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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华尔特的破折号
作者:刘荒田

《收获》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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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尔特死了,病死的。消息是二号工会,即旧金山“餐馆和酒店业雇员工会”的人先传出来的。我所在宾馆宴会部的同事起初都不信,纷纷议论道,这家伙,说他横死,比如,半夜在下城的大街猎艳时给劫匪一刀捅死啦,让开车的醉汉撞死啦,吸毒过量死掉啦,和人打架给掼在地上掼死啦,是正常的。这般的“正常死亡”,对他来说,真有点不大正常。他的年纪才五十多一点,身体似乎一直还可以。同一天下午,二号工会在宾馆的常驻代表正式宣布:大前天,工会会员华尔特夜里上床睡觉,因心脏坏死,再也没有起来。接着,一张信纸大小的讣告贴在宴会部办公室的公告栏,说的是:星期六在奥克兰市郊一个教堂开追悼会,然后下葬。同事们有的叹息,有的若无其事,有的恶作剧地拿来开玩笑,说这家伙终于偿了心愿,不用上缴他平生深恶痛绝的联邦所得税了。
       追悼会很简陋,来了二三十个人,华尔特的独生女儿负责主持一切,幸亏她一直保持严肃,到关键时候能哭几声,算是报答了这位身份特殊的生父的养育之恩。穷社区教堂的牧师,在仪式中的敷衍是一目可见的:致词特别简短。华尔特的生平毫无丰功伟绩固然是重要原因,此外,付给教堂的钱,无论是场地租金还是事后的“乐捐”,都离常规很远也是原因之一。未了,还是旧日的同事和工会代表掏一次腰包,才凑够葬礼的开销,把他下葬在奥克兰郊外一个小墓园里。
       墓园的新土上,华尔特墓上的碑石没竖起来,他走得太匆忙,没有谁能神速地替他作准备。棺木上方,零星的花瓣中,插了一个木牌,极其潦草地写着:“Walter·Halll950 2002"。美国是讲平等的国家,碑石的刻字,绝大多数也都这样简单:姓名之后,是生年和卒年。讲究一点的,是墓碑上端嵌一张瓷照片。都没有铭文,没有衔头。连接生卒两个年份的,是直截无比的一根短线,囊括一切的破折号,饶你有多伟大的事功,多显赫的名气,多雄厚的财富;也饶你多放浪形骸,多不要脸,犯过多少恶行,都被它摆平了。
       华尔特,个子在黑人中属中等,约为一米七四,一直没发福,直直的腰板,一身黑得发亮的精肉,让他那些浑身肥肉堆成众多小山包的女同胞们艳羡不止,在人少的场合对他动手动脚。毛孔粗大的蒜头鼻,肥厚但线条不错的嘴唇。从诸特征看,可以断定,美国虽然多的是黑白混血的“杂种”,但华尔特的血统极为纯正。不足处是邋遢,黑不溜秋的脸上,眼眶四周比皮肤还要黑,因为眼睛长年害了过敏症,他有事没事爱往上面揉,便揉成这个怪诞的色地。胡子从来刮不干净,那是剃刀久久不换,变得太钝的缘故。作为制服的黑色裤子,老是不大合身。有一回裤子特别难看,一打听,是一位女同事过分发福以后,穿不下才送给他的,男裤女裤毕竟有差别,上了他的身,仿佛多了个屁帘儿。皮鞋太旧,也懒得上油。他为了自家这副尊容,常常挨宴会部经理的训,有时被勒令回家更换,他嘻嘻哈哈地打发过去。
       关于吊儿浪当的华尔特,我想得最多的,不是他的死因,而是他的生前。“破折号”对于这个人,有着双重的象征意义。一是它的短促,把荣辱、升沉、悲喜、希冀和幻灭,一古脑儿聚集在简单无比的“一横”之内;二是它的无情,一辈子就这般干脆地“省略”掉了。但是,别以为一条生命被“简化”是天大的遗憾。对于这个毕生默默无闻的中年黑人来说,简化可能正是他的追求。
