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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沙米的陈大林
作者:熊正良 吴颐人

《收获》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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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霞死了,死得很突然,让人觉得生命确实经不起什么。在此之前她似乎一点也不知道 自己要死,她往常那样,穿着一件圆领无袖汗衫和一条红底碎花裤衩,赤着脚在家里拖地。 因为家里地面狭小,经不起拖几下,而她自从没事做了以后对于拖地又有了特别嗜好,所以 两三遍下来之后地面上便泛起了一抹清亮的水光。她的儿子陈松把湿漉漉的家里当成了乐园 ,故意把脚提起来,让脚板高高地拍下去,把水溅得到处都是。当然陈松很顽皮,但并未因 此而遭受过什么让他特别记得住的惩罚,不过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该住了, 梁霞空前绝后地抽了他一顿。梁霞说你烦人吧你?梁霞把这句话说了两次,便开始抽他,用 的是一只塑料苍蝇拍,尽管陈松又蹦又跳,但苍蝇拍却无一落空。梁霞抽得挺狠,像抽敌人 一样,陈松的两条光腿渐次变红,最后一片红艳。
       后来陈松就是用两条这样的红腿在街上狂奔。他不断地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直 到他觉得嗓子眼里像被割了一刀,声音才像一只受了过度惊吓的鸟一样抖动着冲了出来。
       那个夏末的下午,临近黄昏时分,这条名叫凤尾的小街上的许多人都看见了一个疯狂奔 跑着的男孩。男孩有着两条红色的腿。男孩一边奔跑一边喊叫。没有谁听清了他在叫些什么 ,但都觉得那几乎不是人的声音,而是一条布匹正在被迎风撕裂,抑或是一幢房正在坍塌。 他就这样一直跑到了他的父亲面前。他的父亲陈大林被他的如枪刺一般的声音洞穿了,就如 同我们常在枪战片中看到的那些被猝然击中的人那样,目瞪口呆惊恐万状。
       此时梁霞静静地躺在那间散发着蟑螂气味的霉潮的房里。厨房很小,简直像个杂物柜, 因为无所事事而在夏天胖子一圈的梁霞把这个柜子给塞满了。她的脑袋搁在一只塑料桶上, 身体占据了几乎所有的空地,一条手臂斜悬在空中。与这条手臂相连的是一些电线、插头插 座之类,这些东西显然因为某种突如其来的力量而离开了原来的地方。最后是一只倾翻的老 式电板煲。热气像雾一样弥漫。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偶然,一次意外,但是陈松的父亲、刚成 为鳏夫的陈大林和许多人一样,情愿认为这是一种必然,他援引陈松的红腿作为例证,理由 是梁霞从未这样狠心过,这就是厄运来临之前的兆象或者说蛛丝马迹。他无意中落入了我们 讲述死亡时的一种千年俗套,当然他别无他意,只想求得那么一点小小的慰藉。
       这个不愿意接受偶然和意外的陈大林就是我的表弟。虽然是表弟,可我已经不怎么熟悉 他了。我们相互在彼此的生活之外,况且他在沙米市,而我远在北塘,相隔千里。我们有时 候连对门邻居是谁都忘了,更别说千里之外的表兄弟。再说,有谁知道这两个无名的城市呢 ?我们只知道北京上海天津沈阳重庆广州深圳,以及其他的众多国内国外城市,谁知道什么 北塘和沙米市呢?但这些都无关紧要,生活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无论你在哪一类城市,你都 无法改变生活的本质和它的基本内容,这才是关键所在。
       一些天以后的一个傍晚,陈松和陈大林挤在一只水龙头下洗澡,陈大林从上往下地给陈 松搓着,陈松腿上的瘢痂像一些黑色的小虫子似的跟着水流走了。一些鲜嫩的皮肤在水中泛 着亮光。陈大林让手掌像水一样从这些亮光上滑过,他对陈松说:“一个人要离开你的时候 ,总会给你留下点什么,你妈给你留下的这些最好,它长在你身上,这就是纪念。”
       陈松想了想,说:“那么她给你留下了什么呢?”
       陈大林一时回答不上来。他想了很久,后来他明白了:是一条红花裤衩。在那个倒霉的 黄昏以及接踵而至的整个夜晚,梁霞就穿着一条红花裤衩躺在职工医院里。他来不及给她套 上一条长裤或一条裙子,就那样把她抱来了。他不知道他抱来的只是梁霞的尸体。梁霞已经 走了,把尸体留了下来。职工医院又小又简陋,没有太平间,所谓的急诊室就是一间狭小的 病房,于是是陈大林就守在这间病房里。一些与他或梁霞有关系的人都来过了,最后是梁霞 的母亲,她一看见梁霞——或许是看见了红花裤衩——就尖锐地哭叫起来。这时候陈大林已 经稍稍平静了一些,能够大致地知道谁来了以及谁说了些什么,他从岳母一长串湿漉漉的哭 叫中捕捉到了这样几个词:可怜,白活,真惨,红花裤衩,穷。在接下来的静静的夜里,他 就地样看着一条红花裤衩,在脑子里复原岳母的话,反复地、一次又一次,就像做一个游戏 ,并且做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天色微明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在走廊上扫地,廊灯在她身后拉出了一些晶莹的光芒,她 的脸隐在阴暗中。陈大林从厕所出来,一边拉裤衩一边从女人身旁走过,过去不远又回头喂 了一声。女人抬起脸来,但依然背着光,像个影子。
       “你是叫我吗?”女人说。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我在这儿只是干些杂活,不知道什么事情的。”
       “这件事情你肯定知道,就是……关于裤衩,你说现在你们都穿什么样的裤衩呢?”
       女人灰色的像影子似的脸上有两点光亮在很快地闪动。陈大林又说:“我这么问你不大 合适,可我老婆死了,我想给她换一条裤衩,她现在还穿着一条红花裤衩,听说这样很惨很 寒酸,而我不知道现在什么样的裤衩好。”女人脸上的光亮不再闪动了,事后她说她很感动 。她告诉陈大林,现在大家都穿小裤衩,就就是内裤,上面锈有一朵玫瑰。陈大林拿着这条 内裤时内心感受非常复杂,后来在北塘他还跟我提起过红花裤衩和丝绸内裤,使我觉得他的 真正的变故不是因为梁霞的猝死,而是始于一条裤衩和一条内裤。他在说这件事情时给我打 了个比方,他说如果把裤衩和内裤比作两面旗帜的话,你说谁不愿意站到后一面旗帜下来呢 ?我虽然觉得他比得很荒唐,而且小题大作,但我无意驳他,因为那时候无论是我或他都无 心纠缠这一类不着边际的问题。
       有一件事情是陈大林无法意料的,那就是像他这么一个男人居然成了抢手货,在他还佩 戴着黑纱的时候,就有人为他介绍了一个拖着两个孩子摆小摊的女人,然后便陆陆续续地有 了一大串。没想到有这么多女人需要找一个男人,她们原来的男人不是离开了她们就是死掉 了,现在她们似乎早就等在那儿,就像等一只刚出炉的烤鸭。当然陈大林不是一只烤鸭,一 开始他对那些热心人说他现在没有这种心思,后来他就有类似检阅一支队伍般的感觉了,他 想这大概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她们长相各异,高矮胖瘦不一,职业也千差万别,他发现 自己实在拿不定主意了,开始彷徨犹豫,这种情形直到叶夏兰出现后才慢慢结束。
       叶夏兰是一个经常到职工医院去接受按摩治疗的女人,她的介绍人就是曾经帮陈大林买 过一条丝绸内裤的医院女勤杂工肖凤美。在某些情况下两个独身女人很容易成为知已,叶夏 兰和肖凤美大约就是这种情形。肖凤美先给叶夏兰讲了关于一条花裤衩的故事,这个故事使 叶夏兰感叹不已,认为那个不知道现在女人们穿什么内裤的男人如果不傻不呆的话,就是天 下最好的男人了。肖凤美于是又在某一天跑到单位汽修厂去找陈大林,要求陈大林为她的朋 友修一辆助力车。陈大林很为难,他说他不懂助力车,况且他只是个修汽车大梁的,基本上 就是个干粗活的人,摆弄不了那么精致的东西。但肖凤美再三殷切相求,他不能不给她面子 ,他很感激她帮他买过一条丝绸内裤。然而当他下班后硬着头皮赶到约定地点时,却没有看 见助力车。这辆助力车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一些日子以后,他才知道这是一种子虚乌有 的杜撰。但是当时肖凤美解释说,有一个搞摩托车修理的朋友恰巧来了,车就交给那朋友拿 走了,然后她笑吟吟地为他介绍她的朋友叶夏兰。
       这以后叶夏兰一改白天去按摩的习惯,经常晚上跑到职工医院里去。职工医院晚上一般 只有一名值班医生,按摩治疗于是便无从谈起,叶夏兰就去找肖凤美聊天,而肖凤美却又常 常不在,这样就使得叶夏兰要坐在一间病房里等肖凤美。那间病房里有一张病床上躺着陈大 林的父亲——一位年老志高的书法爱好者,而负责夜间看护的人就是陈大林。在一次又一次 等候肖凤美的无聊的时光里,叶夏兰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她既不在乎呛鼻的来苏尔水气味 ,也不忌讳旁边躺着一个病势沉重的老人。她坐在那儿没话找话,并不时地发出一种细小的 得体的笑声。叶夏兰丰满白皙,笑起来时腮帮上有个小酒涡,显然这不是一个没有丝毫魅力 的令人讨厌的女人,但是陈大林似乎很难进入任何一个话题,他不仅表现得拙于言辞,而且 还总是显得心不在焉神思恍惚,尤其是刚开始的时候,只要稍微细心一点就能从他脸上看出 这么一层意思:这个女人老吃饱了没事找肖凤美干什么?
       大约三年前沙米市电视台——有线台或者无线台——把我二姨父做成了一个节目,在《黄昏漫步》栏目里播放,从此以后二姨父更加着了魔似地对待他的抄书工程。当初做节目的 时候他正在抄写《三国演义》,在此之前他已经抄完了《红楼梦》和《水浒传》。裁成八开 的细草纸,一沓沓摞得老高,每一页都写满了工工整整的小楷。节目做完了之后他对于用草 纸抄书感到遗憾和羞愧,他说我们工人阶级穷要穷得有志气,再穷也不能再用草纸抄书。他 决定从此以后节衣缩食,改草纸为宣纸,就是已经抄了一半的《三国演义》也要用宣纸从头 再来。对于这个决定我二姨比较犹豫,自从我二姨父抄书以来,她多少知道了一些纸类和价 别,她像被谁割了一刀似地皱着脸说,宣纸多贵呀?我二姨父不屑地哼哼着,立即使我二姨 感到心亏,拍电视的时候她沾了不少光,给了她不少镜头,她还作出一副有见识而且很贤慧 的样子对着镜头说了几句话。这样的话我相信我们都听过,无非是二姨父取得如此成就二姨 也功不可没之类,这已经是众所周知的八股套话,但我二姨为此付出了昂贵代价,二姨父就 此开始了豪华抄书,墨要好的,砚要好的,笔要好的,即便宣纸也要挑三拣四。如今他已抄 好了《三国演义》、《西游记》、《史记》、《资治通鉴》等等,他说如果电视台再来拍节 目那就不大一样了,然而电视台一直没有再来,这使二姨父多少有一些落寞忧伤和怨妇情怀 。
       二姨父生病前抄的是四书五经中的《中庸》,就像抄《史记》和《资治通鉴》一样,他 老是出错,出错的主要原因是不知所云。他从前只是汽修厂的一名钳工,这些深奥晦涩的文 字使他陷入了一种混乱和头疼的境地,虽然他只是为抄书而抄书,但却总是不能顺利地抄下 去,而他又不允许自己出错,错了就必须撕掉重来。他哗哗地撕着宣纸,撕得二姨心惊肉跳 。二姨说你小心一点小心一点呀。可是他越想小心越是出错,笔一滑就错了,气得他一边撕 一边骂,见什么骂什么,连自己也骂。我抄什么抄?我干什么不好偏偏抄这些鬼东西,我这 不是碰到了鬼吗?!二姨很高兴,以为他真不再抄了,去买了一只鸭子炖汤,还有鱼呀肉呀什 么的,做了一顿较为丰盛的晚餐,席间二姨用筷子指点这些菜肴说,你早就不该抄了,你看 你把我们这些好东西都抄掉了。可是二姨父突然把筷子一摔,说,老子偏要抄!
       一个发工资的日子,陈大林回家给陈松送生活费。梁霞死后陈松就被二姨接回了家,二 姨本想把陈大林也接回家,但二姨父不让,他说我们两个人相克,因此陈大林至今还住在凤 尾街。好在相隔不远,凤尾街头上就是筒子巷,陈大林要回家看陈松很方便。路过筒子巷时 ,陈大林一般都会买几个油炸豌豆饼带给陈松。筒子巷的油炸豌豆饼几十年如一日,远远闻 名。正是黄昏前的一段时光,陈松一边咯吱咯吱地吃着油炸豆饼一边看爷爷抄书。平常二姨 父很喜欢陈松站在一旁看他抄书,得意的时候便问陈松,你看爷爷是不是很了不起?然后就 对陈松说他曾经如何在电视上表演抄书。但是这一天他却很烦躁,觉得陈松吃出来的咯吱声 特别刺耳,一不留神又错了,“至诚之道”成了“至诚心之道”,他盯着那个多出来的“心 ”字,把一张宣纸撕得粉碎。
       他皱着老脸对陈松说:“你怎么像在啃谁的骨头似的?”
