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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龙凤呈祥
作者:李 洱

《收获》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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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上了麦子,那地就像刚剃过的头,新鲜中透着一种别扭。孔繁花的腰也有点别扭。主要是酸,酸中又带着那么一点麻,就跟刚坐完月子似的。有什么办法呢,虽说她是一村之长,但家里的农活还是非她莫属。她的男人张殿军,是倒插门来到官庄村的,眼下在深圳郊外的一家鞋厂打工,是技工,手下管了十来号人。殿军自称在那里“搞事业”。种麦子怎么能和“搞事业”相比呢?所以农忙时节殿军从不回家。去年他没有算好日子,早回来了一天,到地里干了半晌,回家就说痔疮犯了。几天前,繁花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本来想说,村级选举又要开始了,想让他回来帮帮忙,拉拉选票,再写一份竞选演讲词。上次竞选的演讲词就是殿军写的。上高中的时候,殿军的作文就写得好,天边的一片火烧云,经他一写就变成了天上宫阙。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现在就到了要用他的时候了。可是她还没有把话说出来,他就又提到了痔疮。他说厂里正赶一批货,要运往香港和台湾,不能马虎的,同志们都很忙,他也很忙,忙得痔疮都犯了,都流血了。“同志”两个字,人家说的是广东话,可说到了“台湾”,人家又变成普通话了。他说,他是在为祖国统一大业添砖加瓦,再苦再累也心甘。还说“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孔繁花说:“我那一半就算了,全归你。”后来殿军又提到了布谷鸟,问天空中是否有布谷鸟飞过,说梦中听到布谷鸟叫了。这个殿军,真是说梦话呢。布谷鸟是什么时候叫的?收麦子的时候。随后殿军又提到了“台独”分子,说他那里可以收看“海峡那边”的电视节目,一看到“台独”分子,他的肺都要气炸了。繁花说:“不就是吕秀莲那个老娘儿们吗,你一个大老爷儿们,堂堂的技工,还能让她给惹毛了?”殿军说:“行啊你,你也知道吕秀莲?不过,请你和全家人放心,摘台独绝没有好下场。”繁花说:“张殿军,你给我听着。你最好别回来,等我累死了,你再娶一个年轻的。”
       当中隔了两天,殿军还是屁颠屁颠地赶回来了。他戴着墨镜,也就是官庄人说的蛤蟆镜,拎着箱子走进院门的时候,女儿豆豆正在院子里和几只兔子玩儿。豆豆今年五岁了,大半年没见到爸爸,都已经不认他了。殿军蹲下来,在西装口袋里掏啊掏的,掏出来一根橡皮筋,一只蝴蝶结,然后用普通话说:“女儿啊女儿,你比那花朵还娇艳,让爸爸亲亲。”豆豆哇的一声哭了,立即鼓出来一个透明的鼻泡。他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只望远镜,往豆豆的脖子上挂。他还掏出一张照片让女儿看,照片上的他骑在骆驼上面,家里也有这张照片的。“你看,这是你爸爸,你爸爸就是我。”他指着骆驼,让豆豆猜那是什么。豆豆怯生生的,说那是恐龙。这时候岳父掀开门帘出来了。岳父咳嗽了一声,说:“豆豆,别怕,他不是坏蛋,他是你爸爸。”殿军赶紧站了起来,把墨镜摘了,手伸得很长,要和岳父握手。老爷子走过来,一手摸着豆豆的头,一手去拎那只箱子,还摸了摸上面的轮子。“回来了,也不说一声,让繁花去车站接你。”老爷子说。殿军问老爷子身体怎么样,老爷子突然提高嗓门,朝,着房门喊了一声:“老太婆,殿军回来了,赶紧给殿军擀碗面条。”殿军问豆豆:“豆豆,你妈妈呢?”豆豆刚止住哭,水汪汪的眼睛还盯着他手中的墨镜。老爷子替豆豆回答了,说繁花去县城开会了。
       县城远在溴水。溴水本是河流名字,《水经注》里都提到过的,百年前还是烟波浩淼,现在只剩下了一段窄窄的臭水沟。县城建在溴水两岸,所以这个县就叫溴水县,人们也就称县城为溴水。官庄村离乡政府所在地王寨村十里,从王寨村到溴水城二十里。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繁花还没有回来,手机也关机了。殿军着急了,要到村口接她。正要出去,繁花回来了。繁花手中拎着一个包,里面装着她的妹妹繁荣给两位老人买的东西。繁荣在县城的报社工作,丈夫是县财政局的副局长,繁花就是妹夫派车送回来的。去年,村里有人顶风作浪,老人死了没有火葬,而是偷偷埋了。上头查了下来,撤掉了繁花村支书的职务。要不是这个妹夫从中周旋,繁花的村委主任也要撤掉了。这会儿,殿军赶紧站了起来,双手放在裆部,站在屋门口,脸上是那种讨好的笑。看到殿军,繁花一愣,但繁花没有搭理他。繁花扬了扬手中的包,对父亲说:“帽子,围巾,还有一条大中华。我妹夫孝敬您的。”然后她把东西塞给了殿军,“接住呀,想累死我呀。”殿军用双手捧住了,然后交给了岳父。老爷子拿出那条烟,撕开抽出了一包,又还给了殿军。繁花问殿军:“祖国统一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没听说?”殿军哈着腰说:“痔疮不流血了。”繁花又问:“听到布谷鸟叫了?”殿军抬头望了望天,又弯下了腰,说:“天上有个月亮。”小夫妻的对话,像接头暗号,像土匪黑话,两位老人都听迷糊了。老爷子说:“哪有什么布谷鸟啊,早就死绝了。也没有月亮啊,殿军,你的眼睛没问题吧。”
       上门女婿不好当啊。只要两位老人在家,殿军永远放不开。这天上床以后殿军才放开,才有了点当家做主的意思。他上来就把繁花扒了精光。繁花反倒有点放不开了,眼都不敢看他。当他急猴猴地骑到繁花身上的时候,繁花用胳膊肘顶着他,非要让他戴上“那个”。瞧瞧,繁花连避孕套都说不出口了。可是“那个”放在什么地方,殿军早就忘了。他让她找,她不愿找,说这是老爷们儿的事。他说:“你不是上环了吗?哦,你不是怕我在外面染上脏病吧?我可是有妻有女的人。我干净得很,不信你看。”繁花斜眼看了,脸埋进了他的肩窝。不早不晚,两个人刚钻进被窝,就有人敲门了,把院门的锁环拍得哗啦啦响,还在外面喊:“我,是我,是我啊。”殿军问那人是谁。繁花说:“还能是谁,庆书,孟庆书。”盂庆书是个复员军人,在部队时入了党,现在是村里的治保委员,兼抓计划生育。以前殿军最喜欢和庆书开玩笑,称他为妇联主任,还故意把字句断开,说他是“专搞妇女,工作的”。庆书呢,不但不恼,还说自己最崇拜的人就是赵本山,因为赵本山演过男妇联主任,知道这一行的甘苦。这会儿,殿军正有点闷闷不乐,一听说来的是庆书,咧开嘴就笑了,说:“今天我就不见他了,改天我请这个妇联主任喝酒。”繁花边穿衣服边说:“庆书现在积极得很。快选举了嘛,人家已经有要求了,要求新班子成立以后,再给他多压些担子。”殿军说:“压担子?这词用得好。”繁花以为庆书又是来要求“压担子”的,就对着窗户喊道:“是地震了,还是天塌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庆书还是喊:“我,是我,是我呀。”繁花只好穿起了衣服。她还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殿军的屁股,说:“别急,打发走了这催命鬼,我让你疯个够。”
       黑灯瞎火的,繁花看见除了庆书,还有一个女的。领他们进了做厨房用的东厢房,繁花才看清那是裴贞,民办教师李尚义的老婆。裴贞和庆书的第二个老婆裴红梅是一个村的,还是本家。裴贞以前也是个民办教师,有点知识女性的意思,天一暖和就穿上了裙子,天一冷就穿上了高领毛衣。这会儿她手里就打着毛衣,不时地还穿上两针。繁花以为庆书和红梅打架了,平时充当“大姨子”的裴贞看不过去,把庆书押来说理的,就问红梅为什么没有来。庆书说红梅是条瞌睡虫,早就睡了。繁花又看了看庆书,庆书脸上没有血道子,不像是打过架的样子。繁花拎起暖水瓶,问他们喝不喝水。他们说不喝,繁花就把暖水瓶放下了,动作很快,好像稍慢一步,他们就会改变主意似的。“那是怎么回事?裴贞,是尚义欺负你了?不像啊,尚义老师文质彬彬的,放个屁都不出声的。”裴贞说:“他敢,有你给我撑腰,他敢。”繁花说:“是啊,还有庆书呢。庆书文武双全,收拾一个教书先生可是不在话下。”庆书说:“尚义对裴贞好着呢。”裴贞用鼻孔笑了,说:“再好也没有殿军对繁花好啊。我可看见过,繁花怀豆豆的时候,殿军每天给繁花削苹果。”庆书说:“你也有福气啊,我可看见尚义给你嗑瓜子了。文化人心细,细得跟针尖麦芒似的。”这两个人深更半夜来了,当然不是为了苹果皮和瓜子皮。繁花就问庆书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庆书说:“先说个小事,令佩从号子里放出来了,剃了个光头。”令佩是村里最有名的贼,小时候就在溴水后街拜师学艺,学的是掏包儿。他师傅把猪油加热,往里面丢一个乒乓球,让他捏,什么时候捏出来就算出师了。那是童子功啊。他确实很有出息,那楼房就是他掏包儿掏起来的。半年前派出所在庆书的协助下把他弄住了。庆书经常吹的“捉贼捉赃”,指的就是这个。其实,他们是从被窝里把人家揪住的,那时候人家并没有“上班”。这会儿,繁花对庆书说:“改天咱们去看看他,给他送套锅碗瓢勺。组织上关怀关怀,还是应该的。”庆书说:“狗改不了吃屎,他还能缺了吃的,缺了穿的。”繁花说:“先不说这个。还有什么事?你们不会是为令佩来的吧?”庆书挠着头,说:“有点情况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先听听裴贞怎么说吧。”裴贞让庆书说。庆书急了,“路上不是说好了嘛,事情由你来说,我来补充。支书需要掌握第一手材料嘛。”繁花先纠正了他,叫他别喊支书,然后对裴贞说:“说吧,这里又没有外人。”裴贞终于开口了,可她的话绕来绕去的,一点不像是教师出身的。裴贞从她家的猪说到了她家的肥料,又从肥料说到了厕所,再从厕所说到了擦屁股纸。说到擦屁股纸的时候,裴贞还很文雅地捂起了鼻子。这时候庆书已经抽完了第二根烟。他终于忍不住要亲自上阵了。庆书说:“支书,简单地说,就是李铁锁和裴贞两家共享了一个茅坑。为什么呢,因为李铁锁家的茅坑塌了,没钱修。然后,问题就出来了。”
       一说到具体“问题”,庆书的声音就压低了,很神秘。官庄村西边靠水,北边靠着丘陵,村里的副业主要是养殖:养牲口,养羊,养鸭。动物们的叫声把庆书的声音都压住了。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马打喷嚏的声音。孔繁花知道那是村东头李新桥一家喂的马,快生骡子了,有一种要生杂种的兴奋。想到了杂种,繁花心头一闪,莫非裴贞蹲坑的时候,让铁锁给撞见了?还有什么动作?或许是李铁锁的老婆雪娥蹲坑的时候,叫李尚义给撞见了?这种鸟事确实不太好说。繁花就问:“后来呢?”庆书这会儿干脆变成了假嗓,捏得细细的,一点不像个行伍出身的,都快成娘儿们了。庆书说:“后来,裴贞就发现了猫腻,这猫腻就出在裤衩上。隔三差五的,女人的裤衩就会像那火烧云。可起码有两个月了,铁锁老婆姚雪娥的裤衩都没有火烧云了。”繁花说:“你说的是月经带吧?”庆书说:“对,就是那个。两个月没用了。”繁花身子往上一仰长喘了一口气,然后又往前一探倒抽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庆书又点了一根烟,慢慢吸了,说:“娘儿们的事,我不是很懂。大概就是那意思吧。”繁花又问:“你是说?”庆书说:“支书,我说的只是现象。本质呢,还得你亲自去找。其实,这些本该裴贞来说的。大老爷儿们一说,好像有点低级趣味,而我们共产党人最反对的就是低级趣味。你说呢,裴贞?”裴贞好像没听见似的,拎着毛衣,对繁花说:“繁花,你看这袖口该不该多打一针。”
       “你看着办吧。”繁花说。她都顾不上和裴贞客套了。什么本质不本质的,他们的话外之音就是“本质”。繁花想,他们无非是要告诉我,雪娥肚子大了。裴贞遮遮掩掩还可以理解,庆书你是干部,管的就是这个,不该吞吞吐吐嘛。繁花就对庆书说:“今天的会议你不是想知道吗?没错,是布置村级选举的会。可管计划生育的张县长也发言了,还是长篇发言。你是管这一块的,我本想明天告诉你的,现在就给你说了吧。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张县长可是强调了,基层工作要落到实处。计划外怀孕的要坚决拿掉。只要出现一个,原来的村委主任就
       不再列人选举名单了。出现两个,班子成员都得滚蛋,滚得远远的,谁也别想成为候选人。”庆书倒吸了一口气,“我操,来狠的了。”繁花说:“还有更狠的呢,以后再给你说。”庆书感叹了一声:“官越大越好当,刀往别人脖子上一架,只管吩咐任务就行了。”繁花说:“所以我要提醒你,我们的脖子上都架着刀子呢。我可不是吓唬你,我的担子重,你的担子也不轻。雪娥可是生过两胎了。”庆书说:“我就猜到上头又要抓计划生育了。所以,一听说这事,就赶来向你汇报。”裴贞说:“我可什么也没说。红梅月经不正常。问到我了,我这当姐的能不管吗?我笨嘴笨舌的,说了一句雪娥的月经也不正常,庆书就留意了。不过,我可把话撂到这儿了,我可什么也不知道。支书,你看这袖口是收一针好呢,还是放一针好?”
       繁花明白了,裴贞是等着看戏的。几个月前,裴贞也怀了孩子。她已经生了两个男孩了,一定要生个丫头,还说生了丫头花色就齐了。不就是罚款吗?她娘家有的是钱。繁花就找到裴贞和尚义,又是讲国情又是讲政策。裴贞说,不就是人口多底子薄吗?尽管放心,我们不会拖国家后腿的。小家伙们长大了,都要送去美国的。为国家多赚一点外汇违法吗?不违法嘛。繁花就说,美国是那么好送的吗?送一个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就凭尚义一个月五六百块钱工资?裴贞小腰一扭,扭进了里屋,在里面说,五六百块钱怎么了,那是干净钱,是一根根粉笔头换来的。这话比狗屁都臭。繁花说,我跟你说不通,我是来跟我尚义老师商量的。繁花对尚义说,你不是五好家庭吗,只要你把这孩子打掉,我就让你当计划生育的模范。这两个加起来,每年就得奖给你三千块钱。再加上你的工资,这钱够你给两个儿子交学费了吧?裴贞又在里屋喊,三千块钱就把女儿卖了?繁花恼了,冲进里屋,朝着裴贞就是一通吼;“你怎么知道你怀的是女孩呢?你看见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不是当丈母娘的命。我看你不是。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镇住了裴贞,繁花又来给尚义做工作。她向尚义透露,修高速公路的时候,国家占了村里一百多亩地,补偿金已经到账了。她说她已经想好了,那笔钱谁也不能动,村里谁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村里就补贴一笔钱。你的孩子不是中考第一吗,你就等着领钱吧。她还对他说,已经有红头文件了,超生一个,一把手就得下台。她要是下台了,那笔钱她可就做不了主了。你不会盼我下台吧?软磨硬泡了几天,裴贞终于把孩子打了。看来,裴贞直到现在还记仇呢。繁花想,这也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现在全村女人的肚子都在裴贞眼里盯着呢,我可以少操心了。
       繁花接过毛衣看了,说:“裴贞真是心灵手巧,全村的女人加起来,也没有你巧。尚义娶了你真是有福了。”繁花说着,给他们各倒了一杯水。刚坐下,一拍巴掌又站了起来,连声说道忘了忘了。她拉开冰箱,取出来两只金黄的橙子,说是殿军刚捎回来的。“殿军回来了?”庆书问。繁花拐着弯把殿军夸了一通,说:“刚回来,挣了点钱,现在烧包得很。改天你拧着他,让他请大家喝酒。裴贞,尚义喝酒你不管吧?”切橙子的时候,繁花又说:“裴贞,你说庆书该不该掌嘴?你明明是他的大姨子,他也不说叫你一声姐,还一口一个裴贞。”裴贞说:“人家是大干部,哪能看得起我们平头百姓。”庆书说:“鸡巴毛,我站起来撒尿的时候,你还在你爸腿肚子里转筋呢。”繁花说:“我给你们出个主意,这个叫那个一声哥,那个叫这个一声姐,谁也不吃亏。”说过这话,繁花突然问庆书:“这两天你看见姚雪娥了吗?肚子是不是大了?平时你的工作做得那么细,这一点怎么忽略了。”庆书说:“我就两只眼,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嘛。再说了,我一个党员同志,哪能整天就盯着女人的肚脐眼。”繁花说:“死样子,我说的是肚子,可不是肚脐眼。”
       繁花很早就醒了。殿军醒得更早,正坐在床头剪脚趾甲。晚上,他的脚趾甲把繁花的腿都划破了。这会儿,繁花让他看划破的地方,“都怨你,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殿军突然说他整夜都没有睡好,老是听见什么东西哭。“哭?谁哭?我怎么没听见?”“疹人,真疹人,鬼哭狼嚎的。”繁花笑了,“你说对了,那还真的是狼嚎。庆林家里喂了一头狼。”繁花从被窝里钻出来,两手支楞在耳尖,扑向了殿军,说:“狼,大灰狼。,’两个人打闹的时候,母亲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吃饭的时候,繁花对殿军说:“呆会儿你出去走走,看看村里的变化,跟街坊邻居聊聊。”殿军说:“我哪也不去,就在家里带孩子。”繁花说:“你可以带着豆豆一起出去嘛。马上又要选举了,你得好好想想,我的演讲词该怎么写。”殿军说:“我都成捉刀人了。”繁花没听明白,问他带刀干什么。殿军摇着头,说:“太封闭了。捉刀人就是替总统写演讲稿的人,工资很高的。”
       繁花放下碗就出去了。她要实地考查一下雪娥的肚子。她感到奇怪,一个月前乡计生办还搞过一次检查,计划外怀孕的当场就拿下了,怎么把雪娥给漏了?莫非裴贞看走眼了?裴贞当然不会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在厕所发现猫腻的,她看的也是人家的肚子。但愿她看走眼了。不过,如果雪娥的肚子真的鼓了起来,那问题可就大了。那就不是肚子了,而是定时炸弹了。跟国务院总理一样,繁花脑子里也有一大串数字,而记得最牢的都是关于女人的。官庄村一千二百四十五口人,分五个村民小组,育龄妇女一百四十三个,结扎过的七十八个,再刨掉四个生不出来的,那么肚子随时可能鼓起来的就有六十一个。其中政策允许鼓起来的有三十七个。这么刨下来,还有二十四个肚子呢。这二十四个肚子就是二十四颗炸弹,引爆了其中一颗,别的还能老老实实呆着?用庆书的话来说,那就是“核灾难”了。一想到这个,繁花头皮都发麻了。雪娥一家和庆林住对门。快到那地方的时候,繁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快,踢踢踏踏的。那是庆林家喂的狼在跑动。那头狼刚运回来的时候,庆林到处吹牛,说是他自己在丘陵上逮来的。后来有人告他滥捕野生动物,犯了王法,他才改口说是从汉州动物园买来的,有证书的,只能养着玩不能杀了吃。庆林当然不是为了玩,而是要让它和狗交配,生狼狗。狼和狗交配生出来的第一代狼狗最值钱,一只能卖七百块钱,都抵得上两头猪了。庆林现在不喂狗,只喂狼,也就是只管配种,不管生产。有人开玩笑,说庆林家弄了个配种站,狗日的配种站。庆林一本正经地纠正人家:“错了,错了啊,不是狗日的,是日狗的。”庆林说,他的狼今年两岁了,要按人的属相,它刚好是属狗的,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庆林曾伸出两根指头,对繁花说:“我的狼往狗身上一趴,起码这个数。”二十块?庆林在繁花的手心划了个十字,说,乘以十。好家伙,就进去那么一下,二百块钱就到手了。村里的人民调解委员孔繁奇曾说,得研究研究了,要不要把庆林选为“双文明户”了。他说,养狼是保护生态环境,属于精神文明范畴,人家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双丰收啊。这会儿,繁花想到了李铁锁和姚雪娥。铁锁啊铁锁,雪娥啊雪娥,你们养条狼也比养个孩子强啊。
       铁锁家的大门纹丝不动。街的这一边,庆林正抡着铁锤砸骨头。他要把那些骨头砸碎,再放到石臼里捣,捣成粉末,然后拌到食料里去。“对狼比对你媳妇都好。”繁花说。庆林把铁锤放下,说:“哦,是支书啊,吃了?”繁花说:“吃了。”繁花说着这话,眼睛还瞟着铁锁的门。她的话刚好让庆林媳妇听见了。庆林的媳妇是一袋大米外加一壶香油从山西换来的,五六年过去了,当地的口音她还是听不大懂。这会儿,她就听岔了,说:“嗯,庆林对俺不赖。”庆林头也不抬,像赶苍蝇似的,说:“死样子,一边去。”庆林把锤子一撂,又对繁花说:“这鸡巴媳妇算是白娶了,就知道吃。前天白陀沟人来配种,给狼买了二斤牛肉。一转眼,她就把肉煮了。狼辛苦了半天,一口肉都没吃上。”庆林媳妇在一旁听了,不但不恼,还笑呢,手比划着说:“俺喂了它恁大一块呢。”她比划着,比划得越来越大,都赶得上半个牛犊了。繁花想,这娘儿们虽说是外乡人,可住久了,也知道了这里的风俗,知道面子比油都贵重的。这是在炫耀着呢。庆林却不理会老婆的一片苦心,立眉瞪眼的,说:“日你娘,我早就说了,要喂生肉,这是科学。不听科学的,狼哪来的力气。惹恼了我,看我不把你剁了喂狼。”
       后来繁花突然听见了门响。原来是尚义老师出来了。尚义胳肢窝夹着书本,边走边把衬衣的领子往外面拽。看见繁花站在庆林家门口,他没有像村里人那样问“吃了没有”,而是很文明地说“你好”,“早上好”。走出几步远以后,尚义又回头看了一眼,有点“狼顾”的意思。就是那个“狼顾”让繁花看出来了,裴贞告状的事他是知道的,说不定还是他鼓动的。她正想着,听见庆林“扑哧”一声笑了,说尚义只跟两个人说“你好”,一个是繁花,另一个就是他的狼。尚义第一次来看狼,说的就是“你好大灰狼”。这时候,背书包的孩子们纷纷出现在街上。那些孩子路过庆林家门口的时候,都要探头往里边看看,捣蛋的男孩还故意学两声狼叫,逗得那只狼在屋里一阵乱跑。繁花还看见了前任村长孔庆茂,他要送孙女去上学。天还不冷,庆茂就袖起手,还缩着肩,到底是上年纪了。繁花喊了他一声叔,庆茂站住了。庆茂把手从袖口掏出来,揉着脸,说:“嗬,来视察工作了。”繁花说:“走到这里了,顺便过来看看。”庆茂说:“值得看。那不是狼,那是庆林家最先进的生产力。”繁花说:“还是叔说得好。”庆茂摆了摆手说:“胡咧呢,胡咧十句还能不蒙对一句。”繁花一时有些失神。庆茂是三年前下台的,这才几天啊,头发都白完了。上次选举的时候,有三个人竞选村委主任,他一个,繁花一个,祥生一个。第一轮投票,眼看自己的得票少了繁花许多,他当场宣布退出选举,要求投他票的人下一轮改投繁花,都有点美国人的意思了。这一招很厉害的,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光明的尾巴。当时的乡党委书记姓郭,郭书记对庆茂的做法很欣赏,表扬庆茂识大体,有大局观念。庆茂说:“圣人之后嘛,凡事讲究个礼字。不能给老祖宗丢人。”庆茂还说:“孔庙虽然毁了,但礼数不能毁。不能跟有些村那样,下台干部把人都捅了。南辕乡不是有个村子吗,捅了九刀。再多捅一刀,就凑够整数了。那可不是捅刀子,那是剁饺子馅呢。”郭书记连忙称是。庆茂又说:“我是属马的,老马识途啊。繁花是属龙的,天生要穿龙袍的。”这话就有点不着调了,但上头还是点了头。繁花知道,庆茂有些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礼尚往来,她也不能不讲“礼”啊。她让团支部书记孟小红到溴水城买匾,要送给光荣离职的庆茂。小红拿了三百块钱去买匾,见那匾额只有一百三十块钱,就买了两块。往上面题字的时候,庆茂说,就题个“一岁一枯荣,一花一世界”吧。字是尚义写的。尚义说“枯荣”有点“那个”。庆茂问:“那个是哪个?”尚义说:“有点悲凉,有点雨打芭蕉的意思。”庆茂用烟袋敲着桌子,说:“什么折扇羽扇芭蕉扇的,咬文嚼字我不如你,可我就是喜欢‘枯荣’,由‘枯’到‘荣’嘛。一年比一年好。”庆茂拿走了“一岁一枯荣”,留下了“一花一世界”。庆茂也是有解释的,“花”是繁花,“世界”就是官庄村,就算是他对繁花的祝福吧。离任村官是要审计的,后来审计的时候,繁花给庆茂做的那个结论可真叫好啊。按那个结论,庆茂都可以调进中南海了。村里有个石灰窑,繁花和村委一商量,就交给庆茂给承包了。又过了半年,繁花才听祥生说,庆茂当初退出选举,也是因为圣人的话。孔子家训里讲了,“男不得为奴,女不得为婢”。嗬,这话说的,当副手就是“为奴”了?看来,庆茂肚子里还是有情绪的。
       庆茂走远了,繁花又去看了看庆林的狼。那只狼关在西厢房,狼是昼伏夜行,太阳一出来,它就躺到了地上,下巴很舒服地抵着一堆沙土。要不是耳朵直立,还有点瞧不起人似的斜着眼,还真看不出它是一只大尾巴狼。庆林在一边说:“人家讲究着呢,一天不给人家换沙子,人家就不高兴,新郎官都不愿当了。唉,惯出毛病了。”繁花说:“人家是先进生产力嘛,闹点情绪也是正常的。”庆林突然问:“支书,听说有一种药叫伟哥,男人吃了能疯一晚上,这药狼也能吃吧?”繁花说:“你吃过?”庆林说:“有我也舍不得吃啊。我听祥民说,伟哥跟薄荷片一样发蓝?”祥民经常吹牛,说他把先进文化带到官庄。莫非这就是他说的先进文化?这时候,那边终于有了动静。繁花看见了铁锁的两个女儿亚男和亚弟出来了,雪娥也出来了。雪娥紧迫了几步,撵上了小女儿亚弟,往她口袋里塞了一团纸,“再用袖口擦鼻涕,看我不捶扁了你。”什么事就怕先人为主,放在平时繁花肯定看不出来,可这会儿她上去就看出来了。雪娥的步态确实有点“笨”,是孕妇特有的那种“笨”。雪娥原来很轻盈的,像一只飞蛾。现在呢,挺胸翘屁股,都有点像企鹅了。等雪娥掉头往回走的时候,繁花叫住了她。繁花说:“哟,亚弟哪里惹着你了,你要把人家捶扁了。”雪娥朝繁花走了过来,走着走着,还侧身指着女儿说:“气死人了,一天下来袖口就明晃晃的。”繁花说:“这不能怨亚弟,这是遗传。铁锁小时候就是个鼻涕虫。还不如亚弟,他连鼻涕都懒得擦,都是用舌尖舔。”这么说的时候,繁花的眼睛可没有闲着,就跟探雷器似的,在雪娥的肚子上扫过来扫过去。雪娥说:“听说殿军在深圳挣大钱了?”繁花说:“他那个德性,挣再多的钱也不够他一个人花。你看人家庆林,不显山不露水,还不费一点力气,钱就挣到手了。”庆林受了很大委屈似的,说:“还不费力气,整天就围着它转了。”繁花说:“费你什么力气了?活儿是狼干的还是你干的?”繁花把自己说笑了,雪娥也笑了。雪娥那么一笑,繁花就进一步看出了问题。雪娥捂肚子了。雪娥一只手顶着后腰,一只手捂着肚子。顶后腰是因为腰疼,捂肚子呢,那是肚子沉啊。瞧这架势,起码有三个月了。雪娥啊雪娥,怕疼不怕疼,你都得挨上一刀了。
       庆林媳妇从茅厕里出来,捋起袖子就去帮庆林搅拌食料。庆林用胳膊挡住了她,让她先把“爪子”洗干净。别看庆林脖子黑得跟车轴似的,该干净的地方人家还是很干净的。繁花想,真该给妹妹繁荣说说,让她给庆林照张像登在报纸上。庆林身上有戏啊,早年是个二流子,就知道偷鸡摸狗,连媳妇都是用大米换的,后来在党的富民政策鼓动下,在村干部的帮助下,靠养殖求发展,一步一步走向了小康。她又瞥了一眼雪娥的肚子,想,等雪娥的肚子收拾利索了,雪娥家里可以养条狗嘛,当然是母狗。庆林的狼往后面一趴,狗肚子就大了。那可是一摞摞百元大钞啊,有领袖头的。现在的母狗都是外村的,肥水都流外人田了。虽说是市场经济了,不能再搞地方保护主义了,但先尽着本村的母狗用,总不是原则性错误吧?趴一次不是二百块钱吗,她可以给庆林说说,打不了五折就打八折。这样一来,妹妹就可以在报纸上写了,在村干部的领导下,全村一盘棋,官庄村的人口增长率下去了,动物出栏率却上去了,村民的生活越过越好了。