       他这个人,性格也是这样简单。简单如果不是美,至少给社会学提供了最大的方便。无论人还是物,“可见的”都是让人感到踏实的。他的简单,不是纯情,不是天真,举凡正直、诚实、可靠一类作为“公民”的美德;或者义气、同情心、慷慨、相知相惜一类作为“朋友”的条件,他无一具备。但他确实几乎没有秘密,一切都直露着,展览着,一眼可以望到底——他是一个坦白的人。
       饱经忧患的中国人如我,深深的城府见多了,阴谋和面具,皮里阳秋和袖里乾坤,检讨书和告密信,改革开放以前的岁月,从“向党交心”到“狠斗私字一闪念”,无所不在的阶级斗争,在所有的人心中制造出重重的藩篱,层层的警戒。中国人的内和外,言和行,知和行,动机和手段,是分裂的,有时候互相抵牾,有时候彼此引证。层次之多,关系之微妙,连我们自己也解不透。所以,我对于他的“坦白”的喜爱,往往压倒了对他品行的厌恶。此外,也出于写作人对于“人”的本能好奇心,我和华尔特成了谈话的对手。他也许把我当作推心置腹的朋友,但内心里我似乎从没接受过这份友谊。但即使这样,一些自命清高的同事,看到我和他侃得那般投入,还难免投来鄙夷的眼光,有的扯扯我制服的袖子,凑近耳朵说:“当心,他和你套近乎,是为了借钱。”
       不错,华尔特往往把和我的交往,当作借钱的铺垫。不是话音刚落就伸手,而是在当天下班后,他鹊候在宾馆侧门的员工通道前,拦住我,悄悄地问:“借二十块应急,行不行?”语气并没有丝毫的纡尊降贵。开头几次,我借了。区区小数,不还也没损失什么。他并不赖债,说好一星期后还到时准还。这是他的狡猾处:取得信任,以便再借。后来,便拖欠。我没追讨,亏去二十块,他不好意思再把我当“金主”,也是好事。久了,他装作忘却,又来告贷,我不客气地说:“上次的我还记着呢!”他搓搓酱黑的手,难为情地搔头,不敢借了。过几天,他乖乖地还掉宿债。然后,开始另一轮借债作业。别的同事,他不敢招惹,怕人家甩过去一句:“他妈的你一年少说赚五万,有这厚脸皮呀?”他就落荒而逃了,要借也是五块三块的。
       和华尔特同事这么多年,根据次数数也数不清的谈话,我约略晓得他的身世。1950年夏天,他出生在美国田纳西州的大城市曼菲斯。那地方,我在1991年到密西西比州访友时路过,它并没有美国都会的气魄,建筑物破旧矮小不说,街上弥漫着灰暗,让你不敢从任何方面看好它,即使在艳阳的春日。我在一家中餐馆吃过一客日本酱油挂帅的“扬州炒饭”,味道的恶劣,前所未见。不过,曼菲斯的名气不小,一代歌星“猫王”埃尔维斯的故乡就在这里。华尔特在贫民窟里长大,家境贫寒,能读完两年初级大学,已算得奇迹。我问过他,对于童年,有什么可恋的回忆。他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这也是美国人的天性:不爱怀旧。他成年后回过一趟老家,和老父团聚了几天,在派对中喝醉了,再上高速公路飞车,给警察抓着,查验他的驾驶执照,他这才晓得执照早过了期,他为此坐了几天牢。事后,提起曼菲斯他就骂娘。后来父亲去世,也没回去奔丧。越南战争期间,他刚刚从学校出来,进了海军陆战队,在西德驻扎了几年,和东南亚的战火无缘。七十年代初,他退了伍,也就失了业。他漫无目的地踏上车站遍布整个美国的“灰狗”长途巴士,走到哪算哪。
       二十郎当岁的家伙,糊里糊涂地到了旧金山。不是预先计划好的,巴土碰巧停在旧金山市场街的车站,他看钱用得差不多了,找个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打算找事干,赚点钱,好上路,到了东海岸的纽约再说。在旧金山各家宾馆和餐馆找工作,总是碰壁,他发誓,再找一天,如果还是吃闭门羹,就卷铺盖走路。这天,他踱进纳山上一家五星级旅馆的人事部,胡乱填写了一张申请表。第二天,人事部主任打来电话,雇用他在“宴会部”当练习生。两年后,晋升为侍应生。这家酒店的“宴会部”,雇员共三四十位,如今只剩下他一个黑人。不是别的黑人不能干,不愿干,而是都干不长。有的中途给开除,有的干了几年,辞掉工作到别的城市去,有的死于艾滋病。