       陈大林觉得忍无可忍,他说:“小孩吃一块豌豆饼嘛,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
       二姨父说:“可他让我抄错了字!”
       陈大林说:“你应该怪自己糊涂。真不知道你抄它干什么?电视这种东西真他妈坑人!”
       二姨父勃然大怒。陈大林不仅对他抄书表示不屑,还诽谤电视。二姨父抄书已经抄出了 不少文采,他大叫一声:“忤逆!”一拍桌子,放声大骂起来。二姨▲挲着两只散发着酸气 的手——她长年都在腌制咸菜和酸萝卜——从厨房里跑出来劝架,但她所能做到的只是把陈 大林往外推。“走吧走吧。”她说。陈大林下楼的时候,二姨父还骂声不绝,他不准二姨关 门,站在门口骂着,并且骂得更见其文采。
       “……信口雌黄,不知天高地厚!你说你有何用?古人云三十而立,如今你年近四十,可 你立在何处?!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善抚幼子,且不说报效国家!如此尚且不觉羞愧,不 思进取,居然还口出狂言,满嘴胡说……”
       陈大林在楼下遇到了妹妹小惠。小惠的红色光阳摩托车还没有熄火,她一直仰脸朝楼上 看着。这是一双经历了婚姻生育以及离异的眼睛,深邃而晦昧。陈大林仓促地做了一个似是 而非的笑容,匆匆离去。几天以后,就是小惠这双深邃而晦昧的眼睛看见父亲摔跤了,尽管 有过那么些经历,但这双眼睛还是被惊愕撑得眦裂开来。她看见父亲像一棵被蚁群蛀空了的 树一样,倒得令人猝不及防。无风无雨,可他那么轰然地倒了。小惠说妈呀妈!你看他…… 就那么倒了!就那么——倒啦——
       一天傍晚,陈松来到了凤尾街,他一见陈大林就嘻嘻地笑着。陈大林觉得他笑得有点鬼 鬼祟祟。“你现在可以回筒子巷了,”陈松说,“爷爷摔了跤,现在他们要你回去了,他们 不会再骂你了。”陈大林久久地看着陈松,叹了一口气,他说陈松啊,爷爷是我的爸爸,他 不是别人,你不能幸灾乐祸,你应该感到难受。陈松说可是我不难受怎么办呢?陈大林说: “那你就想呀,想着想着就会难受起来的。”于是在回家的路上陈松便一直想着,他突然问 陈大林:“现在你难不难受呢?”
       陈大林一愣,他像抖了一个麻袋一样抖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检视着那些掉落出来的器 官。如果我难受的话,那么它在哪儿呢?那件被称之为难受的东西到底藏在哪儿呢?
       父亲的情况远比摔跤严重,晚期肺癌,脑神经已受到影响,医生断言最多只有半年生命 。那天晚上,二姨和陈大林避开二姨父躲进了小惠房间里,小惠的床上摊着二姨父的胸片和 脑片。这些片子花了小惠不少钱,发票就和这些片子摊在一起。二姨先让陈大林看片子,然 后又让他看发票,但他的目光似乎粘在片子上了。小惠一直冷冷地斜着他。“你要把那几张 片子看破了。”小惠说。但他还那样看着。他知道母亲和小惠都在看着他。他觉得脖子和面 部肌肉愈来愈酸疼肿胀。他没法把头抬起来,只能把目光稍稍往旁边移一点,看着母亲一只 搁在床沿上的手。他对着这只长满褐斑的手背说:
       “妈,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不是不知道,你生了一个不中用的儿子,他没一点本事,他 什么也撑不起来。”
       小惠问他:“那么你说谁有本事呢?”
       陈大林继续对母亲的手背说:“你要是像生女儿那样生儿子,把本事也给他生出来了就 好了。”
       小惠说:“陈大林呀陈大林,你怎么变成了一个无赖呢?”
       小惠将那张发票撕了,▲的一声,然后扔出窗外。我二姨看了看在夜风中飘飞的碎纸片 ,又扭头看着陈大林,说:“你老看我的手把我的手都看疼了,你把头抬起来吧,现在你可 以抬起来啦。我问你,暂时不让你爸住院,你每天把他往医院里送一趟行吗?你说这点本事 我给你生出来了吗?”
       我二姨觉得如果我二姨父躺进了医院就等于躺进了太平间,她想能留一日是一日。本着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原则,陈大林每天都要把我二姨父往职工医院送一趟,为此他把自行车 改装成三轮车。但要把二姨父从五楼弄下来很麻烦,二姨父不要他背,自己东抓西扶地往下 移。陈大林急得想哭,也只好看着他像移一堆土似地移着自己。二姨父摔倒之后,他非常高 兴,冲过去把他扶起来,而二姨父却用一只手抓住了扶拦。二姨父的手臂如同世界上最坚韧 的藤条,这根藤条和钢铁扶栏长在一起,除非你能拖动扶拦以及整幢住宅楼,否则你休想挪 动半步。
       陈大林说:“你放过我吧,我没时间陪你这么玩,我请假出来是要扣工资的,我那工资 经不起扣几下。”二姨父用白眼珠子翻了他一下。他把二姨父放下来,噗通一声跪在台阶上 。楼道里一片静寂,陈大林的脑门碰在水泥地上的声音显得既空泛又实在。
       “我求你老人家给我一口饭吃好吗?你让我把你抱下去吧,我耽误不起呀,我不能丢了 这份工作,不能没有这点工资。你多么通情达理呀,以前我真不该跟你吵架,全是我不对, 以后我给你磨墨,给你买宣纸,跟你学抄书……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小人,不是人,是 混帐东西,王八蛋,畜生,猪狗不如,婊子养的不是人操的……你就把手松开,放我一马吧 。啊?我这么一个不是人的东西真不值得你这样计较啊……”
       陈大林边说边咚咚地叩头。脑门上的血珠子和灰屑粘在一起,眼泪鼻涕稀稀拉拉地流着 。阳光从漏窗里射进来,照着二姨父那只和扶栏长在一起的手。他非常幸福地看见那只手一 点一点地松开了。那真是一只无与伦比的手啊。阳光真他妈的明亮。他内心充满感激。他说 :“谢谢,谢谢!我真谢谢你了!”他差点要失声痛哭起来。
       他们一路上总是说着一些话。二姨父躺在铺着被子的车厢里,嘴里不断地发出一些含混 不清的声音。他现在只能发出这种声音了,并且还要作出相当努力,但他不愿意冷冷清清地 走这段路,他仰着毫无表情的脸,咿咿呃呃地说着。陈大林说:“你还是跟以前那样说话吧 ,不要这样文绉绉的,你这样就没人能听懂了。”可是二姨父已经不大能像从前当钳工时那 样说话了,陈大林只好硬着头皮听他说,又硬着头皮搭腔。
       二姨父说:“咿咿呃呃。”陈大林说:“是,我是不忠不孝。”二姨父咿咿呃呃,陈大 林说不错,我确实身无长物,腹中空空……他们就这样走过了初冬那些干燥的日子,隆冬时 节的寒风和雨雪封堵了他们的道路,二姨终于决定让二姨父住院了,陈大林长嘘了一口气。 然而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因此而结束,二姨父在白天二姨陪床时倒还安静,晚上陈大林把二姨 换回去之后,二姨父又咿咿呃呃起来,他一次又一次重复以往说过的话,但是陈大林现在懒 得搭理他。二姨父非常愤怒,他长长咿咿呃呃了一通,陈大林点点头,说:“你明白啦?现 在你是没有什么法子治我了,你说你还有什么法子吗?你连说话都没人能听懂,还牛什么呢? ”
       二姨父说:“咿咿呃呃!”
       陈大林淡淡一笑。
       有一回叶夏兰问陈大林:“你父亲总在说什么呢?”陈大林说:“他在唱歌。他近来特 别喜欢唱歌,都是些老歌,他刚才唱的是社会主义好,听出来了吗?”叶夏兰笑起来,她说 是有点像在唱歌。二姨父又发出了一些声音,并且努力做着表情,他的左脸已开始麻木不仁 ,所有的表情都堆砌在右脸上,因此意向不明。陈大林对他说:“你唱得很好听,不用做什 么表情,继续唱吧。”二姨父把至今还灵活自如的右手从被子里抽出来,伸开巴掌,但是够 不着坐在另一张空病床上的陈大林,只是徒劳地挥来舞去。陈大林看着这只巴掌笑道:“你 看他来劲了,还打拍子,要我们跟他一起唱。”叶夏兰说那就唱吧,只是现在他在唱什么呢 ?陈大林说:“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于是他们就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后来又唱《公社是棵长青藤》和《中国的 春天》以及一些别的歌。叶夏兰不仅会唱而且唱得很好听。他们越唱越高兴。他们不管我二 姨父在唱什么,只顾唱他们自己想唱的歌。
       叶夏兰又一次没有找到肖凤美,可是只要她不在,肖凤美就似乎无所不在。陈大林随便 一眼就能扫到肖凤美。她们总是失之交臂。陈大林有时候就非常狐疑地看着肖凤美,你是从 哪儿钻出来的呢?刚才叶夏兰还在找你,她已经找了你好几次了,可总是找不到。肖凤美笑 一笑,吹了吹额前的乱发,什么也没说。当下一次叶夏兰再来的时候,陈大林说,找肖凤美 有什么事吗?跟我说说行吗?你一走她就会来的,你们两人简直有点像捉迷藏。叶夏兰也笑一 笑,笑得很含蓄。她总是笑得很含蓄。不会吧?她跟我捉迷藏干什么呢?其实我找她也没什么 要紧事,她真要跟我捉迷藏那就让她捉吧,挺好玩的是不是?叶夏兰走了以后,二姨父咿咿 呃呃地说了一些话。二姨父的话只有陈大林能听懂,陈大林懒懒地笑了几声,你厉害,你明 察秋毫,行了吧?
       二姨父的话大约是这样的:反攻为守步步为营,你貌似忠厚实则狡猾之极。
       在病床上躺了一些日子之后,二姨父又有了治陈大林的办法,白天他让二姨在床边放好 一只痰盂,又用手比划了一根棍子。二姨给他找到了一根实心细竹棍。到了晚上他就用细竹 棍敲打痰盂,过一会儿敲几下,过一会儿又敲几下,如果陈大林不理他就一直敲个不停。痰 盂很旧,部分搪瓷已经脱落,因此被敲击之后的声音又破又粗糙,就像粗砂纸一样打磨着陈 大林的神经。陈大林只好把他的痰盂拿走,但是二姨父并不完全依赖于一只痰盂,他的细竹 棍可以敲击任何东西,就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他可以敲水泥地和铁架床,甚至伸伸手可以直 接敲打陈大林。陈大林便彻底缴了他的械,把细竹棍夺下来仍在一个角落里,然而细竹棍到 了墙角里的时候二姨父也到了地上,他非常决绝,用力把自己从床上揿下来,躺在那里一眨 不眨地看着陈大林。
       陈大林无计可施,只好又一次表示屈服。他把痰盂拿回来放好,把细竹棍捡起来交到二 姨父手上,把二姨父抱上床,“好了,现在你说吧,我陪你说到天亮。”二姨父却又敲痰盂 。陈大林说你怎么还敲?二姨父说你态度不好,只有你能和我说话,你不好好和我说话怎么 行呢?陈大林便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他说你真贱你为什么不装糊涂你跟他说那么多话干 什么呢?真是自作自受自作孽不可活!