       官庄的村委设在一个大院子里。早年那里有一个孔庙,庙不大,四周也没有院墙。庙里敬奉着泥塑的孔子像,和从山东曲阜抄来的《孔子世家谱》。批林批孔的时候,官庄人为了批判封建宗法,一把火把它烧了。据说第一把火是孔昭原烧的。昭原当时是村革委会主任。他召集村人到孔庙前开会,批过“孔老二”,又批“林秃子”,然后再把“孔老二”和“林秃子”放到一个锅里煮,说他们早就串通好了,一起来挖“社会主义墙角”。他越批越来劲,越批越上火,扭头看了一眼孔庙,突然来了一句:“娘那个X,我就想一把火点了它。”老年人说,昭原其实是个老实人,说过就害怕了,一哆嗦,人都变矮了。但是老实人也有不老实的地方。哆嗦完了,他就环顾众人,等着有人反对他。但他等来的却是一阵高呼,点,点,点!开弓没有回头箭啊,但节骨眼上人家昭原又玩了一手。他在身上摸啊摸的,掏啊掏的,找火柴呢。身上翻了两遍之后,他又喊道:“谁有洋火?谁有洋火?”当时送上火柴的,就是现在的治保委员孟庆书。庆书当时才四五岁,还穿着开裆裤呢。庆书的父亲稍不留神,庆书就把他的火柴掏了出来。老人们后来说,那比令佩的手都快,令佩下手前还要先望望风呢,人家庆书连望风都省了。拿到了火柴,庆书还想再拿父亲的烟袋。他以为昭原是要抽烟呢。当爹的不给他,他就咧嘴大哭。这一哭,目标就暴露了。昭原就说:“日你妈,呈上来吧。瞧瞧咱们的革命接班人,多有觉悟啊。”拿到了火柴,昭原又问谁家有引火的干草。都是席地而坐,好多人屁股下面都垫着干草,但就是没有人送上去。后来有人说话了:“你老婆的屁股就坐着干草!”昭原没辙了,只好来到群众当中,从他老婆的屁股下面抽干草。他抽了一下又一下,不管怎么抽,他老婆搂着儿子就是一动不动。抽到第三下的时候,终于抽出来了几根。不过,那干草已经让他老婆给尿湿了。就是一根冰棍,他也得点啊。昭原就点,汗都出来了,还是没能点着。据老人们说,庆茂当时刚二十出头,正想着出风头呢,就在下面背着语录给昭原打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关键时刻昭原他爹站了起来。他爹说:“德性,眼瞎了?前头那么多人,谁的屁股下面没有干草。”昭原连他爹的话都听不见了,还在那里点,急得他爹直跺脚,“聋了?耳朵割了喂狗算了。”昭原还是听不见。他爹没辙了,只好亲自过去把火给点着了。这个老狐狸,火点着以后,并没有把火交到昭原手上,而是“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掉到了前排的革委会成员的脚下。再后来,那火就从庙外烧到了庙内,天空都烧红了,那是真正的火烧云,三百多年的老庙说没就没了。过后,人们经常看见昭原背着手在那个地方走,一圈圈地走。过了几天,他说:“这地方太空了,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还是修个舞台吧。舞台好啊,可以唱样板戏,宣传毛泽东思想。”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昭原说干就干。那一年小麦越冬的时候,台子就修好了,屋顶上的大梁用的是村里仅有的一棵银杏树,据说树龄比官庄村的历史还要久远,可以追溯到康熙年间。用的檩条也是百年槐木,像石头一样结实,把刨子的锋刃都打豁了。风水轮流转,乾坤大扭转,多年以后,当年被批倒批臭的孔子又吃香了,当年的愣头小伙孟庆茂当上了支书。庆茂一上台就在东边建了三间土墙瓦房,外面抹着白石灰,和舞台连在一起,就像东厢房,里面又摆上了《孔子世家谱》。庆茂还把戏台又修了一下,主要是加固了一些台基,包了一层石头,石头上还雕了一幅画,叫《龙凤呈样》。雕画的那师傅是从省会请来的,雕得那叫好啊。龙是飞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是翔凤,展翅翘尾,举目望龙。朵朵祥云飘在龙头凤尾,一派祥和景象。当时就有人说了,说庆茂这是给自己打基业呢,要活到老干到老,要鞠躬尽瘁呢。可庆茂一下台,这院子这基业就留给了繁花。前年,繁花又在西边修了三间青砖瓦房,就像四合院的西厢房。这一下齐了,真正成了一个龙凤呈样的四合院了。这一次繁花没有再涂白石灰,也没有再雕龙画栋,而是里里外外镶上一层白瓷片,有点像大城市里的公共厕所。当时瓷片很紧俏,溴水的大街小巷都在贴瓷片,说这样一来就“城市化”了,就成了省会的卫星城了。那一车瓷片繁花还是托了妹夫才弄来的。
       东边有一大片火烧云。早晨的火烧云像红绸,薄暮的火烧云像炭火。繁花来到村委的时候,整个院子都像铺了红绸。农谚说,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看来天气要变坏了。庆书正坐在办公室里打电话。样子很严肃,中山装的扣子一直系到下巴。还梳了个大背头,涂了发油的,又亮又光,苍蝇落上去都会滑下来的。看到她进来,他愣了一下,放下电话,说:“起这么早?殿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这话的时候,庆书舔着嘴唇,一脸坏笑。繁花说:“德性,正经一点。再胡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庆书把脸凑过来,“撕呀,撕呀,撕烂了谁替你做工作。”庆书问繁花看没看早间新闻。繁花说她白天从不看电视。庆书就说遗憾啊,太遗憾了,实在太遗憾了。繁花问他到底看到什么了,是上头死了什么领导?还是中东又开战了?庆书说:“比中东还有意思。省电视台把你们的会议当新闻播了。我还看到了你的镜头。”繁花说:“胡扯,那么多人在下面坐着,怎么能轮到我上镜。”庆书说:“全县就你一个女村长,还是县人大代表。你是一朵鲜花插在那牛粪上,你不上谁上。”繁花说:“没丢官庄人的脸吧?”庆书说:“嗬,怎么会呢,你是我们的形象大使嘛。”
       庆书出门的时候喜欢握着手机,这会儿庆书又把手机掏了出来。繁花问他要到哪里去。庆书说,他得到学校去一趟。校长来电话了,说乡教办要到官庄小学听课,安排在下个礼拜一。校长很着急,因为教室的桌子都有断腿的,只是临时用砖支着。还有,小鸡巴孩儿们打烂了几块玻璃,也得赶紧补上,不然不好看。繁花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找祥生去呀。”祥生是村里的文教卫生委员,兼着村里的会计。他比繁花和庆书都大,快五十了,可按辈份他得叫繁花姑姑,叫庆书爷爷。庆书说:“打电话找你找不着,只好给祥生打电话。祥生让我先帮他办了。”繁花说:“祥生呢,还在溴水城卖凉皮?”庆书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是每次用到他,他都不在。等他回来了,非把他押送到庆林家不可。”繁花听不明白了,这事怎么又扯上庆林了?庆书脸上又堆起了坏笑,“村里的事一点不放在心上,不是狗日的是什么。”祥生不在,村里用钱都是繁花先给垫上。这会儿繁花给了庆书二百块钱。她说:“桌子该修的修,玻璃该安的安。不够你再另想办法。”庆书拿到钱,样子很感动。繁花说:“别急着走,查一下,雪娥上回怎么漏网了。”庆书把头皮挠得沙沙响,说他也正纳闷着呢。十月怀胎,这会儿雪娥应该有两三个月了,可是一个月前怎么没有查出来呢?难道她肚子里装的是秘密武器,可以有效地完成“反侦探行动”?这个庆书,说着说着就又跑到军事上去了。繁花急了,一急就把雪娥的怀孕日期提前了几个月。繁花说:“两三个月?三四个月也有了,搞不好都七八个月了,都快临盆了。”
       计划生育是村里的头等大事。老话说,天大地大没有肚子的问题大。以前说的是吃饭,说的是肚子空了。现在意思变了,说的是女人的肚子鼓了。有一次庆书又要求压担子,繁花就说,你的担子够重了。在美国最重要的职务是国务卿,在官庄最重要的职务就是你的妇女主任。为了突出他的重要性,繁花单独给了他一间办公室。这会儿,庆书甩着钥匙链,带着繁花往他的办公室走。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墙上的那两张表。一张是男女身体穴位表,正面,背面,各个穴位分得很细,是他从村医孟宪玉那里踅摸来的。——张是全村育龄妇女一览表,这张表分得更细,刚结婚的,正怀孕的,带了环的,结过扎的。每一类下面又分几个小类,形成一个个金字塔。比如刚结婚的,又分为已经申请生育指标的和尚未申请的。申请过指标的,又分为已经批准的和尚未批准的。表格上还画了好多图。凡是没有超生的,名字下面都画着一只麦穗。凡是只生一个的,除了画红旗,还画了五角星,意思是“排头兵”。带了环的画了个满月。结过扎的画了半个月亮,庆书说那其实是镰刀。庆书进门先拉开抽屉,取出来一根电视天线,用手帕从头到尾擦了一遍。然后,往表格跟前一
       站,胸脯挺起来,腰也叉起来了,都像沙盘前的将军了。繁花说:“别傻站了,快给我查查。”
       天线在麦穗、五角星、月亮和镰刀之间游动,在“姚雪娥”三个字下面停了一会儿,然后顺着红色箭头指示的方向跳到了“定期体检”栏。天线的顶端在表格上点来点去的,像军人原地踏步,也像蜻蜓点水。过了一会儿,庆书的报告出来了,“很清楚啊,没种上啊。”繁花说:“都鼓起来了,还没种上?”庆书踩着椅子,趴到表格上面看了看,然后又向繁花报告:“对呀,没种上啊。”庆书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他跳得很别致,是越过椅背跳下来的,就像体操运动员跳鞍马似的。落地以后,庆书斜着眼,盯着房梁想了一会儿,突然拉开了抽屉,取出了一份《解放军画报》。画报里面粘贴着各种单子,抬头都印着“王寨医院”四个字。庆书沾着唾沫,快速翻动着,最后停在了一张单子上。那是雪娥的体检单,机器打出来的,在“孕否”一栏里打了个“否”字。繁花说:“不对啊,这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庆书说:“我日,机器出毛病了。激光制导炸弹你知道吗?计算机控制的,世界上最先进了,不该出问题吧,可该出还是要出。所以毛主席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繁花急了,一急粗话都出来了,“德性!别瞎鸡巴扯了,赶紧去一趟王寨医院,把问题落实一下。”这么说着,繁花突然笑了,还像男人那样吹了一下口哨。她发现问题了。单子上的名字是姚雪娥,可年龄却不是姚雪娥的。雪娥多大了?有三十五了吧,可单子上的年龄却是三十岁。最要紧的是,上面还写着“卵巢发育不良”。这话说的,雪娥要是卵巢不好,那世上就没有一副好卵巢了。“单子要保存好,”繁花说,“说不定还要用上的。”庆书说:“放心吧支书,我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它的。”繁花又纠正了他,叫他不要瞎喊。庆书说:“那你赶紧恢复职务呀,那样我就不会喊错了。”繁花想,庆书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村支书都是上头任命的,是由选举出来的村委主任兼着的,不是她想恢复就能恢复的。
       庆书不愿去王寨医院。他说,每次去都有人笑他,还问那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他的种,烦都烦死了。“还是让你们女的去吧,小红怎么样?”庆书说。亏他想得出来,小红还没结婚呢,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插这个手呢。最后还是繁花去了。繁花先去找了宪玉,宪玉是村里的医学专家嘛。但是宪玉一听说是雪娥的事,就连连摆手。繁花这才想起来,雪娥曾和宪玉老婆翠仙吵过架。雪娥的母鸡飞过院墙,跑到宪玉家里下了蛋,宪玉的老婆翠仙就把那鸡蛋收到罐子里了,后来就吵开了,还打呢,又是揪头发又是咬。宪玉上前拉架,雪娥就连宪玉一起骂了,说他也不是好东西,每次给女人打针,两眼放光不说,手也不闲着,便宜不占够绝不让人家提裤子。这会儿,宪玉看了看那张体检单,很神秘地笑了笑,说:“这个臭娘儿们我可惹不起。”繁花笑了,说:“你就当她不是雪娥,而是你老婆,不就得了。你是专家,我主要是怕医院的人骗我。”宪玉说:“她要是我老婆,我早就让她安乐死了。再说了,人家若要骗你,我也没鸡巴法子。”繁花说:“你不是跟他们很熟吗?只是让他们核对一下,再出一份证明。”宪玉突然张开嘴巴,两眼瞪得溜圆,一脸呆相。繁花不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哪料到他只是要打个喷嚏。在溴水,打喷嚏可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可以象征背后的思念,也可以象征背后的诅咒。繁花很担心宪玉将它理解为诅咒。但你越是怕鬼,鬼越来敲门。宪玉果然认为有人在背后骂他,而且那个人就是铁锁。宪玉说:“铁锁听到风声了?他肯定在背后骂我呢。”繁花赶紧说道:“他知道个屁,我以人格担保,一定替你保密。”宪玉笑了,笑得很坦然,都有点肆无忌惮的意思了。宪玉一拍胸脯,说:“吃饭吃稠,怕他算导尿。骂就骂吧,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了我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落实基本国策。操,老子豁出去了。”
       王寨医院刚刚扩建完毕,这幢楼上盖个琉璃瓦大屋顶,那幢楼上搞个锡皮鼓似的圆球,圆球上再耸着一个越来越细的塔,就像个尖顶。因为现在的乡长姓牛,有人就说了,那圆球加尖顶很像带蛋的牛鞭。扩建以后,繁花还没有来过,这会儿见了,觉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宪玉说,妇产科就在那个塔上面。繁花说:“这就怪了,来妇产科的多是挺了大肚子的,爬那么高多不容易啊。”宪玉开玩笑说:“就是要让你望而生畏,少生为好。不过有电梯的。”他们就坐着电梯往上升。那电梯里有股子臊味。繁花笑了,臊就对了,电梯本来就是“牛鞭”的尿道嘛。到了妇产科,宪玉找了一个熟悉的医生。一看到那个医生,繁花就有些不自在了。繁花生豆豆的时候,就是那个人接生的,事先殿军还塞给他五百块钱红包。那医生姓王,就是王寨村人。殿军送完红包,拐回来对她说,就当是喂王八了。王医生并没有认出她。宪玉递上烟,然后又递上了那张单子。王医生说:“字迹很清楚嘛。”繁花赶紧说:“这人生过孩子的,上面却写着卵巢有病。”王医生说:“生过孩子就不能出问题了?谁规定的。”繁花赶紧示意宪玉给人家点烟。繁花说:“可这上面写的是卵巢发育不全?”王医生说:“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嘛。发育不全不要紧,可以想办法让它长全。”繁花说:“发育不全,不就是有毛病吗?还有——”繁花还没有说完,王医生就说:“真有了毛病也不要紧,把那二两肉摘下来就行了。”宪玉说:“王老师,她的意思是,这体检单出问题了。这个人的卵巢好得很,上面却写着卵巢发育不良。还有,这女人的年龄也写错了。”王医生说:“操,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女人的年龄问不得,谁知道怎么回事。”繁花说:“是不是机器出问题了?”王医生说:“什么都会出问题,更何况一台机器。”繁花急了,说:“这女人明明怀孕了,上面却写着没怀孕。这是大问题呀。”王医生说:“你看你这个女同志,总比没怀孕却写着怀孕了好吧?那可是一场空欢喜。”说着,王医生把单子还给宪玉,又回了门诊室。繁花恼了,低声说了一句:“这个王八蛋,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宪玉说:“当然是装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繁花看着那上面的签名,那签名像是蚯蚓爬出来的,蜘蛛织出来的,反正不像是人写的。繁花推着宪玉,把他往门诊室里推,“你再问问他,这是谁签的名。”宪玉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那王医生本来是近视眼,这会儿却像远视眼似的,远远地举着那张单子,还边看边摇头。繁花在外面给宪玉使眼色,让他再拿给对面的医生看看。对面的医生看了,也摇了摇头。那医生说:“这字体真是龙飞凤舞啊,舞得我都不认识了。”他问宪玉:“你认识吗?”宪玉说不认识。那医生就说:“就是嘛,你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呢?”
       繁花想,或许应该去找一下牛乡长。但她很快就又改变了想法。前年冬天,为了乡提留的事,她跟牛乡长争辩过几句。牛乡长对纸厂的停产,心中也是窝了火的。谁都知道,牛乡长跟纸厂的厂长是哥儿们。牛乡长去东南亚考察养鸭和水稻栽培,路费就是纸厂掏的。只是看在妹夫的面子上,牛乡长才大人不计小人过,没跟她翻脸。这事情要是让牛乡长知道了,那还了得,说不定会把官庄村当做反面教材的。去他娘的,错就错吧。如果真的是机器出了毛病,也不见得是坏事。到时候各村都有超生的,又不是官庄村一个。再说了,她有把握找到雪娥,把雪娥给收拾了。而别的村长,却不见得有她这么大的本事。繁花和宪玉坐着电梯,从“牛鞭”里走了出来,到街上拦车。来了一辆面的,繁花正要招手,宪玉说:“怎么也得坐个轿的啊。”繁花说:“丢你的面子不是。”宪玉不好意思了,说:“有点面子也全丢光了。”这么说着,宪玉突然一拍脑门,说:“想起来了,有一个人可以帮忙。”宪玉这么一说,繁花就知道他说的是谁了。那是个女知青,姓范,早年也曾是个赤脚医生。这个范医生当年最崇拜两个人,一个是电影《春苗》里的赤脚医生田春苗,另一个是扮演田春苗的李秀明。她要算是最早的追星族了。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由范抗美改成了范苗秀。范苗秀和宪玉在溴水卫校进修的时候曾经好过一阵的,她现在是住院部的主任。宪玉和繁花找到住院部的时候,范医生刚好从病房出来。范医生刚染过头发,远看还很年轻,近看就不行了,就像朽木上长出来的黑木耳。不过,她看宪玉时候的那种眼神,还有年轻人的那种醋劲,带着一点幽怨,也带着一点奚落,也带着那么一点臊。繁花夸她年轻,越来越年轻了。范医生淡淡一笑,对宪玉说:“你们家谁又病了,不会是你家里那位吧?”宪玉说:“瞧你说的,没病没灾就不能来看你了。”范医生引他们在办公室坐下,说:“我就不给你们倒水了,一次性杯子用完了。说吧,什么事?”宪玉又说了点别的,然后让繁花把那单子拿了出来,又讲了讲事情的原委。范医生看了看单子,说了三个字:“认栽吧。”繁花吓了一跳,连忙问到底怎么回事。范医生朝门外看了看,又把门关了,说:“这不是机器的事。不就是尿检吗,容易得很,一般不会出问题的。”宪玉朝繁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终于找对人了。范医生说:“不管我说什么,等你们走出这个门,我就不认账了。”宪玉说:“那是。”繁花说:“我们根本就没有来过。”范医生说:“这人已经调走了。升天了。”宪玉说:“死了?”范医生说:“反正是升了。这人你们说不定认识。她叫张石英,她姐姐就在你们村。”繁花说:“谁啊,我怎么不知道?”范医生说:“她姐姐就很漂亮,叫张石榴。”宪玉说:“张石榴啊?确实很漂亮。不过她是中看不中用,全村只有四个女人不会生,她就是其中一个。”范医生说:“这当妹妹的会不会生,我不知道。也应该是不会生吧。韩国不是有个戏子叫金喜善吗?不知道?宪玉,你不是挺爱学习的吗,怎么变得不读书不看报了?金喜善是韩国第一美人。这位呢,就号称是中国的金喜善。时代不同了,脸蛋也能当饭吃,升了!”繁花问:“去溴水医院妇产科了?”范医生说:“再往上。”宪玉说:“当溴水医院的院长了?”范医生说:“瞧你那点志向。再往上。”宪玉说:“再往上就上到月亮了,她总不会当嫦娥了吧。”范医生说:“当嫦娥是要守寡的。她怎么会守寡呢?一天都守不住的。她嫁给县长的儿子了,现在是卫生局的副局长。”繁花有点想不通,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帮铁锁呢?这个范医生真是个刀子嘴,说:“两种可能,一种是无意搞错了,因为她本来就是个绣花枕头;一种是有意搞错的,因为往枕头上绣花也是要花钱的。”繁花傻眼了,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要不是宪玉提醒,她都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宪玉说:“能不能再检查一次,证明确实搞错了。”范医生说:“这倒不难,一个月体检一次,到时候你把她领来就行了。”宪玉连说太好了,太好了,还说请她看在他的面子上,到时候一定帮助照看一下,千万不要再出错了。范医生用眼睛瞟着宪玉,突然问:“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你的吧?”宪玉忙着解释,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还拉住繁花的胳膊,让繁花给他作证。范医生的目光移开了,移到繁花的胳膊上,然后又移到了繁花的脸上,好像繁花就是单子上写的雪娥。繁花想,这女人可真没劲,本来我还想感谢你的,拉倒吧。
       庆茂当政的时候有个口头禅,用的是毛主席语录,说的是思想工作的重要性,叫“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临交班的时候,庆茂还当着乡干部的面,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说这是村干部的“传家宝”,不能丢的。第二天,繁花就去找了雪娥,她要通过思想工作的这把“扫帚”扫掉雪娥肚子里的“灰尘”。繁花是拉着庆书一起去的。繁花说:“本该你去的,你管这一块嘛。”可庆书并不领情,他说,张县长可是在电
       视里讲了,各村都要一把手挂帅,他充其量只是个跑腿的。这个庆书,关键时候不说冲锋陷阵,反而成了缩头乌龟。繁花皱了皱眉头,说:“你看着办吧。”庆书又嘟囔了几句,还是跟在繁花屁股后面去了。
       铁锁到溴水城外修公路去了,就雪娥一个人在家。铁锁去修公路,还是村里推荐的。繁花通过妹夫,搞到了十个名额,这十个人不是没搞养殖,就是养了却折了本的,都是些没出息的家伙。雪娥现在只是养了十几只鸡,一头猪。那头黑猪正靠着一棵槐树蹭痒,一根又短又细的尾巴荡来荡去的,很舒服的样子。雪娥端着一只盛有玉米的破碗出来喂鸡,嘴里咕咕咕叫着。“别叫了,姑来了,”繁花说,“来看你的大彩电了。”雪娥家的那台日立牌大彩电是铁锁摸彩摸来的,繁花已经听人讲过无数遍了,这会儿,繁花就像刚听说似的,又问起了摸彩的事。“嗬,这就是铁锁摸来的那一台?铁锁真有一手,手上抹香油了还是打香皂了?”雪娥端着脸,半眯着眼,美滋滋地陷入了回忆。说那天铁锁扛着铁锨出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和尚。官庄村什么时候来过和尚?一百年也来不了一个。和尚可不是凡人,修了身就成佛了。来了一个,还让铁锁给碰上了。繁花没有驳她,离官庄村不远就有个普济寺,住了两三个和尚,她也在路上遇到过的。雪娥又说,那一天公路刚好修到新开张的溴水超市门口,铁锁想起来亚男亚弟早就吵着要买个文具盒,中午吃过饭,铁锁就进了超市。其实很便宜的,一个才四块钱。铁锁买了两个,八块钱。铁锁买东西从来不开票的,那天见好多人开了票,他也就跟着开了。卖东西的说,这位大哥你再买点别的吧,买够十块钱就可以摸彩了。铁锁面子薄啊,比鸡蛋皮都薄,看人家是个姑娘,他也不好不买。他就又买了一支圆珠笔,然后就跟着别人去摸奖了。佛祖保佑,前头的人没摸着,后头的人也没摸着,偏偏叫铁锁摸着了。繁花说:“还得谢谢亚男和亚弟,她们要是不用文具盒,铁锁本事再大也摸不来。”庆书在一边说:“摸个屁,无源之水嘛。”繁花说:“说来说去,还是你的闺女好啊。令辉不是也在那里修路吗?他也摸了,为什么没有摸着?”雪娥说:“就是,那天令辉买了七八十块钱东西呢,屁也没摸着。”繁花说:“所以,还是你的两个闺女争气。等她们长大了,你和铁锁就等着享福吧。”
       然后繁花又问,铁锁修路一天挣多少钱。雪娥不说话,起身到里屋翻了一阵,拎出来一个塑料袋,倒出来了一看,原来是几双皮鞋,“娘那个X,就发了个这。上个月发了五双,说是一双值七十块,还说是名牌。我当姑娘的时候,也是穿过名牌的。我就想,算了,就当是自己买的。我就试了一双,没穿一个礼拜,脚指头都拱出来了。后来才听说这鞋是交通局局长的小姨子做的,咱溴水产的!”繁花说:“你看你,给人家退了吧,你穿过了。不退吧,明明上当了。你太马虎了,穿之前为什么没有好好看看呢?”庆书插了一句:“是白局长吗?他也当过兵。”雪娥指着庆书,说:“对,就是这个姓白的。白脸奸臣啊。”庆书躲开她的指头,说:“他姓白,长得可不白,黑不溜秋的。当兵那会儿,他是学雷锋先进分子。他学雷锋,我们学他,新兵学我们。他怎么说变就变了。”
       后来就谈到了那张体检单。繁花说:“雪娥,瞧你那点德性,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就是太马虎。皮鞋的事马虎一下还不要紧,体检的事你也敢马虎。上回你在医院体检,单子填错了你知道吗?我就知道你不知道。庆书,把单子拿出来给雪娥看看。雪娥你好好看看,上面填错了。”雪娥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奇怪,似笑非笑。她坐得好好的,一动没动,可是头发却突然披了下来,把半个脸都遮住了。繁花又说:“幸亏只是计划生育体检,错了还可以再改。要是真有什么病,没有查出来,那可就误大事了。”雪娥看着那张单子,嘴巴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还用舌头顶着腮帮子,好像牙疼似的。繁花继续批评她:“不该马虎的时候马虎了,是要出乱子的。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责任在王寨医院。可是,你拿到了单子,总该好好看看吧。我估计,医院是把你和另外一个人搞错了。说不定那个人有问题,可现在还蒙在鼓里,还在和她的男人加油干呢。加油加油,怎么加油都不行,稻田里能种出花生吗?花生地里能养鱼吗?”这话繁花是笑着说的,说着便把脸扭向了庆书,“庆书,你说呢?”庆书立即附和道:“种个屁,养个屌。”搭了桥就该过河了,繁花这就顺理成章地把庆书拉了进来,“雪娥,你也不用谢我。要谢你就谢庆书。庆书眼尖,这问题还是人家庆书发现的。”庆书顿时慌了,好像被火烫住了,连连摆手,“我,我,我可不敢贪功。”繁花说:“当然,是我叫庆书复查的。这一复查就查出了问题。事不宜迟,赶紧再去医院查查。这次可不敢马虎了,查仔细一点。花多少钱,都由村里掏。”雪娥把头发掖到耳轮后面,连掖了几次,脸上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繁花想,我可把台阶给你铺好了,你只要顺着台阶走下来就行了。她万万没有料到,雪娥把单子还给庆书的时候,会来那么一句:“这单子好好的呀,看不出来什么呀。”现在轮到繁花似笑非笑了。先是似笑非笑,然后是大笑,都笑得前哈后仰了。繁花说:“德性!还没问题呢,卵巢都弄错了。”雪娥现在倒变得镇定了,二郎腿都跷起来了。她问繁花:“卵巢是什么东西?长在哪里?你拿出来叫我看看。”繁花继续笑,笑够了,才说:“亚男和亚弟是从哪里来的?”雪娥说:“你家豆豆从哪里来的,亚男、亚弟就是从哪里来的。”庆书说:“卵巢是排卵的地方。”“排卵,排什么卵?这你们可哄不了我。我也是读过高中的。卵就是蛋,鸡卵呢,就是鸡蛋。孟主任,你见过女人下蛋吗?”庆书说:“没见过,真没见过。支书,你见过吗?”繁花口气变了,已经是软中带硬了,“雪娥,别犯傻了。听话,再去查一次。我这是为你好。”雪娥说:“啥叫卵巢我还没摘清呢,怎么查?查什么?”繁花说:“要不咱们进到里屋,你把衣服脱了,我指给你看?”雪娥的舌头又把腮帮子顶了起来,半天没有吭声。院子里静得很,黑猪的哼哼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透过竹帘,繁花看见一只公鸡像飞机滑翔似的,斜着翅膀在追逐一只母鸡。室内气氛很紧张,跟高压锅似的。为了缓和一下气氛,繁花指着门外开了句玩笑,“雪娥,你家里什么都忙,连鸡都忙得很。”雪娥没接腔,而是咬着指关节望着房顶,好像屋里没有别人。繁花说:“怎么,想明白了?要是还不明白,那就把裤子脱了。”雪娥欠了欠屁股,好像准备着脱裤子了。可是当繁花站起来的时候,她却又坐下了。她说:“你要是翠仙,我就把裤子扒了,可你不是。翠仙不光扒男人的裤子,还扒女人的裤子。连亚男都知道,这叫同性恋。”啧,这个雪娥,夹枪带棒的,又把宪玉的老婆翠仙骂了一通。繁花想,这就是胡搅蛮缠了,就是给脸不要脸,不见棺材不掉泪了。繁花忍住笑,脸一板,说:“雪娥,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是不是又怀上了?我看像。你这可是计划外怀孕,不是开玩笑的,要罚款的,十台电视机都罚进去了。”繁花正说着,雪娥突然站起了身,掀开竹帘就出去了。繁花和庆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都撩着竹帘往外看。只见雪娥一横一横的,走到院子的中央,一拍屁股突然蹦了起来,把正在刨食的鸡都吓飞了。雪娥朝着西院墙骂道:“娘那个X,欺负到老娘头上了。撒泡尿照照,老娘是好惹的吗?我日你八辈子祖宗。”“日”完西边再“日”东边,还是一蹦三尺高,“良心都喂狗了呀,娘那个X,我日你八辈子祖宗呀。”庆书眯着眼,脸上挂着笑,说:“说得轻巧,你拿什么‘日’啊?”繁花正在气头上,听不得这种话,就对庆书说:“嘴巴干净点。”庆书脸上发讪,指着雪娥说:“你看,本来还好好的,一扭脸就变成了母夜叉。”繁花说:“这娘儿们不通事理。你赶紧往工地跑一趟,把铁锁给我叫回来,回来以后马上通知我。”