他算得硕果仅存,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他一辈子不曾结婚,也从来没有固定的同居女友,但有一个女儿。这孩子,每个月到宾馆来找爸爸,少则一次多则几次。我初认识她时,十五六岁的模样,黑黑的,瘦瘦的,脸孔和步履与爸爸相像,但在眉宇间更多一点迷糊,什么都漫不经心似的。每次女儿离开,华尔特久久地看她的背影,眼睛眯着,十分陶醉。同事们都晓得,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都是来讨钱。月初来,是讨法庭早就判定、华尔特每月非给不可的赡养费。其他日子来,是为个别的事要求额外的支援,比如交学费啦,野营费啦,给朋友买生日礼物啦,毕业晚会租借晚礼服和买餐券啦。说起他女儿,也是一笔糊涂账。十多年前,他和一位贫苦人家的黑人姑娘,在同一家超市买食物,他顺手帮她提东西上车,彼此认识了,互相留下电话号码。这以后,他所用的,无非是施用过几十次的“玩女人”老招数:约会,吃饭,进迪士高,上床。两人才好了一两个星期,他玩厌了,把人家甩了,另找新鲜。不料几个月后,姑娘挺着肚子找上门,说怀上了他的血肉。华尔特当场开骂:“谁知道你他妈哪里弄来的?随便抓我当爸!”华尔特不是没道理,和这姑娘同时“玩玩儿”的,单算他偶然碰上的,至少还有三个。几个月以后,女儿出生了,姑娘没依没靠,向政府申请救济,社会工作者自然要了解生身父亲是谁。她咬定孩子是华尔特的。“社工”找上华尔特,威胁他说,如果不付赡养费,就得坐牢。华尔特不甘心,带上婴儿,到医生那里去作DNA(脱氧核糖核酸)血缘检验,医生宣布结果:女儿是他的,他才乖乖地认了。平心而论,华尔特不是不负责任的父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付足赡养费,孩子每月二百多,孩子的生母也是这个数。反正他干的差事,薪水很不错,每个月拿得出钱来。平时还给女儿买衣服,开学买书籍文具。圣诞节来了,他不会忘记给孩子她妈送上一张签下姓名但不写金额的支票,随便她填多少钱,好买点礼物。这对于一个和“信用”没多少缘分的人来说,不但极为罕见,还是穷人中可歌可泣的“大度”。为什么他忽然潇洒到这个田地?只因为他晓得,这女人的老实近乎傻,支票上的面额,饶她最大限度地发挥勇气和想象,顶多填一百五十元,她似乎知道写多了也兑现不了。
       华尔特在四—卜五岁那年,突然旷工,不知去向。几天后他从市郊的监狱,给宴会部的经理打了一个电话,说要告长假。经理问他为什么,他说正在服刑。坐牢的原因,他老实地交代了:十年前,他在一个派对上喝醉,踉踉跄跄地出门,开车回家,在高速公路上,巡警见他的车子走得像蛇一般,就鸣笛截停,检查他体内酒精含量,超出法定的度数好几倍。他随即被逮捕,关了一夜,次日办好了受审手续,才给放了。他揣着巡警开的告票回到家,却没有按照指定日期去法庭接受审讯,反而偷偷把家搬进另一家廉价客栈去,肇事的破车,也以三百块钱的贱价脱了手。这以后,他不再开车,也就不再违规,所以人还在旧金山,警察却无法捉他归案。隔了这么多的年头,他以为逃得过法网了,这一次得意忘形,手痒起来,驾驶朋友的车子去兜风,被巡警截下,一查验他的驾驶执照,早已过期无效,接着,从电脑中查出案底,嗨,还是逃犯哪!马上把他抓进市立监狱。幸好那笔老账,怎么也不能定个重罪。法官只判罚款,数目不大,可怕的是十年的利息核算,驴打滚地竟要上万元。他在法庭上说,没这个钱,坐牢抵偿好了。于是他志愿进牢去,坐足六个月才出来。那段日子,几个同事看他无亲无故,可怜得很,曾去探望。这时候,他的女儿已读大学三年级,父亲进牢她并不晓得,月初照样到宾馆找他要钱,才知道始末。她往监狱里打电话,说要去看他,他坚决不让。他出狱后,我问起他,亲生女儿去探望,本是好事,为什么拒绝呢?他说:“让她看到父亲穿囚衣,自尊心受伤一辈子,我怎么忍心?”当时我大为感动,激愤地向取笑华尔特为“囚犯”的同事说:“你们怎么不让人保有一点尊严,他好歹是父亲啊!”
