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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爱人
作者:戴 来

《收获》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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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芸打来电话,抱怨她至今还没找到一个可以让她去爱的男人。她的意思是让她心甘情愿放开手脚去爱的男人。她有满腔的爱,这我知道,她已经等待了那么多年也酝酿了那么多年,她的爱在等待中散发出酒酿的味道来。
       小芸在电话那头说,如果今年春节前还找不到这样一个男人,她将从此退出欢爱江湖。她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真让我担心,同时也窃喜。挂电话前,她还顺口骂了一句粗话,因为是随口说的,听起来像是表达了她此时的心情,也像是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语气助词,反正听来倒蛮悦耳的。
       我一直认为独特的人总会吸引更多的目光。小芸的职业是橱窗设计师,业余担任几家大型商厦的时尚谍报员,这应该算是个有点特别的职业吧,另外,她能把粗话说得跟吹口哨一样好听,当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我曾经怀着好奇和读连载小说的心情把若干个还算优秀的男人带到她的面前,结果真让人伤心,事后他们用不同的音频给予了她基本相同的评价,简而言之,那就是:狗屎,一堆自以为是的狗屎。
       我还曾打算以我这位朋友为原型写一篇小说,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后来小说写出来了,我却送了一只泥塑鬼脸给她的二十五岁生日。我怕她看到这些和她有关的文字,我怕她会像吹口哨似地吹出一大串粗话,我怕看到她脸上那种很无所谓、甚至有点不屑的表情。
       现在,我突然发现,其实很久以来我都有些怕她,这种怕并不具体,但因为不具体,所以每次和她坐在一起超过十分钟,我就开始不自信起来。并且,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是我们女孩堆里的女大王。这么多年过去了,大部分儿时的玩伴都如云雾般四散开去,我不知道为什么独独还和她保持着比较密切的关系。
       说实话,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希望能亲眼看到她失意的那一面,哪怕仅仅是个瞬间也好。因为她总是一帆风顺,人长得漂亮,工作干得有声有色,情感上,尽管暂时没找到她爱的,可身边不乏爱她的,一个人怎么能活得如此这般游刃有余,这真让我不能心平气和。
       有一段时间我十分倒霉,接二连三地丢失东西丢失感情,简直是霉运当头,心情的灰暗也就可想而知。适逢此时,我接到了小芸的电话,就是一开头的那个电话,天哪,接完那个电话,我的精神之一的振。我承认我有些阴暗,但考虑到我当时的处境,我随即原谅了我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频频给她打电话,我只是想听听她的抱怨,听她在电话那头粗话连篇,我便很快乐。真的很快乐。我从未想过,有一种快乐竟然会是这样获得的。
       从今年的五月份开始,小芸就在为一场活体内衣展示做着琐碎而繁杂的准备工作,这是她进入这行当以来最有创意的一个举动,届时将有十六位男女模特在商厦临街的橱窗内为观众展示最新款的内衣。一天忙下来,只要心情尚可,小芸总会在入睡前给我来个电话,也不管是几点了,别人是否已经睡下了,在她眼里我是个闲人,每天坐在家里,敲敲键盘,生活得足够枯燥乏味,所以有电话打进来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一开始小芸会先谈谈让她又亢奋又疲惫的工作进展情况,她最初的创意有一半都给毙了,按照她的设想,这场展示会应该安排在晚上,橱窗内安上跟卧室一样柔和温馨的灯光,然后在里面放上一张双人床,上面撒满玫瑰花瓣,男女模特就像在家里一样放松,还可以有些不过分的亲昵动作,不需要刻意的表演,观众在观看的同时自然会想象当自己穿上这样的内衣和爱人亲热会是怎样的一种效果,以此拉近和观众的距离,最后在熄灭灯光拉上窗帘的同时结束整个展示会,多么流畅自然,还贴近生活。可是展示会的总监认为不应该把卧室内隐秘的生活搬到橱窗里,这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小芸恨恨地说,这个糟老头子,如果我给他点机会他就会改主意了,但我就是不和他上床。
       话题在不知不觉中已转向了男人,这也是小芸睡前的一杯牛奶,喝完她才能安然入睡。她说我们身边的男人怎么那么乏味无趣,看一眼你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我问。
       想什么,妈的,当然上床啦。
       在小芸筹划活体内衣展示的同时,我也开始了一个叫《我们都是有病的人》的东西的写作。在女友的提议下,一个叫安天的男人搬入了新居,但他时常会有一种很不踏实的感觉。有一天,安天突然发现自己的日常生活被搬上了网络,正被全球上千万的人收看着,与此同时,女友失踪了,面对着新家那几个显然曾安装地摄像头的窟窿,安天的生活陷入了迷惑、愤怒和没完没了的寻找之中。这时一些男人女人怀着各自的目的闯进了安天的生活,他们貌似正常,其实和你我一样都是有病的人,他们在安天的生活中进进出出,带来一些刺激,制造一点麻烦,就在安天打算就这样过下去的时候,他的女友出现了,他的生活也随之有了戏剧性的变化。
       我想把它写得好读好看一点,大概十五万字,这样的一个长度是我和读者都能接受的。小芸也算是我的一个读者,但我知道她读我的小说无非是想从中找到她的影子,不过从来没有找到,所以她多少有点失望,因而她认为我是一个虚伪的脱离生活的作家,她断言这样的作家永远也成不了气候。我脸上挂着淡淡的无所谓的笑容,但心里面在说,去你的。
       内衣展示会的前一个星期,小芸请我去看看她精心准备了两个月的内衣展示会的第一次彩排。她说你反正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整天呆在家里,闷都闷死了,还不如出来换眼睛换换脑子。由于写作的不顺利,此刻她的话在我听来,更像是一种蓄意的讽刺和打击。我忍不住叫了起来,就你是在做事,别人都是闲人。她好像吃了一惊,说,你怎么啦,我又不是那个意思。顿了一顿,她又很有把握地断言道,不是便秘就是东西写得不顺,所以心里烦,那就更应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挂了电话,我对自己说,一个女人如果自我感觉好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多少有点神的味道了,我真的应该对她敬而远之了。
       午睡起来,我照例先洗把脸,然后去朝南的那个阳台上站一会儿。正是一年中最热的那几天,天空中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人心里发慌,全身冒汗。因为刚从空调房里出来,巨大的温差让猛然置身于太阳底下的我一阵眩晕,我双手撑着阳台的护拦,闭上了眼睛。
