟疑着问:“那我和白原崴咋说啊?他还在省城太平花园等我的消息呢!小明书记,你看,我们是不是让白原崴再去试试?他说要找裴书记汇报的!”
       丁小明道:“行了,你就别做梦了,这个汇报裴书记恐怕不会听。情况很清楚,伟业国际肯定要换旗易主了,就算和它继续合作,那也不是白原崴的事了!”
       四
       “……原崴,你看看,是不是都让我老头子说中了?省委书记裴一弘高低不愿见你,石亚南抬出平州港项目也没能让伟业国际的资金解冻,说明了什么啊?说明赵安邦、裴一弘和汉江省高层这回动了真格的!”前财经大学教授,现海天系基金投资顾问汤必成时不时地看着落地窗外太平湖阳光波动的水面,语调平静地说,“因此,原崴,你和你的团队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了,现在弃船逃生还来得及!”
       白原崴心里一阵发冷,脸面上却挂着不无高傲的笑意,“老爷子,你当真以为伟业国际就这么完了?一个拥有三百亿资产的经济帝国就算崩溃也将石破天惊!”
       汤老爷子道:“是的,这我并不怀疑,可我们得下船啊,我不能让石头落到自己身上嘛!你知道的,我老头子虽然崇尚美国股神巴菲特的价值投资理论,可骨子里不是巴菲特嘛,不会像巴菲特那样几十年如一日的持有股票,中国目前也没有值得我们几十年如一日持有的股票嘛,包括你们伟业国际旗下的那些上市公司!”
       白原崴愕然,“这就是说,你和你手下的控盘基金不支持我了?当真要做空伟业控股了?”苦涩地一笑,开了句玩笑,“我过去说你是索罗斯式的人物,你老人家还不承认哩!”
       汤老爷子叹息说:“我倒想对你们伟业控股长期投资,可敢吗?这麻烦说来不就来了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这和巴菲特、索罗斯都没关系!你也别怪我太无情,这是资本趋利避险的天性决定的嘛,我想,换个位置,你也会这么干!”
       白原崴仍想说服昔日的老师,“老爷子,那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看一看?我是您的学生,伟业国际的发展过程您是很清楚的,它确实是戴红帽子的私企嘛,产权问题我和省里还在交涉!裴一弘书记不是让我找赵安邦和省政府直接谈吗?这未必没有争取的余地,您老为什么不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策呢?”
       汤老爷子目光炯炯看着白原崴,感慨说:“白原崴啊白原崴,亏你还记得是我的学生,你怎么连我当年在大学里教你的一些基本概念都忘了呢,啊?”
       白原崴明知故问:“教授,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些基本概念?”
       汤老爷子语调铿锵道:“递延资产概念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们上大二时就学过的。你和伟业国际起家的第一桶金是国家部委下属京港开发公司投资的一千万吧?虽说这一千万你三年后还给京港开发了。但这并不等于说现在这三百多个亿的资产就是你的了。根据递延资产理论你现在的资产都是当年一千万产生出来的递延资产,省里定为国有资产没大错!”
       白原崴摇起了头,“教授,我敬爱的汤教授,当您老大谈递延资产时,是不是忘记了中国特有的国情啊?这一千万实际上是贷款嘛!那时的情况你知道,银行不可能给民营企业放贷,我就不能不签下这么个投资合同,不能不戴一顶红帽子!”
       汤老爷子笑道:“原崴啊,这话你别和我说,和赵安邦汇报时说好了!”
       白原崴激动了,“我当然要说,而且已经公开说
       了!我还要请教他们:货币资本的投入是投资,资本运作的智慧和经营者成功的经营算不算投资?我和我这支团队的巨大贡献算不算投资?当年放款给我的京港开发公司如今在哪里啊?不是早破产了吗?!在这十几年里,国家又给多少国营企业投下了多少个一千万?他们谁又像我和我的团队一样搞出个这么大型的国际公司了?我决不会接受这种打劫的!”
       汤老爷子显然毫无信心,沉默片刻,平淡地道:“原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劝你不要抱任何幻想了,裴一弘也好,赵安邦也好,都不会接受你的说法。伟业国际这艘大船要编人国有舰队了,你这个船长也该离开舵位了,这是命运!”
       白原崴眼中浮出了朦胧的泪光,“老爷子,你是说我创业的梦想即将破灭?”
       汤老爷子很坦率,“是的,嵌着金边的乌云已滚滚而来,你和伟业旗下各上市公司的高管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我一样,利用资产接收的真空期,赶在股票价格跌下去之前抛光所有个人持股,另立山头!小伙子,你就听我老头子一句劝吧:世界大得很,机会多得是,你和你的团队完全没必要在伟业国际这棵树上吊死,也没必要逞一时意气打这种股权官司,你打不赢的!死在巴黎的王正义就比你有数!”
       白原崴有些不解,“王正义比我有数?老爷子,你……你什么意思?”
       汤老爷子道:“你应该清楚嘛,王正义自杀前不是把持股全卖光了吗?”
       白原崴挥挥手,“这和省国资委的接收没关系,早在j匕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下达之前,我和集团董事局就准备改组伟业中国的高管班子了。王正义身为美国上市公司伟业中国的总裁,涉嫌侵吞公司海外资产,数额高达上千万美金!”
       汤老爷坚持道:“这和接收还是有关系的,伟业国际集团在你手上,王正义的侵吞就是经济纠纷,最多是个侵占公司和他人资产,而接收之后,就变成了侵吞国有资产,就可能面临国家的追究嘛!所以,我说王正义的自杀没那么简单!”
       白原崴看着汤老爷子,反问道:“你就敢断定姓王的是自杀?事情一出我就说了,此人不可能自杀,如果不是暴病身亡,很可能是他杀!就算担心接收后的国家追究,王正义也没必要自杀,他不是在国内,是在国外嘛,能逃的地方多的是!”
       汤老爷子有些疑惑了,“那又是谁要杀他呢?”
       白原崴心里也没底,“目前还说不清,我和省国资委已派人去调查处理了!”
       汤老爷子是个敏感的政治动物,提醒道:“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经验告诉我,更大的变数还在后面,这种时候不但有外部压力,内部也很容易生变啊!”
       白原崴点点头,“这我知道,十二年来,我已经对付过不下十起叛变了!”
       汤老爷子没再说下去,踱步走到电脑桌前,突然调转了话头,“哎,原崴,今年股市上的汽车和钢铁板块有点意思啊,我让小子们天南地北跑了跑,下一步准备动动了!怎么,你是不是也跟进一点钢铁和汽车啊?我们的分析成果和你共享!”
       白原崴没这心思,郁郁道:“老爷子,我现在不想分享谁的成果,只想保住自己十年来的奋斗成果!”又说,“哎,该不是你旗下的海天系已经先吃饱了吧?”
       汤老爷子笑了起来,“实话告诉你:吃了一些,还没吃饱,抛出你们的伟业控股后准备继续吃!”拉着白原崴的手,又亲切地说,“原崴啊,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你老师,就算下船,总要先和你打个招呼的!今天这个招呼就算打到了啊!”
       白原崴决不相信面前这位证券市场的老超人会讲什么师生之情,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汤老爷子说:“老爷子,伟业控股你们当真还没抛?不对吧?这几天股票成交量这么大,有两天都打到了跌停板上,你们海天系不动,哪会如此翻江倒海?”
       汤老爷子拍打着白原崴的手背,一脸令人感动的真诚,“原崴,你看你,想到哪去了?就算抛了一些,那也是各基金操盘小子们的自作主张,我这里直到今天都没发话做空伟业控股哩!哦,不说这个了,说点让人高兴的事!还有个成果我也准备和你分享哩:你当年进驻过的绿色田园也开始有意思了,K线图形态很好啊!”
       白原崴敷衍道:“打住吧,老爷子,你知道的,我不是波浪理论的信徒!”
       汤老爷子极是热情洋溢,“我知道,当然知道,你看基本面嘛,绿色田园的基本面不错啊!生态农业概念,业绩良好,有成长性。更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只小盘股绩优股,竟也随大市不断下调,还调得那么猛,一年内下跌了40%多……”
       白原崴满腹心事,不愿和汤老爷子周旋下去了,遂起身向汤老爷子告辞。
       汤老爷子也没再留,只问:“怎么?真要去找赵安邦省长?还不愿放弃啊?”
       白原崴强忍着心中抑郁,郑重道:“是的,我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老爷子,也许你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的,你不是不知道,伟业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钢铁公司,这可是省内最大的钢铁企业,这两年业绩一直很好!你们分析得对,今年钢铁板块一定会启动,所以,我这只伟业控股也会飞起来,起码不是现在的价!”
       汤老爷子没再争辩,很绅士味地笑了笑,“有可能,但前提是产权明晰后!”
       然而,离开省城汤老爷子家,上了自己的车,白原崴打开手机,向宁川总部下达的命令却是:立即行动,下午沪市开盘后,抛空管理层手上持有的近三千万伟业控股流通股,同时,指令海外持股基金同时做空美国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
       集团公司执行总裁陈光明大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电话里恳求说:“白总,您……您能不能把刚才的指示再重复一遍?让我……我做个电话记录!”
       白原崴很冷静地把指令又重复了一遍,“陈总现在该听明白了吧?”
       陈光明仍没听明白,“白总,这么做的后果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巨量卖盘挂出来后,伟业控股肯定会有几个跌停!伟业中国更要命,人家美国的纳斯达克市场可没有跌停限制啊,很可能一天跌掉百分之四五十!你……你是不是再想想?”
       白原崴道:“这就是我想过的结果!该跌就让它跌,跌透!安定民心的那个公告也不要发了,马上给我追回来,就让海内外市场去猜测吧,谁爱说啥说啥!”
       陈光明声音颤抖问:“白总,这……这就是说,我……我们决定放弃了?”
       白原崴吼了起来,“哪来这么多废话?谁能阻挡雪山的崩溃?既然要崩溃,就让这种崩溃来得快一些,猛一些!我们只能顺势而为,置之死地而后生!”缓和了一下口气,又透露说,“这是汤老爷子今天给我的启示!他们海天系已经把第一脚踹下去了,我们既然拦不住,为什么不就势再踹它几脚?干脆把股价踹到地板上去?!我想,咱们赵安邦省长和省国资委的官僚们大概都不愿看到这个局面吧?”
       陈光明多少明白了些,“白总,那您看是不是和赵安邦省长谈过后再行动?”
       白原崴道:“不必了,谈判以实力为后盾,你不连下几城,造成既定事实,说话就不会有分量!不过,前门拒狼,也不要忘了后门防虎,要警惕汤老爷子的海天系。股价打下去后,一定要在合适的低位接回来,不能让姓汤的老狐狸趁乱捡便宜,老狐狸和海天系现在正盯着钢铁和汽车啊,很有可能在地板价上收集筹码!”
       陈光明这下子全明白了,“好,白总,那我下午动手,现在就安排一下!”
       白原崴最后交待说:“还有,再想法融点资,将来在地板价接盘需要充足的资金,另外,平州港项目我也不愿放弃,这个项目的资本操作空间很大。我想,即便我们离开了伟业国际,这个项目仍要做下去,可以考虑换我们的独资公司来做!”
       陈光明问:“那你估计我们集体弃船,离开伟业国际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白原崴道:“不好估计,赵安邦这位省长不是吃素的,如果逼宫不成,我们也许就要另起炉灶了!过几天,财富峰会不就要在宁川召开了么?那时再看吧!”第 二 章
       五
       如果说共和道是汉江省权力中心的话,宁川的海沧金融区就是汉江省的财富中心了。这个著名的金融街区位于牛山半岛东北部,背依牛首山,面向大海,如今已颇有些香港维多利亚湾的气象了。站在汉江人海口的观光电视塔上眺望,整个牛山半岛像条伸展到大海里的巨龙,牛首山坡上的海沧金融区恰似高高鼓起的龙背。龙背上耸立着的玻璃幕墙和摩天大楼蔚为壮观,构成了新宁川的标志性景观。
       这些玻璃幕墙和摩天大楼全崛起于最近十几年,是宁川改革开放成就和成功的象征,也是财富的象征。伟业国际集团总部也在这里,是一座二十二层的奶白色大厦,曾是宁川最高最气派的一座建筑物。现在不行了,三十八层的海天大厦和四十二层的世贸大楼已取代了伟业大厦的高度。论气派更数不上伟业了,国际会展中心和近年建成的许多现代物业远远超过了它,这些物业就是摆在港岛和纽约也毫不逊色。
       这是一部写在大地上的交响乐,一首激情年代的物质史诗。思想的坚冰被击碎之后,林立的塔吊和打桩机唤醒了这片沉睡的土地,来自全国和世界各地的商界精英和巨额财富奇迹般地聚集到了这里。他们构筑了这部交响乐凝固的音符,创造了不断增值的财富,让这个不起眼的半岛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巨变。现在这里不但支撑起了宁川的经济天空,也构成了全省乃至全国经济的重要中枢神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把海沧称做汉江省的曼哈顿。赵安邦想想,觉得很有意思:汉江的曼哈顿不在省城,而在宁川,这有点像美国首都华盛顿和纽约的区别了。
       和省城幽静的共和道比起来,赵安邦更喜欢海风沐浴中的宁川牛山半岛。共和道好像从来不属于他,就是住进了共和道八号,他仍有一种客居的感觉。个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共和道属于既往的历史,而他和他的同志们却在宁川创造了历史。
       今天,身为省长的他又回来了,来宁川国际会展中心参加一年一度的政府吹风会。吹风会是内部的说法,对外的正式名目叫“著名企业座谈会”。因为到会的中外企业和企业家个个大名鼎鼎,人们又把它称做“财富峰会”。这种财富峰会是他在宁川主持工作时搞起来的,最初只限于宁川,当了常务副省长后才扩大到了全省,目的就是和企业界进行沟通交流,在一种和谐宽松的气氛中,说说政府的想法和打算,听听企业界的意见,吹吹风,引导一下投资方向,一般开得都很轻松。
       这次估计不会太轻松。经济布局调整带来了不少矛盾,有些矛盾还很激烈,他和省政府回避不了,必须面对。二十五年的改革开放打破了以往大一统的体制格局,地方诸侯们越来越不好对付了,几乎没有谁不搞地方保护主义,涉及到谁的利益,谁就和你纠缠不休。平州港扩建,平州市政府决心很大,看来是非上不可,资金却不知在哪里。石亚南想得倒好,希望省政府能开个口子。这口子怎么开?在哪里开啊?汉江说起来是中国屈指可数的经济大省之一,可发展并不平衡,南部三千万人口进入了中国最发达地区,北部两千万人口还远没进人小康范围呢,省政府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仅文山地区的下岗失业和低保解困就够让人头疼的。
       伟业国际集团的矛盾也绕不过去。白原崴是财富峰会的常客了,年年开会年年来,总是一副胜利者的姿势,总是那么引人注目。资本市场的非线性迷乱和经济舞台上的大浪淘沙,让一个个企业和企业家迅速崛起,又迅速垮落,财富峰会上的面孔因此常换常新。许多激动人心的资本和商业神话也许在这次会上还被人们当成经典津津乐道,来年回首时已云烟般随风消逝。惟有伟业国际像个不倒翁,长久地保持着峰会上的席位,而且每年都有新景象。这个白原崴也太诡了,既熟悉市场游戏规则,又会钻法律和体制的空子,既是政府权力经济的合作者,又是反抗者。这次看来还得和白原崴较量一番,在资本面前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对
       伟业国际的产权归属,他和省政府不会轻易让步,白原崴肯定也不会轻易让步,那么,该打就打,该谈就谈,再来点国共谈判期间的打打谈谈,谈谈打打吧!
       果不其然,到宁川国宾馆刚安顿下来,市委书记王汝成便过来汇报说:“赵省长,向你反映个情况:白原崴这几天一直在等你哩,听说还到省委找过裴书记!”
       赵安邦说:“他找裴书记干什么?伟业的资产又不是裴书记让冻结的!”想了想,又说,“汝成,你帮我安排一下吧,找个合适的地方,我抽空和他谈谈。”
       王汝成笑道:“我也这样想,让这位白总在会上叫起来就不好了!”略一停顿,说,“哦,对了,平州石亚南也来了,刚才还找我商量,说是要请到会的企业家们去他们平州看看,休息一下,我说了,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您赵省长定!”
       赵安邦一听,马上明白了:这个女市长真精明,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宁川花钱开会,她搭顺风船!好在石亚南直接找了王汝成,自己正可躲一躲,便道:“汝成,人家石市长既然找了你,就由你来定嘛,你们别拿我当挡箭牌!”
       王汝成说:“什么挡箭牌?这事就得您发话嘛,宁川是您的根据地啊!”
       赵安邦心里很受用,嘴上却说:“汝成,你别捧我,这事让我定,我就同意石亚南的建议,让到会的中外企业家们到平州好好看看,看看那里的好风光!”
       王汝成立即现了原形,“赵省长,那……那你还不如把会弄到平州开呢!”
       赵安邦也不客气,“本来是想到平州开,是你和钱惠人非要往这里拉嘛!”
       王汝成不做声了,试探道:“要不,就让大家到平州的黄金海岸去游游泳?”
       赵安邦手一摆,“游什么泳?现在才三月,能下水么?你就给石亚南一天的时间吧,怎么活动听平州安排,我也去散散心!”顿了一下,又告诫道,“汝成,你和钱胖子一定要注意,别老给我帮倒忙好不好?这宁川怎么成了我的根据地了?再申明一次:我现在是省长,不是宁川市委书记,也不是你们的班长了!”
       王汝成赔起了笑脸,“我知道,我知道,可班子里的同志就是忘不了您啊!”
       赵安邦讥讽道:“那是,因为我当着省长嘛,你们好钻我的空子嘛!”话头一转,脸上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不过,有一个人倒是不能忘记的,就是去世的白天明书记!不是白书记当年一锤定音,眼光超前,就没有今天这个大宁川嘛!”
       王汝成便也肃然起来,“是的,是的,赵省长,天明书记我们不敢忘!”
       赵安邦点点头,“那就好,会议期间陪我去看看天明书记的夫人池大姐!”
       王汝成连声应着:“好,好!”应罢,又支支吾吾说,“赵省长,有个事,我正要向您汇报,可……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池大姐前天还……还来找过我……”
       赵安邦当时没想到一颗政治地雷即将引爆,不在意地道:“怎么这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不好说的?是不是天明书记家有什么困难了?你们该解决就解决嘛!”
       王汝成这才赔着小心道:“赵省长,这困难只怕我解决不了哩,天明同志的儿子小亮在经济上出问题了,挪用上千万公款到股市上炒股票,造成了重大损失,好像……好像还有点贪污情节啥的,省里已……已经正式立案审查了!”
       赵安邦心里一惊,怔怔地看着王汝成,一时间有些失态,“什么?什么?白……白小亮出事了?啊?竟然……竟然在你们宁川出事了?”
       王汝成急忙解释,“不,不,不是在我们宁川出的事!赵省长,你可能不了解情况:白小亮早就不在我们宁川市政府当秘书了,前年就调到了省投资公司下属的宁川投资公司做了老总,当时,钱市长还劝过小亮,让他慎重考虑,所以……”
       赵安邦很恼火,“所以,省纪委找上门你们还不知道?王汝成,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你们对得起去世的白天明书记吗?让我和池大姐怎么说?说什么?!”
       王汝成呐呐道:“就是,就是,要是小亮不调走,本来可以保一保……”
       赵安邦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感情用事了,缓和了一下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汝成,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啊!我并不是怪你没保白小亮,白小亮真犯了事,谁保得了啊?我是说你们的责任,你,还有钱惠人!你们怎么眼睁睁地看着白天明书记的独生儿子走到这一步?你们干什么吃的?把天明同志的嘱托放在心上了吗?厂
       王汝成检讨道:“怪我,怪我们,看来,政治上还是关心不够啊!”
       赵安邦想了起来,“哦,你刚才说池大姐找你,怎么?大姐找你求情了?”
       王汝成摇摇头,“这倒也不是,大姐就是想了解情况,可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赵安邦注意地看着王汝成,“你是真不清楚,还是不好和池大姐说广
       王汝成苦笑道:“赵省长,我是真不清楚!白小亮被弄走后我才知道。我当时就把市纪委的同志叫来问了,这才弄明白,原来不是我们市里的事。”说罢,看了看手表,赔着小心道:“赵省长,这事是不是先别说了?钱市长马上过来了,晚上我们市委、市政府要给您接接风,哦,对了,还请了平州石亚南市长作陪……”
       赵安邦手一挥,没好气地道:“还接什么风?走,先去看看池大姐吧!”
       从宁川国宾馆出发,一路赶往白家时,已是晚上六点钟了,大街上的白兰花路灯和一座座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全亮了,生机勃勃的大宁川呈现出入夜的辉煌。
       然而,这天晚上,宁川辉煌的万家灯火,在赵安邦眼里却一点点暗淡下来。
       老领导的儿子竟然出事了,不但挪用公款,也许还贪污,让一身正气的老领导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王汝成和钱惠人是怎么搞的?怎么就看着白小亮去干什么投资公司总经理了?白小亮懂什么投资!资本和投资的生态圈竞争残酷,连白原崴这种资本运作高手都有失手的时候,何况他白小亮?!白天明在世时就曾和他说过,——决不是客气话:小亮这孩子能安分守己做个普通机关干部,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就行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摆在警卫秘书小项那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小项从前排座位上回过头,“赵省长,是伟业国际白原崴的电话,接不接?”
       赵安邦一怔,这个白原崴,追得可真紧啊!忙冲着小项摆手道:“告诉他,就说我正在会见外宾,现在没时间和他烦,该找他时我会找他的,让他等着好了!”
       白原崴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说了好一会儿,小项一直打哈哈应付。
       合上手机后,小项汇报说:“赵省长,白原崴希望您能尽快接见他一下,说……说是今夜就在国宾馆候着您了,要……要和您来个不见不散哩!”
       赵安邦挂着脸,“哼”了一声,“愿等就让他等吧,他来开会,本来就住在国宾馆嘛!”说罢,往靠背上一倒,看着车窗外不断流逝的灯火,又想开了心思。
       六
       自从做了省委书记,住进共和道十号这座西式小楼以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时常会袭上裴一弘的心头。这其中有显而易见的孤独,有时断时续的忧郁,间或也还有些莫名的兴奋。这让裴一弘觉得很奇怪,他还有什么好兴奋的呢?难道他这个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现在还需要用共和道上一座旧时代遗留的小洋楼来旺明自身的价值吗?后来才发现,这莫名的兴奋竟来源于溶在血液中的某种深刻记忆。
       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有些记忆是难以忘却的,包括那些毛茸茸的细节,比如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是属于裴一弘个人的具有隐私意味的记忆,印象深刻无比,却又无法与人言说,哪怕对自己的家人,至今回忆起来,一切还历历在目。
       是的,就是二十一年前那个仲夏的傍晚,当他以省委机要秘书的身份第一次走在共和道的树荫下,第一次鼓足勇气按响共和道十号院门门铃时,心情曾是何等的紧张啊!那时十号院里住着德高望重的老省长,还使着历史久远的英国老式门铃,铃声单调而沉闷。他按过门铃后在门前等待,等了好长时间,似乎有一个世纪,可看了手表才知道,其实不过三十几秒钟。后来,当他准备再次按动门铃时,红漆大门上的小窗打开了,门卫的脸孔出现在小窗内,像一幅贴在证件上的标准照。那时谁认识他这个新分来的七七级大学生啊?省委办公厅明明事先打过电话,门卫仍隔着大门上的小窗好生盘问了一通,还认真查验了他的工作证。进得门来却又没见到老省长,老省长有外事活动刚出去,送交的文件是一位秘书签收的。那天,走出共和路十号院,裴一弘发现自己刚换上的白衬衣全被胸前背后的汗水浸透了。
       嗣后三年,他作为省委办公厅秘书、机要处副处长,成了共和道上的常客,经常来往于一号至三十几号的深宅大院,给省长、省委书记、常委们送文件,送通知,处理职责范围内的相关事务。那时的裴一弘在省委领导们面前太不起眼了,有些事说来好笑:一位省委副书记直到他离开省委办公厅都没记住他姓啥,一直热情地喊他“小洪”。不过,最初的拘束和紧张却渐渐消失了,共和道神秘的面纱也于不经意间在他面前一点点撕开了,他身不由己地成了一幕幕历史的见证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五年全省地市级干部大调整。那幕历史发生在共和道五号老书记刘焕章家里。刘焕章是那年一月从北京调到汉江省做省委书记的,他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做丁刘焕章的秘书,一做三年,八八年才由刘焕章提名建议到团省委做了副书记。裴一弘清楚地记得,在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在楼外沙沙作响的细雨声中,刘焕章大笔一挥,在省委一份干部任免文件上签了字,一举决定了五十多名地市级和二百多名县处级干部的命运。一批老同志下去了,许多年轻干部上来了,赵安邦就是其中的一位。当时,赵安邦还只是文山地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党委书记,却在大胆启用四化干部的气氛中,进了省委三梯队干部名单。嗣后,赵安邦于风风雨雨磕磕绊绊中一步步上来了,上得真不容易,不论在哪儿任职都有争议。诚如刘焕章所言,是个异数,像这样的异数,在汉江省的干部队伍中并不多见。
       刘焕章做了一届中央候补委员,两届中央委员,任职省委书记长达十二年。在宁川班子上做过一些错误决策。最终,宁川搞上去了,老人也退下来了,就是在退下来后的一次茶话会上,刘焕章曾当众对赵安邦鞠躬致敬,给他和同志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临上手术台,老人还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谈宁川,谈文山。文山是老人的又一块心病,老人家退下来后不止一次和他,和赵安邦说过: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欠发达地区不搞上去,汉江这个经济大省就是跛脚巨人,他就死不瞑目。
       老领导总算命大,到底没倒在手术台上。但是,癌细胞已全面转移。医疗小组的专家们悄悄告诉裴一弘,靠药物维持,患者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左右。看着浑身插满管子的老书记,裴一弘强做笑脸,背转身却不禁潸然泪下。
       知道老书记来日无多,裴一弘便想把老书记《汉江二十年改革论文集》早日整理出版,并决定再为老书记做一回秘书,给论文集写个自序。不料,连着几晚都有外事活动,硬是坐不下来。这日下班没事,刚把电脑打开,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偏又来了电话,说是要过来汇报一个案子,还说案子很敏感,涉及宁川一位主要领导。
       裴一弘马上想到:这个主要领导很可能是宁川市长钱惠人。前几天于华北和他提起过。这真有点麻烦,人家汇报上来了,你不认真对待肯定不行,太认真了只怕也不行,负面影响不会小了。老书记政治经验丰富,上手术台前就和他说了:在宁川升格的敏感时刻,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真真假假,让你很难判断。另外,处理不慎还会影响到他和赵安邦的关系,钱惠人毕竟是赵安邦一手提起来的干部嘛!
       因此,于华北来了以后,裴一弘客客气气让于华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没等于华北开口汇报,自
       己先笑呵呵说了起来,口气轻松,透着欣赏和赞许,”‘老于啊,这些年宁川搞得挺不错啊,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千亿俱乐部成员了,焕章同志临上手术台还一再和我夸宁川呢,咱老书记高度评价宁川干部的开拓创新精神啊!”
       于华北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是啊,是啊,省委和中央早就有评价嘛!”
       裴一弘便又不动声色地说:“所以啊,对宁川干部我们一定要慎重!宁川要在我省未来的经济大发展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要小心有人搞小动作,闹地震0阿!”
       于华北说:“一弘同志,这我都知道,可宁川市长钱惠人确实有问题哩!”
       果然是钱惠人!裴一弘只得正视,“钱惠人现在出事,是不是太敏感了?”
       于华北点了点头,“是的,这位同志还是安邦同志的老部下嘛!”
       裴一弘手一摆,“哎,老于,怎么开口就是安邦啊?这和安邦有什么关系?!”略一沉吟,问,“这种时候,你说会不会有人做钱惠人什么手脚呢?”
       于华北思索着,“这我也在想,可看来不是这个情况。钱惠人的经济问题不是谁举报的,是宁川投资公司腐败案带出来的,对犯罪嫌疑人的审讯笔录我亲自看过。老秦到中央党校学习,我临时兼管纪检工作,这发现了问题,就得汇报嘛厂
       裴一弘想了想,问:“哎,这阵子,他们宁川班子团结上没出啥问题吧?”
       于华北说:“应该没有吧?钱惠人对王汝成做市委书记有些不服气,但位置一直摆得很正,他们都是安邦建议使用的干部嘛,这时候能不顾大局吗?安邦过去也和我说过,王汝成和钱惠人是最佳搭档,宁川这个班子是团结干事的务实班子!”
       裴一弘想想也是,苦笑一下,“那好,那好,那你把掌握的情况说说吧!”
       于华北摊开笔记本,正经汇报起来,“裴书记,省纪委的同志搞清楚了:钱惠人的受贿不是空穴来风,线索比较确凿,是宁川投资公司一个总经理交待的。这个总经理涉嫌贪污挪用公款,已被正式立案审查。据此人交待,二OO一年十月到十二月,他曾按钱惠人的要求,分三次共计打款四十二万给深圳一家装饰公司,打款名目是项目工程合资,结果,钱一到账,全被一个叫孙萍萍的女人提走了!”
       裴一弘不安地看了于华北一眼,“哦?这个孙萍萍把四十二万都提走了?”
       于华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是,都提走了,所谓合资只是借口罢了!”
       裴一弘多少有些疑惑,甚至觉得于华北有些过分,这位资格很老的省委副书记对宁川和宁川干部咋盯得那么紧?这让他不能不存一份戒心,“这么说来,案情也很简单嘛!让有关部门去追那个孙萍萍,讨回四十二万不就得了?就算款是钱惠人让打的,也不过是桩诈骗案,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也用不着你老兄来抓嘛!”
       于华北毫不松口,“一弘同志,事情没这么简单!其一,那个总经理曾向钱惠人行过贿,表面上看被钱惠人拒绝了,可不到半个月,钱惠人却指示他向深圳打款,钱惠人有受贿嫌疑。其二,那个孙萍萍现在下落不明,据她呆过的深圳那家装饰公司老板和员工证实说,孙萍萍是我们汉江人,颇有风韵,是钱惠人的情妇!”
       裴一弘一下子警醒了:如果情况真像于华北说的那样,问题可能就严重了!现在的腐败案中总有漂亮女人的影子,被金钱美女打倒的干部何止一个钱惠人!而且,钱惠人这次干得好像还挺高明,腐败形式又与时俱进,发生了变化:明明是受贿,却制造假象搞成了个诈骗,于是,只得表示说:“那就实事求是查一查吧!”
       于华北问:“一弘同志,你看是不是先走个程序,上常委会研究一下呢?”
       裴一弘迟疑了一下,摇起了头,“现在就上常委会不合适吧?凭这个线索就能对钱惠人立案审查了?证据在哪里?内部掌握一下吧,在党纪和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调查,让有关部门先找到那个孙萍萍再说吧,我个人意见现在只能当诈骗案办!”
       于华北迟疑片刻,“一弘同志,你知道这个投资公司总经理是谁吗?”
       裴一弘看着于华北,心里颇为不安,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谁啊?”
       于华北道:“是白小亮,去世的省总工会副主席白天明同志的儿子!”
       裴一弘一怔,“哦?白天明的儿子?白天明同志可是宁川老市委书记啊!”
       于华北道:“是的!所以,一弘同志,这个案子比较复杂。安邦对白天明同志的感情在我省干部群众中不是什么秘密,你清楚,我清楚,大家都清楚!本案涉及到安邦的老部下,和安邦老领导的儿子,为慎重起见,恐怕还是要上常委会啊!”
       裴一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赵安邦对白天明的感情不是秘密,于华北和白天明的不和也不是秘密啊!八十年代在文山时,于华北就和白天明发生过严重冲突,曾让白天明第一次中箭落马。嗣后,白天明到宁川做市委书记,大上私营经济,于华北又率着省委调查组敲定了宁川市委四大罪状,把白天明搞到总工会坐了冷板凳。现在,纪委秦书记到中央党校学习,于华北临时兼管纪检,办的偏又是白天明的儿子和白天明当年的爱将钱惠人,这事有些棘手!
       于是,裴一弘明确指示说:“老于,钱惠人的问题现在还不能上常委会,我再强调一下:我们处理宁川问题时一定要讲政治,讲大局,讲策略!现在的大局是什么?是宁川党政一把手要升格,如果没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受贿案,王汝成和钱惠人都要进副省级,这个情况你很清楚,省委已准备向中央推荐这两个同志了嘛!”
       于华北苦笑道:“一弘同志,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负责任嘛,否则……”
       裴一弘知道于华北要说什么,勉强笑着,打断了于华北的话头,“别说了,老于,你让纪委先把情况搞清再说吧,现在任何态都不要随便表,好不好?”
       于华北怔了一下,点点头,“好吧,一弘同志,反正该汇报的我都汇报过了!”用征询的目光看着裴一弘,又问,“你看,我是不是先和安邦通通气呢?”
       裴一弘立即否决了,“别,别,这气还是我来通吧,别把问题搞复杂了!”
       于华北心里似乎有数,没再说什么,放下省纪委的汇报材料,起身告辞。
       裴一弘本来还想和于华北谈谈文山班子的事,可被钱惠人的事搞得没了情绪,只在门口点了一句,“老于,文山市委书记刘壮夫最近有没有去找你汇报啊?”
       于华北有些意外,“哦,一弘同志,原来是你让壮夫同志向我汇报的啊?!”
       裴一弘没心思多说,“老于,对这个田封义,你和组织部门可要留点神啊!”
       于华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沉着脸点了点头,出门走了。
       这一夜,裴一弘难以成眠了,吃了两次安眠药也没睡着,便又爬起来看于华北留下的那份材料,越看心里越恼火。几次摸起红色保密机,想给在宁川开财富峰会的赵安邦打个电话,通报钱惠人的问题,可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
       七
       滨海路的市委宿舍区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一切都那么眼熟。那一幢幢风格划一的联体小楼,那一条条柳絮飘飞的曲径小道,哦,还有宿舍门口和小区内的那两个姹紫嫣红的花园,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赵安邦宁川岁月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生活场景。因此,车进宿舍区以后,赵安邦便产生了错觉,恍惚中觉得自己从没离开过宁川,好像刚刚从牛山半岛哪个重点项目工地上归来,正急急地往白天明家赶,向白天明做工作汇报。在二区五号楼前下了车,走到自家门前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赵安邦甚至觉得,门一开,白天明就会微笑着从客厅里走出来迎接他和王汝成。
       在当年那些风风火火的日子里,他和白天明,还有王汝成、钱惠人,在白家客厅里决定过多少大事啊,用白天明富有诗意的话说,那是酝酿了一座城市的激情。
       现在,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激情已不复存在。那个叫白天明的市委书记永远离开了宁川,离开了自己的朋友和同志们,变成了一幅遗照,只能在自家客厅墙上向他微笑了。老领导的微笑仍是那么自信,那么坦荡,——这是一个倒在战场上的老战士的微笑,老战士倒下了,但永不死去!因为这个老战士决定了一座五百万人口的经济大市的历史性崛起,在这座城市里获得了永生。老战士个人的悲剧演化成了一座城市改革进取的壮举,构成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进步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悲的是,这位老战士的儿子却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争气啊……
       然而,面对客厅墙上白天明的遗像,和白天明夫人池雪春苦涩的笑脸,赵安邦却没主动提起白小亮的事,觉得不便提,怕提起来让做母亲的池雪春伤心,更怕亵渎了白天明的在天之灵。白天明任市委书记时,反腐倡廉抓得很紧,哪年不处理一些干部?赵安邦至今还记得,市政府一个副秘书长只因为出国招商时收受了外商一套名牌西服,就被撤职罢官,谁说情也没用,现在倒好,他自己儿子陷进去了!
       倒是池雪春寒暄过后,拉着赵安邦的手,眼泪汪汪说了起来:“……安邦,你今天来的正好,你不来找我,我……我也打算到省城找你了!这几天,我真是寝食难安啊,你说,这……这是不是报应啊?天明要活着该……该说啥好呀!”
       赵安邦这才说:“池大姐,我听说了,小亮好像出了点事,是不是?”
       池雪春抹起了泪,“安邦,不是出了点事,是出了大事啊!小亮挪用公款一千二百万炒股票,案发时账面亏损五百四十多;厅,还有不少钱被划到了深圳!省委副书记于华北现在不是兼管纪委了么?听说他还做了个重要批示,要一查到底……”
       尽管有思想准备,赵安邦仍多少有些吃惊:挪用公款一千二百多万,造成了五百多万的经济损失,案子不算小了,别说是老领导的儿子,就是他儿子,只怕也保不了,只能让有关部门去依法办事。身为省长,他身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啊!
       更让赵安邦吃惊的还是于华北,这位省委副书记想干什么呀,怎么对这桩普通经济案件做起“重要批示”来了?当年搞了四大罪状,整得白天明到省总工会坐冷板凳,以致让白天明郁闷而亡,难道还不够吗?就算坚持原则,也没必要这么做!
       池雪春仍在说,泪眼朦胧看着赵安邦,语调中不无凄楚,“安邦,小亮是自作自受,所以,我除了在你面前说说,决不会四处为他托人求情,我和天明都丢不起这个脸!可我毕竟是小亮的母亲,天明又不在了,该做的事我还得做!安邦,我想好了,小亮造成的损失我……我替他赔,希望将来法院能少判几年!”
       赵安邦一阵心酸,“池大姐,五百多万啊,你怎么赔呀?你们又不是大款!”
       池雪春一声长叹,“这你别管了,我……我尽量赔吧,能赔多少算多少!”
       赵安邦摇了摇头,“池大姐,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么做太不实际!你是个退休机关干部,每月退休金一千多元,赔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己就不过日子了?再说,小亮如果只是挪用公款的话,也判不了死刑!”
       王汝成插上来说:“是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池大姐,你真不必这么做!”
       池雪春满眼是泪,“安邦,汝成,你们别劝我了!我这么做既是为小亮,也是为天明,小亮是白天明的儿子,天明已经在责备我了,昨夜我还梦见了天明!”抹去了脸上的泪,又说,“如果单是一个小亮倒也罢了,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啊,我估计还牵涉到宁川其他领导,所以,安邦,我才想到省城找你说说!”
       “宁川其他领导?”赵安邦警觉了,颇为不安地问,“池大姐,是谁啊?”
       池雪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你们都不是外人,我就实事求是说吧!小亮的案子可能会牵涉到钱惠人市长,钱市长从小亮那里拿过四十二万,是借的……”
       这可是赵安邦和王汝成都没料到的,二人看着池雪春,一时间全怔住了。
       
       怪不得于华北要做“重要批示”,怪不得人家要一查到底,看来是项庄舞剑啊,那么,沛公是谁呢?仅仅是一个钱惠人吗?只怕还有他和宁川一批干部!
       过了好半天,赵安邦才回过神来,呐呐道:“竟然有这种事?啊?”
       王汝成也挺疑惑,“池大姐,这……这不太可能吧?会不会搞错了?”
       池雪春苦苦一笑,“没搞错!你们知道的,小亮跟钱市长当过秘书,小亮出事后,钱市长很着急。昨天晚上突然到我这儿来了,给我送了八万五千元现金。钱市长亲口对我说,二OO一年他在文山乡下老家盖房子,陆续从小亮手上借了四十二万,这八万五千元是他的第一笔还款,余下的钱他想法在一个月内还清。”
       王汝成看了看赵安邦,“赵省长,这下子可就麻烦了!”
       赵安邦若有所思地应着,“是啊,是啊,麻烦看来还不小啊,这个钱胖子,怎么想起向小亮借钱呢?啊?!”心里却想,这四十二万到底是借的,还是收受了小亮的贿赂呢?这个问题必须尽快搞清楚,否则,钱惠人就完了,别说上不了副省级,只怕现在的位子也保不住,甚至有可能被送进大牢判上十至十五年徒刑!
       池雪春却说:“我觉得钱市长不可能收我家小亮什么贿赂,就算小亮真找钱市长办什么事,钱市长也不会收钱的,钱市长对天明的感情你们知道嘛!天明去世后,钱市长对我和小亮可没少关照。你们看看这房子,就是钱市长亲自出面让市机关事务管理局替我装修的,装修期间还安排我在市政府宾馆住了三个多月。”
       王汝成道:“池大姐,你别说了,让人家听到,咱钱市长更说不清了……”
       赵安邦听了这话很不舒服,恼火地打断了王汝成的话头,“有什么说不清的啊?白天明书记对我们宁川是有大贡献的,是倒在宁川的,天明同志的家人难道就不该分享一下宁川的改革成果吗?装修房子的事我知道,是我让钱惠人办的!”
       池雪春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安邦,我得谢谢你的关心啊!”
       赵安邦一声长叹,“池大姐,别谢了,只要不骂我就行了!对小亮,我和汝成没尽到责任啊,让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老领导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小亮根本就不该去干什么投资公司总经理嘛,天明在世时曾和我说过:小亮能安分守己做个普通干部就行了。给老钱当秘书就挺好嘛,看现在折腾的?连老钱也不利索了!”
       池雪春道:“是的,安邦,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就怕有人做钱市长的文章,甚至做我们宁川的文章!宁川有今天不容易啊,天明对钱市长的评价你也知道。”
       赵安邦安慰说:“池大姐,你不要太担心了,事情总会搞清楚的,宁川的文章也没那么好做广想了想,再次申明道,“池大姐,我今天可把话说清楚啊,你家装修房子可不是老钱的个人行为,是我的指示,不管谁来问,你都这么说!”
       池雪春点头道:“我明白,而且,我……我也相信钱市长不会是贪官!”
       赵安邦心神不定地道:“池大姐,这话先不要说,现在说不清1钱惠人毕竟从小亮手上借过四十二万嘛!是怎么借的啊?借款时打没打过借条啊?借条现在能不能找到啊?如果找不到借条,不管我们怎么说,钱惠人都难逃受贿的嫌疑啊!”
       池雪春一把拉住赵安邦,“安邦,老钱的为人你知道,你得保保老钱啊!不能让我家那个混账儿子把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搞倒了,天明在天之灵都饶不了我!”
       赵安邦心里一热,看着池雪春,恳切地道:“池大姐,不要这么说,一个人倒台总是自己倒的,不是谁把他搞倒的!如果钱胖子真腐败掉了,谁保得了啊?”指了指墙上白天明的遗像,“我想,就是天明书记活着,也不会保他的!”
       池雪春很吃惊,“安邦,老钱可是一步步跟着你上来的啊,从在文山就跟你了,你对他就没有个基本判断吗?就相信老钱会腐败掉?就不能替他说说话?你现在是省长,还是省委副书记,你只要有个明确态度,事情能坏到哪里去!于华北当真就当得了省委的家?我不信,你和裴书记保保钱市长,还不就保下来了?!”
       赵安邦没表态,也没法表态,又和池雪春说了些生活上的事,起身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王汝成提醒说:“赵省长,你看这里面会不会有啥阴谋啊?”
       赵安邦火了,“瞎想啥?能有啥阴谋?钱惠人涉及的这四十二万是事实!”
       这期间,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又来了次电话,赵安邦没让秘书接。白原崴便又发了个短信息过来,说是他不参加会议了,明天将由宁川飞香港,希望赵安邦今晚务必抽空见他一下。赵安邦满脑子都是钱惠人惹下的麻烦事,对白原崴仍是不睬。
       车过海滨路,肚子饿了,赵安邦才想起还没吃晚饭,便和王汝成、秘书小项一起,在望海楼酒家吃了顿便饭。吃饭时,打开了包房内的电视机,赵安邦无意中注意到,当日深沪股市再度收绿,伟业国际旗下的伟业控股巨量跌停,当日成交竟达两千多万股,心里不由一惊,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头:白原崴和伟业的管理层该不是在配合某些庄家狂抛股票?伟业国际的产权争执是不是已传到股市上去了?伟业控股这几天的连续下跌,已造成了五亿多的市值损失!赵安邦这才想起要和白原崴见面好好谈一谈,便让秘书小项给白原崴回了个电话,要白原崴在宾馆等他。
       小项回过电话后,赵安邦又吩咐说:“再给我了解一下境外信息,看看美国道琼斯指数和香港恒生指数这两天的收盘情况,伟业的境外股票是不是也跌了?”
       王汝成挺不理解,“哎,赵省长,你咋还有心思关心伟业国际的股票?!”又说起了钱惠人的事,“老领导,我看钱胖子是被人家盯上了!天明书记当年都被弄了个四大罪状,何况钱胖子?人家能看着咱宁川好啊?枪口又瞄上来了……”
       赵安邦心里本来就烦,见王汝成还这么唠叨,无名火冒了上来,筷子往桌上一放,“王汝成,你让我吃顿安生饭好不好?什么枪口?哪来的枪口啊?当年处理天明书记的是汉江省委,于华北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调查组组长!现在人家兼管纪检,对涉嫌腐败的干部不查行吗?我在人家的位置上也得查,同样要一查到底!”
       王汝成不敢做声了,赔着笑脸道:“好,好,不说了,赵省长,吃饭吃饭!”
       赵安邦重又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口气渐渐和缓下来,“伟业国际的股票我不关心不行啊,那是一大笔国有资产,全划到省里来了,我这个省长就有让它保值增值的责任!”叹了口气,“白总已经从股市上下手了,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啊!”
       果不其然,伟业国际的境外股票也在跌。美国道琼斯、纳斯达克和香港恒生指数这二日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弹,伟业旗下的三只中国概念股仍在逆市下跌,量放得还都挺大。尤其是在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竟暴跌了42%,仅这一只股票的市值损失即达一亿多美元。互联网上关于伟业国际产权争执的信息多达几千条,说是汉江省政府已强行接管伟业国际,冻结了公司全部国内资产,公司总部及海内外各上市公司的高管人员将大换血,甚至有消息说,白原崴已被立案侦查……
       八
       伟业控股于数日阴跌之后,开始破位下行,连续来了三个跌停。前两个跌停量能没放出来,属于无量空跌,今天这第三个跌停,量能突然放出来了,一日成交量竟达两千三百多万股,似乎有机构资金接盘了。谁在接盘啊?是白原崴的证券投资公司自己在接,还是伟业的战略伙伴在接?要不就是省国资委国字号资金进场护盘了?联系到纳斯达克市场伟业中国的表现看,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厮杀好像开始了。
       作为白原崴的老师,汤必成老爷子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不到最后时刻,这位刚愎自用的学生不会轻言放弃,即使最终放弃,也会闹个石破天惊,给市场留下深刻记忆!这一点白原崴已经在他面前公然流露出来了。那么,赵安邦和省政府就会让步了吗?决不可能。赵安邦不是那种只会照本宣科的老官僚,是新派人物,懂经济,懂市场,又拥有国家赋予的权力资本,明显占着上风。不过,在资本市场开战,倒也未必就一定拚得过白原崴,目前的体制对这位省长有很大的束缚,不是他想咋干就能咋干的。白原崴却不同,是自由资本大鳄,海内外关系多得惊人,融资能力极强,只要有充足的资金做后盾,就算丢掉伟业国际的控制权,也会在证券市场的这番血火大战中拿下伟业集团的国内旗舰伟业控股,和海外旗舰伟业中国。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拿不下这两只旗舰,白原崴也必将赚个盘满钵满,席卷而去。
       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命令海天系一味做空伟业控股可能是个错误,他这个老超人怎么忘记了中国股市的一个基本原则?消息不确定,就是投机机会嘛,在今天这个跌停板的价位上,似乎应该把抛出去的筹码捡回来了!可面对K线图,过细分析后,汤老爷子却又十分犹豫:这么大的成交量,有人接不错,又是谁在抛呢?伟业控股做空动能到底还有多大?会不会再来几个无量跌停?伟业控股流通盘一亿五千万,股权争执发生后的换手率尚不足40%,套牢的风险还是有的,甚至很大。
       漫漫熊途无尽期啊,海天系旗下三只基金全惨遭套牢了,尽套在绿色田园之类的袖珍小盘股上,十二亿的基金净值,现在已不足八亿了。明明知道钢铁和汽车板块可能有好戏,他硬是拿不出资金来做!好不容易高位抛空伟业控股,逃出来五千多万,如果再不小心套进去,可怎么得了?他怎么向基金持有人交待啊!
       想来想去,汤老爷子给白原崴打了个电话,口气亲昵,透着师长的关切,“原崴啊,今天的情况好像不妙哩,伟业控股已经第三个跌停了,跟风抛盘不少啊!”
       白原崴情绪明显不佳,“老爷子,我哪还有心思看盘啊,正等赵安邦省长接见呢!我和赵省长说了,今天要和他来个不见不散!怎么,你老那里都清仓了吧?”
       汤老爷子信口开河道:“前两天出了些,今天一看这阵势,又帮你接了点!”