       门口已经围了一群女人和孩子,都是来看热闹的。裴贞也在里面,手中照例还打着毛衣。看见庆书出来,裴贞就说:“打架了?铁锁怎么能这样呢,雪娥在家里替他养孩子容易吗?”裴贞又对身边的二愣媳妇说:“咱女人腰板再硬,也经不住男人的拳头啊。”二愣媳妇的娘家与雪娥的娘家是一个村的,自然要站在雪娥的立场上说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二愣就够愣了,他媳妇比他还愣,都有些愣头青、二百五的意思了。这会儿,二愣媳妇“呸”地吐了——口痰,叉着腰说:“嗬,这不是妇联主任吗,你可得替妇女说话。”见庆书要走,她就抓住了庆书的袖子,“跑鸡巴跑!解放军叔叔怎么能当逃兵呢?不准跑。”当然,有心机的很快就想到了生孩子的事。前任支书庆茂的媳妇就想到了。庆茂媳妇抱着半岁的小孙子乐乐,一边给乐乐喂奶瓶一边说:“铁锁也真是的,雪娥哪点不好?不就是没生个带把儿的吗?带把儿的有什么好,就会气人。”庆茂媳妇很严肃,是那种高干夫人的严肃,很有内容的。庆茂媳妇把奶瓶夹到腋下,腾出手来撩着乐乐的小鸡鸡,说;“乐乐啊乐乐,你说是不是?你就知道吃,吃完就会气人。”还要唱呢:“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嚷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呢?铺床,叠被,端尿盆儿。”她还要把乐乐递给庆书,让庆书先替她抱着,她好进去劝架。还没等庆书反应过来,庆茂媳妇就把乐乐塞到了庆书怀里。抱着那软乎乎的东西,庆书就像端着一盘豆腐,顿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突然手心一热,吓了他一跳,差点把孩子撩起来。原来是乐乐尿了。他赶紧把乐乐塞给裴贞。裴贞想躲,但庆书有办法治她。庆书凑到她耳边只说了那么一句,裴贞只是愣了片刻,就乖乖地把孩子接住了。庆书低声说:“还是你眼尖,组织上谢谢你。”
       庆书一走,看热闹的就拥进了院子。二愣媳妇咋咋唬唬地站在最前头,嚷道:“铁锁你给我出来,雪娥哪点不好?白天给你干活,晚上陪你睡觉,容易吗?给我出来。”竹帘掀开了,繁花拎着一双皮鞋走了出来。二愣媳妇说了一声“我日”,就愣住了。繁花往前走,她往后面退,退到拴猪的那棵榆树跟前的时候,二愣媳妇一下子蹲到了地上,用手捂住了脸。繁花笑了笑,把二愣媳妇拉起来,还叫了她一声“嫂子”。然后繁花拿着那双皮鞋走到众人跟前,说:“都来看看,这就是上头发的鞋。还没穿两天呢就开帮了,脚指头都拱了出来。这事搁到谁身上不生气?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了?你们说,这该不该骂。”这时候,雪娥已经扭身进屋了。繁花对着屋门口喊道:“雪娥,你别着急,我会给你做主的。”说着,繁花就走到了门口,掀着门帘说:“不就是几双鞋嘛,犯不着生那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铁锁还得回来伺候你。”繁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众人听了,还真的以为雪娥是为一双臭鞋发火,没什么看头,就纷纷散了。剩下繁花和雪娥两个人的时候,繁花又把脸板了起来,“闹够了吧?没闹够接着闹。闹够了,就乖乖地往王寨跑一趟。让铁锁陪你去。放心吧雪娥,铁锁的工钱扣了多少,村里就补给他多少。够意思了吧?嗨,谁让咱们关系不错呢?咱们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繁花把那堆皮鞋拾进塑料袋,说:“送佛到西天,好事做到底,这鞋我带走了。殿军回来了,我让他给你修修。修不好,你打他一顿我都没意见。”
       午饭很丰盛,母亲做了几个莱,荤素搭配。其中的一道荤菜,那真是荤到了家,叫牛鞭炖土豆。牛鞭是从罐头瓶里取出来的。妹夫每过一段时间就送回来一批罐头,都是送礼送的。这会儿,繁花的父亲用筷子翻了翻,夹起来的却是一块土豆。殿军嚼着牛鞭,脸都红了。繁花想笑,却不敢笑,也不好意思笑。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繁花当然明白,老两口做梦都想抱孙子呢。这是给殿军进补呢,给殿军打气呢。还有土豆,土豆也是很有深意的。半个月前繁花就听母亲
       说,有人告诉她,要想生男孩就得多吃土豆。繁花问谁说的,母亲说反正是个文化人。繁花没猜错,她说的那个人果然是裴贞。母亲说,裴贞说了,那土豆不光要吃,而且一定要多吃,一次起码要吃两个。两个土豆放在一起像什么呢?男孩的蛋嘛。母亲还把自己埋怨了一通,埋怨自己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没弄明白。这个裴贞,怎么能想出这种歪门呢?这不是拿老太太开涮吗?亏你还是人民教师出身。后来有一天,繁花在地里拢田垄的时候见到了裴贞,就问她吃土豆和生男孩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一次裴贞没有再说“土豆和蛋”,而是说吃了土豆,子宫里面的碱性就多了,碱性一多就会生男孩了。碱性不碱性的,母亲自然是不知道的,母亲知道的还是两个土豆放在一起就像“男孩的蛋”。母亲也不知道那土豆该由繁花来吃。瞧,这会儿她就夹了一只土豆,放到了殿军的碗里。
       繁花一直在等庆书和铁锁。饭吃完了,碗筷也洗过了,庆书和铁锁还没有出现。繁花等得心焦,就带上豆豆陪着殿军出去走了走。一来是散心,二来是想趁这个时间向殿军介绍一下村里的情况,说白了就是让他熟悉一下她的成绩,好让他写演讲词的时候心中有底。当然,她还想让殿军和他的狐朋狗友们见见面,联络联络感情,也算是替她拉拉选票。怎么说呢,尽管她有充足的理由连任,并且恢复村支书的职务,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老话是怎么说的?人心隔肚皮,狗心隔毛皮。万一有人在背后捣蛋,到时候她可就抓瞎了。老天爷啊,我心中的宏伟蓝图还没有完全实现呢,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殿军装了一盒大中华,又戴上了墨镜。“把那蛤蟆镜摘了!”繁花说着就给他扯掉了,交给豆豆玩去了。殿军又把那个儿童望远镜拿了出来,说是要好好看看故乡的山,故乡的水,也看看费翔唱过的“故乡的云”。繁花拧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云就免了,你还是好好看看改革开放的成就吧。”
       到了村口,繁花跺着脚下的柏油路,对殿军说:“看见了吧,这段路就是我领着修的。还记得吗,当年你娶我的时候,就是从这里进村的。车都陷进去了。你看看,现在比打麦场都平展。”殿军说:“别搞错了,是你娶的我,不是我娶的你。”繁花捅了他一拳,“德性!我不是说了嘛,当两位老人过世了,就让豆豆跟你姓张。你说说,到底谁娶了谁?”村西有一条河,官庄人都叫它西河。西河的西边,原来有一个造纸厂,是乡上建的,排出来的废水就像婴儿屙出来的粑粑,黄的,又臭又粘又腥,整条河都污染了。庆茂当政的时候,就向村民许诺要和纸厂谈判,让他们处理废水。不处理就跟他们来硬的,把大门给他们堵了。但几年下来,人家不光废水照排,而且大门越修越漂亮,门前的石狮子本来是青石做的,这会儿又换成了汉白玉狮子。村里有个白痴,是后天患上的白痴,早年在北京当过兵,见过几个外国人。这白痴说,这狮子不是中国狮子,而是外国的狮子。外国人都是白人,所以他们雕出来的狮子也是白的。这不着调的话后来竟然传开了,有些人还真的以为这狮子是从国外运来的。两只外国狮子卧在村边,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纸厂越搞越好,而庆茂的工作却越摘越糟。有一次村委开会,庆茂就差扇自己的脸了,不过他说这不能怨他。道理很简单,你就是走到了天涯海角,就是坐宇宙飞船上了月亮,胳膊也扭不过大腿。官庄村就是那条胳膊,王寨乡就是那条大腿,所以这不能怨他。这会儿,繁花指着西河,问殿军还记不记得她是怎么治理这条河的。繁花说,当初我偏偏不信那个邪,不就是个牛乡长嘛,再牛也只是个乡长,大腿再粗也没国家的大腿粗。他要是国家主席,我就认栽了,可他不是。繁花说得没错,上台以后,她就和纸厂重开谈判。女将出马,一个顶俩。繁花先哄着纸厂给村里安上了路灯,然后又让他们给学校“赞助”了课桌、幻灯机和一台计算机。为了加强官庄村和纸厂的联系,也“为了方便纸厂职工子弟在官庄小学上学”,繁花又让他们在河上新修了一座石拱桥。起初,他们哼哼唧唧的,不愿掏钱,但临了还是乖乖地把钱掏了。当然,这当中也有孟小红的一份功劳,因为那主意是孟小红出的。孟小红说,我听别人说,现在教育上有规定的,要减轻学生负担,不能给小学生布置课外作业,但是你把放学时间推迟一个小时,学生做不完作业不准回家,上头就没话可说了。小红很有把握,说用不了半年,就会有职工子弟掉到河里面去,到时候什么都好说了。按说小红还是个丫头,她的话不能当真的,但繁花还是很尊重她,从善如流,采纳了她的建议。后来果然有人掉下去了,而且一掉就是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中层干部子弟。好啊好啊,小红说,这就叫龙凤呈样,好事成双。再后来,那桥就修起来了。最后,又让他们一次性补偿村里五十万元污染费。钱一到账,繁花就利用妹妹繁荣的关系,请来省里的记者,让他们把纸厂的污水排放曝了光。没过多久,省里一张红头文件就把纸厂给封了。“这可是我的得意之笔。不过,你既不能提我的名字,也不能提繁荣的名字。纸厂那帮杂种会报复的。你点到为止就行了,就说村委尊重民意,成功地完成了污水治理。如果我再次当选了,我就要集资贷款,把纸厂收过来,重打鼓另开张。这方面你可以重点写写。”
       殿军问:“你想办什么厂呢?”繁花笑了,说:“你不是有望远镜吗?你说说,以后这里能干什么?”殿军说:“办鞋厂吧?缺少我这样的技术人员。办个皮鞋批发市场吧?这里又远离闹市。”繁花抱起豆豆,指着那座纸厂的院墙问:“豆豆,你说说,你想在这里看到什么呢?”豆豆脱口而出:“动物园,我要看恐龙。”繁花说:“你看,连豆豆都知道。我想在这里办个动物养殖场,至于养什么动物,你得替我好好想想。反正庆林喂狼给了我很大启发。我的理想是带着全村人致富。到时候,你也别去深圳了。不就是打工嘛,哪里都能打。你就等着回来帮我照看场子吧。”殿军说:“我知道了,夫人的理想就是,配种加养殖,养殖加配种,实现共同富裕。”繁花说:“德性,正经一点。”路上不时有人和繁花打招呼,那问候语虽然很平常,还是那句“吃了没有”,但其中却都透着恭敬,还有那么一点拘谨。别看殿军比繁花高出一头,人们总是先看到繁花,再看到殿军。和殿军说话的时候,那些人就不那么拘谨了,一开口就是我日我日的。殿军还忙着掏烟,一盒烟都快散完了。每当殿军散烟的时候,繁花就会来上一句,“这烟你是在哪里买的,不会是假的吧?”殿军便骑驴就磨台来上一句,“假烟?我操!我老张别的烟抽不出来真假,大中华还是能抽出来的。”
       后来,他们就走到了村后的丘陵。天穹之下,那丘陵起伏绵延,一派苍莽。远处有一面白镜,那其实是一片水域。离村子不远有一片低凹之处,蒿草足有半人之高,婚前繁花和殿军曾在那里打过滚的。这会儿站在高处往下一望,他们脸上就有隐隐的笑意,不约而同向那边走去。殿军说:“这里可以养骆驼的。骆驼什么都吃。”正走着,他们突然看见了李皓,正在放羊的李皓。李皓、繁花和殿军都是高中同学。在溴水一中上学的时候李皓有两个绰号,一个是化学脑袋,一个是小数点。化学脑袋是说他脑子快,快得都不像是人脑了,小数点是说他能背圆周率,背到小数点之后多少多少位。其实李皓还有一个外号的,叫铁拐李,只是没有人敢当面叫。他天生的小儿麻痹,瘸子,不过李皓一般不架拐。李皓最讨厌的人,就是盂庆书最喜欢的人,也就是赵本山。这是因为赵本山演过一个小品叫《卖拐》,有好长时间,一些孩子一见李皓就喊赵本山。其实当年读高中的时候,李皓也是架过拐的,通常情况下是一年一次。因为他是残疾人,只要动动手就是劳动模范,所以每年都当选三好学生,年终发奖的时候,他必定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架拐上台领奖,以示名至实归。唉,说起来,要不是当年的高考体检过严,他早就远走高飞了,早就当官了,说不定都混上二奶了。可他现在只是个羊倌,连媳妇都没能娶上。繁花曾经想过把他拉到班子里来,让他当村里的会计。但上次选举的时候,他又出去相亲了。他对祥生说,“鸡巴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鸡巴问题”解决了,别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结果,“鸡巴问题”没有解决,竞选也错过了。据说他后来有点后悔,一生气把几只羊都打瘸了。但世上什么药都有卖的,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错过也就错过了。好在还有下一次。这一次,繁花就想把他拉进班子。村里有十几个残疾人,除了两个白痴,其余的一个比一个聪明。李皓是他们的头儿,李皓要是支持她,那十几个残疾人也会投她的票。日后,那养殖场要是建起来了,这些残疾人也是能够派上用场的。脑袋瓜子灵一点的,可以进入管理阶层,笨一点的,可以让他们扫扫地,接接电话,搞搞收发。至于那两个白痴,反正他们也分不清香臭,就让他们垫圈起粪算了。这会儿,十几只山羊像朵朵白云点缀在丘陵之上。豆豆看见羊,就在殿军的肩头扭来扭去的,非要下来和“羊羊朋友”一起玩耍。豆豆跑过去的时候又喊又叫的,李皓既然看见了豆豆,肯定知道繁花在后面跟着。但他没有回头。残疾人大都很要面子,自尊心很强,你不跟他打招呼,他是不愿搭理你的。这会儿,李皓就顺着坡势躺下了,躺在一片草丛之中,还用褂子盖住脸,好像睡着了。繁花正要喊他,丘陵之上突然响起了赵忠祥的声音,很深情,深情得都有点过了,有点肉麻了。赵忠祥当然不可能来到官庄,到了官庄也不可能来丘陵放羊。那自然是李皓的声音,是李皓在吟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繁花有点想笑。一个快四十岁的光棍汉,不用你多嘴人们也知道你已经是“日迟迟”了。这是在向组织上诉苦呢。繁花想,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办,只要你跟我走,当上我的会计,身份一变,工资一领,我保管你能娶上媳妇。她把这意思给殿军说了。殿军说:“你想歪了,人家吟诵的是诸葛亮的诗。这个铁拐李,一高兴就把自己当成了卧龙了。”繁花说:“有知识,还是你有知识,行了吧?”接着,繁花就喊了一声:“小数点,你的狐朋狗友来看你了。”李皓翻了个身,在褂子下面说:“谁啊谁啊,净耽误老爷儿们睡觉。”殿军把李皓的褂子一掀,喊了一声铁拐李。李皓这才像毛驴打滚那样,在草地上打了一个骨碌,坐了起来。接过殿军递过来的烟,李皓瞟了一眼牌子,吐掉当牙签用的草茎,说:“我日,你阔了呀。”那个“阔”字是用力说出来的,还拉得很长,本来是赞美的,可听上去却是怪怪的。繁花说:“阔不阔又顶个屁用。还是悠闲了好。他哪有你悠闲啊,你过的是神仙日子。我以后不叫你小数点了,干脆叫你活神仙算了。”
       李皓拿起铁铲,铲住一块土坷垃,朝羊群扔了过去,嘴里说:“那倒是。放放羊,看看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这李皓虽然才学满腹,却还是像一条狗,你扔给他一截砖头,他就把它当成排骨了。瞧,你一说他是活神仙,他就把手上的褂子当成了羽毛扇,扇着扇着就唱了起来,唱的是《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派来的兵。”殿军说:“你是卧龙,我可不是司马懿。我只是一个做鞋的。”李皓说:“你当然不是司马懿。司马懿是儿子做了皇帝,你呢,是夫人当了皇帝。”繁花听了直撇嘴,说:“这帽子我可戴不起。现在搞的是民主选举。皇帝轮流坐,明天到我家。后天就到你家了。”李皓不理她,自顾往下说:“有一回,我正放羊,来了几个同学,就是考上大学的那几个。都他妈的阔了。在城里住烦了,带着啤酒、罐头到这荒山野岭度周末来了。我当场给他们宰了一只羊,架火烤了,就着这岭上的野蒜,吃得他们,嗬,满嘴流油。他们问孔繁花呢?我说繁花随团到外地考察去了。
       当时我可没说你是皇帝。我给他们说了,人家繁花现在可是女王。殿军,你猜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他们说那么张殿军就是菲利普亲王喽。所以说,我认为你不是司马,你是菲利普亲王。”繁花说:“他哪有菲利普亲王的福气。他是个吃苦的命,什么事都得自己干,我可帮不上他什么忙,我和豆豆就靠他养活了。”繁花顺便问李皓,那天来的都是谁。听到那堆人里面有南辕乡的乡长刘俊杰,繁花就说:“这个刘俊杰,考察团里原来有他的,他说工作太忙走不开,原来他是跑到我们官庄逍遥来了。哪天见了他,看我怎么收拾他。”殿军问:“刘俊杰也在县城买房了?”李皓说:“那当然,买了房就好互相串门了,串了门就可以摸清敌情了,摸清了敌情就可以使绊子了,使过绊子就可以升官发财了。都是一环扣一环的。”殿军说:“不管他,李皓,改天咱们一起喝酒,喝个痛快,喝死拉倒。我请客。”李皓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不胜酒力。”繁花说:“不让你多喝。再说了,马上要选举了,有些事我正想征求你的意见呢。”李皓多聪明的人,当然是知道她的意思的,这会儿都已经开始低头沉思了。沉思了一会儿,李皓说:“我照你的懿旨办不就行了。不过,有些事啊,人少了做不得,人多了也做不得。”这就像是偈语了,凡人猜不透的。见繁花有些愣怔,李皓就自己解释了,说这是《水浒传》中吴用军师说的,意思是人多了,鸡一嘴鸭一嘴的,什么事也办不成。繁花立即表示,闲杂人员一个也不叫,就三个老同学在一起聚聚。
       离开了丘陵,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繁花顺便拐到了学校。校长是新来的,姓许,本来在乡教办工作,据说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人揪了辫子,才下放到乡村小学的。繁花很少和许校长打交道,倒不是怕人说闲话,而是因为学校是归祥生管的,每年置办桌椅板凳,购买教具,里面多少都是有些油水的,她不想搅进来。许校长正背着手在操场上散步,繁花喊了一声许校长,他老远就伸出双手,一路小跑赶过来了。繁花介绍他认识了殿军,许校长立即说,他早就想请“张先生”来学校讲讲课。“他能讲什么?”繁花说。“讲讲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啊,村里上千口人,谁有张先生见多识广?”殿军说:“知道一点,但不是很系统,我只是一般的工程师。”繁花白了殿军一眼,对校长说:“老许,你别听他瞎吹。”许校长立即板起脸,把繁花“批评”了一通:“孔支书,我比您大几岁,可敢批评您。张先生的成就可是有目共睹的。张先生在哪里工作?深圳!深圳是什么地方?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张先生要是不能讲,‘改革开放’四个字整个溴水县就没人敢提了。眼界,关键是眼界。时间是金钱,眼界是效益。具体到教育上,眼界就是成绩。所以孔支书,您可不能藏着掖着,一个人独享啊。”繁花想,这么会拍马屁的人,上头怎么会舍得把他下放呢?看来不光是生活作风问题。繁花说:“许校长,这事先放着。听说上头要来听课?那么多村子,为什么单单挑了官庄?是不是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许校长“哼”了一声,说:“软柿子?谁的柿子有咱们的硬?你可是县人大代表。强将手下无弱兵,村里搞得好,学校搞得也不坏呀。他们是轮流听的。你放心吧,咱村的教学水平全县一流,正好向他们展示一下。”繁花又问,人来了,要不要管饭。许校长说,那就看谁带队了,要是教办主任带队,那这顿饭是躲不过的。倘若来的是副主任,那就不一定吃饭了。繁花说:“副主任比较廉洁?”校长笑了,“廉洁?就算是吧。其实呀,人家是韬光养晦,正树立形象呢。”殿军说:“越是这样越要请。”他拍了拍胸前挂的望远镜,又说:“山不转来水也转,凡事要看得长远一点。繁花,村里反正又不在乎那几个小钱。”许校长立即指着殿军说:“看,这就是眼界。一开口就跟别人不一样。”繁花心里暗暗叫苦,不该把殿军带来了。殿军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那些人嘴刁得很,没有油水不行,油水大了也不行,一顿饭下来几百块钱呢,一个农民一年的开销啊,传出去不得了的。繁花眼睛望着别处,说:“等祥生回来了,再研究研究吧。听谁的课,定下来了吗?”许校长说,上边规定要民办教师讲,据说全乡要挑两三个讲得好的,有机会让他们转成公办,所以他决定让尚义老师讲,尚义老师也主动请缨了,捋胳膊卷袖,正要大干一场。繁花说:“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了。尚义的普通话怎么样?”许校长说:“好着呢,都快撵上赵忠祥了。”
       转了一圈回到家,繁花就盯着殿军看。殿军以为脸上粘了东西,抹了几下,又去照镜子。繁花继续盯着他,嘴里说:“行啊,行啊。”殿军发毛了,说:“有什么你就说嘛,老盯着我干什么。”繁花说:“行啊,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工程师了。”殿军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然后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人要精神树要皮嘛。”繁花说:“什么皮不皮的。别的本事见长了没有,我没看出来,吹牛的本事你可是见长了。现在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我都分不清了。殿军,你不会有什么事瞒着我吧?”殿军说:“瞧你说的,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再说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你的理想是带领官庄人民走上小康,我的理想就是当工程师,当资本家。怎么了?”繁花没有跟他哕嗦,而是把雪娥的那堆鞋拎了出来,“砰”的一声丢到了他面前,“好吧,工程师,请你把它们拾掇好。”
       庆书的手机从来不关的。以前如数报销手机费的时候,他的手机费总是最高的。可这会儿,他却把手机关上了。繁花往团支部书记孟小红家里打了个电话,让她通知干部们晚上开会。人对脾气狗对毛,繁花对孟小红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自从听了她的建议,建起了那座石拱桥,繁花对她更是高看一眼。孟小红本来有个哥哥,可是那年发大水的时候淹死了。她哥哥跳进河里捞河柴,让漂过来的一根房梁给打沉了,再浮上来的时候已经泡得滚瓜溜圆,就像一只碾米的碌碡。所以,这孟小红以后也是要步繁花后尘,招个人赘女婿的。繁花听说令佩很喜欢小红,可他们隔着辈份呢。没隔辈份也不行啊。令佩是个“三只手”,怎么能配得上小红呢。小红是只金凤凰,金凤凰是要落在桐树上的。这丫头很聪明,一点就透。上次村里规划道路,要扒掉一些民房,重新划分一些宅基地。小红家里也申请了。她父亲非要去村东头,说那里风水好。好多人都要到村东头,急得繁花嗓子眼冒火。关键时候,繁花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小红,小红就把那申请给改了。繁花说:“高速公路可是从村西头过的,这次政府可不会赖账了,因为那钱是国家统一划拨的。你跟别的姑娘不一样,以后不能靠男方的。”小红一下子就明白了,知道动用了民居,国家是会补钱的。后来,果然补了一大笔钱。按照上头颁布的《宅基地使用规定》,村里必须优先解决这些人的住房问题。村委会就开会研究,又在村东头划了一片地。小红是一箭双雕啊,既发挥了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又如愿以偿地在村东头盖了房,还赚了一笔。还有一件事,让繁花觉得小红太聪明了。繁花说,小红啊,你可以把名字改了,改成孟昭红。听听人家小红是怎么说的?小红说:“旧戏里的小红都是丫鬟,我就是个丫鬟命。在咱们的班子里,我就是你使唤的丫鬟。”这话说的,谁听了不高兴?这可不是拍马屁,因为人家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跟小红一比,别的丫头就低一个档次了,就知道疯,打情骂俏,臭美。繁花当时对小红说:“咱们有缘分啊。花红花红,花哪有不红的,不红还叫什么花呀。你还年轻,红艳艳的,好日子多着呢。好好干,以后我还得给你压担子呢。”小红很谦虚,说:“村里的能人多的是,你还是先给他们压担子吧。我一个黄毛丫头,承担不起。”这话说得好啊,主要是位置摆得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像庆书,明目张胆地伸手要官,一点也不知道韬光养晦。繁花想,我再干上几届就不干了,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把位子传给孟小红。孟小红就是我的影子,她干还不跟我干一个样?
       这会儿,一听说跟计划生育有关,小红就说:“我就不用大喇叭通知了。我刚吃完饭,正想出去转悠呢,往每个人家里跑一趟正好。村民组长是不是就不通知了?”瞧瞧,聪明人就是聪明。当然不能用大喇叭。李皓不也说了嘛,人多了不好,人少也不好。当然不能让那么多人知道。五个村民组长也不能参加,又不是什么代表大会,鸡一嘴鸭一嘴的,没那个必要嘛。小红“无意”中还向她报告了一个消息,用庆书的话说也就是“信息”。她说她刚才看见庆书了,庆书还开了辆车。她说她从来没见过庆书开车,没想到庆书开得那么溜。繁花这会儿就问父母,庆书来过没有。父亲说:“年纪轻轻的,忘性这么好。他昨天晚上不是刚来吗?冰箱里的橙子是他吃的吧?”繁花正问着话呢,突然听见小红说:“喂,你现在用的是洗衣粉还是肥皂?”繁花说:“用洗衣粉也用肥皂,怎么了?”小红说,她只是随便问问。小红接着又问:“庆书要是开车出去了,那就只好打他的手机了。他的手机号没有换吧?”
       一想到庆书,繁花就有点生气。再等一会儿吧,等庆书上门了,我一定要批评批评他。这个庆书,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她就在家里等。殿军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他早年修鞋的“行头”。他是一肚子不情愿啊,叮咣叮咣的,声响很大。繁花在外面边等边看电视。心气不顺,电视遥控器便成了她发泄的对象。中央一台正放着《焦点访谈》,山西一家煤矿又瓦斯爆炸了,尸体放在运煤的筐里,正从矿井往外吊,就像从地窖里吊红薯似的。繁花平时最喜欢看《焦点访谈》,她是一村之长,国事家事天下事,她都是事事关心。可这会儿繁花却把它按了过去。上海卫视正播着宋祖英的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繁花平时也是喜欢宋祖英的,除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她还喜欢她的《辣妹子》。辣妹子辣,辣妹子俏,繁花本人就是个辣妹子嘛。不辣还能震住手下的那帮老爷儿们?俏当然不比从前了,可在溴水县的村级干部里面,她应该是最俏的一个,因为全县只有她一个女村长嘛。县长也说了,她是全县的一枝花。这会儿她把宋祖英也按过去了。好什么好,好个屁!繁花一脚下去就把那堆鞋踢散了,其中飞起来的那一只还差点砸着殿军。殿军说:“豆豆,快看,你妈变成还珠格格了。”父母在一边看了,也骂她“发神经了”。繁花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扔,说:“你们看吧,我开会去了。”
       每次开会,她都要带上她的黑皮笔记本。殿军说,那黑皮是真牛皮,可以做个好鞋面。那是妹妹繁荣送给她的,是妹夫到省里开会带回来的,封皮上还印着“省财政厅”四个字。可这会儿,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本子了。她问殿军有没有见到。殿军正对着雪娥的一双皮鞋冷笑,被她揪住领子一问,连忙摆着手说:“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这双鞋。我操,这也叫鞋?”雪娥又问母亲,跟母亲比划了半天,母亲才想起来,厨房里好像有那么个东西。繁花跑到厨房一看,本子果然放在那里,本子上面还放着两片橙子皮。繁花这才想起来,那本子是和庆书、裴贞说话的时候拿过来的。繁花又回到堂屋,用那个本子敲了一下殿军,说:“修好修坏,你都得动一次手。人家可等着穿呢。”这时候,有人敲响了院门上的锁环。繁花以为是庆书来了,气鼓鼓地开了门,才发现来的是祥生。“哟,祥生回来了?你怎么敢回来,不害怕耽误了生意。”大概是她的口气有点冲,祥生听了,咬着嘴唇只是笑。跟着繁花走进了院子,祥生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对屋里边的人说:“谁惹我的姑奶奶生气了?哦?殿军?哪股风把你给吹回来了。你吃了豹子胆了,回来就惹繁花生气?”
