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暗香
作者:卢德坤
《收获》 2003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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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图书馆,马立志每次进去就有急于排泄的欲望。事情往往是一触即发的,欲望的出现总是让人始料未及。大多情况下,他都只是站在原地放了几个屁,他自己都是闻不到什么臭味,但是当他看见身旁一个拿着岑凯伦小说的女生突然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嘀咕几声迅速离开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一丝羞愧。图书馆的窗户没有打开,在夏天就显得更加的沉闷。高大的树木的阴影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
后来为了防止孙嘉嘲笑他,马立志有一天主动跟她讲述了自己童年时代一次尴尬的经历。马立志还没讲完,孙嘉就插嘴对他说了一句:
“你是一个缺乏母爱的人。所以你才会爱上我。”她显得洋洋得意,让马立志感到一点点打击。
马立志不得不告诉孙嘉,在他的生命中,母亲的确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他现在还经常做梦梦见他的母亲。父亲在他的童年时代就在一次边疆的爆破事件中丧生了,关于他的容貌马立志怎么也想不起来。在梦中,他的母亲还依然保持着年轻的容貌,后来她没有再婚过。去年马立志回家乡的时候,母亲对他暗示说有好几个男人(老头子)正在追求她。马立志当时虽然装作无所谓,但是心里还是觉得无法承受。母亲是个小学音乐教师兼图书管理员,她一辈子都是在平静中度过的。
对于那个午后,他的记忆还非常清晰,虽然那年夏季他连小学生都还不是。
一天下午,天气沉闷,他进了图书馆找妈妈,她是一名安静的女性,干什么事情都是有条不紊,所以马立志进去之后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他静静地站在母亲的旁边,她正在把过期的报纸装订成册,不时地还要停下手中的工作,为人借书还书。图书馆不大,人稀稀疏疏地分布在各个书架之间。马立志本来是想匍匐在母亲的身边睡一个午觉的,但是突然他听见自己的肚子里发出一种翻滚的声音,他静止了片刻,努力地克制那种声音再次响起。他觉得四周的人都在看他,但是他们还是埋头看书。他们是装的,马立志心里想。但是随之而来是另外一种更强烈的欲望,他被这种冲动给吓坏了。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书,他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去抚摸它们。窗外,天色晦暝,几乎没有一丝风,树叶静止不动,他听见母亲说了句,下班要早点回去收衣服了。这时候,他发觉什么都忍受不了了。图书馆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恶臭,孩童的那种东西虽然天真却可怖。里面静止了一段时间,突然像明白过来什么,他开始听见暗暗的笑声,几个女士开始离场。马立志觉得屁股上湿湿的,他摸了一下,觉得非常委屈,想躲在母亲的怀抱里。他的手伸向母亲,他的母亲大吃一惊,慌忙之中连忙躲避。马立志最后是落空了,手伸到那堆可怜的报纸上。
“你一定是地瓜吃多了。”母亲最后说,她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无奈,脸上的表情似乎对马立志说,对于这种事情,她也无能为力。
每次讲到这里的时候孙嘉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好像对于这种事情永远也听不够。她还喜欢在谈话的时候干另外一些事情,嘴巴里嚼着一块口香糖,或者她那本百看不厌——巴赞的《毒蛇在握》(而不是《绿色宗教》),一边看一边还鼓励着马立志继续讲下去。
“对于母亲,每个男人在年少的时候都有那种欲望吗?像《毒蛇在握》里的一样。”
“什么欲望?”