       ’
       白原崴开起了玩笑,“老爷子,你真让我感动,关键的时候给我托盘了!”
       汤老爷子很严肃,“哎,原崴,我不和你开玩笑啊,你那天走后,我认真想了想,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伟业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钢铁嘛,三个跌停下来,价值有些低估了,我当然得进点!哦,产权界定怎么说啊?是不是有争取的余地?”
       白原崴没细说,“不知道,谈着看吧,我相信赵省长和省政府总有解决难题的魄力和智慧的!哦,不能说了,老爷子,赵省长好像回来了,我得过去了!”
       通话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了,一切都没展开。汤老爷子从电话里只得到一个清楚的信息,那就是要明晰伟业国际的产权可能将有一个过程。是的,肯定会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越长,越复杂,伟业控股的投机空间就越大,白原崴和省政府方面一定会有所动作,市场也会跟风炒作。那么,在目前这种低位上,就算套住也是暂时的。于是,主意打定了:明天开盘后,让小的们根据盘面情况,试探性吃进。
       次日的操盘指令布置下去之后,绿色田园股票上的“同套”李成文过来了。
       李成文不属于汤老爷子的海天系,是条独往独来的野狗,手上也有只时大时小的私募基金,被人称做野狗基金。三年前股市走牛时,李成文的野狗基金有过一亿三千多万的规模。现在不行了,和他们海天系联手坐庄绿色田园时吃了大亏,六千多万巨资套在了绿色田园上。嗣后,海天系借助熊市中的一次次反弹,陆续割掉一百多万股,李成文却不愿割肉,硬攥着两百多万股绿色田园死挺,搞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目前,海天系仍持仓三百多万股,成本二十四元一股,李成文的持仓成本更高,接近三十元一股。汤老爷子注意到,今天绿色田园收盘价已不到十三元了。
       虽说从心里看不起李成文,可汤老爷子对昔日做庄绿色田园的盟友仍是很亲切的,请李成文在对
       面沙发上坐下后,不无幽默地说:“小老弟啊,我们不是同志同学,是同套啊,你看看,啊,都套在这个绿色田园上了,得想法生产自救啊!”
       李成文小眼睛里透出快乐的光芒,像个急待出狱的囚犯,“是的,是的,汤教授,我就是为这事来的!盼星星,盼月亮,这解套的机会终于被咱们盼到了!”
       汤老爷子心里一动,脸面上却保持着平静,“什么机会啊?你知道不知道?就在前几天,《汉江商报》上还发表了鲁之杰一篇文章,质疑绿色田园的业绩!”
       李成文道:“这我知道,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亲口和我说了,他们正准备打官司起诉《汉江商报》和那个鲁之杰呢,这是诬蔑,诽谤,他妈要负法律责任的!”
       汤老爷子多少有些惊疑,“怎么?听你这口气,好像和许克明合谋过了?”
       李成文益发快乐了,急急道:“那还用说!汤教授,咱们是战略伙伴关系,我瞒别人不能瞒您老!是这么个事:绿色田园想搞增发,在股市上再圈点钱,决定改变原来的不分配方案,来个十送十!你说说看,十送十啊,是不是空前利好?!”
       汤老爷子听明白了,“什么空前利好?狗屁!增发消息一出就是大利空!”
       李成文小眼睛一挤,狡黠地一笑,“利空不属于我们!送股之前,决不会有增发消息的。许克明和我说得很清楚,就是希望我们借这个利好把股价做上去,以利于将来的增发!而且,绿色田园增发也未必就完全是利空,知道他们增发圈钱干什么吗?在文山买十万亩地,搞大豆基地!说到大豆基地,汤教授,我又得介绍一下了:这可是农业部和省政府支持的试点啊,有优惠政策,有政府补贴!加上绿色田园本来就是生态农业概念,可炒作的余地太大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汤老爷子想了想,眼睛也渐渐亮了起来,“哦,这确乎有点意思了,确乎!”
       李成文叫道:“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许克明透露说,大豆基地项目是钱市长亲自牵线安排的,钱市长可是有话的,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这又算个利好吧?!”
       汤老爷子频频点头,“当然,当然!”趁势故弄玄虚说,“你知道吗?宁川投资公司老总白小亮挪用公款炒股出事了,据我所知炒的就是这个绿色田园啊!”
       李成文有些不解,怔怔地看着汤老爷子,“哎,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汤老爷子意味深长地道:“可能有关系!白小亮是什么人?前任宁川市委书记白天明的儿子嘛!别看白天明去世了,他的部下可全上来了,赵安邦、钱惠人、王汝成,谁对白家没感情?尤其是钱惠人,白小亮可是跟钱惠人市长当过秘书的!”
       李成文手一拍,“明白了!教授,你的意思是说,钱市长想帮白小亮解套?”
       汤老爷子说:“起码有这个迹象嘛!你知道的,为了解套,我们过去不是没做过许克明和绿色田园的工作,希望他们出点利好,给我们一些操作空间,让我们有个逃命机会,他们一直无动于衷。白小亮一出事,却突然来了这么多利好!”
       李成文连连点头,“厉害,厉害,汤教授,您这不是做股票,是做政治啊!您老这么一点穴啊,我信心更足了:此役的目标不能只是逃命,得有所斩获呀!”
       汤老爷子没再多说,微笑着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坐庄该股的盟约继续有效,就在十三元的底部对敲,先拉它几个涨停再说!另外告诉他们,大豆基地之类的利好尽快出,十送十的消息先私下传,暂不发布,何时发布,听我们的招呼广
       李成文一点就透,“这我知道,发布这个空前利好时,我们就该出货了!”
       这真是天赐良机啊,近三百万股绿色田园竟然奇迹般得救了!也仅是得救而已,再高的目标,汤老爷子不敢多想,这种冷清的市道能在成本价附近出空就很不错了。当然,这种丧气话不能和李成文说,他反倒故意借白小亮的事弄了些玄虚。
       李成文走后,汤老爷子给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打了个电话,证实了李成文的说法,这才最后下定了操作决心。操作思路很清楚:今年的战略决战还在钢铁和汽车板块上,绿色田园利好再多,也只属于短平快的资金突围。不过,既然决定打这场资金突围战,就得先把机动部队拉上去。于是,便又操起电话,给手下的基金经理分别发布了最新命令:伟业控股暂时不接了,准备吃进散户抛出来的绿色田园!
       海虹基金经理方波不理解,“在这种市道炒绿色田园,有多大的把握啊?”
       汤老爷子含蓄地道:“有多大的把握我也说不太准,但这是个解套机会嘛。”
       方波争辩说:“可伟业控股是政治股啊,白原崴和省政府正较着劲呢!”
       汤老爷子道:“这我能不知道?我们从绿色田园突围出来,再冲进去不迟。”
       方波却不这样看,“老爷子,我劝你再冷静地想想,伟业控股不但是只政治股,还是钢铁板块,今天已经是第三个跌停了,我担心日后很难捡到便宜货了!”
       汤老爷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心横了下来,“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就捡不到便宜筹码。据我所知,白原崴现在正和省政府谈产权界定,还不知谈成什么样呢。如果谈崩了,没准会再来一两个跌停板的!好了,你们就这么执行吧!”
       九
       请白原崴在套房会客室沙发上坐下,没说几句客套话,赵安邦脸便挂了下来,“白总,你很厉害啊,怎么?和我们省政府不宣而战了?真想来个鱼死网破啊?”
       白原崴赔着笑脸,“赵省长,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赵安邦“哼”了一声,讥讽地问:“你们伟业旗下的上市公司都是怎么回事啊?伟业控股还要来几个跌停?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是不是再跌个42%?白总,咱们可是老朋友了,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任何时候都不会接受谁的讹诈!”
       白原崴并不害怕,竟笑了起来,“赵省长,看你,怎么扯到讹诈上去了?还说是老朋友了,你怎么对我这么不了解呢?我这边正和你们谈着产权问题,一心想等产权界定完成后再创辉煌哩,也不愿看着自家股票这么跌嘛!据我所知,这轮下跌是政府接收消息引起的。赵省长,我这话你肯定又不愿听:海内外投资者相信我和我手下的团队,不太相信你们的接收,伟业国际如果你们接收过来官办,前景莫测啊!怎么办呢?大家也只好抛售手上的股票,用脚投票了,这在意料之中嘛!”
       赵安邦冷冷道:“这最大的一只脚该是你伸出来的吧?是不是还有国内外其他一些基金、机构的脚啊?白总,你的那些招数我还不知道?该出脚时就出脚嘛,只要伟业国际的产权不落到你手上,你就把股价往地板上踹嘛!不过,我劝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不要以为我和省国资委会害怕,会因此向你让步。我提醒你一下:股价是靠企业业绩支撑的,只要这些上市公司正常运转,继续盈利,股价就算一时跌下来,以后也会上去!退一步说,就算伟业旗下的中外企业全垮了,也吓不着我!”
       白原崴连连点头,“是,是,赵省长,是吓不着你,汉江省这么大,垮掉一个伟业国际根本伤不了汉江的元气,你照当你的省长,对此,我……我毫无疑义!”
       赵安邦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倒,悠闲地呷起了茶,“白原崴,你还算明白。”
       白原崴却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情绪激昂地道:“但是,赵省长,基于我对你的一贯了解,我觉得你不会看着伟业国际就这么完了!你不是那种只会按章办事的领导,你有主见,有办法,敢担风险,敢负责任,所以,我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赵省长,你可能也知道,最近网上的消息和传闻不少,甚至说我已经被你们立案侦查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昨天我还在集团高管会议上说哩,只要我们赵省长在任一天,汉江省政府就不会对我和伟业国际这么做。我还说了,我们的改革搞到今天,如果仅仅因为我提出了产权界定问题,就要立案侦查,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剧了!”
       看得出来,白原崴为这场交锋做了充分的准备,话头一挑开,立即攻了上来。
       赵安邦的准备也很充分,心里有数得很,便也没退让,“是啊,白总,你说得不错,这的确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批人的悲剧!云南那个烟王就是个例子嘛!所以,当你提出伟业国际属于你和你们高管人员的私有资产时,已经涉嫌侵吞国有资产了,起码有这个意图嘛,就算立案查一查也很正常,没什么不可以的!”
       白原崴一下子怔住了,呆呆看着赵安邦,“如果这样,我们就没必要谈了!”
       赵安邦却笑了起来,“别紧张,目前还没到这一步,该谈我们还得谈嘛。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白总的情况我比较清楚:你起家之初就和国家部委下属京港开发公司签过一千万的投资合同,对不对?虽然这一千万你后来还了,但这并不等于说现在伟业国际这三百多亿资产就全是你们的了。我们在宁川打交道时,你不也一直说吗?你们伟业国际是大型国有企业,否则,我和政府不会给你那么多优惠政策!按你坚持的说法,你们的出色经营算投入,那我们政府的优惠政策算不算投入啊?”
       白原崴思维敏捷,发现了讨价还价的机会,“赵省长,听你的意思,产权问题还是可以商量的?是不是?那我回答你:政府的优惠政策可以算投入,至于该占多少比例,我们可以心平气和的协商解决,不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我们和省国资委合理分配产权行不行?我不坚持全部股权了,只要求占到控股的51%就可以!”
       赵安邦心里一动,对手让步了,现在把第一张底牌亮出来了,然而,这只是开始,他不能以此为基准谈判,于是,便道:“你不坚持全部股权就好,事情就向好的方面转化了嘛!但是,你们占5l%合理吗?政策依据在哪里啊?”想了想,提出了个反建议,“你们胃口不要太大好不好?考虑到你和高管人员的历史贡献,我个人的意见,可以奖励你们一些股权,不切实际的东西就别想了。我知道,你们挂在国家部委名下时就搞了管理层持股,加上这次奖励一些股权,也该满足了。”
       白原崴没接赵安邦的话,却回顾起了历史,“赵省长,你说怪不怪?今天等你时,我一直在回忆你的指示,真的。我记得,你在前年的财富峰会上做过一个总结,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你说:我们改革面对的无非是这几种情况:上面有说法没办法,那就试一下,试出个办法来!上面既没有办法,也没有说法,碰到了新问题,怎么办?只能大胆闯,哪怕牺牲了自己,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对不对?”
       赵安邦笑道:“不错,这话我是说过,不但在前年的财富峰会上说过,也在许多公开场合说过,这二十五年,我们不就是在风风雨雨中这么走过来的吗?厂
       白原崴激动了,“所以,赵省长,我服你,这些年就是和你斗也服你!一九八六年,当你和钱惠人在文山古龙县刘集乡冒险搞新土改,私下里把土地分给农民时,我就服你了。你和钱惠人当年这么分地,有政策依据吗?你不也干了吗?”
       赵安邦一怔,忙阻止,“哎,打住,白总,八六年的事你别提了。八六年分地,我严重违反了中央政策,犯了大错误,还搭上了钱惠人和一些基层干部!”
       白原崴道:“什么错误不错误,不就是探索吗?我就敬佩你探索的勇气!”
       赵安邦心里清楚,白原崴这是在用他的矛攻他的盾,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白总,时间不早了,你别替我回顾历史了,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
       白原崴回到了正题,“伟业国际的产权界定算哪种情况?起码算‘有说法没办法’吧?搞市场经济就是说法吧?就算是个新问题,也可以大胆闯一下吧?赵省长,我不相信你做了省长就没这股闯劲了!刚才你也说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剧,是一批人的悲剧,这批人应该说全是精英啊!如果我们仍然固守着以往递延资产概念,不承认资产经营者的出色贡献,那么,不但是一个伟业国际,许多戴红帽子的企业都可能一蹶不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只怕也是一
       句空话。赵省长,你想想看,就拿这个伟业国际来说,即使国有股权占49%,也能实现保值增值,而落在一些无能的国有资产管理人手上,你给他再多的股权和资产也能让他赔干净!”
       赵安邦不得不承认,白原崴说得有道理,然而,他还是不能接受白原崴的方案。白原崴他们的历史性贡献应该承认,递延资产的概念也必须坚持,有利于自己的谈判筹码为什么要放弃呢?谈判的目的就是争取利益的最大化,况且,白原崴现在又在进攻,他这个省长岂能轻易退让?便没松口,只道:“白总,你别套我,我过去不论说过什么,都和伟业国际的产权界定无关!我还是那个话,可以奖励你们一些股权,份额不超过总资产的20%。我现在不要你回答,你回去后和你们高管人员商量一下,如果同意,我就让国资委孙鲁生他们搞个奖励方案,咱们再坐下来具体谈。白总啊,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厂
       白原崴长长叹了口气,郁郁问:“赵省长,这是你和省政府的最后决定吗?”
       赵安邦起身送客,“谈不上什么决定,只是我的一个建议,请你考虑吧。”
       白原崴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叹息道:“赵省长,你……你真让我失望!”
       赵安邦拍了拍白原崴的肩头,颇为亲切,“白总,那是因为你野心太大!”
       白原崴点点头,“也许吧广又阴阴说,“如此一来,一个经济奇迹恐怕要消失了,也许我们都该记住这个日子。哦,赵省长,建议你有空时再看看《冰海沉船》,我觉得拍得比《泰坦尼克号》好,那么一艘豪华巨轮,说沉就沉了!”
       赵安邦仍是那么亲切,“白总,不要这么危言耸听嘛,伟业国际不是泰坦尼克号,汉江省也不是什么冰海,伟业国际这艘船我看沉不了,不过是临时靠岸。”
       白原崴像似刚想起来,“哦,对了,赵省长,你不说靠岸我还想不起来呢。还得向您汇报个事啊:就在今天,伟业国际总部十八位高管人员,包括五位副总,财务总监,行政总监已向我这个大权旁落的董事局主席提出集体辞职,要求立即下船!”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赵安邦火了,怒道:“白原崴,你以为你是谁?!”
       白原崴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一个市场经济的创业者,一个为汉江和宁川创造了巨额财富的精英,一只被剥光了的猪,难道不是吗?”
       赵安邦心里一震,怔怔地看着白原崴,一时不知该说啥才好,过了好一会才道:“谈判就是谈嘛,这么激动干什么?在汉江敢这么和我叫的企业家还没有!”
       白原崴多少冷静了些,“是的,赵省长,过去我也不敢和你这么叫板,可现在我真是被逼急了,关系到伟业国际的生死存亡啊,所以,我豁出去了!”
       赵安邦脸色缓和下来,“别说得这么悲壮,情况并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白原崴道:“那好,赵省长,那我就不说气话了。既然你们还没对我这个董事局主席立案侦查,我明天就正常飞香港,继续我的商业谈判。”
       赵安邦想了想,以商量的口气说:“先不要走好不好?现在谣言四起,你白总还是应该在这次财富峰会上露个面嘛,你一露面,一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白原崴摇了摇头,“赵省长,恐怕不行!国内资产全冻结了,海外好多已订了合同的合资项目怎么办?接受违约罚款吗?能做的补救工作不去做吗?!还有平州港,听说石亚南市长亲自找了你,国内省内的正常资金流动,他国资委怕什么?”
       赵安邦心平气和地说:“接收工作不是才开始吗?你那个资产迷宫总得先搞清楚吧?你们注册了那么多公司,管理层又持股,股权关系如此复杂,国资委不怕资产流失啊?话既说到这里,我也提个要求:为了顺利完成清产接收,你和你的团队一定要配合,将来的产权分配或者股权奖励,也得在搞清存量的基础上进行嘛。”
       白原崴眼睛一亮,试探问:“赵省长,这么说,还存在产权分配的可能?”
       赵安邦未置可否,只道:“白总,有一点你说对了:我不会让伟业垮掉的!”
       白原崴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我和我的团队就和这艘大船共存亡了!”
       赵安邦意味深长道:“我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另外,我也提醒你:别光盯着我和省政府较劲,也小心证券市场上的那些大小鲨鱼,别让有些渔翁趁乱得利啊!”
       白原崴怔了一下,笑了,“赵省长,你……你可真厉害,啥也瞒不了你!”
       赵安邦进一步点拨道:“不过,我想,这些渔翁们也许不会得逞,伟业控股今天跌到五元多了,这么便宜的筹码你能不捡回来?将来你们还得靠股权说话嘛。”
       白原崴这才说了实话:“赵省长,不瞒你说,我已安排自有资金进场了。”
       赵安邦笑道:“这就对了嘛,你再不进场,我可要安排资金进场了!我们都在伟业国际这条船上,我便宜你白总这个盟友可以,不能便宜了其他机构啊!”
       送走白原崴,钱惠人来了个电话,说是想过来汇报一下明天的会议安排。赵安邦很警觉,揣摩钱惠人也许要说些别的,就没让他过来,要他在电话里汇报。钱惠人便在电话里汇报起来,赵安邦握着话筒只是听,不咸不淡地应着,没表什么态。
       放下电话,赵安邦马上打了个长途给省城家里,和夫人刘艳说了说钱惠人的问题,要刘艳抽时间悄悄回趟文山,看看这位钱胖子是不是在老家盖了座宫殿?到底花了多少钱?除了收白小亮的这四十二万,是不是还向谁借过钱或者要过钱?
       刘艳试探着问:“安邦,看你的意思,好像不是要对钱胖子公事公办吧?”
       赵安邦气哼哼地说:“公事公办还让你查吗?那是人家于副书记的事!”
       刘艳也在电话里叫了起来,“那我查个啥劲?你还嫌我不够忙啊?钱胖子是你老部下,我中学同学,他的为人谁不知道?清廉正派,会有啥问题?真是的!”
       赵安邦火了,“叫什么叫?让你了解你就去了解,乱打什·么保票!我把话撂在这里:搞不好钱胖子就有问题!于华北批了的事一般不会错,这位同志你还不了解吗?既讲原则又稳重,没十分把握,不会随便做批示的!”
       挂上电话后,赵安邦看着窗外宁川牛山半岛的万家灯火,陷入了深思:不管钱惠人有没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这都像一场政治偷袭。白原崴呢?则是经济进攻,不给他51%的股权,不满足他控股伟业国际的要求,他就要给你来个冰海沉船!可这51%的控股权能给吗?法律和政策依据在哪里?这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搞不好于华北就会攻上来,指责他造成了巨额国有资产的流失。
       不过,必须承认,白原崴这场进攻组织得很有水平,煞费苦心啊,有些话也的确击中他的要害了,尤其是重提他总结出的改革实践中必须面对的几种情况,还有一九八六年发生在文山的分地风波。白原崴是在激他啊,看他身居省长高位以后还敢不敢像过去那样大胆试,大胆闯了。真是的,过去人们总说改革者没好下场,他却不然,虽说不容易,终还是上来了,算是有了好下场,那么,他是不是也该学学明哲保身了?宦海沉浮,磕磕碰碰,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啊,他的心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再说,老部下钱惠人这回又撞到了于华北手上,他当真在省长的位子上不顾死活,和于华北再来一次不见硝烟的较量?他们难道还没较量够吗?可不较量又怎么办呢?伟业国际的难题总要合理解决,钱惠人如果问题不大,没触犯法律,也必须保,他不能让共过患难的同志伤心,让人家骂他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死活!
       曾经的历史风雨飘然而至,赵安邦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一九八六年的文山……第 三 章
       十
       历史往往是在不经意中创造的,一九七八年,当安徽凤阳县小岗村的二十一户农民,为了吃饱肚子,冒着莫大风险,将土地承包下去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是在创造历史,更没想到这些农民同志实际上已为一场前无古人的伟大改革破了题。
       经过两年的争论和试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行了,文山是一九八一年具体落实的。当时的政策是,土地承包合同一签五年。赵安邦作为文山古龙县刘集公社党委书记,参预了大包干的实施过程,深切体会到了一代农民心灵的颤动。钱惠人的父亲三老爹签过合同后,蹲在自家承包的八亩六分地里,一夜没回家,回家后就对钱惠人说:“党的政策好哇,到底把地包给咱了,庄稼人看见亮了!”
       钱惠人时任公社党委副书记,分管民兵训练和治安,工作一直干得很不错,可家里包了八亩六分地后,立马变了个样,公社院里看不到他的影子了,白日黑夜和他父亲三老爹泡在自家的承包地里,气得赵安邦几次在党委会上批小农思想。在赵安邦看来,钱惠人骨子里就是个只注意眼前利益的农民,和那些农民们一样,都把这五年承包期当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致富机遇,似乎这种机遇是天上掉馅饼,一旦抓不住,馅饼就没了。这种心态也不奇怪,当时毕竟还是八十年代初,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中国未来的路到底怎么走,谁心里也没有数。但钱惠人毕竟不是一般农民,到底在自家的八亩六分地上发现了真理,第一个提出:把土地分给农民!
       这是一九八五年发生的事。这年五月,赵安邦由时任县委书记,其后升任地委副书记的白天明提名推荐,出任了古龙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钱惠人继任刘集乡党委书记。也正是那一年,土地的第一轮承包到期,第二轮承包即将开始。
       就在这节骨眼上,钱惠人坐着乡政府的破吉普,跑到县委招待所,向主管副县长赵安邦做了个汇报,先大谈了一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怎么发生了巨大威力,乡里的农业形势如何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继而,试探着提出,“赵县长,这地还继续包下去么?咱……咱们能不能思想解放些,干脆把地分给农民算了!”
       赵安邦大吃一惊,“把土地分给农民?钱胖子,你该不是喝多了吧?把土地承包给农民和分给农民,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连想都不能想,知道不?”
       钱惠人不服气,“怎么就不能想呢?中央说了,现在就是要解放思想!”
       赵安邦根本听不进去,手直摆,“这和解放思想无关,地县委都不会考虑的。你在我这儿说说也就算了,和别人这么四处胡说,小心县委撸了你的乌纱帽!”
       如果钱惠人就此被吓回去,如果没有一个多月后县委关于承包年限的争执,没有白天明大胆解放思想的指示,也许就没有那场分地风波了,新来的省委书记刘焕章也不会注意到他。可那天钱惠人没被吓回去,仍坚持要试着搞“二次土改”。
       钱惠人说了许多理由,“赵县长,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吧?既然实践证明地在农民手上年年大丰收,为啥就不能分呢?现在只把地包给农民,农民都不放心,担心政策会变!随着承包到期,都不往地上下力了。刘集乡去年和今年虽然都丰收,产量可不如头三年了!不是自己的地,都不爱惜,连我爹都不用农家肥,只用化肥。有些人家做得更绝,从去年开始就用盐水浇地了。这么下去不得了啊,地力一年不如一年,全板结了,变成盐碱地了,咱们又是个农业大国,总得有个长远的打算是不是?”
       这些情况,赵安邦实际上都清楚,过去他是公社党委书记,如今是管农业的副县长,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情况呢?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不久前省里召开的一次农业会议上提出,希望第二轮承包的期限能适当延长。可话没说完,就挨了主管副省长的好一顿批评。因此,便把这情况如实和钱惠人说了:“……惠人,你想想,省里连延长承包期都不同意,怎么能允许分地呢?你不想让我干这副县长了?”
       钱惠人当即讥讽说:“赵县长,过去你还说我小农意识,你呢?什么意识?是当官意识吧?就怕省委、地委撸了你的乌纱帽,你都不如安徽小岗村的农民!”
       赵安邦火了,“钱胖子,你别说我,说你:你狗东
       西是不是想当地主了?”
       钱惠人的回答不无精彩,“想当地主的不是我,是我老爹他们,是刘集乡的那些农民,他们个个都想当地主,做自己土地的主人,不信,你们一个个去问口巴!”
       这次谈话虽说不欢而散,却给赵安邦很大的触动:钱惠人说得不错,几千年来,哪个中国农民不想成为土地的主人?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农民革命,哪一次又和土地无关?如果真能把地分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谁敢这么做啊?
       赵安邦再也没想到,地委副书记白天明就敢这么做,这个土改工作队队长的后代,竟和钱惠人想到一起去了,于是,便有了震惊全省的那场古龙县分地风波。
       分地风波肇始于春节前夕的一次县长、县委书记联合办公会。那天的议题是讨论落实第二轮土地承包,省里的文件规定很明确,再续订五年承包合同。然而,身为地委领导的白天明却在会议一开始定调子说:“文件归文件,各县有各县的情况,我看也不必拘泥于上面的规定,思想可以解放一点,只要有利于将来农业的发展,有利于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能突破的东西可以突破嘛!”
       白天明这么一说,赵安邦心里又活动了,只字不提省农业会议上那位副省长的批评,明确提出了延长承包期,“白书记的意见我赞成,上面规定的承包期看来是短了点。为什么就不能签个十年、二十年呢?这阵子我一直在下面跑,钱惠人和许多乡村干部向我反映,我们农民同志普遍担心政策会变,都在搞短期行为!”
       于华北证实说:“是的,是的,安邦说的这种担心是客观存在的,农民还是心有余悸啊,被过去的政治运动搞怕了,有人就当着我的面说,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看来,我们还是要利用这次二轮承包多做解释工作哩!”
       赵安邦冲着于华北摇头苦笑,“于县长,怎么解释?谁相信咱们的解释啊?农民是注重实际的,最好的解释就是把一包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放在他面前!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就搞个第二次土改,干脆把土地一次性分给他们算了!”
       分地的话头几乎没经过大脑的思索,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了。
       于华北怔了一下,敲了敲桌子,郑重提醒说:“哎,哎,安邦,这种场合,你这同志别胡说八道啊!搞大包干人家就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了,什么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一直吵到今天,你还想分地?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再说,把地分下去和包下去,性质完全不同,分下去那可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应该说,于华北这番提醒是好心。一九八六年,赵安邦和于华北在文山头一次共事,二人一个县长,一个副县长,住在同一个县委招待所,公私两方面的关系都很好,分地风波发生前,赵安邦和于华北的关系远远超过和白天明的关系。多年过后,有件事赵安邦还记忆犹新:于华北那时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两盒烟,可却出于谨慎,从不收受下面送的烟。赵安邦不抽烟,却老有人给他敬烟,赵安邦便收集起来,一次次集中送给于华北,什么牌子的都有。搞到后来,干脆是赵安邦搞不正之风,每月收熟人两三条烟,送给于华北,让于华北既有烟抽,又保持清廉形象。
       于华北谨慎持重,却并不是思想僵化的人,提醒过赵安邦后,又说:“一包五年的政策规定,按说不好随便突破,但是,白书记和安邦说得都有道理,我们的思想还是要解放一点,我个人的意见,可以考虑一包十年,我们也少一点折腾!”
       白天明和与会的县长、书记、常委们没再说啥。赵安邦也没再提分地的事,分地只是发言时的一时冲动,谁都知道不可能实行,于是,就定下了十年的承包期。
       不料,散会之后,白天明却把赵安邦悄悄叫到了县委招待所,绷着脸问:“我说安邦同志啊,这分地是你的主意呢,还是刘集乡党委书记钱惠人的主意啊?”
       赵安邦那当儿还不摸白天明的底,担心害了钱惠人,打哈哈说:“这事和钱惠人没啥关系,我也就是在会上随便说说,——白书记,你不说要解放思想吗!”
       白天明这才交了底:“行了,安邦,你别替钱惠人打掩护了,实话告诉你:钱惠人找过我了,还给我拿来个材料,我仔细看了,有些说服力啊!耕者有其田嘛,从安定民心和保护耕地,以及将来农业的持续发展考虑,应该把土地还给农民!”思索着,又说,“但是,有些问题钱惠人没想到,一个乡党委书记,总有自己的局限性嘛,比如说:把地分下去,农田水利以后怎么办?谁还给你上河工搞水利啊?另外,会不会出现土地兼并的情况,重新出现两极分化啊?还有,农业迟早有一天要进入现代化,使用大机械,搞产业化,这又怎么办呢?要全面考虑啊!”
       这是赵安邦再也没想到的,一九八六年的白天明竟然就有这么超前的思索!
       白天明要赵安邦好好搞个调查,拿出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摘方案时要实事求是,一定不要有什么顾忌,小岗村的农民同志当年如果有顾忌,就不会有今天的大包干!第一关闯过了,这第二关,我看也可以试着闯一下!当然,也得学学小岗村的农民同志,只做不说,钱惠人积极性那么高,可以先在刘集乡搞个试点嘛。”
       那次谈活无疑是历史性的,白天明作为一个押上身家性命闯关的改革者,就此山一般耸立在赵安邦面前,而且从那以后,就再没降低过高度。事过多年之后,赵安邦还认为,在他从政生涯的初始阶段,是白天明让他的思想第一次冲破了牢笼。
       自由的思想开始飞翔,作为主管农业的副县长,赵安邦开始了大胆的闯关。
       事过多年之后,刘焕章提起这件事,还当面和赵安邦说过:“我和省委注意到你,就是因为那年在文山分地!当时的文山地委瞻前顾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拖到最后才摘,怎么冒出你这么个主?你胆子不小啊,连土地和生产资料归集体的前提都不坚持了?省委不处理行吗?怎么向中央交待?当然,改革是探索,探索就允许失误,所以,处理归处理,该怎么用还要怎么用,否则,以后谁还敢探索!”
       十一
       钱惠人又怎能忘记生命历程中的——九八六呢?一九八六年在中国改革的历史上也许是个平常年头,而对文山地区的古龙县来说,却很不平常,刘集乡的分地事件石破天惊,把他推到了一场政治风暴的中心。在风暴中心,赵安邦和白天明真正认识了一个叫钱惠人的乡党委书记,他呢,也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两位思想开明的好领导。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一九八六年他在文山的选择,决定了他嗣后的仕途。
       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的一个夜晚,赵安邦顶着早春的寒风,骑着自行车,独自一人赶到刘集乡他家来了,说是找他喝酒。酒是好酒,泸州老窖,两瓶,是赵安邦装在挎包里带来的,挎包里还装着一份卖地试行方案。是卖地,不是他设想的无偿分地,按方案设计,每亩地根据好坏,以三百至五百元的价,向签过承包合同的农民出卖。钱惠人不太理解,就着花生米、炒鸡蛋,和赵安邦对酌时,不满地向赵安邦抱怨说:“不是分地吗?咋搞成卖地了?”
       赵安邦那天心情很好,有些兴奋,呷着酒,拍着他的手背,亲昵地说:“你这个笨胖子,也不想想,不收点钱行吗?以后你这个乡党委书记还怎么当?农田水利用什么钱搞?每亩三五百元并不算多,从农民这方面说,应该能够负担得起。而从你们乡政府这边说呢,就是笔大资金啊,十几万亩地卖了,就是五六千万啊,可以考虑建立一个农业基金,存在银行里有利息,搞投资滚动发展有利润,搞农田水利建没就有钱了,将来还可以作为农业产业化的发展基金嘛。”
       钱惠人一下子被说服了,“好,好,赵县长,你想得可真周到,真全面啊!”
       赵安邦说:“这也不是我想到的,是天明书记想到的,天明书记出题目,我做作业嘛!听着,还有呢,为防止出现土地兼并,造成新的两极分化,卖出的承包地五十年内不许转让,至于五十年后是不是能自由转让,我们五十年以后再说!”
       钱惠人直笑,“行,五十年后还不知道怎么着呢,咱就这么先试起来吧!”
        赵安邦笑道:“要我看,五十年后这些卖出去的地也许还得集中起来。小农经济肯定不行嘛,大农业才是发展方向,但土地怎么集中就不好说了。所以,你钱胖子心里要有数,目光要放远点,别以为把地这么一分,就把农业问题解决了!这个方案你先好好看看,和乡党委其他同志小范围的研究一下,有问题就提出来。”
       钱惠人酒杯一放,当场把问题提了出来,“赵县长,每亩地卖三至五百元不算多,可很多农民还是买不起啊!就拿我家来说吧,八亩六分地,得三千多块!我一月的工资三十六块,想结个婚都没钱,一下子哪拿得出三千多?何况农民了!”
       赵安邦说:“这个问题我和天明书记已经想到了,胖子,你看这样行不行?地款分三年或者五年交清,另外,信用社也可以搞抵押贷款,把土地证押给信用社贷款。一次性交款给些优惠,再加上分期付款和贷款,我看完全能启动。”
       钱惠人乐了,“赵县长,这么说,试点方案天明书记、地委县委批准了?”
       赵安邦怔了一下,数落道:“胖子,你猪脑子啊?问这话!也不想想这是什么事?这是违反政策的,只能悄悄试!你怕丢乌纱帽可以不试,要不怕就闯一下,你狗东西主持摘,我负领导责任,天明书记和地委县委都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钱惠人这才知道,地委副书记的白天明虽然暗中支持分地试点,却不能公开出面,也就是说,真搞出问题,责任在他,最多赔上个管农业的副县长赵安邦。
       要命的选择就这样摆在了面前,那晚,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对赵安邦严峻的面容,他不是没有退路,他完全可以不冒这个风险。然而,作为一个对土地有着深厚感情的中国农民的儿子,一个深知农村现状的基层党委书记,这个险他还是决定冒了。天理良心,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真没想到日后会成为白天明、赵安邦的什么亲信骨干,会在仕途上得到这两位领导的什么重用,后来那些风言风语均属无稽。 ,
       然而,事实证明,在中国有些高压线是不能碰的,有些关是不能胡乱闯的。
       刘集乡的卖地方案试行了不到两个月,全乡十几万亩地卖了只一小半,风声便传到了县长兼县委副书记于华北的耳朵里。于华北极为震惊,一边亲自出面,跑到刘集乡紧急叫停,一边向文山地委书记陈同和汇报,把赵安邦和白天明都给卖了。
       陈同和书记开始还不相信,以为于华北谎报军情,要管农业的赵安邦来汇报。
       赵安邦去了,汇报说:“陈书记,刘集乡这只是个试点,不行就停下来……”
       陈同和火透了,当场拍了桌子,“这种事能试吗?这不但违反目前的土地政策,还是犯法,违犯了宪法!宪法上说得很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归国家所有。刘集乡的那个姓钱的乡党委书记不知道吗!你这个副县长还跟着掺和?是谁在后面支持你们?据说我们地委也有个别领导卷进去了,是不是这个情况?!”
       赵安邦当时就保了白天明,“陈书记,这我可得汇报清楚:卖地试点,和县委、地委任何一个领导都没关系,是刘集乡的同志最先提出来,我同意搞的!”
       陈同和根本不相信,当天发文停了赵安邦的职,亲自带着调查组下来了。
       赵安邦在劫难逃,他钱惠人也大难临头了,地委调查组下来第三天,陈同和书记出面和他谈话了,还带着两个年轻人做记录。陈同和冲着赵安邦拍桌子,却没冲他拍桌子,态度挺和气,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不断地给他递烟,是云烟。那时的云烟叫得挺响。还有个细节,钱惠人也记得很清楚,就是陈同和书记老上厕所,谈话进行了三个小时,他老人家最少上了七八趟厕所。后来才知道,陈同和书记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前列腺有毛病,毛病还不小,退休后终于因为前列腺癌去世。钱惠人那时已在宁川做了副市长,听说
       这一消息后,还托人给陈同和送了个花圈。
       地委书记对他态度很好,并不说明就会对这事网开一面,一九八六年不是一九九六年,一九八六年的干部作风,尤其是老干部们的作风是令人敬佩的。地方保护主义没那么盛行,像陈同和这种观念正统的领导还没学会对上应付,对下死保的那一套。分地事件一出,陈同和就以地委的名义及时向省委做了汇报,自己还主动做了检讨,承担了领导责任。接下来,陈同和和文山地委按省委的指示精神查明事实真相,抓住白天明和赵安邦这两个领导不放也在情理之中,绝不存在别的意思。
       因此,陈同和在谈话一开始就说:“钱惠人同志啊,我和文山地委决不相信刘集乡分地只是你们乡党委研究决定的。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要讲纪律,要对组织忠诚老实,今天我是代表地委和你谈话,希望你实事求是。请你说清楚,地委副书记白天明同志和副县长赵安邦同志在这件事上到底参预到了什么程度?”
       钱惠人心里一片灰暗,觉得反正自己完了,没必要把白天明和赵安邦再搭进去,再说,赵安邦也打过招呼,不能牵涉县委、地委,于是,便说:“陈书记,这事和白书记、赵县长可真没关系,就是我自作主张嘛。第一轮土地承包中出现了一些新情况,我是向白书记、赵县长汇报过,但分地的事我提都没敢提,真的!”
       陈同和拉下了脸,“你在赵安邦面前也没提过吗?不但提了,还得到了赵安邦的支持,连那个分地试行方案都是赵安邦搞出来的,赵安邦同志自己都承认了!”
       钱惠人知道,赵安邦已被停了职,所以,听了这话并不意外,明知保不下赵安邦,却还硬挺着,“陈书记,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分地的事我好像和赵县长提过一次,当时就挨了赵县长的批评,赵县长说我喝多了,让我想都不要想!哦,对了,对了,我全想起来了:赵县长还骂我小农意识,说我想当地主……”
       这场谈话把陈同和气得够呛,据调查组的同志后来告诉钱惠人,陈同和对他有个评价,说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政治品质恶劣,要开除他的党籍。钱惠人当时也觉得党籍可能保不住了,甚至连公职都保不住,就更不怕了,在嗣后和调查组成员的一次次谈话中,竟然坚持错误立场,继续大谈把承包地分给农民的种种好处。赵安邦得知这一情况后,既感动,又着急,让新婚的老婆刘艳带了句话过来,“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一听就明白了,这才开始转弯子,写起了“深刻检查”。
       没想到,搞到后来,党籍还是保住了,省委书记刘焕章亲自做了批示,对他“留党察看,以观后效”。公职也保住了,虽说刘集乡的党委书记不让当了,粥还是给喝的,当年九月,便到县计划生育办公室做了喝茶看报的副主任。两位领导也调离了,白天明带着个严重警告处分,离开文山,到宁川做了地委副书记。那时的宁川和文山不好比,文山是北部重镇,宁川是南部不起眼的小市,干部使用上一直比文山低半格。赵安邦则给了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安排到文山最穷的白山子县做了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当时白山子的工业只有一个编织厂,三家小饭店,和十几个乡村合作社。白山子乡镇企业的崛起还是后来的事,也是在赵安邦手上起来的。
       对钱惠人来说,分地风波的最大打击,还不是组织处理。最大的打击来自生活方面:谈了好几年,已要谈婚论嫁的未婚妻孙萍萍离他而去了。这倒不怪孙萍萍,得怪孙萍萍在县里当组织部长的爹。人家部长同志高瞻远瞩,有政治眼光啊,和自己女儿说了,小钱这辈子算是死定了,仕途上根本没希望了,对犯这种政治错误的人,组织上永远不会重用了,当然,这位部长同志后来悔青了肠子……
       到计划生育办公室喝茶看报,和于华北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这场风波让于华北成了最大的赢家,人家于县长政治上坚定啊,成了地委陈同和书记欣赏的干部,后来就一步步上去了,从于县长变成了于副市长,又变成了于市长。未来的于市长对他挺关心,在县委大院见了面,有时会拍拍他的肩头说:“小钱哪,不要发牢骚,不要埋怨组织,还得好好干啊,你还是有希望的!”他脸上笑着,嘴上应着,心里却骂,“日你妈,有你这样的组织,老子还有啥希望?不是你向上打小报告,白书记、赵县长能被处理吗?我一个没结婚的大龄青年能来到这里发避孕药具吗!”
       那当儿,钱惠人就看清楚了:所谓组织都是由一个个具体人组成的,他的组织就是白天明、赵安邦,只有跟这两位领导干,他才会有出路。于是,次年三月,通过赵安邦协调,调到了白山子工业办公室,又追随赵安邦振兴乡镇企业去了……第 四 章
       十二
       于华北很喜欢共和道上的恬淡和幽静。当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构筑的林立高楼成为省城主要景致时,共和道上这一幅幅凝固的异国风景画就显得异常珍贵,远离嘈杂市声的这份恬淡幽静也变得比较难得了。因此,不论春夏秋冬,只要不是雨雪天气,不到外地出差,于华北就不让司机接,总爱自己散着步去省委大院上班。背着手,安步当车走在根深叶茂的梧桐树下,看着路道两旁一座座风格各异的欧式小楼,于华北会觉得自己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正融人一座古老城市的传说之中。
       毫无疑问,他必将走进历史,就像那些已走进历史的旧时代的达官显贵和新中国的历任省长、省委书记一样。后人写起汉江省这段改革历史时肯定会提到他,尽管他只是省委副书记。说起来还真是有些遗憾,凭他的资历和能力,仕途不应该到此为止,他是有可能在政治人生的最后一站成为省长的,中央已经考察了嘛,民意测验的得票和赵安邦比也没差几票。可刘焕章和几个老同志拚命推荐赵安邦,说是赵安邦年轻,让他顾全大局!这真是岂有此理,刘焕章他们怎么会这么考虑问题呢?怎么就不想想:既然赵安邦年轻,为什么不能让赵安邦再等几年呢!却也没办法,这种事不能硬争,硬争也争不来,再不情愿也得顾全大局。那阵子他总想,若是文山分地事件发生后,赵安邦被开除党籍就好了,就没这么一个竞争对手了。
       省委书记裴一弘还不错,打招呼给赵安邦安排省长“官邸”时,也把他的住房调了一下,从二十一号调到四号。那是六十年代一位省委书记住过的英式小楼,建筑面积和院内占地面积比赵安邦和裴一弘的“官邸”都大了许多,是共和道上最好的一座洋楼,曾做过美国利益代办处。这座楼门牌编号虽说是四号,但却长期被人们称做一号楼。夫人觉得不合适,劝他不要去住。他没理睬,等机关事务管理局把房子一拾掇好,马上搬了进去,这才在心态上得到了些许平衡。
       现在,平衡又被钱惠人受贿的事打破了。说良心话,他真不是想故意和谁作对,更不会去和钱惠人、赵安邦算过去那些扯不清的旧账,是白小亮和钱惠人撞到了他枪口上。昨晚去向裴一弘汇报时,他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裴一弘的谨慎也在意料之中。这次毕竟涉及到宁川和宁川市长,这位市长又是赵安邦和白天明的铁杆部下,裴一弘不可能没顾虑。再说,裴一弘也清楚他和赵安邦、钱惠人历史上的是是非非,心理上对他会有所设防,这可以理解。那就让将来的事实说话吧,只要纪检部门拿出钱惠人受贿的铁证,看谁敢站出来保?经济问题可又是高压线啊!
       就这么在共和道上走着,想着,一辆轿车悄无声息地在于华北身边停下了。
       是省委书记裴一弘的专车。裴一弘打开后车门,从车内伸出头,打趣说:“老于啊,怎么还开着你的廉政11号啊?来,来,上车吧,你这11号太慢
       于华北笑着摆摆手,“一弘,你走,你走,我习惯了,就是想散散步!”
       裴一弘没走,仍在车上招手,“上来吧,老于,我得和你说点事哩!”
       于华北只好上了车,上车就和气地打哈哈说:“昨晚不才见过面嘛,你大当家的又有啥最新指示了?我到办公室处理点事,今天还得赶去文山搞调研呢。”
       裴一弘笑道:“我哪来这么多指示啊,就想和你说说文山哩。老于,文山那个市长田封义挺有能耐啊,不但在刘壮夫面前软磨硬缠,还跑到安邦那里去泡了,又是汇报工作,又是送简历,安邦省长和我说啊,这位同志好像有点急不可待了!”
       于华北多少有些吃惊:这个田封义也真是太过分了,先在文山市委书记刘壮夫家泡,泡得刘壮夫恼火透顶,跑到裴一弘和他面前撤梯子,现在又跑到赵安邦面前泡了!田封义可是他做文山市委书记时重用过的副市长啊,这个同志不是不知道他和赵安邦的历史关系,竟还到赵安邦面前这么乱来,真不知哪股神经搭错了!
       裴一弘又说:“安邦知道田封义曾经和你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对他还是比较客气的,既没当面批评,也没表什么态,但却和我说,像田封义这种只会跑不会干的干部最好不要重用。也是的,田封义在文山当了五年市长,都干了些啥?文件发了不少,经验总结了不少,文山经济增长率还是全省倒数第一,问题多多!”
       于华北沉着脸问:“一弘同志,田封义是啥时候找的安邦同志啊?”
       裴一弘说:“就是前几天的事吧?反正在安邦去宁川开财富峰会之前。”
       如此说来,这不是一次刻意的反击,钱惠人的问题省纪委昨天才向他正式汇报,他当晚找的裴一弘,估计赵安邦不会这么快知道,因此,也就不会打出这张围魏救赵的政治牌。但裴一弘会不会打这种政治牌呢?这可说不准。尽管做平州市委书记时,裴一弘对赵安邦时有微词,现在不同了,人家是省委书记了,立足点变了,对赵安邦的看法也就变了。根据官场经验推测:裴一弘如今的政治视野里不会再是哪一个市,哪一个县,而是整个汉扛省。哪里搞好了都是他的政绩,哪里搞砸了他都要负责任,任何地方出乱子都是他不愿看到的,包括宁川和钱惠人的乱子。
       裴一弘抓住手上的好牌不放,到了办公室,又对他说:“老于,田封义这么跑也不奇怪,刘壮夫到龄了,我们又把文山班子的调整列入了议程,田封义就看到机会了!所以,我前几天和安邦通了通气,今天也和你正式通通气:文山这个班子要尽快定,不要搞顺序接班了,田封义同志接不了这个班。现有成员也要调整,该调离的坚决调离。从宁川、平州这些经济发达地区和条条上调配一些懂经济、能干事的得力干部过去,落实省委的十年发展纲要,彻底扭转文山的被动局面!”
       于华北苦笑道:“可一弘同志啊,有些情况你也知道,文山班子人选组织部早就在酝酿了,我今天去文山调研,本来还准备听听刘壮夫和文山同志的意见……”
       裴一弘挥挥手说:“老于,这我正想说,那个酝酿名单我反复想过了,调整力度太小,传统的用人思路没打破,还是排排坐吃果果那一套,这不行!我的意见是:党政一把手都不要在现有的班子中选,田封义顺序接班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于华北想了想,问:“一弘同志,这是你的意见,还是安邦同志的意见?”
       裴一弘怔了一下,笑了,“老于,你想啥了?告诉你:是我的意见,不过,安邦省长基本赞成。安邦告诉我,田封义到他那里跑官时还带了幅古字画去,据说是他们老田寡祖传的,说起字画来,田封义很有一套哩!我也了解了一下,这位田市长上大学就是学中文的,去年还兼职带过两个研究生,所以,得人尽其用,我意干脆调他到省作家协会做党组书记吧,让他发挥特长,好好建设咱们的文化大省!’’
       这简直是政治谋杀!地级市的市长和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虽说平级,在权力平台上却决不是一回事!田封义这官跑得真是空前悲惨,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不过,田封义是活该,现在别说他要避嫌,就是不避嫌也不能救他。于是,故作轻松地说:“一弘同志,你可真是有心人啊,想得这么周到,这个安排我看挺合适!”