       近十天来,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让我感到身体虚弱,精神恍惚,在用科技制造出来的凉爽里面,我觉得不但离真实的季节很远,而且离现实生活也有距离,阳台成了我感受这个真实季节的一个去处。
       当我睁开眼时,看见对面三○一室厨房通向阳台的门正在奇怪地开开合合,仔细看,门旁有两个人在地上扭打,似乎一个人想要打开门,而一个人拚命在阻止。
       我奔回房间,从抽屉里翻出许久不用的一架二点五倍的小望远镜,快速地调好了焦距。镜头里出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瘦高,但十分结实,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色彩艳丽的沙滩裤。女的衣衫不整,长发凌乱不堪。
       看他们的动作和脸部的表情,我猛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般的家庭打闹。女的已被逼到了门边,背靠着门坐在地上,两手掐着男人的脖子,而男人的两只手抓着她的手腕在向外拉。
       突然,那女人不见了,从镜头里我只能看见那男人的半截身子,他的面部表情显示他正在用力,我的心狂跳了起来,举着望远镜的双手由于紧张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我下意识地踮起了脚尖,可还是看不见,情急之下,我奔回房间搬来了一只凳子。镜头里出现了那女人的一只手,它拚命在挥,同时那男人就像是骑在一匹狂奔的烈马上似地身体乱晃着。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时间在瞬间似乎凝固了。我被眼前看到的一切吓坏了。
       在床上坐了足有五分钟,我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报警。拿起电话前,我又一次推开了阳台的门,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男人也在阳台上,仍然光着膀子,一手夹着一根烟,一手提着一只塑料水壶,正在给摆在护拦上的花们浇水,嘴里居然还吹着不成调的口哨,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
       我完全愣住了。
       那男人浇完水后并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用慈祥的就像是看自己孩子的表情看了一会儿花们。我退回到房间内,后背抵着阳台的门,我问自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仅仅是一个幻觉,可它是那么真实,而且有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力量,捶打着我那颗因为惊恐因为意外而狂跳不已的心脏。我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去,但没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床头柜上的那只望远镜提醒我,这绝不是幻觉,另外,还有阳台上那只小凳子。
       我把凳子拿回房间,关是阳台门,站到凳子上,透过门上方的玻璃观察对面的动静。整个小区十分安静,对面三○一室也十分安静,但这一切在我看来更像是个迷惑人的假象。
       紧张和恐惧慢慢平息下来之后,好奇和疑惑浮了上来。整个下午,我没有写一个字,但仍然跟自己较劲似地坐在电脑前,面对闪烁的显示屏,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些想象和猜测随着烟雾在房间里面弥漫开来,这样或那样的可能在我脑子里短兵相接冒出很多火花。
       黄昏的时候,我再一次来到了阳台,拿了一张报纸,依着护拦,做出一副看报的样。因为三○一室的阳台没有封,所以从我站着的这个位置,可以不太费劲地看见阳台后面厨房内的大概情况。正是准备晚饭的时间,但三○一室的厨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十五分钟后,我决定下楼绕到对面那幢楼的后面看看三○一室朝南阳台的情况。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三○一室的南阳台上摆满了盆景,就像一小型的植物园,看来这家的主人对植物有着很不一般的爱好。我又想起了上午那个男人看花时的神情,那么安祥,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直到晚上九点半,三○一室才有了灯光,先是和厨房平行的客厅的灯打开了,过了好一会儿,那个男人终于出现在了阳台上,并打开了阳台的灯。
       我站在椅子上,拿着望远镜,通过阳台门上方的玻璃观察着对面的动静。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电话是我的前男友打来的,我们交往快四年了,最初的激情早就被时间这条河流冲刷得无影无踪了,但时间也给了我们相处的默契,我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大半辈子,都已习惯了对方的言行、嗜好和生活方式,尽管没有激情,但也没有过多的分歧和矛盾,也许这就是在一起生活的前提。可俩人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都不提结婚这档子事,每星期他来我这儿住一两天,忙得实在没时间见面就通通电话。后来有一天,他吞吞吐吐地向我忏悔他在歌厅里认识了一个坐台小姐,他们睡了一觉,彼此感觉都不错,所以后来又睡了几觉,那后几觉都是不付钱的,相当于友情奉送,再后来,他感到了内疚,断了和那小姐的来往,这时他感觉应该结婚了,所以就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说,你真不应该告诉我这些,做都做了,就让它成为过去好了,发生这种事作为你的女朋友,我完全能够理解也勉强能接受,但要是你老婆,我就只能理解不能接受了。如今他又有了新的女友,喝多了酒或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给我打电话。
       我拿着话筒,一边哼哼哈哈地应付着,一边密切关注着以面三○一。那男人一手拿着一把剪刀,一手拿着一只塑料水壶,他浇得很仔细,不时停下来变换角度端祥着花草。当我把镜头对着他的脸时,发现他正在古里古怪地笑,左边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着。
       二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起床后,我首先跑到了阳台上张了张,然后才开始我起床后的那一套例行的程序。这么早就坐在电脑前让我觉得仿佛是个意外。我把昨天写的几千字看了一遍,这时门铃响了。
       我跑去开门,外面却没有人,防盗门上插着一个折成箭状的纸条,展开一看,是一张普通的A4打印纸,上面是几个一号的黑体字:你到底在看什么?翻过来,背面什么也没有。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我侧耳听了听楼道里的动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奔到阳台上,趴在护拦上往下看,半天也没一个人出来,我重又看那张纸,你到底在看什么?天哪,难道是对面那个男人已经发现我在窥视他了?