,
“性欲。剥夺父亲的权利。”
马立志哑然失笑,他从来不认为在《毒蛇在握》里包含着儿童对母亲性欲的成分,正像在他第一次看见孙嘉的时候,天真地以为她还是一名处女是一样的。
“你还很调皮,”孙嘉又说,“那种事情你都干得出来。”说完之后又是一阵大笑,每当这个时候,马立志就非常庆幸自己坦诚地说出了这一切。为了防止别人的冷眼,自嘲往往是最有效的方法。虽然如此,上图书馆的时候他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去。他可以无数次地陪孙嘉逛街,去美容院,或者一起去公园中散步,在人工湖旁边和孙嘉同寝室的女生聊天,但是他真的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去图书馆。在这方面,他还暗暗地希望孙嘉是一个懒惰的女人,在被窝中可以呆很长时间,化妆可以浪费一个上午的光阴。但是孙嘉却是一个很有抱负的女人,据她自己的说法,虽然她的父亲总是源源不断地把生活费的数目增加,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去使用。眼下,她一共有三门家教,两门是文学欣赏,一门是英语辅导,对象是小学还未毕业的男孩。孙嘉不喜欢女孩,她说,现在的小女孩虽然年纪轻轻,其实心里都鬼得很,你看她外表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其实对一些事情早就心知肚明。“看见她们我就感到恐惧。”
孙嘉在讲完课内的情况之后还要讲一通她喜欢的内容:《毒蛇在握》。他无法想象,一个小学生可以去读巴赞的小说,但是他可以想到孙嘉在讲述的时候是多么的谆谆善诱,她笑容可亲地询问他们,尽量不让声音传出房间,“你讨厌你的妈妈吗?”“什么,不讨厌?别人家的小孩子都讨厌,你为什么不讨厌?有个小男孩还把妈妈比喻成毒蛇,然后自己一把把它给捏死了。”“你真的很喜欢妈妈呀?作为男子汉可不能永远呆在妈妈的身边的,要出去闯一闯,不然要变娘娘腔的,老师最讨厌娘娘腔的男人了。”“什么?什么是娘娘腔你都不懂,看来老师教你教了这么久,真是白费苦心了。娘娘腔,我举个例子吧,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娘娘腔。”“千万别把这些话说给妈妈听,知道吗?知道了就好。”
孙嘉把父亲给她的钱都放在银行里,她曾经有个幼稚的幻想,她已经对马立志说过好几次了:她经常想象父亲的公司在一夜之间突然倒闭,她的父亲再也不可能耀武扬威,他的容貌日见衰老,这使他在其他女人面前失去魅力。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会来乞求他的女儿,可以在自己的下半生好好的照顾他。
“我经常梦见这样的事情,非常有快感。”孙嘉说,“有一次,你做到一半我感觉还没来就自己软掉了,那天晚上我的心情非常糟糕。你知道的,我心情一不好,马上就睡觉,我要在梦境中寻找安慰。事实果真如此,一做完这个梦,我又精神百倍起来。”
马立志讨厌做梦,他第一次梦遗是一次非常不愉快的经历,他梦见了一个丑陋的裸体女人趴在他的身上,其实他是想逃的,但是所有的反抗看上去更像一种迎合。他母亲很快就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狭窄的房屋中已经很少存在过这种异味了。在生物学上,梦遗说明整个梦都带有性的性质,无论有多么猥亵,内容有多么的荒诞不经,梦遗的高潮也许透露出做梦人的欲望和他的内心冲突,极度的兴奋是不会说谎的。正是这种真实使马立志感到害怕。他还记得母亲在他的房间像一只猫一样嗅来嗅去,结果似乎证实了她的想法。她的沉默在儿子看来是一种更大的谴责,梦作为生活的衍生物,无意的暴露让人的颜面荡然无存。
虽然如此,孙嘉还是为自己抱有这样的幻想而感到惭愧。但是,在马立志的眼中,她真的希望那一天早日到来。
孙嘉让马立志感到可爱的地方就是她好像很听马立志的话,她不会嘲笑马立志那个古怪的举动。