       裴一弘会意地笑了起来,笑罢,拉着于华北的手,亲昵地说:“那好,这么一来,文山的事不就好办
       了吗?壮夫同志退了,田封义有去处了,咱们就把能人派过去嘛)当然,现有班子成员也不是一个不用,谁走谁留,你和组织部门先拿出个研究方案。这次去文山调研,我看你可以考虑多呆几天,摸摸底,看看文山上不去的症结究竟在哪里?你是文山的老土地了,熟悉那里的情况,要给我出点高招啊厂
       这话不无讽刺,,却又不能回避,看来这位省委书记有些围魏救赵的意思,人家毕竟要和赵安邦精诚合作,在现在的高位上大展宏图,哪会看着他反钱惠人的腐败,闹出一场大地震?便叹息说:“我的裴大书记啊,你说我能有什么高招呢?文山历史上就欠发达,建国后又成了重工业集中地区,包袱的确很沉重啊!”
       裴一弘脸上笑着,手却直摆,“哎,哎,老于,这话我不太赞成!改革开放初期,宁川不如文山,不如平州,更不如省城,现在怎么样?全省第一!所以,不能用自然经济的眼光看问题,这么看问题,不利条件永远改变不了。一定要解放思想,这要从我们省委开始。文山也要放下架子,向宁川学习,学会用市场经济的眼光看问题!我已想好了,文山的新班子一旦定下来,省委就号召一下,让他们先不要急于到文山上任,先去宁川做几个月的实习生,让宁川干部给他们洗洗脑子!”
       于华北故意开了句意味深长的玩笑,“洗脑时只怕钱市长到不了场了吧?”
       裴一弘笑不下去了,略一沉思,问起了钱惠人,也是开玩笑的口气,“怎么?只一夜的工夫,钱惠人的问题又有进展了?你们不至于这么挑灯夜战吧?”于华j匕心里透着些许快意,脸上却正经起来,“怎么可能呢?昨晚从你府上回去,我在电话里向省纪委办案同志传达完你的指示,倒头就睡了!”笑了笑,又说,“一弘,我正想说呢:你看钱惠人的事,我是不是就不要插手了?让纪委直接向你汇报好不好?反正纪检工作我也是临时兼管,别在安邦那里闹出啥误会嘛!”
       裴一弘想都没想便摆起了手,“哎,老于,这你不要有顾虑!让你兼管纪检工作是常委会研究定的,那时谁知道钱惠人会出问题呢?安邦同志能误会啥?你让省纪委的同志悄悄查查看吧,真碰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你只管来找我好了。”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不知这是对手之间的谈话,还是盟友之间的谈话?在这场涉及到宁川的反腐败斗争中,裴一弘究竟是对手还是盟友,目前还无法判断。文山牌经裴一弘的手明白打出来了,可对钱惠人,这位一把手好像还挺有立场。裴一弘这到底是按原则办事,还是搞了一场制约他和赵安邦的政治平衡术呢?不得而知。
       十三
       早上起来,在宾馆餐厅吃饭时,钱惠人过来陪同了。赵安邦想到钱惠人的问题,和钱惠人带来的麻烦,脸色自然不太好看,态度不冷不热,有点爱理不理的。
       赵安邦当时就想了,如果钱惠人不识趣,谈自己的问题,他一定让钱惠人闭嘴。在情况搞清楚之前,他不打算在任何人面前表任何态,包括在钱惠人面前。
       钱惠人还不错,不知是因为麻木,还是真的不愿给他添堵,只字未提自己的麻烦事,只谈工作,还带来了一个叫许克明的年轻人。据钱惠人介绍,许克明是绿色田园老总,具有全球眼光和超前意识。早在五年前,小伙子就想到了WTO之后的农业问题,就在生态农业上大做文章,做大文章。九八年年初,将一个已被Sr的壳公司兼并收购后予以实质性重组,将绿色田园推向股市,成了有名的绩优股。
       钱惠人坐在餐桌前,却顾不上吃饭,说得极是兴奋,“……赵省长,绿色田园搞得真不赖啊,充分利用资本市场上的资金,把不少地方的农业都给盘活了!现在,他们公司在宁川、平州搞了几个生态农业和水产养殖业基地,红红火火哩!”
       赵安邦听说过这个上市公司,只是不知道这个公司摘的竟是生态农业,而且搞得这么好,便也有些兴奋了,用筷头指点着许克明问:“许总,你这个绿色田园究竟怎么个绩优法啊?每股净资产多少?每股利润多少?给不给人家股民分红啊?”
       许克明微笑着回答说:“赵省长,那我就汇报一下:我们绿色田园每股净资产五元三角二分,去年每股利润八角八分,今年估计可以突破每股一元大关!分红的情况是这样的:前些年没怎么分配,今年中期准备好好分配一次,十股送十股!”
       赵安邦频频点头,“不错,不错,一只农业股能有这样的业绩很了不起啊!不过,许总啊,我也提醒你一下:送股归送股,也要拿出点真金白银,实实在在地给投资者一些回报,不能光想着在股市上圈钱!在这一点上,你们要学学广东的佛山照明,这家公司就年年分红,十年募资十几个亿,分红派现也是十好几个亿啊!”
       许克明忙道:“是的,是的!我们这几年暂时不分红,也是为了今后公司的长期发展考虑。赵省长,我再向您汇报一下:今年年初,我们公司和文山古龙县刘集镇签了个合同,准备分批收购农民手上的承包地,总计十万亩,建大豆基地!”
       赵安邦一怔,看了钱惠人一眼,问:“钱市长,这是不是你牵的线啊?”
       钱惠人笑着承认了,“赵省长,你知道的,我是刘集人嘛,官当得再大也不能忘了家乡啊!文山现在是大豆示范区,专家提供技术支持,省里有补贴,这种好事为啥不争取一下?再说,这对他们绿色田园公司也很有利,双赢的买卖嘛!”
       赵安邦多少有些激动,“好,好啊,这才是发展方向嘛!惠人,昨夜我睡不着时还在想:当年我们在刘集乡分地到底好不好?现在看来还是不好,在WTO情况下,小农经济只能是一条死路!前阵子我看到一个资料,现在的小岗村就没搞好嘛!和资本市场结合,利用先进的农业技术搞农工商一体化大生产才是出路。”
       钱惠人说:“赵省长,这话你当年就说了,在我家喝酒时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你说,五十年后这些分下去的地也许还得集中起来,但咋集中就不知道了。”
       赵安邦很感慨,“可这还没五十年嘛,想不到土地竟以这种形式集中了!”
       许克明很会趁热打铁,“赵省长,那您看:能不能考虑把刘集镇列入农业部的大豆示范区范围?能否考虑和其他同类示范区一样,享受相关优惠和扶植政策?”
       赵安邦当即表态说:“完全可以,另外,我和省政府也欢迎你继续利用资本市场的力量加大农业的投人,把别的示范基地也买下来!碰到麻烦可以直接找我。”
       许克明马上反映说:“赵省长,见您一次不容易,有些事我还真想和您说一说:您说咱们《汉江商报》干的叫什么事啊?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专和我们省内的上市公司过不去,最近公开诽谤我们,我公司正准备和商报打官司哩!”
       赵安邦“哦”了一声,“有这种事?许总,商报怎么诽谤你们了广
       许克明说:“前几天《汉江商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文章的作者叫鲁之杰,毫无根据地对我们绿色田园的年报进行所谓的科学论证,怀疑我们的业绩。”
       赵安邦有些恼火,“你让那个作者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就连他一起告!”
       钱惠人却插上来道:“赵省长,也不一定打官司嘛。这事小许和我一说,我就劝了,还是不要这么做,能协商解决最好协商解决,让那位作者和商报公开道个歉,挽回影响就算了。把宝贵的精力和时间用在打官司上,不如用在经营上了。”
       赵安邦想想也是,“好吧,商报的王总不也到会了吗?”对秘书交待说,“小项,你处理吧,让那位王总主动点,和许克明同志协商一下,把这件事解决好。”
       因为许克明和绿色田园的原因,这顿早餐吃得比较漫长,吃罢饭已快到开会的时间了。赵安邦便在钱惠人的陪同下,直接从一楼餐厅去了四楼的多功能会议厅。
       在陪同过程中,钱惠人是有机会和他悄悄说点什么的,可钱惠人啥也没说,谈的仍是工作。赵安邦心里有了些歉意,觉得自己似乎太爱惜羽毛,不免有些渺小,便含蓄地问钱惠人:“胖子,你那天一大早到家找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啊之”
       钱惠人憨憨地一笑,“没别的事!那天我也不是专程去的,到省城还有其他事,顺便说点情况。赵省长,我不说了吗?这种时候,汝成对省委态度很敏感!”
       赵安邦略一沉思,“胖子,你说实话,是王汝成敏感,还是你敏感啊?”
       钱惠人郁郁说:“我敏感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我又不是不知道!”
       赵安邦听出了话中的抱怨:论能力,论贡献,钱惠人都不该在目前这个位置上。当初定宁川班子时,他曾建议由钱惠人出任市委书记,裴一弘和多数常委却看中了老成持重的王汝成,钱惠人心里是不太服气的。这次副省级的考察,卫汝成的问题不大,钱惠入竟又生出许多意外,连他心里都不舒服,何况钱惠人了!可正因为是钱惠人,有些话才不好说,再说,钱惠人也真不省心,关键时刻又出了麻烦。
       钱惠人心里也有数,又说:“我知道,我上这一步也难啊,听天由命吧!”
       赵安邦这才轻点了一句,“胖子,你知道不知道,白小亮出问题了?”
       钱惠人点了点头,“不瞒你老领导说,我还从小亮那里借过一笔钱!”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看了钱惠人一眼,“既然是借的,那可赶快还啊!”
       钱惠人郁郁说:“已经还了一部分了,其余的还在筹,也筹得差不多了。”
       这时,宁川亚洲集团老总吴亚洲等与会企业老总从另一侧楼梯口走上来。
       二人没再说下去,和吴亚洲等人一起,说笑着,走进了多功能会议厅。
       多功能会议厅金碧辉煌,高朋满座,市委书记王汝成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赵安邦按往年的惯例,先代表省政府讲话,没用稿子,是朋友式的聊天,“又和大家见面了,真是很高兴啊!不瞒同志们说,一年到头这会那会开得没个完,提起开会就头痛,可开这个会我挺兴奋。为什么?这是财富会议嘛,大款云集嘛,集中见到了你们这些老朋友、新朋友,又听到银子的响声,岂有不兴奋的道理?!”
       会场上顿时发出一片会心的笑声,笑声中夹杂着七零八落的掌声。
       赵安邦也笑了起来,“政府创造环境,你们创造财富,这一年来的情况总的说不错,在座各位继续发财,有的还发了大财,真是财源滚滚啊!我省经济呢,继续保持高速增长的势头,超过全国平均增长率一大截,达到了u%还多。今年计划增长率是13%,这个目标能不能实现啊?大家都有一份责任!要帮政府献计献策,多出点好主意:比如,我省的投资环境怎么进一步改善?还有什么政策没用足?又有哪些政策束缚了经济的发展?老规矩,请大家在这个会上畅所欲言!”
       会场上的气氛严肃起来,吴亚洲和不少与会老总都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赵安邦迅速切人正题,开始谈省委、省政府今年的重点工作,“大家知道,我省经济发展很不平衡,宁川、平州、省城等南部六个发达市对全省GDP的贡献达到了73%,财政税收贡献达到近85%。而北部文山等四个市却难尽人意,发展仍然缓慢,尤其是文山,报上来的增长率是2%,我不太相信,有可能是负增长!所以,省委慎重研究后,就全省的经济布局和今年的工作做了个决定:一是以宁川为我省二次起飞的经济火车头,继续加压加速;二是加大对北部地区,主要是文山的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苦干三五年,争取在本届政府任期内初步解决文山问题!因此,我在这里提个希望,希望在座诸位多注意一下文山,不要总把眼睛盯在宁川、省城、平州这些发达地区,做投资决策时也考虑考虑文山!文山目前欠发达是事实,可也是机会啊,就像一只在底部的股票,一旦涨起来就不得了。我这个省长和省委、省政府有决心,有信心,你们呢,也得有点气魄,有点战略眼光嘛!”
       这时,一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站了起来,“赵省长,我……我想说几句!”
       
       赵安邦认识这位中年人,知道他是海外某著名百货连锁店在汉江的总代理,便笑道:“好啊,秦总首先响应我的号召了!”指着秦总介绍说,“大家知道不知道啊?秦总就很有眼光哩,最早在文山投资建了十个连锁超市!秦总,你说吧。”
       秦总却又坐下了,“算了,赵省长,我……我不说了,您继续指示吧。”
       赵安邦笑道:“指示什么?我就是代表省政府吹吹风嘛,你说,你说!”
       秦总迟疑了一下,说了起来,不无激愤,“赵省长,文山的投资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和宁川、平州、省城没法比!我们的连锁超市在宁川、平州、省城开了二十八家,从没出过什么意料之外的麻烦。在文山倒好,换一个门面,七八个单位来收费罚款!十个连锁店开了两年,亏损一千五百多万!昨天接到美国总部一个电传,要求我们逐步撤出文山!据我所知,早在去年文山就上了黑名单,被海外一家有影响的著名投资机构宣布为中国大陆六个不宜投资的城市,名列第三!”
       赵安邦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位秦总太煞风景了,可却又不能不正视,“秦总,你说的这个情况我心里有数,文山这些年上不去,投资环境不尽如人意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省委、省政府才要加大对文山的工作力度,包括对文山的领导班子,准备做较大的调整!所以,秦总,我建议你先做做总部的工作,再看一看,如果明年的这个时候文山还是这个情况,你们再撤走好不好啊?”
       秦总苦苦一笑,坐下了,“好,好,赵省长,反正我已经被文山套住了。”
       赵安邦又说了起来,努力挽回秦总造成的不良影响,“文山有文山的问题,文山也有文山的优势。比如说农业,农业部就选在文山定了点。农业部的领导和我说,他们打算用五年时间,扶植专用小麦、高油大豆、专用玉米、双低油菜等在国际市场上有竞争力的农产品,我说好啊,我们省里也配合扶植嘛!也是巧了,今天早上吃饭时,碰到了一位上市公司老总,大名许克明,公司名号绿色田园,人家那叫有眼光啊,一下子在文山买了十万亩地!还有国企包袱问题,我的意见,也不要提起文山的国企就想到包袱。你们在座诸位是什么人啊?是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你就没看到包袱里面的好东西啊?你们去收购兼并嘛!”突然想起了吴亚洲,“亚洲同志,你不是和国家电力装备公司上了个大电缆厂吗?可以考虑摆在文山嘛,土地厂房现成的,劳动力价格比宁川、平州、省城低了一倍都不止,为什么不去?!”
       吴亚洲看着赵安邦,笑了笑,支吾道:“赵省长,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十四
       赵安邦谈笑风生为文山大做招商广告时,石亚南包里的手机突然震颤起来。取出手机一看,号码是白原崴的,石亚南便悄悄退出会场,和白原崴通了个电话。尽管伟业国际资金冻结,平州港的项目一时做不了,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维持的。
       通话时,石亚南保持着以往的热情,“白总,你在哪里啊?咋不来开会?我刚才还在会上找你呢!老弟,听姐姐一句劝,别生气了,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白原崴道:“不过,主席还说了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石市长,咱们平州港项目,我的意见还得上啊,伟业国际动不了,我可以给你换个合资方嘛。”
       石亚南大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白总,你说什么?换合资方?继续上平州港工程?老弟,你可别和我开玩笑,这么大个项目哪个合资方能招手即来?”
       白原崴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我敢拿姐姐你的政绩开玩笑啊?石市长,你一定要弄明白,你们平州市政府到底在和谁打交道?你们并不是和什么伟业国际打交道,是和我白原崴打交道。我打着伟业国际的旗帜来,合资方就是伟业国际,我抱着另一家公司的执照来,合资方就是另一家公司了,我是不是说清楚了?”
       石亚南大喜过望,“清楚了,清楚了!白总,你看我们是不是尽快见个面?”
       白原崴道:“好,我马上派车去会场接你,中午请你吃饭。不过,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啊,你们政府恐怕还要多少做点让步!新合资方新伟投资并不是我能完全掌控的,人家希望在原合同投资总额不变的前提下,股权份额能增加5%左右。”
       石亚南本能地警觉了,“这不太好办吧?股权份额变更不是小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再说,我们本来就做了很大的让步,已经让你们绝对控股了嘛。你可别得寸进尺,给我出难题啊!”沉吟了一下,又说,“新的合资方我们也在联系,安邦省长很关心哩,和我说了,要在会议期间组织一些企业家到平州考察。”
       白原崴呵呵笑道:“好,那好啊,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石市长,和你交个底吧:对平州港这个项目,我个人并不怎么看好,我做工作,拉着新伟投资来接盘,完全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平州市政府嘛!当然了,我也想和赵省长赌口气!”
       石亚南没了底气,“是的,是的,我知道!白总,咱们是不是见面细谈呢?”
       白原崴说:“也好,反正这事今天必须定,我晚上八点要飞香港。”
       合上手机,再进会场时,会议已近尾声,赵安邦仍在为文山大做免费广告,号召有实力的企业收购重组文山几家被ST的垃圾上市公司。赵安邦讲话结束后,王汝成和钱惠人把话题拉到了宁川,又声情并茂地自我宣传了一通,这才散了会。
       一散会,石亚南便把赵安邦拉到休息室,把和白原崴通话的情况说了说。
       赵安邦有些意外,“哦?白原崴还没去香港?昨夜他和我说要去香港的嘛。”
       石亚南道:“他还是要去的,说是晚上的飞机。哎,赵省长,你看这事怎么办?我们平州方面是不是应该做点让步,接受白原崴的这种城下之盟啊?”
       赵安邦一时没回答,抱臂想了想,笑着反问道:“亚南同志,你的意思呢广
       石亚南的情绪又上来了,“我的意思你知道,想请你和省政府支持嘛!可你省长大人倒好,一毛不拔不说,还把伟业国际的资金冻结了,弄得我欲哭无泪!”
       赵安邦道:“哎,亚南同志啊,伟业国际的情况我说清楚了嘛,你怎么又来了呢!回答你的问题:我的意见是,和白原崴可以继续合作,但不必让步,寸步不让!”略一沉思,又说,“如果我判断不错的话,你不让步白原崴也会干的。”
       石亚南不知道赵安邦何以做出如此判断,“赵省长,你判断的依据在哪里?”
       赵安邦微笑着,缓缓道:“上次谈话时我不就和你说了吗?伟业国际账上并没有多少钱,拿不出二十八亿真金白银来做你这个项目,白原崴是要搞资本运作。根据你刚才说的情况看,资金我估计他已经落实了,资金投向也很难轻易改变了!”
       石亚南疑惑地看着赵安邦,“你敢这么肯定?万一人家资金投向改变了呢?”
       赵安邦摇摇头,“没这么简单,平州港扩建工程不是个小项目,决定投资不容易,改变它也没那么容易!请你冷静回忆一下:在此之前,你们和白原崴对平州港扩建工程的考察论证进行了多久?前后好像有两年吧?合作协议是轻易签的吗?”
       石亚南多少明白了一些,“这倒是!不过,如果白原崴赌气不干了呢?!”
       赵安邦呵呵大笑起来,“赌气?白原崴会在这种事上赌气啊?真是笑话!石亚南,我告诉你:如果白原崴真不干了,那就是资金有问题,你们就别指望了!”
       石亚南又产生了另一种怀疑,“赵省长,你说白原崴的资金会不会有问题?二十八个亿啊,万一工程搞到半截,资金链断了,来个烂尾,我找谁喊冤去?!”
       赵安邦道:“这你倒不必怕,就算烂尾,损失最大的也是白原崴,他的钱投在了你平州的地盘上,会比你更着急的!”又半开玩笑半认真说,“这一来,我倒觉得有些可惜呀,白原崴的这番操作和平州港将来的利润,都和伟业国际无关喽!”
       石亚南趁机攻了上来,“哎,赵省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这话我正想说:省国资委做得也太过分了,不但伤害了白原崴,也阻碍了平州的经济建设嘛!”
       赵安邦摆了摆手,“石亚南,这你别怪国资委,冻结令是我批示下的!”
       石亚南讥讽道:“赵省长,那你就别可惜了。我是白原崴也不会再打着伟业国际的旗号为你们卖命的!”不由的发起了牢骚,“赵省长,你说说看,来开财富会议的大款们一个个当真都这么清白吗?起家时谁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吧?你们怎么只抓住一个白原崴不放呢?杀鸡儆猴啊?真让我难以理解!”
       赵安邦一脸的无奈,“石市长,照你的意思说,那我和省政府就该承认伟业国际是白原崴他们的私有资产啊?也不想想,这可能吗?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是随便下的吗?我和省政府敢乱来一气吗?敢一手造成三百多亿国有资产流失啊?!” 石亚南赌气说:“那好,那好,既然是国有资产,你省长大人就让咱们省政府的国有大员接过来好好搞吧,再把它变成无主资产,看能给你们搞出啥名堂!”
       赵安邦看着石亚南,笑了,“哎,我说过省政府接过来搞吗?现有的国企要改制,我会对伟业国际这么干吗?当真这么愚蠢吗?”略一沉思,透了点口风,“我个人的意见,这个伟业国际还得让白原崴摘下去,但用什么形式实现得慎重!”
       石亚南一下子乐了,“赵省长,这就对了嘛!哎,你看,我今天见面时,能不能把你这个意思和白原崴说说,让他继续以伟业国际的名义执行这个合同?”
       赵安邦想都没想,便摇起了头,“不行!中国的事没那么好办的,我这设想能不能实现还不知道呢,现在不能和任何人说,你别给我添乱。”最后又说,“平州港就让新伟投资先接盘吧,亚南同志,你只掌握一点:不要让步!另外,也替我带个话给白原崴,有关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请他在海外期间少胡说厂
       这时,钱惠人和王汝成双双找来了,促请赵安邦去餐厅主持午餐酒会。
       石亚南匆匆和大家告了别,准备赶往海沧街十二号伟业国际总部大厦。
       王汝成有些惊奇,“哎,我说石市长,你这时候去伟业大厦干什么?”
       钱惠人也说:“就是,就是,石市长,先参加酒会嘛,我还要敬你两杯呢!”
       石亚南抬腿就走,边走边说:“行了,省着你们的酒吧,我没喝就醉了!”
       钱惠人叫道:“哎,妹妹,你这叫什么话?在赵省长面前将我们的军啊?!”
       赵安邦笑着阻止了,“你们别留了,人家有大买卖,白总请她喝人头马!” ’赶到伟业大厦顶层宴会厅一看,白原崴和伟业国际的几个副总已等在那里,赵安邦说的人头马没有,名贵的波尔图红酒倒打开了两瓶,谈判遂在杯盏交错中开始了。白原崴显然做了充分准备,连合资合同的新文本都事先打印好了。石亚南接过新文本一看,乙方已换成了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乙方的股权赫然改为56%,似乎一切已成定局,就等她代表平州市政府签字了,这让石亚南心里很不舒服。
       白原崴很热情,举杯祝酒时说:“石市长,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感动,什么精神呢?就是锲而不舍执著追求的精神,就是合作伙伴之间决不轻易放弃的承诺!”
       石亚南笑道:“是啊,白总,这的确让我感动,所以,今天我带着真诚的感动来了!但是,对股权的变更,我和平州市政府不能接受,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厂
       没想到,白原崴还真有理由,尽管并不充分,“股权变更一事,我在电话里和你说过,新伟公司为什么要增持这5%呢?是出于投资安全的考虑。石市长,你很清楚,平州港项目伟业国际先期投入了一个亿,这一个亿将来算谁的?不得而知。如果省政府坚持认定其为国有资产的话,我方绝对控股就无从谈起了!”
       石亚南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妥协方案,“这倒也是!那么,我们能不能在原合同的基础上做个补充协议呢?可以这样表述:伟业国际这一个亿如果将
       来被确定为省国资委的国有投资,则我方让出相应股权,绝对保证你们的控股地位。”
       白原崴大概没想到这一点,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副总,一时没做声。
       石亚南呷着酒,又含蓄地说:“另外,白总啊,你也别把安邦省长和省政府想象得那么僵化保守,安邦省长是什么人,你多少应该有点数嘛,也许将来伟业国际老总还是你白原崴哩!果真如此的话,今天投资方变更其实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白原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石市长,你来见我之前,向赵省长汇报了?”
       石亚南道:“这么大的事,又涉及伟业国际的先期投入,我能不汇报吗?!”
       白原崴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那姐姐你能不能具体传达一下:赵省长都向你指示了些啥?在伟业国际的产权界定上,省政府是不是有什么新思路了?”
       石亚南却不敢多说了,“还是说咱们的事吧。白总,你看做这么个补充协议行不行?你们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如果有疑义,非增加5%,那就没法谈了。”
       白原崴思索片刻,同意了,“好吧,石市长,就按你的意见办。不过,这个补充协议和更换投资方的正式合同书,要在今天完成,我在飞离宁川前要拿到手。”
       石亚南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看来赵安邦的判断是正确的。于是,也爽快地答应说:“没问题,我特事特办,马上通知项目经理到机场去和你签字!”
       白原崴举杯站了起来,“好,那就让我们为这历史性的第二次握手干杯吧!”
        十五
       文山市委大门又被几百号困难企业的群访人员堵死了,于华北挂着省城牌号的专车是从后门进的市委大院。市委书记刘壮夫,市长田封义和常务副市长马达恭恭敬敬地在市委主楼门前等着。大门被堵的事实,并没影响刘壮夫这些主要党政领导的情绪,这帮人脸上好像没有多少惭愧的意思,,似乎对这种景象已见怪不怪了。
       和刘壮夫握手时,于华北指了指大门口的群访人员,讥笑道:“刘书记,你们怎么这么客气啊?我不过下来走走,搞点调研嘛,你还组织了这么多欢迎群众!”
       刘壮夫这才窘迫起来,“于书记,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国企太困难了!”
       田封义也赔着笑脸说:“积重难返啊,我们正在想办法,深化改革……”
       于华北根本听不进去,轻车熟路地往门厅里走,边走边说:“这些年,你们办法想了多少啊?改革不一直在深化吗?不还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吗?!”
       这时,常务副市长马达从后面快步追上于华北,语气急迫地汇报说:“于书记,你放心,这种局面很快就要改变了。我们市委、市政府刚开过会,做了个改革力度很大的决定:在两年内把市属二百五十三家国有企业全卖掉,一个不留!”
       于华北心想,二百五十三家国企的工业资产是多少?起码二百多个亿吧,怎么卖?又让谁来买?你们这儿有起码的投资环境吗?被海外投资机构评为国内六个不能投资的城市,我都替你们脸红!因此,冷冷看了马达一眼,未表任何态。
       马达觉察出了于华北的不悦,不敢跟得这么紧了,悄然缩到了后面。
       刘壮夫和田封义也小心翼翼地和于华北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于华北沿着明亮的走廊,继续向前走着,不禁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脚下陈旧但擦得发亮的老式拼花地板,走廊高窗低垂下来的黑丝绒窗帘。窗帘好像还是他当市委书记时购置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还没换,向阳的一面已无颜色,一片惨白。到了二楼市委小会议室,景况益发眼熟了,蒙着绿色桌布的会议桌,每个座位前摆放的削好了的红蓝铅笔和会议记录稿纸,这都是他在这里主持工作时严格要求的:市委机关的一切都必须有板有眼,规规矩矩!
       好规矩、好传统,这些同志坚持下来了,经济却没搞上去,八百多万人口的一个重工业城市,财政收入竟不如宁川一个区县!不能怪裴一弘、赵安邦恼火,文山搞成这样,田封义竟还没数,为了顺序接班当市委书记,还四处跑官泡官!刘壮夫也不是啥好东西,田封义的事和他说说就算了,竟然跑到裴一弘那里说!还有那个马达,也想着在田封义做了市委书记后,接班当什么市长,如意算盘打得都不错!
       在小会议室坐下后,于华北马上声明,“先说一下,我这次到文山来,就是摘调研,和文山班子的调整无关,你们不要瞎揣摩。省委、省政府的精神你们都知道,南部宁川、平州、省城是加快发展,可持续发展的问题,文山是加大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的问题!省委要加大力度,你们更要加大力度,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厂
       刘壮夫强做笑脸道:“于书记,省委、省政府《汉江省十年发展纲要》的文件我们认真学习了,下一步准备组织全市党员干部来个大讨论,同时,解放思想,准备在国企上搞个大动作,让将来的班子轻装上阵,这阵子正组织人做国企改革方案哩。”
       田封义自以为下届市委书记就是他了,接上去说:“于书记,我汇报一下:对未来的五年,我有个设想,前两年工作重点就是一劳永逸地解决国企问题,这个工作我牵头,马达同志具体抓。后三年是发展问题,怎么发展,我还在认真考虑。”
       于华北心想,你就别考虑了,这是省委、省政府考虑的事,裴一弘同志早就替你考虑好了,你就等着到省作家协会去做党组书记吧!嘴上却道:“发展问题是要好好考虑,要结合文山的客观实际来考虑,不能再像过去,光出经验不出经济!”
       马达说:“于书记,文山的工作比较被动,我们都有责任。但是,文山国有经济比重较大,各方面条件较差,也是事实1我倒不是要讨壮夫书记什么好,壮夫书记这些年也不容易啊,累死累活啊,您看,壮夫书记现在还有一根黑头发么……”
       于华北实在是忍无可忍,“累死累活还搞了个全省倒数第一?人家宁川、平州、省城的干部没累死累活,经济反搞上去了!马达同志啊,说正题好不好?!”
       马达倔劲上来了,“好,说正题!于书记,咱们最好都能开诚布公!”
       刘壮夫看了马达一眼,提醒道:“哎,马市长,注意一下说话的口气。”
       马达意识到了什么,“好,好,刘书记,我不说了,听于书记指示吧!”
       于华北反倒笑了起来,“哎,马达同志,说嘛,我就是要了解情况嘛。”
       气氛多少有了些宽松,但马达仍是不愿说,把球踢给了田封义广田市长,你别光在咱自家叫,你和于书记说说吧,以前的班子给咱留了多少垃圾政绩!”
       于华北本能地警觉起来:这帮无能之辈是不是把一些陈年烂账记到他头上了?
       果然,田封义支支吾吾说了起来,“于书记,有些事真说不清,我们过去也不敢说。从陈同和那届班子开始,不少麻烦就留下来了,水电路说是解决了,三十亿的债欠下来了,工程质量上问题也不少。就说那路,我们差不多都重修了一遍。”
       马达急急接了上来,“还有呢,当时搞的那些城市雕塑也全砸了重来过!赵省长去年到文山看了一次,当着我和田市长的面发了通火,说我们这不叫雕塑,叫水泥垃圾!我们说没钱,赵省长就批了五百万给我们,让我们专门搞城雕。”
       于华北心里很气,脸上却在笑,“这也很正常嘛,道路总要维护嘛,我那时搞的城雕肯定也落后了,该重建就重建嘛,安邦省长又给了钱,你们不赚了么?!”
       马达讥讽道:“也有赔的,您和陈同和书记当年亲自剪彩的电子工业园可让我们赔惨了,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啊,现在一万八千多人下了岗,正和我们闹哩……”
       于华北仍在笑,口气和蔼,“马达,你说的这个情况我知道,可我问你:电子工业园是谁的垃圾政绩啊?不能因为我剪了彩,就算到我头上吧?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好像还是你和安邦省长的政绩吧?当初那个军工厂不是你们搞过来的吗?”
       马达争辩道:“可于书记,你知道的,当年我们也辉煌过!我们生产的山河牌电视机供不应求,我们山河电视机厂带动了整个文山的电子工业……”
       于华北笑着摆摆手,“不要说了,马达同志,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从大西南带过来的那个军工厂不但带动了文山电子工业的发展,后来还促使市里搞了这个电子工业园。我不过是提醒你,要历史的,辩证的看问题!对电子工业园要这样看,对当年水电路基础设施的大建设也要这样看。你们想想,老书记陈同和容易吗?搞这么大规模的基础建设不欠点债可能吗?当然,在我任上也欠了些债,这都很正常,负债经营也是个思路嘛!我这里有几句话,送你们参考:讲点唯物论,心里有杆秤;学点辩证法,避免瞎喳喳!好,马达,你继续说,不要掖着藏着!”
       马达再傻也听明白了,看了看刘壮夫,又看了看田封义,不再言声了。
       刘壮夫也不让说了,“好了,于书记,时候不早了,先吃饭吧。吃过饭后,您稍事休息,我们接着在座谈会上谈,四套班子的副市级于部全参加。”
       于华北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也不能光听你们谈,还要到下面走走,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壮夫同志啊,你安排一下,跑几个困难企业,也开几个座谈会。”
       刘壮夫道:“已经安排了,电子工业园和古龙县农业示范园有两次座谈。”
       下午四套班子的会开得不错,虽说提出了不少问题,矛头大都指向刘壮大、田封义和这届市委班子。人大林主任和政协陈主席早就对刘壮夫、田封义和文山的落后现状心存不满,见刘壮夫要下了,也就无所顾忌了,借着这难得的机会一吐为快,弄得刘壮夫和田封义坐立不安,脸色极是难看。会议休息期间,林主任还跑到于华北身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建议省委从文山的发展大局考虑,一定不要让田封义和马达顺序接班。于华北不好随便表态,笑眯眯地应付着,王顾左右而言他。
       田封义似乎从他的态度中嗅到了什么,有些忐忑,当晚便跑到他的住处来泡了,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让于华北意料之外的是,这个田封义竟把曾送给赵安邦的古字画又献宝似地献到他面前来了。是一幅难得的珍品,郑板桥的草书。
       田封义展示着灰黄陈旧的古字画,乐呵呵地介绍说:“……于书记,大家都知道郑板桥擅画兰竹,其实,郑板桥的草书才真是一绝哩。你看看这幅字,啊?体貌疏朗,风格劲峭,以草书中竖长撇法运笔,是不是独具神韵啊?”
       于华北不无鄙夷,心想,你跑到赵安邦那里泡官时,只怕也是这样介绍的吧?脸上却没动声色,欣赏着古字画,似乎很随意地问:“封义啊,你家怎么会传下来这么一幅板桥真迹呢?过去没听你说过嘛!是不是从哪里买来的?啊?”
       田封义笑道:“哪能啊,买我可买不起!于书记,是这么回事:我父亲年前去世时才拿出来的。我家老爷子说了,这可是我们老田家的传家宝哩!”
       于华北不看了,冲着田封义一笑,“那好啊,欣赏过了,拿回去好好收着!”
       田封义这才发现说错了话,马上转弯子,“什么传家宝啊,我家老爷子言过其实了!于书记,留给你吧,你是我的老领导了,算……算我的一点小心意吧!”
       于华北呵呵笑了起来,“别这么客气,你这传家宝我可不敢收啊!封义,你说说看,我收下来怎么办?能不能挂啊?敢不敢挂啊?让安邦省长见了怎么解释?”
       田封义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怔住了,“老领导,您……您可别误会……”
       于华北笑得益发亲切,“误会什么?封义,如果你真还把我当老领导,就听我一句劝,别拿着这幅字画四处送了,这不太好啊!”说罢,换了话题,“还是谈工作吧,国企改制一定要慎重,全卖光恐怕不是好办法。倒不是怕没人买,你们仨钱不值俩钱的卖,我相信会有人买,但是,国有资产会不会流失啊?几十万国企职工又怎么办?所以,在文山新班子定下来之前不要盲动,你们也来不及了嘛!”
       
       田封义仍做着升官的好梦,“于书记,我想让省委看看我……我的新思路。”
       于华北微笑着,拍了拍田封义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封义啊,你这同志可一定要沉得住气啊,就算有再好的新思路,也得等到该说的时候再说嘛。”
       送走田封义后,于华北越想越觉得恶心,鬼使神差给赵安邦打了个电话。
       赵安邦有些意外,在电话里打哈哈问:“华北同志,咋这时候想起我了?”
       于华北打趣道:“还说呢,你省长大人在宁川傍大款,开财富会议;我在文山访贫问苦,连市委大门都不敢走,触景生情嘛,怎么能不想到你呢?!”
       赵安邦忙道:“哎,哎,华北同志,那我就向你通报个情况:我在今天的会上号召了一下,要会上的这些大款们到文山投资,狠狠为文山做了次广告。不过,广告效果不是太好啊,有些大款当场出了我的洋相,抱怨文山的投资环境太差。”
       于华北说:“这我正要说,改变文山的投资环境,首先要改变班子的面貌。就在刚才,田封义跑到我住处来了,和我大谈了一通郑板桥的字画,很有水平哩!咱们通个气,你看这位同志是不是可以考虑调到哪个文化单位去摘文化建设啊?”
       赵安邦心领神会,“好啊,我看可以安排到文化厅当个厅长啥的嘛!”
       于华北说:“一弘的意思啊,安排省作家协会,估计要征求你意见的。”
       赵安邦那边愣都没打,立即回道:“我赞成,这也是人尽其才嘛!”
       双方啥都没明说,可该说透的却全都说透了,田封义的仕途完结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就算他不这么绝情,也阻止不了田封义的政治死亡,裴一弘、赵安邦都不可能让田封义这种人去主持一个大市的工作。那么,该抛出来就得抛出来,这么做,他政治上就主动了,羽毛会显得一片洁白。绝情是有那么一点,可也不算过分,田封义心里清楚他都做了些什么,对将来可能的背叛者来说,也算是杀鸡儆猴。再说,文山的面貌确实需要改变了,再这么落后下去,他的脸面也没处摆!
       因此,这不是退守,而是进攻,用不多久,当钱惠人的难题摆在赵安邦面前时,赵安邦也许就笑不出来了,也许那时候才会明白他今日这么做的深意。
       第 五 章
       十六
       著名企业座谈会在宁川开了两天,第三天集体移师平州。平州市派了五台豪华旅行车过来,用警车开道,将与会企业家们接了过去。这一天的活动安排得很紧张,一大早抵达平州,一整天就没闲下来。说是参观休息,实际上主要是参观,休息几乎谈不上。市委书记丁小明和市长石亚南都十分热情,二人亲自上阵,充任总导游,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不厌其烦地向企业家们介绍平州的投资环境和优惠政策。
       赵安邦事太多,本来不想去平州,可考虑到平州同志的情绪,还是去了。然而,看着平州美丽的海景山色,听着丁小明和石亚南热情洋溢的介绍,心里却没多想平州的事,老想着文山。虽说平州未来经济格局中的定位变了,基础却很好,是可持续发展的问题,当前不存在什么迫在眉睫要解决的大问题。汉江省的大问题是文山,是北部四个欠发达地区,这涉及到两千多万人口的发展进步。
       解决文山问题的条件看来成熟了。对文山新班子,裴一弘、于华北和他的认识已趋向一致,对现有的班子必须大换血!于华北的态度有些出乎意料,不但不坚持顺序接班了,还主动提出将田封义拿下。这是怎么回事?,恐怕不仅因为裴一弘做了工作。这位于副书记岁数大,资格老啊,五年前就是分管组织的省委副书记了,那时,裴一弘刚进常委班子,他还不是省委常委。据裴一弘说,那次定文山班子,他就提出过,不要在文山搞近亲繁殖。于华北不听,从组织部门用人原则和惯例,到对刘壮夫的考察情况,说了一大堆,似乎刘壮夫做省委书记都够格。当时刘焕章已经下了,省委书记是邵华强同志,中央派下来的干部。邵华强对于华北很尊重,就按于华北的意见拍了板,错选了刘壮夫,使文山丧失了五年的发展机遇。据说邵华强为这事很后悔,到中央工作后,还和一些同志说过,用错一个人,拖死一个市。
       经济条件现在也比较成熟了。以宁川为代表的南部六市五年上了三大步,省财政可支配资金大大增加,有力量扶文山一把。还有政策上的倾斜,应该尽快针对文山和北部欠发达地区的具体情况出台一些有力度的激励措施,不能空对空。会议期间,听石亚南嘀咕说,日本地方政府要到他们平州招商引资,人家那边连厂房都免费提供,文山为什么不能这么做呢?那么多国企死在那里,厂房里草都长出来了!
       想到这些问题时,大队人马正在海天度假区的国际会议中心参观,赵安邦前不久刚在这个会议中心开过一个经济工作会议,就没进去,独自一人在海滩散步。
       在海滩上没呆多少时间,石亚南先一步出来了。赵安邦注意到,和石亚南一起出来的还有吴亚洲。吴亚洲和石亚南比肩亲昵地说着什么,正向海滩这边走。
       赵安邦远远地招了招手,示意吴亚洲过来,吴亚洲便和石亚南一起过来了。
       石亚南以为是叫她,一过来就笑嘻嘻地问:“哎,赵省长,又有什么指示?”
       赵安邦笑道:“石亚南;没你什么事,我和亚洲说几句悄悄话,你忙去吧。”
        石亚南诡得很,偏赖着不走,“我不忙,今天就是陪好你赵省长和贵宾!”
       赵安邦只得当着石亚南的面说了,“亚洲啊,我会上说的事你考虑了吗?”
       吴亚洲笑着装糊涂,“赵省长,你在会上说得多了,我不知你指啥事?”
       赵安邦指点着吴亚洲,“你看,你看,不够意思了吧?我说的是到文山建厂啊,你和国家电力设备集团联合搞的那个投资十亿的大电缆厂。”
       吴亚洲手直摆,“哎,赵省长,你饶了我吧!我宁愿到外省去建这个电缆厂,也不到文山去!别人不知道,你赵省长还不知道?你说我敢和文山打交道吗?!”
       赵安邦说:“我在会上不是反复说了吗?文山的投资环境一定会改变的。”
       吴亚洲仍是摇头,“算了吧,只要文山有马达这样的市长,我就不会考虑。”
       赵安邦道:“你这不是和马达打交道,是和文山政府打交道,有我支持嘛!”
       吴亚洲苦笑不止,“八七年我为文山山河电视机厂做纸箱时,也有你支持,马达这赖皮不还是坑了我十八万吗?你出面帮我要都没要到!赵省长,我当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吧?马达这样做企业非把企业做垮不可,现在可好,连文山也快垮了!”
       石亚南一脸惊讶,“还有这种事啊?文山投资环境恶劣看来有历史根源嘛!”
       赵安邦狠狠看了石亚南一眼,“哎,石市长,这事和你无关,你少插嘴!”
       石亚南一点不怕,反笑了起来,“赵省长,你看你,官僚了吧?这事怎么会和我无关呢?正式汇报一下:吴总在开这个会之前已经和我们接触多次了,准备在平州国际工业园建厂,您就别做我们的策反工作了,好不好?!让我们和文山自由竞争嘛,你当省长的不能老这么偏心眼啊,一偏宁川,二偏文山,就是不偏平州!”
       赵安邦这才明白过来:怪不得石亚南和吴亚洲这么热乎,原来二人已就在平州建厂达成了意向!气得转身就走,“好,好,石亚南,你就专和我作对吧!”
       石亚南却把赵安邦拦住了,“哎,哎,赵省长,你别走啊,我还得给您汇报一下平州港扩建的事哩,我和白原崴可是把新合同签了,在机场贵宾室签的……”
       赵安邦哭笑不得,“石大市长,你不是请我们来参观休息的吗?咱们是不是能真正休息一下,让我在沙滩上好好享受一下你们这座花园城市的大好风景?”
       石亚南笑道:“好,好,赵省长,那就让小明书记陪大队人马吧,我和你单练,陪你好好散步,你说,往哪边走?向北是情侣大道,向南是万国风情园……”
       赵安邦虎着脸道:“情侣大道肯定不合适,起码在目前这种气氛下不合适!”
       石亚南承认说:“也是,赵省长,那咱们就万国风情园吧!”临走,也没忘了最后和吴亚洲叮嘱一下,“吴总,建厂的事就这么说定了,反正一切都好商量!”
       吴亚洲满脑袋生意经,“那就好,石市长,主要是地价,你恐怕还得让点。”
       和风韵犹存的女市长石亚南一起在三月的阳光下散着步,于海风吹拂中听着涛声,看着绿色一片的爽目景致,赵安邦的心情又一点点好了起来。
       平州这十几年搞得不错,发展速度不算太快,却也不简单,在裴一弘手上变成了一座花园式城市,应该说是另一种成功模式。尽管平州现在不做经济辐射型城市定位了,但未来会怎么发展却也很难说。平州人居条件好,投资环境也不错,劳动力价格相对宁川和省城又低了许多,肯定会吸引到不少新的投资项目。眼前两个例子就挺有说服力:吴亚洲是在宁川发展起来的,根基在宁川,却跑到平州投资建厂。白原崴和省政府为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僵持不下,可仍不愿放弃平州港项目。石亚南和平州目前这个班子很努力啊,上任一年多做了不少事,尤其是最近区划调整失去了邻近宁川的一区一县之后,奋起直追的精神近乎悲壮。
       然而,石亚南也有让人头疼的地方,太缠人,散步时当真汇报起来,“赵省长,我倒突然冒出个想法:你看能不能考虑把伟业国际划拨给平州呢?国家部委能划到省里,你省里也可以往市里下划嘛!这一来,你和省里也少了不少麻烦。”
       赵安邦有些哭笑不得,“哎,我说石亚南,你这梦做得也太离奇了吧?伟业国际凭什么划给你们平州啊?人家总部一直设在宁川,就算下划也得划给宁川。”
       石亚南怔了一下,“好,好,那算我没说,我其实是想为你和省里分忧。”
       赵安邦手一摆,“我不忧!一个三百亿资产的大公司在我手上,我忧什么!”
       石亚南直乐,“赵省长,没说心里话吧?你怎么会不忧呢?你是明白人,伟业国际你想让白原崴继续搞下去,却又怕没政策依据,左右为难啊!所以,我想来想去,就挺身而出了:要膛雷就让我膛吧,为领导排忧解难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赵安邦摇着头,苦笑起来,“我这点心思算被你这位精明市长看透了!不过,就算要冒险蹚雷,我也不能让你石亚南膛,保护好下属干部,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嘛!”向前走着,半真不假地数落说,“石亚南啊,我真服了你了,为了平州你是不顾一切啊,还四处抱怨我偏心眼!可是,你想过没有?铁打的城市流水的官啊,万一省委把你调到文山去,你怎么办啊?那时就不会怪我偏着文山了吧?”
       石亚南明显有些吃惊,“赵省长,你可别开这种玩笑,我来平州才多久啊?”
       赵安邦原倒是随便说说,见石亚南认真起来,心里反倒也认真了:把石亚南调到文山任市委书记还真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这位女同志在省城当过区长、区委书记、市政府秘书长,又在省经委做了三年副主任,既能干事,又愿干事。如果石亚南用搞平州的这种悲壮主持文山工作,省委、省政府该省多少心啊!嘴上却没说,只笑道:“你等着瞧好了!我劝你别把我逼得这么狠,也给自己留条后路!”
       石亚南笑着讨饶说:“行,行,赵省长,我不逼你了,你省长也别报复我厂
       赵安邦却道:“报复不会,但建议省委给你换个好去处倒是有可能的!”
       下午赶回省城的路上,赵安邦越想越觉得让石亚南去文山主持工作挺好,便径直让车开到省委,找到了裴一弘,把石亚南作为文山市委书记人选隆重推出了。
       裴一弘虽说对石亚南很了解,也还有些意外,“哎,我说安邦,你怎么想起石亚南了?文山现在是什么情况?安排一个女同志去主持工作,压得住阵脚吗?”
       赵安邦说:“这我也想了,肯定够石亚南喝一壶的,没准还得哭两场,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她最合
       适。这个女同志是南部发达地区成长起来的干部,做过省经委副主任,又在乎州当过市长,工作思路开阔,有很强的责任心,应该压得住!”
       裴一弘想了想,“倒也是!我也是这个想法:文山新班子一定要多用些南部发达地区干部,懂市场经济的干部!如果让石亚南去文山做市委书记,就从宁川或省城调个干练务实的副市长做市长,和石亚南搭班子!”沉吟片刻,终于明确地表了态,“安邦,你推荐的这个文山市委书记人选我个人接受了,等华北同志从文山回来,我再和他通通气,如果华北同志和其他常委没啥大的意见,就是石亚南了!”
       赵安邦挺欣慰,“那好,我们就在研究文山班子的常委会上决定吧!”
       说到即将召开的常委会,裴一弘很随意地提起了钱惠人,“安邦啊,这次省委常委会,不但要研究定文山的班子,宁川两个副省级的事也得再议议。推荐王汝成进省委常委班子问题不大,钱惠人这个括号比较麻烦,这阵子方方面面对钱惠人都有些不太好的反映,为慎重起见,钱惠人这副省级恐怕一时还不能向中央报啊!”