       祥生和殿军开了一会儿玩笑,才和繁花一起出来。出了大门,祥生突然长长叹了口气。繁花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还以为他真的为生
       意操心。“不就是少卖几碗凉皮吗,犯得着这样?”繁花说。祥生“啧”了一声,又一跺脚,“什么呀,我是在为村委感叹,感叹你们几个下手晚了。”什么“你们”“我们”的,繁花都听糊涂了。祥生身体后仰,有一束灯光照着祥生指向苍天的那只手,那只手有点哆嗦,尤其是竖起来的那根食指,一直在抖动。抖动了好一会儿,祥生才把话说出来。祥生说:“我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雪娥跑了,姓姚的那个贱货跑了呀。”什么,雪娥跑了?繁花脑门一热,耳朵也跟着轰隆一声响。她没有搭话,而是一直往前走,走得很紧,就跟小跑似的。走了几丈远,繁花才想起来祥生还跟在后面呢。她就停了下来,等祥生慢慢赶上。待祥生走近了,她咽了一口唾沫,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说:“把心放到肚子里。跑,往哪里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还没有走进村委大院,就听见有人在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的嗓门那么大,放炮似的。繁花根本想不到,那人竟然是李铁锁。活见鬼了,这个铁锁向来低眉顺目的,一副可怜相,这会儿是吃了豹子胆了?放跑了老婆,他还有理了?到了会议室门口,繁花没有进去。繁花倚着门框站在外面,她倒要看看铁锁要耍什么把戏。那么多人都在抽烟,烟雾向门口涌来,繁花的眼泪都要呛出来了。铁锁也拿着烟,但他没有吸,而是捏在手里。铁锁那副架势,繁花还是第一次看到。脚踩板凳,手撩褂子,还梗着脖子,很有点像老电影里的地下党。繁花看他不说话了,正要进去,铁锁突然又开口了。铁锁捏着那根烟,指着庆书,说:“我可把话撂到这儿了,雪娥三天不回来,我就敢把这房点了。反正过不成了。”庆书的身体一直向后仰着,差点连人带椅翻到后面去。铁锁又说:“明天我就去你家吃饭。你家吃完了,就去他家。他家吃完了,我就吃孔繁花的。共产党总不能叫人饿死吧。”铁锁越说越来劲了,把睡觉的事都安排好了,时间都已经安排到数九寒天了。“天冷了,还得有人给我暖被窝,你们研究吧,我先去哪一家。”祥生说了一句:“铁锁,你可别吓住人家小红。”小红这会儿正躲在墙角,还拿着一本书,好像没有听见铁锁和祥生的话。怎么能听不见呢,繁花知道,小红其实什么都听见了。小红开会的时候有个习惯,凡是装着没有听见,她就嚼着泡泡糖乱翻书。铁锁这会儿换上另一只脚踩着板凳,说:“我可不是好伺候的,我一天要吃两个鸡蛋。一个鸡蛋也行,但必须是双黄蛋。”嗬,真是想不到啊,铁锁竟然学会幽默了。许校长说得对,眼界,关键是眼界。这不,铁锁出去修了几天公路,眼界就开了,本事就见长了。说过了“双黄蛋”,铁锁又提到了他的“臭脚”。铁锁拉起裤腿,说:“先声明一下,我自己可是从来不洗脚的,都是雪娥给我洗。”铁锁说得很利落,不但不磕巴,而且手势、语调都配合得恰到好处,真把一个无赖给演活了。繁花想,这是有备而来的呀。他这副架势肯定是练出来的。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是在有计划地对抗组织。笨蛋!你演得越好,暴露得也就越充分。
       瞧,这个笨蛋转眼间就露怯了。他张着嘴,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的,但是看到没人应声,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闭上了。当他把那根烟夹到耳朵后面的时候,他的手都有点哆嗦了。繁花就是选中这个时机进来的。看到繁花,铁锁赶紧把他的脚放下来。繁花把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拍,“蹄子放得好好的,取什么取?就那样放着吧。”还没等铁锁做出反应,繁花就来了第二句,“我们到庆书的办公室开个会。铁锁嘛,就让他一个人先呆着。小红,你留下,继续看你的书。年轻人爱学习是好事。”她用眼神告诉小红,她说的是真的。等小红又坐下了,繁花又说:“不要怕他。他不是孟昭原。孟昭原点房子那是响应党的号召,批林批孔。铁锁要是敢点房子,那就是找死。”然后繁花用那个笔记本敲了敲板凳,“铁锁,你刚才有句话我特别欣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要求。”
       繁花先走了出来,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虽然天色昏暗,但还是可以看到舞台屋脊两端的兽头。年深日久,屋顶瓦棱上长满了草。此时那草在风中摇晃,似乎有人群俯仰于云端。那深秋的草早已干枯,俯仰之间刷刷作响,也似有众人窃窃私语。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叫,有些哼哼唧唧的,显然是夹着尾巴的。繁花说:“天变了,好像要下雨了。”没有人接腔。繁花又说:“下了好,下了就有墒情了。”有人咳嗽,但还是没人说话。到了隔壁的办公室,繁花哈哈笑了两声,先拿庆书开了个玩笑,“不愧是搞妇女工作的,这办公室装扮得花花绿绿的,又干净又漂亮。大家还记得以前令文的办公室吧,那真是跟狗窝一样。”这句话也是有所指的,那其实是一剂预防针。令文是庆书的前任,因为工作不得力,被繁花撤了。有人说,这比牛乡长的办公室都漂亮。话音没落,就有人接了一句:“乡长?再挂一幅世界地图,都抵得上美国总统了。”繁花说:“这也是应该的,庆书肩上的担子本来就比较重嘛。”祥生说:“等村里有钱了,再给庆书配台电脑。有了电脑,这些表格啊,红旗啊,就没必要挂在墙上了。”繁花说:“我妹妹繁荣的屋里就放了个电脑。十个指头,这个敲一下,那个敲一下,那些字就像跳蚤似的,一个个往上蹦。”说完这个,繁花把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放,突然转入了正题,“庆书,你先给村委会汇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庆书脸一紧,又拿起了那根电视天线。这次,他没有再往墙上指,而是像拍巴掌似的,一下一下地拍到另一只手上。他说,他深知肩上担子很重,所以得到支书的命令,他就赶往了溴水。在部队的时候他开的是敞篷汽车,从未开过轿车,但是为了尽早完成任务,他还是开着祥民的轿车跑去了。庆书说的祥民是祥生的弟弟,是个跑单帮的。这几年在山西、溴水之间来回倒牲口,倒女人,赚了不少钱,买了一台夏利。庆林的老婆就是坐着他的夏利来到官庄的。繁花插了一句:“公事公办,祥民的油钱、租金都由村里付。庆书,你先挑重要的说,别的事会下再商量。”庆书说,到了溴水城南,发现那里到处都是工地,一派蓬勃景象。这本来是好事,可这时候好事却变成了坏事。那可真叫难找哪,他的鞋底都磨薄了。繁花说:“可惜这不是部队,不然就得给你记功了。找到铁锁以后呢?”庆书说,在一个石灰坑里,他终于找到了铁锁。抓住铁锁,他就把他训了一通,又把国情和基本国策给他讲了一遍。铁锁低着头,好像听进去了。他问铁锁有什么想法,铁锁说,他干了一天活儿,肚子饿了,头晕,想吃点东西。他就带着铁锁进城找东西吃。后来就见到了祥生,在祥生那里吃了一碗凉皮。拌了芝麻酱,浇上蒜泥,嗬,那真叫好吃啊,又香又爽口还有嚼头。说到这里,他扭脸问祥生:“调料里面没放大烟壳吧?”祥生捅了庆书一拳,说:“放了,日你娘,那是专门给你放的。”繁花说:“别闹了。样生,一碗凉皮多少钱?呆会儿我签个字,给你报了。”祥生说:“见外了见外了,不就是几碗凉皮吗?”庆书说,吃凉皮的时候,祥生也把铁锁训斥了一通,差点把凉皮扣到他脸上。祥生说:“我日,一碗凉皮三块钱呢。我怎么会扣到人家脸上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教育他几句,倒是真的。”庆书说,然后他就和祥生一起回来了。一路上他和祥生你一句我一句,劈头盖脸的,骂得铁锁头都抬不起来了,脑袋都要掖到裤裆里了。说到这里,庆书把天线放下,模仿了一下铁锁“掖脑袋”的动作。繁花说:“行了行了,说说回村以后的情况。”庆书又拿起了天线。这一次,庆书没有拍来拍去。而是把天线从脖子后面塞了进去,挠着自己的后背。他说:“回到村里,他就回家了嘛,我也回家了。汇报完了。”
       “这就完了?雪娥呢?雪娥和铁锁打照面了没有?你又见到雪娥了吗?”繁花问。庆书继续挠着后背,说:“你让我接铁锁,又没叫我看雪娥。”繁花听了,喘气声都变粗了。繁花说:“那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雪娥跑了?”庆书说:“我回到家,洗了把脸,随便吃了点东西。听说晚上要开会,就赶紧把碗放下了。路过铁锁他们家,我看见有人和庆林谈配种,嘻嘻哈哈的,围了好多人,就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支书,我其实是想听听有什么信息。”繁花说:“再纠正一遍,我不是支书。”庆书说:“我正要走,就看见铁锁出来了。铁锁问我吃了没有,我说吃了。他问我吃啥,我说面条。他说他最喜欢吃面条了。我说雪娥给你擀碗面条不就得了。同志们,老少爷儿们,你们猜猜他是怎么说的?他说,擀,擀个屁,雪娥不知道去哪了。五雷轰顶啊。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赶紧往他家跑。到了那里,只看到了他的两个丫头,大的哭,小的闹。”繁花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可庆书还在继续讲着:“那个小的,还在地上打滚,驴打滚呀。鼻涕拖得这么长。”看着庆书又放下了天线,要去比划鼻涕有多长,繁花终于忍不住了。繁花拾起那根天线,“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够了。”随着那一声吼,众人都愣了。繁花长长地喘口气,然后轻轻地把天线放到了桌上,说:“不就是亚弟吗,亚弟会魔术吗?我就不信,打着滚鼻涕还能拖那么长。庆书,不是我批评你,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里瞎鸡巴扯呢。还信息长信息短的,这就是你说的信息?你说说,这些信息哪一条管用吧?我是怎么交代你的,让你一回来就把铁锁交给我,你倒好,直接交给雪娥了。我敢打保票,雪娥就是铁锁打发走的。你说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啊。”庆书说:“支书,我是——”繁花打断了他,“主任同志,你还是叫我繁花吧。”庆书脸都涨红了,还了一句嘴:“我也不是妇联主任,我只是个治保委员。”繁花再次打断了他,“治保委员连个娘儿们都看不住?养条狗还会看门呢。”这话有点重了?重就重吧,乱世须用重典嘛。繁花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刚才说什么?给我汇报?你是在给村委会汇报你知道吗?明说了吧,雪娥肚子大了,你也有一半责任。同志们都在帮助你,关心你,你知道吗?你对得起同志们的关心吗?你让同志们说说,你对得起谁了?”
       当然没有人吭声。庆书都开始用目光求人了,但求也没用。庆书慢慢站了起来,又慢慢弯下了腰。那架势,像是准备给大家认错。这时候,不知道谁家的狗突然“汪”地叫了一声,声音很亮,应该是尾巴卷起来叫的。庆书侧了一下脸,似乎被那声狗叫吸引住了。那一会儿,他大概想起了繁花说的“狗还会看门”,脸就又涨红了。他的腰很快直了起来,啤酒肚都挺起来了。手也没停,在胯部摸来摸去的,像是要掏枪。都以为他会吼起来的,哪料到转眼之间,他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还变成了个嬉皮笑脸。不过那嬉皮之中带着那么一点僵硬,笑脸之上浮着那么一点冷漠。他终于开口了。那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虽然很低,却有着恶狠狠的味道。庆书说:“我,我也是有人格的。”哟,想尥蹶子了是不是?繁花“哼”了一下,说:“别扯那些没用的,说吧,你什么时候陪雪娥去打胎,我就要你这一句话。”
       庆书又不吭声了。要不是孔繁奇出来打圆场,还真是无法收场了。繁奇的嘴皮子天生就是薄的,已经连任了多届调解委员,职业就是打圆场,和稀泥。繁奇有句口头禅,叫“人心都是肉长的”。李皓曾经说过,千万不能小看繁奇的这句口头禅。很有深意的,在外交上这就叫“求同存异”。繁花和庆书斗嘴的时候,繁奇坐在一边,掏出一根雪茄烟,像演三级片似的舔来舔去,一句话也不说。这会儿繁奇出马了。繁奇把那包雪茄烟从兜里掏出来,说:“日他妈,儿媳妇到北京出差,从北京捎回来的,抽着跟红薯叶似的。说那是孝敬我的,还说是古巴进口的,毛主席在世的时候抽这个,美国总统也抽这个。
       古巴不是出糖的吗,怎么出烟了?我那儿媳妇不愿生孩子,日他娘,说什么两个人过最潇洒。我从来不愿搭理她。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捎回来了,我只好接住。来,都来尝尝。”他先递给庆书一根,然后又撒了一圈。繁花也接了一根,说是要拿回去让殿军尝尝。繁奇说:“殿军?殿军回来了?殿军什么烟没抽过?”繁花说:“他倒是带回来了几包烟。好像是叫大中华,红皮的。听他说是好烟,我也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那人喜欢吹。”祥生说:“人家可没吹,那真是好烟。”繁花就说:“这样吧。哪天让殿军请客,大家把烟给他抽了,免得他天天熏我。”大家都说保证完成任务。只有庆书没吭声。繁花就说:“怎么了庆书?你不愿去?”庆书这一下开口了。庆书说:“光抽烟啊?酒呢?”祥生一拍胸脯,说:“酒包在我身上了。”繁花顺势开了句玩笑,“先说好,这酒钱可不能让村里报销。”
       气氛转眼间就活跃了,但还是不够热烈。大家都挺忙,开一次会不容易,不应该搞得很沉闷。电视上不是天天讲吗,北京又开了个什么会,上海又开了个什么会,不管是北京还是上海,与会人员都要进行“热烈讨论”,然后形成决议。那意思很明确,只要是会议,就应该是热烈的。繁花有办法让会议热烈起来。办法是现成的,那就是出张县长的洋相。管计划生育的张县长是个麻子,是溴水县最有名的麻子,所以人们私下叫他麻县长。他的麻不是因为天花,而是因为大跃进。大跃进那年全民炼钢,作为农村青年中的炼钢积极分子,他每天都战斗在火红的炼钢炉前,轻伤不下火线,一张白净的脸皮终于让进溅的火星“炼”成了麻子。他是溴水县南辕乡人。据当年的积极分子回忆,当时天气本来就热,再加上烟熏火燎,那麻坑免不了要化脓淌水,就跟杨梅大疮似的。可是领导喜欢啊,上级领导一表扬,大喇叭里一宣传,人家就成了一个“典型”,就从农村青年变成了公社革委会成员。不过,因为他是本地人,又没有后台,转干以后就一直呆在南辕。几年前,他还是南辕乡的党委书记。后来机会来了,因为计划生育搞得好,他终于提上去了,成了副县长。十个麻子九个俏,麻县长的俏不光体现在嘴上,体现在手势上,还体现在那一脸麻子上。那麻子也是很会表情达意的,高兴的时候麻坑发红,好像鼓起来了,发怒的时候麻坑发黑,也能鼓起来似的。麻县长的一举一动都很有喜剧效果,都快比得上庆书最崇拜的赵本山了。这会儿,繁花一提起麻县长,有人就咧开了嘴。繁花说,有的人大概已经知道了,这次开会麻县长又做了长篇报告,而麻县长举到的那个例子,就跟雪娥的例子差不多。麻县长说,东边的一个村子里,有人带着怀孕的老婆周游列国,生了孩子才回来,说那孩子是在路上捡的。繁花说,说到“周游列国”的时候,麻县长的两只手就像小船荡起了双桨,这样划一下那样划一下。繁奇插了一句,那不是荡起双桨,那是狗刨。大家都笑了。繁花说,麻县长又说了,孩子是那么好捡的吗?县里准备和国外一个认领婴儿的机构取得联系。他们想要咱中国的孩子,说咱中国的孩子聪明,好看。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红头绳红肚兜虎头鞋,布娃娃似的,好玩得很,长大了又听话。好啊,我们可以把多生的孩子送给他们。“送”这个手势,麻县长做得最好,有点像“文革”时候跳的忠字舞,上身一耸,两只手在胸前翻出了一个花,然后突然朝外一送,还在空中停留片刻,好像是等着有人来接孩子似的。说到这里,繁花说:“要是令文还在这里就好了,令文的忠字舞跳得最好,至少不比麻县长差。”
       这时候,小红来到门口,报告说铁锁睡着了,还打呼噜呢。繁花说,睡着了好,打呼噜?还流口水了吧?太好了,说明他睡得香。雪娥要是没有下落,你喂他一瓶安眠药,他都睡不着。小红把钥匙亮了一下,意思是她已绎把门锁住了。有人提议让小红进来比划一下“忠字舞”,说年轻人跳舞最好看。小红问什么叫“忠字舞”,繁花说:“他们逗你呢,钥匙放到这儿,你快回去吧。回去晚了你妈不放心。”小红走了以后,繁花又接着讲麻县长。说,麻县长一边讲,一边在台上走。那步子走得俏啊,很有点女儿态。一边走,一边把手中的文件卷成了一根棍,那根棍最后落到了一张地图上面。那本来是溴水县的地图,可麻县长一高兴就把它当成了世界地图。麻县长在上面比划来比划去,说,别以为我们会把它们送到美国,送到欧洲。美死你了。世界大得很,除了欧美还有亚非拉。要多考虑非洲和拉丁美洲,重点是非洲。那里地广人稀,弄到那里刚好可以当牲口使。麻县长还模仿了赶牲口的口令,嘚,吁。说以后送来的男孩都叫“嘚”,还要有编号的,嘚一,嘚二,嘚三,嘚四。女孩嘛,都叫“吁”,吁一,吁二,吁三,吁四。怎么,嫌这名字不好听,想换个名字?不行不行,万万不行,你就是想叫张三李四王麻子都不行。众人大笑,繁花说,麻县长大概是喝了点酒,特别放得开,那真是深入浅出,妙语连珠,谈笑风生啊。社会福利委员李雪石把烟头一踩,说:“我日,雪娥要是生了,连名字都省得起了。”
       繁花让大家静下来。繁花说,麻县长的风格大家都是知道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玩笑归玩笑,麻县长突然一板脸,一咳嗽,一弹麦克风,转眼间就换了个人。脸色都变了,厉害得很,麻坑都变黑了,好像都鼓起来了。繁花说,一看这阵势,下面的人都不敢笑了,都竖起耳朵听麻县长训话。麻县长果然来了个“厉害的”。麻县长说了,计划生育可不仅仅是裤裆里的事,关系到国计民生,也关系到资源枯竭、可持续发展战略以及地球变暖等一系列问题。所以,以后再出现此类情况,村干部一律下台,主要负责人不能再列为村级选举的候选人。麻县长可是说了,不要以为下了台,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没那么简单。当干部不是当和尚,当天和尚撞天钟,不当和尚不念经。不行的!上头有精神的,干部离任后要查账,因为计划生育问题下台的干部更要查账。只要兜底一查,查不死你也要把你查傻。到时候你花了多少,吃了多少,不光要给群众说清楚,更要给组织上说清楚。有人就要问了,说不清楚怎么办?好办,全都给我屙出来。有人又要问了,屙不出来怎么办?好办,捆起来就行了。有人可能会说,我有后台,我是千佛手,你捆了我两只手,我还有一千九百九十八只手。好吧,那就试试看吧,看看到底是你的千佛手厉害,还是无神论者的法律厉害。介绍到这里,繁花着重做了个补充,说那麻县长以前兼过派出所所长的,捆人可是他的强项,一米长的麻绳,人家结结实实地能捆三个。
       有人笑,也有人低头沉思,还有人盯着墙上的表格发愣。繁花想,这个会开得好啊,该说的都说了,利害关系也都讲明了。繁花把笔记本一合,说:“联系我们村的实际,目前最主要的问题就是雪娥的肚子。都想一想,雪娥会往哪里跑。咱们这些人啊,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想不团结都不行。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那是行不通的。庆书刚才就跑调了。”庆书本来在低头沉思,这会儿被繁花一点名,浑身一抖,肩膀都竖立起来了。不过,他很快又变成了嬉皮笑脸。心里不服呀,繁花想。不过,繁花愿意从正面解释庆书的嬉皮笑脸。繁花说:“庆书,你别笑。我知道你有点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嘛。这说明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这样吧庆书,你把桌子拉开,再支张床。你睡床,让铁锁睡桌子。庆书,你可是治保主任,总不会让铁锁再跑了吧。祥生呢,你回去给祥民说一下,明天村里要用车。”庆书悠悠地问了一句:“你呢?”繁花脸一板,翘起指头戳了一下庆书的太阳穴,都有点像撒娇了,“德性。你就怕我闲着。我把铁锁的两个丫头领回家,当姑奶奶一样敬着。这一下你满意了吧。”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秋风秋雨的,天顿时凉了半截。铁锁的那两个姑娘,当晚就跟豆豆挤在一起。小孩子都贪睡,尤其是妹妹亚弟,带过来的时候还哭鼻子抹泪呢,可扭脸就睡着了。繁花的父亲当天晚上睡在客厅里,母亲带着三个孩子睡。繁花平时就起得早,这天起得更早。她先到母亲的房里看了看。听见她进来,母亲拉亮了灯,然后翻身朝里睡了。老人家是嫌她多事,不高兴了呀。三个孩子睡得正香,就像三只猪娃躺在老母猪旁边。繁花忍不住笑了,然后蹑手蹑脚退了出来。再次来到院子的时候,繁花先将她和殿军的内衣内裤洗了,挂到屋檐之下,然后又把院子扫了,还往兔笼里丢了几把草。平时,她早上就喜欢在街上走,遇到有人“投诉”,她能解决就当场解决,解决不了的就拿到村委会上解决。这天,因为有雨,街上空落落的。繁花很快就走到了村外。小麦还没有破土,地里还是光溜溜的。有一片菜地,瓜棚豆架还支在那里,黑黑的木头上长了一层苔藓。盯着那片薄薄的绿色,繁花在雨中站了许久。出来的时候,田边的沟渠里,有一只死鸡。不会是鸡瘟死的吧?繁花用树枝挑着,把它扔到了麦地里,然后就用那根树枝刨了坑,埋住了。
       正要从麦田走出来,繁花隐隐听见有人唱歌。歌声是从一株柿子树那边传过来的。柿子树很大,枝干黑如炭条,叶子红如晚霞。雨水一淋,那叶子变成了暗红,像初凝的血。树下的那个茅屋,原是看瓜人住的。繁花听出来是男的在唱,沙哑中有一种柔情,不会是雪娥。那会是谁呢?是庆书吗?庆书在北京当过兵,最喜欢唱《北京颂歌》,亮开嗓门就是“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但繁花还是往那边走了过去。原来是令佩。令佩用树枝扎着个柿子当话筒,正在唱《掌声响起来》:“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怀已更改,我还拥有你的爱……”一盏煤油灯将令佩的光头照得贼亮。现在哪里还有这油灯啊?繁花觉得奇怪,心中又突然有些酸楚。她不想惊动他,慢慢退到离茅屋几步远的地方,喊了一声:“好啊,嗓门好啊,谁呀?”歌声马上停了,剩下了雨声。还有一种声音,是地里渗水时冒出的气泡破了。那声音有些顽皮,像孩子的呢喃。再听,它还有些像呻吟,像长痛不息的哀叹。令佩的脑袋伸了出来,那小脸养得粉嘟嘟的,头皮却有些发青。看到是繁花,令佩赶紧走了过来,手贴裤缝站在那里。繁花记得他是外八字脚,从他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外八字脚的人最适合摇耧种地,他父亲生前就是生产队里的耧播高手,和繁花的父亲很谈得来的。那个耧播高手一定想不到儿子会成为“三只手”。不过,浪子回头金不换,改了就好。这会儿,因为拘束,令佩却站了个里八字。令佩盯着脚尖,不说话。繁花说:“我正要去找你的。怎么,见到我也不打声招呼?”令佩吐出了两个字:“支书。”繁花拍着他的肩说:“按辈份,你得叫我一声姑奶奶。”说着,繁花就进了茅屋。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还有六七个人,当中还有两个女的。灯捻晃动,灯光忽明忽暗,有些像《西游记》里的情形。令佩说:“这是我姑姑,她来看望大家了。”有一个人,看样子比繁花还大,油嘴滑舌地说:“原来是咱姑姑啊,一家人嘛。姑姑好。”繁花皱了皱鼻子,侧身问令佩在这里干什么。令佩说:“在怀念一个人,我们的师傅。”师傅?莫非教他们偷包儿的老家伙死了?这倒是溴水人民的幸事。繁花就问:“老家伙死了?”令佩说:“老人家要长命百岁的。”繁花这就不懂了。令佩说:“老人家门路很熟,后台很硬,我们几个都是他弄出来的。”繁花在里面站了一会儿,然后把令佩推了出来。她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就问那油灯是怎么回事。令佩的话慢慢多了起来,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行当不同,仪式也就不同。有些仪式用礼炮,有些仪式用焰火,他们用油灯。繁花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是不是准备重打鼓另开张?皮肉之苦还没有受够?”令佩说:“支书,你放心,我的情怀已更改。我要金盆洗手了。”繁花又问那两个女
       孩是怎么回事。令佩一愣,“女孩?哦,你说的是那两个豆花吧。江湖上的朋友。”豆花?这名字起得好。见繁花不太明白,令佩就挠着头皮解释了一下,说他们这一行把女孩叫“豆花”。繁花当胸捅了令佩一拳,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赶快跟你这帮狐朋狗友们散了。哪天我再单独跟你谈,谈谈你的工作问题。我都想好了,要给你一份工作干着。你得好好干,给我争口气。”这么说着,繁花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就是让令佩帮助照看一下纸厂。纸厂停工以后,经常有人越过院墙从纸厂偷东西。乡派出所的人已经找繁花谈过话了,让繁花在村里盯紧一点。当时繁花不认账,不承认是官庄村人偷的。但是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其实是知道的,那确实是官庄村人干的。这会儿,繁花这么一说,令佩连忙问道:“姑姑,什么工作?”繁花说:“想让你先去纸厂上班。”令佩又改叫“支书”了,说:“支书,你别蒙我,我在里面都听说了,纸厂已经停工了。”繁花说:“停是停了,但迟早要开工的。现在老是有人进厂偷东西,逮了几次逮不住。我可不是要揭你的短,这方面可是你的强项。你去替我看看门,我给你发工资。”令佩把手指关节拽得咯吧咯吧响,说:“姑奶奶,你就等着看戏吧,看我怎么收拾他们。”繁花说:“不让你动手,只是让你做个记录。谁偷的,偷什么,什么时候偷的,谁在外面接应,都记下来。但是,你谁也不能说。”繁花瞟了一眼茅屋,“包括你那些豆花。你敢走漏半点风声,看我不把你的舌头割了。”令佩说:“姑奶奶对我真好啊,都比得上我师傅了。”这话虽然难听,但意思到了。繁花说:“好了好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好好干吧,别再给我添乱。”
       回到家,她下厨给亚男、亚弟煎鸡蛋。繁花想,呆会儿她要亲自送她们去上学,顺便交待一下许校长,多照看一下这姐妹俩。鸡蛋出锅以后,妹妹亚弟及时地出现在了门口。她问亚弟,是不是平时就起这么早?亚弟说,她今天不上学了。这孩子闹情绪了?人不大,心事倒是不少。繁花腾出手,弯腰摸着亚弟的脸蛋,说:“听话,吃完饭就去上学。等你放学了,你妈就该回来了。你妈最疼你了。你妈没有走远,是走亲戚去了。”亚弟说,今天是星期六。哎呀呀,真是忙糊涂了,连星期几都忘了。繁花说:“星期六还不睡个懒觉。”亚弟舔着嘴唇,不吭声。繁花想,还说亚弟呢,自己小时候其实也是这样,越是星期天起得越早,只怕没玩够呢天就黑了。一会儿,姐姐亚男也出来了。平时总是赖床的豆豆,这会儿像个跟屁虫似的,也跟了出来。豆豆平时不吃鸡蛋的,说里面有鸡屎味,这会儿见两个姐姐吃了,她也要争着吃。一看见亚弟吃鸡蛋时的那种馋猫样,繁花就知道了,别看雪娥喂了十几只鸡,其实鸡蛋都舍不得给孩子吃的。亚男到底大了几岁,知道讲究吃相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蛋黄。繁花顿时想起铁锁的那句话,就是他每天早上都要吃两个鸡蛋,没有两个,那就必须是双黄蛋。繁花就对亚男说:“呆会儿,你去给你爸爸送鸡蛋,你告诉他,这都是双黄蛋。”亚弟说:“我爸爸去哪了?”繁花说:“他升官了,在村委办公呢。”亚男揪了一下妹妹的头发,“小心爸爸打屁屁(股)。”繁花看出了门道,铁锁肯定吓唬过这两个丫头,不准她们胡说。过了一会儿,繁花的母亲梳洗完毕,繁花就让母亲领着姐姐亚男去村委送饭,同时也给庆书捎了一份。他们一走,繁花就问亚弟:“亚弟,你爸爸打过你的屁屁?”亚弟小嘴一撅,还没有哭出声,泪就下来了。繁花说:“他敢,他再打你的屁屁,我就打他的屁屁。打疼他。我还叫你妈打他的屁屁。告诉姑姑,你妈去哪了?”亚弟说:“我爸说了,谁要问,就说去姥姥家了。”童言无忌啊,这一下繁花知道了,雪娥哪里都可能去,就是没有回娘家。
       一会儿,小红来了,手中举着一把伞,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把伞。小红还带来了一只毛线编成的兔子,说是给亚弟玩的。“这姐妹俩要是想要豆豆的兔子,你说给不给?给吧,豆豆不愿意。不给吧,又说不过去。”小红考虑得真是周到。小红把毛线兔子给了亚弟,然后问繁花,还开不开会了?要不要她再挨家通知。繁花告诉她,十点以后再通知他们开会。小红看了看挂在屋檐之下的衣服,嘴里“噢”了一声,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说:“你看我多粗心。差点忘了,我给你捎了两条肥皂。”说着就从裤兜里把肥皂掏了出来。小红说:“也不知道好不好用。不好用,你可不要骂我。”繁花接过肥皂,这样摸一下那样摸一下,好像那不是肥皂,而是孩子的脸蛋。那肥皂好不好用不知道,牌子倒是挺好,虽说土气了一点,但挺合农民兄弟的胃口,叫“好光景”。摸着“好光景”,繁花脸是笑的,嘴里却是骂的:“小红,我要骂你了,你有点不像话了,都快成散财童子了,这样下去怎么行。我得把钱给你,多少钱?”小红说:“你要给我钱,那我可就真的发财了。因为这是人家白送的,人家连个钢蹦儿都没要。”繁花“哦”了一声,意思是懂了。繁花笑了,但很快又把那笑收住了,显得很郑重,“小红,是不是哪个男孩送的。男方家里是开工厂的?你可得给我说实话,让我替你高兴高兴。”小红嚼着泡泡糖,大大方方的,脸一扬,说:“什么也瞒不住你。还真的是男孩送的。”繁花低声问:“哪个村的?”小红笑了,拍着繁花的膝盖,说:“阎家寨的。这一下你知道了吧?是我表哥送来的。我表哥是开家具厂的,出去要账,人家不给钱,给了几卡车的肥皂,家里堆得跟小山似的。一辈子?两辈子都用不完。我这是替他消化呢,他还得感谢我呢。你要是觉得好用,尽管去家里面取。”
       繁花心里突然亮了一下。何不把这些肥皂弄来,给老百姓发下去呢?那些老百姓,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你给他发钱他却不一定记得住你的好,你要发给他一块肥皂,尽管狗屁不值,他却会记住你的恩德。繁花就说:“小红,你去给你表哥说一下,这肥皂咱们村里买了,反正又不值几个钱。你让他出个价,比出厂价低一点就行了。”小红说:“你是不是想给大家发福利?”这小红真是个鬼机灵。繁花说:“就算是吧,再说了,多多少少的,你表哥总算可以拿到一笔钱,减少一点损失嘛。”说到这里,繁花顿时想到,小红说不定就是为这事来的,她只是没有明说罢了。繁花以为小红推让两下,就会代表表哥感谢她的,可她想错了。小红摇着脑袋,脑后的一双长辫都甩到繁花身上了。小红说:“不敢不敢,吓死我了。谁的钱都能挣,尤其是公家的钱,不挣白不挣。可是这不一样啊,这公家不是别人的,是你的,是咱们的。挣了这个钱,我要做恶梦的。不敢,你别吓我。”繁花有点感动了,心里潮乎乎的。这就是境界了。不像祥生,当面锣背面鼓,总想把钱往自己的兜里塞。祥生是一只油耗子,钻在洞里的,而且是成精了的,几只猫都看不住的。小红呢,小红是一只鹰,鹰是身披朝霞在云彩里飞的,不干不净的东西送到了嘴边,都不愿瞟上一眼的。
       她们正说着话,豆豆和亚弟突然揪到了一起。豆豆想要那只毛线兔子,亚弟舍不得给,两个孩子就像拉锯一般,你拉我扯,将兔耳朵拽得比兔子还要长。小红要去把她们拉开,繁花按住了她,远远地喊道:“豆豆,松手。”豆豆松开了手,但很快又拉住了亚弟的衣服。小红说:“亚弟这孩子也真是的,一点也不认生。”繁花说:“豆豆给爷爷奶奶惯坏了,从来不会让人。”小红说:“要不我把亚弟和亚男领走?反正我也帮不上你别的忙。”小红从口袋里掏出手绢,要给亚弟擦鼻涕。亚弟想躲,小红指着手绢上绣的兔子,说:…陕看,这上面也有兔子。”亚弟就靠到了小红身上,仰着脸让小红给她擦。这时候,亚男回来了。小红把用过的手绢叠起来,塞到亚男的口袋里,让她多替妹妹擦鼻涕。亚男咬着嘴唇,很生气地盯着妹妹,好像在埋怨妹妹不争气。小红有办法让亚男高兴起来。小红对繁花说:“这亚男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你看那鼻子、眼睛,特别是那眉毛,秀气得很,雪娥还是很有福气的。”这话其实是说给亚男听的。亚男果然不再生气了。她到底大了几岁,已经知道害羞了,脸上浮着笑,小脸却红得樱桃似的。小红把伞“哗”的一撑,对亚男说:“好孩子,跟我走。你给妹妹打伞。”繁花陪着小红走了出来,走到繁新家的牛棚旁边的时候,繁花说:“小红,令佩回来了,你知道了吧?”小红辫子一甩,说:“他没死到里头啊。”繁花说:“我看他活得挺好的,好像还吃胖了。”小红撇了撇嘴,“你说说,他怎么没死到里头啊。”这会儿,繁新把奶牛赶出来了。奶牛身上一片黑,一片白,黑的像棉桃,白的像棉花。小红毕竟还是个姑娘,正爱干净呢,见奶牛走了过来,就牵着孩子的手,捂着鼻子就跑开了。繁花笑了笑,直接去了村委。
       铁锁已经吃完了早餐。繁花还没开口,铁锁就抢先说道:“喂,你家的鸡喂了食品添加剂了吧,鸡蛋一点也不好吃。”繁花家里没有养鸡,鸡蛋都是在村里买的,其中就有铁锁家的。繁花没理他,先打开窗户给房间通风透气,然后又把掉到地上的一只枕头捡起来。繁花背对着铁锁,拍着枕头上的土,说:“那你可以不吃嘛,饿死算了。”铁锁说:“你这是软禁。”繁花把枕头扔给庆书,说:“庆书,我们软禁他了吗?”庆书说:“我日,他倒睡得香,还说梦话呢,说说笑笑,搞得我一宿没有合眼。”繁花转过身来,面对着铁锁,说:“哟,铁锁,梦见生儿子了吧?”光天化日之下,铁锁竟然装起了迷糊,“谁生儿子了?这么说,我刚好赶上喝喜酒了?”繁花的火气噌噌往上蹿,声音突然就抬高了,“装什么蒜!雪娥怀孕了你知道吧?”铁锁说:“不知道。”庆书一下跳了起来,“不知道?你敢说你不知道?”铁锁说:“我也是从你那里知道的嘛。”繁花说:“你自己干的好事,跟庆书有什么关系?”铁锁说:“反正是他告诉我的。反正我不知道。”繁花说:“照你这么说,难道是别人替你下的种?雪娥要是知道你这么乱咬,非把你的嘴撕烂不可。你让人家雪娥以后怎么有脸见人?”铁锁急了,先是双手乱抖,随后竟然扇起脸来,“我,我,我也没说什么呀?”繁花给庆书使了个眼色,让他准备记录。庆书没有翻本子,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扑克牌大小的录音机。繁花对铁锁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铁锁说:“让我说什么呀?”繁花说:“雪娥是怎么怀孕的你就不用说了。不说我们也知道。怎么逃避了体检的,你也不用说了,我们查得出来的。你只要说出雪娥藏在哪里就行了。只要你说出来,我亲自去接她。”铁锁说:“我要是知道还能不告诉你?我是真不知道呀。”看来这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繁花想,只可惜我是女的,还是名干部,好歹也是个人民公仆,不然我真敢扇他。繁花坐到了办公桌上,这样一来她就比铁锁还高了,说起话来好像就平添了一份威力。繁花正要训他,突然想起雪娥说的出门见到和尚的事。繁花就问:“铁锁,前段时间你家门口是不是来了一个和尚?”铁锁说:“和尚?什么和尚?你总不会说雪娥跟和尚有一腿吧?”繁花说:“我要是雪娥,非把你的嘴撕烂不可。我是问你,你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和尚?”铁锁这才说遇到过。繁花一拍大腿,顺风扯旗来了一段,“你完了。你彻底完了。和尚是什么人?和尚能传宗接代吗?唉,你出门就遇到了和尚,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铁锁嘻嘻一笑,说:“你说不是好兆头就不是好兆头了?那我的电视机是怎么摸来的?”繁花一时还真的接不上茬了。庆书也傻了,眼神都变虚了。但繁花毕竟是繁花,怎么能让铁锁给唬住呢。繁花换了个坐姿,靠着墙,还把枕头当作靠垫靠着,那样子就像准备持久战了。繁花尽量把声音放平,说:“那电视机你要是没摸住倒好了,摸住了反而坏事了。你是抓了芝麻丢了西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嘛。这是什么意思你懂吗?