       吃过午饭我打车赶往位于城东的彩排地点。彩排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在一面巨大的玻璃后面,一对男女模特穿着比不穿还性感的内衣正躺在床上小声交流着什么,另一对模特则随意地在走动。小芸忙前忙后,但还是抽人来到我这边问问我的感觉。我说创意真是插独特的,但对于老百姓来说,这一步是不是跨得太大了点。小芸撇着嘴说,就这,已经是调整后的步伐了。
       那对躺在床上的男女从床上坐了起来,相视一笑,他们的表演十分自然,仿佛正生活在生活中。那个男人首先下了床,他走到玻璃前,一手撑在玻璃上,做临窗跳望状,他的目光轻轻地从我的脸上扫过,他似乎看了我一眼,又像根本没有看见,可我却像是被重拳击中般差一点倒下,我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男人竟然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同样光着膀子,嘴角挂着古怪的让人琢磨不透的笑容。
       由于意外和紧张,我感觉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我的眼睛死盯着他,我想更为清楚地看一看他的脸。他重又走回床边,拥着他搭档在虚拟的橱窗里走了一圈,然后走出来,往更衣室而去。我走到小芸身后,问,刚才做表演的那个男模特是从哪儿找来的。小芸回头看了我一眼,眉毛挑得老高,揶揄道,怎么,看上啦?我说随便瞎问问。小芸说,这些人都是模特经纪公司推荐的,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那个男人老是独来独往,好像有点味道的,一会儿彩排结束,我帮你传递一下问候,怎么样?我说,去你的,你的脑子里就这么一根筋。小芸说,操,好心当作驴肝肺。
       第三节表演,那个男人和他的搭档还是最后一个出场。他好像有一点心不在焉,尽管当他和自己搭档对视时眼睛里满是柔情,但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眼神飘忽,并不聚光。我差不多退到了门口,我突然想到了那张纸条,我想这个男人也许已经认出了我,并且那个被扑倒的女人的样子也出现了我的脑海里,恐惧在瞬间潮水般淹没了我,连招呼都没打我就跑了出去。
       在烈日下疾步走出一大段后,大汗淋漓的我才慢慢缓过神来,其实所谓的危险都来自于我的想象,我根本不了解那个男人,而我那天在阳台上看到仅仅是事件的一部分,也许他只是和他的女朋友或妻子玩了一个游戏,现在最大的谜团是那张纸条。我停下了脚步,打算回排练场,把彩排看完,如果有可能的话,多了解一点这个男人,了解了也就不会胡乱猜测了。
       彩排结束后,那个据小芸说叫马力的男人第一个离开排练场,我稍一迟疑也跟了出来,并上了他后面的一辆出租。司机是个饶舌而且说话语速极快的大胖子,一路上他不是眉飞色舞地和我谈他新买的这辆车,就是不成调地哼着那首烦死人的《心太软》。我很紧张,眼睛盯着前面那辆蓝色富康,心里盘算着一会儿马力要是下车我怎么办,可是我的耳边,这个胖家伙不停地唠叨着,我努力调匀呼吸,我对自己说,不管怎样,这位师傅的车技不错,跟了五六公里也没跟丢。
       马力的那辆出租在华联超市停下了,他下车以后并没有马上进超市,而是站在路边点了一根烟,从我坐着的这个角度望过去,他高大挺拔,不断有路人从他面前走过去后又回头看他,显然他早就习惯了被注视,气定神闲地抽着烟。这时有人提着大包小包过来敲车窗,我略一犹豫,说,走吧。
       车到我的楼下,胖司机突然冒出一句,刚才那个男人是你的男朋友吧,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人长得挺帅的嘛。
       我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望远镜跑到阳台上。马力家的花花草草在夏日的午后有点蔫,我细细打量着这个大概两平米大的阳台,希望发现点不同寻常的迹象。果然,在阳台上方的晾衣架上我看见了几件女式内衣。从款式和颜色上可以判断得出这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这么说,马力并非一个人住,难道这个女人就是那天和他厮打的女人,为什么这两天她不露面呢?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面的阳台上,于是本来就不顺畅的写作完全停顿了下来。我时不时站到凳子上,通过阳台门上方的玻璃窗观察马力家的动静。看得出来,马力是个生活得比较有规律的人,因为他会在基本固定的时间出现在阳台上,而我期待见到的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出现,虽然晾衣架上的内衣每天在换,可都是马力出来晾的,还滴着水。晾完衣服他会站在阳台上抽根烟,他的烟瘾似乎挺大,有时候会连着抽上两根。
       与此同时,我每天都会收到一张打印着黑体字的A4纸,有时候是在信箱里,有时候是在奶箱里,或者和第一次那样插在防盗门上,什么诸如“好看吗?”、“过瘾吗?”,显然是一个了解我近日兴趣点的人所为。
       有关马力的情况,小芸很快就打听来了,三十岁,湖南人,一个月前刚应聘进模特公司,就这么简单。他总是独来独往,在公司没有朋友,他对大家来说就是像个谜。小芸在电话里说,这是个很特别是男人,我知道这最合你的口味了,神秘兮兮,最好还有点神经兮兮。我说,我对他是有兴趣,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男女之间的兴趣。行啦,小芸打断道,不要解释了,对男人有兴趣怎么说都不能算是一件坏事,有需要我做的就说,不要客气,没事我挂了。
       等等,你最近有没有往我信箱或奶箱里放小纸条?
       什么小纸条?
       你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就这样吧。
       挂了电话我又站到了凳子上,马力家厨房的灯亮着,他低头在忙活着,好像是在切东西,嘴上还叼着一根烟,他新换了个发型,头顶是板寸,两鬓连带胡子都留着,很酷,加上他的宽肩膀,看起来十分性感。忽然,他停下手中的活,回过头去伸长脖子往厨房门口张了一眼,紧接着扔下了手中的刀拔脚往里面奔了进去,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举望远镜的手都酸了,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罢休,我想厨房的灯还开着,料理台上的那一摊子也还没有收拾,马力早晚会出现的。我去找了张莫文蔚的CD,戴上耳机,莫文蔚唱:
       似乎谈过恋爱
       似乎还在等待
       有一个男生总是说他睡不着,我劝他去看医生
       还有一个说他寂寞希望生活热闹,他应该去找一只小花猫来拥抱
       后来她又唱:
       情绪像一部电梯不是上升就是下降
       游戏终点是回家,没有第三种方向
       最常听的开场白你好以外还是你好身体健康不健康
       不怕精神就要失常
       我不耐烦我不耐烦,怎么办
       爱人分手的原因不是误会就是了解
       不渴望也就遗忘,没有第三种下场
       从左边转到右边,离不开一张双人床
       我的手很酸眼睛很酸腿也很酸,但我还是坚持举着望远镜站在凳子上,我已经从中意外地体会到了快乐,偷窥的快乐,用一种下流的方法从一个隐秘的角度去看一个奇怪的带有某种你隐约已经触摸到的危险性的男人,这怎么会不让人觉得心跳加速呢?何况这个男人的身材性感,发型性感。
       昨天晚上,我接到小芸的电话,因为连着几天没听见她的声音,我感觉她十有八九是遇到了什么事,而且是坏事,否则早就打电话过来了。你不知道,多年来,我们对外互相吹嘘,在内心却很清楚彼此谁也不买谁的帐,而且我们似乎一直暗暗在较着劲,期待有一天终于让对方心服口服。电话中,小芸的声音不断地往上扬,往上扬,让我感受到一种禁不住往外洋溢的满足和快乐。她说已经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个男人,是一位高鼻梁蓝眼睛的先生。他性情温和,身材健硕,五官和肤色挑不出一点毛病,除了不爱说话,他简直是个完美的男人。
       我问,你们是怎样认识的。
       我的女朋友说,她是在网上偶然看到他的资料和照片的,她几乎是一见钟情,立即汇
       款定了一个,虽然价格不菲,但绝对物有所值。
       我说,等等,那位先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
       我的女朋友说,当然是个模特啦。他的制作非常精良,妈的,不但身体各部位的比例无可挑剔,而且手感尤其好,跟真人的皮肤没什么两样。妈的,你不知道,他真是棒极了。
       由于意外,我拿着电话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挂电话前我问了一个在我的女朋友听来傻极了的问题:你觉得你们之间有爱情吗?