       赵安邦心里有数,于华北肯定已将钱惠人的问题汇报到裴一弘面前了,可裴一弘没明确说出来,他也不好主动问,便笑眯眯地说:“老裴,这我没意见,既然各方面对钱惠人都有反映,我们当然应该重视,这副省级缓一缓报也可以。”
       裴一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安邦啊,你有这个态度我就放心了!”
       十七
       成功推出石亚南的好心情,因为钱惠人的问题一下子被破坏殆尽。
       吃晚饭时,赵安邦挂着脸问夫人刘艳:“钱惠人的事,你去老家问了吗?”
       刘艳没当回事,往赵安邦面前夹着莱说:“没去,你在宁川开会这三天,我也忙得要命!再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犯得着为一点小事专往老家跑一趟吗?我就打了个电话过去,都问清楚了,钱胖子挺清廉的,根本没在老家盖啥宫殿!”
       赵安邦不禁有些恼火,“就打了个电话?这电话打给谁的?有可信度吗,”
       刘艳说:“电话是打给我妈的,我妈能和我说假话啊?据我妈说,钱家那些房子还是十几年前的老房子,钱胖子的父亲三老爹早就不在那里住了,是钱胖子弟弟一家在住。我看这事就是无中生有,有人在做钱胖子的文章,甚至做你的文章厂
       赵安邦脱口道:“真是做文章的话,这做文章的人胆子也太大了!”
       刘艳把话一下子挑明了,“安邦,我看文章没准就出在四号!”
       四号是指的共和道四号,那里住着于华北一家。
       赵安邦若有所思地摇着头,“刘艳,你先不要这么胡说,我实话告诉你:钱惠人的确以在老家盖房的名义向天明同志的儿于白小亮借了四十二万!这是池大姐当面和我说的,这次在宁川见到钱胖子,钱胖子也承认了广
       刘艳有些意外,“哎,那就怪了,那钱胖子把这四十二万搞到哪去了?”
       赵安邦苦笑起来,“是啊,还有,这四十二万到底是借的,还是钱胖子向白小亮索要的?是不是受贿呢?没一定的根据,于华北能向省委和裴一弘汇报吗?”
       刘艳也很疑惑,“照你这么说,钱胖子还真有腐败的嫌疑啊?这可能吗?”
       让赵安邦没想到的是,就在当天晚上,钱惠人亲自登门,把谜底揭开了。
       钱惠人是快九点钟才过来的,没敢把自己的2号车停在赵安邦家门前,过来时还带了个叫盼盼的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钱惠人让盼盼喊赵安邦伯伯,喊刘艳伯母。
       刘艳看着盼盼先叫了起来:“哎,安邦,你看看,这个小盼盼像谁啊?”
       赵安邦只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子有些面熟,至于像谁,一时没想起来,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钱惠人。钱惠人没说,憨憨地坐在沙发上笑,神情多少有些窘迫。
       刘艳俯在赵安邦耳旁小声说:“盼盼是不是像胖子以前的女朋友孙萍萍?”
       赵安邦心里一惊,这才发现盼盼简直就是当年的那个孙萍萍,而且,眉眼神情之中不乏钱惠人的影子,尤其是那高高的鼻梁,活脱就是从钱惠人脸上移过去的!
       往事一下子全记了起来,八六年前后,县委组织部老部长的女儿孙萍萍正和钱惠人谈恋爱。分地风波之后,钱惠人受了处理,孙萍萍被老部长逼着,离钱惠人而去了。赵安邦清楚的记得,和孙萍萍分手后,钱惠人在他面前痛哭过一场,可他再也没想到,钱惠人和当年的恋人孙萍萍竟生下了这个叫盼盼的私生女!
       当着孩子的面,有些话很难说,赵安邦让刘艳把盼盼带到楼上看电视。
       刘艳和那孩子心里都有数,应着上楼了,走到楼梯口,盼盼回过头,红着眼圈说了一句:“赵伯伯,你得帮帮我爸爸,我爸爸是为了我才向人家借了点钱!”
       赵安邦强做笑脸,“好,好,盼盼,你和伯母看电视去吧,我和你爸谈!”
       盼盼和刘艳走后,客厅里的空气变得沉闷起来,赵安邦和钱惠人相视无言。
       过了好长时间,赵安邦才揪着心,郁郁地问:“惠人,这么说,你从白小亮那儿借的钱并没弄到古龙老家盖房子,全拿给你女儿盼盼用了?是不是这个情况?”
       钱惠人点点头,“是的,我一直想和你说,又不敢!不是你在宁川主动提起来,我……我今天还不会来找你!老领导,今天带着盼盼上你的门,我……我是鼓足勇气的!我知道你……你肯定要批评我,一个大市的市长竟然有个私生女……”
       赵安邦看着钱惠人,心里真难受:如果钱惠人是见风使舵的政治小人,当年把分地的责任全推到他和白天明头上,就不会落得那么重的组织处理,也就不会有孙萍萍的父亲棒打鸳鸯这一出,更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那位讲政治的孙部长真是造孽啊,竟让已怀了孕的女儿和钱惠人吹了!
       钱惠人却吭吭吃吃说:“当时,谁都没想到萍萍怀了孕,我是一九九八年才知道的。那年四月,我带着白小亮到深圳出差,当时白小亮还是我的秘书,偶然见到了在深圳打工的孙萍萍,就和孙萍萍一起吃了顿饭。第二天,孙萍萍说要让我见一个人,我根本没想到是盼盼,就去见了,这一见,我……我的心都碎了……”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手,“惠人,别说了别……别说了……”
       钱惠人坚持说了下去,眼里已是一片泪光,“孙萍萍有了盼盼,在文山呆不下去了,和家里闹翻后,就辞职到了广东。先是在广州一家公司,后来又是海南、深圳,据她说,曾经也赚过不少钱,还在深圳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我见她时却不行了,炒股票亏掉了底,连吃饭都成问题,何况女儿还有病,要花钱的事很多!赵省长,你……你说我怎么办啊?十多年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一直见……见不到父亲的女儿啊!我……我钱惠人算什么玩意?算……算什么玩意啊……”
       说到伤心处,钱惠人泪水大作,还不敢哭出声,怕被楼上的女儿听到。
       赵安邦待钱惠人默默哭了好一阵子,才唏嘘不已地问:“为偿还良心上的欠债,你就向白小亮借了钱?那时白小亮好像还没到投资公司啊!”
       钱惠人停止了哭泣,“是的,赵……赵省长!我……我没有那么多钱给盼盼,再……再说,又不能让我老婆崔小柔知道。也只能找小亮了。小亮挺同情我,到投资公司做老总后,帮我办了。小亮按我的要求,向……向深圳一家装饰公司打了四十二万,我……我当时也怕出事,还……还给小亮打了张借条。赵省长,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务必……务必给办案人说一声,让他们问问白小亮,找找那张借条!”
       赵安邦点了点头,又问:“惠人,这事池大姐是不是也知道?”
       钱惠人擦了擦泪,“知道,池大姐早就知道了,所以……”
       赵安邦接口说:“所以,池大姐才护着你,一口咬定你不会有经济问题,一再要我保保你!你说说看,我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怎么敢答应保啊?不要原则了?”
       钱惠人叹了口气,“老领导,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批吧,骂吧,我不怪你!”
       赵安邦摇头苦笑道:“批什么?骂什么?这事也得历史地看,客观地看嘛!你也是的,应该早点告诉我嘛,早告诉我,我也能帮你想想办法嘛!哦,对了,我听池大姐说,你这四十二万只还了一部分,好像才八万多吧?其他的怎么办呢?”
       钱惠人道:“我……我正在筹,也差不多筹齐了,你……你就别问了!”
       赵安邦岂能不问?想了想,说:“惠人,我家多少有些存款,你先拿去用吧。你是宁川市长啊,四处向人借钱影响不好,没准又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做文章!”
       钱惠人忙道:“赵省长,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还款才拖了一阵子!”
       赵安邦说:“别拖了,再拖只怕把我也拖下去了,我先借十万给你吧!”
       钱惠人连连摆手,“用不着,用不着,赵省长,你们存点钱不容易,再说,我也没到那一步,还能解决!”又郑重声明说,“老领导,请你放心,我知道于华北他们一直在盯着我,所以,借的都是亲戚的钱,没一个下属干部和商人,真的!”
       赵安邦挺满意,“那就好,不过,也不能怪华北同志,人家盯你没盯错啊!我看这样吧:你也主动一些,把今天和我说的情况也和于华北说说,让他看着办!”
       钱惠人有些犹豫,“赵省长,于华北可不是你老领导,这……这合适吗?”
       赵安邦不无情绪地说:“有什么不合适?当年分地风波这位于副书记又不是不知道,古龙县委的那位孙部长他也熟悉得很!我听说他后来发表在省委党刊上的那篇建议延长土地承包期一包三十年不变的著名文章,还和那位孙部长切磋过。”
       钱惠人讥讽道:“对,对,咱们在前面蹬雷,人家在后面总结,不还有四句真言吗:党的政策像太阳,年年月月都一样,土地一包三十年,稳住农业心不慌!”
       赵安邦不免有些困惑,“惠人,倒也奇怪了,孙部长既然也知道土地一包三十年是好事,有些高瞻远瞩嘛,眼光并不算俗,怎么非逼着孙萍萍和你散伙呢?”
       钱惠人叹息道:“赵省长,其实,有些情况你不清楚,我那时不好意思和你说。人家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我这个农民出身的穷光蛋!”又带着讥讽说起了于华北,“相比之下,倒是咱于副书记有些眼力,我在古龙县计划生育办公室喝茶看报时就说我还有希望!我就在心里骂,有你于华北这样的组织,我还有啥希望……”
       赵安邦没让钱惠人再说下去,分地风波毕竟过去十八年了,况且他还在和于华北合作共事,没必要挑起钱惠人的不满情绪,于是,挥挥手道:“好了,好了,胖子,别说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这事就这样吧,你尽快找一找华北同志!”
       钱惠人带着盼盼走后,赵安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情况并没有想象的那样严重,说到底不过是特定历史条件下出现的个人私生活问题。就算于华北不顾历史,非抓住钱惠人的私生女盼盼做文章,文章也做不到哪里去。钱惠人括号副省级虽说一时带不上,日后总还要解决的,目前保住宁川市长的位置应该没问题。
       这夜,赵安邦终于睡了个大梦沉沉的好觉,早上起来打网球时精神极好。
       十八
       省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孙鲁生起个一清早,却赶了个大晚集。八点刚过就进了省政府院门,赶到主楼赵安邦办公室时,也不过八点十分。赵安邦正接国务院领导的一个重要电话,让她等一等,这一等就是四十多分钟,快九点才和赵安邦见上面。
       见面时,赵安邦情绪不是太好,孙鲁生推测和刚接过的电话有关。可电话是哪个国务院领导打来的,谈的什么,她不得而知,自然不会想到会是伟业国际的事。
       倒是赵安邦主动说了,一脸的自嘲,“这个白原崴,真让我防不胜防啊!一到香港就把我卖了,公开发表讲话,说伟业国际是红帽子企业,产权问题有望在合理的框架内解决!还点名道姓提到我,说我支
       持他继续控股伟业国际,搞得国务院领导也知道了,一大早把电话打过来,追问我是怎么回事,要我们慎重处理好!”
       孙鲁生心想,港澳有那么多中资机构和驻港单位,哪个机构、单位没有北京背景?把这事反映上去还不很正常?再说,如今是信息时代,就算没人反映,中央领导也可以从网上获取资讯。白原崴出境后,她和国资委的同志就一直在网上关注着白原崴的动向。于是,从文件夹里拿出几份下载的相关报道,轻轻放到赵安邦面前,“赵省长,这我正要汇报:这两天白原崴是对香港各报发表了不少奇谈怪论,我们也觉得很惊讶:谁肯定伟业国际是红帽子企业了?白原崴想搞什么名堂?”
       赵安邦接过报道,随手翻看着,“这还用问啊?套我和省政府呗!”指着一篇访谈文章苦笑起来,“哎,孙主任,你看看这里,白原崴说得多漂亮啊?啊?对我们改革开放的前途充满信心,对我和汉江省委、省政府解决产权问题的诚意和智慧充满信心,对继续做大做强伟业国际集团充满信心!嗬,一连三个充满信心!”放下手上的报道,信口评论道,“这么一来,伟业旗下各公司的股票又该上涨了!”
       孙鲁生点点头,“是的,赵省长,你判断得不错!伟业海内外的股票都上涨了:纳斯达克的伟业中国昨天逆市上涨了22%,国内龙头伟业控股尾市突然涨停,带动钢铁指数上涨了32点。我注意了一下盘面情况,伟业控股好像有抢盘迹象,昨日一下午的成交即达两千八百万股,成交均价五元八角。”迟疑了一下,又说,“如果我们不就白原崴的言论发表澄清声明的话,这种涨势估计还会继续!”
       赵安邦当即决断说:“孙主任,我看这个澄清声明先不要发,股票涨起来是好事,总比下跌强嘛,白原崴有信心也比没信心好!再说,目前也没涨多少,经过上一轮市场刻意打压之后,现在不过是恢复性反弹!”又加重语气提醒说,“如果发声明,白原崴和他手下的巨额游资可能会反手做空,把股价往下打,必须警惕!”
       孙鲁生怔了一下,点头认可了:这位省长实在是厉害,懂经济,懂市场,思路开阔,还这么务实,在这种领导手下工作,委实是一种享受。然而,却也为赵安邦担心,“不过,赵省长,我们也不能由着白原崴在境外不受控制的这么胡说八道啊!据我省驻港办事处反馈过来的信息,白原崴已于昨夜搭乘法航班机飞往巴黎了,如果白原崴在巴黎和欧洲继续胡说下去,只怕北京领导同志还要找你的!”
       赵安邦不无苦恼地道:“是的,但采取任何措施都必须慎重!鲁生啊,有一点你一定要清楚,我们这回是碰上硬对手了。这个白原崴不简单啊,进退有据,在WTO的背景下,从国内到国外,从制造业到金融投资,和我们打了场立体战!”
       孙鲁生深有感触,“是啊,是啊,赵省长,从接收开始,我和同志们对这位白总就没敢轻视!”看着赵安邦,试探道,“如果白原崴这次不回来就好了!”
       赵安邦“哦”了一声,警觉地问:“鲁生同志,你什么意思啊?说清楚!”
       孙鲁生略一沉思,大胆地说了起来:“赵省长,有个情况你知道:伟业国际集团美国上市公司伟业中国的总裁王正义,涉嫌侵吞集团海外资产,数额高达上千万美金!这事和白原崴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我们应该好好查一查嘛!”
       赵安邦没当回事,“哦,这事啊?这和白原崴有啥关系?你们上次汇报时不也说了吗?早在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下达之前,白原崴就和王正义闹翻了,已经准备改组伟业中国的高管班子了嘛!再说,现在王正义又死在巴黎了,别瞎琢磨了!”
       孙鲁生却不愿放弃,“赵省长,我这可不是瞎琢磨!白原崴套咱们,咱们也可以反手套他嘛!就以涉嫌侵吞国有资产罪对他来个立案审查,把他吓阻在境外!”
       赵安邦怔住了,“什么?什么?你是不是还想对白原崴发个通缉令啊?!”
       孙鲁生说:“能发个通缉令更好!当然,不是真抓,就是演一场戏嘛!和白原崴这种资本大鳄斗,得出点险招,险中取胜,反正兵不厌诈嘛,兵书上有的。”
       赵安邦沉下脸,“什么兵不厌诈?这是馊主意!”
       孙鲁生有点着急,“赵省长,你别急着下结论嘛。这笔资产可是三百亿啊!”
       赵安邦手一挥,很不高兴地说:“那也不能这么乱来!三百亿怎么了?就眼红了?鲁生同志,你是省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对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负有一份责任,这没错,利用手上的权力和你说的兵不厌诈的手段拿回这三百亿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以这种方法拿回了三百亿,我们汉江省也许会失去三千亿!文山的教训已经摆在那里,对赚钱的企业巧取豪夺,自以为很聪明,结果怎么样?谁也不去文山投资了,人家发不了财,你文山也别发展了!”说到这里,口气缓和下来,“鲁生同志,请你一定不要忘了,你这个省国资委主任和我这个省长代表的是国家,是汉江省人民政府,有个自身形象和影响问题,另外,还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国务院领导刚才在电话里说了,原则要坚持,但也要实事求是,一定要稳妥解决好!’’
       孙鲁生想想也是,没再争辩下去,“赵省长,那你说怎么办吧?就让白原崴在巴黎继续这么胡说一气,总得采取一些必要措施吧?”
       赵安邦想了想,指示说:“你尽快和白原崴联系一下,亲自联系!搞清他住在巴黎什么地方?去巴黎什么目的?以我和省政府的名义告诉他两点:一、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请他免谈,我和汉江省政府从没认定它是戴红帽子的私营企业,这是重大原则问题。二、在产权奖励方案没得到双方认可之前,请他不要再公开发表不适宜的言论,否则,后果自负!另外,再找一下我驻法大使馆,请商务处参赞同志出一下面,代表我们做做白原崴的工作,请白原崴国外事情结束后早日回国。”
       孙鲁生犹豫了一下,“驻法使馆能理睬我么?这个电话你是不是亲自打?”
       赵安邦不耐烦了,“让你打你就打嘛,就说我让打的,这几年我省经贸代表团每年几次去法国,大使馆几乎成我们的办事处了,这点小事,会替咱们办的!”说罢,离开办公桌,坐到了沙发上,“鲁生,我不是和你说了么,可以考虑奖励白原崴和他们的高管人员一些股权,总额不超过20%,搞个方案,你们搞了没有?”
       孙鲁生汇报说:“已经在搞了,我让产权处搞的。不过,现在看来行不通,白原崴不会只满足于伟业国际的经营管理权,他的胃口大得很,一出境就现出原形了。你看他在境外说的这些话,似乎还想一口吞掉伟业国际,方案做了也白做!”
       赵安邦道:“怎么是白做呢?谈判总要有个基础文件嘛!白原崴想一口吞掉伟业国际是一厢情愿,没这个可能。不过,该让点步也要让点步,可以考虑在10%左右让。白原崴和原管理层的经营权必须保证,我早就说了,我不愿看到一个奇迹在我们手上消失,伟业国际不是泰坦尼克号,这艘巨轮决不能上演冰海沉船!”
       孙鲁生叹了口气,郁郁问:“如果白原崴达不到目的,最终非要沉船呢?”
       赵安邦颇为自信地笑了起来,“这可能性不大,平州港他都不愿放弃嘛!”
       孙鲁生问:“白原崴这么猖狂,我们还让步,合适么?是不是也影响形象?”
       赵安邦说:“影响什么形象啊?现在就是平等谈判,他猖狂进攻,你疯狂反击嘛,我看你孙主任也够疯狂的了,竟然想到要下通缉令吓唬人家了广
       孙鲁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么,赵省长,就算我们让10%,白原崴的股权也只占30%,加上他们管理层原有持股,最多占到43%,如果坚持不让,他们就是33%,;控股权是我们的,又怎么保证他们的经营权呢?我们不派董事长、总经理了?我们一股独大,将来在董事会搞表决,肯定是我们说了算嘛!”
       赵安邦说:“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白原崴心病就在这里!所以,我考虑了很久,有了个想法:我们不能一股独大,股权要进行社会化处理,分散卖给对伟业国际有兴趣的企业法人和社会法人,甚至是自然人!也鼓励白原崴的合作伙伴来买,我们最多只保留30%,一个原则,就是让白原崴继续控股!”站了起来,在沙发前踱着步,继续说,“孙主任,你想啊,30%至40%左右的股权卖出去,我们收回来的资金是多少?上百亿吧?能办多少事?文山问题不就好解决了?余下的股权让白原崴继续经营,每年还能分红,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的目的全实现了!”禁不住感慨起来,“当年京港开发投给白原崴一千万,谁能想到今天会让我们赚得这么盆满钵盈?说良心话,这可是我此生看到过的最赚钱的一笔国有资产买卖啊!”
       孙鲁生不禁兴奋起来,“嘿,赵省长,你说的这些,我和同志们还真没想到过。我看是个好主意,只要白原崴愿意回来谈,能接受就行!”
       赵安邦挺有信心,“我估计白原崴能接受的,在宁川和他交锋时,我已有预感了。他也舍不得自己一手打造的伟业国际啊,只要我们真诚待他,我想,他会给我们一定程度的真诚回报。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能把他变成一只剥光了的肥猪,更不能让他成为海外流亡的持不同政见者,否则,我们就是糊涂虫!这既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政治经济学嘛,经济从来就离不开政治,这一点要记住!”
       孙鲁生心里一震,适时地打开笔记本,认真记录起了赵安邦的指示。
       赵安邦继续指示说:“还有,平州港扩建工程的事也给我提了个醒,资金和资产冻结并不明智,一个好项目与我们无关了。所以,伟业的国内资金可以考虑在有效监控的前提下解冻,不要再拘泥过去的接收程序,也尽量减少对现有项目的影响。这些项目真砸在手上,将来我们的股份还怎么卖?又怎么分红啊?,是不是!”
       孙鲁生停止了记录,“赵省长,这我可要说明一下:伟业国际和平州市政府签的平州港扩建合同还是有效的,如果看好这个项目,我们还可以拿回来嘛!”
       赵安邦摆了摆手,“算了,算了,就算能拿回来也不拿了!我们没道理嘛,接收期间搞了个资产冻结,逼着人家改变了投资方,石亚南背后可没少埋怨我!”
       孙鲁生点了点头,“好,你省政府领导有话,我们执行就是厂说罢,合上笔记本,站起来告辞,“赵省长,回去后,我就按你今天的指示精神,先摘个伟业国际产权分拆及社会化一揽子方案,搞出来后再向你做一次具体汇报吧!”
       赵安邦道:“不要找我,先让你们国资委主任陈副省长看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再说。刚才这些设想,我也要和陈副省长通气的,得在省政府办公会上定啊!另外,你也给我学聪明点,别把底牌都告诉白原崴,产权分拆社会化处理的事暂时别和他说,奖励的股权就定在20%,那10%也不要轻易让,我们还得逼逼他!”
       孙鲁生心里有数,连连应着,向门口走,“好,好,那我就回去了!”
       赵安邦却又想起了什么,“哎,孙主任,别忙走,我好像还有什么事……”
       孙鲁生站住了,“除了伟业国际,还能有什么事?是不是文山国企的事?”
       赵安邦回忆着,“不是,不是!”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是一个上市公司的事!孙鲁生,你给我坐下,这事你得给我说清楚:你怎么化名鲁之杰在《汉江商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怀疑人家宁川的绿色田园业绩有问题?想吃官司啊?”
       孙鲁生没想到会是这种事!自己一篇小文章竟捅到了省长面前,省长竟知道她笔名叫鲁之杰!便问:“赵省长,你怎么知道我在商报上发表了这篇文章?”
       赵安邦批评道:“还说呢,人家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告到我面前来了!我让秘书找到商报总编,才知道咱们省国资委有个女秀才叫鲁之杰!我说鲁之杰同志,你少替人家绿色田园操心好不好?你真吃上官司不停地上法庭,工作不受影响啊?别说绿色田园搞得不错,就算有问题也用不着你来管,有证券
       监管部门嘛!”
       孙鲁生赔着小心问:“赵省长,我……我这篇文章你看了没有?”
       赵安邦道:“我还没来得及看,这种东西你不要再写了好不好?”
       孙鲁生解释说:“赵省长,其实,你应该看一看,我哪天找来送给你。绿色田园真有问题,根据我的分析,业绩水分不小,估计是颗地雷!荒唐的是,这颗地雷偏有人抢,这阵子股价疯长,也不知是股民疯了,还是市场疯了……”
       这时,桌上的保密红机响了起来。赵安邦走过去接电话,边走边说,“孙鲁生,你不要说了,别管是地雷还是卫星,都不在你省国资委的职责范围,是地雷,涨上去也不会长久,也会跌下来,让股民和市场去说话嘛,好了,就这样吧!”
       也只能这样了,身为省长的高级领导要接保密电话,自己在面前不合适。可孙鲁生心里真是不服:这位省长精明过人,怎么就没想到一个简单的问题呢?既然现在发现了地雷,就得想法把它排除,怎么能让它日后踩上去再爆炸呢?况且绿色田园不是外省的上市公司,是汉江的上市公司,真闹出个什么大丑闻来,他省长脸上不也挂不住吗?!就算出于私心,非要保护本省的上市公司也不能这么保护嘛!
       然而,见赵安邦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便也没再多说,只好心提醒了句,“赵省长,钱惠人市长的老婆崔小柔就在这家公司,你最好让钱市长注意点影响广
       赵安邦一怔,拿起的话筒又放下了,“哎,孙主任,你什么意思啊?”
       孙鲁生说:“没啥意思,就是提个醒嘛,白小亮出事后,外面议论不少哩!”
       赵安邦脸一拉,“白小亮出事和钱惠人有啥关系?瞎议论什么?就事论事,说他老婆——他老婆又怎么了?也参预炒股了?她是不是这家公司的大股东啊?”
       孙鲁生这才后悔起来:赵安邦和钱惠人是什么关系?据说赵安邦正琢磨着要把钱惠人往副省级上推呢,她这不是自找麻烦么!于是,就事论事道:“我在绿色田园董事名单上看到了崔小柔的名字,持股数八千股,是不是参预炒股我不清楚。”
       赵安邦说:“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四处乱说,更不要瞎联系!现在哪个上市公司高管人员不持股啊?老钱现在已经够难受的了,鲁生,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
       省长大人这种态度,她还有啥可说的?于是只得连连应着,退出了门……
       十九
       钱惠人一直把女儿盼盼送到省城机场安检处,眼看着盼盼从艳红的小坤包里掏出飞机票、登机牌和身份证,递到一位女安检人员面前。女安检人员对照身份证看了看,职业性的目光在盼盼俊俏的小脸上停留了只一两秒钟,便在登机牌上盖了安检章。盼盼把女安检递出来的身份证、飞机票、登机牌胡乱抓在手上,冲着安全隔离线外的钱惠人挥了挥手,强作欢颜地说了句:“老爸,你回吧,我走了!”
       钱惠人却不放心,大声嘱咐说:“把身份证和飞机票收好,收到包里去,只留着登机牌就行了!还有,下飞机见到你妈后,马上给我打个电话,别忘了咽!”
       盼盼真是个乖乖女,当即打开小坤包,把身份证、飞机票放到包里,只拿着一张登机牌走进了安检门。通过安检门后,再次向钱惠人挥手,“爸,你回吧!”
       钱惠人不愿走,眼里含着欲滴的泪,冲着盼盼无声地挥了挥手,让盼盼先走。
       盼盼先走了,脚下的高跟鞋在花岗岩地面上击出一串脆响,身影一闪,消失在候机大厅流动的人群中。钱惠人眼瞳里留下的最后影像是盼盼的白色上衣和那只背在身后的艳红的小坤包。小坤包是他这次在省城给女儿买的,真正的意大利名牌。
       一切都过去了,该澄清的都澄清了,恶梦总算做到头了。开车赶回宁川的路上,钱惠人倚在后座上佯装打盹,心里默默咀嚼着在省城这两天一夜的痛苦经历。
       赵安邦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这位老领导不可能对他和盼盼的悲伤遭遇无动于衷。于华北那里本来没想去,赵安邦非让去,也只好去了,没敢带盼盼,——他真怕一场不可避免的难堪,再次刺激女儿那颗已饱受刺激的心。
       没想到的是,于华北的态度竟也很好,吃惊过后,便叹息起来,一再说孙部长当年不该做《西厢记》里的崔母,硬把张生和莺莺给拆散了,闹了这么一出当代爱情悲剧!于华北再三交待,要他在各方面多关心盼盼,还很动感情地说:“盼盼没啥错,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把欠她的爱都还给她,让她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
       然而,于华北毕竟是于华北,他该说的全说了,谜底摊开了,于华北仍没就白小亮一案透露任何信息。他再三说向白小亮借款时打了欠条,人家就是不接碴,既没说有这张欠条,也不说没有。因此,他就不能不警惕:于华北说让盼盼在阳光下堂堂正正做人是什么意思?当真是出于同情和善意吗?是不是想把他拖到阳光下晒晒?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有个私生女,能公开吗?真公开出去,家里闹得一塌糊涂不说,社会上也会议论纷纷!别说上什么副省级了,只怕这个厅局级的市长也没法当!这事适当的时候还得和赵安邦提一提,让老领导找于华北再做做工作。
       借款的事倒不怕,就算真找不到那张借条了,白小亮也不会不负责任地瞎说一气,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谁也不能认定他就是受贿!事实上也是这样,到目前为止,不论是于华北还是省纪委,都没找到他头上,况且,这四十二万他正在想法还。赵安邦提醒得对,这事是不能再拖了,就是再困难,也得想法先了结,看来,必须和老婆动一次真格的了,这还没着落的十五万她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
       老婆崔小柔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从结婚那天起,就把他的生活全管起来了,吃喝穿戴,都用不着他操心,舒服倒是舒服了,却也把他管死了。尤其是有了盼盼这档事,他就受大罪了,每年总要贴补盼盼一些钱的,连贪污公款的心都有……
       正这么在车上胡思乱想着,手机突然响了——竟是赵安邦打来的电话!
       赵安邦很不客气,开口就问:“钱胖子,那个绿色田园又是怎么回事啊?”
       钱惠人没任何思想准备,以为赵安邦要了解许克明什么情况,便说:“赵省长,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您不是见过吗?挺不错的一个小伙子,很有想法……”
       赵安邦打断了钱惠人的话头,“我问的不是许克明,是你老婆!你家崔小柔是不是这家公司的董事?是不是还持有这家公司的股份啊?你给我说说清楚!”
       钱惠人这才明白过来,“赵省长,你说这个啊?那我汇报一下:绿色田园是老上市公司电机股份重组过来的,崔小柔和我结婚后,从深圳调到宁川电机厂,后来电机厂改制上市就按规定持股了,最初是三千股,配了几次股,现在大约有七八千股吧?如果您老领导认为这影响不好,我……我马上让小柔把持股全退掉就是!”
       赵安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这样,倒也不一定退股,但董事最好不要当!你钱胖子做着宁川市长,你老婆是上市公司董事,总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嘛!”
       钱惠人郁郁道:“好,赵省长,我听你的,让小柔退出董事会就是了!”又说,“现在的情况你清楚,有些人就是要整我,是不是有人又做小柔的文章了?”
       赵安邦口气缓和下来,“这你别瞎想,是我对你严格要求,你理解就是!”
       钱惠人想:肯定又有什么人跑到赵安邦那瞎嘀咕了,官场险恶,人心难测啊!
       因此,当晚从省城回到家,钱惠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对崔小柔郑重交待说:“小柔,你明天就到绿色田园去,告诉许克明,你这个执行董事不能再当了,手上的那点股票也转给其他董事,或者干脆卖掉,和绿色田园公司彻底脱离关系!”
       崔小柔很意外,“老钱,你发什么神经?我是公司老人了,为啥要退出?”
       钱惠人一声长叹,“还不是为了顾全大局嘛,安邦省长好心提醒的啊!”
       崔小柔益发意外,“安邦省长咋这么敏感?该不是谁又背后打黑枪了吧?”
       钱惠人压抑不住了,发泄道:“那还用说?人家该出手时就出手嘛!”
       崔小柔发起了牢骚,“那他赵安邦就不说话?又想牺牲你了?老钱,不是我挑拨离间,我看你这位老领导就是滑头!论能力,论贡献,论关系亲疏,你都不该在王汝成之下!他倒好,对裴一弘言听计从,让王汝成做了书记,让你做市长……”
       钱惠人不悦地打断了崔小柔的话头,“行了,行了,过去的事还说啥啊?再说,这种事要省委常委会决定,也不是安邦省长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们得理解。”
       崔小柔说:“理解?怎么理解?我算看透了,这种滑头领导,你不跟也罢!”
       钱惠人心烦意乱,“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怕我还不够烦啊?!”略一停顿,又说,“哦,对了,还有个事:你给我到银行去一趟,取十五万回来,我有急用。”
       崔小柔不悦地问:“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又不少你吃,不少你喝!”
       个中隐情没法说,钱惠人只能耍野蛮,“哕嗦什么?让你取你就去取嘛!”
       崔小柔才不吃这一套哩,“叫什么叫?实话告诉你:银行没钱,那些存款我都转到股市上去了,证券部同志正帮我炒绿色田园,都涨40%了,还有得涨哩!”
       钱惠人手一摆,“这我不管,反正我明晚必须拿到这十五万!”又警告道,“小柔,我重申一下,股票不能再炒了,你一定要记住自己的身份,注意影响!”
       崔小柔火了,俊俏的大眼睛里溢上了泪,“钱胖子,那你还让不让我活了?你当市长,我既不能在市委、市政府任职,又不能当上市公司董事,还不能炒股,那让我以后干什么?当家庭妇女?靠你养活?你挣几个钱啊?养得起吗?!”
       钱惠人也觉得有些过分了,想了想,妥协说:“要不,你就在许克明手下搞点行政事务性工作吧,反正别再在董事会呆着,这对我确实有消极影响啊!”
       崔小柔抹去眼中的泪,“这我听你的,那你也说清楚,要十五万干什么?”
       钱惠人却不说,“你别问,反正这个钱我必须尽快拿到,你别逼我犯法!”
       崔小柔大概知道事情比较严重,口气缓和下来,有些可怜巴巴,“老钱,你总得说说是啥事嘛!十五万咱们不是拿不出,可你别让我这么提心吊胆好不好呢?”
       钱惠人心里一动,马上顺水推舟,一声夸张的长叹过后,表情极是沉重,信口开河道:“知道我为什么去省城吗?省纪委领导找我谈话了,麻烦怕是不小啊!”
       崔小柔马上想到了于华北,“是不是那个姓于的家伙又做你的文章了?”
       钱惠人“哼”了一声,“这还用说?天明书记的儿子白小亮不是进去了吗!”
       崔小柔这才有些怕了,见他不说具体情况,也没敢再追问,次日上午便提了十五万现金出来,装在一个服装袋里交给了他,他当晚便带着钱去了池雪春家。
       池雪春拿到钱很高兴,透露说:“钱市长,你放心,听说那张欠条找到了!”
       钱惠人眼睛一亮,“真的?池大姐,快说说,在哪里找到的?谁告诉你的?”
       池雪春说:“听纪委一位熟悉的朋友说,是在小亮办公室文件柜里找到的,夹在一本日记本里,确实是四十二万,欠条上的日期是二OO一年十二月三日。”
       钱惠人道:“这就对了嘛!我记得也是十二月,具体日子记不清了!”又苦笑着抱怨说,“这个小亮啊,差点害死我了,这张欠条找不到,我可就说不清了!”
       池雪春真诚地说:“那也说得清,我就从没怀疑你会受小亮的贿!这话我也和安邦省长说了,不过,盼盼的事我话到嘴边还是没敢说,——这你交待过的!”
       钱惠人叹息道:“池大姐,你为我保密,没和安邦省长说,我可全坦白了,不但找了安邦,还被安邦逼着去见了于华北!欠条找不着,不说清怎么行啊!”苦涩地一笑,“再说,我也很不应该啊,这款一借就是一年多,总是个错误嘛!”
       池雪春感叹说:“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一年多
       还不了钱,正说明你清廉!”
       钱惠人眼睛一红,泪水差点下来了,“有你这句良心话,我就知足了!”
       池雪春又想了起来,“哦,对了,钱市长,还有个好消息哩:小亮挪用公款炒的股票叫什么绿色田园,这只股票挺好的,这阵子突然涨起来了!证券公司说,他们趁机把股票全给卖光了,小亮账上的亏空其实也没多少,最多不超过五十万!”
       钱惠人大喜过望,“池大姐,这……这可太好了!只要没造成巨额亏损,将来小亮也不会判多重的刑,这么一来,我……我这心里也会多少好受些!”
       池雪春说:“不过,也有些遗憾。股票卖得早了些,听证券公司的同志说,如果绿色田园这两天再卖的话,小亮账上不但不会亏钱,还能赚上个几十万哩!”
       钱惠人道:“池大姐,这你就别遗憾了,股市上的事说不清楚,风云变幻啊,涨起来很快,跌下去也很快,能落得目前这个结果就算万幸了!”
       池雪春倒也挺想得开,“就是,就是,钱市长,我这也不过是随便说说。”
       从池雪春所住的二区五号楼一路往一区十号自己家走时,钱惠人心彻底放下了:欠条到底找到了,四十二万还清了,自己今夜可以及早睡个安生的好觉了。
       没想到,这晚,文山市常务副市长马达偏跑来了,他进门时,马达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崔小柔说着什么。见他进了门,马达触电似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上前拉着他的手开玩笑说:“哎哟哟,我的钱大市长,您可披星戴月回来了!怪不得你们宁川搞得这么好,那是因为有您这么一位不知劳苦的人民公仆啊,佩服,佩服!”
       钱惠人一把打掉马达的手,“别肉麻了,真佩服我,就把你们文山搞搞好!”
       马达仍是一副半真不假的样子,反客为主地拉着钱惠人在沙发上坐下,“是的,是的!钱市长,我今晚来,还就是想和你说说文山!文山是我的管区,也是你的老家,搞不上去对谁都不好。对我来说是没政绩,对你来说是脸上无光嘛!”
       钱惠人脸一沉,“笑话!文山的常务副市长是你,市长没准马上也是你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宁川搞好了我脸上就有光了!说吧,说吧,是不是又要宰我啊?”
       马达直笑,“钱市长,看你想到哪去了!我这次找你,既不涉及两市之间的合作项目,也不涉及融资借款,就是路过宁川,想你了,来看看你,放心了吧?”
       钱惠人不敢放心,“马市长,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谁呀?说你的事吧!”
       马达想说却又没说,看了看坐在对过的崔小柔,“哎,崔女士,您能不能先回避一下?让我和钱市长说点私房话?放心,和爱情无关,完全是忧国忧民的事!”
       崔小柔起身走了,边走边说:“别整天忧国忧民了,谈点爱情也没关系!”
       马达待崔小柔进了卧房,才说起了正事:“钱市长,你可能听说了吧?于华北副书记最近去了趟文山,我估计是代表省委考察我们文山班子的,可人家偏说是来搞调研,关于文山班子怎么调,一句口风没透,连他老部下田封义心里都没底!”
       钱惠人知道赵安邦和裴一弘对文山班子很不满意,一直想动,可也听说于华北对现班子想保,反正都与他无关,他自己的事还烦不完呢!便敷衍说:“田封义怎么会没底?他和于华北书记是什么关系?马市长,老田只怕没和你说实话吧?广
       马达直摆手,“不是,不是!这情况我知道,于华北在几个不同场合批了我们,谁都没轻饶,包括对田封义!当然,也该批,文山这些年是没搞好嘛!刘壮夫书记三天两头住院,田封义能力太差,让我这个常务副市长怎么办?我真是孤掌难鸣啊!钱市长,咱们是老伙计了,我这一肚子委屈还真得好好和你说说哩……”
       钱惠人不想听,阻止说:“哎,哎,马市长,你打住吧!你的委屈和我说什么?我又不是省委、省政府领导,你找裴书记,安邦省长,于书记他们说嘛!”
       马达道:“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在安邦省长面前垫个话。你别误会,我这可不是跑官啊,我是想干事!我酝酿了一个甩卖国企,振兴文山经济的计划,可于华北听都不愿听,我估计于华北和省委不想让田封义和我进这关键的一步啊厂
       钱惠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想:你最好别进这关键一步,你进了这一步,只怕文山还没希望!还委屈,从管工业的副市长,到管全面的常务副市长,你干成了啥?
       马达还在喋喋不休,“钱市长,看在当年咱们在白山子的份上,你老弟说啥也得帮我做做安邦省长的工作。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咱安邦省长最听你的!”
       钱惠人笑着自嘲道:“安邦省长听我的?我是中央领导啊!马市长,要我看,这事最好还是你亲自和安邦省长去说,可以说说你振兴文山的计划设想嘛!”
       马达不高兴了,“看看,不够朋友了吧?不瞒你说,我已经听到风声了,省委很可能从你们宁川和平州派干部到文山去搞占领,我干事的舞台只怕没有了!”
       钱惠人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哦,这倒不是没可能,对文山班子,省委一直就想动嘛。现在又把文山定成了北部地区经济辐射中心,班子肯定要加强。”
       马达说:“所以,钱市长,这忙你得帮啊!你和安邦省长说嘛,真不让我当市长,就让我换个环境,去伟业国际集团去干番事业吧!最好是董事长兼总经理,让我组阁挑个党委书记!我听省国资委的同志说了,伟业国际已经划给省里了,国资委孙鲁生他们正在接收,原来的老总白原崴又逃到海外去了,正是个机会哩!”
       钱惠人心里苦笑:就冲着你想去做一把手,人家白原崴岂有不逃往海外的道理?不过,对白原崴逃亡—事,他倒真没听说,便问:“哎,谁说白原崴逃了?”
       马达眼皮一翻,“没逃吗?我们文山的同志都在传嘛,说是逃到南非去了。”
       钱惠人哭笑不得,“那我告诉你’吧,白原崴没逃到南非,逃到月亮上去了!”
       马达手一挥,“管它南非还是月亮吧,反正伟业国际不是白原崴的了。”
       钱惠人说:“那也不是你马市长的!”说罢,又是一个不无夸张的漫长哈欠。
       马达脸上挂不住了,“钱市长,你咋哈欠连天的?对老哥这么不负责任啊?”
       钱惠人只得继续应付,“好,马市长,你说,你说,我这不是在听嘛!”
       马达又说了下去,口气中带着戏谑的不满和抱怨,“钱市长,你别一阔脸就变嘛!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没原因的。不是你,十七年前我能拉着一个浩浩荡荡的军工厂落户文山吗?今天来你家的路上我还在后悔:你说我当年咋这么倒霉呢?怎么会在省城大众浴室撞上你和安邦省长?怎么就被你们俩骗到文山来了呢?”
       钱惠人一怔,笑道:“哎,哎,马市长,打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马达实在是个活宝,摇着头发花白的大脑袋,和他坐近了一些,“我的钱市长啊,你这话就不对了嘛!怎么能让它过去呢?回忆一下过去有好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符拉基米尔·伊利奇说的!”脸上现出了回忆的神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老哥当时可没这么发达,只是白山子县工业办公室主任吧?安邦省长当时是管工业的副县长,是不是?你和安邦省长搞了个空荡荡的工业园,四处拉项目,拉得好辛苦啊,到省城出差连招待所都舍不得住,住洗澡堂!”称呼在不经意中变了,钱市长变成了钱主任,“钱主任,真是天意啊,历史把我们抛进了省城大众浴池,让我们遭遇了一场伟大的洗澡!我们彼此坦诚相见了,绝对坦诚哩,你、我、安邦县长,身上全都赤裸裸一丝不挂,那是真理与真理的历史性会晤啊……”
       钱惠人眼前不禁浮出一片水雾蒸腾的迷蒙,十七年前的那场伟大的洗澡伴着马达不无夸张的回忆性述说重现在眼前。马达说得不错,那时,他只是文山白山子县工办主任,还是副主任,分地落下的处分没撤销,赵安邦想提也提不起来,只能让他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工作。那时真难啊,他和赵安邦若不是在真理的浴池中碰到了马达,哪会有后来几年白山子乡镇工业的起步和城关工业园的一片红火啊!
       第 六 章
       二十
       一九八七年省城大众浴室的浴池里一片面汤似的混浊。泡在同一池浑水中的钱惠人、赵安邦和马达,隔着一层白蒙蒙的水雾,还天各一方,尚未相会相知。如果那天赵安邦硬是不让钱惠人帮着搓背,二人提前离去了,真理和真理的历史性会晤就将失之交臂。事后回忆起来,钱惠人还想,创造历史有时是必然的,比如由刘集镇分地引发的三十年不变;有时却具有偶然性,比如发生在省城的伟大的洗澡。
       那时真苦啊,赵安邦带了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到文山地区最穷的农业县白山子做分管工业的副县长,这明显是不受重用。几个副县长中,农业县长排名第一,排第二的是政法县长,赵安邦竟排在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之后。这个排法也不是没道理,南部各市县乡镇企业迅速崛起时,白山子还在以粮为纲哩!县办工业只有一个百十号人的编织厂,两家地方国营性质的小饭店,和十几个集体所有的乡村合作社。赵安邦到任后转了两天,就把这点家底全摸清了:全县所有工业资产不足三百万,都不如南部市县一个自然村的家当多。这才在县长办公会上捉出:向南方学习,自费开发,上马搞工业园。他跑到白山子投奔赵安邦时,赵安邦很高兴,当即表态说:“好,好,胖子,那你就过来吧,我和县委组织部说说,马上商调!”
       他正式调过来做县工业办公室副主任时,工业园的地已圈下了,就在县城东面城关镇上。在赵安邦的坚持下,县委、县政府联合下发了个工商强县的八七年第三号文件,规定:在自理口粮,自筹资金,自建住宅,自谋出路的前提下,欢迎农民到城关镇搞开发,可以在镇上建房,在工业园设店建厂。文件一公布,各乡农民纷纷涌进城,县工办一下子热闹起来,简陋的办公室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几天内就有上千户农民登记建房,三百多户准备在工业园设店建厂,押金收上来两千多万。
       然而,白山子毕竟不是南部发达地区,底子太薄,老百姓太穷,最初的喧嚣热闹过后,他和赵安邦不无悲哀地发现:农民们向往的是城镇户口,他们既没有资金,也没有能力支撑起城关工业园这片新天地。除了工业园内的小商品市场,真正入园的正经工业企业几乎没有,规划中的工业区还种着庄稼。赵安邦坐不住了,自己带头跑项目,也赶着他和县工办的同志下去跑。跑的结果并不理想,那时的宁川、平州、省城都在大上工业园,有的还是国家级的,投资环境,优惠政策,都是文山比不了的。在省城大众池室碰见马达那晚,他和赵安邦又经历了两场艰苦而无效的谈判,厂房用地降到每亩三千,倒贴七通一平的费用,人家都不愿来投资。
       那晚,钱惠人见赵安邦身心交瘁,无精打采,要给赵安邦搓背,说是搓搓舒坦。一搓果然舒坦了,赵安邦搭拉着湿脑袋,坐在浴池边摇摇晃晃,差点儿睡着。
       就在这时,钱惠人无意中听到了浴池另一角马达和一位姓李的副厂长的对话。
       马达说:“平州没戏,我估计省城也没戏,谁也不敢违反国家户口政策啊!”
       李厂长说:“省城不是还没回绝吗?能给二百个户口也成,你我解决了嘛!”
       马达说:“老李,这梦你别做,要解决就得一起解决,当年咱3756厂是从省城迁到大西南的,要回得一起回,这四千多人都是我们汉江子弟啊!不能让他们献了青春献子孙!要想自己回来,我不是没门路,可我能这么走吗?不要脸啊!”
       李厂长叹着气说:“马书记,这么说省城也没戏,谁敢收下咱四千多人啊!”
       马达从浴池里站了起来,走到莲蓬头下淋浴,边淋边发狠说:“老李,我还就不信了,这么好的一个转产军工厂,还有四千万的安置费,会在汉江省花不掉!”
       天哪,还有这种事!一个转产的军工厂,带着四
       千万的安置费,竟在汉江省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这难道是上帝的声音吗?是的,是上帝的声音,上帝已经降福人间了!钱惠人顿时热血冲顶,一把推开昏昏欲睡的赵安邦,也不管赵安邦舒服不舒服了,嘴上喊着“马书记”,跌跌撞撞冲到莲蓬头下,准备实现和真理的会晤。
       不料,因为太激动,钱惠人在距马达一步之遥的地方滑倒了,摔个仰面朝天。
       马达吓了一跳,抹去了脸上的水,低头看着钱惠人问:“哎,你认识我?”
       钱惠人不顾屁股上的疼痛,爬起来,赔着笑脸道:“现在不就认识了吗?”
       马达疑惑地审视着钱惠人,“哎,我说同志,你什么意思啊?”
       钱惠人一把拉住马达的手,用力握着,“马书记,汉江人民欢迎你厂
       马达甩开钱惠人热情的手,一脸嘲讽说:“老弟,你代表汉江人民?你?”’ 钱惠人这才发现自己口气太大了,忙喊赵安邦,“赵县长,来项目了!”
       赵安邦那当儿还朦胧着呢,坐在浴池边说:“胡说啥呀,快冲冲走吧!”
       钱惠人硬把赵安邦拖到马达面前,这才让赵安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这次光着屁股的历史性会晤,嗣后被马达说了多少年,一直说到今天。在马达嘴里,当年的赵安邦省长和钱惠人市长落魄着呢,哪有今天这份威风?为把他和3756厂拉到文山,好话说尽,笑脸赔尽,连裤衩都没来得及穿,就坐在浴池旁和他谈判了。这种谈判在古今中外的商业谈判历史上前所未有!赵安邦却不承认,笑骂马达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钱惠人后来见了马达,就敲打说,闭住你的臭嘴吧,都当上副市长了,还不知道为尊者讳?你狗东西少四处败坏安邦省长的光辉形象!