       由于睡眠不足,上班的时候便显得神情萎靡无精打采,他的同事兼朋友阿三以为他还沉 溺在伤感之中。何必呢?阿三说,前途是光明的,你可以从头开始,而且你现在全身上下都 是优势。陈大林咧嘴笑笑,打了一个呵欠。阿三说你听我说完了就不会打呵欠了,知已知彼 ,百战不殆,你首先是穷,然后是老实正经,一个老实正经的穷男人,这是你最大的优势。 你不会不知道现在那些有钱有本事有权势的男人在干什么吧?很多人都烂掉啦,那些鸡挣谁 的钱?他们的。一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女人不会在乎你穷,在乎人老实,有一个好身体, 靠得住,这些你都有是不是?好好把握一下,说不定你从此就一马平川了。陈大林果然不再 打呵欠了。他们坐在一副旧大梁旁边,空气里全是机油和铁锈的气息,门口有一片淡泊的阳 光。一只麻雀在阳光里斜斜地飞过去。阿三点燃一棵烟,又说,像我们这种单位,你起码要 找一个饭碗牢靠一些的人吧。陈大林看着阿三的尖嘴和猴腮,笑道,人家难道就不会这么想 吗?你真是一个狗头军师。
       一个温和的上午,二姨父又开始了他的中断了一些时日的抄书生涯。他用右手反复比划 ,并且作出握笔书写的姿势。二姨说,你坐都坐不住还怎么抄书呢?但是二姨父坚持不懈地 做着手势。一位查房的大夫说,有一件事情可以让他聚精会神,说不定对他的病有好处。二 姨只好给他拿来了纸笔墨砚,又让陈大林把家里一个小茶几搬来架在床上作为书案,然后扶 着他坐起来,在背后给他塞被子和枕头。二姨父一握住笔就像吸了鸦片一样精神,他先像木 偶似地转着脸朝病房里抡了一圈。病房里站了很多人,这些看热闹的医生护士包括女勤杂工 肖凤美又使他精神更为振奋,目光一扫以往的灰浊,炯明泛亮。二姨为他研好墨之后又为他 铺好了宣纸,但二姨父一直用笔在空中点点戳戳,二姨忽然明白自己忘了给他把没抄完的书 带来。这真是一个要命的疏忽,她知道他已经不能等了,他急于当众表演抄书。二姨想不出 别的办法,只好向医生护士们求助,一名女护士急中生智,从院长办公室拿来了一套《邓小 平文选》。于是二姨父就抄《邓小平文选》。
       因为总是有人观看,所以二姨父抄得浑身是劲,抄出了满身虚汗。汗珠爬过面颊滴落下 来,在字里行间濡出了几朵墨梅。最后在大家的劝说下二姨父总算同意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此后二姨父每天坚持抄《邓小平文选》,但晚上一般不抄,也不经常敲打痰孟要求和陈大林 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然而有一天晚上他的忽然要求坐起来。这个晚上夏兰又坐在这 儿等肖凤美。二姨父指着茶几上的纸笔墨,要陈大林一一给他摆好。陈大林无可奈何。这个 晚上很冷,风像刀子似地从窗缝里钻进来,如一个初学者吹出的口哨,咝咝唏唏地响个不停 。
       二姨父这回不是抄书,他抖抖索索地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些这样的话:
       不忠不孝  无能之辈  人心不测  防人之心不可无  未可全抛一片心  识破表面 文章  好自为之
       二姨父的这些话显然是送给夏兰的。他用笔指指叶夏兰,又点点宣纸,嘴里咿咿呃呃地说着 。叶夏兰看看二姨父又看着那些话。那些话杂乱地排列在宣纸上,而且不能顺畅地连缀起来 ,使人难以一下子明白他究竟要说些什么。叶夏兰点点头,朝二姨父
       坚了竖大拇指,笑道:“好,真好。”二姨父晃着脑袋准备再写,但是陈大林已经把小茶几 搬走了,他说:“人家知道你写得很好,不用再写了。”当时陈大林以为夏兰真对那些话一 片茫然,可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越来越怀疑这一点,他甚至相信叶夏兰把那几句嚼碎了吞进 肚子里。
       这天晚上二姨父又哐哐地敲痰孟,直到夜深人静时陈大林才跟他说了一句话:“你今天还不 高兴?你都大义灭亲了还不高兴?”
       在那个唱歌的夜晚,陈大林和叶夏兰的心情都非常好。唱歌就是这样,往往能使人的心情莫 名其妙地发生一些变化,能使人的感觉神经异常兴奋和敏锐起来,就像某些用歌唱来求偶的 鸟类和其它动物那样。他们都感觉到了一些东西,比如陈大林感到病房里的味道不好,而叶 夏兰则觉得需要出去走一走,在灯光明亮的街上走着的时候,她又觉得最好是吃一点东西。 沙米市街头的小吃品种繁多风味独特,能让时间在细嚼慢咽中不知不觉地流过去,同时又不 断地吊起你的胃口,使你嘴里的津液越来越充沛。他们离开最后一家小店时已近午夜,叶夏 兰几乎有些抒情意味地舒展着身体,说:“吃累了,要睡觉了。”
       叶夏兰的声音在这时候极富表现力,慵懒、柔软、粘连,灯光和悄然而过的冷风使她的正在 舒展的身体跟她声音一样让人想入非非。陈大林忽然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遣憾,他觉得他 们还应该再去一些小店,或者就这么吃到天亮也行。他站在那里仰脸看了看街空,深深地吸 了一口冰凉的空气。
       不过叶夏兰说归说,并不急于回去睡觉,她就那样顺街走着。“走一走好吗?”她说。夜静 人稀,街上空空荡荡。路过一些发廊娱乐厅之类的地方时,叶夏兰总是抬头看看陈大林,偶 尔和陈大林目光相撞时便莞尔一笑。在被称之为沙米市第一红灯区的绿苑娱乐城市口时,叶 夏兰站在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大林。陈大林说:“你笑得很坏。”叶夏兰说:“这是你们 男人的世界,要不要进去?”陈大林警察起来,他摇摇头,声明自己从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 方,并且反问叶夏兰:“既然是男的世界,你进去干什么呢?”叶夏兰笑道:“我是说你。 。”她从坤包里掏出一沓钞票,“那天你白跑一趟,今天我该还你这个人情,我请客。”陈 大林皱眉,“莫非你有什么事用得着我?听说你们这些做生意的常以这请人,但不会白请, 你不会是想白请我吧?”叶夏兰一笑,说;“别不好意思,现在谁不这么玩呀,还白请黑请 ,拿着吧。你总不会让我跟你后边给你买单吧?”陈大林点点间,嘿嘿一笑,接过叶夏兰的 钞票,转身朝着职工医院的方向扬长而去,走出很远,又在一棵街树的阴影里回头一瞥。叶 夏兰还伫立在这一瞥之中,她身后是绿苑娱尔城富丽堂皇的门脸和缤纷绚烂的灯光。
       陈大林把叶夏兰的钱交给肖凤的时候,肖凤美装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怎么回事?”她 说。陈大林说:算了,装什么装?这些钱在我兜里揣了两天了,我也想了两天了,这事你知 道对不对?说实话吧,怎么回事?”肖凤美沉吟着点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病人 在中间了。我明白告诉你吧,她在试探你。”陈大林噫了一声:“她想干什么?”肖凤美漠 然一笑,“陈大林,现在是你在装吧?”
        肖凤美正在冲洗水房地面,他们就站在水房门口,橡皮管里的水哗哗地流着。
        肖凤美想了想又说:“我还得跟你说明白,她只想找一个靠得住的男朋友,维持一种 关系,不想谈婚论嫁,你自己考虑清楚,到时候不要怪我。”陈大林站在那儿发愣。这是他 没有想到的,他一时转不过弯来。“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试试她呢?”他多少有点流氓地说 :“比如她的三围什么的。”肖凤美掩唇而笑,“那是你的事。我原以为你老实,没想到也 坏得很。”谈话结束之后陈大林一直皱着眉头,他试图看清楚这件事情,对将来的前景作一 番瞻望,然而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并且没有任何经验或模式可以以参考借鉴。一种法规之 外的两个人的协议,同居?姘居?这算怎么回事?令陈大林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感到了种兴奋 ,一种诱惑,一种新鲜和刺激。
       第二晚上,叶夏兰终于找到了肖凤美,从而结束了她的寻找和等待。她说她要正儿八经 地请陈大林和肖凤美上一次沙米市最好的酒店,因为她上一次请客的方式不对,所以今天就 算是赔礼道歉。陈大林意识到情况到今天明朗化了,他去或者不去都一种表态。他拿不准自 己该去还是不该去,这确实让人感到为难。她们站在那儿等他,肖凤美恰如其分地像个知情 人那样微笑,而叶夏兰则若无其事一般,对肖凤美说她准备明天去做一个发型。她们并不催 他,给了他做出选择和决定的充分时间,尽管发此,陈大林还是感到很窘迫,脑子里一片混 乱,如同一片大雾。在北塘的时候他对他对我说,我一个劲地在心里说不去不去,我告诉自 己说,你只能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你上有老下有小,你缺一个老婆,可我搞不清后来我怎么 又去了呢?其实那时候有人刚给我介绍了另外一个女人,人家还有一只靠得住的饭碗,而且 我要不去的话有很多借口,不会伤害她们的面子的,我可说我不能把我爸丢在那儿不管,也 可以说自己不舒服,我都想好怎么说,可我就是不说,结果你猜我说什么”我贱兮兮地说, 最好的酒店?我连一般的酒店还没去过呢,我这副样子会不会被人家扔出来?表哥,你说我贱 不贱?!
       这一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陈大林来到了我的所在的北塘,站在前路东端打量着眼前这座 城市。他已经很久没来过儿了,这座久违了的城市现在似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虽说已 是秋天,可是北塘的太阳不非常强烈,到处闪濯着玻璃和金属的光亮。街树还没有长起来, 还是刚刚栽下不久的小樟树苗,以前那些枝繁叶茂的洋机能和法国梧桐已不知去向,所有的 光亮都堆积在他周围,使他觉得自己如同一棵荒漠上的植物。街边那引进半掩着的铝合金拉 门里不时地伸出一条丰满多肉的裸腿,同时露出一张描绘得很职业化的脸,嘻开两片红唇朝 他喂喂地叫着。在这条路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停下来看着一个女人。女人立即像一只猫那样 笑了起来。
       “你老叫我干什么呢?”陈大林说,“知道我是谁吗?”
       女人依旧笑着,但笑得很谨那个,不像一只猫了。她说:“你是谁呢?”
       陈大林说:“杀人犯。我是一个杀人犯你知道吗?”
       他说转身向西走去。女人在后面笑得如一只猫。她说我以为是谁呢?你当谁怕你?你来呀 ,笨蛋!陈大林边走边说,老子以后收拾你。整整一个下午,陈大林就这样走着,大约黄昏 时分,他来了这个城市的东北角。一个闪亮的湖泊就在了的左边,风中全是沿湖浮积物的腐 臭气息。熏得他老想打喷嚏。在他的右前方有一片密集的住宅,一样的颜我和格式使它们显 得既呆板又陈旧,他仰着脸朝它们远远地看着,神情犹豫不决。凡是到过我家的朋友都知道 ,陈大林现在我家附近,相距不足一千米。他后对我说,他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我是不 是还在老地方住着,也不知道这时候找我合不合适。不过他最终不是敲开了我门,那时候夜 幕已经降临,整个北塘浸淫在一片灯光之中。因为敲门声很犹豫,所以我也很犹豫,治安情 况不是太好,你不得不多加小心。我打开廊灯,通过窥视孔向外张望。我觉得那是一个陌生 人。陌生人的嘴对着窥视孔张开来,两片嘴唇、风颗牙齿和伸缩的粉红色舌尖都被陡然放大 了,俨然是一张令人惊怖的血盆大口。
       “表哥,表哥啊,是我,陈大林啊!”
       我的心像一只老兔子那样蹦跳了一下。我没想到会是陈大林。时间像流水,而我是筛子 ,许多东西都被流水从筛眼中带走了。我看我的操着一口沙米市口音的表弟陈大林,感到了 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和悲哀。我的筛眼太大了。我拉住陈大林的手,努力地朝他笑着。我在 那一刻真的有点感激陈大林——我还在他的筛子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几乎是我的拯 救者。我用仿习他的佶屈聱牙的沙米市口音来营造亲睦氛围,希望他没有意识到我自己已经 被遗忘,并不因为此感到尴尬从而使我们的一齐坠入尴尬的境地。
       我说:“怎么样?过得好吗?二姨和二姨父身体好吧?还有小惠,都好吧?哎呀呀,看见你 都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陈大林说:“一言难尽。”我想想也是,这多么年了,大家日子都过得琐碎。我无论如 何不会想到表弟陈大林的不期而至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个藏身之所。这天晚上,大概已经是半 夜了,他突然对我说:“表哥,我可能杀了一个人。”在我瞠目结舌的时候,他又说:“我 能不能在你这住一些日子?我没别的地方去了,只能来找你。”我如挨了一记闷棍半天回不 过神来。夜很静,我所在的城区又是噪音达标地区,因此愈加静得可怕。一种尖锐而又宽阔 无边的声音似是而非地穿透着我。在这种虚缈的声音里我的表情肯定无法形容,我只记得我 大约说了这么一句话:“等等,你先把事情说清楚,怎么是可能杀了人?你说你可能杀了谁 呢?”
       我可能把一个女人弄死了。”
       沙米市最好的酒店给陈大林最初和最后印象都是一样的:这是一种如丝绸一般的生活。 我们都知道丝绸是怎么回事,它质地细腻,柔软滑润,总是泛着一种气派不凡的光亮。陈大 林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粗造的如锉似的指头,这根指头划过时发出的咝啦声细微而轻脆,在相 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肯消失,像一只讨厌的苍蝇一样,迫使他不断地回望着自己当时的模 样——到处都泛着鲜嫩、柔滑、气宇轩昂的光亮,而他则像个走错了地方的人,▲着脸跟在 一个款款而行的女人后面。他看着他的鞋、裤子、衣服以及一张强作镇静的脸,对那个走错 了地方的人说,你还可以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呢?你出来吧!在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 那位同事兼朋友还兼狗头军师的阿三对他表示鄙夷和不屑,阿三露出一副无赖嘴脸,龇着牙 咄了一声:“咄!你怕谁会吃了你?你一穷二白,你是一条破船,你怕谁?你难道不知道自己 天下无敌?!”