       懂了就好。这说的就是你。就你这个样子,还想生个男孩?做梦吧你。”铁锁说:“豆豆也是女孩,你也遇到和尚了?”繁花说:“我没有你运气好,没遇到和尚。所以我想生什么就生什么,想生女孩就生了个豆豆。女孩好啊,女孩长大了孝顺。”铁锁用鼻孑旷哼”了一下,不吭声了。繁花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再想想吧,想通了就把雪娥交出来。”铁锁呢,像个没事人似的,从地上捡起一只烟头,借庆书的火点着,有滋有味地抽上了。收回火机,庆书把那火机打得啪啪直响,突然来了一句:“哈哈,拉丁美洲。”话说得突然,繁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她才想到庆书是鹦鹉学舌,学的是麻县长。庆书又说:“非洲。”繁花想,庆书这是在提醒我呢,提醒我吓唬吓唬铁锁呢。但是麻县长的话怎么能当真呢?那只能吓唬三岁小孩儿。其实三岁小孩儿也吓唬不住,非洲又不是老虎。繁花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铁锁突然扔掉烟头,说:“对,非洲。娘那个X,那娘儿们扔下我们爷儿仨,跑非洲去了。”
       真是对牛弹琴了。要真是对着繁新的奶牛弹琴的话,那奶牛说不定还真的会像电视上说的多下几两奶呢。看来,铁锁连头奶牛都不如。繁花都懒得搭理他了。繁花顺手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她掏出手机给小红打了个电话。趁电话没有接通,她对庆书说:“呆会儿,你在会上提一下,这个月的手机费每人多报五十块钱。我批了就是了。”小红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繁花这才想到,小红可能带着铁锁的两个女儿出去转悠了,也可能是牵着那双姐妹的手,正挨家挨户通知干部们前来开会。她不想再看见铁锁,就从房间走了出来。空气中有股子臊味,还有股子腥味。臊是动物的臊,腥是男女裤裆的腥。臊了好啊,臊是牛欢马叫,是政绩和选票。腥呢?腥就得一分为二了。往好处说是男欢女爱,是子孙繁衍。往坏处说呢,那就是操来操去,把计划生育都操到脑后了。那是掉下去的政绩,是流走的选票,还是麻县长发火时黑成一片的麻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到下雨天,繁花就会想到房事,就会想到那股子腥味。她对那股子腥味有一种厌恶,但是怪就怪在这里,厌恶当中又有一种迷恋,而有了这迷恋就又有了一种不要脸的快意。他娘的,要不是铁锁这种鸡巴事,这会儿她真的会和殿军蜷在被窝里。豆豆就是在连绵的雨天怀上的。一想到豆豆只能和兔子一起玩儿,她的心就一软,就像一朵漏摘的棉花,还淋着雨,很可怜地挂在枝头。唉,其实刚才说给铁锁的那些话,她自己也是不信的。她只是迫不得已,信口胡说。她其实也想再生个男孩。他娘的,要不是干这个村委主任,必须给别的娘儿们做表率,她还真想一撅屁股再生一个。
       过了一会儿,开会的人都来了。祥民也来了,祥民把他的夏利车开进了院子,钥匙丢给了繁花。繁花问他,最近生意怎么样。祥民说,山西他是不敢再去了,村里的小伙子看见他的车就砸。繁花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嘛,他们有什么想不开的。”祥民说:“话可不能这么讲。我要把你卖到了山西,我姑父张殿军怎么办?”繁花拿着钥匙朝祥民打了过去,“死样子,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打死你。”祥民跑了。地上有泥,他没跑几步,就像踩住了西瓜皮似的,一下子滑倒了。人们都笑了,坐到会议室以后那笑声仍在继续。他们开始讨论雪娥的藏身之所。经过一夜的“休整”,庆书现在变得积极了。他放了头一炮。他提到了雪娥的娘家,五里之外的姚家庄。女人出了事就往娘家跑,蚂蚁遇到苍蝇就往窝里叼,天经地义嘛。祥生提到了铁锁的舅家,姚家庄南边的水运村。理由是外甥是舅家的狗,吃了喝了还要卷着走。外甥媳妇肚子大了,当舅的自然不能不管,所以去一趟是免不了的。李雪石说,雪娥的舅家也得去一趟。铁锁的舅是舅,雪娥的舅也是舅,都是舅。李雪石话音没落,人们已经笑成了一团。这里面有典故的。庆茂当支书的时候,李东方的媳妇张石榴追求上进,想入党,找到了庆茂。庆茂这人除了私心大,还有一个毛病,就是老牛吃嫩草好那一口,见到漂亮媳妇就走不动。张石榴的妹妹是否真的像范医生说的跟韩国影星一样漂亮,繁花不知道,但繁花知道张石榴确实很漂亮,像港台影星。张石榴以前在溴水最大的超市当过导购小姐,也当过迎宾小姐,到现在还喜欢趿拉着拖鞋在村子里走猫步。庆茂那天刚好喝了酒,舌头都大了。见到了石榴,糊里糊涂的,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庆茂说,你想人我的党,我得先人你的裆。你的裆是裆,我的党也是党,都是党(裆)。说着,还把自己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当哩咯当,当哩咯当。这会儿雪石见人们都笑了,就装得不明白似的,问:“笑什么笑,谁敢说雪娥的舅不是舅?”繁花用钢笔敲了敲笔记本,说:“好,雪娥的舅家也算上。”祥生提到了丘陵地里的那个水泵房。那是农业学大赛的时候修的,从来就没用过。繁花说:“改天,我问问李皓,他常在那里放羊。谁还要发言?”
       铁锁一直站在门口,繁花让他贴墙避雨,他却站在雨中,浇了个半湿。嗬,他可真会玩啊。先玩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会儿又玩上了苦肉计。你不是想玩吗,我就让你玩个痛快。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祥生问繁花,要不要叫他进来?繁花说,叫他再淋一会儿吧,淋了好,淋了就清醒了。会议快结束的时候,繁花吐口了,让庆书把他叫了进来。铁锁前脚进门,繁花就扯起桌布,兜脸甩给了他,叫他先把雨水擦干。当着众人的面,繁花问他:“铁锁,我们的工作重心是什么,你知道吧?”铁锁说:“经济建设嘛。”繁花说:“不简单,铁锁不简单,铁锁还是懂政治的。但是!因为你,就因为你,因为雪娥的肚子,我们的工作重心已经转移了。这是什么错误,这是政治错误啊。”听到“政治错误”四个字,铁锁似乎有点慌了。还摸了摸头,好像在估算那“帽子”是否合适。繁花又吼了一声:“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雪娥的下落,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铁锁说:“你们不是说去非洲了吗?”繁花说:“都看见了吧?他是吃了秤砣了呀。”人们都说是,是铁了心了。繁花说:“找人的费用村里不能再垫了。具体该谁掏,大家都心里有数,羊毛要出在羊身上嘛。”这时候,庆书说:“这个月,手机费肯定要往上蹦了。”繁花说:“那也是工作需要嘛。大家说说该怎么办?祥生你说呢?”祥生说:“你做主吧。”繁花说:“你先拿个意见出来嘛。”祥生的口气有点变了,都有点撂挑子的意思了。祥生说:“我什么事都没意见。”繁花笑了笑,说:“反正我们不能再往里面贴钱了。这样吧,每人先补五十块钱。我想,这五十块钱,也会出在羊身上的。”
       庆书开车,繁花、祥生、雪石,四个人一起奔赴姚家庄。庆书还特意带上了一截武装带,准备捆人呢。繁花当然知道雪娥不会躲在姚家庄,但她还是决定去一趟。姚家庄紧挨着麻县长的老家张店村,它们都属于南辕乡。她的老同学,也就是南辕乡的乡长刘俊杰,和麻县长私交很好。她想,退一步说,最后要是没能找到雪娥,刘俊杰就可以替她给麻县长捎话,说她是尽了力的。这会儿,她掏出手机给刘俊杰打了个电话。她没说她是孔繁花,说了,那小子可能就溜了。刘俊杰牛皮哄哄地“喂喂喂”,问她是“哪一位”。繁花用普通话说:“报告一下你目前的位置。”完全是上级的口气。刘俊杰一下子谦恭起来了,繁花能想象到他耸起了双肩,缩起了脖子。刘俊杰报告说,他正要下乡,因为风雨来得骤,他得下去检查一下农田灌溉设施。还说他现在充分认识到,农闲时不修渠,到了排涝、浇地的时候,临时抱佛脚,佛都不理你。俊杰那张嘴啊,可真是能吹啊,一套一套的。繁花忍住笑,说:“好,很好,下午两点钟回到办公室即可。”合上手机,繁花很是乐了一阵。突然,几乎是出其不意的,她肚子里泛上来了一股子酸水。当初,要不是和殿军谈恋爱,成天逃课往校外的青纱帐里钻,她现在肯定比刘俊杰混得好。青纱帐里蚊虫肆虐,可当初我为什么就那么鬼迷心窍呢?唉,这都是命啊。
       繁花和祥生坐在后排。繁花问祥生:“听说你把咱村好几个媳妇都弄到城里卖凉皮了。”祥生说:“她们求到我,我也没办法。”繁花说:“那营业证也是你替她们办的?”祥生说:“鸡巴毛,营业证是那么好办的?不送礼,一年都批不下来。用的都是我的营业证。反正摊位连在一起,就算一家人开的吧。我已经把检查人员喂饱了,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庆书扭回头,说:“怪不得人家说你后宫三千。”祥生说:“庆书啊庆书,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繁花说:“就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祥生,这是好事,解决了农村的剩余劳动力,为村里立了大功。要不要我给繁荣打个招呼,让她在报纸上替你吹一下?”祥生连连摆手,一叠声地说“不敢不敢”,不就是卖个凉皮嘛,小本经营,值得吹吗?不值得。繁花想,祥生是聪明人。还真的不敢吹,一吹就露馅了。繁花听坐在前排的雪石说过,祥生是鸠占鹊巢。那些摊位原来属于陕西人,祥生雇了几个街头的混混,把人家都赶到城外了。这会儿,雪石说:“祥生,我那闺女今年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就让她跟你干吧。”祥生说:“我可不敢耽误孩子的前程。孩子只要能考上,我赞助一笔学费。”繁花说:“我替殿军做主了,殿军也赞助一笔。”
       雨雾中出现了一片农舍,还有些酒的香气,很有些古诗中杏花村的意思。那就是姚家庄。跟官庄比起来,姚家庄可真算是“古”的,也就是穷。虽然也盖了些两层楼房,但院墙却多是土坯垒成。越穷的地方,酒风越盛。雪石发了声感慨:“还是繁花说得好啊,要注意解决剩余劳动力问题。这问题太重要了,抵得上计划生育了。吃完饭没事干,夹着鸡巴到处窜,窜到东家喝杯酒,再去西家的麻将摊。那还了得?”都笑了,笑声中听到了猜拳行令的声音。那声音是一截土墙后面传过来的。这里的土墙上到处是石灰刷的标语,大都是宣传计划生育的。那标语很有麻县长风格的。比如“横下一条心,挑断两根筋”。那“两根筋”自然是输精管和输卵管。“筋”字下面有一堆垃圾,垃圾旁边是一个树枝围起来的厕所,屎尿都从里面流出来了,树枝上落了一层苍蝇。从那里往前看,又看到一条标语,“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这说的就是见死不救了。难怪南辕乡的计划生育搞得好,人家是屁股夹斧头,破屎(死)上了。那字足有一人高,一条标语写下来,往往要经过院墙、猪圈、牲口棚、麦秸垛,跑到另一堵院墙上面。“这都是先进经验啊,”庆书说,“尚义的毛笔字不是写得好吗,回去就让他写。”有一堵院墙上只写了一个字,“瓶”。“瓶”字后面就是姚雪娥的娘家。庆书一下车,就把武装带甩来甩去的。繁花让他收了起来。姚雪娥的母亲在家里,皂青色的布衫,头上挽了个髻,很利索一个老太太。听说是官庄来的,老太太脸一皱,撩起衣襟擦着手,半天没吭声。大概以为是报丧来的,嘴唇还抖了半天。繁花忙说,路过这里,知道是铁锁的丈母娘家,就来讨碗水喝。老太太放松了,随即捋起袖子要下厨房擀面。繁花连忙拉住她,说一会儿就走。老太太问繁花跟雪娥谁大。繁花说:“我是姐,雪娥是妹子。”老太太下巴一收,说:“雪娥可比你显老。”繁花说:“雪娥是让孩子给连累的,两个孩子跟在屁股后面要吃的要喝的,还要上学,操持那个家不容易啊。”老太太说:“两个孩子怎么了?雪娥弟兄姊妹四个,俺还不是把他们拉扯大了。雪娥最小,三岁了还吃奶呢。奶水都没了,可她就是不松嘴。雪娥是给惯坏了,长大了屁本事没有。”繁花想,看来雪娥从小就会撒泼了。繁花问老太太,雪娥多长时间回一次娘家。老太太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轻易不回来。她还是种稻子的时候回来过。”喝着水,繁花对老太太说:“雪娥的
       那两个姑娘有出息,成绩很好。”老太太说:“好是好,就是没生个带把儿的。”繁花说:“带把儿的有什么好,小时候调皮捣蛋,长大了还得跟你要媳妇。”老太太说:“俺也是这么说她的,可她就是不听。生了又是罚款又是扒房,还得娘家往里贴。她三个哥哥都是媳妇当家,谁敢给她贴钱。”繁花对祥生他们说:“老太太脑子多清楚。不像我那婆婆,天生个糊涂蛋,整天就会在背后嘟囔,说我没给她生个带把儿的。”祥生多聪明的人,就跟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上来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低声说了一句:“反正殿军他妈早就死了,你怎么骂她也听不见。”繁花陪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庆书到房间里转了一圈。庆书可真能出洋相,连院子里的鸡窝也没有放过。繁花准备起身的时候,老太太突然来了一句:“官庄的井水没毒吧?”这一句毫无来由,听得繁花一愣。繁花问:“井水怎么会有毒呢?”老太太说:“这村井水里就有毒。也真是怪了,每年种完麦子,井水就有毒了。得罪了老龙王了?”雪石还有一口水没有咽下,赶紧吐了。从那里出来,繁花说:“老太太真是不能夸,刚夸过她脑子清楚,转眼就又糊涂了。把龙王都扯出来了。”
       回到写有“瓶”字那堵墙下,繁花交代祥生和繁奇,让他们再到雪娥的三个兄长家里查看,然后她让庆书将她送到了南辕。到了南辕,庆书就又拐了回去。繁花一个人在街头吃了饭,熬到两点半钟的时候,她来到了乡政府大院。刘俊杰果然在那里等她,准确地说是在等“上级领导”。看到刘俊杰那个样子,繁花差点笑出来。刘俊杰拎着帆布雨衣,眉毛上挂着水珠,裤腿一直卷到膝盖,地上有两片泥,真的像是刚刚视察归来。不过那办公桌上倒是紊而不乱,还摆着一面小红旗。繁花听妹夫说过,官员办公桌上也是有讲究的,分境界的。最高的境界就是“紊而不乱”。“紊”说明工作忙,“不乱”说明思路清楚,胸有成竹。这会儿,看到进来的是繁花,刘俊杰的嘴巴一下子张大了。握手的时候,他还舍不得把雨衣放下。他先给秘书挂了个电话,让他上来一趟,然后对繁花说:“我要接见一个人,先让秘书给你倒杯茶,过一会儿我去找你。”繁花说:“你怎么了?让车撞了?身上哪来那么多泥?”刘俊杰没说他下乡了,而是说不小心滑倒了。他揉着膝盖,咧着嘴,倒吸着冷气,好像真的很疼。事已至此,繁花当然不能说出真相,只能与他一起演戏。她问:“要不要到医院看看?”俊杰说:“男子汉大丈夫,咬咬牙就过去了。你先下去吧。”
       繁花跟着秘书下了楼。见那秘书衣服整洁,繁花就问他是不是没跟刘乡长下乡。秘书说:“下乡?刚才刘乡长还在主持会议呢。”繁花赶紧把话题引到了绿化问题上,说:“这院子绿化得好啊,天都冷了,还开着花呢。”秘书说,那些花木都是张(麻)县长以前栽下的,现在专门有人照看,连施的肥都是从山区运来的。繁花不懂了,为什么要用山区的肥料?秘书说,山区的人吃的屙的都没受过污染,屎尿很干净,花木用了不容易生虫。又说,好是好,就是运费太贵了,运过来比可口可乐都贵。这院子后面,还有一片林子。秘书说,到了春天,桃花怒放,樱花遍地,连铁树都会开花。秘书的态度很热情,热情都有点过了。就看你怎么理解了,反正繁花从中感受到那么一点嘲讽。那秘书说:“既然是刘乡长的老同学,那肯定是贵客了。这样吧,晚上我安排你到林子里住。”他说,那林子里有几个小木屋,外面看着简陋,里面设施却是一应俱全。一般人是不会让住的,只有上面来了人,或是乡长的老朋友来了,才会接待的。这就是不打自招了。毛主席在世的时候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繁花想,这秘书肯定是刘俊杰的反对派。繁花连说:“不敢麻烦,不敢麻烦。”秘书很诡秘地笑了笑,说:“男的来了比较麻烦,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你是个女的,有什么麻烦的?”繁花不敢接腔了,接下去秘书的嘴里不定会飞出什么妖蛾子呢。繁花换了个话题,问秘书在这里工作多少年了。秘书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繁花还以为是三年,不料人家说的是三届。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秘书将繁花领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放大的照片,是麻县长升官之前和乡干部的合影,麻县长面部很矜持,矜持中带着一方诸侯的尊贵,他身后站的那个人就是俊杰,俊杰穿着中山装,口袋里别着钢笔。那时候的刘俊杰还有点羞涩,下巴是勾着的,好像不敢看镜头似的。繁花正看着照片,刘俊杰进来了。他亲自来叫繁花了。一转眼,刘俊杰已经装扮一新,西装都换上了。繁花说:“对不起,事先应该给你打个电话。”刘俊杰问繁花,上次去外地考察玩得怎么样。繁花说:“一路上净听黄段子了。一个比一个臊。”刘俊杰把繁花领出秘书的办公室,说:“告他们,告他们语言性骚扰。”繁花说:“你去了,也好不到哪里。”刘俊杰说:“我要去,可就不光是口头上了,我还得有实际行动,争取给殿军戴顶绿帽子,让他冬天暖暖和和的。”繁花说:“德性,臭美吧你。”
       上了楼,刘俊杰说有什么事需要他办,尽管提。繁花说没什么事,只是路过这里,过来看看老同学。刘俊杰手按办公桌,身体往前一探,像鸡那样来回侧着脸,说:“真的没事?过后你可别埋怨我。”繁花说:“真的没事。”刘俊杰把脚放在另一张椅子上,捋着领带,说:“晚上我摆一桌,把南辕的老同学都叫过来。”繁花说:“我女流之辈,不能喝酒。一喝酒,什么事都耽误了。”刘俊杰立即坐正了,用红蓝铅笔点着桌子,说:“你看,还是有事嘛。说吧,只要是归南辕地界的,我保证让你满意。”繁花说:“说了你也办不成。”刘俊杰说:“激将法是不是?是亲戚上学的事吧?告诉你,南辕初中还有两三个内部名额。”繁花这才告诉她,是计划生育的事。刘俊杰说:“哪个亲戚多生了?操,你真算难住我了,什么事我都可以给你办,就这种扯蛋事,我帮不上忙,要摘乌纱帽的。”繁花已经憋了好半天了,再憋下去就憋出毛病来了。但她没好意思大笑,笑了两声就止住了。刘俊杰说:“我操,原来你是吓唬我的。”繁花说:“吓唬你干什么。我说的是真的。我的村子里有人计划外怀孕了,她的娘家在姚家庄。我带了一帮人来这里找她。路过你这方宝地,我就拐过来看看你。”刘俊杰说:“姚家庄?姚家庄可是文明先进村。”繁花说:“还文明呢,屎尿遍地流。”俊杰说:“瞧你说的。没有屎尿臭,哪有稻米香?说说看,人抓到没有?”繁花说:“抓个屁。你们南辕的女人怎么跑得比兔子都快。”刘俊杰说:“兔子可都是趴在地上交配的,我还没听说边跑边交配的。所以,要批评,首先得批评那只公兔。说吧,那只公兔是不是你的本家,你不好下手。”繁花说:“他姓李,我姓孔,狗屁本家,八竿子都不着。”刘俊杰说:“那你罚他不就行了?先罚他个半死,再来上一刀劁了他。”繁花说:“罚?他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怎么罚?他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眼下最关键的是找到那个女的,让她把孩子打掉,再晚就来不及了,肚子已经大了。”刘俊杰说:“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了。不是一个月检查一次吗,肉眼都看出来了,机器还能看不出来?机器坏了?”繁花说:“谁知道呢,反正肚子大了。”刘俊杰说:“要真是机器坏了,那多生的可就不是一窝两窝了。要真是那样,那可就有你们王寨乡的好看了。你们的牛乡长不愧是姓牛的,全溴水吹牛皮第一高手。他说了,你们乡一定会完成任务的,这一下算是吹破了。人啊,不定会栽在什么地方呢。”刘俊杰脸上飞出了三朵红云,两朵飞在腮帮,一朵飞在额头。还有些雾气腾腾的,那雾气是从肉里透出来的,那是一种杀气。刘俊杰突然又问:“你跟牛乡长关系怎么样?他是不是经常找你?”繁花说,他找我干什么。刘俊杰说:“他难道不深人群众吗?”繁花说:“我又不代表群众。”刘俊杰说:“要是这样,你就别指望他帮你了。”繁花说:“我本来就没指望他。你要在王寨村的话,那该有多好。”刘俊杰说:“那倒是,咱们是老同学嘛,一个锅里吃过饭的。但是眼下,你得集思广益,拿出个办法。”
       繁花连忙问他有什么办法。刘俊杰摘下眼镜,用桌子上的那面红旗擦了擦镜片,说,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不过前段时间在党校学习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北边“某个乡”的乡长讲过怎么搞计划生育,倒是受到了一些“启发”。繁花立即表示愿意学习先进经验。刘俊杰说,只是手段有些损,只能口传心授,不能形成文件。再说了,南辕乡的计划生育已经搞得很好了,没必要再多此一举了,所以他当时并没有太留意,只是听了个大概情况。繁花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喉咙都有些响了。刘俊杰说,那人的意思说白了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办法让怀孕的人感到恶心。不是生理上的恶心,而是心理上的恶心。具体地说,就是让那娘儿们自己都感到这孩子不能要了,一天不打掉,就做一天的恶梦。刘俊杰说,那人说得很邪乎,说到了那个时候,那娘J叶1自己都会往医院跑,你拦都拦不住。繁花想,世上竟有这等好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难隆殿军说我“太封闭了”。俊杰滋溜了一口茶,说:“就这些,听明白了吧。”繁花愣了,还没有开讲呢,我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俊杰说:“挺聪明的人,非得我说透啊?”繁花赶紧把自己骂了一通,说在下面呆久了,脑子都生锈了。俊杰说:“孕妇最怕什么?生怪胎,双头人什么的。”俊杰双手握拳,拳头竖在耳边,代表另一只头。“你就问她,怀孕的时候有没有感冒。我敢肯定她感冒过。然后你就问她吃了什么药,打了什么针。然后你就一吐舌头,什么也别说,站起来就走。她越是拉住你让你说,你越是不说,急死她狗日的。当中隔一天,你就让村里的医生来问她,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脸色怎么有点不对劲。医生你总可以买通吧?不就是一个赤脚医生嘛,你要不让他干,往地上撒几个玻璃碴,就把他治趴下了。”撒玻璃碴那个动作,俊杰做得最潇洒,像京戏中甩的水袖。繁花想,这怎么有点像麻县长了?俊杰又说:“你放心,孕妇可能不信你的话,但医生的话她不能不信。医生让谁死,谁今天脱了鞋明天就不穿了。医生一开口就是科学。明白了吧?”