       爱情?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怪异的笑声,爱情是什么?不就是一种想象吗?这个男人,除了外型,其余的一切都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我每天给他换衣服,摆造型,我按照自己的想象来摆弄他,他给予我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无限的,所以要说爱情,我和他的爱情肯定是无限大的。总之,我找到了他,我爱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三
       歉鼋小段颐嵌际怯胁〉娜恕返某て倚吹靡斐5丶枭蚜Σ淮有模乙丫苣寻*精力集中到电脑前,两只脚不自觉地就站到了凳子上,哪怕对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似乎只有站上去了才能安心。有时候我觉得眼下的写作已经变成了一场痛苦的便秘,已在进行当中了,再痛苦也只有把它拉出来才能完事,可马力那儿才是我的兴趣所在,所以在电脑前坐定还是站到那只该死的凳子上去成了每天我自己和自己的一场艰苦的思想斗争。
       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从未见过那个我认定确有其人的女人,然而阳台上每天都有女式内衣晾出来,滴着水,紧挨着同样滴水的应该是马力的衣服,它们挂在一起是那么地自然,同时也让我费解。
       早晨九点钟,马力照例在浇完花草后出门。我站在北阳台上目送他消失在楼群里,然后下楼就像是取信一样从信箱里取出那张已成为我生活一部分的纸条,这次有点特别,在上面居然打了一个ICQ号码和一个Email的地址:
       ICQ:93431156
       mail to:blue-007  163net
       回到有,我又来到了南阳台,外面的天有点阴,而且有风,我趴在护栏上,我知道马力的规律,他一般中午十二点左右回家,所以我放心大胆地观察起对面来。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当我回屋拿了望远镜然后兴冲冲奔出来时,马力出现在了对面阳台上,我下子愣住了,我明明看到他离开的,怎么一转眼又回来了。在短暂的迟疑之后,马力显然认出了我,他冲我点点头,而我就像偷东西的被人当场捉住了似地惊慌和狼狈,脸涨得通红,不知该做何表示,情急之下我竟然扭头进了房间。
       第二天我在信箱里拿到的纸条上写着:你的脸红了。
       我决定要把写纸条的人找出来,一个人就像幽灵似的监视着你的生活,还不断站出来对你的生活点评上几句,你却连这个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这也太荒唐了。根据我的分析,这个人应该像我一样有着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所以他才有可能在我偷窥别人的时候偷窥我,另外,他还必须具备一个观察我的角度,符合这两点的人应该就住在和马力的楼房平行的那几幢楼里,而且楼层不会太低。
       其实我已差不多猜到了此人就是马力,只是还不能肯定。你想象一下,一男一女,从没说过话,却互相偷窥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这真是一件让人感到又刺激又恶心的事。
       我楼上楼下地跑,小心翼翼地埋伏,努力了三天,纸条还是每天都能收到,就是捉不住写纸条的人,在没有更好的办法的情况下,我找到了时下流行的家庭事务调查所。在预付了一点定金后,我就只需坐在有里等候他们每天的电话汇报了。毕竟是吃这碗饭的,只用了两天时间,事务所就把我需要的情况调查了出来。
       和我分析的一样,每天往我信箱里塞纸条的人就住在马力住的二十五号楼,但不是马力,此人名叫柳自全,男,二十八岁,未婚,原是某网站的编程人员,一个月前被公司裁员,目前无业在家。
       走到家门口,我又改了主意,坏笑着来到了二十五号楼的六○一到室,敲了半天门,里面一个男人才闷声闷气地问,谁呀。我说,是我。你是谁呀。我说你开门就知道了。我听见了拖鞋踢踢踏踏的声音,可走近了突然又停止了,我猜他正通过猫眼在打量我,我笑眯眯地对着猫眼。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我想他大概被吓坏了。我又敲门,起先很好地掌握着节奏和重量,后来手疼了改用脚,那就有点不好控制了,我执着而又耐心地敲着踢着。
       十分钟之后门打开了。一个黄豆芽一样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他低头站在门旁,有点腼腆,还有点慌乱。我走进屋,把沙发上的杂志报纸往边上挪挪,腾出一块地方来坐下。我说你也坐呀。他说你,你,你喝,喝点什么。简单的五个字在他嘴里绊了好几跤。
       房子基本上就没有装修,看起来就像是个临时住所。趁这个叫柳自全的男人转身去倒茶,我轻手轻脚地走向厨房。厨房的门半掩半合,但我还是看见厨房通往阳台的那扇门后面架着一架望远镜,比我那架气派一百倍,不出意外的话,就对着我的住所。
       我是个天文爱好者。柳自全在我身后解释道。
       观察天象之余也顺便看点别的?我不动声色地问。
       柳自全捏着他的手指,局促不安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好,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了一句,你,你不是也在看别人吗。
       是呀,但我绝对不会借口自己是个天文爱好者。
       你那望远镜,嘿嘿,柳自全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两声,他大概觉得不大好,用一种诚恳的语气强调道,我真的是个天文爱好者,不骗你的。
       往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我谴责他偷窥我的生活,他也能用同样的理由回敬我。我们是同样的货色。而柳自全笑过之后好像放松了许多,他问我: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不理他。
       我觉得我已经十分谨慎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摇摇头,站起身,说,以后别往我信箱里放纸条了,游戏结束了。
       你不想和我谈谈你在观察的那个男人?柳自全好像来了兴致,热切地看着我。
       小芸的内衣展示会取得了预期的效果,近一个星期来,市民和当地的媒体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这个话题,小芸也成了被关注和谈论的对象,她频频在报刊和电视露脸,得承认,她真的很上镜。可一转身,她却在电话里对我说,喊,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能想象得出她说这话时那种不屑的表情,眼珠往上一翻,嘴一撇,最后是像赶苍蝇似的挥一下手。
       我也跑去看了那场展示会。较之上一次彩排,现场表演显然更有气氛,而且他们还做了一些改动,把舞台由橱窗延伸至天桥,模特们在橱窗表演完后,又去与商场相连的天桥走了一个来回,给予观众更为直接的视觉冲击。当马力搂着他的搭档从我面前走过时,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后又转回来,有点意外,好像还有一丝惊喜,继而左嘴角一牵,带出了那种似是而非的笑容。就在那四目相交的一瞬间,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我的脸发烫,手心冒汗,心跳加速,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恐慌,因为他吸引我的是他迷人的外表、古怪的笑容和与他年龄不符的爱好以及某种危险的气息。