       那天晚上只有陈大林和叶夏兰两个人。肖凤美在酒店门口忽然说有点别的事,她笑吟吟 地看着他们,说:“好了,我走了。”肖凤美已经功德圆满了,她把他们送到了这儿然后告 别,本身就是一种形式,这件事情因此便显得郑重其事。陈大林的紧张和不安其实在这时候 就已经开始了,他坐在包厢里拚命出汗,半杯葡萄酒下肚就眩晕。叶夏兰脸上一直浮着一种 笑容。他觉得她的笑容也有着丝绸一般的光亮,很优越很滋润。他们出来时外面飘起了细雨 风斜着吹地街面。叶夏兰依然那样笑着,她问陈大林:“你去哪儿?”陈大林忽然感到一阵 慌乱,目光没有了着落,最后只好瞟着斜风和细雨。一辆红色的士缓驶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陈大林用力咽了一口唾沫,说:“我走一走,头晕,想淋点雨。”
       叶夏兰淡淡一笑,“好吧,不怕感冒你就淋吧。”
       陈大林就这么一直淋到职工医院。雨像烟雾一样在风中飘移,他眩晕和慌乱都被风雨带 走了,剩下的只是彻骨的寒冷。这几乎可以算作一种自虐,虽然他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他 的确只是想在雨中走一走。他紧紧地抱着双臂弓着脊背踽踽而 他的影子在满街流动的湿漉 漉的彩色光晕中时隐时现。我为什么不跟她一块上车呢?他这么问自己,接着问,上车以后 会怎么样呢?他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用力摇着脑袋,将水珠甩得四面飞溅。
       这个晚上,和他一样有着自虐行为的还有我二姨父。二姨父为了抗议陈大林擅自离岗, 又将自己掀翻在水泥地上,并且还掀掉了和自己一齐掉下来的被子。陈大林哆嗦着回到病房 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灰白而枯瘦的二姨父。
       陈大林和二姨父都被冻病了,但陈大林很快就没事了,感冒像一只偶尔路过的候鸟一样 早已去了别处,而二姨父则陷入了一种时断时续的低烧之中。他的抄书生涯又一次中断了, 医生每天为他输液,他的面孔因此总是泛着一抹潮红。有一天,一名中年医生悄悄问我二姨 ,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吗?我二姨愣怔了许久,然后就低声啜泣。几天以后她不知从哪儿弄来 了本小小的宣传画册,这本只有几个页码的画册主要介绍一个名叫仙乐山庄的的新辟墓区。 二姨指着其中一页对陈大林说:“你看看这个怎么样?”那是一个标价为六千五百元的墓坑 ,陈大林恶狠狠地盯了它半天,然后抬起头看着二姨。“听说还有几万的,我们为什么不买 呢?”他说。二姨说:“你爸没那个福气,我不是没把本事给你生出来吗?就这个吧,再差就 不像话,他还有儿女,不能让儿女太丢脸是不是?”
       在经过整整一天的考虑之后,陈大林决定找人借钱,他先向阿三开口,阿三有很馊主意 ,但是没有钱,不过为了表示友谊,他答应三个月以后可以借给陈大林一点。陈大林用目光 剜着阿三,冷笑一声,对阿三说:“三个月以后我让我爸自己去找你!”
       几天以后陈大林不再找人了,能找的都找了,在找过的那些人当中,最讲义气的还是阿三, 不管怎样阿三还做了个台阶让他下去。那几天他拚命抽烟,无论在哪儿都有一团烟雾雾罩着 他。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摆脱那本墓区宣传画册,只要一回家,那本画册便无所不在 ,他在哪儿它便跟到哪儿,像长了脚似的。比如他撒尿,就在不经意间发现它被放在那只早 已不能用的烂洗衣机上。于是他一边撒尿一边抖抖地笑着,然后把那本小画册像掖驳壳枪一 样掖在腰眼上。吃饭之前母亲到处转来转去,他非常夸张地朝腰间拍两下,对我二姨说:“ 别找了,在这儿呢。”
       陈大林后来去见叶夏兰的时候就带着这本印满各种墓坑的小画册。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 。叶夏兰在电话里说,今天不会下雨吧?陈大林站在公用电话亭里抬头看看天,讪讪地笑道 ,一个人不会老想淋雨的。他把叶夏兰约进了一家小咖啡馆。用烛光营造的氛围很优雅也很 暖昧,叶夏兰很快和这种氛围相融相洽,她隔着一点摇曳的烛光幽幽地看着陈大林,而陈大 林则在犹豫着究竟什么时候把画册拿出来较为合适。他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咖啡馆是一个非常不合适的地方。在一个不合适的地方永远不会有合适的时间,然而他又 不能不拿出来,否则他无法顺理成章的向她开口。喝完一杯咖啡之后,他提议他们换一个地 方,但叶夏兰不愿意,这里多好?她说,其实那回我们就应该来这儿,以后我们常来这儿好 吗?她的样子几乎呈现出一种醉态。陈大林没有退路了,他咬咬牙,同时把心一横,将画册 抽了出来。画册摊开烛光里,那些精致漂亮的墓坑立即弥漫着一股阴森之气。他看见叶夏兰 的目光颤抖了一下,那种类似丝绸般的笑容迅速消失,如一些被微风吹拂着的粉末。
       “这是什么意思?”
       “仙乐山庄,”陈大林指着一个墓坑说,“家里准备给我爸买这个,你帮我参考参考行 吗?”
       “陈大林,你家里的这种事怎么拿来问我呢?你觉得合适吗?况且是在这儿!”
       “是不大合适,可是我没办法,我只有兄妹两人,因此我最少也得出一半吧?但我没有 ,想跟你……借、借一点。”陈大林的舌头像推一座山一样终于把这句话推出去了。叶夏兰 坐在那儿用纸巾一根一根地擦着手指,然后把纸巾一扔,站起来匆匆而去,她带起一股有着 脂粉气味的风掠过陈大林的面颊,使他那儿抽搐了一下。他座着没动,只是转着脖子看着叶 夏兰的背影。他听见脖子发出了一种僵硬的、类似锈蚀了的齿轮的声音。他噗地吹灭了烛光 ,一个人在那儿继续坐,坐得隐约而昏暗。他走的时候没有拿走那本有关墓地的画册,让它 就那样留在那儿。他开始愤怒起来,人还没死你就急着买墓地干吗?你是不是盼他早死?他抄 书把你抄烦啦,抄穷啦,你就急慌慌地盼他死是不是?他坐在父亲床前,第一次那么温柔而 忧郁地看着那张浮着一抹潮红的老脸,看着暗褐色的晕斑和松驰的皱纹,用一种干涩但却充 满感情的声音对父亲说:“我相信你会好起来,我真心诚意地祝你老人家健康和寿。”
       有些事情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叶夏兰忿然离去,却又请肖凤美把钱给陈大林捎来了。就 在陈大林祈祝父亲健康长寿甚至万寿无疆的时候,肖凤美交给陈大林一个厚厚的信封,说: “她让我给你把钱带来了,她说她能理解你,但不能原谅你的做法,而且,她说这钱你必须 还她。”陈大林还在茫然,肖凤美又说:“我暂时又给你们当一回中间人,你到时候把钱交 给我就行了。”陈大林扭头看看正在昏睡中的父亲,很想叹一口气。
       陪母亲和小惠去买墓地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照着一切,郊野里寒风嗖嗖,斜过山 坡流向一个山口。母亲为父亲选中的墓地就在风流最为急遽的地方,她站在已用大理石砌好 的墓穴旁向远处眺望,风将她的头发掀得如一蓬乱草。陈大林站在母亲旁边,直直地如一棵 树,他对站在母亲另一边的妹妹小惠说:
       “我连上一次的一齐出了,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我应该不是无赖而是一个好人了吧? ”
       小惠不吭声。她把脸扭向一边,让陈大林的话随风去。
       似乎知道了有一个冰冷坚硬的墓穴在等候自己,父亲偏偏不去,他一点一点地从墓穴旁 逃开,脸上的潮红渐渐消褪,一个星期以后,他又要求坐起来抄书。开始大家都以为这是回 光返照,后来他便让大家感到了吃惊,认为自己是看到了一个奇迹——他确实一天天地好起 来了,原来麻木的左肢现在居然有了一些知觉,左脸也能够做出一些哭笑莫辨的的表情。职 工医院虽然破旧简陋,但医生毕竟是医生,他们开始怀疑,一个该死人的怎么连一点要死的 迹象都没有了呢?他们建议病人再作一次检查。于是陈大林和小惠又把父亲弄到沙米市第一 医院,拍片、诊断、折腾来折腾,结果发现父亲只中风偏瘫。同一家医院两次检查,结果截 然两样, 而据说最初误诊的责任在于仪器。陈大林啼笑皆非,觉得自己受到了一次大捉弄 ,他把上一回拍的那些片子、病历、结论等等摔在一个副院长面前扬言要去告他们。然而人 家主,我再一次提醒你,责任在仪器,且对病人没有造成太大后果,你争取不到经济上的赔 偿,而只是为了是非曲直,我认为你没必要。陈大说,我不告是王八蛋!你知道借债和背债 是什么滋味吗?!
       后来陈大林还是没有去告。院方答应两次检查的费用全部退还给他们。小惠说行啦,要 告你一个人去告吧。陈大林想想还是花钱请律师,而且没有多大把握。王八蛋就王八蛋吧, 他对自己说,你这种人不当王八蛋谁当王八蛋?
       对于这些父亲都茫然无知,他的怨妇情怀一扫而光。电视台又来做他的节目了,在刺眼 的白光下,他歪斜地坐在床头,我二姨幸福地站在他旁边,一手扶着一手为他研墨。小茶几 上摆着他抄好的几张宣约和一本未摊开的《邓小平文选》。他抖抖地用狼毫在砚边旋着,一 名青春美丽的女记者问他:“你是不是在病中一直坚持抄这本文选?这是不是你战胜病魔的 精神力量?”我二姨父两只大而薄的耳朵挺刮刮的,他颤颤地提起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了两 个很大的字。节目播放时,这两个因为过于认真而写得点歪扭的字被到了荧屏中央:
       然也
       陈大林坐在电视机前像狼一样盯着这两个字。陈松问他:“然也是什么意思?”陈大林 懒洋洋地说:“你问爷爷去吧。”
       此时陈大林已经开始了还债,第一医院把检查费退回来的当天,他就把钱交给了肖凤美 。还第二笔钱的时候已是来年春天,他很不好意思对肖凤美说:“从现在开始我只能这么一 点一点地不了。”肖凤美笑道:“这样会把你还成一个老头的。”陈大林说:“放心,人不 死债不烂,而且还有父债子还一说是不是?”以后还钱的时候肖凤美便不敢和他开玩笑了。 第四次还钱是在秋天,肖凤美不收的他的钱,她说我夹在你们中间纯属多余。你自己去还她 吧。陈大林于是去找叶夏兰,他们已经半年多没见面了,叶夏兰的笑容以及一切依亮滑如绸 。她让陈大林把钱收起来,她说我不要你还了,你已经还得差不多了,再说你们单位好像只 开百分之七十的工资是吧?还要你还就还出冤仇来的,我可不想和你结这种恶冤。陈大林说 哪有这种事?还差一半呢,借款还钱,天经地义。叶夏兰说既然这样,你走吧,我不认识你 。然而到了冬天,陈大林又来还钱。叶夏兰不像以前那样笑了,她目光蒙陇地看着陈大林, 说:“陈大林呀陈大林,你弄得我把握不住自己了,你跑不掉了。”
       陈大林借用阿三的那个比喻,对叶夏兰说:“我是一条破船。”叶夏兰不吭 。陈大林 又说:“破船是很危险的,它漏水,谁上船谁就会淹死。”在繁华的大街上,他喋喋不休地 说着一条破船。叶夏兰吃吃地笑了起来,她说谁不知道你是一条破船?你以谁把你当一艘豪 华的巨轮?破船不能修吗?她说着就把陈大林拽进一家商场,不由分说地买了一堆东西,衬衫 、夹克、西衣、西裤、皮鞋,说:“我现在就开始修船。”她挽着焕然一新的陈大林来到试 镜前,让陈大林看看自己。陈大林被自己弄得既慌乱又兴奋。他在心里说,这也是陈大林, 真他妈的!既然有人愿意修一条破船,那就让她修吧,老子难道还真怕被谁吃了吗?咄!
       他咕咕地咽着唾沫,喉结像一只棘刺动物那样蠕动不已。老子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还忸怩 什么?他伸手朝镜子里的陈大林打了个响指,你一穷二白,天下无敌,咄!
       叶夏兰又给他买了一条皮带,然后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拷机别在他腰间。他把考机摘下来 ,“这东西我用着。”叶夏兰说:“这不是别的,是一根绳了,现在你这么打眼,不用一根 绳了拴住你我怕被谁抢去了。”于是拷机又回了腰间,他下意识地挺了肚子。他发现自己的 肚子地于干瘪。
       作为一条绳子的拷机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东西,它像一只脑子有病的蛐蛐似地不分时间场 合叽叽乱叫。它第一次在家里叫起来时全家人为之一震,大家面面相觑,最后便看着他。他 像查看暗疾一般躲进卫生间时看拷机,从卫生间出来后,陈松问他,刚才是什么响呢?陈松 显然心怀叵测。他用力朝陈松瞪了一眼,说,一只传呼你大惊小怪干什么?!
       我二姨父已经从医院里回来了,不抄书的时候就斜在一张躺椅上。他说话还是咿咿呃呃 的,他的话至今还只有陈大林能听明白,因此他便从不放弃和陈大林说话的机会。他说:“ 你不用难为情。这是你的本事,我早就看出来你有这样的本事。”陈大林不理他,但他自得 其乐,继续说下去:“你其实很得意,你装不像的,你就像一个没吃过饱饭的人,现在吃饱 了,你的肚子就把肚子挺起来了。你看你现在连脖子都是直的,你以为你能把高兴藏起来, 可是你怎么藏得住呢?我连你肚里的蛔虫都看得清楚……”我二姨坐在一旁,她问陈大林: “你说什么呢?”陈大林说:“他说他想睡又睡不着,现在很难受,想吃两片安眠药好好睡 一觉。”二姨端水拿药喂二姨父。二姨父把脸别过去,骂陈大林是个卑鄙小人。陈大林说吃 吧,吃了药睡一觉,你怎么跟小孩一样呢?他帮着二姨把安眠药给二姨父灌下去了。二姨你 父在临睡之前还在骂:“小人,王八蛋!”