       听倒是听明白了,问题是理论和实际有些四六不靠。村里有些人遇到头痛脑热,那是从来不看的,挺尸一样躺上两天就又下床干活了。雪娥就是这样,去年下田插秧,脚板被铁丝扎了,都快扎透了,她都舍不得上医院。再说了,她跟宪玉是吵过架的。别说宪玉不会去说,就是说了,她也不信。“遇到这种鸟人,又该怎么办呢?”繁花问。“举一反三,只要让她恶心就行,”俊杰都急了,“比如水,水是可以污染的吧?你就说井水污染了,为了让人相信,你可以组织人给井水消毒。这样一来,她不信也得信了。堂堂的官庄村总不至于连消毒水都买不起吧?”繁花突然想起来了,姚家庄那个老太太曾问过她,官庄的井水有没有毒。看来,老太太说的就是这件事。繁花没有说破此事,只是问:“有人是刚结了婚怀孕的,人家不也跟着倒霉了?”俊杰又把“北边的某个乡长”抬了出来,“问得好,当时也有人这样问。你猜那位老兄是怎么回答的?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掉一个。”说这话的时候,俊杰用红蓝铅笔在下巴那里比划了一下,很轻盈,很优雅,很酷。俊杰说:“这办法有点狠,我也很反感。但是有人说了,可以批判地接受。”
       唉,找不到雪娥,再好的办法都是白搭,所以繁花还是愁眉不展,身体都塌到椅子里了。刘俊杰叹了口气,说:“那就让她生呗。只要她能证明哪个孩子是心脏病,或者是个傻X,必须再生一个养老送终。”繁花说:“这我知道,以前用过的。”刘俊杰说:“看看,繁花还是很聪明的嘛。人还能让一泡尿憋死?办法总是有的。”繁花说:“实在没办法了,也就只好再用一次了。
       唉,听你这么一说,我心情好多了。你要是在王寨乡任乡长,我就可以经常请教你了。”刘俊杰说:“其实,有些事你可以问问铁拐李。我还得经常向他请教呢。异人必有奇志,奇人必有妙想。铁拐李放的可不是羊。他麾下的那群羊都有官衔,局长,处长,县令,太尉。你不知道?你看,深人群众还是做得不够吧?人家那群羊,最不济的一个也叫押司,宋江宋押司。反正啊,古今中外全都齐了。那只头羊就叫总统,总统的女儿叫格格。那天去官庄,我们就把格格给烤了吃了。”
       那辆破旧的红旗轿车,是由省里淘汰到溴水县,再由溴水县淘汰到南辕乡的。繁花就是坐着那辆破车回到官庄的。出来的时候,俊杰塞给繁花一瓶五粮液,一瓶波尔多葡萄酒,还有一条万宝路香烟,说是给殿军的。路过一个集市时,繁花又买了几个凉菜,一只烧鸡,一只熏兔。没有刘俊杰的这番话,她也正准备拉李皓喝酒呢,现在她只是要把“请李皓喝酒”改成“拜访李皓”。回到官庄,殿军见她坐的是红旗,就说:“行啊你,你是‘红旗半卷出辕门’啊。”繁花不懂什么意思,只是叫他别贫了。他说:“别说你不懂,刘俊杰也不懂。”
       那瓶波尔多殿军留下了,五粮液和万宝路都给李皓提了过去。李皓住在村西头,院子里堆满了草料。羊的咩叫声很动听,有一种柔情,有一种童趣,就像孩子闹着要吃奶似的。殿军也陪着来了。殿军进门就盯上了墙上贴的精美画报。画报上的女孩说不上漂亮,但很肉感。胸脯绷得那真叫个紧呀,上面的扣子都绷掉了。那乳房就像一对兔子,随时都要跳出来似的。殿军说:“这我可认识,泰坦尼克号,演露丝的那个。”李皓说:“你再看看?”殿军像壁虎那样贴着墙,鼻尖都抵着人家的脸了,“还是露丝,英文的意思是玫瑰。得过奥斯卡奖的。”李皓说:“泰坦尼克号当然值得研究,人类的大灾难嘛。町它不是。”殿军说:“打赌?输了,这瓶五粮液你就全喝了,我喝溴水大曲。”李皓说:“你输定了,她不是露丝。我对好莱坞不感兴趣。她是莱、温、斯、基。想起来了吧,就是把克林顿的裤门拉开的那个。这个娘儿们有意思,有点意思。都快比得上把吴王夫差拉下马的西施了。”繁花把凉莱摆上,把烧鸡和熏兔撕开,对李皓说:“我家里不方便,老人吵,孩子闹,还是你这里清静啊。”李皓说:“这熏兔塞牙,我去弄几根牙签。”考虑他身体不便,繁花拿着手电筒跟着出去了。在门廊下,李皓拿起扫帚,折着上面的竹枝。羊粪蛋从上面掉下来,像六味地黄丸似的,滚了一地。繁花说:“你可真能将就。没个女的替你操持,行吗?不行嘛。我真是不放心。”李皓说:“羊粪不脏。羊最干净了,西方人还把羊当宠物呢。”
       繁花也能喝点酒。这会儿跟李皓碰过杯,繁花就说:“又要选举了,这次你可一定要出马啊。我想让你把村提留、公积金、管理费、公益金都管起来。日后村里还要成立民主理财小组。到时候,也得由你牵头。”李皓剔着牙,说:“祥生呢?”繁花说:“祥生在城里忙他的生意,他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要。我看他已经想撂挑子了。”李皓说:“何以见得?”繁花笑了,一摊手,说:“开会他都很少参加,你知道上头把这种人叫什么?叫走读干部。这还是在会上说的,会下批评得更难听。批评他们是二八月狗走窝,是走窝干部。”李皓把牙签上的东西一吹,继续剔牙,说:“走窝归走窝,毕竟回窝了。”繁花说:“你的意思是,他还有想法?”李皓说:“人心啊。”繁花已经拿起了鸡爪,听他这么一说,又把鸡爪放下了,“你的意思是,祥生想干村委主任?”李皓真是金口玉言,多说一个字都不肯。李皓说:“你说呢?”繁花又拿起了鸡爪,这次是为了用它敲盘子。繁花敲着盘子,说:“德性,你放开了说嘛。是不是跟羊呆久了,都不会说人话了。”李皓终于多说了几个字,不过他说的是羊,而不是人,“跟羊在一起,我说一天话都不累。羊多好啊,羊多良善啊,你说什么它听什么。”殿军说:“李皓,你真成仙了。喝。”繁花说:“祥生不像是有什么想法的人啊?”李皓端起一杯酒,“滋溜”一声喝了,说:“呆会儿祥生就来找我了。”繁花差点站起来。李皓说:“别担心,羊会给我报信的。有一只羊,外号叫情报局长,很通人性的,能听出祥生的脚步声。祥生一来,它就会叫。它跟别的羊不一样,除了咩咩叫唤,还要用犄角抵门,嗒嗒嗒,嗒嗒嗒,就跟发报机一样。”繁花说:“祥生的生意不行了?不会呀,不是正在招人吗?”李皓说:“那是招兵买马,以图决战。”李皓的声音很低,很冷,是月光下冷兵器的那种“冷”,泛着青光。繁花打了一个激灵,“招兵买马?决战?”李皓说:“说说看,他招的都是哪些人?”繁花说:“不就是一帮娘儿们吗,三虎媳妇,宪强媳妇,庆西媳妇,铁蛋媳妇,反正是一帮娘儿们。”李皓说:“这些人哪个不是被你处理过的,有的是给你逼着打了胎的,有的是偷树被你罚了款的。庆西媳妇不过是偷了几穗嫩玉米,你就在会上把人家骂了一次。”繁花说:“我没有点她的名啊。”李皓说:“你说那人是水蛇腰,谁不知道庆西媳妇生不出来孩子,到现在还是个水蛇腰。这帮女人身后都站着一个男人,男人身后都站着一家子人。不就是投票嘛,谁票多谁上台嘛。”繁花听得头皮都发麻了,那头皮好像还带着静电,有些刷刷作响。这时候,羊突然叫了起来。繁花马上想到,如果祥生来了,她就跟李皓谈谈丘陵上的水泵房,那也是雪娥可能的藏身之处,她在村委会上提到过的。李皓说,不是情报局长叫的,是麦当娜叫的。麦当娜在羊群中嗓门最大,最风骚,睡觉都撅着屁股,相当于电视台文艺处处长。这个麦小姐,现在肯定在勾引头羊呢。殿军说:“我操,你这是联合、国啊。”李皓说:“联合国?我这里面还有嫦娥呢。”殿军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男人在一起就这样,三句话不离女人。繁花的兴趣不在这儿,繁花“咦”了一声,问:“祥生怎么还没有来?”好像盼着祥生来似的。李皓说:“过一会儿就来,这会儿肯定在尚义家聊天呢。”繁花说:“他跟尚义有什么好聊的?”李皓身子往后一仰,说:“咱们是老同学,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尚义的笔筒里插有令箭的。哪个是三好学生,哪个是奖学金获得者,哪个是优秀学生干部,都得由他的嘴皮子说了算。哪个家长不看重这个?豆豆还没有上学,所以你脑子里没有这根筋。”李皓又说:“你是属龙的吧?祥生是属虎的,这就叫龙虎斗。”殿军在一边喝闷酒,转眼间就喝多了。这会儿听李皓谈到“龙虎斗”,殿军还以为他是在谈吃的。他问李皓是不是吃过这道广东名菜。李皓满肚子才学,这道莱却没有听说过。殿军拿着筷子比划着,说龙是蛇,虎是猫,放在一起炖了,就n旷龙虎斗”。繁花让他闭嘴,伸手打了他一下,把筷子都给他打掉了。繁花又问李皓:“小红呢?”李皓的回答终于让繁花满意了一次。李皓笑了,说:“小红是只金凤凰,你们是龙飞风舞,龙凤呈样,就跟戏台上雕的画一样。她是你天生的接班人。”繁花听了很高兴,但还是故意问李皓,小红为什么是“天生的”。李皓的“结论”让繁花很满意,但“推论过程”却让繁花有些不舒服。李皓说:“咱们村委是女人当家,这一点全县知名。女人当家好啊,一来物以稀为贵,二来现在讲究女士优先。有什么好处,肯定会落到女人头上。一帮男人和一个女人争,争个什么劲啊?王寨村比咱们村还富,还是乡政府所在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政府吃政府。但是,你是县人大代表,王寨村的村长却狗屁不是。所以,现在是女人吃香,快到女权社会了嘛。”繁花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什么社会?女权社会?党章上没有这一条啊。”李皓就说,这东西很复杂的,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的。大致意思是,虽然以前已经说好了,女人只要半边天,可现在女人又变卦了,半天边可不行,得多给一点。但是呢,给多少是个够,女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能多要一点就多要一点。繁花说:“你把我搞糊涂了。咱们说小红呢,你怎么扯到这儿了?你不是变着法子骂我吧?”李皓说:“骂你?再借一个胆,我也不敢。我只是想说,现在女人吃香,好办事。以后让小红当你的接班人,肯定是最合适的。”繁花想,这还用你说。她就对李皓说:“好了好了,不说小红了。雪石呢?”李皓说:“雪石是‘悬崖百丈冰’,衬的就是你这‘花枝俏’。可以不理他。”“繁奇呢?”“既然他说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他的心肯定也是肉长的。这个人心肠软,成不了大事。”“那庆茂叔呢?”李皓“啧”了一声,很不屑的样子,“人家自己都讲了,老马识途。现在驴肉比牛肉贵,牛肉比马肉贵,他就等着死后当驴肉卖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庆茂已经死了。当然不是真死。到他真死的时候,你要排排场场地给他开个追悼会。”
       殿军去屋里躺了一会儿。这边正说着话,殿军在那边突然咋唬了一句:“我操,行啊你。”李皓以为殿军是在夸他,谦虚了一下,说:“放羊的喝多了,胡扯呢。”殿军拿着一本书跑了出来,书皮已经揉得皱巴巴的,就像腌过的咸菜。“你真的研究起来女权主义了?”李皓说:“这书是俊杰的女朋友的,上次吃烤羊羔的时候,她丢到这里了。我是当闲书看的。”李皓把书收了过来,压到了屁股下面。殿军说:“女朋友?俊杰离了?”李皓说:“狗屁,那是个二奶。”殿军说:“我操,俊杰混得不错啊,二奶都混上了。”繁花觉得这话怎么有点别扭。繁花说:“眼红了不是?瞧你那个德性。”繁花问李皓:“祥生怎么还没有来?”李皓说:“这会儿又去开会了。”繁花一惊,问开什么会。李皓又变成了金口玉言,说:“碰头会。”繁花不吭声了。繁花不吭声是为了造成冷场。她算是吃透李皓了。你越是求他,他越是把自己当人。可是你要两分钟不吭声,他就忍不住了。李皓果然忍不住了。李皓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说:“庆书向你提出过给他压担子的事吧?”繁花没吭声。李皓又说:“庆书看什么书你知道吗?”繁花还是没吭声。李皓说:“我可知道,都是从我这里借的嘛。”繁花这才说:“喜欢看书是好事嘛。”李皓就说:“他借的全是关于林彪的书,井冈山平型关,辽沈战役庐山会议,从正面经验到反面教训,从红旗到底能打多久,到怎么混上国家主席。他整天研究的就是这个。庆书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林彪想当国家主席,庆书想当村委主任。”繁花说:“暂时好像还轮不着他。要照你刚才说的,我就是不干了还有小红呢,还有祥生呢。”李皓把鸡头咬开,用那根自制的牙签挑着里面的脑髓,又不说话了。那脑髓本来是白的,煮熟了却变得很暗,像羊粪蛋。李皓的目光也变得很暗。李皓说:“祥生掌舵,庆书划船。一个是支书,一个是村长。”
       喝多了,李皓看来是喝多了,繁花想,一喝多就不着调了。胡说八道嘛,溴水县所有的村子,支书和村长都是同一个人担任的。几年前,有些村子倒是分开的,但是支书和村长往往是狗咬狗,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就改了,改成一肩挑了。事情是明摆着的,祥生要么是支书村长一肩挑,要么还干他的文教卫生委员。这个话题可以告一个段落了。因为担心祥生突然出现,繁花就把话题扯到了雪娥身上。她问李皓,丘陵上的那个水泵房到底能不能藏人?她说,这几天她都顾不上选举的事了,整天就围着雪娥的肚子打转转。李皓说:“台风眼儿是最宁静的。”繁花说:“你的意思是?”李皓说:“什么地方离眼睛最近?”繁花说:“眼睫毛。”李皓说:“还鸡巴毛呢。眼睫毛不能算,因为它是眼睛的一部分。鼻子!鼻子离眼睛最近。可是你能看见自己的鼻子吗?除非你是大象。”说着,李皓突然站了起来,在头发上擦了擦手,又在裤子上擦了擦手,然后拉开了门。进来了一阵雨声,还有树枝的断裂声,咔嚓咔嚓的。羊也叫起来,像产房
       中婴儿的啼哭。庆林的狼也在叫,嚎叫,还有些呜呜咽咽的,就像寡妇哭坟似的。李皓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说:“祥生来了。”
       门口站了一个人,打着一把伞。果然是祥生。祥生进来就说:“繁花也是来问水泵房的吧?”还没等繁花回答,祥生就又问李皓:“李皓,那水泵房到底能不能藏人?”祥生的演技真高啊。殿军刚才说什么来着,奥斯卡奖?繁花想,祥生的演技都能得奥斯卡奖了。祥生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繁花对那个塑料袋很感兴趣。“淋透了吧,快把东西放下。”繁花说着,就把塑料袋接到了手里。“里面装什么好吃的,不会是来给我们送菜的吧?”那当然不是莱,也不是酒。那是几块肥皂,“好光景”牌肥皂。
       天气预报还有雨的,可是早上起来,却是碧空万里。墙根的草经水一泡,由枯黄变成了苍黄。竟然还冒出来了一些新芽,那新芽是嫩黄色的,细得像豆芽似的。街头横着一些被风吹断的树枝。繁花把一根挡道的树枝挪到路边,然后往学校走。她想去查查祥生的账。李皓的话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祥生不是想支书村长一肩挑吗?不要以为有人选你,就没人能够拦住你了。拦路虎还是有的,那就是账单。麻县长说得好,你吃进了多少,就得屙出来多少。繁花想,让不让你屙那是下一步的事,我首先得搞清楚你吃了多少。远远的,她突然看见了小红。小红领着亚男和亚弟。那对小姐妹很时髦,都穿着牛仔服。繁花撵上去,扯扯亚男的袖子,问小红:“你买的?”小红说:“哪来得及,是我上中学时候穿的,刚改出来的。”繁花拽了拽亚弟的领子,说:“是啊,买的哪有这么合身的。”小红说:“合不合身也就这样了,我也就这么大的本事了。”繁花突然想起了祥生拎的那袋肥皂,就问小红:“昨天我见祥生拎着一袋肥皂,我问他从哪弄的,你猜人家怎么说的?人家说路上拾的。”繁花说完就笑了,笑得很开心,都有点傻笑了,胸无城府的样子。小红说:“我妈送给他的。我妈这人简直是个糊涂虫,向来分不清青红皂白。”繁花说:“你妈是吃斋念佛的人,乐施好善呗。”小红说:“不说她了。你要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繁花说:“你去跟祥生说一下,让他们跑一趟水运村。”水运村隔河一分为二,南水运,北水运。铁锁的舅家在北水运。
       看到校门口贴的那些标语,繁花才想起来乡教办今天要来听课。她本想拐回去的,但许校长眼尖,很远就看到了她,非要把她拉进去。乡教办的人还没到,繁花跟别的老师说话的时候,许校长站到水泥板搭成的乒乓球台上,开始了训话。训上两句,吹一下哨子,问学生们明白了没有。学生们一齐喊:“明、白!”许校长又吹了一下哨子,说:“升旗!奏乐!”国歌响起来了,红旗也冉冉升起。孩子们面对国旗,右手举过头顶,手臂弯得像一张弓。红旗升到顶端的时候,许校长又吹了一下哨子,让学生们把手放下来,立定站好。许校长说:“同学们欢迎孔支书给大家训话。”繁花没料到许校长来这一手。好在她是见过世面的,在县太爷面前都发过言的,所以并不慌乱。俗话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这会儿她先喊了一声“稍息”,然后鼓励大家为官庄的明天,为溴水美好的明天,为中国灿烂的明天,认真学习,吸收人类文明的一切优秀成果,力争成为新世纪的弄潮儿。掌声齐刷刷地响起来,又像刀切一般齐刷刷地结束了。许校长又吹了一下哨子,说:“解散!”大概事先交代过的,只有一个班的学生没动,就是乡教办要听课的那个班,亚男就在这个班里。许校长脸一板,说:“谁没有洗脸,请举手。”没有人举手。繁花顿时想起了在县人大“举手”的事。当时主持人也是这样弄的。每到举手的时候,主持人就用麦克风喊道,谁反对谁举手。但从来没有人举手,举了手大概就相当于孩子承认“没有洗脸”,所以任何时候都是全票通过。这会儿,许校长又换了个说法:“谁洗脸了,请举手。”孩子们还是全部举了手。繁花正有些纳闷,旁边的一个老师对繁花说:“你看出来了吧,手举得高的就是洗了脸的,那五六个举得低的就是没洗脸的。毕竟是个孩子,还没有学会理直气壮地说谎,说谎也说不圆的。”这当然也逃不过许校长的法眼,许校长说:“上个星期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每个人都要洗脸,为什么有的洗了,有的却没有洗?”许校长走到队列当中,突然加大语气,问:“为什么?”许校长还弯下腰,抽查一个手举得高的。那是祥民的孩子奥运,就站在亚男前面。奥运扬着下巴,手还举在那里,而且越举越高,脚尖都踮起来了。许校长并不看他的手,许校长微微颔首,目光其实是落在奥运腋窝的位置。许校长说:“个人卫生可不光是个人的事,还是集体的事。两者之间有辩证关系的。奥运同学就很好地处理了这二者的关系。”奥运肯定不知道什么叫“辩证关系”,小脸上顿时笼罩了一层雾。接下来,许校长又检查了一个手举得低的,也就是没有洗过脸,没有“处理”好那“辩证关系”的。那是二愣的儿子摸鱼。摸鱼的手虽然还举着,但已经是越来越低,都低到耳垂的位置了,已经像是投降了。那头也是勾着的,脸也不敢抬。许校长说:“摸鱼同学,别人的脸是脸,你的脸就不是脸?都是脸啊。”繁花差点笑出来,知道这典故的老师也都笑了。许校长又说:“摸鱼同学,你是存心要给学校脸上抹黑啊?”摸鱼同学说:“明天,我一定洗。”许校长弯起食指在摸鱼头上敲了一下,“明天?明天还来得及吗?啊?”许校长抬腕看了看表,说:“好了,以点带面,今天不多批评了。现在,没有洗过脸的同学,马上去井边洗。”这一下,可不止五六个,大约有七八个同学都跑到井边去了。繁花听见尚义补充了一句,“脖子也要洗。”尚义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如果不是因为农活连累导致面皮粗糙,都有点像电视里的大学者了。大概是有点不习惯,他不停地捋着领带。繁花问他准备好了没有。他说,准备什么,早就滚瓜烂熟了。还拍了拍肚子,意思是都在肚子里装着呢。
       上课铃响过以后,尚义上课去了,繁花由许校长陪同在校院里散步。繁花问,今天检查,明天竞赛的,学校的开支肯定要长了吧?许校长立即掏出来几张发票,说是“祥生同志”已经签过字了,等支书签过字,就可以去“祥生同志”那里领钱了。那是买玻璃、配板凳、买彩色粉笔的发票。好,太好了,一块玻璃竟然二十块钱,上次村委办公室的玻璃烂了两块,连买带安才十块钱呀。是防弹玻璃还是照X光的玻璃?板凳更是贵得离谱,不过是一只方凳而已,竟然比带靠背的椅子还贵。这是买凳子还是买龙椅?“是你亲自买的还是祥生买的?”繁花问。许校长说,是祥生“亲自”买的,还说昨天晚上又检查了一遍,发现还差两个凳子,尚义先把他们家的方凳搬来了。尚义说了,就当是支持学校建设的。繁花说:“尚义的心意我们领了,过这两天还要退还给人家。”许校长又说:“尚义的夫人裴贞同志还送来了一束鲜花。”繁花说:“好,很好,裴贞不愧是教师出身。”繁花把发票叠好,装进口袋,然后说:“还有什么地方需要花钱,都说出来,咱们一并解决算了。”许校长脸上挂着笑,下巴一点点的,就像锄地似的。后来,繁花发现校院的围墙上有个洞,就笑着问许校长:“这是给狗留的?”许校长笑了,说:“前段时间茅坑的粪便溢出来了,有些男生就从这里钻出去解手。”繁花立即想起了姚家庄的那个厕所,厕所墙上黑压压的一层苍蝇,差点吐出来。“现在还往外溢吗?”繁花问。许校长又笑了,“那就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了。下雨就溢,不下雨就不溢。”繁花说:“昨天可是刚下过雨啊。”许校长说:“昨天的雨下得不大不小,所以是将溢而未溢,刚好一碗水端平。”繁花说:“你制定个方案,马上交给我,我签过字以后转给祥生。趁祥生这几天没有外出,让他马上去办。”繁花心里想,修个厕所可是要花不少钱的,祥生啊祥生,我倒要看看你能往腰包里装多少。这时候,学校的体育老师骑着车子跑了过来。他骑得太快了,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对许校长说:“进村了,鬼子进村了。”原来他是被许校长派去放哨的。许校长吹了一声哨子,老师们就走了出来,列队站在了校门两侧。一个女教师还捧着一束鲜花,那自然是裴贞送来的鲜花了。过了一会儿,乡教办的人来了。他们坐的也是红旗轿车,比南辕乡的那一辆还要破旧,像是从上甘岭上开下来的。听了许校长的介绍,繁花才知道来的是乡教办主任,而不是还在“韬光养晦”的副主任。繁花立即想到,中午这顿饭想躲也躲不过去了。趁许校长和教办主任寒暄的时候,繁花给小红挂了个电话,让她到公路上拦一辆出租车,开到学校门口等候。然后,她又给公路西边的一个野味店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提前准备。
       那堂课繁花也陪着听了。繁花发现尚义讲的是《掩耳盗铃》。尚义说:“今天这堂新课,很有意义的,可以让同学们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尚义让同学们先默念一遍课文,把那些“拦路虎”也就是生字都挑出来。然后,尚义又让奥运同学站起来,将课文高声朗读一遍。奥运太激动了,起头就高了,后来越念越高,都像知了叫了。尚义只好打断了他,说:“奥运同学第一段念得很好,再叫个同学念第二段。叫个女同学吧。亚男同学,你来念第二段。”亚男念得又太低,越来越低,都像蚊子叫了。孩子们紧张啊。繁花看见坐在后排的孩子耳根都红了。但尚义有办法让孩子们放松。尚义一开讲,孩子们就身临偷盗现场,忘了有人在后面听课了。别说,人家尚义的讲述还真是绘声绘色,尤其是那偷盗过程,都有些原汁原味的意思了。尚义的动作也做得好,下腰,劈叉,用粉笔表演侧翻,真是惟妙惟肖。繁花想,职业高手令佩看见了,也要自叹弗如的。那个下腰的动作,繁花很面熟,后来才想到这其实是裴贞的常见动作。裴贞说,下了腰,毛衣的前摆刚好褪到肚脐那里,那就说明毛衣的长短正好合适。不过,裴贞下腰的时候,脸上有些媚,还像跳肚皮舞似的,小腰一扭扭的,特别把自己当回事。尚义不是。尚义不管做什么动作,脸上都保持着庄重,是那种“太阳底下最光荣的职业”的庄重。不过,正是因为有了这庄重,那偷盗就好像显得很正义,很勇敢,有点孤胆英雄的意思。繁花估计,捣蛋的男生肯定会羡慕那个盗贼,也想一试身手。其实个别同学当场就有反应了,腿在桌子下面抖来抖去的。通讲完毕,尚义才开始划分层次,总结段落大意。然后,尚义又让同学们总结主题思想。一个男孩说:“明明知道错了,还要那样做,太笨蛋了。”尚义说:“讲得好,但是,‘笨蛋’这个词不准确,有点像骂人,所以应该换个说法。”一个同学说:“明明知道错了,还要那样做,是愚蠢的。”尚义高兴了,一高兴英文都出来了:"Yes,verygood。说得太好了,应该不应该鼓掌?”同学们一齐鼓了掌。尚义就把那个同学的话写到黑板上,让大家不光要抄下来,还要牢牢“记在心坎上”。然后,尚义开始提问,学了这篇课文,大家还受到了哪些教育。有的同学说,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有的说,一定要做一个聪明的孩子,把才华献给祖国。尚义又把摸鱼同学叫了起来。摸鱼同学说:“盗铃的时候不能捂耳朵。”同学们都笑了,连听课的老师都笑了。这是一台戏啊,摸鱼就是鼻尖上涂了白粉的那个,少不了的,专门出丑的。当然,对摸鱼来说,这不是演戏,就是演戏人家也是本色演员。繁花虽然也笑了,但仔细一想,摸鱼说的也不能算错。但尚义却认为摸鱼错了。尚义说:“摸鱼同学,请你再往深处想一下,比如人生观?”摸鱼说:“不能盗铃,盗铃不是好学生。”繁花觉得摸鱼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尚义这一关显然没能通过,或者说“教学大纲”这一关没能通过。尚义又开始了启发:“摸鱼同学,那他为什么不是好学生呢?是不是因为他没有树
       立——”摸鱼终于给了尚义一个标准答案:“因为他没有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一朵桃花飞到了尚义的脸上,尚义捋着领带,说:“同学们,摸鱼同学回答得正确不正确?”同学们的喊声还是像刀切一般整齐,“正确!”尚义又问:“摸鱼同学有没有拉大家的后腿?”有的说拉了,有的说没拉。尚义把自己的领带当成“后腿”,用手拉了一下,又快速松开了。尚义说:“我认为没拉。或者说,看着像拉了,其实没有拉。摸鱼同学虽然脑子笨一点,但是经过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已经迎头赶上了。这也给了大家一个机会,什么机会呢?就是帮助同学的机会,让大家学会了怎么助人为乐。大家说,应该不应该给摸鱼同学鼓鼓掌?”尚义时间掌握得真准啊,半分钟都没有浪费。掌声落处,下课铃声响了。
       说起来乡教办的人还是很敬业的,听完课,顾不上休息,就开了个评估会。繁花也应邀列席。他们对尚义的课评价很高,是“知识性、思想性、趣味性的完美结合”。繁花说:“为了感谢领导同志对官庄村的支持,也为了有更多的机会向你们讨教,我给领导同志安排了一顿便饭。放心,我不会让大家犯错误的,简单得很。你们就别反对了,反对也没用,因为已经安排下了。这样吧,你们先开会,我再去落实一下。”出了会议室,繁花看见尚义正围着乒乓球台,像毛驴拉磨一般一圈圈地走。看到繁花,尚义就说:“摸鱼真是个榆木脑袋,差点坏了我的大事,我真想扇他几耳光。”繁花说:“何必呢,五根指头还不一般齐。”尚义说:“那倒是。好在他还可以充当反面教材。”繁花笑了,说:“尚义,为了你,我今天可是破费了。中午安排他们吃野味。你现在陪我去看一下。中午,你陪他们吃饭。”尚义说:“合适吗?”繁花说:“嗬:瞧你说的。只要我当一天村委主任,我说合适就合适,就这么定了。”
       坐了出租车,他们驶上了高速公路。快到收费站的时候,他们又下了高速公路,沿着一条土路向西,开了一里多地,看到了一片林子。再穿过林子,就看到了一片水域。林子和水域之间,有一个木头搭的小房子,简陋得都快赶得上牛棚了。两位厨师正在水边宰杀斑鸠、麻雀,从冰箱里取出来的蝉蛹正在解冻。一只野鸡已经开膛破肚,尾巴上的翎子已经用玻璃纸包好了,斑斓耀眼,那是要送给主宾的。妹妹繁荣的书房里就有这样的翎子,上次繁花就是跟着妹妹、妹夫来的。当时那房间里点着煤油灯,用妹夫的话来说,求的是个“意境”。这里的所有野味,都有另外一个名字的,麻雀叫麦鸡,斑鸠叫亚鸽,野鸡却叫家雀。在林子里,繁花问尚义:“现在你轻松了吧。我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时你要把那孩子生下来,累也把你累死了。还想搞事业?你想搞事业,事业也不让你搞呢。”尚义叹了口气,说:“曹雪芹说得好,女孩是水啊。日他娘的,我命中缺水。”繁花说:“缺什么就喜欢什么。你大概听斐贞说了,雪娥又怀孕了。她想生个男孩。可是你想生什么就能生什么吗?”尚义立即有点慌了,那慌主要体现在手上,那双手拽着领带,往下狠拽,脸都勒红了。一会儿又把领带松开了,后来干脆解下来了。尚义说:“支书开玩笑呢,裴贞怎么会知道这个?她不知道,我敢打赌她不知道。”繁花说:“那你知道此事吧?”尚义咽了口唾沫,说:“我好像知道一点。”好像知道?这话有点怪。繁花就问:“那你是从哪里知道的?”尚义眼望着树梢,说:“一时想不起来了。”繁花说:“听祥生说的吧?祥生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嘴巴不负责任。”尚义说:“好像是听他说的吧,我记不清了。这两天忙着应付听课,别的都没往脑子里去。”繁花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你讲得真好。孩子们当你的学生,真是有福了。许校长也说,你比公办教师讲得好。刚才我有个想法,还没有顾上给许校长说,那就是从明年一月份开始,不管你能不能转正,公办教师领多少工资你也领多少。同工同酬嘛。咱教得比他们好,没比他们多拿工资,已经是做出牺牲了。”尚义一听,又捂住了耳朵。当然这次不是为了表演盗铃,而是要表示不敢相信。繁花说:“事成之前,你谁也别讲,祥生也不能讲。”尚义说:“请放心,我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要紧的话讲完了,繁花本想坐着出租车回村,但是突然觉得就这样走掉,似乎有些突兀了,好像就是来卖乖似的。她就又提起了雪娥和铁锁,“你有空的时候,不妨跟铁锁聊聊,叫他别犯傻了,赶快把雪娥的肚子收拾了。你是文化人,又是计划生育模范,他听你的。”尚义说:“我又不是医生,他怎么会听我的。你应该找宪玉。”繁花说:“雪娥不是跟宪玉媳妇吵过架吗?她还以为人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呢。”说到了鸡,繁花突然想起了野鸡尾巴上的毛。她就对尚义说:“看见那个花翎了吗?对,就是玻璃纸包的那个。旧戏中武将头上都要插那玩意儿的。呆会儿你把它送给教办主任。那可是吉祥物,顶戴花翎的意思嘛。”