在他看来,这种欲望多多少少已经成为一种变态了。在这座城市里,拥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学院,另外几乎每个区都有自己的图书馆。为了寻找一些年代久远的书籍,又害怕自己错过机会,所以他办了很多张借书证。他爱好书籍,认为在生活中,什么事情都带有欺骗性。但是书不然,即使一些书籍在对他说明一些反命题的时候使用了诡辩术,他也感到真实可信,被欺骗的时候也心甘情愿。每次进图书馆他都可以呆上一天,废寝忘食。他什么书籍都看,除了专业之外,他对医学还特别感兴趣。有一次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出孙嘉当时正在来月经,虽然她装作一本正经,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还兴致勃勃地期望着当天晚上和马立志做爱。马立志的自豪建立在这种怀疑之上,让他更加看到自己的能力。他暗暗有一个希望,想从图书馆的第一个架子开始读到最后一个,无论是什么书,什么样的作者,只要是变成铅字的,他都感到可一读。很快,他就发现这种想法的不现实性,他错误地把生命的时间和书籍的数量等同起来。他还用普鲁塔克的名言来安慰自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但这件事情真的是不可能的,而且普鲁塔克还认为,任何可能也是一种不可能的潜在因素。没准他一走出图书馆,就被一辆突如其来的卡车撞飞,那么什么书也读不成了。于是,他放弃了原先的想法,决定在有生之年里,开始选择。
但是,正当他发现一本梦寐以求的书籍时,排泄的欲望已经在潜伏了。有一次,他起先是去小便了一趟,回来的时候他发现这远远不够,接着又在里面呆了二十分钟。他在排泄的时候还不忘带上一本书,这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在他的童年时代,他就发现他母亲喜欢坐在马桶上,裤子褪到膝盖处,然后拿着一张当天的报纸阅读。他很早就知道母亲各种各样的读书报告、个人检查上的观点都是从报上抄来的,她坐在上面,一字不漏。马立志经过的时候,他看见母亲的双腿因为长期缺乏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像“苍白的火”在他的眼睛中闪耀。现在,图书馆的厕所每天都有人打扫,水箱的冲水量也非常大,所以看上去显得异常洁净。他蹲在那里,开始翻过一页又一页:“童年并不是在完成它的周期后即在我们的身心中死去并干枯的东西。它不是回忆,而是最具有活力的宝藏,它在不知不觉中滋养丰富我们不能回忆童年的人,不能在自我身心中重新体会童年的人是痛苦的,童年就像他身体,是在陈腐血液中的新鲜血液,童年一旦离开了他,他就会死去。”(比利时:弗朗兹·海仑斯《秘密文件》)他发现在短短的二十分钟之内,他竟然读了十页左右,他一般读书很慢,即使是看小说的时候也要思索每一个字眼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他觉得把裤子剥下来的时候,屁股上凉丝丝的,从下面的洞穴中还有一些冷风往上吹,还有水箱中水流的声音。这些东西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在夏日午后的恹恹欲睡也随之消失。他好像渐渐爱上在厕所里阅读的感觉了,不仅是高速度,而且还让他回忆起一些很陈旧的往事来。
这段时间孙嘉已经写好论文,但是她总是为自己选了巴赞这个研究课题而担心,在她的眼中,导师们在法国文学这个领域内更喜欢学生提交一些关于加缪、萨特甚至是罗布·格里耶的论文。比起这几位,巴赞翻译过来的作品并不多。由于孙嘉的法文水平还远远不过关(她的英语倒是可以,这是她跟一位学国际贸易的男生学的),她又无法直接阅读原文。有一天她想查阅一下各种小说选本上的巴赞的短篇小说,所以和马立志一起来到图书馆。