       我换了一架望远镜,是二手货,带红外线的,我想更深地介入马力的生活,我知道我有点走火入魔了,但我喜欢这样,任着性子做一些出格的没有意义却有意思的事,我需要刺激,需要一点情感的慰藉,哪怕来一点打击呢,眼下我庸常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个兴奋点。
       马力在我的望远镜里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抽烟,坐着抽,站着抽,倚着墙抽。早晨刚起床那会儿,他会把客厅的百叶窗打开,通通气,这时候也是我观察的最好的机会。马力在橱房准备早餐,基本上都是超市买的成品或半成品,只需稍微加工一下就行了。这架望远镜真是棒,连盒装牛奶的牌子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再一次肯定了他的住气里有一个女人,因为他准备的是两份。但是把早餐端到客厅后,马力随即就把百叶窗拉上了。大约半小时后,他会把杯碟端回厨房,洗净,然后伺候他的那些花草们。
       《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写到最后成了和自己的耐心、智力和体力的一种较量,计划中的十五万字到十万字时不仓促收尾了,我累极了,写作这时对我来说已毫无乐趣可言,我甚至连从头看一遍的耐心也没有,胡乱打印出来就寄了出去,当然也就免不了错了百出。
       我换了和马力同一牌子的烟,我想感受他正感受的。
       小芸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了,他们都说女人在恋爱的时候是不需要朋友的,这个我承认,只是我实在想象不出小芸怎么和她的新男友谈情说爱的,用玄妙的气功?天哪,做这样的想象能让人发疯。
       近两个星期我看了马力好几场表演,我在寻找机会,我想更多地了解他,我安慰自己,了解了看得更清楚了也就释然了。
       夏天眼看着就要过去,夜晚的空气里已经有了些许秋的意味,经过一个漫长的夏季,有凉爽的小风吹过时,我心里竟然涌起与久违了的老朋友相见的亲切。
       在急救车的鸣叫从远处传来,继而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马力那幢楼前。我奔向阳台,我预感到了什么,我探出身子往下看,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车上跳下来,拿着担架小跑进了马力那个单元。
       我不假思索地关门往楼下冲,我有点担心还有点兴奋,我直接就奔到了急救车的司机那儿,开口就问,是三○一吗?后者刚点了一根烟,正悠然的吸着,我气喘吁吁地突然出现在车窗口把他吓了一跳。你吓死我了,他夸张地用手按着胸口,我可有心脏病呀,告诉你。
       正说着话,担架抬下来了,马力跟在后面,神情紧张,他看见我了,但没有打招呼。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紧闭着双眼,脸色煞白,凌乱的长发垂落在担架外面,身上都是血迹,这时我猛然注意到了她的睡裤,天哪,两条裤管竟然是空瘪的。
       救护车很快就呼叫着开远了,我站在原地,脑子一阵一阵发懵。
       再一次看见马力是在两天后,他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转身拎出一只旅行包,付了钱上楼,但车并没有开走。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个长发女孩坐在后排座上,头挨着车窗玻璃,并且还怕光似地用手遮着眼睛。马力很快又回来了,从车里抱出女孩,她的双臂搂着他的脖子,空荡荡的裤管随着马力走路的节奏垂荡着。走到楼梯口,马力停了下来,好像犹豫了一下才回头朝我的阳台上看了一眼,尽管那一眼看得很匆忙,可我还是在他眼睛里看到了疲惫和无奈。
       马力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上班,回家准备一日三餐,伺弄他的花草,当然那个没有腿的女孩也需要他的照顾,只不过他呆在阳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以前抽一根,最多两根烟,现在则是一根续一根地抽。而且我发现他每次打开阳台门都会下意识地朝我这边望一眼,并且有时候会长时间地冲着我的阳台发呆。我禁不住会失去想他希望见到我,他很孤独,还疲惫,他需要一些情感上的慰藉。
       我一直暗自在积攒着勇气,直至有一天能迎着马力的目光走到阳台上去,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满足着自己的好奇也按捺着自己的好奇,有时候我真觉得那个离我很近的男人其实特别虚幻,经不起细看和触摸,他是一个谜更是一团雾,终有一天会在太阳光里四散开去。
       天又凉快了一点,天凉快了当然就该实实在在做点事了。我的编辑认为那个《我们都是有病的人》的东西有点短,而且后三分之一写得好像多少急了点,其实蛮可以再往上加点,这样读起来感觉会更加饱满。他是个懂小说的编辑,但很少对作者指手画脚,必须要对小说说上几句的时候,他也一般比较注意措辞,所以同时他也是个值得尊重的编辑,顺着他的建议,我又滑入了有病的人的叙述。
       四
       从张家界回来的当晚我没有看见马力。他家的门窗紧闭,也没有灯光,我一边把旅行箱里的物品拿出来归拢好,一边给我父母打电话报告平安,然后又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一切都弄停当了,对面阳台还是没有任何动静,犹豫再三,我劝自己,明天再说吧。
       半夜我起来喝水,睡眼▲▲地经过望远镜时下意识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我完全醒过来。在没有开灯的厨房里,只有马力唇间燃着的烟忽而亮那么一下,而他的人裸体站在洗涤槽前正在往身上倒洗涤剂,一手还拿着一块百洁布,水龙头开得很大,我甚至都能听见哗哗的水声。
       马力倒完洗涤剂开始用百洁布搓擦起全身来,他手中的频率异常地快而且用力,仿佛搓擦的是别人的身体。这时一截烟灰掉在他的胳膊上,他停了下来,下来,看着自己的胳膊,足有半分钟,突然他像是被烧着了似地跳了起来,使劲地甩着那条胳膊,并把胳膊伸到水流下。马力站在那儿,头朝上仰着,因为他侧着身子,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水溅洒了出来,但他好像根本没有知觉。
       我去倒了一杯凉水,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又倒了一杯热的,端到望远镜前慢慢喝。已经凌晨两点多了,马力那条沾了烟灰的胳膊还没冲刷干净,在这个凉气逼人的时分,他光着身子冲凉水的样子让我起鸡皮疙瘩。
       大约十分钟后,马力换了一条胳膊,然后他把右腿也放进了洗涤槽,这个夜晚在我眼里变得近乎疯狂起来。
       后来我回到床上躺了下来,再看下去我想我会疯了的。我盯着床头那部水灰色的电话机,心里琢磨着给谁打个电话,缓解一下心里的恐惧和不安,但是凌晨两点多,这个大家都在做梦的时间能给谁打电话呢。
       这时马力家的灯亮了,我心里一咯噔,不知他还会弄出什么新的花头来。我把床头灯关了,下床,来到望远镜前。马力正弯腰在清理厨房地面的水,他穿着睡衣,很有条理地打扫着战场,弄完地面的水他开始擦试料理台,然后归拢台上的东西,关灯之前他站在橱房门口,审视了一下四周,脸上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似是而非的笑容。
       灯关了,马力家在我的望远镜里安静了下来,我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了那部名为《I DISH》《我做菜》的电影,片中一个男人在厨房的洗涤槽清洗自己的身体,而一个妇女在海边剥一条死鱼,被压抑的性欲和内心的焦渴是贯穿整片的主题。天快亮的时候,我开始怀疑凌晨的那一幕只是我幻觉。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从床上跳下来我就冲到望远镜前,马力的花们显然浇过水了,有的花瓣上还留有水珠。不知谁家有人在学弹电子琴,几个单调毫无感情的音符反反复复迂回着,让人觉得日子说到底也就如此这般地枯燥,我们在练习生活的同时也在被生活练习着。我烦燥不安地在屋内走着,我发现某种困扰了我一个夏季的好奇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得以化解,相反似乎更强烈也更按捺不住了,迫切地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否则我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和写作中去。