       陈大要越来越觉得住在家里不方便,他对母亲说,单位上要技术考级,他需要作一些准 备。就这样他又从筒子巷搬回了凤尾街。他背着一个大包在筒子巷走着的时候,陈松从后面 追了上来。陈大林说你跑来干什么”陈松说我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要给我找个后妈?陈 大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陈松盯着他的脸,又转身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叫,奶奶,是真的 ,他真的要给我找个后妈——
       叶夏兰的背景始终比较模糊,陈大林除了熟悉她以及她的卧室之外,再就是听她说过她 有一个女儿,那个女儿在读一所私学校,至于其他的便一无所知。她不谈自己家庭,甚至不 谈自己的婚姻,更不提起丈夫或者前夫或者随便一个男人。然而她的生活中肯定有过男人, 这一点毋庸置疑,否则便不合情理。那么那个以往的男人现在怎样呢?陈大林觉得弄清楚这 一点对自己来说至关重要,而且认为她有责任把背景明朗化。
       “提那些陈年旧事干吗?烦人。”叶夏兰说。
       可是陈大林觉得自己已经看见了那个男人。在叶夏兰卧室窗口下面有一条街,很狭窄却 很热闹,小街上清一色都是卖时装的小店,陈大林看见斜对面的小店里有一个男人朝这边窗 口张望,在几天之内,陈大林发现他已经这样望了五次,看来不是偶然。而且他总是和一个 或两个姑娘戏谑时下意识地抬眼一瞥,一个正在跟女人嬉戏的男人忙里偷闲朝这儿瞥一眼干 吗?这是不是不大正常?有一次这家伙正好瞥见了陈大林,还举起了一只手朝陈大林那么一挥 。陈大林肯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那么一个不认识的人跟你挥什么手?陈大林不怀好意地对 叶夏兰说:“下边那个人有病,莫名其妙地跟我挥手。”
       叶夏兰说:“那是我前夫。他跟你挥了手啦,你要下去跟你喝茶吗?”陈大林说:“我 为什么要跟他喝茶?我是奇怪,妈的他还挥什么手!”
       叶夏兰说:“他告诉他现在他现在很快,他身边有一群鸡,而你却像捡破烂一样捡了他 的老婆。”
       “怎么能这么说呢?”陈大林顿了一下又把这句话倒过来说一遍,“这么说怎么可以?”
       叶夏兰开始冷笑,“怎么不可?你不是觉得他很快活吗?你不是觉得那些女人又年轻又风 骚吗?”
       陈大林笑道:“看你说哪儿去了。”
       叶夏兰继续冷笑,“那我就奇怪了,你动不动就往那边看什么呢?你摇什么头?你不往那 儿看怎么会看见他?他还怎么向你挥手?!”
       陈大要不再吱声。叶夏兰这时候已显得不可理喻。几天后他从下面街上经过时,那家伙 又朝他挥挥手,还哎了一声,然后就嘿嘿地笑着。这是一个像猪一样的胖的男人,却站在那 里很轻俏地抖着一条腿。向陈大林晃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陈大林摆摆手。前夫歪着胖脸笑 道:“见外了吧?虽说你现在穿着我以前穿过鞋子,但我们总算是同穿过一只鞋子的吧?”陈 大林也笑道:“按理说我们之间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你这么说话就没道理了,依你的说法, 你不成了一根被人扔掉的烂棍子吗?”前夫发出了一声和自己一样肥胖的声音——咦——, 陈大林说:“你慢慢咦吧,我不陪你了。”陈大林上楼以后,叶夏兰问他刚才在下面和谁说 话?陈大林知道她明知故问,楼不高,她说不定当时就站在窗口,而且他们也没有憋着嗓门 ,她应该知道他和谁说话并且知道说了些什么,但陈大林不戳穿她,他对她说:“和那个跟 我挥手的家伙。”叶夏兰说:“那么说了些什么呢?”陈大林说:“其实也没说什么。”叶 夏兰说:“你说吧。”陈大林捏住叶夏兰一只手,在那只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他说你 是个很不错的女人,要我好好待你,否则便没良心,他说他自己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日后一 定会遭报应。”
       他看见叶夏兰的目光开始迷茫起来,一点一点地,很快便一红蒙拢。他发现叶夏兰的目 光很容易蒙拢,而这时候她自己也就成了一块正在融化的糖,又甜又腻。现在的情形就是这 样。她一眨不眨地傻乎乎地蒙拢地看着咫尺的陈大林,直把自己看得泪光涔涔,情态和语气 都甜糯到了一个极致。
       她说:“陈大林,我想要你。”
       陈大林说:“现在?”
       叶夏兰说:“现在。”
       在整个过程中叶夏兰表现并不是很强烈, 但却像一团充满激情的雾一样缠绵和涌动。 陈大林左冲右突还是被一团雾裹挟而去。关于这件事叶夏兰总是这样,说来就来,她似乎不 大考虑对方可能会枯竭,以及情绪调整方面的差异而导致的 某种不适应。只要她激动了或 者被感动了就说要我要你,然后就像一团雾似地裹住陈大林。当然陈大林也不是一开始就处 于被动局面,如同竞技体育,双方一切都是对等的,相对而方,开局之后陈大林进攻意识还 要强烈一些。有一个隐秘的阴暗的念头像蚕食一般啃噬着他:她里面是一条什么样的内裤呢 ?一个如丝绸光滑般的女人内裤居然比女人本身所具有的诱惑要大得多,这是否有点不真实? 是否让我们这些局外人觉得不可思议?但 这是事实。那条红花裤衩成为了我的表弟陈大林难 以言说的痛楚,就像一处暗疾。尽管他能够见那是一条什么样的内裤,但他还是非常想看一 看,触摸触摸,他为这个蠢蠢欲动。当他终于到达这条内裤时,他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 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这条内裤。他脱这条内裤时小心翼翼。他甚至对自己说,陈大林 陈大要,你居然有幸脱下这一条内裤!由于注意力主要在内裤,他显然忽略了其他一些方面 ,比如叶夏兰被他的轻柔感动得发出一阵微颤,以及她身体的丰满程度和一条因为阑尾手术 而留下的淡紫色的疤痕。
       然而不久以后陈大林就感到了一种空乏和疲倦,最初的诸如满足与成功之类的感觉都丧 失殆尽,或者说被叶夏兰吞噬一空。在丢失感觉的同时他还丢失了进攻的姿态,完全成为一 种被动和坚持。坚持这个词有时候可以暗示一种以与我们的普遍认识相悖的形态,即强弩之 末。当陈大林如一条病蚕一样萎靡的时候,他便以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向叶夏兰求饶:“我已 经被摆平了啦。”叶夏兰慵倦地看着他,会心一笑。一切都很和谐,亮滑如绸或粗糙 的指 头等等都远去了,消逝了。肉欲是一块平台,现在他们在同一块平台上。
       沉湎在肉欲之中就犹如隐落在一个永远的春季,温和、潮润,空气黏稠发腻,莺飞草长 鸟语花香令人流连忘返又无精打采恹恹欲睡。陈大林不止一次想到不能老这么下去了,就像 一个必经之地,你可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但你毕竟不能永远呆在这里。然而叶夏兰显然愿意 就这么呆下去,她觉得这样挺好,并没有耽误什么。于是陈大林便很忧郁。这时候叶夏兰以 为他枯竭了,她直奔主题,让陈大林吃油炸蚕肾、鞭花炖乌鸡、狗肉煨鸡卵、羊肉煲杜仲… …陈大林几乎把沙米市有这一类的东西的地方都吃遍了,吃得一张瘦脸上疙疙瘩瘩地长满了 骚疮,两眼精光灼灼。但是陈大林依然很忧郁,常常呆呆地看着一个什么地方出神。
       叶夏兰说:“你怎么老这样?到底在想什么呢?”
       陈大林说:“我也说不清。大概是没过过这么舒服的日子吧,日子太舒服了反面心里没 底了。这底气不足。”
       叶夏兰感到很茫然:“你想说什么呢?我听不懂你的话,你知道我现在已经很傻了,我 不会想事了。”
       叶夏兰肯定知道这么一句话,恋爱中的女人会变得很傻。但陈大林知道其实还有变傻, 就像有人说自己喝醉了一样,恰恰证明他非常清醒。他笑着摇摇头,然后叹息一声。叶夏兰 说你叹什么呢?我最怕听人这么叹。陈大林说我叹我的,你只当没听见不行吗?叶夏兰说,可 我听见了。陈大林用眼睛对着叶夏兰的眼睛,足足有那么几分钟。叶夏兰说,干什么呀,说 吧。然而陈大林却做出一种欲言又止顾虑重重的样子,忽然一声苦笑,嗤,像一个漏了气的 球。算了吧,他说。叶夏兰被他弄得烦躁不安,陈大林你干什么呀,你叫人难受不难受?陈 大林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头说,好吧,他觉得他已经完成了一种必要的过渡。
       陈大林说:“你知道的,我有一个儿子,他叫陈松。”
       叶夏兰说:“是呀,我知道,他怎么啦?”
       陈大林说:“他怎么了你也知道,他不小,可是他是他没有妈了。”
       叶夏兰愣了一会儿,用一种干涩的声音说:“你卖了那么久的关子,原来是要说这个。 ”
       陈大林说:“我真不想说的,可我又不能不说,我不跟你说还跟谁说呢?”
       “是,不错。”叶夏兰有些神经质地点动着脑袋,“在你,不能不说,也只能对我说; 可是在我呢,我真不愿意你跟提这个,你忘了我们有言在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难道 我们就这样不好吗?”
       陈大林肯定地说:“不好。”
       现在叶夏兰在叹息。她对陈大林说,她不愿意修改他们这间的协议,真不愿意再接触婚 姻,她想起来都感到害怕。陈大林说你怕什么我不知道,你不用着害怕。用不着一朝被蛇咬 终生怕井绳。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你关键是要看对方是谁。对方是谁?是我陈大林!陈大林慷 慨激昂情绪高涨,把一根中指伸得跟钢锥一样,咚咚地戳着自己的胸脯。事后这根指头肿得 像个红萝卜,而胸脯上的一点青紫直到 一个月后才肯慢慢消褪。我,陈大林!他一再重复 着这几个字。夕阳悬垂在窗外一栋楼的朦胧的剪影上方,光芒很隐约地照着他的布满红疙瘩 的脸膛,这情景使听他说话的叶夏兰很入迷也感动,而他则被自己的言行和疼痛感动了,他 最后一句话带着唾沫的光亮。
       “陈大林究竟是个什么人呢?你难道到现在了还不知道吗?你说你犹豫什么呢?”
       “我很感动。”叶夏兰说。过一会儿她又说:“我确实很感动。”
       陈大林这才发现叶夏兰的眼睛湿了。
       虽然被狠狠地感动了一次,但叶夏兰并未因此而抛掉所有的疑虑。她的一再犹豫使陈大 林感到莫可奈何。有一天陈松在家里叠纸鹤,陈大林跟他要了一只,他把这只纸鹤送给叶夏 兰,对她说这是陈松特意给她给叠的。看着这只纸鹤叶夏兰默然无语,目光再一次迷▲湿润 ,她用一根丝线将纸鹤悬挂在床头。一只展翅欲飞的纸鹤使叶夏兰体验了一种酸涩沉重却又 无比幸福的复杂感受,她终于迈出了小心翼翼的一步。一个星期天,在沙米市的场景和设施 都大大落后于时代儿童乐园,陈松度过了极为幸福极为受娇宠的一天。陈大林和叶夏兰像一 对阔绰而又尽职的父母那样陪他,一切都为他,由着他。他玩遍了所有可玩的一切。晚上他 被领进了一家酒店,从酒店出来之后又被领进了商场。他得到的礼物抱都抱不了。他想要什 么都不用开口,只要用眼睛盯那么一会儿,叶夏兰就会说,怎么样?想要吧?他就点点头,叶 夏兰就给他买来了。陈大林说算了,不用给他买。叶夏兰说孩嘛,想要嘛。他便朝叶夏兰亲 切地笑一笑。他发现叶夏兰很喜欢他对她这么笑,他这么一笑她就会用一只柔软的巴掌摩挲 他的脑袋。他们在一家商场门口分手了,各自回家。他一直站在那儿目光送着叶夏兰,显得 依依不舍情意绵绵,以致叶夏兰差点迈不开步了。叶夏兰一步三回,每一次回头都闪烁着一 种纯粹的母亲式的微笑。
       陈大林小声地对陈松说;“你真肉麻。”
       陈松说:“没你肉麻,小叶小叶不停地叫。”他对着大街说:“陈大林真肉麻呀!”