       华尔特服刑满了,回来上班,宾馆也没把他怎样,都是过去的事了。自然,对落下案底的人,不是不作“区别对待”。极为重要的宴会,比
       如中国的国家主席和美国总统一起亮相的场合,事前所有的服务人员,都要上报国家安全机关作背景审查,这一关,华尔特就过不去。华尔特干活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谁问起坐牢的事,他不但十分乐天知命,还以“资深犯人”的资格,口沫横飞地说牢房的规矩,各种黑吃黑的骇人故事,对牢饭中浇上酱汁的马铃薯泥一项尤其赞不绝口。
       牛事未了,马事又来。出狱才一个月,另一桩陈年旧案又缠上他。这家伙从来不向国税局寄上报纳税表。缴纳所得税,是联邦法律,美国人早就说:这国家有两样,谁也免不了:死和交税。他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一点税也没缴,宾馆在给他发工资前已经扣下了相当于总额百分之三十的税金,上缴国税局。但这不够,每年各人还得自己填报,把欠税缴清。4月15日是每年报税的截止期限,人们都怕迟了受罚,他却鼓吹歪理:“宪法没有列上‘公民纳税’的条款,凭什么政府强迫人破财?”他拒报了好些年以后,国税局终于采取断然措施,向法庭控告他抗税。他刚尝过铁窗风味,不敢再蹈覆辙,乖乖地和国税局达成和解:他分期上缴欠税,国税局不予控告。从此,他每个月的工资给扣掉大半,偿还欠税,穷得他到处告贷。
       这么一来,他反政府的立场更加坚定,到处宣扬怪论。他不只一次地对我说过,白人都不是好东西,艾滋病毒就是白人为了灭绝黑人而发明的。我自然斥为无稽,说这是种族偏见。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艾滋病毒起源于非洲。何况,美国白人同性恋者死于这种“世纪绝症”的,按比例而言,也比黑人多得多。华尔特坚持说,白人先在监狱下手,阴谋使HⅣ病毒在黑人囚犯中蔓延,使黑种人慢慢死光,再解决社会上的其他有色人种。我批驳他,他就反问:“坐牢的,黑人不是占了多数吗?”继而说此论不是他的首创,而是有所本的——一本书曾这般揭露过。我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说:“妈的亏得你没投错胎,你这般老和政府过不去,放在‘四人帮’时期的中国,你的成分再好,也得吃花生米!”他说:“政府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纳税人养着的?我偏要反!”我只好耸耸肩膀。不过,他的这些“反动”言论,都是私下与朋友、同事聊天时漏出来的,平时上工,侍候白人顾客,倒不敢太放肆。
       有时他按捺不住火气,也捅点娄子。比如,有一回他侍候一群英国来的绅土吃午餐。先是沙拉,继而主菜,再是甜点,最后上咖啡。要咖啡的人不多,华尔特都奉上了。正待走开,一名绅士问:“请问,有红茶吗?”华尔特答:“有。”于是去给绅士泡上一壶茶。不料开了这个头,绅土们就先先后后要起“英吉利红茶”来,害得华尔特气喘吁吁跑了一趟又一趟,最后,他以为彬彬有礼的英国人好欺负,吆喝一声:“你们一起叫,免得我跑这么多来回行不?”永远不怒形于色的绅士们,霎时全噤了声。事后,华尔特当然没好果子吃。全国有名的五星级宾馆,容得侍者耍横吗?绅士们向经理投诉,华尔特受到停职两星期的处分。