昨天晚上她并没有等到马立志回来。这让她很奇怪,但是很快连奇怪都没有了,她相信马立志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孙嘉只等到十一点钟,整个晚上她都和高中时代的一个密友聊起各自的男友,她为对方的男友“一个晚上可以来五次”表示既不相信又好奇。“我的那位来一次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抱怨道,想起了马立志在和她做爱的时候,总是喜欢叫她骑在他的身上。而且他还有个怪癖,不喜欢她发出什么声音来。他说,这会让他想起孙嘉是一名荡妇。在他与她做爱的时候,他联想着自已是跟一名贞洁的女子在做那些高难度动作。他在做爱的时候虽然动作的幅度很大,但是整体看上去,身体软绵绵的,好像肌肉里面填充了一些胶状物质,而不是坚硬的东西。最让她感到不适应的是,有一次,马立志好像突然有如神助,她已经感觉到高潮在远远地对她呼唤,马立志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突然感到一阵尿意。“我可不想把这个东西也射到那里面去。”说完就急急忙忙跑卫生间里去了,回来之后,孙嘉觉得自己的热情还没有消失殆尽,但是马立志已经换了一个人。她的女友听了之后,劝告孙嘉不要担心,一切情况都会好起来的。“或许你不知道,
越是这样的人,他的想法你不能捉摸,他越是有着巨大的潜力,有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还不知道呢。”女友是带着一种半嬉笑半恐吓的口气说的,但是孙嘉还是感到一阵甜蜜,那天晚上出现在她梦里的,不是她父亲的破产,而是巴赞小说中那个手捏毒蛇的小孩,长着好看的金色鬈发,眼睛像马立志一样忧郁,他好像正在呼唤她。
第二天马立志回来的时候,孙嘉快乐地问他昨天晚上怎么没回来。马立志颓唐地说他在一个学院图书馆的通宵自习室里睡着了。当时他正在看一本西藏旅游指南的书,其中有许多插画和实地照片。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并没有人理他。
“你不是骗我吧。”孙嘉嘲笑般地说道,“你不会是背着我找其他女人去了吧。”
“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马立志脸色灰暗,说完之后马上扎进厕所。
“你的毛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半个小时后,孙嘉一脸愤怒地看着他,“你以后吃饭也住到里面吃好了。”
他们的战争开始得很偶然,结束得也很快。和马立志吵架之后,孙嘉搬回到自己寝室里去住了。她设想着马立志到底要多少时间才可以厚着脸皮让自己回去住,她预想大概要一个星期左右,马立志平时看上去已经越来越知道自尊为何物了。但是,第二天他就带了一大堆零食来找孙嘉,孙嘉故意不吃,马上就被她寝室里的那帮狼虎般的女生给吞噬完毕。最后马立志说,我们可以回去了吗?孙嘉点点头,又一次感觉到被一个人爱是多么甜蜜啊!就是在那次回家路上,孙嘉提出她想和马立志去图书馆查阅各种小说选本的想法。马立志犹豫了一会儿,这时候他们正经过孙嘉就读的那个学院的情人林,阳光从树梢上洒下来,他想,或许与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那个古怪的欲望就会没有了。所以,他很有自信地答应了孙嘉。
他们在路上还讨论着一个话题,这个话题让马立志有些尴尬,孙嘉主动承认了在与他相识之前她一共有过两个男友,一个是她的同学,一个非常喜欢加缪的家伙,对巴赞总是嗤之以鼻,每次孙嘉看见他的时候就试图说服他:巴赞并不比加缪差,甚至还有过之。他喜欢叫孙嘉“小丫头”或者“无知的人”,他这样叫的时候,孙嘉就感觉到了幸福。另外一个男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如果说与那位加缪爱好者的交流大多数还是精神上的话,那么与这位则更多的是肉体。他告诉孙嘉一个名字,孙嘉怀疑那是一个假名。他对孙嘉说,自己还没有结婚,但是孙嘉总是觉得他已经儿女成群了。她不在乎他的谎言对她重复了多少遍,一到周末她就主动去他在郊区的一座别墅里面,有时候她比他早到,她就自己在那里煮方便面充饥,接着他一到来就开始做爱。“他一个晚上可以干五次。”孙嘉说了一个谎,然后马上注意着马立志的反应。马立志的脸涨得通红,说了一句“真的吗”,声音非常压抑。孙嘉回答,是真的,我没骗你。她感觉到他已经开始感到嫉妒,而且尽量不让这种情绪流露出来。接着孙嘉就问起马立志以前交过几个女朋友。三个?四个?抑或更多?