       陈松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边笑边跑。他的笑声又快乐又响亮。陈大林也一样,他追逐着 陈松以及陈松的快乐和欢笑,他们把城市当成森林而自己而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到处都是灯 光。灯光的堆砌和重叠。没有阴影。阴影在极远的地主,跟他们不相干,不相干就等于不存 在……他们和这满街的人们一样,尽情享受着城市的灯光以被灯光照得明亮的墙、玻璃 、廊柱、街树和平面广告立体广告、行人、迎宾小奶的软软微笑、奔驰的车辆和路边垃圾桶 ……食物和脂粉的气息、啤酒美丽的泡沫、和灰尘一齐飞舞的语言与笑声……就像一片宽阔 的洪流,现在这是最明亮的一段,当然进入小街小巷之后渐次开始的灰暗也并未影响他们的 情绪,他们一路追逐着奔跑着,他们的的欢乐路人一望而知。
       现在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我表弟陈大林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就像一扇长期没人管理的窗 户突然被擦试过一样,那种锃亮和澄净给人的感受是非同寻常的。一个人在心情太好的时候 总是容易把一切看得过于简单,叶夏兰的背景中剩下的最为模糊地方就是她的生意,陈大林 觉得现在自己可以接近并且进入那个地方了。这个地方的魅力甚至于一条内裤,而且近在咫 尺,触手可及。陈大林用一种极为随便的口吻对叶夏兰说:“对了,你做什么生意呢?我一 直弄不清你到底怎么做生意的,是不是很好玩呢?”叶夏兰把一条腿绷得笔直,伸给陈大林 看。
       “你看看我的腿。”她说。
       那要腿骨肉匀称,非常性感。陈大林的目光开始迷茫,他托住这条腿,手指滑过一段滑 润的肌肤,然后看着叶夏兰的脸。叶夏兰说:“看出什么来了吗?”陈大林摇摇头,他不知 道她的生意跟的她的腿有什么关系。叶夏兰的腿一屈,又一伸,说:“跑腿。”
       陈大林愣了一会儿,讪讪地笑了几声,便靠在床头抽烟。他一连抽了三支烟。第四支烟 刚夹在手就被叶夏兰夺去扔掉了。
       “你干吗?”他说。
       “你干吗呢?”
       经过冥思苦想之后,陈大林认为自己操之过急,同时没有选择一个好时机。在接下去将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对这件事情只字未提,只是一有空就陪着叶夏兰,尽量表现一种缠绵 和关怀。这是如胶似漆的一个月,叶夏兰一次又一次被感动得热泪长流,他们疯狂地做爱, 然后又疯话连篇。陈大林的疲乏已是显而易见的,紧绷着颧骨的皮肤已开始呈现青灰色,叶 夏兰心疼地说;“你快要撑不住不了,你该好好歇一些日子了。”陈大林觉得是单刀直入的 时候了,他用一种耳语般的声音对叶夏兰说:“现在我们是个人吗?”他的嘴唇就在叶夏兰 鼻尖上。叶夏兰说一个人。他接着说我们不分彼此。叶夏兰说不分彼此。他一边用力一边说 ,可是你不让我知道你的生意。正如波浪般涌动的叶夏兰突然静止下来,朦胧的目光一点一 点地变得清澄明亮。
       叶夏兰说:“下去。”
       陈大林像一张将要断裂的弓一样弯在空中。
       叶夏兰高亢面尖锐地叫道:“下去!我受不了啦!”
       陈大林听见脑子里发出一阵破碎的响声。他没法像弓一样绷的身体平缓下来,这是一个 动作的开始,他必须完成这个动作,然而叶夏兰又说;“这是两个人的事,你不能勉强我。 ”陈大林便在刹那间萎靡了。他颓丧而尴尬。他又开始抽烟。叶夏兰静静躺着,目光散漫在 空中。那只纸鹤就悬在他们头顶上。小 夜灯微弱的橙红色光亮隐隐地照着两个沉默无言的 人。烟气飘忽的样子依稀可辨。
       后来叶夏兰也抽了一根烟。她在陈大林多少有些惊讶的目光中很熟练地抽着。“我一直 担心你会提出个问题,我怕你想这件事情。”叶夏兰说,“真的,我不愿意你接触生意上的 事,可你的心很重,你心里一直放着这件事,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看你,你说我该怎么看你呢 ?我愿意帮你,但只能帮钱,你不要做生意,如果你觉得不想在单位上干或者单位不行了, 我可以给租个店面。我们就这么说好吗?我给你租个店面吧,你不要接触我的生意,我怕你 和生意沾边,我找你不容易。”
       “你应该相信我,”陈大林说,“一个人怎么一沾生意就会变掉呢?人不是那么容易就 变的,倘若真的要变的话,也不见得一定是因为做生意。”
       “唉,我见得多了。”
       “你还是信不过我。我自己知道自己,我变不掉的,我再怎么样陈大林还是陈大林。”
         “恐怕就是两个陈大林了。”
       “一个。”
       “我说过我见得多了,你别不信。”
       “我们是斗嘴”
       “是斗嘴。真无聊。”
       这场争论没有结果,后来连争论也没有了。一个沉寂而平实的下半夜。因为过于疲惫, 陈大林很快就睡着了。他不停地磨牙。声音很恐怖很▲人。叶夏兰没睡,就那样看着陈大林 磨牙。陈大林像一条瘦蚕那样蜷缩着,显得狐独而无助。灯光很迷蒙地落在那张尖削的脸膛 上,可以清晰地看见腮帮上的肌肉在怎样运动。叶夏兰叹了一口气。把一只手伸过去,轻轻 地抓挠他的脑袋,同时用另一手像拍婴儿一样拍着他的脊背。泪水渐渐地盈满了她眼眶,无 声地滑流和滴落。在抓挠和拍击的双重爱抚之中,陈大林不再磨牙,他睡很安静,他的腮帮 、颧骨和额角上开始泛着一抹汗光。然而抓挠和拍击没停止,如果不是一滴泪把陈大林溅醒 ,叶夏兰会这样轻轻地挠拍直到天亮。她搞不清自己到底为谁哭泣,她觉得一半为自己一半 为陈大林。这种想法使她感到了一种疼痛,面疼痛又使她泪腺彻底开放,她的泪水于是汹涌 澎湃,一颗硕大的泪珠就这样带着她的疼痛溅落在陈大林的睡眠之中。
       陈大林没有立即睁开眼睛。被深切爱抚着的感受他像个真正的婴儿那样蠕动着靠近她身 体。当又有几颗泪珠滴在他的腮颊上的时候,他伸手揽住了她。他把脸抬起来。她的泪水滴 在他脸上。“我们结婚吧。”他对叶夏兰说,“我们结婚,我们现在就来谈结婚这件事情好 吗?”叶夏兰摇摇头用力点点头。他们就在泪水的气息中谈论他们的婚姻,从怎样布置新房 到如何举行婚礼,婚妙套照和婚礼形式,洋婚礼或土婚礼蜜月是否旅行乃至旅行路线等等。 在讨论登记和结婚日期时,叶夏兰有些含糊,她说看吧。陈大林看什么呢?叶夏兰含泪而笑 ,“不知道。”那时候已是初夏,陈大林想了想说:“秋天吧,秋天怎么样?”叶夏兰也想 了想说:“好吧,秋天就秋天。”
       于是,在一个初夏之夜即将消逝的时候(已是拂晓时分)他们下定了自己的婚期。他们把 那个日子预约在这一年的秋天,在中秋节之后入冬之前的这段日子的随便某一天, 我们都 知道,在南方,在沙市,这是一年四季之中最为美好的一些日子。天空明净,秋阳高照,气 候凉爽宜人,在这样的日子里缔结姻缘无疑会给一辈子带来好运。
       叶夏兰问陈大林:“你想开个什么店呢?”陈大林想了半天,不知开什么店好。叶夏兰 说那就卖点小东西吧。她给陈大林租的店的面很小,十几平方米,原先是一家饺子店,现在 满街都是下岗包子和下岗饺子,生意没法做了,只好关门。叶夏兰请了几个人将店面修一新 。叶夏兰没想到陈大林坐进了小店其实就是坐进了生意场,而且离她的生意已经不远了。夏 天还没过完一半,陈大林就大致上知道了叶夏兰在做什么生意和怎么做生意的。叶夏兰确实 在跑腿,她马不停蹄忙忙碌碌,无论是党政机关或企业公司甚至是宾馆酒店,她无处不去。 一 旦知道对需要成批地购进什么东西,她便紧盯不放,不厌其烦,她的坤包里总是装着一 沓钞票和各种各样的珠宝首饰,以便随时地进行贿赂。贿赂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当然我 们也可以换一个说法,就是人们常用的一个表面上看起来为合法一些的词:回扣。她给回扣 让人觉得受之无愧,因为她总是给对方开出一个相当低廉的价位,比市场批发价还低,而她 的东西一般来说质量上没有太大问题,谁也不会怀疑如此价廉物的交易还有回扣这一环节。
       我的表弟从小就聪明,这其中的奥妙在他看来简单之极:她有货源。 她有货源就说明 别人也有货源,市场如此之大,陈大林就跑不出货源吗?这是无稽之谈。比市场发价略低一 点。比出厂价高一点,这就是赚头,关键当然在于你如何跑销路。陈大林既然看清了这一切 ,也先为自己印一沓名片,又将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悉数拿去买了一些纯金戒指,然后他带 着名片和戒指开始奔波波忙碌。夏天沙米市的太阳炙如毒火,但是陈大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往头上扣了一项遮阳帽,眯着眼睛扫视一眼天空。一只鸽子飞翔的印象使他像儿童一样产 生了模仿的欲望,他张开了两条手臂。他有理由相信这一刻对于自己来说绝对意义非常。
       一些这样酷热的日子过去之后,他的成绩颇为可观,手上抓到好几笔生意,然而这时候 他发现他找不到低于市场批发价二至三成的源。他跑遍了沙米市的大街小巷,满身尘土,汗 浃背,情绪则一落千丈。他原以为从此改头的面,没想一场奔忙只是原地踏步。他觉得自己 现在成了一古老故事中的一只猴子,企图找捞落入水中的一颗月亮。
         
       当然现在这颗月亮是真实的,只是他无法把它捞上来而已。不但捞不上来,自己 还落 入了一个十足的倒霉鬼!沙米市以外的地方没有货源呢?陈大林当然要去找一找,但是他没有 合适的借口。他要离开沙米和叶夏兰一些日子自然要有一个理由,可是如果明白地告诉叶夏 兰,他能够想见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怎么对叶夏兰说呢?他突然想到我,一个远在北 塘的表哥,他像翻寻一堆旧物似的把我的翻出来,然后准备对叶夏兰说他的表哥如何遭遇不 测,身患绝症,要不就出了车祸,反正在他的故事中我惨极了,非死即伤,而他则必须赶北 塘。如些叶夏兰还能怀疑什么呢?在叙述此事时候,陈大林对我说:“表哥,我不是成心咒 你,而是我实在没办法,我真有点做贼心虚。我怕她不高兴,不想和她闹僵,你不知道,她 真是个很有味道的女人,我们不能还没结婚就闹得不欢而散是不是?”我不置可否,也不想 插言。那一次陈大林没有来北塘,北塘只是他的一个借口,他去了一些别的城市,如温州之 类。在那地方他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但他咬紧牙关拖着疲惫的身心坚持下去,他想他不 能就这么算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几笔生意,他赔进去了纯金戒指、时间、笑脸、好话、自尊 ,到头来对人家说我只不过是穷极无聊跟你开个玩笑而已?这个跟陈大林摔不起,摔下去弄 不好就要粉身碎骨。
       然面摔不起也要摔,因为他最终仍是一无所获。站在一座陌生城市的交交桥上,底下是 川流不息的车流,四周的高大建筑在阳光和灰尘显得冷漠而坚硬。我是把自己抛下去呢还是 把别的东西抛下去?他想了很久,迎着风掏出了薄薄的一沓纸张。他说去妈的狗屁生意!只要 一扬手,这些曾经让他兴奋不已又焦灼不安的东西便会随风远去,他甚至想将他它们撕碎了 再在风中扬用,他觉得那样一定很浪漫也很有味道。
       那些纸张和他自己最后都完好无损。他轻而易举地改变了念头。他把他的生意揣回到贴 身的口袋里。他觉得自己有把握再一次感动叶夏兰。况且她不一定生气,既然他已经弄到这 么多生意她还生什么呢?在走下立交桥的时候,他对自己说,你不会一败涂地,一个柔情似 水的女人不会让你一败涂地。他没有半点挺而走险的感觉,像满希望地走向这座陌生的城市 一样,他满怀希望地回到沙米市。
       陈大林风尘仆仆的坦坦荡荡的站在叶夏兰面前时,叶夏兰正把玩着一张她别人那儿获得 的名片。这是陈大林的名片。她的目光漠然的看着这张名片。她拿着这张名片等陈大林。她 垂着眼帘,视线很低,一直不看陈大林的脸。
       “表哥怎么样了?”她说。
       陈大林说:“我没去北塘,我那是撒谎。”
       叶夏兰点点头,说:“你真是一个诚实的人。”她说着把手中的名片递给陈大林,“我 在马路上捡到了一张名片,是你的。你怎么印了名片到处撒呢满街都是,像废纸一样,由着 人家乱踩。这上面有你自己的名字呢,应该好好收起来才是。”
       陈大林也点点头,并且笑一笑,把名片揣进口袋里,说:“我的各片不值钱,谁想踩就 踩好了,我没意见。只是我还想说清楚,这事我本不想瞒你,但我怕你生气,你知道我很在 乎你。不过你也应该替我想想,我不想老过那样的日子,况且我已经从单位出来了,不学着 做点生意将来怎么办呢?我总还是个男人吧,一个男人不能太窝囊了是不是?”
       “有道理。”叶夏兰指着一只放在沙发上包说,“现在我已经替你想过了,我不能耽误 了你,那是你留在我这儿东西,你把它拿走吧。去吧,还在这儿干什么呢?去做你的生意的 吧。”过了一会儿,她又对站着发愣的陈大林说:“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怎么还站 在那儿呢?不会要我再说一遍吧?”