       华尔特就是这般,小错不断,每年总被领班们开上几张警告信。有时候是上班溜号,躲到某个角落睡十分钟懒觉;有时是人家在干活,他却在职工食堂看美式足球大赛现场直播;有时是因份内工作不干,推给同事干,遭搭档投诉;有时是迟到半小时。有一回,他把《花花公子》杂志掖在屁股上的口袋里,在宾馆大堂里招摇,让总经理看到了,又给记了一过。
       怪也不怪,他在人事部的档案卷宗里,论警告信、投诉信之多,堪称“冠军”,二十多年下来,却没给“炒鱿鱼”。须知以高级宾馆的规矩之严,一错再错是免不了卷铺盖走路的。为什么惟独华尔特保得住饭碗?同事们说,原因只有一个:他是黑人。按照加州的“平权法案”,少数民族受到保护。此说不无道理,华尔特在宴会部既然是“唯一的”,又有多年经验,如果把他开除掉,酒店为了凑数,也得再行雇上个把黑人。既如此,不如把勉强算得规矩和卖力的华尔特保住。更重要的是,开除了他,代表工会权益的律师一定出面,控告宾馆“种族歧视”,无穷无尽的诉讼,够你烦的了。不过,华尔特有的是自尊,谁要当面说他因是黑人而受袒护,占上便宜,他非扯直嗓门,和你争个水落石出不可。
       以上所说的,基本上是我所目击的,所谓“眼见是实”。这些行迹当然可以视为组成他生命的“破折号”的“点”。不过,我对这个人,永远不缺的是好奇心。他的坦率,为我观察全貌提供了绝佳的条件。我有事没事和他开玩笑,有时也严肃地探讨关乎人生和生命的题目。我渐渐得出这样的结论:华尔特是以“本能”生活的人。准确地说,他是对本能不加伪装的人。纯为满足本能而活,在婴儿时代,是生命的本色;成人以后还是这般,质量没有提升,一任原始欲望主宰,则只算低级的生命。然而,及时行乐,不是许多缺乏宗教情操的人的人生信条吗?华尔特因为独身,因为自由,走得更远,放纵得更彻底罢了。
       孔子云:“食色性也”。说到吃,华尔特住在下城“田德隆”区的廉价客栈,没有厨房,他也从来不开伙。上班时在宾馆的职工食堂吃,不费一个子儿。休息日在大街上逛,饿了随便进麦当劳买个“大麦”汉堡包。他的口味并不精致,塞饱肚子就行。
       至于美国人最为注重的“色”,他倒是身体力行,乐此不疲。他并没有固定的性伴侣,女儿的生身母亲,他去探望女儿时总会见到,但自从女儿出生后,他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如果有机会,他也会勾引女人。他和宾馆里电话总机室当接线生的黑人小姐有过一腿,后来她断不了伸手要钱,他没法满足,才不敢溜进电话室去调情。他最大的兴趣,是嫖妓。不过,他不是“约翰”——通常意义上的嫖客,而是敲竹杠专家,一些妓女恨他,但又需要他。
       华尔特居住在“田德隆”区边沿,附近的跑华街上,到了晚上,便浮现许多特别的身影,她们以尽量暴露的超短裙和低胸衣,随街做出性挑逗动作,勾引男人。这些“性工作者”中,除了少数无家可归者外,还有以下几类:和丈夫或男友吵了架,离家出走的;有家庭和儿女但穷得没办法,来干点“副业”的;也有瞒着家人,来街上挣外快好满足毒瘾的。她们,都可能是华尔特的猎物。