       光辉是后来的事,一九八七年见到马达的时候,赵安邦的形象并不光辉,他的形象就更不光辉了,说落魄是客气的,落魄中还有份穷凶极恶。因为穷自然就凶了,拉项目,找投资弄得急红了眼,饿狼一般,岂有不恶的道理?他不止一次和赵安邦开玩笑说,实在不行就绑两个大款过来,不在咱工业园投个千儿八百万就不放人!因此,马达和他们3756厂四千人的户口问题在省城、平州是难以解决的大麻烦,在他和赵安邦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他们连地都敢分敢卖,还怕违反户口政策?赵安邦在大会小会上不止一次说过,只要能把工业园搞上去,啥都能试!
       然而,让他和赵安邦都没想到的是,马达也是个敢闯祸的祖宗。3756厂面临的不仅仅是四千人的户口问题,还有抗命的问题。在此之前,国家已将3756厂就地安置到大西南原厂附近的一个小县城,准备转产电视机,已经在盖厂房了。如果真把马达和3756厂拉到城关工业园,不但马达要倒霉,他和赵安邦也得受连累。
       马达也不隐瞒,当晚和他们一起吃夜宵时,就实话实说了:“赵县长,钱主任,咱们是光着屁股见面的,没啥掖着藏着的!我抗命把这么大一个厂,四千人拉到文山落户,有相当风险。也许会惊动国家有关部委和两省领导层,我很可能被撤职开除党籍!可我认了,3756厂本来就是从汉江省迁到大西南去的,同志们想回迁汉江是一个原因,另外,目前所谓的就近选址也不科学,那鬼地方连火车都不通,将来怎么发展?我和李厂长还有党委反复研究了几次,最终决定冒险闯关!所以,也请你们想好了:你们是不是真敢冒这个险?其实你们没义务陪我们冒险!”
       这可真是开玩笑:世上竟还有这种人,这种事!钱惠人当时就想,这项目只怕又黄了!一个四千人的大厂抗命不遵,自说白话跑到文山来了,大西南那边能不追查?能不找汉江省委、省政府?看来这不是上帝的声音,也许是魔鬼的声音。
       赵安邦真够大胆的,明知此事不可为,仍于穷凶极恶中不愿放弃,继续与魔共舞,“马书记,我很敬佩你的道德勇气,就冲着你没扔下一厂职工自己调回来,我说啥也得成全你!咱现在什么也别说,你先到我们文山城关工业园实地看看,如果还满意的话,我们也派人去你们厂子考察一下,看看你这个厂是不是真的生产电视机?你要生产机枪、大炮啥的,我们就不敢要你了,我们工业园可不造军火!“
       马达乐了,“赵县长,你放心,我们厂一直生产军工仪表,前年转民品了,上了生产线,试产电视机,现在电视机可是大热门啊,内部凭票供应!你们来吧,我用内部职工价一人卖给你们一台彩色电视机,别看还没牌号,质量好着呢!”
       相互考察都很满意。城关镇虽说不在文山市内,可距文山城区并没多远,只半小时车程,文山又在铁路线上,有个大火车站,四通八达,交通便利。赵安邦带着县工办的两个同志去了趟大西南,当真抱回来一台无牌号的十四时彩色电视机。
       指着那台彩电,赵安邦乐呵呵地说/同志们,这可是天上掉馅饼啊,从今开始,咱们文山要生产彩电了,而且就在咱们城关工业园生产!这才叫真正的大项目哩,这个大项目一上,就得上配套厂,比如,相关元件厂啊,纸箱厂啊,还有服务方面,一方水土就带活了!”说这话时,赵安邦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冒险了。
       钱惠人及时提醒说:“赵县长,你别光想着天上掉馅饼啊,咋就没想到犯错误?搞不好这可又是一次分地事件,也许比分地还严重,陈同和书记和省里饶不了咱们!”又建议说,“真要干,最好汇报一下,看看市里和省里是什么态度?”
       赵安邦当场否决了,“汇报什么?这种事能汇报吗?一汇报准不成!”
       这期间又出了点小插曲:马达一看赵安邦态度积极,骑在驴上又想找马了,厚颜无耻地提出,自己带过来的是个团级厂,窝在白山子县的城关镇太委屈了,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是进文山城发展,而且,文山市委还应该给他们相应的待遇。
       赵安邦哭笑不得,还不敢发火,怕弄黄这笔风险生意,只能报之苦笑,“马书记,我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团级单位,我也县级单位,你这待遇我怎么给?让市委给?你觉得这事能向文山市委汇报吗?哪个傻爹敢收你这叛逃过来的野种?”
       马达直乐,“你赵县长不就是个傻爹吗?你思想解放,你就收了啊!”
       赵安邦道:“那我也告诉你,像我这样的傻瓜没几个,碰上我算你运气!”
       马达叫道:“不也是你的运气吗?我拎着乌纱帽给你们带来个大项目!”
       赵安邦笑了,“那你还惦记相应待遇?弄不好,咱们全下台滚蛋!”
       马达很义气,“别,别,赵县长,这话我一直想和你说:这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反正我在劫难逃,犯不上再拖个垫背的!我要对得起四千汉江子弟,也得对得起你赵县长,不能让你办了好事还倒霉!你啥都不知道,是受蒙蔽的革命干部!”
       这其实也是赵安邦想说而不好意思说的。多少年过后回忆起来,赵安邦还夸马达,说是那时的马达真不简单,有责任心,有道德感,还有押上身家性命的勇气!
       于是,一场惊动国家部委和省委、省政府的轩然大波平地而起……
       二十一
       马达此生经历的最悲壮的事件,就是一九八七年五月,从三千里外的大西南率着3756厂四千人进行大转移。动迁之前,一切都是严格保密的,除了厂党委成员和几个厂长,没人知道这次抗命迁厂的决策内幕和运作情况。为蒙住当地政府,五月一日夜间已要走了,马达和厂领导还陪着当地县长、书记喝了场酒。席间和主管县长大谈了一通新厂房建设的事,说是一定要在年底前把厂子从山窝里迁到县城。
       喝罢酒,回到六里沟厂部,马达和厂党委连夜召开全体职工大会,在会上宣布了迁厂决定,要求全厂干部职工搭乘各种交通工具,于五月五日之前离厂,五月十日前带着户口本到汉江省文山城关工业园报到,办理户口手续,逾期责任自负。
       一切都经过精心策划:国家部秀拔下来的四千万安置款已悄然转走,生产设备拆除打包,连山窝里的厂房、住房都找好了新主家,签了个连卖带送的协议。赵安邦和钱惠人那边十分积极,配合默契,在文山地区代为征集了八十多辆卡车,经三千里跋涉悄然开进了山,承担运载生产设备的任务。对职工的安排也是细致到位的,文山火车站和城关工业园都设了接待处,有专门的班子接待。这边头一批五十多辆卡车载着生产设备准备出山时,赵安邦的电话就过来了,说是已在恭候。
       尽管没能如愿迁往省城、平州,而是迁往文山,可总算回到了汉江省,全厂干部群众还是很满意的。迁厂进行得十分顺利,五天之内四千人几乎全出了山,近千吨机器设备也一批批运了出去。因为设备太多,有些就先运到附近关系单位藏了起来。待当地政府有所察觉时,大山窝里的那个3756厂已是一片狼藉的废墟了。
       大西南当地领导们几乎气疯了,跑去上级地委汇报。地委领导不敢轻信,调查属实之后,才向省委正式汇报。省委根本不相信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又下去了解情况,了解清楚后,向国家部委紧急通报。尽管各级都抓得很紧,但还是晚了一步,国家部委有关部门打电话找到汉江省时,已是十二天零十一小时过去了。
       这十二天全在马达和赵安邦事先的计算之中,他们要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在这短短十二天里,3756厂四千人在文山市白山子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了户,国营山河电视机厂也在城关工业园正式挂了牌。挂牌时,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全出席了,赵安邦还把文山市委书记陈同和请了过来。陈同和挺高兴,在挂牌仪式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山河电视机厂落户文山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然而,让陈同和没想到的是,出席挂牌仪式回来的当天下午,省政府办公厅的电话就打来了,追问陈同和和文山市委,知道不知道有家代号为3756的军工厂迁到文山来了?陈同和可不知道3756厂和山河电视机厂本是一回事,回答省政府办公厅说,没这回事。次日一早,省委办公厅又来了个电话,还发来了几份电传材料,其中有大西南那个兄弟省区的相关通报,3756厂的情况介绍,和国家部委调查3756厂去向的明码电报。陈同和看过这些材料才算弄明白,山河电视机厂落户城关工业园是怎么回事?!一怒之下,当即把马达和赵安邦同时叫到了市委。
       谈话是分开进行的。陈同和和赵安邦谈时,马达就在隔壁房间忐忑不安地坐着,思索对策。其实也没啥好对策,这场暴风雨本来就在预料之中,反正四千人的户口落在文山了!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赵安邦,他根据干部职工的意愿和企业发展的考虑抗命迁厂蓄谋已久,赵安邦不是同谋,不该为他陪绑。
       然而,陈同和不但把赵安邦看成了同谋,甚至把赵安邦当成了主谋,口气严厉地对赵安邦训个不停,声音一阵阵传到门外:“……你这个赵安邦,就是不接受教训!在古龙县管农业,你敢分地!到白山子管工业,你敢私自接收这么大一个军工企业!你说怎么办吧?国家部委和省委都追过来了,让我们文山市委怎么解释!”
       赵安邦被训惨了,徒劳地辩解着什么,声音很小,马达支着耳朵也听不清。
       后来,又听到陈同和高声说:“什么馅饼啊?这种馅饼不好吃,要噎死人的!这事和分地的性质虽然不同,可仍然是十分错误的!你赵安邦是党员干部啊,怎么能这么胡来呢?国家部委对3756厂的安置是否合理与你有什么关系?找死啊!”
       赵安邦又解释起来,内容仍听不清,不过,马达能想象到赵安邦的狼狈。
       陈同和最后说:“行了,这我知道,我也希望马达和他这个厂能留在文山,省里和北京的工作我和市委做做看吧!不过,你别再狡辩了,别说事先不知道!这么大一个厂子过来,能没手续吗?你就不问问那个马书记?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赵安邦灰头土脸出来后,马达才被叫进办公室,进去时,马达多少有些底了。
       果然,陈同和对他很客气,“马达同志啊,说说
       吧,是怎么个事啊?现在国家部委四处发电报,找你们这个3756厂,你们敢和国家捉迷藏,我可不敢啊!”
       马达便说了起来,只谈自己和厂党委的决定,绝口不谈省城的伟大洗澡以及和赵安邦、钱惠人私下进行的秘密谈判,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赵安邦是受了他的骗。
       陈同和不信,讥讽说:“马达同志,你别替赵县长打掩护了,你胆不小,我们这位赵县长胆子更大,要由着赵县长胡来,他能把联合国大厦都扛到文山来厂
       马达壮着胆开玩笑道:“陈书记,那赵县长得算人才!赵安邦要真把联合国大厦给你扛到文山来,文山市委的办公条件就改善了,你干脆当联合国秘书长吧!”
       陈同和被逗笑了,“马达同志,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咱们说正事!不管怎么说,厂子已经迁过来了,我们文山当然不能让你们走,该做的工作我们会积极做!但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国家部委有关部门不会和你就这么算了,会处分你的!”
       马达点头道:“陈书记,这我心里有数,丁不起开除党籍,撤职罢官!”
       陈同和想了想,含蓄地说:“也不要太担心,就算开除了党籍,也可以重新人党嘛!你们那边如果不把你和其他厂级干部的档案转来,我们可以重建档案!”
       马达听得这话就想:看来他死不了了,文山市委和陈同和有这个态度,事情就好办了,何况这次冒险迁厂是为了全厂干部职工利益,得到了干部职工的真诚拥护。往好处想,风波过后自己这个厂党委书记也许还能干下去。往坏处想,文山市委也得给他碗粥喝,毕竟是他冒险抗命给文山带来了一个偌大的电视机制造企业。
       却没想到后来事情的发展会这么严重。3756厂既已搬迁到文山,再回大西南原址是不可能了,汉江省委出面协调,陈同和代表市委三次赴京做了大量工作,终于说动国家部委改变初衷,同意将3756厂安置到文山。可这一安置文件下达的同时,国家部委主管局的调查组也下来了,查处重点除了违令迁厂之外,竟还有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据说山里那些连卖带送的厂房、住房,给国家造成了一千三百余万的巨大损失。调查组郑组长吓唬他说,马达同志,监狱的大门已对你打开了!
       陈同和书记真是个敢担责任的大好人,并不像钱惠人形容的那样,是什么保守人物。陈同和得知这一严重情况后,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了,几次找到调查组,软硬兼施,向那位强硬的郑组长施加压力。陈同和说,马达同志造成了什么国有资产流失啊?山沟里的那些破房子当真值那么多钱?卖给你,你要吗?再说,这些房子是协议卖给当地乡政府的,就算作价低了些,也是便宜了当地政府嘛!郑组长不买陈同和的账,要把他带回北京隔离审查。不料,就在要走的那天,两千多号干部职工陆续赶来,将调查组所住的宾馆围住了,吓得郑组长面无人色,向公安局告急。
       公安局一个人没来,僵持半天之后,陈同和带着市委办公厅一位秘书赶来了。
       陈同和指着聚在楼下的黑压压的人群,语重心长地对郑组长说:“老郑啊,你看看,听说你们要带马达同志走,这么多干部群众来给马达送行,说明什么啊?”
       郑组长可不糊涂,“陈书记,他们这不是送行,分明是聚众闹事!闹事!”
       陈同和笑道:“作为文山市委书记,我没看到谁在闹事,倒是发现了一个好干部,这个好干部就是马达!你们培养了这么一位好干部,我要深深感谢你们啊!”
       郑组长最终没能把他带走,而是被陈同和灌醉之后,由赵安邦陪同去了北京。到北京后,赵安邦通过陈同和的关系,请出了国家部委的一位老领导,老领导再次出面协调,最终将这事摆平了。国有资产流失问题没再追究下去,档案也转了,只不过档案里多了个处分决定:撤销厂党委书记职务,开除党籍留党察看两年。
       陈同和和文山市委没把处分当回事,八七年底即下文任命他为文山市电子工业局副局长兼山河电视机厂厂长。隶属关系也变了,变成了市辖企业,厂子虽然还在城关工业园,但却不归县里管了,赵安邦、钱惠人算是白忙活一场。这个结果是赵安邦没想到的,据说赵安邦跑到市委找陈同和交涉过一次,问陈同和为什么?陈同和的回答很简单,只硬邦邦的一句话,“我的原则是,不能让违规者占便宜!”
       然而,陈同和心里还是很有数的,实际上让赵安邦占了便宜,次年二月县委班子调整,赵安邦由排末位的副县长一跃而成为县长兼县委副书记,钱惠人做了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也就在那时,于华北从古龙县委书记调任文山副市长,主管工业。
       八十年代末的文山是令人难忘的。那时不是现在,啥都过剩,那年头除了人啥都紧缺,尤其是彩电,供不应求,次品处理都得凭关系。山河电视机厂真是一片红火啊,不但厂子效益好,也带活了文山一方经济。一直到今天,赵安邦都不能不承认:正是从3756厂落户城关工业园那天开始,文山才有了真正的电子工业企业。
       白山子乡镇企业崛起的第一部发动机也是他带来的这个3756厂,当年的赵县长围绕山河牌电视机做了多少文章啊!电子元件厂,塑品厂,纸箱厂,几乎把生产山河电视机的所有可以外包的配套生产项目全包揽了。他一般来说还是支持的,能给赵安邦和县政府帮的忙都帮了,没啥对不起赵安邦的。当然,也得承认,他目光有些短浅,缺乏预见性,得到市委和陈同和书记的重用后,对赵安邦的态度有点小傲慢,觉得自己不但是厂长,还兼着市电子工业局副局长,有时有点拿腔捏调。可这能怪他吗?当时谁能料到这位赵安邦县长后来会青云直上,官居省长高位呢?!
       二十二
       马达可不是有点小傲慢啊,该同志是一阔脸就变,得意忘形。得到陈同和的赏识,兼了市电子工业局副局长以后,马达就不知自己姓啥了,俨然一副大干部的派头,说话的语调渐渐带上了拖腔,对他这个当初的盟友,在职县长不再主动热情握手了,而是伸出手让他握。赵安邦不止一次当面嘲弄马达说:“马局啊,你说我和钱主任拉你过来干啥?风险是我的,厂子归市里,我这不整个一大傻蛋吗?!”
       马达打着标准的官腔说:“小赵县长啊,怎么能这么说呢?要顾全大局啊,同和书记不是一再说吗?要看到全市一盘棋,我们一切工作都要听从党安排啊!”
       赵安邦哭笑不得,“马达啊马达,你还好意思说!党安排你们在大西南就地转产,你怎么跑到我们文山来了?我看你是有利就听党安排,无利谁的话都不听!”
       马达绷不住了,哈哈大笑,“安邦,彼此彼此,没你里应外合我也过不来!”
       每到这种时候,赵安邦总是把手一伸,“知道就好,再给我一些彩电票!”
       马达一开始还算不错,十张、二十张,多少总是给一些,赵安邦用这些彩电票做礼物,省内外拉了不少关系。后来不行了,省里、市里不少人盯上了山河电视机厂,纷纷找马达要彩电。马达吃不消,汇报到市里,市里做了个决定,一个口子管理,由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于华北批。赵安邦再找马达要彩电票,马达便公事公办了,让他找于华北批条。他火透了,授意变电站拉了电视机厂几次电。道理说得也很堂皇:彩电紧张,电力也紧张啊,农忙时节必须首先保证农业用电!马达明白是怎么回事,这才老实了,被迫和县政府签了个协议,每年给县里一百台彩电指标。
        经济紧缺的年代,也是官倒盛行的年代。在赵安邦的记忆中,省市有些干部子弟就靠倒山河牌彩电发了不少财。白原崴当时也是其中一个官倒公司部门经理,曾跟省委一位副书记的公子到文山来过几次,有一次,拿着于华北的批条一下子提走了三百台彩电。赵安邦记得,自己还被马达拉着,陪过他们一两回,对他们的印象并不是太好,总觉得他们迟早要出事。果不其然,没多久就出事了,省委副书记的公子进去了。捌倒猢狲散,白原崴跑到香港投靠了京港开发公司,凭京港开发的一千万港币起了家。待赵安邦到宁川任职再次见到白原崴时,白原崴已经抖起来了,正张罗着在宁川海沧街十二号盖那座二十二层奶白色的伟业国际大厦。
       在山河电视机厂最红火的时候,赵安邦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曾不止一次提醒过马达:经济紧缺是暂时现象,皇帝女儿不愁嫁的局面总有一天要结束,劝马达眼光放远大一些,和国外著名电器企业合资,引进最新技术,把企业做大做强。马达听不进去,始终生产单一的十四时彩电,连条十八时生产线都不愿上。结果九十年代初彩电业第一次洗牌时就败下阵来,想和国外合资也找不到主了。大屏幕彩电生产线最终引进了一条,生产的彩电却卖不出去了,欠下的大笔贷款至今没还清。
       就这样一个没市场观念的同志,却在陈同和、于华北手上一步步提起来了。先是转正做了电子工业局局长,接下来,又在于华北手下干了三年市经委主任,待于华北调任省委副秘书长,刘壮夫主持工作时,马达已是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了。
       文山有马达这样的主管副市长,经济能上去就见鬼了。说到底马达只是经济紧缺时代的过渡人物,他抗命迁厂时进发出来的道德感,和搞经济没直接关系。再说,这位同志的道德感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只是对自己下属干部职工,对其他单位部门,对整个社会就不成立了。亚洲集团老总吴亚洲的遭遇就是例子,一直到今天,只要一提起马达,吴亚洲仍气不打一处来,吴亚洲当年差点死在马达手上。
       吴亚洲最初是文山郊区一家村办印刷厂的业务员,偶然跑到城关工业园联系印刷业务,发现了为山河电视机厂生产包装纸箱的好买卖,就找到工业园管委会,申请投资办厂。当时,管委会正为山河厂搞外包配套,双方一拍即合,吴亚洲便四处借款,一周内筹资二十多万,上了纸箱厂。纸箱厂挂牌时,赵安邦被请去喝了场酒,不是他想去,是被吴亚洲硬拖去的。小伙子憨憨地站在他面前,赔着笑脸,他不去不太好。再说,吴亚洲这个纸箱厂虽说很小,却是园区内第一家为国营大厂搞外包的私营企业,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去一下也为了表明县政府支持私企的态度。
       不知吴亚洲使了什么招儿,把马达也弄来了,马达一见桌上的茅台,眼睛立即亮了。马达那时就特抠门,请别人喝酒全是几块钱一瓶的文山大曲,自己不喝,尽灌客人。这回却酒兴大发,一人喝了大半瓶茅台。喝到似醉非醉的时候,牛皮又大了起来,指着他这个县长对吴亚洲说:“小老板啊,你要想发财得跟准人!跟着赵县长你发不了,他县政府只管收税,收管理费,你得跟我,跟我们山河厂啊!”
       赵安邦一听就不高兴了,讥讽说:“那是,我们全县都靠马厂长养着哩!”
       马达不知谦虚,“小赵县长,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山河厂上交给市里的利润养你白山子一个县绰绰有余!”又对吴亚洲说,“跟着我好好干,你一步登天了!”
       赵安邦出于一时气恼,回了一句,“小吴啊,没准你这一步就迈进了地狱!”
       不料,这话还真让他说准了。吴亚洲的纸箱厂和山河电视机厂签下的外包合同从来就没有认真履行过,电视机厂收了货也从没按时付过款。吴亚洲还不敢催,生怕马达耍威风一脚将他和他的小纸箱厂踢开。于是,便忍气吞声,一次次借款,补充流动资金,据说后来连住房都抵了出去。这种情况赵安邦开始并不知道,直到后来双方矛盾总爆发,吴亚洲哭到他面前,他才看清了马达这个国营奸商的嘴脸。
       矛盾爆发于当年夏天的一次洪水泛滥,电视机厂局部被淹,二百多台电视机和刚收下来的五万只纸箱全泡到了水里。马达真心疼啊,先是跳脚在厂里厂外四处骂娘,继而,便想到了堤内损失堤外补,坚决不认这五万只纸箱的账。该厮也做得出来,眼一闭,愣说这五万只纸箱接收前就是泡过水的,不但不给加工费,还要对吴亚洲罚款五万元。吴亚洲最初并不想把事闹大,低声下气求马大爷开恩。马大
       爷就是不改口,后来干脆不和吴亚洲见面了,让管外包的同志传话说,不干就滚蛋!
       吴亚洲真是不想干了,流着泪找到县长办公室,对赵安邦说:“赵县长,我就是滚蛋,马厂长也得和我结结账吧?我不坑他国营大厂一分钱,他也不能这么坑我啊!十几万在马厂长眼里是九牛一毛,在我这里就是巨款啊,我是小本生意啊!”
       赵安邦气得不行,带着吴亚洲找马达交涉,以为马达总要给点面子。
       马达却一点面子不给,口口声声不能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大喊大叫说:“小赵县长,我劝你不要搞地方保护主义!别的地方啃国企行,我这里不行,我得对国家负责,就算这笔钱是九牛身上一根毛,这根毛我也得守好,不能让人拔了!”
       赵安邦强压着恼怒问:“谁搞地方保护主义了?又有谁要拔你的毛了?你欠人家纸箱厂十几万是不是事实?小吴手上有你们的收货单,你凭什么不认账?!”
       马达振振有词,“收货单能说明什么?我们收货人员失职,没准吃了回扣!”
       赵安邦压抑不住了,桌子一拍,“那是你们内部的事,谁吃的回扣你找谁,吴亚洲纸箱厂的账你们必须结!马达同志,我把话和你说清楚:我们园区管委会不但只是收税收费,也必须保护投资者的合法利益,请你今天就和纸箱厂结账!”
       马达也火了,“小赵县长,你拍什么桌子?这账没什么好结的!泡水的五万只纸箱是次品,请小老板拉走,欠的四万多顶罚款了,差几千块我也不问他要了!”
       碰到这样不讲理的赖皮,你真是没办法。赵安邦被迫找到了分管副市长于华北。于华北问明情况后,和马达谈了三次,总算帮吴亚洲要回了四万多元,那五万只纸箱的货款却一分没要回。于华北对此并不恼火,反倒当着赵安邦的面表扬马达说,安邦啊,你也得理解马达嘛!马达这样做是对国家负责,有这样的好厂长,这个山河电视机厂大有希望啊!赵安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自冷笑:还大有希望?有什么希望啊?这么不讲商业道德,马达和他这个厂只怕不会有啥好结果!
       后来也想过,马达能在陈同和、于华北手上提上去,恐怕就与此有关。在陈同和、于华北看来,马达个人品质和道德无可挑剔,爱厂如家,生活简朴,很有责任感。然而,他们忽视了问题的另一面,就是马达这类同志对社会信用,对经济秩序的责任意识。马达没有这种责任意识,他的个人道德和职业道德是分裂的,这种分裂,使得他们对市场游戏规则极度漠视和轻蔑。在经济短缺时代能得逞一时,在经济过剩时就要吃大苦头了,决无成功的道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吴亚洲和亚洲集团到底还是在宁川崛起了,而马达和山河电视机厂则成了过眼烟云。
       第 七 章
        二十三
       赵安邦再没想到马达会找到共和道八号他家来。自从离开文山,不论在宁川还是在省城,马达都从没上过他家的门,也没单独向他汇报过工作。平心而论,这倒是马达的一个长处,陈同和当年那么器重他,他也很少到陈同和家串。因此,赵安邦看到马达不免有些意外,“哎,你这同志怎么突然来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马达也很意外,“咋没打招呼?赵省长,钱……钱市长没和您说起过么?”
       赵安邦有些茫然,“钱市长和我说什么?说你找我?没这事啊!”
       马达咕噜了一句,“这……这个钱胖子,又坑我了!”说罢,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赵……赵省长,真……真是钱市长让我来的啊!我知道您工作忙,本来不敢打搅您,可……可钱市长非让我来,说您一直对我很关心,我……我想也是,文山这一摊子事也真得向您认真汇报一次了,这……这才过来了…”。”
       赵安邦笑了,“老马,说这么多干啥?来就来了嘛!坐,坐吧!”
       马达如获大赦,小心坐下了,半个屁股搭在沙发上,上身没敢往沙发背上靠。
       赵安邦给马达泡了杯茶,“我搬到这里,你马副市长还是第一次来吧?”
       马达很拘束,双手接过茶杯,“是,是,赵省长,几次想来看您,又没敢!”
       赵安邦说:“怎么会呢?你还有不敢的事啊?当年抗命迁厂你胆多大啊?”
       马达笑道:“赵省长,那不是因为有您的大力支持嘛!您当时担了多大的风险啊?没有您,我今天还在大西南呆着哩!”一往情深地忆起了往事,“赵省长,您还记得吧?在大众浴室,咱们头一次见面,钱市长激动得都摔了个大跟斗……”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接了上来,“是啊,是啊,这怎么会忘呢?那时我和钱市长落魄着呢,为把你和3756厂拉来,拚命巴结你,好话说尽,笑脸赔尽,裤衩都没穿,就坐在浴池旁和你谈判了,是不是啊?老马?”
       马达有些窘,“谁……谁这么胡说八道,败坏领导的形象啊?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我和钱市长都可以证明嘛,谈判是在洗完澡后吃夜宵时进行的!”
       赵安邦笑了,“马达啊马达,我真后悔当初把你弄过来!你不是要汇报吗?好,我今天就认真听听!你看从哪说起啊?是不是从你们山河牌电视机说起呢?”
       马达一脸窘迫,“赵省长,您别讽刺了,电视机厂不……不是早垮了么?!”
       赵安邦呻着茶,神定气闲说:“哦,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是垮了,九五年就垮了吧?彩电质次价高卖不出去嘛,市场份额越来越少嘛!厂子垮了,主营业务没了,这山河电视机厂反倒出息成山河集团了。听说集团搞得很不错,是不是啊?”
       马达叹了口气,“赵省长,这……这我得解释一下:资产重组,搞山河集团时,我……我已经调到市政府任职了,只……只是有时帮他们参谋参谋……”
       赵安邦点点头,“对,对,那时你已经当了副市长!别这么谦虚嘛,副市长就是副市长,还什么在市政府任职!你马副市长工业抓得好啊,给山河集团出了不少好主意啊!这个,啊?多元化经营,多几条腿走路,我记得你们好像生产过山河牌鳖精,山河牌海参精营养口服液?”
       马达气愤起来,脸涨得通红,“赵省长,您不提这些事我还不生气!这……这可不是我的责任!自从我离开以后,山河这个国有企业就再没搞好过,一个班子不如一个班子,光腐败分子陆续抓了十几个!连我小舅子都抓了,是我让抓的!”
       这事赵安邦听说过,马达的小舅子在山河集团做副总,伙同营销公司几个家伙做假账,贪污货款,被抓起来判了八年刑,马达很正派,大义灭亲,没包着护着。
       马达益发气愤,“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职工素质这些年也严重下降。我当厂长时,谁敢动厂里一点东西?后来好了,啥都往家拿!生产鳖精时,鳖精里,没鳖,鳖都跑到职工的汤锅里去了!生产海参精营养液时,海参又跑到大家的炒菜锅里去了!我火了,和他们厂长说:不行就改产吧,生产毒药,看他们还吃不吃!”
       赵安邦一针见血道:“你们生产的鳖精、海参精里到底有多少鳖和海参啊?就算职工不吃,只怕也没多少吧?否则,怎么一个个又垮了?是被罚垮的吧?!”
       马达怔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赵安邦,“赵省长,您……您咋啥都知道?”
       赵安邦说:“那是,对你马达和你马达麾下的这个国企,我特别关心嘛厂
       马达不好意思接碴,叹息说:“赵省长,你说,这些烂事我负得了责吗?”
       赵安邦严肃起来,“马达,你当真以为自己没责任吗?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为啥你一走,企业就变成这种样子?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初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你听进去一句了吗?你们这些年有没有在现代管理制度上下点真工夫?!”
       马达呐呐道:“也不是没下工夫,九九年我就抓了山河集团的改制试点……”
       赵安邦脸沉了下来,“这事我正想说呢!你们改的什么制啊?全是弄虚作假!竟然还把这个山河公司包装上市了!上市前财务报表做得好看着呢,上市第二年就亏损,第三年就戴上了ST帽子!现在快要摘牌退市了吧?”叹了口气,“马达啊马达,不说责任心了,你这同志起码得有点良心吧?不能吃完贷款吃股民嘛!”
       马达窘迫地搓着手,怯怯地看着赵安邦,干笑着,不敢做声了。
       赵安邦问:“我说老马啊,你今年多大了?好像快到站了吧?”
       马达连连摆手,“没,没,起码还差一站,我大您一岁,今年刚五十三!”
       赵安邦疑惑地问:“你怎么才五十三?我记得你前年就五十三了嘛!”
       马达急了,“赵省长,您可别开这种玩笑,我真五十三,不信你看户口本!”
       赵安邦明白了,点题道:“马达,你的意思是不是还想多负点责任啊?”
       马达似乎发现了情况不妙,“没,没这个意思,赵省长,您是了解我的,我对搞企业很有感情,对国有资产认真负责,您……您看,能不能给……给我换个岗位,把我调到哪个大型国企去?比如……比如……”终于没敢提伟业国际集团。
       赵安邦却盯了上去,“说啊,比如什么?老朋友了,别吞吞吐吐的嘛!”
       马达仍没直说,“赵省长,我……我怎么听说白原崴叛逃到国外去了?”
       赵安邦道:“谁说白原崴叛逃国外了?胡说八道,人家是正常商务旅行!”一下子悟了过来,“哦,老马,你……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到伟业国际去当老总?”
       马达点点头,承认了,“赵省长,人贵有自知之明,在文山进一步的梦我不做了,我就想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于华北副书记前几天在文山搞调研时,点过我和田封义了,田封义咋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想明白了!”
       赵安邦心里不悦,脸上没表露出来,“你是不是也到华北同志那里汇报了?”
       马达忙摆手,“没,没,我……我就是在文山时和于华北同志交了交心。”
       赵安邦似乎很随意地问:“华北同志是什么意见啊?支持你去伟业集团?”
       马达说:“赵省长,华北同志您还不了解吗?谨慎着呢,只和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能有自知之明很好;第二句是,经济工作归您和省政府管,让我向您直接汇报。不过,华北书记的意思我倒是看出来了,还是赞成我到伟业国际去的!”
       赵安邦没作声,心想,你到了伟业国际,只怕伟业国际就是另一个山河集团!
       马达却不这样想,小心地进一步试探说:“赵省长,白原崴这人您是了解的,当年还倒过咱的山河牌彩电呢!现在牛了,凭什么?不就凭手头掌握着几百亿国有资产吗?所以,我觉得省委、省政府必须对白原崴和伟业集团加强领导,不能让他乱来一气!有些情况不知您听说没有,白原崴五毒俱全,吃喝嫖赌啥都干……”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就算白原崴吃喝嫖赌,可人家一千万起家,十几年搞出了个几百亿资产的国际集团公司!你老马清廉正派,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啊!”
       马达不服气,争辩道:“赵省长,那……那就不要清廉正派了?文山经济上不去,能……能怪我一人吗?我……我既不是市委书记,又……又不是市长……”
       赵安邦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叹息说:“马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认为,你本质上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可是不太适宜搞企业,做经济工作!实话告诉你:白原崴我本来就不想动,你今天一说,我信心更坚定了:伟业国际就得让白原崴搞下去!白原崴是不是吃喝嫖赌我不知道,就算吃喝嫖赌,也让法律去管他!”
       马达颇为沮丧,“那……那我去做集团党委书记行不?这种人总得看紧点!”
       赵安邦笑了,“老马,像你当年看电视机厂一样看啊?看得住吗?要靠现代企业制度和合理合法的激励机制进行管理,否则,你十个马达也管不好嘛!”略一沉思,又说,“老马,你想干事的主观愿望还是好的,省委会给你个合适的安排。”
       马达一无所获,郁郁不乐地告辞走了,赵安邦客
       客气气,一直送到大门口。
       在大门口,马达又回过身,不无痛苦地问:“赵省长,您能不能和我说句实话:您是不是嫌我过去和同和书记、华北书记走得太近?不……不待见我了?”
       赵安邦一怔,拉着马达的手,呵呵笑道:“看你这个老马,想到哪去了?!”
       马达却很认真,“赵省长,我以人格保证:除了工作关系,我和同和书记、于华北同志没有任何私人来往,于华北的家我从没去过一次,真……真的……”
       赵安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马达怎么这么敏感?于是便说:“老马,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你的为人我了解嘛,你放心好了,我会建议省委给你一个适当安排!”
       马达迟迟疑疑,上车走了。赵安邦在和马达挥手告别的最后一瞬间才注意到,马达是那样苍老,曾有的一头黑发已变得一片花白。赵安邦想着当年马达抗命迁厂的大义凛然,和在城关工业园搞电视机厂的风风火火,心中不禁一阵怅然。
       马达的时代过去了,可对马达还得有个比较好的安排。中国的国情政情就是这样,职务升上去了就下不来。这并不是马达一个人的问题,是现行干部体制的弊端。田封义无德无能,人品素质远不如马达,只因为是正厅级,捏着鼻子也得安排同等职务。马达的情况和田封义还不同,比较特殊,不管怎么说,总是他当年引进的干部,和他有割舍不断的历史关系,安排不好,马达肯定要怪他,你没让人家到伟业国际去嘛!没准马达还会四处乱说,说他赵省长不容人,就因为当年在文山共事时闹过一些小小不愉快,就不给人家留活路了。这种情绪马达已经流露出来了。
       然而,安排到哪里也真是个难题,这种事哪是他个人说了算的?一把手管干部,省委书记裴一弘不表态,他想安排也安排不了。再说,这位同志毕竟五十三岁了,在目前这副牌局里,并不是一张用得上的好牌,可牌在手上,你总得打出去!
       算了,不烦了,还是建议省委继续留用,让他再做一任常务副市长吧!
       二十四
       让马达继续在文山做常务副市长?真不知赵安邦是怎么想的!对文山班子大换血的建议是赵安邦提出来的,他觉得有道理,才在深思熟虑之后,巧妙策略地做通了于华北的工作,改变子于华北平稳过渡,顺序接班的设想。现在要开常委会正式研究了,赵安邦却变卦了,怎么回事?这其中是不是有啥难言之隐啊?这个马达和赵安邦又有什么特殊关系?是不是也像那个田封义一样,到赵安邦面前跑了泡了?
       裴一弘没明问,和赵安邦交换意见时,只就事论事说:“安邦啊,你考虑过没有?马达这位同志不换下来,新的常务副市长怎么派过去啊?我们在文山市政府设两个常务副市长吗?不太合适吧?再说,排名谁前谁后啊?究竟谁管常务呢?”
       赵安邦倒也坦城,“老裴,马达和我有些特殊关系,当年是我把他搞到文山去的,为此,马达还受了处分,差点连党票都搞丢了。这之后我们合作共事又不是太愉快,这位同志从没登过我的门,昨天突然找到我家来了,有些让我为难啊!”
       裴一弘笑了,“我猜也是这么回事!安邦,马达没带什么古字画去吧!”
       赵安邦摇头道:“这倒没有!马达不是田封义,从来不搞这一套,这位同志还是想干事的。所以,我想了想,觉得马达留下来也有好处。他毕竟是两届班子的老同志了,比较熟悉文山的情况,石亚南掌握得好,也能起到特殊作用,你说呢?”
       裴一弘略一沉思,摆起了手,“安邦,大换血就是大换血,你别遇到矛盾绕着走嘛!焕章同志一再说,文山搞不上去,他死不瞑目啊,我们的决心不能动摇!我还是那个意见,文山现班子就留两个,市委秘书长和宣传部长,其他同志一个不留,包括马达,一定要给新班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马达还是另行安排!”
       赵安邦挺能摆正位置,没争辩,把球踢到了他脚下,“那马达往哪安排呢?”
       裴一弘任球在脚下转着,并不急于踢出去,似乎很随意地说:“哦,华北同志倒有个建议,让他发挥专长,到省属大型国企去。华北同志和我说,马达为人正派,不贪不占,原则性很强,虽说开拓精神差些,守成还行,安邦,你看呢?”
       赵安邦脸色骤然一变,“老裴,这个省属大型国企是不是伟业国际集团啊?”
       裴一弘笑了,“怎么,华北也和你交换意见了?对,对,是说的伟业国际!”
       赵安邦完全挂下了脸,“老裴,你是什么态度?就同意这么安排了?”
       裴一弘摆手道:“哪能啊,没和你通气,我能定吗?”这才抬脚踢球,“安邦,经济工作要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可以考虑这么安排,不同意再议!”
       赵安邦说了起来:“华北同志对马达个人品质的评价我赞成,但这个安排建议我不同意!老裴,你想啊,真把马达派过去当老总,人家白原崴还怎么干?就算真要派人到伟业,也不能派马达,我看最不适宜的人选就是这位原则性强的同志!”
       裴一弘故意说:“安邦,为什么原则性强反倒不适宜了?华北同志的意见和你正相反哩,原则性强,才能守好国有资产的阵地嘛,过去马达就是这么做的!”
       赵安邦道:“老裴,过去是什么情况?现在是什么情况?过去马达做得也不好,守财奴似的守着一堆国有资产,并没实现保值增值,更甭谈资本运作的效率了!”顺着这话题,说起了马达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最后反问道,“老裴,像马达这样的原则性你吃得消啊?让他和白原崴在一起共事,不得天天打破头?”
       裴一弘咂了咂嘴,“倒也是,马达真到了伟业国际,只怕伟业国际就没安生的日子了!”抱臂思索片刻,像似突然想起来似的,“安邦,监察厅缺个副厅长,马达是不是可以考虑安排到监察厅去呢?监察部门需要这种原则性强的同志啊!”
       赵安邦眼睛一亮,赞同说:“哎,这倒挺合适,我估计马达也会满意的!”,
       裴一弘含蓄地提醒道:“安邦啊,我们考虑干部安排,不能把立足点放在被安排干部满意不满意上,还是要从工作需要和被安排干部的自身条件出发嘛!”
       赵安邦了了个心思,态度很好,“是的;是的,可让被安排干部心情舒畅总是好事嘛!”呵呵笑着,感叹说,“我原倒把马达当做一张难出手的臭牌,让你老兄这么一用,倒变成一张好牌了!不过,你小心了,马达可是六亲不认的主啊厂
       裴一弘笑道:“我不怕他给我挖出几个腐败分子来厂又说起了伟业国际的事,“安邦,你让省国资委搞的方案我看了,怎么说呢?还是有点担心啊!让白原崴继续经营我不反对,可奖励20%的股份有政策依据吗?会不会让人说话啊?”
       赵安邦没当回事,“我们省里制定一个政策,不就有政策依据了吗?厂 裴一弘缓缓摇着头,“没这么简单啊!安邦,不瞒你说,对国资委的这个方案,有些同志已经在议论了,说啥的都有。有个说法挺有意思,说过去是摸着石头过河,可改革搞到今天,已进入了深水区,没什么石头可摸了,担心你淹着哩!”
       赵安邦不高兴了,“怕淹死就别过河了,都在岸上研究架桥吧!”
       裴一弘看了赵安邦一眼,没接碴,只问:“哎,这个白原崴是不是回来了?”
       赵安邦说:“没回来呢,还在欧洲,一会儿巴黎,一会儿法兰克福,旋风似的,不知又在搞什么名堂了!不过,省国资委孙鲁生通过我驻欧洲大使馆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孙鲁生汇报说,有可能和他们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达成协议!”
       裴一弘心里有数了,“安邦,你看能不能把奖励白原崴的股权再压一压?”
       赵安邦手一摆,“老裴,白原崴的意见恰恰相反,希望再加10%的股权!”
       裴一弘知道白原崴不好对付,心想,自己可能有点为难赵安邦了,可仍坚持说:“安邦,你告诉孙鲁生,增加股权不能考虑,想法往下压,压多少算多少!”
       赵安邦也不客气,飞脚打门,“要不你挺身而出,直接和白原崴谈谈?”
       裴一弘答应了,“好啊,我可以和他谈,也做做工作吧,本来他就要找我。”
       赵安邦有些意外,“哎,老裴,我这可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往河里跳啊!”
       裴一弘笑道:“该跳也得跳啊,我这是自愿跳的,淹死了不怪你!”
       赵安邦这才乐了,“老裴,你真下水,我看就好办了,估计谁也淹不死!”
       裴一弘哈哈大笑起来,“这事我想了,说啥也得站出来拉你一把嘛!安邦,我实话告诉你,华北同志对你指示省国资委搞的这个方案就有看法,建议把马达派到伟业国际,就是个具体制约措施。也不能说华北同志就没有一点道理,所以,这事得策略一点,不要操之过急。就算一时谈不拢也没关系,我国的WTO谈判谈了多少年?最终不还是谈成了吗,现在的关键是我们要表现出解决问题的诚意。”
       赵安邦似乎明白了,“老裴,你真够策略的,用这种办法堵某些同志的嘴!”
       裴一弘把底全抖开了,兴致勃勃道:“安邦,说实话,我觉得这个方案不错,看得出,你是动了一番脑子的,想到了社会化持股。你这一社会化,我们政府收回了近百亿资金,白原崴还能继续控股,维持现有的经营效率,是多赢的买卖嘛!”
       赵安邦也兴奋起来,笑道:“老裴,你不是于华北,我就知道你能看明白。不过,我意这事也不能拖得太久。白原崴不是凡人,诡着呢,已经利用股权界定的不确定性,把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和沪市的伟业控股炒上几个来回了!”
       裴一弘乐呵呵地说:“这我也听说了,伟业控股好像涨到快十块钱了吧?”
       赵安邦道:“这是过时的情况了,现在又跌了,昨天收在八块六!我请孙鲁生警告白原崴,让他在欧洲少就股权界定胡说八道,他倒绝,又趁机做文章,主动发了个澄清公告,再次打压旗下几只股票!我防着他这一手,他还是来了这一手!”
       裴一弘感叹说:“这么看来,就算真把马达派过去,也看不住白原崴啊!”
       赵安邦道:“就是,所以,对白原崴不是咋管,而是更好发挥作用的问题。”
       谈话的气氛变得相当好,赵安邦在马达的安排和伟业国际的问题上得到了他的支持,心情挺好,乐呵呵地谈笑风生,后来又说起了文山新班子的其他人选安排。
       直到这时,裴一弘才把真正的难题抛了出来,“安邦,市委书记就是石亚南了,市长人选一直没定,这几天我倒想起了一个,就是你手下大将钱惠人同志!”
       赵安邦显然没想到,脱口道:“让钱惠人去文山当市长,不是降级了吗?”
       裴一弘笑眯眯地反驳道:“不能这么说吧,安邦?钱惠人本来就没升嘛!”
       赵安邦没搭话,叹了口气说:“老裴,有件事我正要告诉你,钱惠人的情况已经搞清楚了,好像没什么经济问题,那四十二万确实是借的,借条也找到了!”
       裴一弘点点头,“这我知道,华北同志已经和我通过气了,不但是这四十二万借款,还有他私生女盼盼的事,都向我汇报了。安邦,请你一定不要误会,我和同志们并不是要抓住钱惠人的私生女问题做什么文章,是要把有些疑点进一步搞搞清楚,这也是对钱惠人同志负责嘛!钱惠人的事好像没这么简单,疑点还不少。比如说,钱惠人怎么就突然和当年的女友在深圳见面了?见面的契机在哪里啊?”
       赵安邦神色黯然,“就算找到契机又能怎么样?说来说去不就是为私生女借了四十二万吗?老裴,对你我不会误会,可对华北同志,我倒是有些想法!华北同志在历史上和钱惠人有些恩恩怨怨,工作矛盾不去说了,你可能也知道一些,我说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九二年初,于华北带着省委调查组查处宁川私营经济问题时,为一块手表揪着钱惠人大做文章。说钱惠人收了白原崴一块劳力士表,实际上这块表钱惠人一收到就主动交了!白天明为此和于华北大吵了一场。这次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也不想多
       打听,不过,老裴,我得给你提个醒,你得多做一些分析啊!”
       裴一弘恳切地说:“安邦同志,你这个提醒很好,我会记住的厂但仍没松口,“钱惠人的情况你不知道,我知道的也不多,省纪委还在查,有没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让事实说话吧!对你这个搭档,我得交底交心,建议将钱惠人安排到文山,我是出于两个考虑,其一,便于对钱惠人在宁川违纪线索的调查;其二,也的确是从文山工作需要出发。钱惠人搞经济是把好手,就算调查结果没问题,我们把钱惠人摆在文山也是适当的!”说到这里,还强做轻松开了句玩笑,“安邦,你可是省长啊,文山搞不上去,第一板子打我的屁股,第二板子就得打你的屁股!”
       赵安邦勉强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老裴,你是不是最后想定了?”
       裴一弘明确道:“安邦,我想定了,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钱惠人和你的历史关系我知道,同志们也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做这样的决定,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你肯定不高兴嘛,可问题出现了,我又不能不处理,是不是?”
       赵安邦这才表态说:“老裴,我理解,在钱惠人的问题没做出结论前,我什么都不会说,在常委会上和你保持一致就是了,可我不相信老钱会有什么大问题!”
       裴一弘颇为欣慰,“好,好,那就好!我也希望钱惠人别出什么大问题,出了大问题,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不管怎么说,钱惠人是有贡献的,不论是在文山,还是在宁川,干得都不错。安邦,你还要做做钱惠人的工作,让他到文山好好干。”
       赵安邦点点头,突然问:“老裴,你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裴一弘手一摊,“哎,安邦,你说我能发现什么?该说的我不都说了吗?”
       赵安邦思索着,“我是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听钱惠人说,你前阵子在宁川调研时就盯上他了?在四套班子座谈会上把他批评了一通?好像还比较严厉吧?”
       裴一弘想了起来,“哦,那次说的是飞机场,他和王汝成背着省里还在跑,我批评他们,他们不服气,说是有资金,我说,有资金就把你们脸面搞亮堂点!”看着赵安邦笑了,“安邦,为这点事,钱惠人就跑到你面前说了?有些敏感了吧?”
       赵安邦心里不知在想什么,郁郁回了句,“是的,我也觉得有些敏感!”
       裴一弘意味深长提醒道:“安邦,你也要保持头脑清醒啊,人是会变的!”