       叶夏兰变成一堵墙或者是一个堡垒。陈大林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无法接受一种被逐的 尴尬处境。他没想到事情已经到了不堪收拾的地步。他没有去拿那只蓝色牛仔包,而是掏出 了那些纸张,把它们愤怒地摔向叶夏兰。薄薄的纸张飘落在叶夏兰怀里以及沙发和地板上。 “这是我的生意,你看着办吧!”他说着转身摔门而去。他听见叶夏兰在门内大声说:“别 把你的烂纸烂东西扔在我这儿,你把它们拿走!”
       下楼过程是一个燃烧的过程,燃料就是以往经历中积淀下来的愤怒的沉渣,它们的成分 分别是伤痛、憋闷、不安、无望、尴尬、窘迫、拮据之类,是一种燃烧点极低的化合的物, 一旦燃烧便无法遏止。街上的情形一如既往,没有谁知道有一个人正在燃烧。阳光籼烂,一 切平和,谁会去注意一张赤紫的、歪扭着脸呢?我们都不会去注意。站在时装小店门口的那 个像猪一样肥胖的前夫也没注意,那家伙心情总是很好(犹如充满阳光和灰尘的街道),他的 手搭在一个年轻女人的丰臀上,冲着陈大林的侧影喊:“喂,兄弟,夜晚才开始呢,怎么就 走呀?”燃烧着的陈大林稍微扭了扭脸,停下来看着:“关你屁事!你妈陪我过夜吗?你妈职 我过夜爷就不走了!”陈大林的目光和声音都像是一把滚烫通红的刀子,胖前夫非常识务地 挥挥手说:“你走你的吧,我不惹你了。”然后对身边的女人说:“这小子疯了,这小会杀 人。”
       陈大林又回到了有着油炸豌豆饼香味的筒子巷。本来他应该回到凤尾街,但凤尾街在半 年前开始了旧城改造,那两间破平房早已不复存在,而安居工程又因资金等问题悬置在空中 ,他又暂时不愿意呆在小店里,所以只能回筒子巷,别无他路。
       我二姨父现在心情极为舒畅,他依然每天抄书,到目前已经把《邓小平文选》抄完了, 正在继续抄还没有抄完的四书五经。除了抄书,他还扶着桌子缓缓地转圈子,企图通过转圈 子恢复一些肢体能。他不知道自己很滑稽地从一名晚期癌症患者变成了一名风瘫病人,更 不知道自己早已拥有一块墓地,没有谁跟他说过这些。现在他歪斜地坐在那里用他的灵活自 如的右手端着茶慢悠悠的喝茶,一面用灰蒙蒙的目光看着烦躁不安的陈大林。他觉得陈大林 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动物。小惠在红桃K大酒店上班,陈松在学校里,我二姨总在忙碌(不 是洗衣做饭就是腌制咸菜酸萝卜),因此像看动物一样成天看着陈大林的只有二姨父。他已 经这样看了陈大林好几天了。高低不平的多是沟褶的脸上晾晒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令人特别 气恼的是他的舌头越来越灵便了,已能基本上把一句说清楚,于是他就一句句清晰地说着, 隔一会儿就说一句,归纳起来,他大致上说了这么一些话:
       ——你不是已然得意了吗?为何又如此垂头丧气?
       ——那女人是否姓叶?你儿子动辄叶阿姨叶阿姨。
       ——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猎人。她是一个猎人。嘿嘿嘿嘿。
       ——她是如何看出你是一个贪心小人呢?火眼金睛哪,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太,你 还修炼不到人家。
       ……似乎就是这么一些话,我二姨父翻来覆去地说,像一头反刍的牛。他用这种方式赶 走了自己的寂寞,同时又让陈大林无法安静下来。陈大林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从前有些人要被 割掉舌头,他想如果可能的活他一定把眼前这条老舌头割掉。一个人不能这样用舌头,人应 该向鸟学习,有些鸟只用 舌头唱悦耳动听的歌。陈大林决定要摔一样东西,他说我给你倒 一杯水吧。他端着一杯水走到二姨妈面前,然后让了好端端地从手中掉下去。他发现要杯子 破裂和茶水泼溅的时候自己体验到了一种快感,他微笑着看着自己依然举在那儿的手说:“ 我不会和你一样吧?这手怎么不听使唤了呢?”他一边说一边甩着这只手。
       二姨父说:“我已料到你要摔摔打打了,我知道你肚量太狭窄。”
       陈大林说:“我再试一下,我就不相信我使唤不了这只手。”
       陈大林又摔了一只杯子和一杯水。
       二姨父说:“这真是小人行径。”
       陈大林说:“我换一样东西试试,看看能不能拿起你的砚台。”
       二姨父眼巴巴地看着陈大林从桌子上端起了他的砚台,立即把脸皱了起来。这是前不久 电视台又把他做成节目之后,单位退休办的领导看望他时送给他的一只砚台,他们告诉他这 是一只端砚,并且真正出自斧柯山。二姨父从没用过这么好的砚台,这只据说来肇庆斧柯山 的端砚从此被他视为珍宝。现在你黄皱的脸上开始泛出灰色,嘴唇抖抖地想张开来。陈大林 说:“怪了,你不说话我手就不抖了,怎么会这样呢?要不你说句话试试?”二姨父稍作迟疑
       ,但像关门一样关住两片嘴唇,关秘迅速有力,两嘴唇相碰时发出啪哒一响。陈大林觉得那 几乎不是皮肉碰出的声音,他拧起一个嘴角笑着,“不试一试吗?”
       二姨父紧闭双唇,坚决不发出一点声音。
       陈大林终于用父亲的砚台压住了父亲的舌头,但他并为因此获得宁静。他静不下来。他 心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晚上陈大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陈松说你真烦人。陈大林干脆靠在床头抽烟。陈松说你 要把我熏死啦。陈松也坐起来怜悯地看着陈大林,说:“这次你们是不是吵得很凶?要不你 给她打个电话吧,去吧,放下架子,别不好意思。”陈大林忽然似是而非地笑了起来,他说 你这家伙要成精啦!他笑得鼻子发酸,笑了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水。陈松很严肃地叹了口气, “你没救了,你哭不像哭笑不像笑。”他说着爬起来叠了一只约鹤,说:“你再送她一只纸 鹤吧,她一定很高兴。”陈大林依然是一副哭笑莫辨的神情,他说:“鬼东西, 我以为你 真成精了呢!”
         陈大林又重新坐进了小店里。他发现已经到了秋天了。对面的一棵街树的梢杪上已经有 了黄叶。初夏时约定的秋天到了,他又坐不住了,他想他真应该去找叶夏兰,再或者随便找 个人说说话,他浑身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一说,也许就是因为很多话没有说才导致了现在的情 形。可是都是些什么话呢?他像一个思想者一样坐在那里。秋天的阳光铺满街面,一切都明 亮耀眼。有一个人走进了小店。他视若无睹。他目光迷惘神思恍惚。这个人站了很久,后来 她喂了一声。
       “陈大林,你怎么不理人呢?”
       陈大林说:“哦,肖凤美。”
       “我来传个话,她让你去把自己的东西拿走。”肖凤美想想又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又不是小孩。昨天她气呼呼地让我去给你拿东西,我说我又不是你们的佣人,真是莫名其 妙。你说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呢?”
       陈大林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话可说,能说的只是一些粗略的过程,许多东西包括内 心感受则无法表达。肖凤美在听了有关过程的叙述 之后默然许久,她说我不知道怎么说这 件事,我不能说你对还是她对,你们各有各的理由,不过我想事情不应该一下子就到了不可 救的地步,你要去找她,不该一吵架就把她撂在那儿不是?她催你去拿东西恐怕也只是个借 口,她想你去又不好明说。 女人最会找这样那样的错口,我是女人我还不知道?再说你都让 她想结婚了,她哪会这么轻易就下你的课呢?你想想呀!陈大林于是就顺着肖凤美的思路想下 去,在肖凤美走后不久,他便决定去找叶夏兰。一件本来已经结束了的事情就这样生长出了 一个本不该有的赘▲,就像一个不会画圆的人,总是在起点和终点的契合处出问题,将线条 斜逸出 去,使事情发生根本性变化。
       就在当天晚上,叶夏兰在为陈大林开门的同时,把的牛仔包和他的那些纸张都递给了陈 大林。“好了,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她说。然而陈大林不是来拿东西的,在他的一厢情 愿的想象中他们应该重归于好。叶夏兰将重新接纳他并且同时纳的生意而不是再次驱逐他。 他说:“你这么无情无义?我们还说秋天结婚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又一次燃烧起来。他浑 身怒火,抵住即将要关上的门,猛然撞进去。叶夏兰跌倒在地。他躺在地上的叶夏兰说:“ 怎么说就完了?你想没想我?”叶夏兰爬起来,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着正在燃烧着 的陈大林,”上次就说好了,你去做你的生意呀,老缠着我干什么?现在我再说一遍,我们 没有任何关系,请你立即给出去!”陈大林开始颤栗,他用脚后磕上门,用一根哆嗦着的指 头指着那宽大的床,“你说还要什么关系?你忘啦?你是不是要我再来一次你才记得?那好, 来吧!”他把叶夏兰抱起来走向那张床。叶夏兰用力挣扎,她说陈大林是个流氓,你心里什 么都没有你心里是空的……陈大林说我心里东西呢可你不听我说!他非常坚决,几乎是撕扯 着叶夏兰的衣服。那个柔情似的、甜蜜温馨的女人到哪去了呢?叶夏兰盯着陈大林如火球般 的眼睛说,陈大林你不要强奸我!陈大林没有停下来,就在他满头大汗即将进入的时候,叶 夏兰泪流满面地叫道,畜生!王八蛋!陈大林浑身抖,咬牙说,我操!然后像刺杀一样长驱直 入。叶夏兰双目紧闭,嘴里不停地叫着畜生……畜生畜生畜生畜生……陈大林脑子里发出一 阵破裂的声音,他就是这样跪在父亲面前骂自己……叶夏兰的手摸到了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 。台灯就在陈大林的脑袋上破碎了。
       带着一种雨的光亮,碎玻璃片洒落在床上,像无数形状大小各异的小镱子一样,从个各 角度反映着一张亢奋狞怖的脸。但是陈大林对这些脸视而不见。
       只看见了畜生,一个窝囊透顶的畜生。他悲愤地盯着一根白圆润的脖子,这根脖子痉挛 一般抻得老长,薄薄地组织下面的一种紧张急遽的蠕动。那是声音在奔跑。他将声音按住。 他发现声音是可按住的。他感觉声音在蜇他的手心……后来声音不动弹了,很静,他将在雨 点似的碎玻璃上喘息,他说现在你还说不说我们没关系呢?啊?!这就是我们的关系,我们还 要结婚对不对?我可以做生意对不对?你怎么不吭声?你没话说说吧?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 几乎有点惬意的点燃了一根烟,然后扭脸看看叶夏兰。咦!你怎么回事?哎哎,你动一动呀! 你怎么啦?喂,你别吓我,你骂我一句试试?就骂畜生,骂什么都行……室内零乱不堪,地上 散落着叶夏兰的衣服碎片以及他的那些纸张,一只牛仔包歪倒在门后……再后来陈大林在沙 米市街头游来逛走,心不在焉在念叨着两个字:畜生。他一边反复念叨一边四处张望,企图 寻找一个黑暗的地方。他觉得黑暗是一种药水,可以消解或稀释他的恐惧。然而城市太明亮 了,灯光无所不在。万般无奈之际他又到了北塘,想到了我。北塘远在千里之外,距离和黑 暗在此时具有 异曲同工之妙。经过反复思量,大约凌晨三点左右,在沙米市的灯光变得迷 蒙浑沌的时候,他像一个流浪汉一样爬上了开往北塘的火车。
       很显然,没有谁有救得了陈大林,北塘和都我无济于事。他的恐惧不仅在于事态的严重 性,更在于他的怯懦,一种存在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与生俱来的懦怯。远离沙米以后,怯 懦就如同一只无骨之手在一刻不停的弄着他,他的恐惧于是越来越大,类似一颗滚动的雪球 ,在时间的推移中变成了一座球形大山。现在这座山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上,使他喘不过气 来,他反复地说着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对于一根光洁的、皮肉下的声音奔跑的脖子作了详 尽描述。
       “我应该捂住她的嘴,可是我却按住了她的脖子,我真的很可能杀了她。我用手试过她 鼻子,但是我拿不准她有没有气息,我觉得有又觉得没有。”过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也 用不着去捂她的嘴,她说得对,我难道还不是个畜生吗?我捂她干什么呢?”