       铁拐李说得对,鼻子离眼睛最近,眼睛却看不到鼻子。除非你是大象。要不是令佩无意中说了出来,繁花根本想不到,雪娥就藏在村西的纸厂。还有更想不到的,那就是每天给雪娥送饭的不是别人,竟是裴贞。这简直就是掩耳盗铃的官庄版嘛。唉,细想起来,最先透露这个消息的,应该是张石榴,但当时她却一点没有留意。这天上午,繁花在王寨乡听牛乡长宣讲村级选举的重大意义,学习选举法。从会场出来,她在王寨医院门口遇到了范医生。范医生还认得她,主动和她打了招呼。繁花顿时想到了范医生骂过的体检医生张石英,然后繁花又想到了张石英的妹妹张石榴。繁花想,应该去张石榴家看看。虽然庆茂老婆背地里骂张石榴是个婊子,但是婊子不婊子,人家都算是“皇亲国戚”,多走动走动还是应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要用上人家呢。也真是巧了,繁花快到庆林家门口的时候,刚好看见张石榴走了过来。天毕竟冷了,张石榴没穿拖鞋,人家提前穿上了长统靴。毛裤是外穿的,屁股蛋绷得很紧。张石榴一边走还一边唱,吊嗓子呢,啊——噢!啊——噢!有点海鸥叫的意思,也有点演三级片的意思。反正是骚,从屁股蛋骚到嗓子眼。连狼都有反应了。她那么一“噢”,繁花就听见了一阵小碎步,那是狼跑动时的小碎步。庆林出现在了门口,拍着手,美滋滋地笑着。他大概以为有人牵着母狗来了。一看是张石榴,庆林就拍着腿说:“我还以为是来配种的。”张石榴是谁啊,“皇亲国戚”,那可不是吃素的。张石榴说:“还是留着给你媳妇配吧。”庆林说:“我说的是实话呀,你一来,我的狼都睡不好。”张石榴说:“放你妈的狗屁。”庆林说:“真的,你听,它白天从来不动的,这会儿一直在跑。”繁花刚好走到,就训了庆林一句:“庆林,别胡说。”张石榴叉着腰开始骂了。张石榴叉腰的动作也是很美观的,不是雪娥那种农妇所能比的。张石榴是手背朝里,手指还翘着,很有点兰花指的意思。张石榴骂道:“你才是狗日的,你们全家都是狗日的。”庆林也不说话,一摸脑袋,弯下腰,就朝张石榴顶了过来。张石榴赶紧往繁花怀里躲。繁花侧转身,拿着那个黑皮笔记本,朝着庆林的脑袋就是一下。繁花说:“德性,我看你也喂出狼性来了。”庆林没脾气了,揉着脑袋拐了回去。繁花又倒过来劝张石榴:“石榴妹子,他是个粗人,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顺理成章的,繁花就把张石榴送回了家。见张石榴依然怒气未消,繁花就顺着张石榴又骂了一通庆林。然后繁花话题一转,提到了张石榴的丈夫李东方。张石榴说,东方跟着她妹夫在外面干工程呢。繁花问什么工程,石榴说在溴水修桥。繁花就说:“嗬,铺路架桥可是积德行善,大工程吧?你妹夫是干什么的?”石榴说:“也没干什么,就是修座桥,铺条路。东方跟着他,也就是赚个零花钱,万儿八千的,还不够塞牙缝。”繁花拿起张石榴的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拍了拍,说:“石榴啊,你知足吧,你的牙缝也别太大了。当然了,东方娶了你,也是上辈子烧高香了。”繁花顺势就提到了铁锁。繁花说:“一个人一条命,说起来铁锁也是修路的,可是一年到头只挣了几双臭皮鞋。”繁花叹了口气,又说:“雪娥呢,也挣不了钱,就喂了几只鸡。我还听说雪娥怀孕了。到时候再罚她万儿八千的,那日子可就别想过了。”张石榴说:“我听说了,还有人说是我妹妹给她弄错的。”繁花说:“你妹妹?怎么扯上你妹妹了?”张石榴说:“村里有人乱嚼舌头,让我听见了。还有人给我送钱,让我给妹妹说一声,下次体检的时候也睁只眼闭只眼。”繁花说:“大妹子,咱可是党员,咱可不能干这个。”石榴说:“谁说不是呢。我还给她们说了,我最讨厌生孩子了,孩子有什么好?又是屙又是尿的,还不如养条狗。”繁花虽然知道张石榴不会生育,但还是说:“这我可得批评你了,你也得考虑要个孩子了,东方挣那么多钱,以后总得有人花吧。不过,你把她们打发回去,那是值得表扬的。”繁花又突然问道:“我还是不明白,雪娥怀孕,跟你妹妹有什么关系?你妹妹是不是王寨医院做体检的?就是做错了,也不能怪你妹妹啊。要是机器搞错了,怎么能怨得了人呢?”石榴说:“再说了,做十个错不了一个,但是做了一百个,出个错总是难免的吧。”仅仅谈了一次话,还不能完全把话说透,但繁花还是想让她知道自己的难处。繁花站起身,捶着腰,说:“我该走了,我得去忙雪娥的事了。我都快累死了。雪娥这娘儿们,有点风吹草动,就夹着尾巴跑了。我是想拉着她再去做一次体检,可就是不知道她躲到哪去了。”石榴说:“总不会上天了吧?要让我说,她不会走远,指不定躲在哪个角落里呢。”繁花就问:“那你说,她会躲在哪个旮旯儿里呢?”石榴说:“穷得叮哨响,肯定不会住饭庄。总得有人给她送饭吧?”繁花说:“有她的消息,你一定告诉我。我一定以党的名义,替你严守机密。”石榴说:“我巴不得你很快找到她,那样我妹妹就不必替她背黑锅了。像村后的水泵房啊,纸厂啊,学校的仓库啊,都可以找找。不过,我可什么也没给你说过。雪娥那种人,头发长见识短,我可不想跟她结仇。”
       繁花总觉得张石榴平时没心没肺的,说话没个谱,所以当时并没有太在意。第二天早上,当令佩告诉她,他在纸厂看到雪娥的时候,繁花才突然想起,张石榴其实已经提到了纸厂。这天早上,繁花刚把庆书支走,让他到铁锁的姨奶奶家再跑一趟,令佩就来了。令佩进来就说:“桥下有人。”繁花以为他说的有人偷东西的事,就挥了挥手,说:“一星期汇报一次就行了。”他不走,又说了一遍桥下有人。繁花不耐烦了,顺口说了一句:“说清楚,死人还是活人?”令佩说:“像是个死人。”繁花一下子站了起来,赶紧追问了一句:“死透了没有?”令佩说他没看清楚。他娘的,不会是雪娥吧?雪娥还不至于跳河吧?她就又问令佩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令佩说是女的。繁花急得一拍桌子,“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捞上来呀。”令佩说:“不用捞了,已经冲到岸上了。”繁花喘着粗气,问他到底有没有看清楚男的还是女的。令佩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这么大了,还能分不清公母?”繁花低声问了一句:“你没看她是不是雪娥厂令佩说:“雪娥?李铁锁家的雪娥?我昨天还见雪娥了,肯定不是雪娥。”繁花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出门的时候,才醒过来神,“你说什么,你见到雪娥了?在哪里见到了?”令佩说:“纸厂啊,怎么了?”和雪娥一比,淹死人的事就显得次要了。繁花又打开门,重新回到了办公室,很郑重地问令佩:“你别开玩笑,你是什么时候见的雪娥?”令佩被繁花搞得一脸雾水,“昨天见的,怎么了?”繁花逼近他,小声地问:“你敢保证没有看错人?”令佩吓得直往后退,都有点结巴了,“她都是个老娘儿们了。豆花多的是,我跟她真的什么也没干。”繁花说:“好,很好,你就当什么也
       没看见,别跟任何人说。”令佩说:“我知道了,是你把她藏在那里的吧?我肯定谁也不说。不过,裴贞已经知道了。”繁花说:“裴贞怎么会知道呢?”令佩说:“送饭啊。”繁花说:“裴贞看到你没有?”令佩说:“看个屁,我怎么能让她看见呢。”繁花都恨不得亲令佩两口了。繁花说:“你千万别让她们发现。过几天,姑奶奶会好好赏你的。”繁花这才想起来,该去河边看看那个死人了。令佩说,昨天晚上他就发现桥下有人。他想,那会是谁呢?是不是偷了东西,藏在那里不敢出来?他还想会不会是雪娥从纸厂偷了东西,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出来?他就跟那人“耗”,看看谁能“耗”过谁。在号子里的时候,他别的本事没有见长,“耗”的本事却长了不少。他就继续“耗”。一直到天亮了,他才感觉有点不对劲。下去一看,嗬,原来是个死人,白“耗”了。
       他们往河边走的时候,已经有人知道了此事,也在往河边赶。一些孩子又蹦又跳的,跟过节似的。到了河边,那些人给繁花让了一条道。繁花下去一看,终于松了一口气。死者不是官庄人,显然是涨水的时候从上游冲下来的。现在雨一停,河水一落,就把她撇在岸上了。这时候宪玉也来了,众人又给宪玉让开了一条道。宪玉望着那具尸体,半天不说话,就跟望诊似的。然后宪玉捡起一截树枝,用树枝挑着死人的头发,又挑了挑眼皮。突然,那人嘴里爬出来一只螃蟹。众人无声地向后退了一步。宪玉把那只螃蟹挑到一边,然后又用树枝挑了挑那女人的鞋。鞋还穿在脚上,布鞋,带有鞋襻的那种。宪玉用树枝替人家脱了鞋,又去挑人家的裤腰。宪玉的老婆翠仙在后面“咳嗽”了一声,但宪玉没有理她。繁花说:“还是先通知派出所吧。”宪玉还是不吭声,继续挑。女人裤腰上没系皮带,系的是一条用碎布做成的腰带。有人正等着宪玉再往下面挑呢,宪玉却不挑了。人们都不再看那女人了,都来看宪玉了。宪玉把手套慢慢拽下来,说:“派出所懒得管的,因为她不是本地人。”繁花问:“那是什么地方人?”宪玉卖了个关子,说:“庆林知道,祥民也应该知道,这是山西人。”庆林刚好在场,听宪玉这么一说,赶紧挤到前面看了看。但他并没有看出来门道。宪玉说:“看那腰带,那鞋襻,关键是脚趾甲。趾甲壳里面还有煤碴呢。没错,这是山西人,跟庆林老婆是老乡。”繁花说:“派出所怎么能不管呢?好歹是条人命嘛。”这时候,已经有人把派出所的电话打通了。听说可能是山西人,对方就说:“原地先埋了,别让狼给叼跑了。”那人把意思转告给了繁花,繁花还没说什么呢,庆林倒先生气了。庆林说:“狼怎么会吃这玩意儿?狼讲究得很,嘴巴刁着呢。”
       铁锁也来看热闹了。见繁花注意到了他,他的目光躲开了。繁花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故意说了一句:“你也来看了,吓得尿裤子吧?”铁锁没吭声。繁花说:“明天我们还得往南程子跑一趟。你舅爷爷家不是南程子的吗?”铁锁说:“你快点找吧,我还等着有人做饭呢。”半个小时之前,听到这话繁花肯定气得半死,但现在繁花不生气了。不但不生气,还有一种秘而不宣的‘陕感,好像捏着戏票就等着入场了。繁花一下子变得很客气,还拍了拍铁锁的肩膀。繁花说:“好,很好,你就等着看戏吧。”
       空气好啊。一场雨过后,小麦已经破土了,空气里有一种草青味。那味道有点甜,也有点苦,淡淡的,凉丝丝的,很沁人心脾。繁花的心情很舒畅。晚上开会时,戏台屋脊两端的兽头繁花都觉得很好看。月光也好,那半弦月很秀气,像姑娘启唇浅笑。繁花也在笑,但那笑不能挂在脸上,只能藏在心里。会议开始了,繁花先让祥生和庆书汇报工作。祥生说学校的厕所已经开挖了,下一步就是砌墙了,得准备瓷片了。庆书汇报了找人的经过,说他现在已经兵困马乏,开着车都差点睡着。繁花说:“有什么线索,又花了多少经费,都报告一下。”庆书说,加油费、过桥费、餐费,这些发票祥生都已经签过字了。繁花说:“好,很好,都交给我,这事办完以后一并报销。”繁花看庆书抽的是万宝路,就又问道:“你们买烟没开发票?”祥生说:“烟就算了。”繁花说:“公事公办嘛。到了什么地方,让对方几根好烟,是个礼数嘛。明天记着开票。”然后繁花就讲了下一步工作。总的来说,分两类,一类是继续找人,一类是筹划选举,这两者相辅相成,密不可分。繁花说:“即便我落选了,我也不能把雪娥这个尾巴留给下一届村委主任。下一届村委主任,是这屋里边的哪一个人,我不知道,但不管是谁,我都要对人家负责。”这么说着,繁花眼圈都红了,是被自己感动的。雪石说:“繁花这是动真情了。”繁奇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大家都能理解。”繁花说:“比方说吧,下一届村委主任是庆书——”庆书赶紧站了起来。繁花示意他坐下,然后说:“我是打个比方,比方说是庆书。庆书上去了,可是屁股还没有坐热呢,雪娥就把孩子生出来了,上头一恼,就把庆书给撸了。这算什么事呢?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晶出滋味呢就已经下去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庆书还不把我骂死。”庆书又站了起来,繁花这次是用手把他按下去的。繁花说:“近期的一个工作,就是夏利照样跑,雪娥照样找。我个人的看法是,庆书以后就单独负责这个工作。”繁花的手一直放在庆书的肩头,所以庆书想站也站不起来。不过,庆书的嘴巴是长在脸上的,不是长在屁股上的,所以人家坐着也可以发表意见。庆书说:“我日,就我在外面跑,这合理吗?”繁花说:“我这是发挥你的优势嘛。一,你本来就是负责这一块的;二,你会开车;三,你是当兵出身,学过擒拿格斗,要是见到雪娥,你一个人就把她治住了。”庆书气鼓鼓地坐着,暂时不吭声了。繁花又说:“第二个工作,就是选举,要宣传选举政策,提前制作选票,一大摊事。这个工作由我和祥生负责。你说呢,祥生?”繁花想,祥生啊祥生,你每天在我眼皮底下工作,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搞小动作。繁花又说:“前期的宣传工作,由小红负责。小红,从明天起,大喇叭一天广播三次。”然后繁花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见没有人吭声,繁花又问祥生:“祥生,你说呢?”祥生说:“我听组织的。”繁花说:“那我们就举手通过?”这时候庆书跳了出来。庆书说:“我们不能因噎废食,雪娥的事可以先放一放,集中力量搞好选举。”繁花说:“庆书,你只要能找到一个人,符合那三条中任何一条,我就不让你去了。”庆书说:“你这是给我下套呢。”繁花对祥生说:“祥生,要么你自己先忙着?我掏钱雇个司机,我自己去找。找到雪娥以后,咱们再一起工作?”祥生虎着脸,说:“庆书,你坐下。”那声音不高,却把庆书镇住了。繁花想,这很能说明问题啊,这就是同盟军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啊。繁花说:“这样吧,我们还是举个手,少数服从多数。”除了庆书,所有人都举手了。但繁花还是让小红清点了一下人数,记录在案了。
       繁花正要宣布散会,院子里突然来了几个人,还来了一辆毛驴车,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姑娘坐在车上。一听口音,繁花就知道是山西人。是二愣把他们领来的。二愣指着繁花说,这就是我们的领导。那个赶驴车的男人,膝盖一软,朝着繁花就要磕头。繁花没有猜错,他们就是淹死的那个人的家属,男的是死者的丈夫,老太太是死者的婆婆。繁花让他们坐下来慢慢讲。那男人突然指着垃圾筒里扔的方便面盒子,问:“那是啥呀?”繁花知道,这是饿坏了,是在拐弯抹角要吃的。繁花就派庆书去买吃的。看见那个姑娘站在门口,繁花就问那男的,那姑娘是谁。男的说,那是他的小姨子。姑娘跺了一下脚进来了,进来就说:“去你妈的,谁稀罕做你的小姨子。”男的连忙向姑娘鞠躬,姑娘一扭身,躲了。那男的说,他已经生了三个“毛毛”了,都是黄毛丫头,做梦都想生一个“带把儿”的“毛毛”,生出来一看又是个黄毛丫头。这时候,庆书把方便面买回来了。繁花对庆书说:“去,快去叫铁锁,让他过来好好听听。”庆书倚着门,说:“没看见我正喘气的嘛。”繁花说:“好吧,你喘口气就去。”祥生说:“要不,我跑一趟?”繁花说:“你别去,就让庆书去,这是他的工作嘛。”庆书很恼火,说:“好,很好,好得很,我要不去我是孙子。”说完一横一横走了。繁花说:“德性,惯出毛病来了。”然后,她让那男的先吃面,吃完再讲。见老太太嚼不动方便面,繁花对祥生说:“你赶快打庆书的手机,让他再买个面包捎过来。”祥生说:“还是我去买吧。”繁花说:“不行,他不是要求给他压担子吗,一个面包又压不死他。”
       那男的很快吃完了,吃完就又要讲。繁花让他再喝点水。那姑娘肚子也饿了,这会儿面向着墙,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方便面,边吃边流泪。过了一会儿,庆书和铁锁来了。铁锁进来以后,繁花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繁花说:“这才是我们的领导,你从头讲吧。”那个男的信以为真,朝铁锁鞠了躬,磕了头,就又讲了一遍。原来,第四个“毛毛”一生下来,一看又是个黄毛丫头,那当妈的脸一扭,就让接生婆把“毛毛”按到了水缸里。一般的“毛毛”,按下去浮上来,三个来回就呛死了,可那个“毛毛”命硬啊,只是呛晕了,没死,只好再呛。“杀人犯!”那个姑娘突然喊了一声。那男的愣了一会儿,对姑娘赔了个笑脸,又接着对铁锁说,那接生婆问他,到底还呛不呛了,他说,那得问问老婆。他对那姑娘说:“俺问过你姐的,你姐没吭声,没吭声就是同意了呀。”那姑娘跺着脚,哭着说:“胡勒!狗戴嚼子,胡勒!”繁花走过去,拉住姑娘的手,又替姑娘擦了泪,悄声说:“听他还能胡勒些什么。”然后繁花又问那男的:“就那样呛死了?”那男的说:“又呛了两次,才呛死的。你说,这毛毛的命咋恁硬啊。”繁花已经听出门道了,肯定是那女的受不了这般刺激,投河自尽的。但繁花不问,繁花想让铁锁问。繁花对铁锁说:“你问问他,孩子他妈是怎么死的?问呀!”铁锁把脸扭到一边。繁花就又对那男的说:“你再给我们这位领导讲讲,孩子他妈是怎么死的。是投河自尽的吧?”那男的突然蹲了下去,哭了,说女人月子里是不能出门的,可她趁家人不注意溜出去了。村里有人看见她,说她到河边找那死去的“毛毛”了。后来,他们就顺河而下,找到了这里。
       繁花对众人说:“看见了吧,多么生动的教材啊。铁锁,你就是铁石心肠,也应该有所触动啊。”这会儿,那男的突然朝铁锁磕了个头,说是有事相求。铁锁吓得站了起来,直往繁花身后躲。繁花又把他按到椅子上,说:“你先坐下,听听教材上还说了些什么。”那男的说,他想借“贵村”的“一方宝地”,把人给埋了。铁锁再次站了起来,这次他躲到了小红的身后。繁花正想着如何回答,小红先替繁花回答了。小红说:“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就这一条不能答应。这村里的人死了还得火葬呢。”繁花想,小红的心肠也真是够硬的,要是我,我还真开不了这个口。奇怪的是,那男的竟然不同意火葬,说以后还要来起坟的,要埋人祖坟的。那姑娘这时候突然说话了,说她赞成火葬。那男的几乎是捶胸顿足,对姑娘说:“火一烧,啥都没有了呀。”那姑娘说:“火葬咋了,周总理邓小平还火葬了呢。”她说了,她要把骨灰带回去的,放在床头,永远陪着姐姐。那男的突然耍赖了,说他身上连个钢蹦都没剩下,想火葬也火葬不成啊。那姑娘很镇定,说,她可以先把姐姐埋了,然后在这里打工挣钱,等把姐姐火葬了再回去,反正不能让姐姐入他家的祖坟。这姑娘很有主见啊,很聪明啊。深山出俊鸟,要论模样,她比小红还要俊三分呢。繁花想,令佩跟这姑娘倒是挺般配,都无依无靠的,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谁也别嫌弃谁。繁花随即安排姑娘晚上就睡在办公室。那对母子呢,繁花想,唉,我可管不了那么
       多了,就让他们睡在舞台上算了。
       小红也注意到了那个姑娘。走出那个院子的时候,小红说:“那丫头长得不丑啊。”繁花说:“我想给令佩说个媒,你看怎么样?”繁花本以为,小红听了会很高兴的,不料小红却虎着脸说:“令佩不是有‘豆花’吗?我看你还是给李皓做个媒更好。你们不是老同学吗?你说呢?”繁花想,还是小红考虑得周到。小红说:“你要是不反对,我这就回去抱一床被子,让李皓给送过来。”繁花当然只能赞成不能反对。小红说完就跑了,有点争分夺秒的意思,一双辫子在月光下像马尾巴那样一甩甩的。繁花只是有点想不通,小红为什么那么讨厌令佩。这时候,小红又拐了回来,喘着气说:“刚才人太多,有件事我没办法给你说。”繁花说:“你尽管说,我给你办了就行了。”小红说:“三年前选举的时候,村里请县剧团唱过一台戏,这次咱们也请一台戏吧,就算是宣传选举法的。”繁花说:“哟,这事你不提我都忘了。你看唱哪出戏好呢?”小红说:“随便什么戏都行,图个热闹呗。明天我要进城给我爸爸抓药,我顺便到剧团打个招呼。”繁花说:“最好是现代戏。”小红说:“还是古装戏好,老人们喜欢。豆豆的爷爷奶奶就很喜欢。你放心,唱戏的人都有吃柳条屙筐就肚编的本事。事先打个招呼,让他们到时候来一段山东快板,宣传一下选举和计划生育,他们保证能让你满意。”繁花说:“不是有一出戏叫《龙凤呈祥》吗,是说刘备招亲的,我家老爷子最喜欢看。”小红说他父亲也喜欢看,豫剧叫《龙凤呈样》,京剧叫《甘露寺》,其实是同一出戏。小红这丫头懂得真多啊。繁花说:“那就《龙凤呈祥》吧,图个吉利。”小红问经费问题怎么解决。繁花说这得和祥生研究,他毕竟是管钱的。小红说:“这样吧,我先给他们谈。如果必须先交定金,我先垫上就是了,反正又花不了几个钱。”
       本来当天晚上就应该到纸厂看看的,可繁花没去。繁花命令自己不能去。繁花总觉得这里面有戏。那戏还没有开演呢,现在响的只是开场锣鼓。幕后的人还在对镜梳妆呢。锣鼓声越来越急,像密密匝匝的雨点,然后会有一个停顿,就像骤雨初歇,然后又是一阵锣鼓,这时候大幕才会徐徐拉开。繁花想,这唱戏的人当中应该有庆书和祥生。还是那句话,庆书是唱白脸的,祥生是唱红脸的。她一本正经地派他们出去,他们也装模作样地到处找人。他们是给我磨洋工呢。繁花想,要是真把人惹恼了,她就在选举的节骨眼上,把这件事宣讲出去,让村里的老少爷儿们知道,“某些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她还要把这事告诉妹妹繁荣,让繁荣捅到报纸上去,让全县人民都知道,“某些人”是怎样破坏选举的。
       只是隔了一天,繁花就忍不住了。有一只小猫钻到了她的肚子里,那小猫调皮得很,小爪子一点点地挠着她。挠得她心里痒酥酥的。到了这天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了。她对殿军说,你想不想陪我去看戏。殿军正在起草竞选纲领,刚好写到纸厂的利用问题。他说,什么动物适合这里的气候,都得通盘考虑。繁花说:“你现在就跟我到纸厂去,那里正演戏呢。看过以后,你可能会来灵感呢。”殿军问:“又不想搞养殖场了?”繁花说:“养啊,怎么不养?这会儿已经开始养了。雪娥正在那里养孩子呢。”繁花最看不惯殿军拿望远镜的样子,这会儿却提醒他一定要带上。走到桥头,繁花遇见了令佩。令佩靠着那只脏兮兮的汉白玉狮子,和一个“豆花”在桥头聊天。那“豆花”繁花不认识,看上去比那个山西姑娘要洋气一些,穿着皮裙子,眼圈儿涂得像熊猫,头发弄得像吊兰。繁花把令佩叫过来,说:“你不去看人,在这儿干什么?”令佩说:“有人替我看着呢。”令佩考虑得很周到,他让他的两个狐朋狗友在那里看人,说雪娥不认识他们,不会起疑心。繁花让令佩带他们去,令佩看看天色,说现在太早了吧。繁花说早什么早,天都快黑了。天确实快黑了,因为天上乌云聚集。那滚滚的乌云就像是一台戏,唱戏的全是黑脸,或甩袖,或弄棒,或翻着跟头从这头一直翻到那头,好像是要下雨了。那“豆花”走在前面,繁花和令佩跟在后面,边走边说话,看上去像是繁花代表组织给令佩做思想工作似的。繁花也确实做了些思想工作。繁花问令佩:“这姑娘不错嘛,要是谈差不多了,就把她娶过来算了。”令佩说:“你就没看她走路有些叉腿?”令佩的声音很低,很神秘。繁花说:“不叉腿怎么走路?”令佩说:“小红就不叉腿。小红走路的时候,腿夹得紧紧的。一叉腿就是打过胎的。”什么污七八糟的!繁花做出要打他的样子。令佩躲开了,但很快又凑了过来,说:“我是故意和这个姑娘混在一起的,为的是气气小红的。我要让小红嫉妒。”繁花说:“你拉倒吧,小红可不会理你这一套。”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纸厂的西边。眼看四周没人,令佩就很得意地说:“已经有效果了。小红已经找我谈话了,还送了我两块肥皂。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这个令佩,还在做梦呢。繁花说:“小红也送了祥生两块肥皂,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什么也说明不了嘛。”令佩“咦”了一声,说:“不一样的,那肥皂是‘好光景’牌的,意思是让我向前看,很有深意的。而且,她还跟我谈心,让我出个节目。”这倒很稀奇,令佩又能出什么节目呢?令佩弯腰把挡在繁花前面的一截树枝扔到一边,然后说:“她让我给选举助兴,表演怎么从猪油里抓乒乓球。我正准备答应她。”繁花想,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傻得不透气呢?看来真是鬼迷心窍了,把挖苦都当成奖赏了。繁花站在原地等着殿军,半天没有吭声。令佩还在说。他已经把小红叫成“红红”了。他说:“当初我也没答应红红。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不是打我的脸吗?可后来红红给一做思想工作,我就想通了。红红说了,我只要走出了这一步,那就证明我已经彻底悔过自新了,已经能够把自己的所学献给人民群众了。红红用的都是大词,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虽然有点配不上,但还是很感动。”繁花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令佩又说:“红红还说了,宪生要在旁边给我伴奏的。”宪生?繁花有点吃惊。这宪生是个瞎子,会拉二胡,早年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活跃分子,可自从单干以后,他就一年到头不着家,靠卖艺求生。前些日子繁花派小红到北京出差,小红回来说,她在北京地铁口见到宪生了。宪生像个艺术家似的,头发留得很长,面前放着一个茶缸,茶缸里是行人丢的钢蹦。现在连宪生都回来了?这会儿,当令佩征求繁花的意见,问他到底该不该上台表演的时候,繁花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说应该。她说:“你摸乒乓球,宪生来伴奏,好啊。还是你的红红考虑得长远啊。”繁花接下来又教训了一通令佩,说既然小红对你有意,那就别再和“豆花”鬼混了。令佩的表情一下变得很神秘。令佩说:“红红的水还没烧开呢,还欠一把火。这豆花就是那把火。”
       纸厂的西边原来是一大片杏林,学大寨那年全都砍光了。现在是一片荒地,遍布杂草、荆棘和酸枣树。间或还能看到几株杏树,都是后来从根上发出来的。树也是需要人气的,没有了人气,它就变成了野树,矮矮的,都看不出树的模样了。繁花对殿军说:“这荒地也值得一写的,种上什么果树,或者干脆放养些牲口?你琢磨琢磨吧。”殿军说:“这里适合喂骆驼。骆驼最好养了,耐旱,脾气好。骆驼浑身都是宝,我已经想好,用骆驼皮做皮鞋,这是一项空白,搞好了还可以申请国家专利呢。”院墙上有一个洞,比学校院墙上的那个洞稍大一点。繁花说:“这洞摩托车可以开进去吧?”殿军说:“骆驼可进不去。”繁花盯了他一眼,他不吭声了。那个洞用砍下来的杏树枝条和酸枣树挡住了。令佩看了看树枝摆放的样子,又看了看地上的脚印,打了一个鸣指,说:“没人来过。”繁花问:“你的朋友呢?”令佩说:“也在里面。”令佩将树枝拨出一条缝,繁花果然看见了两个年轻人,是一对男女。他们正在打羽毛球,远远看去就像是在演皮影戏。繁花问:“是私奔的吧严令佩说:“差不多吧。”繁花用手指戳着令佩的太阳穴,说:“你呀,什么时候能让我放心,让你的红红放心。”那对年轻人还在院子里铺了一块布,是用来盖机器的那种防雨的帆布,帆布上放着稻草。殿军说:“嗬,挺浪漫啊,快比得上深圳了。”令佩说:“不会吧,深圳可以领导潮流的。还是有差距的,深圳的年轻人打的是高尔夫球,溴水的年轻人只能打羽毛球。”繁花说:“你们能不能谈点正事?”令佩脸一紧,赶紧开始“汇报工作”。不过,人家的“汇报”是设问式的,卖关子式的。他问繁花:“看见那个汽车轮胎上的那个东西了吗,猜猜那是什么?”那是一个方匣子,远看就像个骨灰盒,上面盖着一层塑料布。繁花接过殿军的望远镜看了,还是没看出它是什么玩意儿。繁花盯了令佩一眼,令佩就不敢再卖关子了,说那是一台电视机。还说,昨天晚上雪娥也出来看电视了。“裴贞看了没有?”令佩说不知道,因为这电视机是刚搬来的。“偷的吧?”令佩说:“是我的电视机。”繁花说:“你的电视机就不是偷的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后可不敢这样了。”令佩笑了笑,然后指着院子里一个巨大的广告牌,说雪娥就藏在广告牌后面的房子里。令佩摘错了,那并不是广告牌,而是“治污倒计时”宣传牌。繁花记得,“倒计时”进行到最后一天的时候,省里的报纸和电视台又来了。那天晚上零点刚过,繁花领着那些记者们拍下了纸厂通过暗渠排污的镜头。这是她当政期间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这会儿,那宣传牌突然摇晃了起来。起风了,一阵狂风过后,雨来了,是深秋时节少见的暴雨。在雨中,天色慢慢变得明朗了。繁花看见院子里的那对男女,并没有进到屋里去。他们很快活,又蹦又跳的,就像甘霖中的蟋蟀。繁花浑身都湿透了,殿军脱下衣服让她顶着,她却不愿顶。她说这样挺好,淋了雨很痛快。令佩也脱下了衣服,这次繁花接住了。她想,铁锁上次淋雨是为了给我玩苦肉计,我呢,我为什么要给雪娥玩苦肉计,没那必要嘛。她顶着令佩的衣服,等着那暴雨过去。凡是暴雨都下不长的。果然,那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吃碗饭工夫,天色就又放晴了。雨水冲走了地上的树叶,那野草本来是黄的,这会儿颜色一深,好像变成黑的了。那对年轻人,下雨的时候呆在外面,雨停了反而钻到屋里不出来了。盯着那空旷的院子,繁花曾动过了一个念头,就是想等裴贞来,看看她是如何演戏的。她甚至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告诉雪娥,最初就是裴贞告发了她。当然她是不会这样做的,一来不符合干部的身份,二来那就同时得罪了裴贞和雪娥,铁锁和尚义。她打了一个激灵,想,何不直捣那裴贞的老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看看裴贞在家里搞什么名堂?