       赵安邦似乎有所省悟,握手告别时郑重说:“老裴,我也谢谢你的提醒!”
       这次通气的结果应该说还不错,有可能产生的矛盾已解决在会议之前了。这样一来,会上就不会出现激烈的意见争执了。这是他一贯的工作方法,民主集中制不仅体现在做决策的常委会上,更多是体现在会下和班子成员的沟通磋商中。在平州主持工作时,他就坚持这么做了,统一思想之后再开常委会,通气磋商时解决不了的矛盾和问题,一般不拿到会上去,宁可先摆一摆。有时,时间就是解决问题的途径,时间是冷却剂和清醒剂。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的头脑冷静了,清醒了,有些看起来难以解决的矛盾,经过一个淡化过程,就变得好解决了。而一些看不准的人和事,经过一个阶段的观察,渐渐看准了,这时再做决断,就没有盲目性了。
       裴一弘相信,当钱惠人违纪违法的确证摆到桌面时,赵安邦就会理解他今日的一片苦心了。按于华北和省纪委有关同志的说法,钱惠人不是离开宁川的问题,是正式立案审查的问题。私生女和四十二万借款的问题摆在那里,就算是借款也是错误的,涉嫌和白小亮共同挪用公款嘛!况且,宁川还寄过来那么多反映问题的举报信!现在,他已经承担了相当的压力,一旦钱惠人出问题,他多多少少总会陷入被动。当然,另一种可能也存在,也许钱惠人是清白的,也许于华北又搞错了,若真是如此,反倒好办了,是金子总要发光,钱惠人从文山也能上到副省级的台阶。
       于华北的情绪看来也不无偏颇,有句话肯定是说漏了嘴。这位仁兄公然在他面前宣称,已经盯了钱惠人十年,从那次手表事件一直盯到今天!于华北认为,当年他就没搞错,如果不是有白天明和赵安邦护着,钱惠人该在牢房蹲上几年的。裴一弘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如果十年前真把钱惠人送进去,只怕也没有宁川的今天!
       一把手位高权重,却也不好当啊,并不像有些同志说的那么轻松,高高在上坐船头,把好方向同志们冲!船头上风大浪急,航道上险滩多多,正确的航向不是那么好把握的。你要出好主意,用好干部,还要搞好整个领导班子的团结协调,众人齐心才能划好大船嘛,否则,让同志们怎么冲?谁给你冲?何况汉江又是个人口众多举足轻重的经济大省!现在看来,协调的效果比较好,省委常委会可以开了。
       二十五
       省委常委会是在共和道尽头的共和宾馆三号楼召开的,关上门开了一整天。
       会议要研究的是文山这个未来辐射型中心城市市级班子的构成,涉及方方面面的矛盾很多,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与会常委都知道。身为班长的裴一弘当然更清楚,这位一把手会前做了大量工作,几乎和每一位常委都通过气。昨天晚上快十二点了,还来过一个电话,就两位副市长进常委班子和赵安邦商量了半天。
       然而,今天一开会,裴一弘却变了副模样,进门坐下后,就没表现出多少严肃紧张来,倒是有些轻松愉快,不时地和与会常委开玩笑,似乎马上要开的不是个有关重大人事安排的省委决策会议,而是个恭贺新年的春节茶话会。省军区林司令员不知怎么说起了书法的事,裴一弘又兴致勃勃地和林司令员讨论起了书法。
       于华北时间观念很强,有些看不下去,指了指手表,提醒裴一弘尽快开会。
       裴一弘微笑着,冲着于华北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却仍和林司令员继续着自己的讨论:“……林司令,你别吹牛,王羲之的字你一时半会学不像,那份神韵你就没有嘛!你那几笔字我还不知道?一个个就像你带的兵,只会立正稍息!”
       林司令反唇相讥,“裴书记,你的字也不咋的啊,除了裴一弘仨字还像样!”
       裴一弘哈哈大笑,“那好,那好,林司令我不和你争论,咱们一人拿幅字出来,让同志们看,请他们做裁判员,给我们一个评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看着裴一弘和林司令员在那里谈笑风生,赵安邦一点不急。文山班子酝酿时间够长的了,这副牌该怎么打,实际上裴一弘已成竹在胸。这位省委书记是个善于学习的政治家,把老领导焕章同志,和前任省委书记华强同志领导艺术的精髓之处全学到手了,在这种时候总是那么成熟老道,举重若轻,让赵安邦心里不能不服。
       于华北总也悟不透其中的奥秘,以为裴一弘这是工作作风上的自由散漫,每到这种时候总是由他出面提醒。此刻,于华北终于再次明确提醒了,用脸上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不满,“哎,哎,一弘同志啊,常委们到齐了,咱是不是开会啊?”
       裴一弘这才放弃了和林司令员的纠缠,“好,好,那我们就开会吧!”打开面前的笔记本,笑呵呵地再次和常委们打招呼道,“同志们,这次常委会的内容会前就通知了,是个专题会,专题研究文山班子问题。只要与文山的班子有关,与文山将来的工作有关,请同志们畅所欲言。与文山无关的问题就不在这次会上讨论了。”
       根据惯例,省委组织部章部长开始介绍拟定的文山班子副市级以上七个领导干部的自然情况,其实这些情况常委们全了解,可该走的程序还得走,这不能省略。
       这个介绍过程比较漫长。章部长是个本本分分的老组织,走起程序来一丝不苟。介绍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语速不快不慢,永远保持着一个节奏,这就起到了一种特殊的催眠作用。林司令员率先打起了哈欠,似乎为了保持必要的清醒,拿出一盒烟,冲着裴一弘晃了晃。裴一弘微笑着,向林司令员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会议桌上的禁烟标志牌,林司令员只好把烟重又装到军装口袋里。赵安邦开始还尽量集中精力认真听,听到后来也有些倦意了,便起身上了趟洗手间,还打了个电话。
       从洗手间回来时,章部长的情况总算介绍完了,于华北第一个发表了意见。
       于华北不是章部长,平时话很少,不苟言笑,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却总保持着比较昂扬的激情,和一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这应该是权力磁场在起作用。在这届省委班子中,于华北年龄最大,资格最老,久居权力磁场中心,做着磁力强大的磁铁,决定过许多铁屑的命运,有这份激越豪迈也很自然。当然,也得承认,于华北本身口才就不错,又喜欢写点诗,诗人的气质或许也在起作用。
       于华北表情丰富,侃侃而谈:“……文山这副牌有几种打法,/顷序接班是一种打法,半换血是一种打法,大换血是另一种打法。现在,我们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打法!不瞒同志们说,开始我有些想不通,过去搞组织工作的惯性思维在起作用,总强调稳妥接班,平稳过渡,这种思维摆在平州、宁川这些发达地区的班子安排上没什么错。但是,文山的情况不同啊,欠发达啊,积重难返啊,动作幅度就得大一些,就要舍得把好牌打出去!过去文山搞不好,恐怕与当时省委的决心有关!”
       于华北的发言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时不时地做着手势,既有亲和力,又有某种权威性。你可以不赞成他的意见,却没法不被他感染,听他发言,是打不了瞌睡的,尤其是今天,赵安邦本能地觉得,于华北的发言中肯定会有比较丰富的含意。
       果然,于华北环视着与会者,又乐呵呵地说:“一弘、安邦同志有魄力,有远见啊,文山这个新班子选得好,很好啊!石亚南的市委书记,钱惠人的市长可以说是无可替代的!这两个一把手都来自我省经济发达地区,而且坯都是市长,有丰富的经济工作经验和行政领导经验。尤其是钱惠人同志,对宁川经济成就贡献不小,我相信,钱惠人同志一定会把宁川的好经验带到文山去!安邦,你说是不是啊?”
       赵安邦笑了笑,软中有硬道:“是啊,是啊,对钱惠人我也比较有信心!”
       其实,根本用不着于华北刻意提醒,与会常委心里已经有数了:钱惠人作为已升格的经济大市宁川的市长没安排到文山任市委书记,倒是把平州女市长石亚南安排上去了,这个决定本身就耐人寻味,更何况钱惠人又是他一手提起来的干部!
       钱惠人好像已听到什么风声,昨天下班前来了个电话,打探消息。他不好多说,只含蓄地透了句,“你的工作恐怕要动动了,文山搞不上去,裴书记和我都很着急啊!”钱惠人先还以为是让他去文山做市委书记,问了句,“准备给我派个什么市长呢?”他在这种情况下才被迫点明了,“市长是你,市委书记另派!”钱惠人听得这话,沉默良久才说了句,“赵省长,你看,我是不是干脆辞职呢?”他一下子火了,“辞什么职?这么经不起考验吗?到文山好好干,别人去当市长我还不放心呢!实话告诉你:让你去文山是我的建议,包括市委书记石亚南,也是我向省委和一弘同志推荐的!”钱惠人根本不信,还想说什么,他却断然挂上了电话。
       晚上回家吃饭时,钱惠人又来了个电话,不谈辞职了,也没发牢骚,直截了当问:“赵省长,你是不是真想把文山搞上去?”他没含糊,“那当然,否则怎么会把你和石亚南一起调过去呢!”钱惠人说,“那好,我有个建议,希望你在常委会上提提:除常委副市长外,两个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市长最好也进常委班子,组织经济内阁厂他觉得有道理,答应了,马上打电话给裴一弘,也没隐瞒,明确说,这是钱惠人的建议。裴一弘说让他想想,半个小时后又把电话打过来,终是同意了。
       于华北不愧为牌场高手,政治牌打的得心应手,背地里给钱惠人下了套,会上却说得冠冕堂皇,似乎把钱惠人调到文山不是为了调查钱惠人在宁川期间
       的经济问题,当真是工作需要。其他常委心中好像也有数,发言时全回避这一敏感点,没任何人提出,对钱惠人这样安排是不是公道合理?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赵安邦也只能回避,尽管心里不悦,也必须和大家保持一致r,这是组织原则。
       中午吃饭时,碰到了裴一弘,裴一弘把他叫到一旁说:“安邦,我上午开会时又想了一下,两个副市长进班子的事,还是由你提比较好,可能更有利一些。”
       赵安邦本来就不高兴,见裴一弘突然这么说,益发不悦了,“哎,老裴,你怎么又变了啊?昨晚我们在电话里不是商量好了吗?这事就由你乾坤独断嘛厂
       裴一弘摆了摆手,“别,别,你是省长,经济工作你主抓,你提合适。”
       赵安邦只得说破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建议是钱惠人提的,你才变卦了?”
       裴一弘说:“不是,不是,我不至于小心到这程度!就算钱惠人将来真查出什么问题,也和这个建议无关嘛!不过,你最好别提钱惠人,免得有些同志敏感!”
       赵安邦苦笑道:“行,行,你就把我放在火上烤吧,烤熟了给你当下酒菜!”
       裴一弘也笑了,“看你这话说的?我现在不也火上烤着吗?我会有态度的!”
       下午会议一开始,赵安邦首先发了言,对文山新班子主要领导成员的构成表示赞成:“……华北同志说得不错,要舍得把手上的好牌打出去!这一点一弘同志也反复强调过,我看石亚南、钱惠人不但是好牌,甚至可以说是王牌!一个经济内阁已现出了雏形,以经济为中心嘛,文山又是欠发达地区,就是要搞经济内阁嘛!”
       裴一弘笑呵呵地插话:“过去文山出经验,以后啊,我们要让文山出成果!”
       赵安邦接着裴一弘的话头发挥了几句,语调中已隐含了讥讽,“我们有些同志聪明啊,很会总结经验,你需要什么,他就能给你总结出什么,上有好焉下必趋之嘛!这些同志比那些跑官泡官的家伙高明啊,宁可饿死佳丽三千,也要迎合上面好细腰的楚王!”无意中注意到裴一弘投过来的目光,没再继续说下去,又言归正传,谈起了经济内阁,“既然我们这次决心搞经济内阁,常委会的决策班子我的意见还要加强一些。看看是不是可以考虑把王必华、邱平这两位分管经济的副市长也增加到市委常委班子里去呢?同志们,有个话我一直想说:省委班子不谈,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是说下面各市县班子:常委的构成不太合理嘛,除了书记、副书记,就是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只有一个市长、一个常务副市长,这怎么行啊?重大经济决策中出现分歧怎么办?按民主制原则进行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人的意见就一定正确吗?我看不一定,有时决策失误是必然的!”
       于华北马上表示反对,不过,口气很和缓,面带笑容,“安邦同志,你这话不能说没一定的道理,但是,常委班子的构成是有成规的,什么人进班子,什么人不进班子,不能随心所欲啊!另外,也不能光从职务上看问题,书记、副书记就一定不懂经济啊?有些绝对了吧?也不是事实吧?我们干部总在变动工作岗位嘛!不说别人,就说你我吧,我们过去在下面不都做过书记,不也都做过县市长吗?!”
       赵安邦笑道:“华北同志,你说的这些我也承认,可经济发展变化太快啊,过去做过经济工作,未必就能主持领导今天的经济工作嘛!再说,每个地区的情况也大不相同,比如文山,就不能按部就班,班子的配备上就得体现省委强化经济发展的思路,一来便于做出正确决策,二来也是个信号,让文山干部群众都知道,我们决心要把文山经济搞上去,不是说空话,是动了真格的!否则还怎么崛起啊?”
       于华北还想说什么,裴一弘笑着插了上来,“华北,我看安邦同志这个意见很好,有些成规该打破还是要打破,起码这次对文山可以试着破一下!现在以经济为中心,班子的重大决策差不多都与经济有关,多两个懂经济做经济工作的同志进班子没什么坏处嘛,决策就少了些盲目性,多了些科学性!是不是啊,同志们?”
       与会常委们纷纷点头,于华北迟疑片刻,也面带微笑,缓缓点起了头。
       裴一弘定了调子后,又把民主的绣球抛给了于华北,“华北同志,继续说!”
       于华北就是于华北,很懂常委会的游戏规则,一把手既已定了调子,常委们又点了头,这种问题就没必要讨论下去了,讨论下去肯定被动。可话还是要说的,不说就没法显示自己的老资格和权威性了,于是便又说,已是做总结的口气了:“最后再说几句吧!总而言之,对文山新班子的安排是科学的、合理的、恰当的,其慎重程度我看也是前所未有的。我归纳了这么四句话:体现了省委的决心,组成了有力的班子,发出了强烈的信号,看到了发展的远景!好了,我就说这么多了!”
       裴一弘环顾众人,又问:“安邦,同志们,你们谁还有话要说啊?”
       赵安邦看了于华北一眼,笑道:“我要说的,华北同志已经归纳过了!”
       与会常委们都知道于华北一贯爱归纳,相互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裴一弘开始做会议总结了,和和气气,一脸满意的笑容,“好啊,好啊,同志们!我们开了个团结的会,胜利的会,民主集中的会!文山班子就这么定了,包括王必华、邱平两位副市长进常委!这个班子要马上宣布,田封义、马达等四位原班子成员的新任命也同时宣布!我建议安邦、华北同志和我一起,代表省委和石亚南、钱惠人进行一次郑重谈话,并尽快送这个新班子去文山上任,不要给那些业余组织部长们制造散布流言的机会!对文山今后的工作,我谈三点具体意见……”
       裴一弘谈具体意见时,赵安邦走了神,禁不住想起了远在欧洲的白原崴……
       二十六
       站在伟业国际集团驻欧洲办事处窗前,巴黎西岱岛上著名的新桥触目可及。
       新桥并不新,是塞纳河上很古老的一座桥。据办事处常驻商务代办乔治·贝娄贝介绍,是一五七八年在国王亨利三世手上奠基的,不知为什么,直到一六O三年才在亨利四世手上落成。到了路易十三年代,这座桥在巴黎已变得声名狼藉。贝娄贝曾给白原崴朗诵过一首路易十三年代某诗人的著名诗句,“新桥,你是江湖郎中、骗子、假冒者的集散地;你是香脂、膏药、拉皮条者、扒手、黑帮的生意场。”白原崴评论说,这有些像北京的天桥。贝娄贝在中国生活过十年,对北京和天桥可不陌生,当即指出:北京的天桥作为实物已经消失了,包括那些颇具东方特色的四合院;而巴黎新桥和塞纳河两岸的古老建筑却完好地保留了下来,和凯旋门星形广场,香榭丽舍大街,艾菲尔铁塔一起,构成了一座城市完整的历史。
       这是令人汗颜羞愧的,和巴黎、罗马、布鲁塞尔这些欧洲城市比起来,中国城市太不注重自己的历史了!尤其是近十几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每座城市的历史特色都在逐渐消亡。因此,白原崴对赵安邦和宁川历任领导在城建方面的评价都是有所保留的,而对裴一弘则评价颇高:裴一弘在任市委书记执掌平州的十二年中,虽然没能在C1)P上拚过宁川,却把这座海滨名城的特色保留下来了。
       裴一弘有些莫测高深,迄今为止没对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表过任何态,这位封疆大吏是刻意回避这一棘手问题,还是另有想法?据说,于华北就有想法,认为股权奖励方案不妥。更蹊跷的是,偏在这时,石亚南和钱惠人双双调离现职,同时去了文山。原定要上副省级的钱惠人不但没进上这一步,连文山市委书{己也没当上,一把手竟是石亚南!这都是怎么回事?这阵子汉江到底发生了什么?钱惠人的后台赵安邦是不是有些失势了?如果赵安邦失势,产权只怕更难解决了。
       身在海外,却心系国内啊,国内每天都有几个,甚至十几个电话打过来,汉江任何敏感的信息都没有逃过他机敏的眼睛。在欧洲的这一个多月里,他没有片刻的安闲,白天和贝娄贝这帮洋鬼子们为筹措资金东奔西走;夜里和宁川总部的同仁们互通情况商量对策,每天睡不到五小时。赵安邦和孙鲁生恐怕都不会想到,他这个妾身未明的伟业国际董事局主席会以巴黎西岱岛旁的驻欧洲办事处为基地,遥控国内和纳斯达克市场上伟业旗下的股票沉浮,策划一场以巨额国际游资作后盾的强大攻势。从常理上分析,他正遭遇滑铁卢,应该退守和自保,而不是进攻与扩张。赵安邦更不会想到,他还会在这种时候出于自身进攻的目的,帮他们推销汉江省!
       是的,推销汉江省,推销大中国,推销来自中国的投资和投机的双重机会!
       总部设在法兰克福的德国SDR东方投资公司权威分析师冯·特劳斯博士,为他的推销提供了令人信服的国际货币汇率分析理论。根据特劳斯博士的精确分析,目前人民币的价值已严重低估,对欧元应升值36%至45%,对美元也应升值20%左右。而事实情况却不是这样,随着欧元的不断升值,价值本已低估的人民币竟在随着美元不断贬值!于是,特劳斯博土将金手指指向了中国,建议欧洲大陆各风险投资基金以投资的形式,用手上已增值的欧元买进人民币标价的资产,适时分享中国经济高速成长的硕果。在特劳斯的邀请下,他带着贝娄贝一行,在欧洲大陆做了二次推销中国项目投资基金的路演,路演进行得相当成功,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特劳斯的汇率理论揭示了人民币未来巨大的升值潜力,他的推销则给寻找投资方向的欧元游资进人中国提供了安全途径,和获取预期利润的保证。特劳斯说得很清楚,“白先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意味着来自中国的利润厂因此,他和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轻而易举募集到了两亿五千万欧元。根据协议,这些欧元将由新伟投资分期投入中国境内的电力、地产、汽车等领域。其投资收益70%归基金持有人所有,30%为他和新伟投资的佣金及管理费用,条件还算优厚。这么一来,新伟投资的总盘子就扩大到了相当于四十五亿人民币左右的规模。在此之前,平州港专项投资已经落实了,想改变都不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放弃平州港的项目。
       新伟投资和目前这个伟业国际集团没任何关系,是他和陈光明去年在英属维京群岛新注册的合伙公司,他占70%的股权。当时,还曾考虑给王正义一些股权,以利于将来在美国融资,陈光明反对,说王正义靠不住,已生反心。没想到,真让陈光明说准了,王正义还真反了,背着他和公司搞走了上千万美金,最终暴亡在巴黎。据贝娄贝说,王的死因法国警方日前已搞清楚了,是自杀,此人来巴黎之前在美国拉斯维加斯输光了所有黑钱,老婆也跟别人跑了,产生了绝望情绪。
       贝娄贝这小伙子很不错,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清楚地知道,谁是他的老板。汉江省国资委因此对贝娄贝很不满意,尤其是孙鲁生,很不喜欢这个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的法国“同志”。前几天还来了个电话,提出撤消伟业国际驻欧办事处,解聘贝娄贝。孙鲁生说,咱们发扬国际主义精神也不能这样发扬啊,每月五千欧元用这么一位洋买办太过分了吧?在这种小事上,他没争辩,马上说,好啊,那就按你们的意见办!然而,电话一挂,他转身就给贝娄贝加薪一千欧元,伟业国际驻欧洲办事处也变成了新伟投资驻欧洲办事处。这个办事处也与伟业国际无关了。
       新船已经造好,伟业国际产权之战就更好打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利用旗下上市公司股价不断波动的机会,在证券市场上赚足利润一走了之。如果干得漂亮一些,能把美国纳斯达克的伟业中国和沪市的伟业控股两旗舰趁机开走就更好了。
       当然,放弃伟业国际并不是放弃中国市场,在当今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中国经济更具活力的了。此前世界经济的发动机是美国,未来将是中国,中国起码将充当亚洲经济的发动机,他募集的欧元必须投入中国项目。因此,就算赵安邦失势,股权奖励方案最
       终无法兑现,他也不会和国内一个经济大省的政府闹翻,他会潇洒地从伟业国际的旧船跳到新伟投资的新船上,站在新船的船头向他们道一声“拜拜”!
       夜渐渐深了,西岱岛和塞纳河两岸亮起了美丽的灯火,巴黎进入了又一个梦乡。然而,中国大地的太阳却又一次升起来了,——他又该和国内一起办公了。
       头一个电话便打给了汤老爷子,汤老爷子白天来过电话的,他没接。
       汤老爷子一听是他,乐呵呵地问:“原崴啊,你怎么回事啊?乐不思蜀了?”
       白原崴笑道:“就算不思蜀,我也得想着您教授老爷子嘛!别来无恙乎?”
       汤老爷子话说得谦虚,声音里却透着兴奋,“还好,还好,前阵子活动了一下手脚,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只绿色田园啊!小的们眼疾手快,快进快出,在这种市道竟斩获颇丰,我今天表扬他们了!”
       白原崴开玩笑说:“你们海天系斩获颇丰,小股民们又该血肉模糊了吧?!”
       汤老爷子抱怨道:“还说呢,我也血肉模糊了,在绿色田园上赚到的钱,又分期分批套在你们伟业控股上了!原崴,你又在欧洲胡说什么啊?我现在吃了你们一肚子钢铁,想吐都吐不出来啊!知道么?伟业控股今天收盘又跌到六元左右了!我打电话给你,你也不接,你们那位洋老贝说,你当时在会见两位欧洲议员?”
       白原崴轻描淡写说:“谈不上会见,就是随便聊聊,他们年内要访华!”
       汤老爷子很敏感,“你该不是要打国际牌吧?通过两位议员做国内的工作?”
       白原崴自嘲道:“你也不想想,我敢吗?我现在是妾身未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哪敢和这些西方政客公然搅在一起!”这才说起了正题,“老爷子,钱惠人是怎么回事啊?咋突然调到文山做市长了?赵安邦省长也不替钱惠人说说话?”
       汤老爷子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不过,据说姓钱的经济上可能有问题!”
       白原崴不太相信,“这不可能!伟业国际总部在宁川,我和钱惠人打了十几年交道,对他的为人很了解。据我所知,他的清廉正派是少见的!当年在香港,我出于感激送给他一块手表,他回国后马上上交了!我看,这可能是政治斗争吧?”
       汤老爷子判断说:“这也不是没可能,这阵子社会上传言不少,说赵安邦和省政府搞经济格局调整,省委则搞政治格局调整,裴一弘和于华北要瓦解宁川帮!”
       白原崴知道,于华北早年曾在职就读过老爷子的研究生,便问:“于书记那里有什么新消息?我咋听说,他对省政府的股权奖励方案不太满意?认为不妥?”
       汤老爷子很惊奇:“哎,原崴,你这是听谁说的?于华北不会管这么宽吧?”
       白原崴说:“咱们这位于书记管得就是这么宽,不信你去问他吧!”又意味深长道,“伟业控股这阵子的下跌,我估计与此有关啊,老爷子,你们海天系吃下的钢铁只怕一时难消化了!我透个底给你:不行我和我的团队就出局,从伟业国际撤退,下一步准备在欧洲搞保税区,今天这两个欧洲议员就是找我谈这事的。”
       汤老爷子有些吃惊,言语里还是不动声色,“原崴,就算搞保税区,也能以伟业国际的名义搞嘛!我觉得这倒是个大好题材,你看咱们就借这个题材炒一把好不好?起码帮我们解一下套嘛!”
       白原崴故意说:“我不敢和汉江省玩下去了,你们想解套就去找于书记吧!”
       放下电话,看着落地窗外的灯火,想了想,白原崴又给孙鲁生通了个电话。
       孙鲁生开口就连珠炮似地嚷:“我说白总,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赵省长又催了,等你回来签股权协议呢!赵省长说,既然20%的股权奖励方案你原则上同意了,那就早点签字,免得谣传四起,市场波动!另外,还有一点也明确了,对伟业国际,省政府和省国资委暂时不派人接管,具体实施方案得和你认真谈哩!”
       白原崴说:“你最好请赵省长再想想,不派人搞接管可能吗?省里其他领导会不会有意见?据悉,裴一弘书记至今没个态度,于副书记好像也还有看法吧?”
       孙鲁生话里有话,“白总,你知道就好,所以,我不多说了,你看着办吧!”
       白原崴沉吟片刻,“那好,我争取尽快回国吧,把这边的事处理完就回!”
       孙鲁生又说:“哎,我怎么听大使馆的同志说,你在欧洲尽宣传人民币价值低估啊?赵省长让我提醒你:要和政府口径保持一致,不要参加经济反华大合唱!”
       白原崴马上叫了起来:“真是活见鬼了,人民币价值低估是欧洲洋鬼子们在嚷,又不是我说的!我不过是帮着国内招商引资,再说,我也不是啥政府官员!”
       孙鲁生显然对情况有所了解,“我知道,据说你又从欧洲卷走了几亿欧元?”
       白原崴淡然道:“哪来的几亿欧元?不就是为平州港融资嘛,去年就定下的。”这才说到了石亚南,“真没想到,我替平州港融着资,女市长倒调走了!”
       孙鲁生打趣说:“怎么?对石亚南恋恋不舍啊?白总,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女市长了?是不是想追随她到文山投资啊?你真有这个想法,我们国资委支持!你知道的,根据省委、省政府的十年规划,我省下一步经济发展的重心要放在文山了厂
       白原崴笑了起来,“孙主任,这还用你说?石亚南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约我相会文山哩!就是冲着和这位新上任的女市委书记约会,我也得尽快回去一下!”
       孙鲁生笑道:“那好啊,咱女书记好像还没去上任哩,你能在省城堵着她!”
       白原崴说:“不对了,据我掌握的情况,此刻她应该赶往文山上任的途中!”
       孙鲁生大为惊讶,半真不假的叫道:“哎,白总,你有千里眼啊?!”
       白原崴快乐地大笑,“我没有千里眼,有一颗爱国心啊,心系祖国嘛!”
       和孙鲁生通话结束后,白原崴陷入了抉择前的深思。
       看来,他必须先回去一下了,哪怕回去后再走也成。孙鲁生今天话里有话,赵安邦也面临不少压力,钱惠人遭贬就是个证明!他再这么拖下去,没准连奖励的股权也没有,20%的股权不是个小数目,能拿到手为什么不拿呢,更何况还有让他继续经营的承诺!就算这个承诺最终兑现不了,他也不会损失什么,他新伟投资的新船不是造好了吗?适时换船就是了!又想,钱惠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赵安邦为什么就默认了这一让他难堪的事实?裴一弘和于华北究竟是要做钱惠人的文章,还是想做赵安邦的文章?如果由钱惠人引发的战火真烧起来,最后会不会烧到他身上?
       在中国内地搞经济,就不能不关注政治,不关心政治,你就无法做大做强!
       然而,关心政治,却又要远离政治家。你应该关注来自官场的政治动向,但不能在官场上寻找政治靠山,更不能和官员结盟,搞人身依附。事情很清楚:任何官员都有任期,也都有对立面,永恒的权力是不存在的,而权力失落后的损害则是客观存在的,那些在位官员倒台或下台后,你就要跟着垮台倒霉,这样的教训已经太多了。因此,他和宁川及省内任何官员都不存在结盟关系,包括赵安邦和钱惠人。
       那他还怕什么呢?就算赵安邦、钱惠人这帮从宁川上去的高官全倒了,他也能和裴一弘、于华北直接谈判!那就尽快回去吧,就算火中取栗,也冒它一次险!
       第 八 章
       二十七
       由省城开赴文山的车队可谓浩浩荡荡。省公安厅负责全程警戒,主管副厅长亲率指挥警车在前面开道。省委、省政府的五辆奥迪和两台面包车不即不离,居中依次排开。两台警车断后,其中最后一辆警车上还有一位政保处的处长。车队在省城大街上行驶时是拉着警笛的,出城上了高速公路,警笛才关了,可警灯仍在闪烁。
       警灯在五月的春雨中闪着红光。布满天地间的绵绵雨丝,使爆闪的红光变得不再那么具有刺激性,甚至带上了几分温柔。石亚南坐在紧随开道指挥车的一号首长车内,凝望着前方警车车顶上的警灯,心潮实在难以平静:这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离开了平州市长的岗位,到文山做市委书记去了。从谈话到上任仅仅四天的时间,在此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她的工作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动。赵安邦在平州时倒是吓唬过她一次,说过什么“铁打的城市流水的官”的话,可她认定赵安邦是开玩笑。直到此刻,她仍然认为是玩笑。如果当时省委真有把她调到文山主持工作的设想,估计赵安邦反倒不会这么说了,这是原则。
       对钱惠人的安排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全省第一经济大市宁川的市长竟成了文山的新市长,做了她的副手,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裴一弘、赵安邦、于华北这些省委领导究竟是怎么想的?当真像集体谈话时说的那样,是为了加强文山的工作力度,组织经济内阁?就算如此,也可以安排钱惠人做市委书记嘛!更奇怪的是,赵安邦对这种安排处之泰然。这位省长同志怎么不偏心眼了?就眼睁睁地看着身为宁川市长的老部下吃这种哑巴亏吗?这不寻常啊,看来戏中似乎还有戏。
       现在,这位省长就在身边坐着,神态平静,不时地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田园景色,沉思着什么。赵安邦会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身后二号车里的钱惠人?钱惠人上了于华j匕的专车,是出发时于华北把他叫上去的。石亚南当时就注意到,钱惠人不太情愿,说是从宁川带了车来。于华北还是把钱惠人叫上了自己的车,估计想和钱惠人谈点啥。根据常规判断,不外乎是做钱惠人的工作,要钱惠人摆正位置。
       正这么揣摩时,赵安邦的目光离开了窗外,看着她,开口说话了,“石市长,哦,现在应该是石书记了!石书记,你这会儿不怪我对文山偏心眼了吧?啊?”
       石亚南开玩笑道:“赵省长,我可没想到,还真被你省委领导报复上了!”
       赵安邦微笑着,半真不假说:“我当时就警告过你嘛,别把我逼得太狠,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倒好,就是不听!看看,现在平州没你的事了吧?平州港扩建也好,亚洲电缆厂的投资也好,你做好的嫁衣得让别人穿了,你就后悔去吧!”
       石亚南说:“赵省长,你别这么幸灾乐祸嘛!这我得汇报一下:前天你们几个省委领导和我谈过话后,我连夜打了个电话给吴亚洲,建议他把电缆厂建到文山来。哎,赵省长,最早还是你建议吴亚洲到文山投资的,该做的工作还得做呀!”
       赵安邦说:“我做什么工作?我才不做呢!有本事你和吴亚洲谈,谈成了我不反对,谈不成也是你活该,对你这种搞地方保护主义的同志,我不能怂恿!”
       石亚南笑道:“好,好,赵省长,这事不说了,只要你领导不反对就成,你就等着哪天来给亚洲电缆厂剪彩吧!吴亚洲在电话里和我说了,马达、田封义调走了,班子全换了,如果政策跟上,对文山的投资可以考虑了,起码建个分厂!”
       赵安邦摇头苦笑起来,“石亚南啊,我算服你了!这刚离开平州,还没到文山上任啊,就挖起平州的墙角了?你平州那个搭档丁小明会怎么想?不骂你啊?”
       石亚南乐了,“赵省长,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已经骂过了,骂我携枪投敌!我马上予以反驳了:枪是我的枪,我当然要带走嘛!投敌更谈不上,文山是敌人吗?是我省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丁小明这话犯了原则性错误!你说是不是?”
       赵安邦哈哈大笑,“厉害,厉害,石书记,看来,对你我是报复对了!”
       石亚南努力保持着良好的气氛,继续开玩笑说:“丁小明还说要带着平州班子的同志给我送行哩,这种鸿门宴我敢参加啊?我和丁小明说,免了免了,有那钱不如给我开张支票带到文山去,也算是平州人民送给文山人民的一份深情厚谊嘛!”
       赵安邦却没心思开玩笑了,收敛笑容,说起了正事,“亚南同志,也许你想到了,也许你没想到,让你到文山任市委书记,是我向一弘同志和省委建议的!
       一弘同志开始有些担心,怕你压不住阵脚,担心你会哭两场,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你是南部发达地区成长起来的干部,工作思路开阔,有很强的责任心嘛!”
       这倒是石亚南没想到的,她这个市委书记竟然是赵安邦推荐的!赵安邦没推荐手下大将钱惠人,却推荐了她!那么,钱惠人这市长又是谁推荐的?是赵安邦,还是裴一弘?抑或是于华北?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呢?话到嘴边,却没敢问。
       赵安邦继续说:“省委对文山下了很大的决心,把你和钱惠人两个经济发达市的市长一起派过去,还破例把两个分管经济的副市长扩大进了常委班子,这是过去安排任何一个地方班子都没有过的!我和一弘同志原来还有个想法:新班子不急于上任,先去宁川、平州做做学生,让发达地区的干部给新班子同志洗洗脑子!现在看来不必了,你们五位同志全来自南部发达地区,该怎么做心里应该有数。”
       石亚南说:“赵省长,这我也想了,我认为该去学习还是要去!市级领导班子换了,下面各部委局办还是老队伍,仍然需要一个学习过程。党政干部大会开过以后,我打算召开的第一个常委会,就是落实您和省委的指示,好好学南方!我准备带个头,先领着一批同志去平州,过些日子,再请钱惠人带一批同志去宁川!”
       赵安邦赞许说:“好,不过,亚南同志,我提醒你注意:不能搞形式主义,文山同志搞形式主义是有传统的,什么形式都搞得轰轰烈烈,经验总结出一大堆,实效看不见。另外,这个学习过程应该是长期的,不是一阵风,吹过就算了!还要对口,部对部,局对局,结对子,要卧薪尝胆,放下架子,长期学习!”
       石亚南心头一热,多少有些激动,“赵省长,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我还有一个请求:省委、省政府能不能对文山的支持力度再加大一些?让宁川、平州、省城各部委局办的干部和我们文山各部委局办干部互相之间进行一些换岗交流?我们派出去,他们走进来,分批轮换,坚持三五年,整个文山干部队伍就会大变样了!”
       赵安邦应道:“这完全可以,省委发个文吧!”略一沉思,又说,“亚南同志,还有一种学习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能不能摘个措施,把一些年轻干部从办公室赶出去啊?赶到宁川、平州、省城,甚至北京、上海,让他们呼吸些新鲜空气厂
       石亚南不太明白,“赵省长,你的意思是——”
       赵安邦说:“让他们去自谋出路,自己打工求职嘛!据我所知,文山干部超编近八千人,其他地市超编也很严重,四处人浮于事,我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你有没有这个勇气,帮我在文山搞个试点啊,试着赶走几千人,让他们开阔眼界换脑筋,同时也进行一下自我锻炼,干得好,以后回来上岗任职,带一方致富,干不好,在外面连饭都吃不上的,请他卷铺盖走人,我们不能养废物!”
       石亚南吓了一跳,“赵省长,你……你能不能考虑在……在别的地市试呢?”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凝结了,“怎么,亚南同志,你这个新书记连这点改革的勇气都没有啊?我还看错人了?我现在不要你回答,也不要求你马上试,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就三个月吧!三个月后,你想清楚了,熟悉了情况;再给我回个话吧!”
       石亚南心想,这位省长同志真敢下猛药,而且竟还选在文山这种欠发达地区下,也不怕人家把她和钱惠人这届班子掀翻掉,于是,苦笑着应付道:“好吧,赵省长,那就三个月后再说吧,也得看老钱的态度!”这才说起了自己的担忧,“说真的,让我主持文山的工作,我根本没想到,如果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更愿意协助老钱!宁川是经济大市,CDP上千亿,钱惠人市长干得不错,贡献不小……”
       赵安邦却没让她说下去,语气平和地道:“亚南同志,干得好,贡献大就一定要升官吗?凭政绩提干部不错,可也不一定这么绝对嘛!省委怎么用干部有省委的考虑,这个考虑是很慎重的,综合了方方面面的因素。钱惠人这个同志我比较了解,强项就是搞经济工作,主持一个欠发达地区的全面工作总还有些欠缺。”
       石亚南不得要领,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明了,“赵省长,和钱惠人比起来,我不论资历、贡献,都自愧不如,再说,钱惠人好像也有情绪,我有些担心啊!”
       赵安邦不悦地挥挥手,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亚南同志,你不必担心,这是中共汉江省委的安排,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谦虚让位,钱惠人也当不上这个市委书记!老钱的情绪我也看出来了,回头我要和他好好谈的,请他摆正位置。如果他真敢在新班子里耍什么老资格,我和省委对他决不会客气!”
       石亚南想了想,又说:“不过,赵省长,就是有情绪,钱惠人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再说,我的担心仅仅是担心,也许只是杞人忧天,您注意点方式方法。”
       赵安邦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的!”略一沉思,又说,“另一方面,你也要注意,在重大经济决策问题上,不要武断;一定要多听听钱惠人的意见。”
       石亚南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不交待,我也会这么做的。”
       赵安邦似乎还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没说,“好了,不说了,路还长着哩,我们打个盹吧!”说罢,身子往下滑了滑,在靠背上倚实了,闭上了眼睛。
       石亚南也不好再说下去了,只得闭上眼,独自想起了心思:她这个市委书记看来并不好当啊,长路尽头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是地雷阵,也许是万丈深渊。
       文山不是平州,平州只有五百万人口,历史上就是富裕地区;改革开放又搞了二十五年,虽说比不得省城和后来居上的宁川,却也早就进入了小康。文山呢?则是省内有名的第三世界,传统的重工业城市,是一个人口多达八百万之巨的经济欠发达地区,今年公布出来的失业下岗数字高达二十八万,真实数字肯定不止二十八万!这副担子实在太沉重了!她柔弱的肩头当真能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吗?
       还有干部问题。市长钱惠人不去说了,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有这个态度就很不错了。更大的阻力和麻烦恐怕将来自文山各部委局办的本地干部。想顺序接班做市委书记的田封义被平调到作家协会做了党组书记,正气得四处骂娘,肯定不会乐意看到她和她带来的这批南方干部顺利接管文山。明着对抗估计不敢,暗地里使使绊子,摔你几个跟斗却在情理之中。还有马达和其他三个调离的副市级,这些同志谁手下没一帮铁杆部下?这些同志能按她的指挥棒转吗?能服他们这个新班子吗?据说文山干部已经在乱传了:说省委是搞了一次政治北伐,派了一批南方占领军。
       越想越不踏实,最初的兴奋和冲动渐渐被忧郁取代了,石亚南睁开眼,看着车窗外雨雾迷蒙的景色,禁不住一阵阵发呆。从省城出发,一路都在下雨,绵绵雨丝不知不觉加重了心情的忧郁。石亚南因此便想,都说秋风秋雨愁煞人,谁知春风春雨也会愁煞人呢,也许她真不该来文山,丁小明已经说了,她去文山是找死!
       进文山地界以后,雨渐渐停了下来,到文山西一出口处时,已是一片晴朗了。
       赵安邦这时也醒了,看着车窗外一片明媚灿烂的阳光,乐呵呵地说:“亚南同志啊,你看看,这兆头不错嘛,啊?一路下雨,到了文山,天放晴了!好,好!”
       然而,赵安邦这好还没叫完,他们这支由三辆警车前后警戒的车队,竟在文山高速公路西一收费站前,被上千号来自文山地区的群访农民堵住了。石亚南和赵安邦同时看到,省公安厅副厅长老陈从前面指挥警车里出来,拿着报话机跑了过来。
       赵安邦摇开车窗,恼火地问:“老陈,路面上咋聚着这么多人,怎么回事?”
       陈厅长简洁地汇报说:“赵省长,是一些农民为合乡并镇闹事!据文山公安局的同志说,已经闹过多次了,还围堵过市政府,这次听说省里领导要来,就……”
       赵安邦脸一拉,“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消息是谁透露的?”
       陈厅长呐呐说:“这个问题我也提出来了,哦,文山公安局警力马上过来!”
       这时,后面车内的于华北走了过来,怒冲冲地说:“老陈,不但是公安局,让刘壮大和田封义也一起过来!我倒要问问他们:这最后一班岗是怎么站的?!”
       赵安邦见于华北站在车前,也从车内出来了,“老于,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全市三千多党政干部还在那里等着呢,我们不能在这里纠缠,得尽快进城!”
       石亚南只得挺身而出,“赵省长,于书记,你们都别等了,我留在这里和农民同志谈谈吧!在平州时,合乡并镇发生的矛盾我就亲自处理过,比较有经验!”
       赵安邦手一摆,“不行,党政干部大会没开,你还不是市委书记!”想了想,对于华北道,“老于,你看这样好不好?逆行,把车倒回去,从后面出口下路!”
       于华北迟疑着,“安邦,这是不是有点软弱啊?省委车队竟然进不了文山!”
       陈厅长也说:“赵省长,这种先例不能开,不行就让文山公安局抓人广
       赵安邦指着收费站前黑压压的人群,“这么多人,抓谁啊?我们的党政干部大会还开不开了?”再次对于华北道,“老于,我们就退回去吧,不要激化矛盾!”
       于华北脸色很难看,“好吧,也只能这样了,等见了刘壮夫他们再说吧!”
       围堵省委车队的恶性事件就这么发生了,这是中共汉江省党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省委三位主要领导同志送新班子到文山上任,竟然进不了文山城!竟然被迫在高速公路上逆行了二十五公里,从不属文山市管辖的严县出口处下路绕行!
       石亚南认为,这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如果说省委对文山搞政治北伐,那么,面前就是一场狙击战,有人已对她和以她为班长的这个新班子来了个下马威……
       二十八
       省委车队在高速公路上被堵时,田封义正在市立医院高干病房打吊针。本来没打算打吊针,只想躲开这场丢人现眼的党政干部大会,可听刘壮夫在电话里说,古龙和白山子两县不少农民跑去堵高速公路了,心里一惊,这才吩咐医护人员把水赶紧吊上了。吊上水后,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仍担心谁把这笔烂账算到他头上。
       三天前,省委组织部章部长把他叫到省里谈了话,谈得他差点没当场吐血!市委书记没当上不说,连市长也不让干了,竟被安排到省作家协会做什么狗屁党组书记!不错,这也算是正厅级,可这正厅级能和市长、书记比吗?实际权力都不如个县处长,总共几十号人,七八台车。就这你还管不了,作家们各忙各的,一个个不是大爷就是姑奶奶,谁把你这个正厅级看在眼里啊?只怕连烟酒都没人给你送!
       到这地步了,他还有啥可顾忌的呢?这官该要就得要了,当面向组织要!组织部不说是干部之家吗?有什么话不能和家里人说啊?于是,谈话时便向章部长提出,能不能兼个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田封义记得,前任作协党组书记就兼过宣传部副部长的。章部长明确回绝了,说省委没这个考虑。他不死心,想着省作家协会马上要换届改选了,便退一步提出,能不能让他在作家协会党政一肩挑,再挂个省作家协会主席?章部长又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作家协会是群众团体啊,不是行政部门,不存在党政一肩挑的问题,作家协会主席人选必须是能代表本省文学界发言的著名作家。那意思实际上是告诉他,他田封义是没资格代表本省文学界发言的。
       从组织部谈话出来,他流泪了,这才明白了那句人们常说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没到伤心处!是谁让他这样伤心呢?这必须搞搞清楚!坐在返回文山的车里,田封义就开始一一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老领导于华北。于华北似乎很同情,叹息说,封义啊,省委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多问了,我毕竟只有一票嘛!这等于告诉他,老领导并不赞成对他的政治谋杀。第二个电话打给了赵安邦,赵安邦更绝,没听完就说,哎,老田,你咋跑来问我?我是省
       长,党群口不是我的分工范围啊!常委里分管党群的是宣传部白部长,他又打电话给白部长。白部长十分意外:怎么?封义同志,去省作家协会不是你主动要求的吗?我听说你要求去,就支持了一下!最后找的裴一弘,裴一弘态度很好,没等他开口,就乐呵呵地说,田封义同志,你这个电话来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打招呼的!你现在做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了,身上的担子很重啊,要出人才出作品啊!我们搞文化大省,硬件要上去,软件也要上去啊,文学方面就看你的了,别辜负了我和同志们的希望啊!他连连应着,想趁机问一问内情,裴一弘却说来客人了,“啪”的挂上了电话。
       这就是官场,险恶啊,可怕啊,明明被谋杀了,却不知杀手是谁,更不知因何原因挨了黑刀子!从于华北、赵安邦、白部长,到省委书记裴一弘,在电话里一个个对他都挺友好,裴一弘的意思似乎还是重用他,真让他有苦说不出!既然找不到冤头债主,那么,汉江省委这帮头头脑脑就得承担集体责任,这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最后一班岗坚决不站了!从省城谈话回来后,整整三天,,田封义就再没进过自己的市长办公室,一场接一场喝送行酒,连市委书记刘壮夫也找不到他。表现上也有些失态,在各种场合发了不少牢骚。尤其是前天,在古龙和几个县长、县委书记喝酒,谈到合乡并镇中出现的矛盾时,牢骚发得有点过分,说省委领导马上要带石亚南、钱惠人这些南方北伐军来占领了,让农民同志找他们解决问题去!
       酒桌上说的这些话会不会传出去?会不会有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当真就组织手下的农民同志去拦阻省委车队了?细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好像不大。据田封义所知,对合乡并镇不满的不是县级干部,主要是乡镇干部。因为乡镇合并,部分乡镇下来一批乡镇长,这些乡镇长就在暗中挑拨农民闹事。农民愿意跟着下台乡镇干部闹也有原因,撤乡并镇的地方不再是行政中心了,盖的门面房卖不出去,租不出去,集镇贸易受了影响,你的政策触犯了这些人的实际利益,他们当然不答应你。
       想来想去,田封义认为,今天这事最大的可能还是农民自发闹的,就算哪个县长、书记把他酒桌上说的话透露出去;影响了某些心怀不满的乡镇长,也不是他的责任!他现在是病人啊,是个遭遇了谋杀的政治病人,打着吊针,心在滴血哩!
       刘壮夫倒真是有病,血压经常高到很危险的程度,每年总要住几个月医院,现在面临到龄下台,偏不敢住院了,硬挺着在那里忙活,两天前就在按省委的要求准备这次党政干部大会了。据说,刘壮夫在几次会上再三强调对会场和市委门前的警戒保卫,可这仁兄却没想到农民们会跑到公路上去打狙击,堵车队!刘壮夫让秘书把告急电话打过来时,田封义本想劝刘壮夫几句,让他悠着点,不要着急,却终于没敢。刘壮夫正统而无能,你和他交底交心,没准他会把你卖了。田封义接电话时预感就不太好,心想,搞不好党政干部大会开完,刘壮夫也得上担架了。
       没想到,党政干部大会还没开,刘壮夫就先一步被担架抬进了市立医院,是即将出任省监察厅副厅长的原常务副市长马达亲自带人送过来的。躺在担架上的刘壮夫估汁是突然中风,田封义注意到,从救护车上下来时,刘壮大已陷入昏迷状态。
       马达急得几乎要哭了,“田市长,这回可把脸丢大了!高速公路被堵,咱们还可以解释说是意外的突发事件,市委大门被堵,就说不过去了吧?省委两天前就通知了,咱们竟还是连大门都没守住!让省委领导怎么想?这是不是故意捣乱啊?”