       华尔特的日常作息十分奇特,如果不用上早班,在凌晨,早则两点多,迟则四点多钟,便爬起来,洗个淋浴,穿上厚厚的皮夹克,走进无论哪个季节都不脱寒冷的大街。为了起早,他习惯了早睡,晚饭吃过,才七八点钟,夜幕未落,他已经把懒洋洋的身躯,放倒在嘎嘎作响的旧弹簧床上。反正除了看电视上的球赛,没有消遣。脑筋简单的家伙,从来不曾因心事失眠。一觉睡醒,才是半夜,街上有的是行人。他大模大样地溜达,在咖啡店附近游弋。他用不着和妓女套近乎,一成不变的,是守株待兔的套路。他装作漫无目的地东站站,西走走,口里叼一根万宝路,手里一杯冒热气的咖啡,白色的纸杯在夜色中颇为引人注目。这是他的道具。不要多久,妓女便趋前搭讪,首先是讨烟,他大方地送上一根,然后色迷迷地盯着她。那些兜客兜了一整夜,收获甚微或一无所获的妓女,以最后的力气,把烦腻和疲倦收起来,向他献起媚来。随后的交谈总是开门见山的:“早上好,就你一个人?”“当然,你看不到吗?”“能不能请我喝一杯咖啡,加两个甜炸圈?”“可以是可以,你怎么报答我呢?我可不是慈善家。”华尔特把妓女带进店里,掏出一元六角,让妓女买了东西,然后把人带进客栈的房间,春风一度。他代垫的钱,比起一般百儿八十块地付的嫖客来,几乎是“吃白食”。有时,华尔特连这一块多钱也不必出,只要把在凌晨来敲他房门的落魄者让进来就行。
       妓女所以“不顾血本,清仓平卖”,不过是贪图华尔特有个房间。华尔特长住的廉价客栈,房租每月五百八十块,还是因了他是住了五年多的老房客才获得的优惠价。一个卧室,附有厕所和浴缸。每星期有墨西哥来的清洁工清扫房间,换洗被单一次。于是,和他有过关系的妓女不时上门来,这些可怜的半夜游魂,央求进来洗个淋浴,在沙发上躺到天亮再离开,有时仅仅是抽他的一根香烟,除非华尔特心情特糟,她们大多如愿得偿,在倾盆大雨的黎明得到喘息之地,华尔特岂会放过,他要像王子般享受性服务。
       “白嫖”,似乎是华尔特最为骄傲的“优胜记略”。哪一天,上班时,如果华尔特一脸得意洋洋,看到我这唯一“谈得来”的人在,就招手,把我拉到一个角落,那一定是要夸张地描绘昨天的“风流韵事”。亏得他和盘托出,我得以洞察他隐私的一面,从而较完整地作出他的“灵魂拼图”来。
       “今儿个凌晨三点,我正要出门‘打野食’,一个女子来敲门。我开门一看,却不认识,问她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小妞儿才二十岁,却会说话:‘哎哟,姐妹们都说华尔特待人最好嘛!’我问她想要什么,她声音抖索着说,外头太冷,这时辰做生意没指望了,只想找个地方歇到天亮,到地下铁头班车开了,便回对岸奥克兰市去。我说没关系,可是规矩你得懂。她连声说这是我的专业哩。我懒得动,就坐在沙发上,要她做口交。这妞儿是才下海的生手,一点技巧也没有,牙齿老碰得我作疼。我一把推开她,骂她个狗血喷头,笨蛋,有这样干活的吗?纯粹是咬人!她可怜巴巴地说没经验哩,我教了,还是不会,我吼叫:不要了,笨到家了,怎么治?赶了她出门,她乞求说让她再呆一会,我不让,把她抓起来,扔到外面去,关上门,她在门外哭了一会,才走了。哼,活该!”他没说完,我指着他骂开了:“华尔特,你他妈是天下第一号混蛋,怎么欺负弱女子?还是你的同胞呢!”我这才发现,为了本能的发泄去嫖妓,未必是最卑污的;毫无怜悯心地向比他倒霉的人施虐逞暴,才是下贱之尤。这样的灵魂,岂止荒芜,还是十分黑暗啊!为了这事件,我好长时间失去听他显摆的兴趣。后来,我进一步探究他的动机,该是低级的心理补偿吧?他在宾馆当侍应生,因了本身的劣根性,出错特别多,受头儿的训斥自然频繁,吃够了苦头,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他才“高级”起来,威风起来,如果不凌辱孤苦无告的妓女,哪里去找沦丧殆尽的尊严和价值?