       我敲马力家的门,我想那个没有腿的女孩应该在里面,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来开门,但至少她该作出回应。里面有说话的声音,难道马力也在?我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像是电视里的对话。我又敲,这一次加了两成力,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再敲,里面完全没了声音。
       马力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正在拖地板,戴着耳机,为了让地板快点干,里面的木门敞开着,当我转过身来时,马力那张脸出现在防盗门上方的观察窗口,他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动,我被吓着了,我的手紧抓着拖把。他又说了一句什么,并往后站了站。我把耳机摘了,我说,对不起,你等一等。我跑到卧室,把门关上,然后站在卧室门口按着胸口做了十个深呼吸,这才去开门。
       我叫马力,我们见过的。
       我去泡了杯茶。我知道他习惯喝茶。一个爱喝茶的男人总比爱喝可乐的男人要有味道一些。
       你的朋友小芸曾经和我提起过你,她说你是个作家。我可以吸烟吗?
       请便。
       马力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他的边鬓胡子刮掉了,加上白衬衣牛仔裤,整个人看上去清爽自然。他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抬起头来,把目光转向我,但给人感觉飘渺,就像是从一个老远的地方赶了半天的路才停留在了我的脸上,因此非常地疲惫,因此停下来就不想再动了。我觉得他有话要话,可又无从说起,我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跳又一次加剧了起来,我在想这一刻是不是来得太早了点。
       我收到了一张纸条,说有人在用望远镜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觉得这像是玩笑,但也可能是真的,就是这张,他递给我。不用看我就知道是柳自全那家伙搞的鬼,我很不自在,装模看了看,二十三号楼东单元五○一的女孩在用望远镜窥视你。马力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解释也像是一切都已了然于胸。情急之下,我说:
       我是个天文爱好者。
       是吗?马力的烟吸得很深,吐出来的时候还伴着重复的叹息,让我感觉到他内心的沉重和压抑。
       我点点头,一边在心里琢磨着马力的语气,是表示怀疑呢还是恍然大悟。
       那个,马力转动着手里的茶杯,显得非常为难,突然他抬起头来,眼睛通红,而且潮湿,他用一种低沉但异常愤怒的声音吼道:你为什么要监视我的生活,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马力语气和情绪的急剧变化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我被他的样子吓着了。
       我说过我是个天文爱好者。
       什么天文爱好者,你是个江郎才尽的作家,你写不出东西来只能靠偷窥找点灵感,不是吗?马力的声音陡然提了起来,难道不是吗?但是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们,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眼下的生活,你知道为此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吗?
       马力的泪流了下来,但他完全没有感觉,他胳膊肘撑在大腿上,两手抱着脑袋,顾自说着:
       我们已经搬了五次家了,我还以为这一次总算可以安定下来,安静的生活,没有猜测,没有没完没了的查问,像正常的人一样过正常的生活,可是就是不能如愿,怎么就那么难呢。
       马力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成了含糊不清的嘀咕。我起身拿过纸巾盒放在他面前,又给他续了点水。大约十分钟后,他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擦擦,又抽出一张,擦擦,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说,对不起,我失态了。我瞄了一眼他的眼睛,干干的,就像从来没有哭过。
       给你讲讲我的事吧,你不是想知道吗,也许你以后会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其实它真的挺像是一篇小说。
       认识陈晨是老天爷对马力的恩赐也是惩罚。那时候马力已经结婚,妻子和他在同一家模特公司,她曾经火过,但很短暂,她还没过足明星瘾就过气了,在她最落寞的时候嫁给了马力,但婚后无论是生活上还是事业上马力都没让她看到美好未来的前景,她开始酗酒,吸毒,夜不归宿,她已经没法在模特这一行里做下去了,而面对马力伸过来的那只手,她看也不看,她早就后悔嫁给这个没有一点用的男人,喝了点酒,她就会捶着胸口说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睛。看着自己爱过的女人一点一点枯萎腐烂,马力感到绝望,对生活,对女人,对整个世界。
       陈晨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像是一盏灯。带着青春的热情和光亮,让马力全身一热。虽然从认识陈晨那一刻开始他就在提醒自己不可有非分之想,然而事情的发展不是个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一切更像是注定的。
       从第一次见到马力,陈晨就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感,成熟、优雅的男人最能让小姑娘心仪,如果再有那么一点忧郁,小姑娘就更心动了。用烈火干柴来形容他们俩显然不能准确,但动了情的陈晨真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她投入、忘我、不顾一切,马力的一再后退反倒激发了她更为强烈的好奇,她说,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既然你们的爱情已经不存在了,那么就该结束婚姻关系,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马力说,一切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的,爱情是婚姻的前提,这没错,但没有一成不变的爱情,爱情是会逝去的,在这个世界上,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这是自然规律。他又说,当爱情过去以后,夫妻间的互相理解、忍让和尊重依然可以把婚姻进行下去。他还说,不管怎样,我应该对她负责的。
       他说了很多,但这些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是他内心最后的一点坚持,尽管明知守不住。但陈晨一句话就粉碎了他的所有努力,她说你认为你们之间还有你所说的互相理解、忍让和尊重吗?