       田封义也有些吃惊,“公安局这帮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马达道:“这不能怪公安局!王局长倒是提出封路,壮夫书记想来想去没敢让封!市委门口的路是城区主路,封掉全城交通就乱套了!结果倒好,就在省委车队逆行绕道的时候,六家国企一千多号下岗人员突然涌来了!壮夫书记在楼上一看这情况,又气又急,当场栽倒在窗前,幸亏我和赵副秘书长在场,及时送了过来!”
       田封义询问道:“会场那边情况怎么样?会不会也被群访人员围住啊?”
       马达说:“会场那边我问过了,没什么问题,一大早就设置了警戒线!”
       直到这时,田封义仍不想过去收拾局面。今天这个局面既不是他造成的,也不该由他负责,该负责任的是刘壮夫。可刘壮夫已经倒下了,赵安邦和于华北有什么好说的?!还丢脸?该丢的脸就丢吧,反正文山没搞好,他马上要到省作家协会当党组书记去了!于是,挥挥手,对马达道:“好吧,马市长,情况我都知道了!咱们分分工吧,我一边打吊针,一边看护壮夫书记,你们赶快回去,接待好领导!”
       马达不干,“田市长,壮夫书记有办公厅的同志守着,你还是一起过去吧!”
       田封义心想,他过去干什么?看赵安邦、于华北的白眼吗?嘴上却道:“马市长,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能去见省委领导吗?你就不怕我也倒下吗?”
       马达真做得出来,大大咧咧地抓起吊瓶看了看,“嘿,田市长,你这挂的不都是些营养药么?你真不过去,那我可如实向省委领导汇报了?!”
       田封义突然来了火,“马副市长,你威胁我是不是?要汇报就去汇报吧!不错,我就是在挂营养药,就是没病装病,闹情绪,看省委能把我怎么了?!省委不是已经把我安排到省作家协会去做党组书记了吗?还能再把我往哪里贬啊?”
       马达心里也有数,“田市长,你有情绪可以理解,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就算闹情绪也得有节制嘛!壮夫书记如果今天不倒下,有他顶在第一线,你在这里吊吊水倒也罢了,现在壮夫书记在抢救,你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出面行吗?咱不说党性原则了,就是做人也不能这么做吧?省委认真追究下来,你当真就一点不怕吗?”
       田封义想想也是,不敢再坚持了,苦着脸道:“好,好,那走,那就走!”
       向门外走时仍吊着水,水瓶在秘书手上举着,只不过瓶上的用药单撕去了。
       马达看着不顺眼,直截了当道:“田市长,这种时候,你能不能把针拔了?”
       田封义恨得直咬牙:马达算他妈什么东西?竟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脸上却没表现出来,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马市长,你要觉得心理不平衡也挂瓶水嘛厂
       马达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后来见到赵安邦、于华北,也没当面揭穿。
       省委车队是从后门进的市委大院,刘壮夫装潢门面的所有努力全落了空。赵安邦、于华北和石亚南、钱惠人这帮新班子成员从各自的车上走下来时,个个吊着脸,连和他们原班子成员握手都冷冰冰的。尤其是赵安邦,明明看到秘书站在身后举着吊瓶,仍没说句安慰的话,反讥讽道:“我看你们一个个病得都不轻啊!”
       田封义扮着笑脸,壮着胆气说:“是啊,壮夫同志这会儿正在抢救呢!”
       赵安邦像没听见,走到马达面前,厉声交待说:“马达,你不是要到省监察厅去了吗?上任后给我查查今天围堵高速公路的事!看看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啊?有没有策划者啊?有没有特殊背景啊?好好查,查处结果直接向我和省政府汇报厂
       马达不敢辩解,抹着头上的冷汗,连连应着:“好,好,赵省长!”
       也在这时,于华北过来了,没和他握手,却从秘书手上要过水瓶看了看,看罢,只冷冰冰摔下一句话,声音不大,口气却不容置疑,“给我把针拔下来!”
       田封义略一迟疑,只好把吊针拔了下来,这时再坚持不拔,肯定要出洋相。
       于华北身后是组织部章部长,章部长象征性碰了碰他的手,算是尽了礼仪。
       接下就是南方占领军的一把手石亚南了,石亚南倒是比较正规地和他握了次手,还面无表情的随口说了句:“田市长,辛苦了,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啊!”
       这普通的一句问候,竟让田封义有了一丝暖意,“石书记,谢谢你的关心!现在好了,你们终于来了,我们也能下来喘口气了!”这意思似乎他早就想下来了。
       钱惠人没弄上副省级,到文山也没干上一把手,估计情绪也不会好了,和他握手时就说:“田市长,你们很悲壮嘛,倒下一个,病倒一个,还坚守着阵地!”
       田封义笑道:“钱市长,你们精锐部队上来了,我们地方军也该撤了!”
       钱惠人却没发牢骚,不动声色说:“田市长,你们撤得是不是也太快了点?”
       田封义警觉了,拉着钱惠人的手,笑问道:“钱市长,你什么意思啊?”
       钱惠人说:“还什么意思?我们这次的开进可真是妙趣横生啊,迂回了二十五公里,还是从严县进的文山城!在城外是农民同志堵截,进城后工人同志又来了闹,可想而知,你们这五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不容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田封义笑不下去了,“钱市长,我们工作不力啊!现在好了,你和石书记来了,文山大有希望了!等哪天文山腾飞了,我就带作家们来为你们写报告文学!”
       钱惠人一脸的正经,“怎么,老田,你还真要到省作家协会当书记了?”
       田封义回之以一脸真诚,“是的,老钱,这市长我早就不想干了!这安排挺好,到底让我专业对口了,我上大学就学中文,当市长时还兼职带过研究生嘛!”
       钱惠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又感慨了一句,“省委会用人啊!”
       田封义适时地回敬了一句,“是嘛,不也把你这么个大将派到文山来了嘛!”
       二十九 党政干部大会召开之前,赵安邦和于华北一起去市立医院看望了刘壮夫。
       据主治医生介绍,刘壮夫属焦灼诱发的中脏腑中风,病理特征为猝然昏倒,口眼歪斜,半身偏瘫,语言困难。经及时抢救,生命没什么危险,只是恢复要有个过程。情况也的确如此,二人站到刘壮夫面前时,刘壮夫已嘴歪眼斜说不出话了,只能看着他们默默流眼泪,流口水。赵安邦心里再恼火也不好批评了,和于华北一起,好言好语安慰了刘壮夫一番,便赶往人民会堂开文山市党政干部大会了。
       党政干部大会开得还不错,没再发生什么意外,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中共汉江省委把文山这个新班子隆重推出了。新任市委书记石亚南代表新班子表了态,话说得既平实,又很有底气。赵安邦和于华北也分别在会上讲了话,讲话中都没提会前遭遇的这些麻烦,更没提到刘壮夫进医院的事,似乎这些情况都没发生过。
       然而,大家心里都有数,会一散,于华北和章部长的脸又挂了下来,二人连晚饭也没吃,便驱车赶回了省城。赵安邦因为想和钱惠人谈谈话,就没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不但在文山陪新老班子的主要成员吃了晚饭,还在文山东湖宾馆住下了。
       石亚南和钱惠人的住处也在东湖宾馆,听说是刘壮夫亲自安排的。一个在六楼东面,一个在六楼西面,都是三室套,有卧室、办公室和会客室,规格完全相同。
       钱惠人来谈话前,石亚南先过来了,进门就冲动地说:“赵省长,今天这情况您和于书记都亲眼看到了,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本质是什么?说严重点,文山面临的不仅仅是经济欠发达的问题,我看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也存在着很大的隐患!”
       赵安邦叹着气说:“是啊,是啊,否则,省委不会把你们这个新班子派过来嘛!不过,要我说,本质还是经济欠发达引起的并发症,政治经济学嘛,政治从来都是和经济连在一起的,尤其是在目前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农民为什么到高速公路上闹啊?你合乡并镇影响到他们的经济利益了嘛!工人同志们为什么来群访啊?人家失业下岗没饭吃了嘛!所以,亚南同志,你们一定要抓住经济这个工作重心!”
       石亚南点了点头,“可赵省长,今天围堵高速公路事件也真得让马达和纪检监察部门的同志好好查一查,我怀疑有人心怀不满,在这种时候故意和我们捣乱!”
       赵安邦说:“查当然要查的,不过,我估计查不出
       什么结果,你们就不要多纠缠了!”想了想,提醒道,“抽空去看一下刘壮大,请钱惠人一起去,让医院照顾好他!这位同志是老文山了,本质不错,有些事情,你们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石亚南应道:“好的,赵省长,我们明天一上班就去,都去,集体探望!”
       这时,钱惠人敲门进来了,见石亚南在,有些意外,“要不我等会再来?”
       石亚南笑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钱市长,赵省长,你们谈吧,我走了。”
       赵安邦也没拦,送走石亚南,请钱惠人在沙发上坐下,给钱惠人泡了杯茶,“胖子,你现在到位了,是文山市长了,我们就得好好谈谈了!老规矩,畅所欲言,在我面前骂娘也没关系!但是,骂完以后,还得给我好好干,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更不能在以石亚南为班长的这个新班子里闹不团结,这是个原则!”
       钱惠人捧着茶杯,郁郁道:“老领导,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我骂啥啊?我谁也不骂,只想了解一点情况,你老领导觉得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也别勉强。”
       赵安邦笑了笑,“好啊,那你问吧,只要能回答的,我一定会回答你!”
       钱惠人头一个问题就很敏感,“安邦,让我到文山做市长真是你建议的?”
       赵安邦怔了一下,摇头道:“不是,是裴一弘同志建议的,我也就同意了。”
       钱惠人又问:“在这之前,于华北是不是已经向一弘同志建议过了?”
       赵安邦道:“实事求是地说,这我不知道,一弘同志和我商量时没提起老于。”话题一转,“惠人,那我也要反问一句了:老于为什么要提这样的建议?”
       钱惠人很坦率,“这还用说吗?把我从宁川调开,以便调查我的问题嘛!”
       赵安邦沉吟片刻,“惠人,你有没有问题?除了盼盼的事,经济上干净吗?”
       钱惠人激动了,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老领导,今天我就郑重向你表个态:如果于华北他们在宁川查出我有任何行贿、受贿、贪污腐败问题,你毙了我!手表的事件你最清楚,宁川早年部分商业用地的零转让,也是你和天明书记决定的!”
       赵安邦多少放了点心,往靠背上一倒,“那就好,就让将来的事实说话吧!”
       钱惠人却站了起来,有些失态,“可老领导,你怎么这么软弱?就让于华北这么摆布?这不但是摆布我,也是搞你,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来文山这一路上,于华北一直和我说:安邦同志有眼力啊,到哪里都靠你这员大将鸣锣开道!”
       赵安邦冷冷道:“人家没说错,这也是事实嘛,所以,你钱惠人还是要争口气,给自己争口气,也给我争口气,说啥也要在文山创造一个经济奇迹!文山现在这个状况谁没看到啊?谁不头疼啊?老于也很头疼嘛,你看他用的这帮干部!”
       钱惠人叫了起来:“就是,就是,刘壮夫、田封义哪个不是于华北提的?”
       赵安邦怕自己的情绪影响钱惠人,没再说下去,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刘壮夫、田封义这个班子已经是历史了,不谈也罢,我们还是说你吧!让你到文山当市长,我是寄予很大希望的,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现在是省长啊,稳住南部,振兴北部的战略决策是我这届政府提出来的,以文山为重点的北部地区靠谁来振兴,就靠你们这些同志嘛!你,石亚南,你们这个班子!可以告诉你,石亚南这个市委书记也是我看中的!你两个副市长进常委的意见,我和省委也采纳了嘛!”
       钱惠人情绪仍很大,“那是,废物利用嘛,让我戴着镣铐跳舞嘛厂
       赵安邦摆了摆手,“什么废物利用啊?你钱惠人是废物啊?太情绪化了吧?不过,戴着镣铐跳舞倒是个事实!这种戴着镣铐跳舞的事是今天才发生的吗?过去不就有过嘛,这种舞我跳过,你跳过,天明同志也跳过,而且跳得还都不错嘛厂
       钱惠人忆起了往事,叹息说:“老领导,不瞒你说,今天一路来文山上任,我就想咱们当年到宁川上任,天明书记的脸孔老在我眼前晃!车到市委门口,看到群访的下岗工人,我又想起了当年咱们到宁川被成千上万的集资群众包围的事!”
       赵安邦应道:“是啊,宁川当年不也很难吗?我们被天明书记调上去后,也没吃败仗嘛!老书记刘焕章同志爱说一句话:闻颦鼓而思良将。惠人,我和省委,和一弘同志,今天也是闻颦鼓而思良将啊,颦鼓一响,就想到你们这些良将了!”
       钱惠人这才问:“裴书记对我没成见吧?不会让我把镣铐一直戴下去吧?”
       赵安邦道:“惠人,裴书记有裴书记的难处,你要理解,对裴书记一定不要瞎猜疑,更不准在背后随便议论!在这里,我可以表个态:只要将来的事实证明你经济上是清白的,该说的话我都会和一弘同志说,也会在常委会上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既不软弱,也不会对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负责任!”
       钱惠人点了点头,“这我相信,所以,我不怪你,先让于华北他们查吧!”
       赵安邦却又说:“也不要消极等待,对文山工作要多动动脑子。国企是个重点,田封义、马达他们搞了个甩卖国企方案,报到省政府来了,我看不可行!你和亚南同志尽快研究一下,把宁川、乎州成熟经验引进来!国企要解困,但不能立足于解困,要立足于发展,发展才是硬道理!所以,必须综合考虑,全面整合,根据中央和省委的精神,该合并的合并,该卖掉的卖掉,该改制的改制,该破产的破产!不要一刀切,搞什么一揽子甩卖,要根据每个企业的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钱惠人道:“这我已经在考虑了,慎重对待国企产权问题,多种途径解决:根据企业情况,可以管理层持股,也可以全员持股;可以吸引外资兼并收购,也可以对社会公开拍卖;一句话,调动所有市场手段,让市场说话,在市场上解决!”
       赵安邦兴奋了,“好,好,那就放手去干吧,现在不是过去了,在政治上不会有人借题发挥,抓小辫子了!但也要记住,必须以稳定为前提,要利用政策把握好市场导向,要在扩大就业上做足文章,争取尽快把失业下岗人数降下来!”
       钱惠人却道:“稳定是前提,发展才是根本,没有发展,也就没有稳定……”
       赵安邦挥挥手,打断了钱惠人的话头,“哎,钱胖子,我可再强调一下啊:稳定和发展的位置,你们一定要摆正啊!稳定是第一位的,没有稳定就什么也干不成了!我可不愿看到省委、省政府门口三天两头出现你们文山的群访人员!”
       钱惠人摇头苦笑起来,“赵省长,你是不是官越当越大,胆子越来越小了?”
       赵安邦正经作色道:“那是,权力大了,决策的影响面也就大了,我就必须谨慎小心!”又说起了农业问题,“文山不但是国企集中的工业城市,还是我省最大的粮棉产区,农业部去年在文山搞了个大豆示范区,效果不错,下一步省里准备进一步加大支持力度,扩大示范范围。另外,还要做大做强棉花。文山起码有三个县财政收入主要来自棉花,农民的经济收入也来自棉花。我了解了一下,棉花统购统销政策结束以后,棉价一直不太稳定,直接影响了棉农的收入和种棉积极性。前一阵子,省棉麻集团向我提出来,要整合全国棉麻市场,走产销联合的道路,我听了他们的汇报后,建议了一下,就从你们文山开始搞!每年和你们棉农签协议,定好产量、质量、收购价格,降低农民的种植风险,在这小棉桃里做篇大文章!”
       钱惠人对农业问题并不陌生,“赵省长,棉花的事,你只说了事情的一面,其实还有另一面嘛!在WTO的背景下,农民种棉有风险,棉花销售企业也有风险嘛!我们的棉麻公司在传统的统购统销体制下过惯了舒服日子,对棉价暴涨暴跌很不适应,市场好,收不到棉花;市场不好,又不敢收购,很多公司都快破产了!”
       赵安邦笑道:“所以,我赞成棉麻集团的整合嘛,产销一体,不就双赢了?”
       钱惠人说:“那好,赵省长,你让省棉麻集团的老总们来找我们谈吧!我不指望他们来扶贫,可也不会订城下之盟,只要真正互惠互利,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当然会好好合作!不过,如果想压价收购,我们不如让市里的公司收购了!”
       赵安邦没再细说下去,“钱胖子,反正你们看着办吧,我不勉强,我说的只是做强农业的一种思路!你们文山市棉麻公司如果有这个整合能力,能把文山棉产区整合好,甚至以后有一天能把省棉麻集团兼并掉,我都不反对,市场经济嘛厂
       接下来,赵安邦又就改善文山的投资环境问题,中层干部队伍问题,领导班子的团结问题,和钱惠人说了许多。钱惠人渐渐进入了角色,又像昔日进入一个新环境时那样,和他无话不谈了。只是这次相互之间的角色换了位,过去钱惠人是他的部下副手,总是钱惠人帮他出主意,这次却是他帮钱惠人出主意了。尽管石亚南是市委书记,可在赵安邦的心目中,精明能干的钱惠人才是文山经济工作的主帅。
       一直谈到夜里十二时,钱惠人才告辞走了。赵安邦看着满脸笑容的钱惠人,却不免又有了一种担心,便在送钱惠人出门时再次提醒说:“惠人,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你可一定要摆正位置啊,工作不能少做,对亚南同志还要尊重!”
       钱惠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放心好了,冲着裴书记,我也得尊重人家!”
       赵安邦把脸拉了下来,“胖子,你什么意思?我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石亚南是我点的将,和一弘同志有什·么关系?”干脆把话说明了,“钱惠人,你不要耍小聪明,以人划线,老揣摩谁是谁的人!不论是我,还是裴一弘、于华北,我们在文山班子决策问题上是完全千致的!在你看来,石亚南是裴书记的人,那田封义是谁的人啊?是于华北的人吧?可把田封义调离文山,是华北同志坚决支持的!”
       钱惠人仍是不服,“老领导,你现在官当大了,怎么说我都能理解,真的!”
       赵安邦这下子真火了,“钱胖子,我看你根本没理解!你以为我和你说的全是官话、假话、场面上的话吗?错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想想看,我是省长,一弘同志是省委书记,于华北同志是省委副书记,我们谁对文山没有一份沉重的责任?谁敢拿文山八百万人民的前途命运当儿戏?当然,我也承认,因为历史上的工作关系,我们对下面干部在感情上也许各有亲疏,比如我对你,就有一份很特殊的历史感情,但这决不意味着为了照顾这种感情就可以不顾原则,不负责任啊!”
       钱惠人不敢作声了,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出了门。
       钱惠人走后,赵安邦又有些后悔,觉得这场谈话收场收得不是太好。本来工作做得差不多了,自己可以放心了,想不到最后弄了个不欢而散。可这能怪他吗?这些话不说不行啊,否则,钱惠人还会继续糊涂下去,很可能将来和石亚南发生矛盾后,把他当做后台,引发他和裴一弘的矛盾,真打起这种内战,文山就没指望了!
       然而,钱惠人毕竟受了不公正待遇,能有这个态度也不错了,以后看行动吧。
       这夜,在文山宾馆,赵安邦久久无法入睡,把带来的《狙击华尔街》读了三十几页,仍毫无倦意,·—九八九年发生在宁川的往事又纷至沓来,涌现在眼前……
       第 九 章
       三十
       一九八九年,是中央实行银行商业化改革,拨款改贷款的第六年。这一年,银行资金支持企业扩张的道路差不多走到了尽头,资金紧缺成了全国性问题。沈太福非法集资案因此爆发,一时间震惊全国。几乎与此同时,宁川也发生了一场由集资引起的巨大风波,涉及金融高达八个亿。沈太福案发生后,提兑风潮骤起,宁川市委、市政府门前被围个水泄不通,社会稳定受到了严重威胁。省委和中央有关部门迅速介入,负有领导责任的市委书记裘少雄和市长邵泽兴被双双免职下台。
       中国的事情真难说清楚,正确和错误之间有时根本没有明确的界限,尤其在早年摸着石头过河时
       期。据赵安邦所知,发生在宁川的非法集资原来叫“自费改革”;既然是自费改革,上面就没有资金支持,没有政策倾斜,一切只能自己想办法,裘少雄和宁川市委便想到了三个一点:财政上挤一点,银行里贷一点,民间再凑一点。这三个一点曾作为改革探索的经验,得到过省委书记刘焕章和省委的充分肯定。谁也没想到,沈太福案一爆发,提兑风潮一起,会惹这么大的麻烦。
       现在想想,刘焕章和省委当时这么处理也可以理解,毕竟有个大环境,中央有关部门要查集资,省里顶不住。再说,集资本身也存在不少问题,以20甲。年息集上来的八个亿,六个亿用到了牛山半岛新区的建设上,另两个亿却为赚取息差,投向了省外的一些企业,、新区投资公司的班子还涉嫌集体贪污。有关办案部门的公开说法是,将集资款投向外地是投资公司老总林为民背着裘少雄和邵泽兴干的,可林为民不承认,嗣后,林为民以贪污受贿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判了十五年刑。
       在裘少雄、邵泽兴倒下的地方,新一届宁川市委班子站了起来。
       事情虽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许多细节赵安邦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他是一九八九年二月四日接到的组织部电话通知,二月五日赶到省委谈的话,当天下午即由刘焕章和省委组织部仲部长陪同,从省委直接去了宁川。那时,省城到宁川的高速公路还没修通,不到二百公里的路竟驱车走了四个多小时,赶到宁川市委时已是星月当空的夜晚了。白天明、王汝成和新班子的其他同志正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等着,等着刘焕章和仲部长代表中共汉江省委宣布这项有关宁川新班子的重要任命。
       应该说,省委的这个任命是决定性的,如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以白天明为班长的这个班子是前赴后继的班子,是站在政治殉难者肩头上起步的班子,尽管他们也在其后又一场风雨中倒下了,白天明甚至献出了生命。但是,他们拚命杀开的血路,终于让宁川走进了历史性的黎明,给宁川带来了十几年的超常规发展。宁川辉煌的今天是从那个历史之夜起步的。那个历史之夜值得他用一生的光阴去咀嚼。
       任命宣布之后,刘焕章代表省委做了重要讲话,意味深长地指出,“宁川的自费改革没有错,自费改革的路还要走下去,不能因噎废食。省委对裘少雄、邵泽兴两位同志的组织处理是必要的,可这并不意味着省委变得谨小慎微了,只想在宁川维持局面了,这一点,请同志们不要理解错了!我可以代表中共汉江省委明确告诉大家:只关心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不愿探索不敢探索的同志,省委要请你让路;在探索中出了问题的同志,省委日后还要处理!所以,有人说,我和省委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话说得不对,马可以吃草,但决不能吃地里的青苗!”
       具体谈到集资案时,刘焕章又说:“集资造成的影响和后果都是很严重的,你主观愿望再好,理由再多,都不能不顾社会稳定。因此,你们这个新班子的首要工作就是处理好这件事情,一定要保持和维护宁川和全省政治经济秩序的稳定!”
       白天明当场表态,“焕章书记,请您和省委放心,我和宁川市委一定高度重视,妥善处理,保证省委、省政府门前不出现任何来自宁川集资案的群访人员!”
       刘焕章让秘书把白天明这话记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嘱咐说:“天明、安邦同志,你们一定要记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一切都无从谈起,你们宁川的自费改革想都不要想!”
       白天明又是一番顺从的应承,赵安邦记得,这老兄还就稳定问题发了通感慨。
       然而,送走了刘焕章、仲部长这些省委领导,白天明的态度变了,和他交底说:“安邦,对集资的善后处理,别看得太严重了,这不过是发展中的小插曲罢了!沈太福案发生之前,谁知道这叫非法集资?都还以为是条筹资的好路子呢厂
       赵安邦怔住了,“哎,天明书记,不是说你曾反对过吗?”
       白天明苦笑道:“和你说实话,我没这么高明,我反对的不是集资,是反对把集资款投到深圳、广东赚息差!在集资搞开发这事上,我和裘少雄、邵泽兴是一丘之貉,算是漏网之鱼吧!”又说,“希望我们继续开拓宁川局面的,不但是省委和焕章同志,还有裘少雄、邵泽兴这些前任班子的同志们啊,这两位同志实际上是替我堵了枪眼,在集资案上主动承担了全部责任,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保护了我!”
       赵安邦不免有些奇怪,据私下传闻,白天明和裘少雄、邵泽兴在工作上发生过不少矛盾,有一阵子似乎还吵得很凶,因此便问:“这……这都是怎么回事?”
       白天明怔了好半天,才说:“是裘少雄在常委会上定的调子,少雄同志说,事情既出了,我和泽兴这个市长在劫难逃,那就不逃了!其他同志该撤就撤!尤其是白天明同志,必须设法保下来,留着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赵安邦明白了,“这就是说,你们这一届市委班子竟集体欺骗了省委领导?”
       白天明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裘少雄当时有个判断,领导需要这种欺骗,尤其是刘焕章这种省委领导!事实证明,判断是正确的,说心里话,我根本没想到省委会让我进上这一大步,主持宁川的工作,更没想到会让你赵安邦做代市长!我向焕章同志要你时,心想你能来做个副市长就不错了,省委常委会的结果一出来,连我都大吃一惊,我当时就想,咱们焕章书记厉害啊,真敢用人啊!”
       赵安邦真诚地说:“是的,焕章书记是有气魄啊!不过,天明书记,我还是得感谢你,不是你点名道姓要我,也许我还进不了焕章书记和省委的视野哩厂
       白天明摇摇头,“不是这个情况,其实,你一直在焕章同志和省委视野内!据我所知,这次省委原拟将于华北从文山调过来任代市长,首先是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的理由你应该清楚,并不是因为在文山的私怨,我认为这位同志不是打冲锋的材料。裘少雄他们也通过省里一些老同志的途径做了许多工作。后来,常委们开会讨论宁川班子时,就风云突变了,焕章同志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在会上说了这么一番话:如果仅仅收拾残局,处理集资善后,派谁去宁川当市长都可以,于华北就很合适,但是,宁川不但是个收拾残局的问题,更有个大发展的问题,那就不能用维持会长了,要用能冲会闯的敢死队,像白天明和赵安邦这样的同志!不要这么不放心,也不要怕他们再犯错误,他们如果犯了错误,我们就处理嘛,就撤下来嘛!,”
       赵安邦心里不禁一热,“这……这是刘焕章同志的原话吗?”
       白天明说:“差不多是原话吧,组织部仲部长悄悄告诉我的;”
       赵安邦大为感慨,这才弄明白自己和白天明是怎么上来的!自然,省委的这一决策得罪了于华北,据说于华北在他们这届班子倒台后曾发过一番议论,指责省委用错了人,“撤下了两个坏干部,用了两个更坏的干部。”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发表后,于华北的态度才变了,又跑到刘焕章面前解释,声明从没说过这种话。
       两个“坏干部”交接完工作后,是由他和白天明两个“更坏的干部”送走的。裘少雄去省林业局做党委书记,邵泽兴到省理工学院做院长。他和白天明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宁川界。分别时,裘少雄指着界内的山水景色说:“宁川今后怎么办就看你们的了,搞好了,我和泽兴来为你们庆功祝贺,牺牲了,就来给你们收尸!”
       白天明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老班长,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只要死得值!”
       这话说得真不吉利,后来,在白天明的追悼会上裘少雄又提起了这件事,痛哭失声说:“天明,你怎么当真让我来给你收尸了?我这嘴咋就这么损啊?!”
       然而,送行那天谁也无法预料后来的事,谁也没想到生龙活虎的壮汉白天明会英年早逝,他们这届班子会在三年后垮台!他们当时只是为裘少雄、邵泽兴抱屈。
       在回去的路上,白天明一直长叹短吁,还篡改了毛泽东的一段著名言论,郁郁不乐地感慨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下台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少雄和泽兴同志不容易啊,心里啥都清楚,关键时刻,还这么顾全大局,想想就让人心酸难受啊!”
       赵安邦也叹息说:“是啊,是啊,这两个好同志壮志未酬啊!”
       白天明道:“可我们上来了,他们的壮志我们来酬吧!安邦,和你交个底,我敢接裘少雄手上的这支接力棒,就做好了探索失误下台滚蛋的思想准备!你老弟敢来当这个市长,也要有思想准备!不能把升官当做目标,要有政治勇气!”
       赵安邦怔了一下,“天明,你放心好了,你冲上去时,我决不会怯阵的!”
       白天明激动了,一把拉住赵安邦的手,“好,安邦,那我们就轰轰烈烈干一场吧,不能让宁川干部群众失望!”随即说起了工作,“当然,也得讲策略,集资这种事不能再想了,将来的发展思路要定位在招商引资,经营城市上!我准备集中精力摘点调研,召集有关专家好好筹划一下,你市长大人也给我多动动脑子!”
       赵安邦点头应着,突然想起了老部下钱惠人,“大班长,你向省委要我,我能不能也向你要个人呢?我想调一个人过来,就是钱惠人,这个同志我用着顺手!”
       白天明也记起了钱惠人,“哦,这可是个好同志啊,你不提我还忘了!让他快过来吧,我看可以考虑安排个市政府副秘书长,先帮忙处理集资善后吧!”
       钱惠人就这么调到了宁川,来报到时,市政府还被讨债的人群天天围着。
       三十一
       钱惠人心里清楚,集资的善后处理相当困难,他和赵安邦面对的麻烦可不小。
       集资是市政府所属牛山开发区投资公司牵头摘的,政府负有偿还责任,这推不掉,也不能推,可一时间政府又筹不出这么多钱。可行的办法只有两条,或者由市政府出面,向银行贷款还债;或者按省委和中央有关部门的要求坚决果断地追款。
       贷款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满城风雨的时候谁还敢把款贷给他们?追款也叫扯淡,八个亿中六个亿投到了新区建设中,变成了路,变成了自来水厂,变成了标准厂房,总不能把这些固定资产拆零分给集资债权人吧?!就是放给广东、深圳企业的那两个亿也没那么好追,当初人家向你融资都是有合同的,提前追款就是违反合同。所以,必须根据具体情况区别对待。用于新区建设的六个亿不能追,对广东、深圳一些运转良好,到期有能力履约还款的企业,也不能急着追,要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不安全的融资,可如此一来,八亿集资款就没法马上偿还了。
       赵安邦心里也很有数,布置工作时,就开诚布公地说:“钱胖子,我实话告诉你:这八个亿我和天明书记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是,咱还必须把集资款一分不少地尽快还到老百姓手上,该怎么办,多想想办法吧,市委只要结果不问过程厂
       钱惠人试探着问:“这过程市委是不是当真不问?这你得说实话!”
       赵安邦道:“说不问就不问,不过,胖子,你也聪明点,不该让市委和天明书记知道的事,最好别让他们知道,只要不是党纪国法明文禁止的,就大胆地搞!”
       钱惠人想了想,迟疑说:“集资在此之前也不是党纪国法明文禁止的吧?”
       赵安邦摇头道:“这种搞法现在明文禁止了,别指望用新集资还旧集资了厂
       钱惠人苦苦一笑,不说了,“好,好,我听明白了,反正是我们的事了,我和追债组的同志们研究一下,想办法吧,去偷去抢都和市委,和天明书记无关厂
       这就是他们这个班子的工作作风,一层层下放权力,同时也下放责任。事实证明,不论赵安邦还是他钱惠人,干得都不错,换个四平八稳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干。
       首先是银行贷款,以偿还集资款的理由申请贷款是完全不可能的,赵安邦便以政府宾馆和办公楼改造的虚假名义申请,还亲自出面摆了场鸿门宴,请
       六家银行行长吃了顿不好消化的饭,软硬兼施,连唬加诈,硬是从六家银行贷出了八千万。
       八千万不过是八亿集资款的十分之一,远远不够。赵安邦又壮着胆子挪用了省交通厅拨下来的省宁高速公路三亿五千万的建设资金,同时,打起了刚开工的高速公路的主意,让市交通局王局长带着一帮人满天飞,四处寻找买主。待交通厅吴厅长发现建设资金被挪用,要找上门时,省宁高速公路宁川段的路权竟让赵安邦顺利卖出去了,首期六个亿的付款一下子进了账,这西墙东墙上的窟窿才算补上。
       他干得更玄,追款从深圳追到香港,在香港意外地和当年那个官办小倒爷白原崴重逢了,见识了一个从未见识过的纸醉金迷的世界,骤然发现了资金运作的秘密,并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一场灵与肉的严峻考验。如果不是警惕性高,意志比较坚定,他那时就有可能被白原崴的糖衣炮弹击中,改写自己和一座城市的历史。
       其时,白原崴刚在香港自立门户,正以驻港三合公司的名义大做证券投机生意。为了做证券投机生意,白原崴以三合公司在深圳筹资建厂的名义,占用了宁川八千万集资款,是所有放出去的集资款中最危险的一笔。他到了香港,见了白原崴之后才知道,三合公司的这番投机生意竟然做得很好。一九八九年四月,国内政治局势动荡不安,香港股市大幅震荡,恒生指数忽上忽下,给白原崴带来了一次好机会。三合公司大做恒生期指,两亿港币的资金组合短短两个月就赚了五千万。因此,白原崴对宁川方面提出的中止融资合同的要求不予理会,要继续执行已签订的融资合同。钱惠人岂敢答应?通过汉江省政府驻港办事处请来了一位律师,和白原崴据理力争。律师指出:作为乙方的深圳三合公司已经违反融资合同了,按融资合同明确规定:甲方这八千万融资款是拆借给乙方用来在深圳建电子设备厂用的,不能非法打出境,弄到香港来,更不能用来炒股票,炒恒生期指,深圳三合公司实际上已涉嫌诈骗,并违反了外汇管理规定,按内地有关法律,是要立案抓人的。
       人还真抓了,抓了两个。一个是当初代表深圳三合公司签合同的法人代表王正义。一个是总经理,白原崴年轻漂亮的第一任太太刘露。是钱惠人从香港打电话过来,让宁川公安局抓的,宁川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当时就兼着追款小组副组长。
       白原崴这才软了下来,在半岛酒店请客赔罪,和钱惠人协商解决办法,声称这是误会,“钱秘书长,融资款被另做他用我承认,可这真不是诈骗,你搞错了!”
       钱惠人手里有人质,说话就硬气了,“不是误会吧?在内地建厂的钱打到香港,不是诈骗是什么?再说,你这款子是怎么打出境的啊?也是违法行为嘛!”
       白原崴不断叹气,苦着脸解释说:“秘书长啊,您也许不知道,这其实是你们投资公司林为民总经理事先同意的,在深圳建厂只是个说法而已!什么厂有这么大的利啊?您现在也看到了,我们做得不错,到期还你们的集资款不成问题!如果你们不放心,我们可以再签个补充协议,我可以用国内的几处房产做抵押厂
       钱惠人手直摆,“我没这个权力,你也知道,宁川不少干部都为这次集资下了台,林为民也被逮捕了,谁同意过都没用,况且,这也没写到融资合同上,不具备法律效力嘛!白原崴,我看你就别费心思了,还是马上还款吧!”
       白原崴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钱秘书长,咱们是老朋友了,在文山就打过交道的!我呢,肯定不会为难你,我现在是和你协商嘛!不瞒你说,马上还款还真有些困难哩,这些款子全在股市上,要安全撤出来总要有个过程!老朋友,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三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一定!”
       钱惠人频频点头,呵呵笑道:“可以,可以,老朋友了嘛,完全可以!”
       白原崴乐了,“钱秘书长,您真是深明大义啊,来,我敬你一杯!”
       钱惠人把敬的酒喝了,又说:“不过,三个月内刘露可是回不了香港了!”
       白原崴脸一下子拉长了,“钱胖子,你……你这么做是不是像绑票啊?!”
       钱惠人也不客气,“绑票?真有意思!看来你想逼我以诈骗立案了?”
       白原崴怔住了,拿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直直的看着钱惠人好久没说话。
       钱惠人却又信口开河说了起来:“白原崴,话说到这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了,这个诈骗案还真不是我要立,是上面要立,上面说得很清楚:这不但是诈骗,诈骗的性质还很恶劣!是我不断做工作啊,希望不要走到这一步!你想想看,这些钱并不是我个人的,追到追不到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无非是要完成工作任务嘛!”
       白原崴无计可施了,这才被迫承瞄,在其后的十天至十五天内了结此事。同时恳请钱惠人帮忙,继续做工作,既不要立案,也不要把他太太刘露带到宁川去。钱惠人很爽快地当场答应了,还让白原崴和被扣押在深圳某宾馆的太太通了电话。
       接下来的十五天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白原崴天天派人陪着钱惠人,让钱惠人在香港转了个够,有时,白原崴也过来陪,钱惠人记得,好像就在预定的十五天快到期时,白原崴突然提出了一个挺诱人的条件,“钱秘书长,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您能帮我一下,让我缓期两个月偿还这笔款子,我个人愿意酬谢你三十万茶资!”
       钱惠人有些意外,狐疑地问:“白原崴,这两个月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白原崴说了实话,“很重要,香港股市跟着内地的政局动荡,机会很大啊!”
       钱惠人想了想,又问:“这就是说,如果抓住这个机会,你的赚头也很大?”
       白原崴点点头,“是的,我们估计更大的动荡还在后面,期指大有空间!”
       钱惠人打定了主意,“那好,你就来帮我做吧,我反过来谢你三十万!”
       白原崴怔了一下,呵呵笑了,“厉害,厉害,秘书长,您真厉害啊,一点就透!”然而,话头一转,却说,“我们可以帮你做,交个朋友嘛!但佣金三十万可是很不够啊,这要有个分成比例的,哥哥你赚大头,我赚小头,我们总要赚嘛广
       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定下了三七分成,佣金为三成,还款期也顺延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真可谓惊心动魄。国内发生了一场改革开放以来从未有过的政治大动荡,香港股市成了内地政局的晴雨表,大盘在大大小小的反弹中一路下滑。有一天,钱惠人在港岛的一间证券公司亲眼看到,恒生指数上蹿下跳,一个交易日内的起落即达四百多点。白原崴这帮人口口声声拥护改革开放,可在这特定时期的实际操作中却不断做空恒生期指,做得极其果断。两个月操作下来,三合公司赚了大钱,也帮钱惠人赚了一千三百多万,去掉三成佣金,净赚了九百八十三万港币。
       看着分成单上一连串阿拉伯数字,钱惠人惊讶极了:钱原来可以这样生钱?如果他把这九百八十三万存到香港渣打或汇丰银行里,这一生就不用为钱发愁了!
       然而,当白原崴问他这赚来的九百八十三万港币怎么存时,钱惠人却面无表情地说:“哪里也别存,和那笔集资款一起,全给我打回宁川吧,这都是公款!”
       这下子,轮到白原崴惊讶了,白原崴再也想不到钱惠人会这么廉洁!年初和宁川新区投资公司老总林为民洽谈融资时,林为民张口就要了五十万,钱惠人却面对这么一笔很安全的巨款分文不取,白原崴不能不肃然起敬。因此,二人分手告别时,白原崴有些依依不舍了,真心诚意送给钱惠人一只价值三万多港币的劳力士手表。钱惠人其时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贵的手表,实在推脱不过,也就收下了。
       发现这块手表的价值,已是钱惠人回到宁川后的事了。是在一个私秘场合被结识没多久的女朋友崔小柔发现的。得知这块不起眼的手表竟价值三万多港币,钱惠人吓了一大跳,当天便主动找到赵安邦,说明了情况,将表交到了市政府办公厅。
       不过,让钱惠人没想到的是,尽管这么谨慎处置,这块表后来还是给他带来许多麻烦,最可气的是,于华北竟以这块表为线索,死死盯上了他,一直盯到今天!
       还有一个没想到的是,他对赵安邦、白天明这二位领导这么负责,辛辛苦苦追回了集资款,还赚了近一千万港币,反落了个记过处分!后来才知道,这是白天明的意思。白天明得知此事后,对赵安邦说,“安邦,你别糊涂!如果钱惠人不是赚了一千万,而是赔了一千万,会落个啥下场?我们不能让这么一位有能力的干部做这种无谓牺牲!该放权要放,但放到什么程度心里一定要有数,另外,权力也不能失去监督!我们处理钱惠人,正是为了保护钱惠人,为了今后不再发生这种事!”
       尽管知道二位领导是为他好,他心里还是不服,觉得窝囊。好在这种怨气没流露出来,两位领导心里也很有数,一年以后,顶着一些同志的非议和不满,让他做了市政府秘书长,他心里的怨气才渐渐消失了。待姓社姓资风波发生后,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拿他的所谓“问题”大做文章时,才又骤然发现,白天明、赵安邦这两位领导是多么英明,早就把一切防范在前了,没给于华北这些人留下可趁之机。
       一九九一年十月,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从市政府办公厅上交礼品单上发现了这块劳力士表的记录,向赵安邦和白天明提出了一个疑问,“钱惠人去香港找白原崴追集资款,是很得罪人的事啊,白原崴怎么反而送了他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呢?”
       赵安邦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并没回避他当时违规炒恒生期指的情节。
       于华北自以为又抓住了把柄,当面讥讽白天明和赵安邦说:“这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啊!我看你们二位和宁川市委的思想也实在是太解放了!不但在宁川社资不分,乱来一气,还派堂堂市政府秘书长到香港明火执仗干资本主义了?”
       赵安邦郑重声明道:“哎,于华北同志,这可要说清楚:钱惠人这么做可完全是个人行为啊,并不是我和天明书记批准同意的,更谈不上搞资本主义嘛!”
       白天明这时已知道他和赵安邦这届班子要下台了,对于华北再不客气,桌子一拍,吼道:“于华北同志,那我请教一下:你有钱惠人这种本事吗?有这种胆量和责任心吗?你以为香港资本主义的钱就这么好赚吗?你也赚点来给我看看!”吼罢,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说了句,“你把钱惠人抓起来吧,立即枪毙好了!”
       于华北气坏了,据钱惠人所知,于华北为这事查了很久,还多次找白原崴了解情况。查到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事实证明,他是清白的,白天明、赵安邦也是清白的,宁川市委对他的违规错误及时做了处理,处分决定摆在那里!倒是白原崴出了点麻烦,连他也没想到,三合公司竟是国有企业,一个国有企业竟然在香港股市大搞投机,竟然在国内政治动荡的特殊时期大肆做空恒生期指,太不像话了!
       一九八九年的香港之行虽说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却也让他长了见识,开阔了思路。就是从香港回来以后,他开始关心香港股市了,还养成了看港报的习惯。市政府办公厅内部订阅的《大公报》、《文汇报》总是最先出现在他办公室。国内有了股市以后,他也非常关注,最早想到了通过发行股票,合理合法的筹集社会闲散资金搞开发。当大家都还没意识到上市指标意味着什么时,他已在省体改委为宁川争取到了头一个上市指标,将新区管委会下属的一家开发公司改造上市了。这是宁川市也是汉江省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嗣后,正是在他的关心支持下,宁川上市公司数目才不断增加,迄今为止,大大小小十一家股份公司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八家公司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公司总数占了全省上市公司的半壁江山。
       赵安邦对此十分欣赏,说他思路清楚,对资本市场有天生的敏感,让宁川很早就占据了资本市场的一个制高点,实在是功不可没的。有一阵子,赵安邦老开玩笑喊他“钱上市”,经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
       赵安邦关于股票和资本市场的早期知识大都是从他那来的。当然,这话现在不能提了,人家如今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另外,还有个重大收获就是,他在那次追债过程中结识了在深圳一家投资公司任业务经理的漂亮女朋友崔小柔。崔小柔正是冲着他的廉洁正派和一片光明的前途,才毅然放弃了深圳的淘金梦,从深圳追到宁川,并于当年年底和他结了婚。
       第 十 章
       三十二
       由秘书引领着,走进国际会议中心贵宾室刚坐下,赵安邦便及时赶到了。白原崴注意到,赵安邦气色不是太好,脸色有些发青,眼泡明显浮肿。不过,这位省长同志的情绪看上去倒还不错,不像受到重大挫折的样子,一见面就拉着他的手,乐呵呵地打趣说:“白总啊白总,你到底回来了,我这阵子可是好想好想你啊!”
       白原崴笑道:“赵省长,我也想你呢,在海外一直帮你和省里招商引资哩!”
       赵安邦在沙发上坐下了,“帮我招商引资?不对吧,白总?根据我的情报,你好像正在组织一场敦刻尔克大撤退吧?我怎么听说你那个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从欧洲一把弄走了二亿五千万欧元?你在巴黎西岱岛还遥控国内和纳斯达克市场啊?”
       白原崴吃了一惊,脱口道:“赵省长,你……你怎么啥……啥都知道啊?”
       赵安邦往沙发靠背上一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是,和你白原崴这种精英人物打交道,我不敢掉以轻心嘛!白总,你在海外好辛苦啊,胆子也不小,在法兰克福,在巴黎你都胡说了些啥呀?怎么突然成了德国SDR的那位特劳斯博士的信徒了?我国政府稳定人民币币值的政策你知道不知道啊?故意捣乱是不是引”
       白原崴忙道:“赵省长,这事我已经和孙鲁生解释过了,我又不是政府官员,任何时候都不代表中国政府嘛,我代表的只是资本,资本的流向是不讲政治的厂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原崴一眼,“在香港做空恒指的教训又忘了。巴,”
       这教训哪敢忘?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当年给他扣的帽子大得很,说他对社会主义丧失信心,是经济动乱分子,如果不是白天明和赵安邦明里暗里护着他,他没准要倒大霉的。当时,他已在宁川把伟业国际总部的大厦竖起来了,想逃都逃不掉。
       便也记起了赵安邦说过的有关资本的属性的话,“赵省长,我记得,你当年和于华北争论时也说过的:资本都是趋利的,白原崴和三合公司做空恒生期指未必就是政治上的反动,那么同理,我今天做多大中国,做多汉江省,也未必反动嘛!”
       赵安邦心照不宣地道:“我也就是提醒你一下,你注意就是了,在这种敏感时候,不要授人以柄!有些同志已经在我面前说了,你白原崴虽然不是政府官员,可毕竟还是我们大型国企伟业国际的在职老总嘛,在公开场合说话还是要注意嘛!”
       白原崴连连点头,“赵省长,我知道,你的提醒是好意,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安邦又说:“另外,你还要明白一个道理:国家资本不能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自由资本,国家资本既有趋利的属性,也还有政治性。亚洲金融风暴发生后,香港政府的国家资本就人市干预了嘛,国际汇市更是如此,哪国政府不干预汇率?”
       白原崴辩解道:“我们新伟投资完全是自由资本啊,和伟业国际没啥关系!”
       赵安邦点头认可了,但仍坚持说:“可你现在毕竟没离开伟业国际嘛,从某种意义上说,你身上还带有国家资本色彩嘛!”停顿了一下,又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就算是自由资本的代表,有些道理你也要向人家说清楚,不能跟着特劳斯和美国、日本那帮家伙后面瞎叫!作为一个经济大省的省长,情况我比你清楚,实际上我国出口的真正动力并不是本土公司的快速成长,而是外国在华公司的外购战略拉动的,我国整体贸易顺差其实很小,人民币的贸易加权指数并没有被低估,人民币币值也没有被低估。西方发达国家为了降低生产成本,把大量制造业企业迁到了中国,去年流人中国的外资达到创纪录的五百多亿美元,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嘛!”
       白原崴附和道:“是的,是的,这事实证明了资本的趋利属性嘛!赵省长,其实,我在欧洲也是这样宣传的,我们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这次募集到的两亿五千万欧元,也将根据协议于年内分期投入到我国境内的电力、地产、汽车等领域。”
       赵安邦这才切人了正题,“这些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咱们得好好谈谈了,我对陈副省长,还有省国资委孙鲁生他们都说了,伟业国际集团还是希望你和你的团队继续控股搞下去,进一步做大做强!既然是你来控股,你们也就不要怕了,你那个新伟投资最好也并人集团,别三心二意,留什么退路了!”
       让他继续控股?白原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下,悬着心问:“赵省长,你……你不是开玩笑吧?省政府奖励过来的股权只有20%,那10%你们死活不让,加上我们原有的持股,也不过33%,如何控股?我们的控股如何实现?”
       赵安邦胸有成竹道:“这已经定了,省政府拟对国有股权进行社会化处理,分散卖给对伟业国际有兴趣的企业法人和社会法人,甚至自然人!当然,我们更鼓励你和你的合作伙伴来买,可以给你们优先购买权,国有股权最多保留30%!”