       如果说华尔特在“性”上专拣便宜,也不全面,除了为“败火”而速战速决外,他也会慢工细活,享受他名之为“做爱”的乐趣,在那场合,他可舍得花钱。不过并非付“肉金”,而是买些毒品,和性伴侣一起吸食。我追问他是什么毒品,他说是大麻,每一回顶多花个二十块(他通常借钱借这个数,兴许是为了这笔开销)。不过,熟悉他的人说,这家伙,毒瘾才不这么小呢!大麻烟不管用,吸的是可卡因,有时钱不够,就买“石头”,放进香烟里抽。“石头”(ROCK),是劣质的可卡因制品,价廉,但上瘾后更加难戒掉。对此,我不置疑。对这家伙的堕落,你怎样估计也不为过。他不作奸犯科、抢劫杀人,在年轻时是胆量不够,中年以后有了不错的工作,才使沉沦不致带上侵略性。吸毒的开销奇大,这也恰恰说明了,他的经济状况何以从来没好过。
       三年前,华尔特终于被宾馆炒了鱿鱼,这回,肤色救不了他,年资救不了他,工会也无法施以援手,为的是,他栽在“自家人”手里。事情说来也平常:一个纯粹由黑人组成的协会,在宾馆开午餐年会。华尔特这人,侍候同一种族的客人,比对白人差劲,一副老大不情愿的傲慢相,餐盘不是轻轻放在客人面前,而是重重地一“摔”,把人吓一跳。这协会,去年开同样的午餐会,已经吃了华尔特的苦头,这回忍无可忍,多位客人联名写信,向宾馆的总经理告华尔特的状。事后,华尔特被召进人事部,主任摊开投诉信,说:“上次的警告信,你认了,签了名,当时你可是点了头,一旦再犯,甘愿给开革的。这回你
       看怎么办?”华尔特搔搔头,说:“我认栽就是,算清工资吧,我走路。”
       华尔特从此离开干了小半辈子的宾馆,好在工会没把他逼到绝路,让他到别家宾馆的宴会部打零工,亏这菲薄的收入,使他交得出房租,不必露宿街头。这光景,与过去没得比了,那时他一年收入五六万块,标准的中产阶级,在下层黑人中,简直算个“贵族”,也难怪他在同胞面前最是牛气烘烘。他离开以后,我遇到工会来干零活的伙计,问问华尔特的近况,他们都说:还活着呢。便没了下文。
       去年我在下城街上,走下缆车,迎面碰上他。两年不见,他老得如此不堪。他过去邋遢是邋遢,精神还在,“白嫖”之后尤其趾高气扬,如今却蔫了,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脸上的皮肤挂在颈下,牙齿掉了几颗,抿嘴时颊间深陷。我跨上前去,和他握手,凭过去的交情,我想邀他进附近的“星巴克”咖啡店,喝一杯意大利咖啡。不料他闪开我的手,连说:有事有事。溜之乎也。人毕竟有起码的自尊在,他是不愿意我看到他的熊样,一如他不愿意女儿看到他穿囚衣的窝囊相。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今年1月,地点在二号工会专供招募临散工用的大厅里,他百无聊赖地半躺在长椅上,看来是在等活干。这回他竟没回避我,反而主动打招呼。看来是闷得过分,急于找人聊天。然而,像我这样“谈得来的”,最是难找。为生计忙碌的社会,不是谁都有这般闲情的。我和他,一站一坐,聊得很热络,话题是:我所在宴会部的主任,也就是他过去二十年间的顶头上司,为什么毫无预警地开枪自杀?他提供了若干内幕资料。
       两个月以后,他过世了,没有遗嘱,没有遗产,几乎没有朋友和亲人。女儿从大学毕了业,有了工作,也结了婚,主持他的丧事,算是尽了最后的义务。默默无闻的人,满身毛病的人,靠本能生活、也最大限度地享受了本能的人,在中年溘然长逝。后来我听二号工会的人说,他心血管上的毛病,医生早已检查出,要他定期照心电图,戒烟,降低胆固醇,必要时作心脏搭桥手术,他却当耳边风,放浪的作派依旧。一次发生在半夜的心肌梗塞,因无人在旁及时发现送医,便把还在盛年的汉子收拾了。