       陈晨不由分说地挽起了马力的胳臂,她是个好强、自信,甚至有点霸道的女孩,她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你可以否认,但你的眼睛骗不了我。后来的发展只能用炫目来形容,马力再一次体会到了坐过山车的刺激,失重、超重,三百六十度旋转,等马力和陈晨的家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晨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她的家人当然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挥着拳头叫嚷要让马力付出代价。
       也就是在此时,发生了意外,陈晨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失去了双腿,她的家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的父亲看看女儿空荡荡的裤管,看看马力,最后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会离婚吗?
       一开始,陈晨的态度是极端的,她拒绝马力来看她,拒绝吃饭,拒绝活下去。而她的家人看马力的时候眼白多眼黑少,说实话,马力真不想带着这种尴尬的身份和窝囊的处境去和陈晨见面,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眼下这一切是老天对陈晨的惩罚更是对他的惩罚,他想不管陈晨愿不愿意,他都得尽力让她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
       陈晨出院后,马力还是每天有空就去看她,只不过感觉更加尴尬和囊,她的父母对他的态度冷热交加,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必须要对陈晨负责,否则和他没完。半年后,他签约的那家公司迁往南京,他也跟了过去,走之前,他提出把陈晨一起带后,她的父母坚决反对,但陈晨的态度更加坚决,最后没办法,陈晨的家人提出把结婚手续办了再走。
       可事实上,马力在到南京之后就把工作辞了,然后带着陈晨来到了这儿,租房过起了一种类似于隐居的生活。但是他们的生活总是让他们的邻居、居委会和雇佣的保姆十分好奇,问这问那的,而且那次车祸后陈晨的精神也受到刺激,有时候脑子不那么正常,经常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觉,前几天就因为没有来由的极度恐慌竟然割腕自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只得不停地搬家。
       五
       朋友们都说最近小芸疯了,上班下班逛街泡吧都带着她那穿戴得体的男友,她总是向别人这么介绍,这是的爱人,名叫DAVID,然后会解释,他不爱说话,不用管他,我们说我们的。她的手习惯性地搭在那男人的腿上,还不时摩挲着。大家在背后咂着嘴说,小芸看那个模特时眼光那叫温柔那叫动人,让人看了心里发怵。
       星期天下午我去邮局寄东西,从邮局出来,我看见对人行道一个瘦小的女孩一手拎着一袋水果,一手拦腰夹着一个西装革履的模特匆匆走过,模特胸口那条细斜纹领带被风吹得飘动起来。我扬手喊小芸的名字,但她很快就在街角转弯消失了。我穿过马路,我脚上那双细跟鞋让我总是不能很好地掌握脚下的支撑点,步频一快就像是在竞走,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小芸就在我前面大概一百五十米处,可任我怎么喊她都没有反应,依然急匆匆地往前走着,这时大街上出现了一副奇怪的景象,一个走路像是老太太的女孩急急追赶着另一个夹着一具空戴整齐的模特的女孩,已经有人驻足在观望了,我几次想停下来,但又在甘心。上帝保佑,小芸终于在路边的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把她的爱人摆好,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只香蕉,边剥边说着什么,她不是自言自语,是在对她的爱人说话,因为她不时扭头看看后者的反应,剥完她还客气地让了他一下。
       我走到小芸身边时听见她在说,你说一会儿我们去不去买我们昨天看上的那双皮鞋,要不还是回家吧,妈的,昨天没睡好,今天早点睡。我伸手拍了一下小芸的肩膀,她转过脸来,说,操,这么巧。我说,追着喊了你半条街,你聋啦。她说,哦,刚买了一张CD,刚才一路上正听着呢。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我的好朋友戴来,然后她转过身去拉起那个模特的一只手,递给我,说,他叫DAVID,法国人,上一次电话里告诉过你的,她将嘴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我的爱人同志,不过DAVID他不喜欢我这样称他。我接过那只没有一点瑕疵的大手,握了握,或者说捏了捏,坦率地说,确实手感不错。
       小芸让DAVID坐过去一点,并帮助他把坐姿调整了一下,以便他能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她说我和戴来聊天,你一个人看看街景,好吗?那位法国美男子当然不会有异议,他刚才被我捏过的那只手此刻和小芸的手相握着,脸上挂着一成不变因而看起来如白痴般的微笑对着车来人往的大街。
       最近在干忙什么,电话也不来一个。我问。
       过两人世界呀。小芸笑。一笑和那个白痴般朝着马路笑的男人更像是一对了。
       怎么过,用意念?这也太抽象了吧。
       怎么会抽象呢,我们形影不离,同睡同起,他是个温柔好脾气的伴侣,对我百依百顺,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满足和踏实。
       小芸的身体往DAVID那边靠了靠,她看他的眼光里充满了爱意。我感到别扭,两个女孩和一个男模特坐在街边聊天,本身已经够奇怪的了,而其中一个还和那个模特十指相握,别人怎么能看得懂呢,个能见多识广的还以为是无聊的行为艺术呢。
       马力把搬家的时间安排在了晚上九点以后,我首先看见源源不断的花盆被搬了下来,然后是几个大纸箱和几样电器,最后马力抱着那个女孩出现在楼梯口,我调整焦距,想看清楚那女孩的脸,但后者的脸始终埋在马力的胸口。我的脑子里两个念头相互扭打着,下去还是就这样看着他们离开,也许从此再也见不到了,可下去又能说些什么呢。上车前马力抬头朝我的窗口看了看,似乎还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我注意到他的脚上竟然穿着拖鞋,这次搬家看起来像是匆忙的出逃。
       第二天我给小芸打电话,请她去问问马力离开那有模特公司了没有。小芸的电话很快就过来了,说马力已经好几天没去公司了,但也没有请假,具体怎么回事公司的人也不清楚,挂电话前,她说,这么关心那家伙,是不是栽里边了。
       马力走了,这个神秘、怪异、特别的男人,他似一种奇怪的方式出现在我视野里又悄然离去,但某种他特有的气息去似乎并没有离开,它形成的类似于气场的东西依然笼罩着我的生活,我努力想到回到原先的生活秩序中,但这需要时间。
       心情糟糕到极点的时候,我就跟自己赌气似地一连几天不出门,出不接电话,像一个已步入暮年的老人一样看着日子排着队来又排着队走了。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一个自称叫左青云的男人找上了门。他大概六十多岁,说着一口怪里怪气的普通话,他站在门口一个劲地说抱歉,然后解释是小芸告诉他我的住址的,他想向我打听点事,我请他进来再说,他问我换换鞋,我说不用换,他往里面张了张,说还是换吧,我说真的不用换,可他坚持要把鞋换了再进来。
       我叫左青云,对了,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从湖南来,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是马力吗?听他说是从湖南来的,我立即想到了马力。
       对,就是马力,其实他的真名叫陈力,都叫了二十几年了,马力是离开湖南后才改的,户口簿上还是叫陈力,什么,你说什么?嘿,你说你说。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舅舅,我已经找了他们大半年了,跑了几千公里,问了几百个人,真是不容易啊,这小子真是害苦我了。你不知道,我已经五十六岁了,身体也不是太好,这中间还病了好几回,只能回去,等身体好一点了又出来,什么,你说什么,嘿,你说你说。
       你想打听什么?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老人身体前倾,只有二分之一的屁股挨着椅子。
       就在我对面那幢楼。
       什么?就在这对面,几楼几室?