       白原崴十分意外,不禁兴奋起来,“嘿,赵省长,你……你可真有胆识广
       赵安邦笑道:“这既是胆识,更是诚意啊,是我和省政府对你的信任!不管怎么说,你白原崴都是市场经济的创业者,一个为汉江和宁川创造了巨额财富的精英嘛,我们当然要人尽其才,继续发挥你的作用嘛!”又说,“省国资委根据这个精神,已经搞了个伟业国际产权分拆及社会化处理的一揽子方案,现在还是草案,你尽快找一下孙鲁生吧,看看这个草案,如果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就坦率提出来!”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白原崴当即应道:“好,赵省长,我回头就去国资委!”
       赵安邦厉害得很,又适时地敲打了一下,“我和省政府现在可把底牌交给你了:国有股权放手让你和你的团队优先收购,让你们继续控股,你在证券市场是不是该收手了?赚一把就走的念头是不是该打消了?你是聪明人,好好想一想吧!”
       白原崴笑了起来,坦诚地道:“赵省长,看您说的,这还用想?其实,您早和我这么交底,我连新伟投资这条退路都不会留,平州港和这次募集的二亿五千万欧元都是伟业国际的!所以,您也别怪我滑头,我真是被你们逼着走了这一步的!”
       赵安邦长叹一声,似乎有苦难言,“不过,你也要理解,中国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办的,任何问题的解决都需要有个统一认识的过程,——算了,不说这些了!”
       白原崴心里有数:为找到这个解决办法,赵安邦肯定承担了不少压力,也许这种压力现在还没消失,于是便问:“赵省长,这是省政府不可变更的决定吗?”
       赵安邦想了想,含蓄地道:“这是省政府的决定,是前天省长办公会上研究决定的,但是,是不是就不可变更了我不敢说!中国的事情谁敢保证不会变啊!所以,这件事要抓紧,你和国资委的股权分配协议和控股合作协议都要尽快签掉!”
       白原崴明白了,立即表态说:“好吧,赵省长,我听您和省政府的安排!”
       赵安邦是个实用主义政治家,听到这话,马上说:“白总,你要真听我安排的话,我就给你安排一下:你从欧洲弄来的那两亿五千万欧元是不是能考虑投到文山去呢?起码投一部分嘛!石亚南、钱惠人都去了文山,省委、省政府整合决心很大,要在未来十年内把文山建成我省经济新的发动机,这个历史机会很难得啊!”
       白原崴笑了,“赵省长,不瞒你说,石亚南已经打电话找过我了,希望我以伟业控股为资本操作平台,以文山钢铁公司为支点进一步扩大对文山的投资力度!”
       赵安邦却说:“不仅仅是个文山钢铁,文山四家上市公司都ST了,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你们也可以考虑收购重组嘛,不要浪费了宝贵的上市公司资源嘛广
       白原崴想了想,直率地道:“这我倒没想过!赵省长,您知道的,我们伟业在海内外已经有八家上市公司了,没有买壳上市的需求,再说,就算我要买壳,也未必在国内深市沪市买啊,香港、美国、法兰克福市场上,廉价的壳公司多的是!”
       赵安邦有些不悦,摆了摆手说:“好,好,这我不勉强你,你看着办好了!”
       控股协议毕竟没签字,白原崴心里有些怕,便又不无讨好地说:“赵省长,对文山我准备加大投资,钢铁形势很好,如果伟业控股董事会不反对的话,打算近期收购文山二轧厂。我和石亚南说了,准备抽时间先去厂里看看,实地考察一下。”
       赵安邦点头道:“也好,现在文山大中型企业中,也只有这个钢铁公司还像那么回事,改制比较早,也改得比较成功,你白总有眼力啊!”说到这里,突然掉转了话头,“哎,白总啊,钱惠人就没找过你吗?现在文山的市长可是他呀!”
       白原崴摇了摇头,“没有,其实在宁川时,我和钱市长来往就不是太多!”
       赵安邦似乎不太相信,“不对吧?我记得你当年把伟业国际总部设在宁川,就是钱惠人牵的线吧?还有,你们一起在香港炒恒生期指时,还送过他一块手表!”
       白原崴叫了起来:“嘿,赵省长,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块表钱市长不是早就上交了么?白浪费了我三万多港币!后来我敢在宁川建伟业大厦,敢把总部设在宁川,也是冲着钱市长和宁川干部的廉洁!这些话我早就和于华北书记说过的!”
       赵安邦略一沉思,意味深长地道:“白总,在这十几年里,你和你们伟业国际就没再腐蚀拉拢过钱惠人?你说实话!不瞒你说,现在社会上对老钱有些议论。”
       白原崴很严肃地说:“赵省长,这个情况我也知道,不过,我个人认为这全是无稽之谈,甚至有可能是恶意的造谣诬陷!为那块劳力士表,钱市长对我抱怨了好长时间,后来不但对我,对我们伟业公司都警惕得很!这十几年,我们和钱市长除了工作上的来往,没有任何钱物来往的关系!说一个基本事实吧:每年春节我们公司都要给有关领导和关系单位送年礼,唯一一个从没收过年礼的就是钱市长!”
       赵安邦想了起来,“对,对,我那时好像也收过你们送来的火鸡挂历啥的!”
       白原崴继续说:“钱市长谨慎得有点过了头!正因为如此,有时碰到麻烦,我们宁愿去找您,找王汝成书记,也从不找他,不信你可以到我们公司去了解!”
       赵安邦没再继续问下去,又说了些别的,嗣后,便结束了这次交底谈话。
       临分别时,赵安邦再次叮嘱说:“白总,事不宜迟,你回去后马上和孙鲁生他们碰头磋商,如无大的分歧,我和陈副省长马上给你们开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大盘子定下来!”又说,“要知道,伟业国际的问题能这样解决,省政府已经做了最大限度的让步,你们千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这个方案虽然对双方都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也算比较难能可贵了,这你一定要有数,9U将我和省政府的军啊厂
       白原崴当然有数,赵安邦目前面临着不少压力,恐十白不仅仅是伟业国际这一件事,钱惠人无端遭贬,不论怎么说都意味深长。赵安邦既然默认了这一难堪的事实,估计问题不会那么简单,背后肯定有人做文章,甚至做赵安邦本人的文章!他真的服气这位省长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位包容天下的省长竟然找到了对国有股权进行社会化处理,从而让他和他的团队继续控股经营的合法途径,真有智慧啊!
       三十三
       于华北没想到一个例行公事的程序,——送石亚南、钱惠人等新班子的同志到文山上任,会闹出这么多意外的波折!农民拦路,工人堵门,刘壮夫中风倒下,让赵安邦和这么多同志看了场笑话。最可恶的还是那个不知廉耻的田封义,在这种时候竟然还
       敢吊着盐水瓶公然做秀,他当时真恨不得挥手给田封义两个大耳光。
       真是窝心啊,当晚回到省城,于华北就病倒了,时断时续发了十几天烧,天天到省级机关医院病房挂水。保健医生说他身体太虚弱,建议他住一阵子院,好生调养一下。于华北没答应,说是自己病不起哟,很多事都还等着他处理哩!
       文山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从顺序接班的方案被否决,到新旧班子交接时闹出的笑话,他该丢的脸反正丢了,也没必要多想了。裴一弘和赵安邦一手敲定的新班子能不能把文山搞上去,日后会不会也像他一样丢脸,让以后的实践去检验吧!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抓好反腐倡廉工作,争取在钱惠人身上有所突破。裴一弘头脑比较清醒,尽管没同意把钱惠人拿下审查,总算是从宁川调开了,这就为他和有关部门的调查扫清了障碍,虽然赵安邦对此极为不满,却有苦难言。于华北因此断定,赵安邦的心情也不会太轻松了,搞不好也会病上一场。
       应该是一场政治恶疾,病根在一九八九年就落下了,一九九一年秋,他和省委工作组的同志们帮他诊治了一次,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他们倒好,一个个讳疾忌医,从白天明、赵安邦,到钱惠人、白原崴,没一个配合他工作。宁川市政府办公厅一位叫周风生的副科长配合了一下,结果反倒了大霉,被办成了腐败分子!
       现在想想,于华北却也不能不服,白天明和赵安邦的确有能耐,在那种泰山压顶的情况下,还把一场政治撤退组织得如此有条不紊,甚至回手打了几个漂亮的小反击。其中一个小反击就是针对周风生的。周风生收受外资企业一台彩电,价值不过三千多元,就被白天明和赵安邦一撤到底。白天明和赵安邦下台后,周风生来找他,很委屈地说,自己是受了报复,希望省委工作组能给个说法。他很同情周风生,真想给他个说法,可却终于没这么做,尽管是三千多元,总是小腐败嘛。
       在医院吊水时,这位叫周凤生的同志又及时记起了,发生在钱惠人身上的许多疑点也及时记起了。他决不相信钱惠人当年是清白的。据周风生揭发,钱惠人上交劳力土的时间并不是礼品单上记录的一九八九年七月,而是一九八九年十月的某一天,是周风生经手接收的。而钱惠人收受这块表的时间则是一九八九年五六月间,周凤生参加了追款工作,在深港追款期间就见钱惠人戴过这只表。这个事实说明,价值三万多港币的劳力土在钱惠人金贵的手腕上至少戴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是怎么回事?都发生了什么?钱惠人是不是觉得事情有可能败露,才被迫上交的?
       还有,用集资款炒香港恒生期指,当真会是钱惠人的个人行为吗?没有白天明和赵安邦的同意或默许,钱惠人就敢这么干了?宁川海沧街部分用地的零转让也颇值得怀疑,对这种寸土寸金的黄金宝地搞零转让,到底是特殊历史条件下吸引投资的特殊措施,还是以权谋私啊?钱惠人起了什么作用,捞了多少好处?白天明、赵安邦信誓旦旦,一再强调钱惠人只是执行者,就算违规,也与钱惠人无关。他却不太相信:他们三人是什么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政治同盟关系,这种关系是经过文山分地风波考验的!钱惠人义气啊,在分地风波中为保白天明和赵安邦,和地委书记陈同和软磨硬抗,不顾死活,不计后果。白天明也义气嘛,拉帮结派毫不掩饰,自己做丁宁川市委书记,就拚命排斥他这个原已拟定的市长,点名要赵安邦做市长,还要钱惠人来做市政府副秘书长。刘焕章和当时的省委也糊涂得可以,竟然就这么安排了,让堂堂中共宁川市委变成了梁山泊上的忠义堂!这个忠义堂爱憎分明,顺者昌逆者亡,周凤生配合他们的调查工作,配合成了腐败分子,钱惠人则一路飞速提升,记过处分刚撤销,就转正提成了市府秘书长;赵安邦东山再起,重到宁川主持工作,又把钱惠人提为主管经济的副市长。白天明现在过世了,不会开口说话了,但赵安邦、钱惠人、周凤生都还活着嘛,这些问题总会摘清楚的。
       于华北认为,他这决不是疑神疑鬼,钱惠人不但有问题,问题也许还很严重,目前的调查表明,这位市长同志不仅养了个私生女,“借”了白天明的儿子白小亮几十万,还以私生女所谓“赞助费”的名义敲诈了省城一家企业五十万。看来,他当年可能犯了个错误,在那种特有的大气候、大环境下,一切都从政治着眼,只想着白天明和宁川班子姓社还是姓资,没硬着头皮对钱惠人的经济问题一查到底。
       政治上的事真是说不清,尤其如今这年头,就更说不清了。姓社姓资是多大的问题啊,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上面大人物一个不争论,就不争论了,宁川反倒成了自费改革的典型,还把赵安邦一路送上了省长的宝座。因此,当他在省纪委的一次协调会上谈到钱惠人这些历史疑点时,纪委,的同志就很担心,吞吞吐吐地提出:当年的事是不是不要查了?他的态度很明确:要查,查个水落石出,宁川经济搞上去了,并不等于说就一好百好了,查处宁川个别领导干部的经济犯罪和肯定宁川改革开放的辉煌成就无关,也不意味着省委改变了对宁川工作的积极评价。
       然而,调查结果是令人沮丧的。周凤生被撤职后,—下海办公司了,如今已发了大财,身家几千万。纪委有关同志好不容易找到此人,此人却不配合了,连当年曾参加过钱惠人追款小组的工作都不承认,更不承认提供过劳力士表的线索。纪委的同志拿出当年的谈话记录,这位同志才想了起来,挺滑头地说,当年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再问,他还是那些话。纪委的同志便向他汇报,说是周凤生这么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人家如今是生意人,不是国家干部了,根本不会再往这种要命的是非窝里搅了。事情明摆着,钱惠人还在位上,赵安邦又是省长,他找死不成?!
       是啊,谁都不敢轻易找死,像他这样坚持原则的同志现在还有多少?连省委书记裴一弘都在耍政治手腕嘛,他这么坚持,裴一弘就是不同意对钱惠人立案,没准还在私底下和赵安邦做了什么交易,给他和同志们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和压力。可他却不能放弃,他既然分管了这方面工作,就得有这种原则性和政治勇气!
       每每想到这里,于华北总会情不自禁地被自己无畏而高尚的精神所感动。
       当然,汉江省的历史很复杂,这么多年来的是是非非也很多,他这么做,肯定会有许多同志不理解,甚至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同志说他心理不平衡,骂他惟恐天下不乱。这也没关系,骂也好,不理解也好,都没关系,人正不怕影子歪嘛!这些同志可以先站在局外看一看,等一等,甚至叫骂几句,但却不能阻碍对钱惠人查处工作的正常进行!省监察厅参预协调工作的齐厅长和赵安邦走得很近,工作很不得力,他听了汇报后,便将齐厅长调开了,点名要刚上任的副厅长马达过来。
       马达接到电话就到医院来了,还在医院门口买了束鲜花。
       于华北正在病房挂水,见了马达就乐呵呵地打趣说:“马达啊马达,你这个同志很不够朋友啊!我把你要到省监察厅来,你来了都不来向我报个到,还要我请你?好家伙,架子还不小嘛!是不是还有情绪啊,还想留在文山进一步啊?”
       马达恭恭敬敬地道:“老领导,看您说的,我哪敢啊。”
       于华北不依不饶,“我看就是有情绪,田封义的情绪很大,你这同志情绪也不小!我是你的老领导嘛,你肚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啊?最好能顺序接班,跟在田封义后面进一步,退而求其次,到白原崴的伟业国际去做老总,没说错吧?”
       马达挺真诚,“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这么安排我挺满意,真的,于书记!”
       于华北意味深长说:“应该满意了,总比到省作家协会当党组副书记更能发挥作用吧?老田还想和你搭班子哩,请你去做党组副书记,你想去我可以安排!”
       马达忙道:“于书记,您知道的,我可没老田那份才华,担不起这份重任!”
       于华北笑了,“所以嘛,就不能有情绪,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不能有,更不能对安邦有任何不满!安邦是省长,管经济,不同意你去伟业国际当老总自有他的道理,你那一套不行了,肯定搞不好嘛!说实话,为你这同志的安排,我真是很伤脑筋啊,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到纪检监察部门比较好,我了解你,你很正派嘛!”
       马达有些动容了,“于书记,您真是知人善任啊,给我这么好的安排!”
       于华北严肃起来,连连摆手道:“哎,马达同志,这可不要胡说啊,不能说是我的安排嘛,这是中共汉江省委的安排,是我们一弘同志最终拍板决定的嘛!”
       马达感慨说:“总是您老领导了解我,向省委这么提议,我才去了监察厅!赵省长倒好,就因为当年在文山工作时和我闹过一些矛盾,关键的时候就不帮我说话了。我硬着头皮找到他家汇报了一次,还被他冷嘲热讽说了一通!其实,文山的情况您老领导最清楚,您当时是管工业的副市长,赵省长那时还是县委书记哩……”
       于华北没容马达说下去,“哎,马达,你怎么回事?我做你的思想工作,反倒做出麻烦了?赵省长并没做错什么,对你也没什么偏见嘛!你不想想,如果赵省长反对,你这个监察厅副厅长当得成吗?这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四处乱说了!”
       马达顺从地道:“好,好,于书记,我不说了!”
       想传达的信息巧妙地传达了,效果看来还不错,于华北便切人了正题,“马达同志,我今天请你过来,是要交待工作的,是什么工作,你心里有没有数啊?”
       马达迟疑了一下,“哦,于书记,齐厅长和我透露了点,说是让我代表监察厅参加省委工作组,配合你们调查……调查钱惠人同志的经济问题,是不是?”
       于华北点了点头,威严却又不无恳切地说:“老马啊,这是正常的工作,按说,我没必要征求你的意见。但是,我们要查的毕竟是一个经济大市的前任市长,涉及的矛盾比较多,背景复杂,有一定的风险啊!所以,作为老领导,我还是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考虑一下,来不来干啊?有没有这个政治勇气啊?”
       马达沉吟片刻,反问道:“于书记,查钱惠人,赵省长知道吗?同意了?”
       于华北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赵省长为什么不同意啊?你个老马呀,怎么把钱惠人的经济问题和赵省长联系起来了?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啊?!”
       马达像患了牙疼病似的,“嘶嘶”作响地吸起了冷气,“于书记,别人不知道,您老领导还不知道吗?钱惠人和赵省长是什么关系?没赵省长,钱惠人上得来吗?我不是想象力丰富,是人家钱惠人聪明啊,这么多年抱定了两个人的粗腿,一个是去世的白天明,一个就是赵安邦省长,这谁不知道?齐厅长都提醒我小心!”
       于华北叹息道:“是啊,是啊,都知道钱惠人可能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可现在就是不能撤职立案,换个地方还在当市长嘛!我真是搞不懂了,改革开放难道可以什么都不顾了吗?当真像有些老百姓私下说的那样,男盗女娼,能发就成?!”
       马达激动起来,“就是,就是,我向赵省长汇报时也说过,伟业国际的白原崴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啊,起码要派个作风正派的党委书记进行监督。赵省长睬都不睬,反责问我这些年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赵省长只认CDP,只认经济效益!”
       于华北道:“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马达同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了:改革开放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改革开放,我们现在摘的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决不是男盗女娟,能发就行!对钱惠人的问题,我决心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你老马如果有顾虑,不愿得罪人,可以退出,我决不勉强你!”
       马达一跃而起,“于书记,我……我没什么顾虑!我听您的,听省委的!”
       于华北十分欣慰,“好,好啊,陈同和书记当年没看错人啊,我也没看错人嘛,把你摆在监察厅的岗位上是摆对了!你这个同志毛病不少,可有一点好,就
       是有原则,有立场!我记得当年你连自己的小舅子都抓起来了,是不是?”
       马达一脸苦笑,“老领导,这事您千万别再提了,又不是啥光彩的事!我那小舅子前年已经刑满释放了,见面也不理我了,还满世界骂我,咒我不得好死!”
       于华北亲切和气地道:“不要怕被人骂,我们党就是在敌对势力的骂声中成长壮大的嘛,我们的改革事业也是在不少人的骂声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嘛!”略一停顿,又说,“宁川的改革成就很辉煌啊,钱惠人的经济问题要查清楚,改革的辉煌成就还不能否定,这就要讲策略,讲艺术了,不要开口闭口就是赵省长!你在我面前分析情况时说说不要紧,在其他同志面前也这么说就不好了,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矛盾,也会给你自己带来被动的!我希望你既能坚持原则,又能保护好自己!”
       马达显然受了感动,“于书记,该想到的您都替我想到了,现在,请您和省委布置工作吧!别说一个钱惠人,就算真涉及到赵安邦省长,我也决不会后退的!”
       于华北很满意,一切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对马达,他是掐准脉了。这位同志一直感觉良好,自认为是匹千里马,赵安邦却不愿做伯乐,连伟业国际的党委书记都不让马达干。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向裴一弘提了个建议,让马达去监察厅。今天把这事巧妙点破,马达心里就有数了,当然会生出一种土为知己者死的感情来。
       这似乎有点耍手腕,搞权术了,可也真是迫不得已。目前的情况很复杂,调查办案要讲策略,用什么人来办也要讲策略。马达应该是个比较策略的选择,这位同志不但是他的老部下,也是赵安邦的老部下。马达进了工作组,冲在第一线,他的压力就轻多了,退一步说,就算将来搞错了,也多了道挡箭牌,马达是什么人,赵安邦应该清楚嘛,这位同志为人正派,刚正不阿,反腐倡的主观愿望总是好的啊,没什么私心嘛!
       于是,于华北一边继续挂水,一边和马达谈起了钱惠人一案的案情,从历史上的那块可疑的劳力士手表和宁川海沧商业街部分用地的零转让,谈到今天钱惠人以私生女盼盼的名义赞助的五十万……
       三十四
       马达还是有私心的,那天在医院见过于华北后,感情的天平便失衡了,调查办案的积极性很高,甚至提出就劳力士表的问题来一次公事公办,和赵安邦直接接触,请赵安邦再帮着回忆一下。纪委的同志吓了一跳,当场表示反对,还向于华北专门做了个汇报。于华北听了汇报后,明确制止。马达又盯上了周凤生,拍着胸脯向于华北保证说:“于书记,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一定在三天内拿下周凤生!”
       周凤生却也不好拿,狗东西本身就是个腐败分子,现在又不明不白地发了大财,对反腐倡廉的意义哪会有正确的理解?说来说去还是材料上的那些话。马达很有智慧,见正面无法突破,就玩起了侧面迂回,把周凤生公司辖区内的工商、税务部门负责人一个电话叫到监察厅,要他们立即组织人手,好好查查周凤生和他的公司,看看他这家公司长期以来有没有制假售假问题?有没有偷税漏税问题?
       却不料,周凤生竟然找赵安邦告状,不但泄露了调查工作的秘密,还对他们的调查工作进行诬蔑攻击。更让马达想不到的是,赵安邦竟公开跳出来拿他问罪了,他没去找赵安邦,赵安邦却来找他了,省政府办公厅正式下了电话通知。
       齐厅长真不是个东西,听说他要去省政府和赵安邦谈话,挺着大肚子,踱着方步到他办公室来了,话里有话说:“老马同志啊,还是要摆正位置啊,我们监察厅是省政府下属厅局,不是什么独立王国,不能凭哪个人的个人意志乱来啊!”
       马达强压着一肚子恼火,尽量平和地说:“齐厅长,请你放心好了,赵省长找的是我马达,不是省监察厅,连累不了你一把手的!你的态度我知道,能躲就躲嘛!我不能躲,在反腐倡廉这一重大原则问题上,我是守土有责,寸步不让!”
       齐厅长也挺和气,“你这精神当然是好的,做法还是不妥嘛!你咋想起查人家私营公司的税务问题呢?就算人家有问题也轮不上你查嘛!”又自问自答说,“是不是于华北副书记指示你这么干的?我想不会吧?于副书记一直很讲政策嘛!”
       马达知道,齐厅长这是在诱他的话,以便给于华北下套,便也把话说明了,“齐厅长,你说得很对,这不是于书记的指示,是我的主意,错了我负责!”
       齐厅长呵呵笑了起来,“老马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省委、省政府年前发过一个2号文件,就是谈保护私营企业问题的。你这个做法,完全违背了2号文件精神!”叹了口气,又自嘲说,“当然,我也有一定的责任,虽然提醒过你,要你先熟悉一下文件,可督促检查没到位啊,我还是要向赵省长和省政府做检讨的!”
       马达心里一惊,这才知道有个省委2号文件,想找来看一下,已来不及了,省政府办公厅又来电话催了,说是赵省长很忙,要他手头的事先放下,立即过来!
       既然催得这么急,马达以为到了省政府就会马上谈,驱车往省政府赶时,已在紧张地打腹稿,设计着对应赵安邦的方案。钱惠人的经济问题和赵安邦是不是有关,现在还不清楚,况且,赵安邦也是老领导了,该给的面子还得给,姿态得高一些,让人家省长大人批,让人家骂,批罢骂罢,他再说话。马达相信,只要赵安邦和钱惠人的腐败问题无关,只要赵安邦还是过去那个赵安邦,多少总会理解他的。
       没想到,赵安邦也真是太忙了,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赵安邦正在自己专用的小会议室里接待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等人。马达这才知道,白原崴并没像民间传言中说的那样,叛逃国外,竟回来了!参加这次会议的人不少,有主管金融经济的陈副省长和财政厅长,有白原崴手下的两个副总,还有省国资委女主任孙鲁生和产权处一位处长。谈话期间,孙鲁生出来过两次,到他候驾的秘书一处复印材料。
       马达便向孙鲁生询问:“孙主任,赵省长啥……啥时才能和你们谈完?”
       孙鲁生一边忙碌着复印,一边说:“这可说不清,搞不好今天得加班哩!”
       马达一听,有点着。急了,“那……那赵省长还让我来谈什么?!”
       孙鲁生不明就里,挺友好地说:“要不,我给你叫一下赵省长?”
       马达否决了,“别,别,我还是等吧,赵省长既然传了我,总要见的!”
       这一等就是一下午,小会议室里谈笑风生,一片热闹,他所在的秘书一处却冷冷清清。赵安邦的秘书也在会议室做记录,他就没人答理了。实在是闲着无聊,只好独自看报,一张《汉江日报》反复看了几遍,连广告都认真学习了,小会议室那边还没有结束的迹象。马达这才明白,赵安邦是故意整他,让他难堪。
       快六点时,孙鲁生和手下的处长又出来了,先往省国资委打了个电话,核对了几个接收资产的数据,又复印材料。马达阴着脸凑过去说:“孙主任,麻烦你向赵省长汇报一下吧,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等了,让赵省长再定谈话时间吧!”
       孙鲁生这才想了起来,“哦,马副厅长,你不提我都忘了:我提醒过赵省长了,说你正在等他,他说知道了,要你继续等,说是再晚也得和你谈!”悄悄将马达拉到一旁,声音低了下来,“哎,你怎么回事?赵省长好像不太高兴嘛!”
       马达压抑不住了,“哼”了一声,说:“那是,我自找没趣嘛!”
       孙鲁生不再问了,“马厅,你坐,我还得回去,今天得定盘子!”
       马达“哦”了一声,“伟业国际当真让那位五毒俱全的白总再搞下去啊?”
       孙鲁生脸上的表情不对头了,“哎,马厅,怎么这么说话啊?你怎么知道白原崴五毒俱全?有什么证据啊?小心人家白原崴和你打官司!”
       马达自知失言,想解释几句,孙鲁生却转身走了,根本没给他机会。
       真是难堪啊,六点过后,省政府大楼内各办公室的人都下班了,内勤人员开始打扫办公室的卫生。一位穿工作服的内勤过来了,拉着脸,要马达离开秘书一处,说是省政府办公厅有个规定:下班之后非本处室人员不得在办公室滞留。
       马达火透了,故意高声叫了起来,“是赵省长让我来的,让我等的!”
       这一叫,把赵安邦的文字秘书——秘书一处林处长叫出来了,林处长向那位内勤人员做了解释,又极和气地对马达说:“马厅,你别急,赵省长快和白总他们研究完了!”说罢,用一次性茶杯为马达倒了杯水,“喝点水,消消气!”
       人家省长大人想整你,伤有什么办法?况且,省长大人不是谈私事,是在和汉江省的超级大款白原崴谈工作,你有什么屁可放?!马达只好继续喝水,也不知这一下午加一晚上喝掉了人家秘书一处多少水,反正上了七八次厕所。
       一直到快八点钟,整个省政府大楼漆黑一团,连走廊上的灯都关了,小会议室的门才开了,赵安邦把白原崴、孙鲁生等人送到门外,呵呵笑着说:“白总啊,股权比例大体这么定了,具体细节,你和孙主任他们继续谈。现在你们走到一条战壕来了,是一家人了,今天先小小庆祝一番吧,鲁生,便饭招待一下。”
       白原崴说:“哪能便饭啊,我安排好了,都去欧洲大酒店,请大家赏光!”
       赵安邦这才看到了他,笑着说:“好,好,那就去欧洲大酒店吧!你们和陈省长先走一步,我和监察厅马达同志还要谈点工作!”说罢,向小会议室里一指,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了,“马副厅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请吧!”
       马达心里很气,很想发泄,可到小会议室坐下后,真正面对赵安邦了,却又没敢有任何非礼之举。赵安邦就是有那么一股撼人的虎威,在文山共事时就是这样,不论怎么理直气壮,当你往他面前一站,心就突然虚了,总是气短三分。
       历史的一幕又重演了,马达非但没有发泄,反倒扮出一副生动的笑脸,和赵安邦套起了近乎,“赵省长,都八点了,肚子早饿了,是不是先搞点吃的?”
       赵安邦看着手上的会议材料,根本不用正眼瞧他,“马副厅长,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可吃的?是桌腿还是椅子腿?你没吃饭,我也没吃饭嘛,坚持一下吧!”
       马达碰了软钉子,笑容仍努力维持着,“看看,赵省长,不够意思了吧?再怎么说,咱们也在真理的浴池里共同沐浴过,现在连顿便饭都不请我吃了?”
       赵安邦仍没抬头,在材料上批着什么,淡然说:“不敢请啊,你马副厅长现在是什么人?省监察厅副厅长,又办着钱惠人的大案要案,我不能腐蚀你嘛!”
       马达笑不下去了,想就着这个话题和赵安邦开谈。不料,赵安邦却把林处长叫了进来,交待说:“小林,你安排一下,让一处的同志加个班,把会议纪要连夜打印出来,明天一早送一弘同志,看看一弘同志还有什么具体指示?!”
       林处长应着,接过材料走了,赵安邦这才站起来说:“老马,钱惠人的问题正在查,我没有多少话要说,只和你说一句话:要讲政策,不能乱来,更不能影响经济工作!”说罢,扔过一份文件,“2号文件给我带回去好好看看吧!”
       马达接过文件,口气急迫地说了起来:“赵省长,2号文件我会好好学习,可有些情况,我得解释一下:我的为人你知道,绝不会和钱惠人过不去!但钱惠人当年那块劳力土表确实有不少疑点,我为了对钱惠人同志负责,才必须……”
       赵安邦先还听着,后来就抬腿向门外走,“好了,我看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让他等了四个多小时,几句话就打发了?这也太欺负人了!
       马达不知哪来的胆量,突然吼了一声:“赵省长,请……请你站住!”
       赵安邦根本没站,仍在向门外走,口气冷淡,“怎么,你不饿了?”
       马达追出门,“赵省长,再饿也得谈!本来我就想找你了解情况,不是于书记拦着,也许就找了!这块表的处理,你也是当事人之一,总得和我说说嘛!”
       赵安邦边走边说:“好啊,你想知道什么啊?说
       吧,说吧,我配合调查!”
       马达道:“这块表明明是当年十月才上交的,怎么登记上是七月呢?”
       赵安邦“哼”了一声,“这我怎么知道啊?你问白天明同志去吧!”
       马达说:“赵省长,你这就是难为我了,白天明同志已经去世了……”
       赵安邦驻足站下了,脸一拉,“那你就来审我了?你也就敢!”
       马达爆发了,“赵省长,你……你咋说审?我就是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赵安邦似乎觉得过分了,这才缓和口气说了几句符合身份的话,“马达同志,我告诉你:这件事当时就搞清楚了,不论我还是白天明,都没有包庇钱惠人,这是具体登记的同志的笔误!钱惠人现在是不是有问题我既不清楚,电支持你们好好查,但是,对一九八九年的钱惠人,我可以保证,他不会腐败掉的!”
       马达又问:“那……那海沧金融街的地是咋回事?和钱惠人有啥关系?”
       赵安邦道:“这和钱惠人就更没关系了!当时海沧是个小渔村嘛,市委、市政府为了吸引投资,八九年下半年做了一个决定,对第一批进驻海沧的公司总部用地实行零转让,钱惠人当时只是市府副秘书长,连参加决策的资格也没有!”
       马达仍迫着不放,“钱惠人会不会在土地零转让时收人家什么好处?”
       赵安邦脸又挂了下来,“马达,你这是有证据呢?还是乱怀疑啊?啊!”
       马达说:“赵省长,我也是随便问问嘛!白原崴伟业国际大厦的用地好像也是那时零转让过来的吧?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在合同上签字的就是钱惠人嘛!”
       赵安邦不悦地道:“这种事能随便问吗?白原崴相信宁川海沧会成为汉江的曼哈顿,敢在那时候投资,当然可以享受我们的优惠政策!钱惠人作为市政府秘书长,当然可以代表市政府签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好了,一起吃饭去吧!”
       一起吃饭去?在这种情况下,省长大人还请他吃饭?马达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赵省长,我这么讨嫌,你……你还真请我吃饭?”
       赵安邦满脸讥讽,“不是我请你,是伟业国际的白总请你,你爱吃不吃!”
       马达自知这顿饭不太好吃,却还是应了,“为什么不吃?就算工作餐吧!”
       赵安邦忍禁不住地笑了起来,“马达,你可真会找借口!脸皮是不是也太厚了点?你的工作餐凭什么到人家伟业国际吃?你参加伟业国际的工作了么?厂
       马达也勉强笑了,“赵省长,我……我今天不是等了你四个多小时嘛!”
       赵安邦手一挥,“你这叫活该,为什么不早点来?老毛病又犯了吧?”
       马达不敢开玩笑了,急忙解释,“赵省长,这也怪不得我,电话是齐厅长接的,齐厅长太损啊,没及时和我说,我都要走了,还故意和我扯了大半天……”
       赵安邦不愿听,“行了,行了,别解释了,你马达我还不了解?历史上就是如此,一阔脸就变,我又不是没领教过!你现在不得了,省监察厅副厅长了,威风大啊!”摇头苦笑道,“哎,你说我怎么就同意你这活宝去监察厅了呢?!”
       马达自嘲道:“赵省长,你现在让我去伟业国际做党委书记,我还干!”
       赵安邦说:“算了,算了,我宁愿自己遭罪,不能让伟业国际集团遭罪!”
       到欧洲大酒店吃饭时,赵安邦又把话头提起了,对白原崴说:“白总啊,我们马副厅长对你们伟业国际情有独钟啊,一直想去你们那儿做党委书记哩!”
       白原崴怔了一下,说:“赵省长,你可别折我的寿啊,我当年还从马厅长手上倒过山河牌彩电呢,哪敢请马厅长做我的党委书记,给我做副手?”说罢,又乐呵呵地对马达道,“马厅长,该批评你就批评,可别这么变着法子损我啊!”
       马达乐了,“行,行,白总,你既还记得当年从我手上倒过电视机就成!”
       白原崴位置摆得很正,一口一个“老大哥”“老厂长”的叫着,自己给马达敬酒,还掇弄手下的副总和桌上人不断给马达敬酒。马达一开始很得意,后来才发现是阴谋,这阴谋赵安邦和陈副省长二位领导都不谋而合参加了。结果便喝多了,总共开了两瓶五粮液,他一人喝了不下一瓶,热菜没上全,已坐不住了。
       赵安邦又拿他开涮了,佯作正经地批评说:“马达,你这小气鬼的毛病看来改也难!请别人的客,你尽上劣质酒,也不会喝酒了。别人请你,你就会喝了,见了好酒不要命!同志啊,你可真要注意了,酒是人家的,胃可是自己的啊!”
       马达摇摇晃晃,冲着赵安邦直笑,“赵县长,你坑我,又……又坑我……”
       陈副省长逗了来,“哎,哎,马达同志啊,你怎么把赵省长降职了,”
       马达骤然清醒,“哦,口误,口误,赵省长,我……我这可不是故意的!”
       赵安邦笑道:“没关系,没关系,省长、县长都在你马厅长监察范围嘛!”
       马达倔劲又上来了,带着冲天酒气,结结巴巴道:“那好,赵……赵省长,找机会,我可……可能还……还得向你汇报,希……希望你理解支……支持!”
       赵安邦说:“很好,很好,我办公室的大门随时对你开着,你尽管来吧!”
       马达酒醒之后,却没敢再去,尽管人家省长大人办公室的门开着,还是没敢去,劳力士表和土地转让的线索就这么完结了,他也因此将赵安邦狠狠得罪了。
       这让于华北十分感慨。于华北说,知道厉害了吧?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严峻现实啊!然而,尽管现实严峻,案子还得办下去,好在钱惠人的腐败线索不仅这一条,举报信多着呢!于是,马达又查起了钱惠人私生女孙盼盼五十万的线索。
       三十五
       孙萍萍第一眼看到马达印象就不好。这位据说是汉江省监察厅副厅长的人看上去像宝安县的农民。还不是那种发了财的农民,是没发起来的农民。副厅长同志办着钱惠人的所谓大案要案,却只带了两个人过来,就住在她小区附近一家不上档次的招待所,说是为了工作方便。和她的一次次漫长谈话便在简陋的招待所开始了。
       副厅长同志是领导,端着架子,领导把握方向。手下一个姓刘的处长主谈,一个姓王的科长记录,一搞就是一天。晚上吃饭就在招待所餐厅,中午连餐厅都不去,十块钱一份的盒饭,每人两份,马副厅长和他的两个部下还都吃得津津有味。
       精力和意志的消耗战打到第三天,双方都有点吃不消了,调查者和被调查者的情绪都有所失控,谈话的气氛也就随之紧张起来,一时间大有决裂的趋势。
       是孙萍萍先发的火,“刘处长,你们还有完没完?该说清楚的事,我全说清楚了,钱惠人借白小亮的四十二万既有借条,也还清了,你们怎么还抓着不放呢!”
       刘处长也火了,“孙女士,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反复和你说了,四十二万借款查清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你和钱惠人的女儿孙盼盼凭什么从满天星酒店拿人家五十万赞助?这五十万到底是赞助钱惠人市长的,还是赞助孙盼盼的?”
       孙萍萍压抑不住地叫了起来,“那我也再说一遍:这你别问我,去问满天星酒店的刘总,他会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家就是愿意赞助孙盼盼,你们管得着吗?!”
       刘处长说:“我们怎么管不着?现在就在管着!孙萍萍,我们不和你绕圈子了,可以告诉你:满天星酒店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刘总根本不能自圆其说!一会儿说是你女儿当模特儿的演出费,一会又说是什么赞助,这里面名堂不小!”
       孙萍萍起身就走,“那好,那你们把刘总抓起来,把钱惠人也抓起来吧!”
       刘处长一下子失了态,匆忙上前,一把将孙萍萍推倒在对面的沙发上,“你上哪去啊?啊?我们同意你走了吗?我看你想跟我们去趟汉江了,是不是?!”
       说这话时,刘处长很气愤,挥起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孙萍萍高耸的胸脯上。
       孙萍萍反应及时,劈面给刘处长一个耳光,“你敢耍流氓?想要我报警吗?”
       刘处长被打蒙了,怔了怔,道歉说:“对不起,我……我这是无意的!”
       马达打着官腔批评了刘处长几句,又对她说:“孙女士,我们还得谈啊!”
       孙萍萍却不谈了,拿起房间的电话接通了小区派出所,带着哭腔说,自己被三个身份不明的外地人骗到了这个招待所,还要带她走,希望他们赶快过来。
       没几分钟,派出所的警察便来了,来了三个,为首的是王所长,孙萍萍平常很熟的。王所长要他们都去派出所。马厅长没理睬,把王所长叫到房间外面说了一通,也不知说了些啥。王所长再进屋时,态度一下子变了,劝孙萍萍配合调查。
       在这种情况下,她再不配合真不行了,就算再丢人也得说出事情真相。
       ‘
       孙萍萍这才说了,还没开口,泪水先下来了,“马厅长,刘处长,这五十万和钱惠人没任何关系,是我女儿孙盼盼的卖身钱,卖命钱,你们真是搞错了啊厂
       马达不能理解,问:“什么意思?孙女士,请你实事求是说一下好不好?”
       孙萍萍痛哭起来,“我……我怎么说啊?你……你们这是用刀戳我的心啊!”
       马达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建议说:“如果不方便谈的话,你也可以写下来!”
       孙萍萍想了好半天,摇起了头,“算了,我还是说吧,你们记录好了!”
       马达和刘处长他们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还打开了一个小录音机。
       孙萍萍却觉得有点不妥,又说:“你们让我和钱惠人打个招呼好不好?”
       马达没答应,和气地道:“孙女士,我们要调查的是钱惠人同志,你想想看,我们能同意你和他通风报信吗?我们如果同意了,就是犯纪律啊,请你理解!”
       孙萍萍想想也是,又揣摩着这五十万确实和钱惠人没什么关系,也没再坚持,这才不无痛苦地把发生在女儿盼盼身上那一幕屈辱经历一点点说了出来——
       “你们不是一直追问我和钱惠人怎么联系上的吗?实话告诉你们,我们不是一九九八年四月在深圳联系上的,我和钱惠人在此之前都没说老实话。为什么?倒真不是要掩饰钱惠人的什么腐败问题,而是有个人隐私的原因,真是没法说啊!”
       “怎么就没法说呢?就是为了证明钱惠人市长的清白,也得说嘛!孙女士,请你放心,涉及隐私的问题,我们一定按规定替你们保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一九九八年二月,我父亲病逝,我带着女儿盼盼从深圳赶往文山老家奔丧,在省城火车站附近把盼盼搞丢了!这事说来也怪我,本来可以坐飞机直飞文山,可我为了省钱,就坐了广州至省城的火车。火车到省城时是夜里十一点多,发往文山的班车没有了,我和盼盼就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打算次日一早再走。没想到,就在那夜出了事,我在房间洗澡时,盼盼出门买吃的,在省城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摊上被当做流浪三无人员抓走了。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并不知道。我以为盼盼可能自己迷了路,走失了,也可能被坏人骗走了,就没想到被你们省城的那帮王八蛋送到了遣送站,第二天就给卖了!”
       “卖了?卖给谁?谁敢买?省城的遣送站胆就这么大?没王法了?”
       “王法?你们还好意思提王法?全都是乌龟王八蛋啊,一个个要钱不要脸!”
       “孙女士,你别激动嘛,说事实,只要事实证明谁是乌龟王八蛋,我们处理就是!我马达是汉江省监察厅副厅长,要调查的不仅是钱惠人同志,违法违纪的事都要查的!省城民政遣送部门敢贩卖人口,我和监察部门会一查到底!你继续说!”
       孙萍萍呆呆地怔了好半天,才又说了起来,“好吧!找到大天亮,我都没找到盼盼,火车站给我广播了,车站派出所也问了,哪里都没有盼盼的消息。在这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才打了个电话给钱惠人。钱惠人当时在宁川什么度假村的一个会议上,死活不接电话,我就在他办公室的电话里留了言,说明了情况,边说边哭。马厅长,你设想一下,我当时是什
       么心情?不是到了这个地步,能去找钱惠人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盼盼我带到十三岁了,还找他干什么?我真是没办法呀!”
       “钱惠人知道情况就过来了?就帮你找盼盼?孩子后来是在哪里找到的?”
       “说来也是命,盼盼的命不好,钱惠人的会一开就是三天,三天后才知道情况,却又没法和我联系,我当时没手机,打的是公用电话。钱惠人就日夜呆在办公室等我把电话再打过去。待我再把电话打过去,和他联系上时,已是第四天了!啥都晚了,小盼盼已经被满天星酒店的人糟蹋了,十三岁的孩子啊,就……就……”
       “什么?你是说小盼盼被……被强奸了?这……这是事实吗?啊!”
        “是事实,对此我可以承担法律责任!盼盼有可能被遣送站抓走,是钱惠人先想到的。我们就通过省城的关系顺着这个线索追,一直追到买人的那家满天星酒店,这才在第六天找到了盼盼。盼盼精神已经失常了,见面时连我都不认。钱惠人气得差不多也要疯了,找到省城民政局后,满脸是泪打了那位接待局长一个耳光!可就是这样,钱惠人也没敢当人家的面承认盼盼是他女儿,只说是他外甥女,背地里抱着我痛哭失声!马厅长,不……不能说了,我……我的心都碎了!”
       “孙女士,你擦擦泪,先平静一下,该说的还得说,这不仅是你和钱惠人的个人隐私,更是一起严重的刑事犯罪,你不说清楚,这些犯罪分子就会逍遥法外!”
       孙萍萍却不愿说了,“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满天星酒店为这事自愿赔了盼盼五十万,这并不是钱惠人和我要求的,你们只要知道和钱惠人无关就行了!”
       马达却激动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脸涨得通红,“怎么能算了?孙女士,你刚才还在骂要钱不要脸嘛,难道你和钱惠人也为五十万卖女儿不成?满天星酒店的赔偿是一回事,刑事犯罪是另一回事!强奸十三岁的少女,情节极为恶劣,该抓的要抓,该判的要判,遣送站那些失职渎职的乌龟王八蛋也得撤职开除党籍!”
       孙萍萍大哭失声道:“马厅长,你……你把我心里话都……都说出来了!”
       马达益发激动了,“孙女土,我现在向你表个态,这事我管定了,如果不能将这帮犯罪分子一个个绳之以法,我马达就不当这个副厅长了,就回家抱孩子!”想想,似乎又觉得有些奇怪,“老钱是怎么回事?为啥不报案,就这么忍气吞声?”
       孙萍萍抹去了脸上的泪,“钱惠人不忍气吞声又怎么办?私生女的事不能公开,强奸盼盼的家伙又不是满天星酒店的人,全是叫不上名的嫖客,上哪找去?民政局那边也有理由,还拿出了文件:允许组织被遣送的三无人员从事生产劳动,挣出遣送费,把盼盼卖给满天星酒店竟是合法的,让我们倒霉的小老百姓说什么?!”
       刘处长脱口骂道:“合法个屁!就算允许组织生产劳动,也不能逼人卖淫!”
       孙萍萍泪水禁不住又落了下来,“谁说不是呢?可民政局的人说,他们也不知道满天星酒店会这么违法乱来,以为是去当服务员的,所以,酒店给了五百元,也就把盼盼卖给他们了!再……再说……”摇了摇头,饮泣着,终于没再说下去。
       马达不依不饶,又盯了上来,“再说什么?孙女土,你爽快点好不好?”
       孙萍萍这才被迫说了,“再说,满天星酒店的情况也……也很复杂,大股东是你们找过的那位刘总,二股东是谁,你们可能不知道,就……就是钱惠人的亲姐姐钱惠芬,是盼盼的亲姑妈啊!满天星酒店法人代表虽然是那位刘总,具体经营人却是钱惠芬,她是负责承包的经理,盼盼被逼着卖淫,全……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啊!”
       “竟……竟然有这种事?啊?亲姑妈逼自己的亲侄女卖淫?”
       “也不好这么说,钱惠芬当时并不知道盼盼是她亲侄女,再说,盼盼长得人高马大的,也不像十三岁的样子,结果就发生了这种事!我和钱惠人不是没想过报案,可他爹他妈都跑来了,他爹快八十岁了,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让我咋办?”
       “怪不得他们愿意赔偿五十万呢,孙女士,你……你该让他们赔一百万!”
       听到这话,孙萍萍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面前这位马厅长看来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坏人,既有正义感,又通情达理,估计不会抓着女儿盼盼五十万赔偿费的问题做钱惠人的文章了。当然,也不免有些后悔,觉得当时自己心太软,没让他们赔一百万!其实就是一百万,他们也该赔,马厅长都这么说了!如果当时真让满天星酒店赔了一百万,钱惠人的愧疚也许不会那么深,就没有后来四十二万的事了。四十二万是钱惠人主动给的,也就是因为那四十二万,钱惠人被人家死死盯上了。
       马达却又说:“就算赔了一百万,钱惠人的那个姐姐钱惠芬还是要抓的,她涉嫌组织卖淫和强奸罪!谁说那些嫖客不好查啊?把钱惠芬抓起来一审就清楚了!”
       孙萍萍一怔,“马厅长,这……这你们最好先征求一下钱惠人的意见!”
       马达手直摆,“征求钱惠人的意见干什么?这事与钱市长无关了!”
       孙萍萍一颗心又提了起来,“钱惠人就这一个姐姐,姐弟俩关系一直很好,钱惠芬这些年也不容易,再说,她现在也挺后悔的,年年来看盼盼……”
       马达严肃地说:“这不是理由,犯罪就是犯罪,只要调查属实,就得依法处理,这没什么好说的!”说罢,把谈话记录拿到孙萍萍面前,“孙女士,你看看吧,如果我们记错了什么,请你当面提出来,如果没错,就请你在上面签个字!”
       孙萍萍把谈话记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愿签字,带着哭腔说:“马厅长,你看看这事闹的,钱惠人的事说清楚了,又把他姐姐害了,这不是作孽吗?”
       马达生气了,“作孽的是钱惠芬和那些犯罪分子!作为一个十三岁受害少女的母亲,你有保护女儿的法定义务,也有配合我们查清事实的义务!如果你今天真不愿在这里签字,我们只好让有关执法部门请你到汉江省去签字了!”
       孙萍萍又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含着眼泪在谈话记录上签了字。
       当天晚上,马达和他手下的两个同志又到她家来了一趟,把盼盼这些年来在精神病院看病的病历全复印走了,还和女儿盼盼东拉西扯聊了好半天。让孙萍萍没想到的是,这位小气的厅长同志竟大方起来,给盼盼买了花花绿绿一大堆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