“没有,一个都没有,你是第一个。”马立志说出之后就感到后悔了。
“不会吧。”孙嘉压低声音说,“你知道那么多个体位。”
“那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印度的一些房中术书籍对这些描述很多。”
马立志看着孙嘉,她好像非常得意。在她的眼中,马立志仿佛成为了她的私人财产。这让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孙嘉时的情景,在记忆中,他已经无数次将它美化了:那是在一个图书馆的阅览室中,她在春天的某个日子里穿了一件粉色的衣服。位置是在左边第三扇窗户旁边,马立志与她相隔了七八张桌子。整个午后,他都漫无目的地翻过一本又一本书,那些汉字在他的眼中仿佛成为了无意义的代码,毫无用处,他还不小心折断了一支用来做笔记用的m铅笔。孙嘉坐在窗户旁边,阳光使她的脸蛋看上去更加鲜艳。她不时地翻几页书,把一支钢笔放在拇指和中指之间转来转去,那样子看上去怡然自得但是又充满了焦虑。于是,马立志就开始想着这是一个自然科学系的女学生,眼下,她可能正被一幅动物解剖图所困扰。后来,他起身装作要去买矿泉水的样子,路过她旁边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桌子上放着大概五六种小说,而拿在她手中使她十分困惑的那本是《毒蛇在握》。马立志记得这是法国作家巴赞的第一本小说,他很早以前就看过,那本书其实不怎么样。他稍微有点失望,在法国文学中,他最喜欢马塞尔·普鲁斯特。他在她的身后徘徊不前,考虑着是否上前答话,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马立志相信自己可以很快就想出话题来,他完全可以假装自己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里,去寻求她的帮助。但是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孙嘉看小说的时候的认真劲儿使他不忍去打搅。他孤身一人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孙嘉已经离开了,阳光依然照在她起先坐过的位置。
有好几次马立志都向孙嘉描述了他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情景。“事实上,”孙嘉说,“当时我已经注意到了有个人在我身后打转。不过这种事‘隋很平常,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打量我。”
“是吗?”马立志又一次感到失望。
“不过我当时也看见了你。”孙嘉说。
“是吗?”马立志突然来了精神,“当时有什么感觉。”
“一个土包子。”说完,孙嘉可爱的笑声又响了起来,“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被你搞到手的。”
马立志帮孙嘉找来各种各样的小说选本,但是里面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在中国,好像还不能找到一本巴赞单独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孙嘉非常认真地翻阅每一篇,但是让她非常失望,没有一篇使她的喜爱度超过《毒蛇在握》,“你想想看,一个男孩对于母亲的憎恨是那么强烈,他总是想着怎么陷害她,接着就发展到去谋杀她。”
她的评价是,那个小孩很可爱,但是站在女性立场上来看,这个小孩真是可恶之极。
“可是你别忘了,母亲也在用相同的方法残害自己的儿子。” “那不一样。”孙嘉说。 “没有什么不一样。仇恨只能在两个人中才能产生。”
他突然觉得孙嘉那股傻样子非常可笑,她肯定是没看懂《毒蛇在握》这本本来就不怎么优秀的小说。她的言辞让他感到庸俗无聊,接着又为自己浪费了这么多时间陪她做这些无意义的事情而感到后悔。他想着,他或许不应在吵架之后第二天就去找她。当时他也是这么想,在孙嘉离开他的住所之后,他仿佛看见了在未来,他将一辈子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将不结婚,他不喜欢小孩子,以后再也不会有长得像他一样的男孩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他突然感到一种幸福,那种自由让他可以放弃自己每天观察着自己心爱的人所带来的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但是,夜晚降临了,所有的东西都被拉长了,思念也开始增长了三倍。他想,今天晚上看来我是要失眠了。在辗转反侧中,他感到自己是痛苦了。为了使这种痛苦不再继续缠着他,他当机立断作出了决定,天一亮,就去找孙嘉。他感到虽然一夜失眠,但是身上还是充满了活力。当他和孙嘉一起走到情人林的时候,孙嘉突然问他有过几个女人,他大吃一惊。他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她,他在心里说。但是孙嘉看上去很不相信。他感到很想睡觉,他想,昨天晚上他不要想那么多的话,睡眠之神应该会很快就降临到他身上。