       等她回家换了衣服,再来到裴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裴贞正在炒菜。她没穿高领毛衣,穿的是一件军用绒衣,油渍斑斑的。那绒衣很短,像个马夹,里面的衬衣都露在外面。繁花说:“做什么好吃的,一进院子我就闻见了。”裴贞已经炒好了一份土豆,一份南瓜,都是满满的一大碗。繁花顿时想到了裴贞说过的土豆的妙用,就是让子宫里多加一点碱,好生儿子。但繁花没说土豆,繁花这会儿说的是南瓜。繁花说:“我最喜欢吃南瓜了,让我尝尝你的手艺。”但下筷子的时候,繁花夹的却是一块土豆。她的动作很自然,很家常,因为家常而透着那么一股子亲切。她还眯起了眼睛,是那种吃到美食后陶醉的表情。然后她又夹了一筷子南瓜。这次她没再眯眼睛,相反还把眼睛瞪得很大,那是因为过于好吃而吃惊。“你可以去开饭馆了,”繁花说,“哪天我请客,你就去给我掌大勺吧。我就不给你酬金了,谁让咱们是好姐妹呢?”裴贞说:“支书你别笑话我。”繁花说:“真的,殿军想请客,可我不会做菜,正想找个人呢。”裴贞说:“就
       这,尚义还整天说我做的菜是喂猪的。”繁花说:“这南瓜做得好,放了鸭蛋黄了吧?”裴贞说:“宪法家的鸭蛋贵得很,咱买不起,这是鸡蛋黄。”繁花笑着说:“我吃着正好,可是殿军肯定会说觉得酸。你放醋了吧?”裴贞说:“醋好啊,醋软化脑血管。文化人的脑血管跟麦秸秆似的,脆得很,薄得很。文化人娇着呢。”这尚义还没有转正呢,裴贞就一口一个“文化人”了。繁花说:“怀孕的女人都喜欢醋,我怀着豆豆的时候,顿顿离不开醋,都成了醋坛子了。不怕你们文化人笑话,放个屁都是酸的。”
       繁花搬过凳子自己坐了。那凳子很沉,像是用枣木做的,可是再一看又不像枣木了。主要是比枣木的纹理细。枣木的纹理是用烙铁烙出来的,这木头的纹理却是绣花针钩出来的。莫非是栎木做的?那年纸厂进了一批栎木凳子,曾派人给繁花送了几个,但被繁花拒绝了。这会儿,趁裴贞没注意,繁花把凳子翻过来看了看,凳子底下果然写着“王寨纸厂”的字样。这个尚义,将自家的凳子拿到学校,再把纸厂会议室的凳子搬回家里,你唱的是哪一出啊,狸猫换太子?繁花把凳子放好,笑着问裴贞,尚义怎么还没有回来。裴贞说,尚义从来都回来得晚,现在讲究升学率,狗在后面撵着的,一步也不能放松。尚义的小儿子突然说话了,说爸爸去喝酒了,还带着手绢呢。繁花问他,带手绢做什么?儿子说,他的酒不往肚里咽,都吐到手绢上了。小家伙长大当了兵,肯定是特务连的。但繁花却把他批评了一通,“这孩子,可不敢胡说。”那孩子说:“我知道,我从来不说的。”完了,特务连进不去了。连裴贞都笑了。裴贞对繁花说:“你别听他胡扯,他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繁花就说:“那好吧,我就等一会儿尚义。我有话要给他说。”裴贞给繁花盛了饭,繁花稍加推辞就接住了,然后问起了尚义转正的事情。裴贞说:“咱既没关系,又没钱送礼,只好听天由命了。”繁花把饭一放,说:“这态度可不行。有一分希望,就要做十分努力。”这时候尚义的儿子又说话了:“祥生伯伯说了,让我爸爸当校长。”裴贞脸色变了,竟然举起凳子要砸儿子的“狗头”。儿子哭了。裴贞说:“我还没死呢,你给谁哭丧呢,滚。”儿子只好到外边哭去了。童言无忌啊,繁花想,这顿饭我可是没有白吃啊。繁花对裴贞说:“德性,儿子又没说错什么呀。这本是我的意见。祥生这个人啊,什么事都不能告诉他。他是狗窝里放不住热馒头。”
       吃过饭,繁花感到有点发冷。都是那场雨给淋的,好像是感冒了。但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倒要看看裴贞怎么去给雪娥送饭。可裴贞倒能沉得住气,又打起毛衣来了。不过,繁花看得出来,裴贞还是有些手忙脚乱。瞧,那毛线球就从腿上滚下来了两次。当然,后来她还是沉不住气了,主动提到了雪娥。裴贞用打毛衣的针挠着头皮,若无其事似的,问:“听说雪娥出去了?是串亲了还是卖鸡蛋去了?”繁花说:“这件事我现在都不愿提了。是,是有人说她跑了。跑就跑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裴贞说:“外面有些人说闲话,说是我告发的。支书,我可什么也没跟你说过。”繁花笑了,说:“你给我说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裴贞说:“这不能胡说的,要结子孙仇的。”繁花说:“其实,我知道她藏在哪里。裴贞,有人给我说,你还跟她见过面。我当时就批评了他们。我给他们说,裴贞怎么会干这种事呢,裴贞是谁?裴贞是文化人。文化人都是懂规矩识大体的,怎么会干这种傻事?我还问他们,你们说裴贞跟雪娥见过面,那你们一定也见到雪娥了。你们说说,雪娥藏在哪里?”裴贞说:“就是,让他们说个明白,说不明白就撕烂他们的嘴。”这时候,尚义的小儿子把舔得很干净的碗送进来了。小孩子没记性,拉着他妈的胳膊,要求看电视。繁花倒希望他能坐在屋里看电视,可裴贞不愿意。裴贞虎着脸,又让人家滚,还让人家滚得远远的。那孩子又哭着出去了。裴贞把他的碗送到了灶房。繁花还以为她会洗了碗再过来的,没想到她很快就过来了。还没等裴贞开口,繁花就说:“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裴贞每天给雪娥送饭,裴贞考虑得很周到的,菜里面都要加醋的。还说雪娥喜欢吃南瓜炒鸡蛋,裴贞就做南瓜炒鸡蛋。还有更绝的呢,说那鸡蛋都是铁锁送过来的。”繁花也只是顺口这么一说,她想裴贞肯定会否认的。那团毛线又掉到了地上,这次是繁花帮她捡起来的。繁花把毛线交给裴贞,说:“他们还不如说,那鸡蛋都是铁锁下的。这不是更离奇了吗?”繁花没有想到,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裴贞竟然当场就承认了。不过,人家说得很巧妙,简直是天衣无缝,让繁花不得不自叹弗如。裴贞接过那团毛线,吹了吹上面的灰,说:“我就不信雪娥会跑。往哪跑?我知道她没跑,她就呆在纸厂。”
       “纸厂?”繁花身子往前一探,手都放到了裴贞的膝盖上,并且又抓住那团毛线。裴贞让繁花替她撑着毛线,她好把线团松一下,再缠一下。裴贞缠着毛线,自自然然地说道:“她只是在那里躲两天,等着铁锁脑子转弯呢。铁锁就想生个男孩,可你想生什么就能生什么吗?生个熊猫能卖几十万块钱呢,可你能生出来吗?”繁花说:“别熊猫了,猫都生不出来。”裴贞说:“就是嘛。雪娥就是要让铁锁明白这个道理。”繁花说:“铁锁真是个榆木疙瘩,不,是铁疙瘩。”裴贞说:“我还在想呢,等铁锁脑子转过来弯,我就去把雪娥叫出来,交给铁锁。现在看来,我只能把雪娥交给你了。”繁花说:“裴贞考虑得真周到。”繁花想,裴贞其实还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她这样做,其实是要打消雪娥对她的怀疑。裴贞啊裴贞,你真是高啊,日你娘,你真是高得不能再高了。但是裴贞下面说的一句话,却让繁花吃了一惊。裴贞说:“其实我什么都知道的,你们早就知道我在给雪娥送饭了。你们不是已经派人来顶替我了吗?今天不是小红送饭嘛。小红给我说了,在这节骨眼上,不能让那么多人知道雪娥怀孕了。”繁花坐在那里没动,手里还撑着毛线。那毛线很轻,可她却觉得胳膊越来越酸了,好像那不是毛线,而是钢筋,腰都要压酸了。现在,人家裴贞又倒过来批评繁花了。裴贞对繁花说:“不是我说你,你一进来我就知道你干啥的。你呢,偏偏要拐弯抹角的。我拿你当亲姊妹,你也应该拿我当亲姊妹呀……”裴贞还说了些什么,繁花听不清楚了。繁花只看到裴贞的嘴皮子在动,嘴角还出现了一点白沫,跟肥皂泡似的。繁花还有点冷,眼皮都有点睁不开了。那其实是因为身子滚烫,扒光衣服都可以当熨斗了。但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还知道该怎么收场。她说:“雪娥在那里有吃的,有喝的,我很放心。就让她在那里再住两天吧。铁锁的脑袋不是铁疙瘩吗?铁疙瘩也有烧化的时候。”
       从尚义家里出来,繁花就有些不对劲了。一开始是头重脚轻,好像自己的脑袋变成了铁疙瘩,双脚却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没走几步,又颠倒过来了,变成了头轻脚重,那铁疙瘩好像就绑在自己的腿上。路过繁新家的牛棚的时候,她靠着牛棚的栏杆休息了一会儿。牛在反刍,跟吃泡泡糖似的,咂得很响。庆林家的狼又在叫了,不是长嚎,而是断断续续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再听下去,那狼又不叫了,变成了狗叫,不是一只狗叫,好多狗都在叫。繁花明白了,庆林的狼肯定又当上了新郎官了。庆林说过,他的狼每次配种,村里的狗都要叫。公狗叫是嫉妒,母狗叫是羡慕,反正都有“反应”的。狗叫当中,还有人在拉二胡。那肯定是宪生在拉,拉的是宋祖英的《今天是个好日子》。本来挺欢快的一支曲子,上了二胡就有些呜呜咽咽了。拉完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人家又拉上了李皓爱唱的《空城计》。果然,繁花隐隐听见李皓在唱:“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闲无事上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李皓嗓子哑了,破锣似的,听上去有些恶狠狠的,黑压压的,好像那手中摇的不是诸葛亮的羽扇,而是张飞的蛇矛,李逵的板斧。又过了一会儿,繁花看到尚义回来了。尚义喝醉了,踉踉跄跄的。不过有人在旁边搀着,那人是小红。尚义毕竟是个文化人,喝醉了还很有礼节。他在向小红道歉,说不该吐到她身上。“脸都丢尽了,我真想扇脸。其实我没喝高,遇到这么高兴的事,我怎么会喝高呢。没喝高,再喝几杯也不高。”小红说:“对,没高。你还能喝。”尚义说:“你回去给祥生说,就说我说了,我没高。”小红说:“你没高,他高了。”尚义又说:“学生家长都听我的,你信不?连二愣那种傻瓜都望子成龙呢,不听我的行吗?”小红说:“不行,行也不行,你最厉害了。”等他们走远了,那股子酒味还滞留在繁花的鼻子跟前。突然,空气中又升腾起来一股子草味,热烘烘的,味道很重,还带着那么一股子臊味。牛反刍的声音变弱了,好像也在闻那股味道。以后每过一会儿,那味道就重上一次。迷迷糊糊之中,繁花终于想到了,那是新鲜牛粪的味道。嗬,人家是怎么说的?说我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这会儿倒是真的插上了。等她顺着栏杆出溜下去的时候,她的脑子还在转。过几天,等小红当上了村委主任,人们又该怎么说呢?其实小红才是鲜花,地地道道的插在牛粪上的一朵鲜花,红艳艳的,好看着呢。
       天越来越冷,繁花的额头却越来越热。选举的前一天,县里的剧团来了,唱的就是《龙凤呈样》。繁花在家里挂吊瓶,家人都去看戏了,就殿军在家,殿军坐在床头给繁花削苹果。殿军给她说了实话,说那鞋厂倒闭了,他已两个月没有工作了。他说他准备回来喂骆驼。骆驼浑身都是宝,驼绒可以卖钱,肉可以做罐头,皮可以做鞋。他说,他本来想把这个主意献给村委,现在还是自己留着吧。放在往常,繁花听他谈骆驼,是从来不接腔的,觉得他是满嘴跑舌头,胡吹呢。这会儿,繁花支起身子,接了一句:“不是还能照相吗?”殿军高兴坏了,苹果差点扔到地上。殿军说:“对呀,给骆驼梳梳头,理理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模特呀。”
       这时候有人敲门。殿军出去开门的时候,繁花拉开窗帘的一角,看清来人是小红和宪玉。宪玉是来换吊瓶的。殿军说:“小红,又来送肥皂了?”小红很自然地说:“用完了?用完了我再送。”说着就进了屋。小红很大方的,进了屋就坐上了繁花的床沿,还把繁花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贴到脸上。“烧有点退了。”她对宪玉说。繁花一直在装睡,这会儿睁开了眼睛,很吃惊地说;“哟,你什么时候来的?你看我,也不能起来陪你说话。”小红的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说:“别说话,好好养着。你吓死我了。真悬啊,没让牛给踩伤,真是万幸。要是把你踩伤了,你看我怎么收拾繁新。”这倒好,还没有上任呢,就不让我说话了。殿军突然又说了一句:“小红,这次没带肥皂?”繁花说:“殿军,你出去给小红倒杯水。”小红一只手握着繁花,一只手在繁花的手腕上按着,问宪玉;“这次换个手扎吧?”宪玉说:“那就换个吧。”繁花说:“不换了,反正又扎不死人。”宪玉拿着针管,看看繁花,又看看小红,不知道该听谁的了。繁花把握在小红手里的胳膊抽出来,缩到被子里,让宪玉还扎原来的手。繁花对小红说:“雪娥她——”繁花话没说完,小红就虎起了脸,“七分靠治,三分靠养。听话,好好闭目养神。”繁花说:“我是说,雪娥她怎么钻到了那样一个鬼地方。”小红这次没有虎脸。小红用手抓住那个晃动的吊瓶,眼睛也看着吊瓶,说:“雪娥也真是狠心,扔下铁锁,也扔下一对姑娘,就那样藏起来了。”这话等于什么也没说。殿军端着水站在一边,说:“雪娥哪有那个脑子,肯定是有人指使的。”小红说:“是人家夫妻两个商量出来的。这对夫妻,真是在一个罐子里尿的,想出来的主意都是臊的。”还是
       等于什么也没说,而且有点夹枪带棒了,再说下去可能就要翻脸了。这会儿宪玉扎完了针,行头还没有收拾完,就说:“我走了,呆会儿再来。”繁花说:“你去看戏吧,殿军已经会拔针头了。”小红对殿军说:“那就看你的了。伺候好繁花,你就给村里立了功。我给祥生说了,这医药费都是要报的。繁花要是转成了肺炎,心肌炎,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饶不了你。”繁花越听越别扭。倒不是怀疑小红咒她要得心肌炎,而是因为那个称呼。小红平时从来不直呼其名的,可这会儿开口繁花闭口繁花的,繁花真是有点不习惯。
       第二天选举的时候,繁花的烧已经退了。她没去会场,就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村里的大喇叭好像刚换了个新的,声音很清脆,正放着庆书最喜欢的那首歌。那歌中唱着朝霞灿烂,巨人向前。家里的人都去投票了,连豆豆也跟着爷爷奶奶去了,家里只剩下了繁花和几只兔子。她听出来是牛乡长在主持会议。牛乡长代表王寨乡感谢上届村委为官庄村做出的巨大贡献,还特意表扬了“孔繁花同志”,说她身上有一种精神,为了人民的利益鞠躬尽瘁的精神,这是官庄村干部的“传家宝”啊,不能丢的。然后是演讲。最先演讲的是孟小红。孟小红平时只要站在大喇叭跟前,都是用普通话说话的,这会儿用的却是本地方言。孟小红重点提到了纸厂的改造。她说,纸厂放在官庄村,那是官庄的骄傲,是乡政府对官庄的信任。她表示要和乡领导紧密合作,一手抓生产,一手抓治污,两手都要硬。她的声音突然放低了,提到了她那死去的哥哥。她大概搞错了,竟然说哥哥就死于西河的污染。她说,她比任何人都痛恨污染,所以请大家放心,她会下决心配合纸厂搞好治理。接着小红的嗓门又抬高了。说乡里已经同意了,纸厂将实行股份制,官庄村以一百万元入股,村里的各家各户也可以人股。小红特意提到,在外面工作的官庄人,已经有人提出入股了。小红提到了一串名字,其中有张石榴的丈夫李东方,李雪石的儿子李小双,孔繁花的妹妹孔繁荣。繁荣也人了股?繁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红说,纸厂将优先解决官庄村剩余劳动力的问题,也就是“吃完饭没事干”的问题。她,官庄村人民的女儿,将像孝顺自己家的老人一样,孝顺官庄村人民。然后是有人向她提问。繁花听出来了,提问的是李尚义。李尚义问到了计划生育问题。想起来了,尚义是计划生育模范呢。小红先感谢了“尚义老师”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然后说,只要措施得当,相信村里的老少爷儿们,婶子嫂子姐妹们,都会理解她的。随后小红就举了一个例子,说雪娥虽然是医院检查出了错,怀孕不能怪雪娥,但雪娥还是非常通情达理,愿意去做手术。在对待计划生育问题上,她一定要做到“你仁我义”,那种“不仁不义”摘软禁的事,扒房的事,再也不会出现了。繁花的耳朵“叽叽”叫了两声。小红说,雪娥做手术的费用,手术后的养护费用,一律由村里报销了。接下来,祥民提到了火葬问题,本村人死了必须火葬,外村人死到了官庄该不该火葬,火葬费该谁拿。小红说,当然该死者家属拿。有人说,就是嘛,本村的人是人,外村人也是人,都是人嘛。接着传出来一阵打闹声,牛乡长只好插了一句,要大家冷静下来。小红说,前几天河里冲下来的那个人,现在已经火葬了,火葬费已经有人拿出来了。有人追问是谁拿的。小红说:“过几天,大家喝喜酒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到时候不光要喝喜酒,还要吃烤全羊。”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是李皓拿的了。繁花想,看来铁拐李也要进人村委了。小红发表过演说以后,繁花正等着听祥生和庆书发表演说呢,乐曲声却响了起来。嗬,这就开始投票了?看来庆书和祥生已经放弃竞选了。这次换了个曲子,是《解放军进行曲》,繁花双手给兔子择草,双脚却跟着那旋律打起拍子。那旋律一遍挨着一遍放,像狗咬尾巴似的首尾相接。后来,那乐曲声突然停了。小红又发表了演说,那自然是就职演说了。现在小红又改成了普通话。那普通话说得好啊,都有点像倪萍了,哗啦啦地就把观众的感情给煽起来了。但小红说了些什么,繁花却没有听清楚。因为有人在放炮,噼噼啪啪好一阵乱响,像过除夕似的。
       别说,到了晚上,村里还真有点除夕的意思。各个路口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大喇叭里放一段戏曲再放一段相声,赵本山也出来了,又出来卖拐了。赵本山的拐刚卖出去,宪生又接上了。这就是实况直播了,宪生的二胡拉得很欢快,有些牛欢马叫的意思,都不像是二胡了。宪生正拉得起劲呢,小红突然在大喇叭里说话了,说从今天开始,村里的电费都由纸厂来出,在用电方面以后实行“按需分配”。繁花披着殿军的棉袄坐在院子里,听喇叭里这么一说,立即交代殿军把屋里的灯泡都换了,换成大的。繁花膝盖上跳动着一个毛线球,她正在给豆豆打毛衣。连任人民调解委员的繁奇坐在她旁边,夸她打得好。她说:“还好呢,多天不摸针线,手指头比脚指头都笨。哪天我得去问问裴贞,这胳肢窝怎么打。”繁奇对繁花的父亲说:“我看出来了,我这妹子做针线活也是好手。”殿军在旁边问了一声:“这庆书不是老想着给自己压担子的嘛,怎么还没压上,还是‘专摘妇女工作的’?”繁奇“啧”了一声,说:“等下届吧。小红说了,她只干一届,然后就去纸厂当个普通工人。”殿军又问:“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小红为什么要把雪娥藏起来?”繁奇摇晃着膝盖,哈哈笑了,说:“小红说了,雪娥那是在替纸厂看家,以后要补发工资的。”繁花问繁奇:“你人股了吗?”繁奇说:“谁都知道,只要不闹事,纸厂是一本万利,为什么不入呢?你们家不是也入了吗?”繁花说:“老哥,你别开玩笑了,连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呢?”繁花的父亲说:“是繁荣入的股。你妹妹说了,这一下姐姐就可以安心给咱们孔家生个男孩了。”看来小红演讲的时候并没有胡说,人家连繁荣的工作都做通了。繁花“噢”了一下,继续打她的毛衣。繁奇给殿军递了一根雪茄烟,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到了这一步,我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好在繁花能想得开,不然我这张老脸都没地方放。你说呢,殿军?”殿军说:“我不管你们的鸡巴事。我要养骆驼了。”殿军很兴奋。繁花知道,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兴奋并不全是因为骆驼,还因为可能再次当爹。这会儿,他不光给繁花削苹果,还捏着餐巾纸,等繁花擦嘴。繁花突然想起了殿军为雪娥修补的那儿双鞋。她让繁奇带给雪娥。手工费就免了。新补了几块皮子,换了两个鞋跟,一块皮子三元,一只鞋跟五元。雪娥要是手头紧张,也就算了。
       街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口望出去,繁花看见了小红、祥生和李皓。李皓手中捧着一张玻璃匾。繁花知道那是送给自己的。李皓一脚深一脚浅的,那块玻璃也就摇过来摇过去,像阳光下晃动的镜子。要是没有意外,匾额上题的应是“一花一世界”。快走到繁花家门口的时候,小红把那匾额接了过去,自己抱着。繁奇已经出门迎接去了,很匆忙的样子。有那么一会儿,繁花仰起了脸。灯光未及之处,天光幽暗而浩瀚。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好像正从天上传过来,传过来。2003年4月一6月写于郑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