       他目光呆滞,看着我又不像看着我,而是把我忽略掉了,把一切都忽略掉了,看着一个 莫名的不可知的地方。
       我不想打扰他,更不想就他的事情说点什么,我是用的表情说明一层意思;事情已经到 了这一步,我恐怕帮不了你。我想我能理解他,也能理解那个生死不明的叶夏兰,起码我觉 得要理解他们并不难困难,甚至可以说简单之极,但我确实无话可说。
       现在陈大林后悔来到了北塘,他摇摇头说:“我不该到北塘来,真不该来,更不该就那 样把她扔在哪儿不管,我真是昏了头啦,来干什么呢?逃得掉吗?我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也无处可逃”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指什么?逃不掉什么呢?法网?良心?罪孽感?我注意到陈大林 一直都是一种惶感的、茫然的目光,他突然说:“表哥你给我打个电话好吗?打她手机, 若是通了,你听见她的声音就挂掉。她的声音很好听的,又甜又沙。”我明白他意思,按他 说做了,但是被告知对方已关机。我朝他摇摇头。陈大林喃喃自语,怎么关机呢?她很少关 机的呀。他的目光又朝着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对于陈大林来说,这时候回沙米需要很大的勇气,为了作出这个决定他花了几天的时间 他很少睡觉,一睁开眼睛就直直地看着开花板。他正式跟我说他要回沙米的时候像个无 助 的孩子,用网着血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我想回去,可是我很害怕。表哥你陪我回去 好吗?”我点点头。我无法拒绝。一个人想回家又是非常害怕,难道你不该送送吗?何况这个 人是你的表弟,他信任你,他在无处可去的时候千里迢迢地投奔了你。
       于是我们就上路了。火车轰轰地驶进了平原、丘陵,在群山之间穿行。秋天的山野铺陈 着满目的驳杂与斑斓,绵绵不绝奔涌而来。我们的 眼睛都朝着窗外。沙米市就在前方。在 美丽面上丰盈的秋色消失时候,沙米市就会如同一个巨型沙盘似的显露出来 。”火车太快 了。”陈大林忽然这么说。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话,现在他也似乎不是对我说,而是在对 自己说。我看得出来他内心很紧张。他的恐惧已经不是一座山了,而是一个天,充斥天地之 间的空气,他被挤压得又干又瘪。现在他轻得如同一张蛇蜕,风一吹他就要飘起来。“就要 到了,就要到了。”他不停嘟哝着,脸色灰得可怕。一个又一个小站过去了,站台一侧的水 泥站牌总是使他的目光显得惊慌不已。我知道此时正在中途,沙米市还很遥远,但我也莫名 地紧张起来。我是被传染了吗?我的紧张从何而来?我不会惧怕一个赵来越近的城市沙米市, 那么我紧张从何而来?时至今日我还在想这件事情,当然现在我明白了我为什么紧张。我其 实是怕一只犄角,那是一只现实的犄角,它从人群顶出来,既钝又锐,而我当时则是在朝它 飞奔而去。
       沙米市的情形看起来一片平和,我们到达时候城市处在曛光之中。车站广场正在进行翻 修,施工车辆扬起的灰尘四外弥漫。一名三轮车主在的士和中巴的拉客喊叫中把我们抢到了 手,然后拉着我们离开了这一片混乱和嘈杂。我不知道陈大林在上车之前跟他说了些什么, 反正最后我们住进了一家私人旅社,三轮吱呀一声刹在这家私人社门前的时候我感到困惑不 已,但陈大林说:“表哥,下来,我们到了。”他说话时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是滋味,直到 店主把我们安顿下来,我才发现,自从到了沙米市以后,陈大林便不再说话沙米话了,而 是卷着舌头说一口疙疙瘩瘩的普遍话。我从混沌茫然中醒了过来,意识到陈大林还在继续躲 藏,当然这或许不是他的本意,而是因为害怕。
       “表哥,你还记得我家里怎么走吗?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吗?你只说自己来出差的,别提 到我。”他还是说普遍话。他的舌头卷起来之后就放不下来了。他怕我不明白他的用心,又 说:“我想知道一些情况,我暂时不想回家。”我就这样成了他的联络员, 而我的本意却 是陪他回家,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他多少使用了一点欺骗伎俩,这使我有点不高兴,我对他 说:“你跟我就沙米话吧,本色一些,别让我听着难受。”
       晚上我还是去了二姨家里。我买了一些水果和点心。就像我在北塘看见陈大林样,对于 我的来访他们也感到了相当程度的惊讶。二姨父歪坐在一张破沙发里,用灰浊的目光上上下 下地看着我。二姨从厨房里跑出来,神情慌乱地朝我笑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把陈松推 以我面前,说:“这是你表弟的儿子,你还见过吧?”于是我就把手中的水果和点心交给陈 松,这样我们就都顺顺当当地坐了下来。互相寒暄一番之后,我摸了摸陈松的头,说:“爸 爸呢?怎么不见呢?”陈松正在吃一根香蕉,他的眼睛迅速地转动着,我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很 聪 明而且很有心计的小男孩,他告诉我说爸爸做生意去了。我又看看二姨和二姨父。二姨 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手。二姨笑了笑,说:“唉,做什么生意呀,给人跑腿就是了,一 天 到晚不归家。”看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就相信他们。回到那家简陋的旅社,我把一切告诉陈大林,他没有表现出喜悦和轻松,怔 怔地坐着,抽完了一支烟。我注意到他扔烟的头的动作,用食指一弹。自从这次我们见面以 后,我还没见他扔过烟头。接着他站起来掀起床上的被褥,说:“我刚才看见了一只蟑螂 。”他就那样非常用心地翻找一只蟑螂。。他甚至打开门高声呼喊店主,说床上有蟑螂呀! 他开始肆无忌惮地使用他的沙米市方言了。
       我以为明天可以把表弟送回家了,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又交给我两个地址,一个是叶夏兰 的住所,另一个是表妹小惠工作的酒店。我先找到了叶夏兰的住所,但我没能敲开那扇门, 我把对门的邻居敲出来,一个秃顶老头推搡着老花镜站在防盗门后面对我说:“你敲一扇空 门干什么呢?人都搬走啦。”我连声说谢谢。叶夏兰搬走啦。陈大林没有杀人。一场虚惊。 事情已经结束了。陈大林再也找不到叶夏兰了。叶夏兰痛苦地躲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舔舐 伤口。一个可怜的女人,她不该看中陈大林,她无法彻底修好一条破船。我就这样轻松而混 乱地想着来到了红桃K大酒店(大约也就是沙米还有这种貌似时髦实则又老又土的店名),找 到KTV包厢当领班的表妹小惠(她的香艳使我几乎不敢相认),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事情根本 不像我所耳闻目睹的那样,一切都面目全非,我被蒙在鼓里。
       小惠一看见我就说:“一听说你来了我就觉得有些蹊跷,陈大林一定去了你那儿对不对 ?”
       我愣住了,但随即我点了点头。
         
       小惠说:“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可他倒好,躲起来了!”
       “不是没什么事吗?”
       “人家把他告啦,强奸和谋杀。不管是不是真的,说出去就难听。”
       “那里家里不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办案子的人都跑了好几趟了。”
       我又一次感到无话可说。就在昨天晚上,我二姨他们包括陈松都骗了我,为了对一名远 道而来的亲戚隐瞒家丑,他们集体撒谎。
       离开酒店的时候,我对小惠说:“他躲是因为害怕,不过他知道躲不掉的,他已经回来 了。”
       大约就在这时候,陈大林很悠闲在沙米市的一条小街上走着。自从我出了旅社之后,他 就一直犹豫着要出去走走。秋天的阳光从小街的一这倾泻下来,使街道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他走在明亮的那一半里,眼睛微微地眯着,头顶和脊背上有一种热烘烘的感受。这种感受非 常好,使他觉得自己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从前天,从昨天走过来的,中间没有过停顿和波 折。一种油炸豌豆饼的香气从阴暗处飘过来了,他像狗那样皱了皱鼻子,这条小街上也有油 亮的豌豆饼。他买豌豆饼的时候温和地笑着。店家也温和地笑着,给他把豌豆饼装在一只乳 白色的塑料袋里,他提着这只塑料袋来到了一棵树下。他在这棵不知名的、秋天里依然翠绿 的树下蹲了下来。脸朝对面的一所小学校。正是上课时间,琅琅的读书声从那里传出来,压 去了喧嚣的市声。下课铃声响过之后,他站了起来,他看见陈松在孩子们中间跑着,一直跑 出了校门。但是陈松没有向他跑来。陈松没有看见他在笑在招手,而是顺着街沿跑着。陈松 跑进了一家游戏机室。他提着塑料袋跟了进去。他看见陈松从书包里翻出了一本语文书,又 从语文书里抽出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他愣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后来他像提在手上 问话:“哪来的钱?你说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钱?!”陈松还没回过神来,他不知道陈大林是 从哪儿钻出来的,他似乎想笑一下,但是陈大林已经在用另一只手上的豌豆饼▲他的脸。豌 豆饼在塑料袋里碎裂的声音酥香脆嫩,这种声音本应是用手轻轻一拍时发出来的,可是现在 却在这种情形下发出来了。
       “老老实实说,哪儿来的钱?”
       陈松嘴角角上流出了血丝,非常鲜艳。他用舌头舔了舔。那只乳白色塑料袋子又呼呼地 飞起来了,一次又一次,他没法躲闪。他想袋子里装着什么鸟东西呢?它把我的脸打碎了。 他的悬着的脚在空中乱蹬。“陈大林你怎么随便打人?!”他大声地叫着。陈大林说我问你是 哪儿来的钱!陈松说,姑姑的!姑姑的钱关你什么事吗?陈大林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类似坍塌 的声音,他的嘴唇哆嗦起来。他说:“你会偷钱?你偷她的钱?你偷了几回呀你?!”陈松哭起 来了,他叫道:“我没偷!是姑姑给的!”陈大林抬起腿踢了一下,又踢了一下,他不相信小 惠会拿钱给陈松。耶!没偷?她会给你钱?就算是她给的你为什么要?!你没志气!他妈的你没志 气,将来比你老子强不到哪儿去!
       陈大林边踢边骂边哭泣。他哭得很自然,骂着骂着就哭起来了。他咧着大嘴呜呜地哭着 。陈松没见他哭过,被他吓住了,自己反倒不哭了,惊愕地看着他哭。小街上围了很多人, 这些人都看见一个男人一边哭泣一边殴打一个小孩,他们以为这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于 是就一拥而上,从陈大林手中夺下陈松,七手八脚又推又搡。陈大林挨了几拳。他仰着脸流 泪,在阳光下孤零零地走着。他听见陈松在后面叫他。陈松说我有话跟你说呀。他还是那样 走着。陈松一瘸一瘸地追了上来,扯住了他的衣服后襟。陈松嘴角上的血依旧艳红。
       “你别这么到处乱走,”陈松说,“叶阿姨把你告啦,有人在你你不知道吗?”
       陈大林站住了。站了很久,但是没有回头,他看了看天空,然后又缓缓地往前走着,走 了几步又站住了,用后脑勺和脊背对着陈松,说:“你说老实话,从偷没偷钱?”陈松说: “没有。”陈大林点点头,“我冤枉了你。”他说。他们都站在阳光里(已是中午时分,原 来阴着半边街面上现在也全是阳光)。陈松抽泣起来了。陈松的抽泣声一声比一声粗糙。
       陈大林又走了,手上还提着那只塑料袋,袋子里的豌豆饼已经成了饼渣子。回到旅社房 间里,他呆呆地坐着,看着这只乳白色的塑料袋。他把这只装着碎饼渣的塑料袋留在了房间 里,自己离开了旅社。他还给我留下了一句话,我从小惠那里回来之后,旅社里胖胖的女老 板对我说:“你的朋友走啦,他让我跟你说,你回去吧,他不想再麻烦你了,他还说谢谢你 多他的事,他不是一个容易让人卖掉的人。”女老板觑着我的脸色,试探着回问我:“你们 闹翻了吗?”
       当天晚上我就启程回北塘。我留在沙米已无任何意义,不但帮不了陈大林,还让他产生 误会。一上些日子以后,季节还停留在秋天里,我接到了表妹小惠从沙米打来的长途,她在 电话里告诉我那件事情已经了结了。就在我离开沙米市的那个晚上的后半夜,陈大林从一家 郊区小旅社三楼的窗口跳了下来,在二楼被一只空调外机碰了一下,到达地面时又砸在几辆 自行车上。清晨有人发现他时,他浑身血污,拖着一条断腿坐在那儿,傻傻地看着那些看他 的人。现在他一天到晚躺在职工医院的一张病床上,那张病床曾经躺过他的父亲,他的目光 跟那个早晨一样,傻傻地看着一切。据说叶夏兰还去看过他一次,是由肖凤美陪着去的,但 她没有靠近他,只是站在病房门口远远地看着,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颜色很深的太阳镜。她看 过他之后便去撤了诉,有关人员说你为什么又撤诉呢?她说我弄错了。她的声音如一支破损 的风箱,自从陈大林把她的声音按住了之后她就一直是这种声音。她用这种声音对办案人员 说,我真的弄错了,我根本不认识一个叫陈大林的人。
       今年秋天,同样是一个黄昏,我家的门又被敲响了,一个人在门外说:“表哥,是我呀 ,陈大林!”我的惊愕程度是可以想象的。我看见这真是我的表弟大林。我还看见他旁边站 着一个女人(大约四十风左右,中等身材,长得还算清秀)。陈大林给我介绍说:“这是肖凤 美。”我听见这个名叫肖凤美的女人跟陈大林一样叫我表哥,她说打搅表哥啦。我于是更加 惊愕,惊愕之后是懵懂,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梦,或者以前做过一个梦。表弟陈大林 说他此行北塘是来联系一些业务。他神智清醒,衣着整齐,不但带着一个女人,还给我带了 一些水果什么的。稍坐一坐,就拉我出去吃饭,说是因为生意上的缘故,他要宴请几位北塘 的朋友,顺带请一请我这个表哥。下楼之后我发现他走路一瘸一瘸,肖凤美搀着他一条胳膊 ,尽管这样,他的身体还是在我旁边晃来晃去。我几次想提一提去年秋天,却又觉得无从提 起,因而只好暂且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