眼下,这种厌恶再次从他的心里出现,就像一个泡沫出现在水面上。他对孙嘉摆了摆手,图书馆的天窗显得遥远,窗外阳光虽然明媚,但是他觉得心里却郁闷不堪。他走近了厕所,忘了带上一本书。后来他发现连手纸也忘了带,卫生间就只有他一个人。他正在考虑着是否要大声喊孙嘉的名字,这时候他突然发现了在自己前面的那扇小门上有一些字。他很早以前就发现了,但是以前一直没有注意看。现在,他被吸引住了。上面用圆珠笔重复着写着这样一条信息:先生!你需要鸡吗?请按这个电话: X X X X X X X X。五十元一次,让你快乐似神仙!后面就是一连串的数字,想来是这个厕所里的掮客的号码。其他还写了很多,内容却大同小异。马立志却突然发现自己勃了起来,他突然有了一种想手淫的冲动。早在他的青年时代,他就很少手淫。那时候他还和母亲住在一起,房屋的狭窄使母子之间感到一些尴尬。马立志曾经被朋友带到厕所里射过一次,当时的感觉并不好,他总觉得很多人在注视着他的自渎。现在,环境是好了很多,图书馆这种现代化设施越来越显得干净,透明。他正在考虑着是否真的来一次的时候,厕所里突然进来了另外一个人。
他看见是孙嘉。她正一个位置一个位置地寻找马立志,样子看上去肆无忌惮。当她找到马立志的时候,把一卷手纸递给他,说了一句,“你急得就像小孩子找妈妈一样。”当她想离去的时候,突然凝视着马立志,她的目光转到他的那里,她站了一会儿,突然感到一阵被侮辱的感觉。最后,马立志看见孙嘉带着鄙夷的神情愤然离开男厕所。
他觉得自己真是无地自容了,孙嘉还想在图书馆里呆一段时间,他没有跟她告别就自己一个人走出图书馆。外面的阳光使他感到舒畅,但又仿佛缺少什么。他在心里默念着一串数字,非常熟悉。接着他又想,这是谁的电话号码吗?孙嘉?后来,他才恐惧地想起,这串数字起先是写在厕所里的,他在不知不觉中就把它给背了下来。之后,他没有回家,孙嘉一定是回去了,埋头修改着自己的论文。他一直在考虑是否打这个电话试试,或许他第二天就可以告诉孙嘉,我并不只有你一个女人。这仿佛是一种验明正身的标志,标志着马立志并不只有孙嘉。他越想越兴奋,仿佛这是一个属于古代典籍中禁忌的范畴。但是他来到公用电话亭里的时候,就开始犹豫不决了。他在考虑这样的一个问题,在他看来:如果你对一件事物产生联想的话,那么在产生联想的那一刻,它已经拒绝了你。
毫无理由,幻想从来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情。当你真正面对一件事情的时候,你首先需要的是,面对这件事情的勇气。他跑了几家书店,把整个下午都花在买书上了。到了六点钟左右,他随便吃了一点晚饭,当感觉到肚子快要被食物给撑破了之后,他才开始拨打那个电话。电话一拨就通,他怀疑马上就有一个男人跟他说话,但却是一个女人接的。她操着纯正的普通话跟马立志交谈,出乎马立志的想象,谈话最初的时候就消除了两个陌生人之间的隔膜。那个女人避免使马立志感到任何意义上的尴尬,她的声音软软的,类似于母亲对于孩子唱催眠曲时的那种情景。
打定主意,他很快就到了约定好的地方。女人的住址非常不好找,马立志花了一段时间,在寻找的这段时间,马立志感到自己的内心好像火烧火燎一样,急于想倾泻一切。他一边寻找竟然还想起施勒格尔的观点:
谈到一个妇女的道德问题,大概很有把握地断定这个妇女是纯洁还是堕落的。她如果是随大流的,就是堕落的。因为精神和性格的力量是潮流的外在显现,而且构成了她的全部内涵,而这正是通过她才得以成立的。
肉体上的堕落并不是堕落,他高兴地告诫自己,为自己找到理论上的根据感到高兴。想完了这一切,他就找到了那个地址,从外表上看,你绝对不知道它是一个暗娼的居住地。一个女人开了门,里面灯光灰暗,他看不清楚她的相貌,只是闻到她身上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几乎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这多少显得不洁,但是马立志管不了这么多了。他们谈好价钱马上到达实质的内容,那个女人按照马立志的要求爬到他的身上来。马立志一抚摸她的乳房,她就开始夸张地叫了起来。马立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眼前是一个荡妇,所有的精神都从肉体开始。女人看他停止了动作,问他是不是自己的叫声还不够激烈,引不起他的欲望。马立志感到很羞愧,他的意思是不想女人叫,那是过于嚣张的表现。他想她别叫,让所有的激烈在沉默中完成,但是他却说不出口。
“我想先上一下厕所。”他说。
“没关系。”女人十分潇洒地从马立志已经软下来的肉体上爬下来,“反正你已经付钱了。”
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好像有漏水的毛病,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来。马立志坐在上面,他没有排泄的欲望,只是想坐在马桶上面而已。厕所的窗户已经打开了,空气中仿佛有一股让人迟疑的暗香。他起身看见窗户和地面的距离并不高。那边,女人正在唱一首流行歌曲,仿佛是一种变相的召唤。马立志重新回到马桶上,他正在思索。在他思索的时候他是平静的,在那股暗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