       对于他的死,我没有伤感,没有惋惜,只有轻微的感喟和沉重的思考,关于人生和生命。不错,生命仅仅是过程,像华尔特这般极端的享乐主义者,和他谈奋斗目标、终极意义,自是对牛弹琴。然而,他从来没有过“理想”吗?又不见得。
       几年前,华尔特还和我在一起干活,有一次,同事们在工余,以“人生的追求”为话题,聊得很热烈。华尔特跃跃欲试,要加入“论坛”,话头却老被打断,因为同事们多是鄙薄华尔特的,说他是“混混”,说他除了揩油,在电视机前为了他所效忠的旧金山“淘金者”足球队呐喊之外,没有思想,没有未来,没资格插嘴。谈下去,话题愈来愈严肃,一反过去嘻嘻哈哈的轻松气氛。吊儿浪当的华尔特,眼睛湿润了,更加起劲地揉,眼圈益发黑了。我力排众议,高声说:“让华尔特说说嘛!”大家静了下来。
       华尔特站起,激动地说:“我读小学、中学那阵,都迷上足球,最伟大的梦想,就是当足球明星,在全国足联麾下的海豚队啦、牛仔队啦打边锋,每年的薪水不说多,一百五十万好了。黑人嘛,能有多少出路?最红火的,不是当歌星就是当球星。可惜个子不争气,六英尺不到,连校队也进不了。”大伙哈哈大笑,潜台词是:凭你这副废物相,还想在体育界“名人堂”留大名哩!
       华尔特正色道:“慢着,我的梦,如今由女儿实现了。她在戴维斯加大念电脑专业,快毕业了,成绩上等,还当上加州大学生女排代表队的二传手,嗨,都是从二十多所大学选出来的好手呢,去年参加了全国大学生联赛,得了第二名。不赖吧?每次比赛,我都去当啦啦队,看她在场上那个灵巧劲,多痛快!憋了大半辈子的鸟气,女儿都给我出了。她会有出息的。”
       华尔特幸而言中,他的女儿,尽管也亏在身高上,没打进职业球队,但凭学士的学位,进了一家大型电脑企业,担任初级程序设计师,将来该比父亲有出息得多。华尔特的赡养费没白付,这是可以告慰死者于地下的。
       我想起最近在网上读到的一首英文诗,题目是“感谢,为了我破折号中的一切”,可惜译不出铿锵的音韵来,大意是这样的:
       我读到一个人
       在友人葬礼中的致词
       他提及她的墓碑上
       所刻下的日子:从开始到末日
       他首先说起她的生辰
       然后,含泪说起她的辞世之日
       不过,他说,最要紧不是两个日子
       而是数字之间的破折号
       破折号代表
       她在人世的一切
       而今,只有爱她的人
       晓得这渺小横线的价值
       破折号,和我们占有多少无关:
       那些车子,那些房子,那些纸币
       它仅仅和以下事体相连:
       怎样活,怎样爱,怎样使用这一横线?
       对破折号,真该好好思量,苦苦探究
       哪些方面你要作改变
       你永远不晓得来日还有多少
       所以,能重新规划的须赶紧动手
       我们该不该把步子放慢
       好思索什么是真诚,什么是真实
       我们总该去努力理解
       别人怎样感受
       火气慢点上来
       多一点表达感激
       爱一起生活的人
       尽管你从来没爱过
       倘若我们互相尊敬
       倘若我们常带微笑
       记住吧,我们拥有的破折号
       随时可能写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