       老人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副只等我说出几○几室就要往楼下冲的架势。
       他已经搬走了。我说。
       什么,搬走了,搬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搬的?
       我不知道,我和他不熟,只是正好看见他搬家,大概半个月前吧。
       老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两手握着拳头,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把茶杯往他面前挪了挪,说喝点水吧。他没有理我,顾自摇着头说,又跑了一个空趟,又是一个空趟。他的头发花白,摇着摇着好像更白了。我安慰他,过一段时间,也许他自己就回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嘿,你说你说。
       过一段时间,他也许自己就回去了。
       他哪有脸回去呀,搞到现在这种地步,他哪有脸回去呀。我现在就想着能把他妹妹带回去,其他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你说什么,嘿,你说你说。
       你说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是他的妹妹?
       马力原名叫陈力,陈晨是他的亲妹妹,他们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小时候他是个特别懂事的孩子,帮助母亲分担家务,照顾妹妹,他袒护妹妹在附近是出了名的。从小到大,他身边都不缺喜欢他的女孩子,可他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妹妹。成年以后他也谈过几个女朋友,但都是草草分手,谈恋爱对他来说是种负担。而与此同时,他又老缠着自己的妹妹,妹妹也到了恋爱的年龄,可每一个走近她的男人都被陈力用不知什么方法赶走了。他妹妹很痛苦,陈力很痛苦,他们的母亲更痛苦。
       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下,去年年初陈力和他公司一个早就对他有好感的女模特结了婚,但不到一个月对方就因为陈力对自己亲妹妹过分的爱恋和对她的冷淡提出了离婚。离婚后他干脆不再掩饰对妹妹的感情,他说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要和妹妹厮守到老。
       去年年底,妹妹和她们单位的一个小伙子相爱了,但小伙子很快就尝到了苦头,他被陈力约出去吃了一顿饭,吃饭当然只是个幌子,陈力要做的是警告他离陈晨远点,小伙子是个倔脾气,当场就回绝了陈力的要求,那天伙子最终被一辆110送到了急救中心,他的脑袋和身上多处开花。旧历的新年,陈力在看守所里度过的,出来以后他的家人咬咬牙把他送到了精神病医院,他们已经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反正陈力要是不进去,他们也早晚会被他弄疯的。
       春天的时候,陈力从精神病医院偷跑了出来,从医院出来他就直奔陈晨的单位。那天陈晨像往常一样下班,走公司大楼的时候她一回头看见了飞奔过来的哥哥,她下子愣住了,转而拔腿就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跑动起来后就更不知道了,就在快要被哥哥追上的那一瞬间她撞上了一辆中巴。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双腿,她再也跑不起来了。
       母亲在医院的大晒台上的一串串地掉眼泪,陈力陪在她旁边安慰,你放心,我会照顾她一辈子的。这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陈晨的身上,谁也没想到应该把陈力送回精神病医院。陈力每天给妹妹和母亲做饭,然后送到医院来,他长时间坐在病床边,看着把头转向另一边的妹妹,同病房的人都说他真是个好哥哥。
       转眼到了出院的那一天,等母亲和舅舅结完帐来到病房,发现病床上只剩下一个空空还留有热气的被窝,老娘舅从此开始漫长的寻找。
       六
       我的新小说刚开了个头,它是关于一起交通事故的四种说法,其实就是从四个不同的角度,肇事司机的,目击者的,交警的,以及被撞者的,来看同一个事件。你们猜得没错,被撞者的原型就是陈晨,我在我的小说里被撞后失去了记忆,完全忘了过去,她和她的丈夫很恩爱,晚饭过后,邻居们总能看见挽着胳膊出来散步的小两口。这样过了好几年,有一天她对着镜子梳头,丈夫走过来,当他把手搭在她后背上的时候,她突然惊叫了起来,当他把手搭在她后背上的时候,她突然惊叫了起来,她的记忆复苏了,想起来了,她全都起起来了,被撞的那一瞬间是他推了自己的后背一下,那会儿她已经不爱他了,决意要离开他,他苦苦地哀求,她说你离我远点,他还想对她说什么,我不耐烦地跑开了,他就在后面追,须臾之间,一念之差,事故发生了。
       我最近老是失眠,晚上经常是这样度过的,先是辗转反侧,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楼上或楼道里的一点动静就能把我惊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我对付失眠的办法一般就是随它去,因为尽管睡不着,但身体却异常疲乏。今晚有些不同,我的脑子和身体一阵一阵地发热,仿佛一架高速运转继而失去了控制的机器。我索性下床,从壁橱里搬出我的望远镜,架好,调焦距的时候我有点兴奋,开始了,就要开始了。
       对面那幢楼大部分人家都关灯了,我希望运气好一点,能瞄上个把不拉窗帘的。当一个纽扣大小的红点忽然亮起的时候,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在我的望远镜里,一个裸体男人正在厨房的洗涤槽里狠狠地刷洗自己的胳膊,他的四肢修长,体形优美,当我把焦距调好,耳边的水流声也随之清晰起来。
       2000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