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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杏叶小记
作者:韩蔼丽

《收获》 2001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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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七
       燕山奔到此地,已是余脉,依然莽莽苍苍。爬在山沿山缘的山脊绵绵延延,在大块大块的碧绿甩出一笔一抹的灰红和褐黄。山的纹路一齐向山顶崛起,扭扭拗拗,冲冲撞撞,幻出无穷变化,千种风情,万种姿态。每当风云雷电,雨雪雾霭,日色,月光,霞彩,虹霓,映衬时,缠绕大山奔来奔去的永定河上,河边的山村杏叶口,岂止是壮美呵。
       终于,搬到杏叶口村东山坡住下了。
       深山的山民,强项粗野,对外来人疏而远之。有事相求,出钱,多出钱,有时还受到捉弄,狡诈的,且不动声色。与城里不同,迎面相遇,识与不识的,都会向你打个招呼,因为一百来户的村子,剩下的人,连一半都不到了。去七家店,去龙门镇,再远就去北京,当年去革命,当干部,当兵,给首长做饭,如今是出去上学,找对象,男的倒插门,女的嫁出去,找活,当打工仔,有能耐的做小生意倒腾,开黑车宰人。只要有钱,过好生活。杏叶口人,世世代代,穷够了,穷怕了。村中两大姓,一安,一韩。韩姓自称来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属名牌正宗。幽州离这里并不远,出过安禄山,但安姓却无人细说来历。我亦忝姓韩,但我明白,在村里我永远是外来户,城里人,村民背后就管我叫“旅游的”。
       我的小院孑然独立,两则七八株大槐树环绕,屋后一株老桑,一株臭椿,院前枣树密密屏障。只有一个近邻,却是一个荒院,一所空屋。向村民打听,多诡然一笑,不置一词。只知主人名叫小七,我搬来之前,就出山去了。
       骤然山居,难事太多。杏叶口几乎没有可耕作的土地。乱石滚就的河滩,飞石垒叠的山岗,树都不长,只长荆条艾蒿。紧傍大河,没有任何灌溉渠道。当年村民手挖肩挑造就的大寨田、苹果园,早已变成放牧羊群、出入野兔、飞蹿山鸡的灌木丛。我家的菜园虽只巴掌大,还是用两年时间使铁丝箩筐筛出来的,土修田,石叠墙。
       一土一石,何其艰辛。
       小七是谁?顾不得寻访。
       荒院的院里院外,房角屋后,堆满建筑用的大好山石,青瓦,右边瓦间,荒草连连,绿苔滋生,早晚间壁虎出没,还有青色的蛇在石隙游进游出。紧靠荒院,更有用硕大山石垒砌整齐的宅基,暴雨洪水,皆不毁损,似乎都在印证房主的勤实。
       没见过小七,却对他有了好印象。他已经自己盖房娶媳妇,这宅基是要给儿子盖房娶媳妇,还要给儿子的儿子盖房娶媳妇,还要给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盖房娶媳妇。这是一个永远的梦。
       然而,现在只剩下大堆大堆的石头,小七的梦好像只做了个开头,就断了。
       我胆怯。不知为什么,脚下的空园弃宅使我畏惧。院落忽明忽暗,石屋或隐或现,即使亮天丽日下,也透出莫名的凄切惨淡。走过那两扇似阖似开的暗红铁门,锈蚀斑斑,裂纹破洞,似歪斜的嘴,似瞪圆的眼,似残缺的脸,偶然经过,冷不防铁门咣的大响,颈后嗖的飞过寒意,慌张转头,只有一阵风过。晚间,只得绕路而行,避开那院子,盯着手电光,一眼也不去▲那邻院。我知道它空无一人,只住着许多松鼠,大白天的,高锯的小七家墙头。怕什么呢?说不清。总不成怕狐?怕鬼?怕怪?
       我是个敏感的人。空屋是否凶宅?荒园别有隐情?再问村人,追问,有的摇手,有的点头,却都含糊其辞,不着边际。但村里人不论男女老少,白天都不肯走过荒院,入夜,除了我上山下山,就寂无人影。
       一天深夜,天上无星无月,四周无声无息。忽听有人撞击大门,还有一声声断续的咳嗽声,竟像有几年年岁很大的老头在我门外聊天。夜已过半,村里绝不会有任何人来这村边。不自觉就在床上蜷缩一团,裹紧被子。击门却还是不停,重一声,轻一声。一狠心,一咬牙,王八蛋,是人是鬼,我都得瞧瞧,跳起来,拧开手电就出屋,开不开门爬上院墙,举手电四下一扫,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也是我的芳邻,上帝是温良驯顺的子民,总有近百头山羊胡子。谁家山脚的羊圈没拴牢,炸窝了,就近串门,轮流用又长又弯的犄角敲我的院门,拣几块石头,学着放羊人,大声喊叫,咒骂,轰赶羊群。突然,一大团毛乎乎的活物,嗖的从黑地跃起,飞快的窜过刚才起的小枣树林,向我扑来,手电一抬,小七家暗红铁门就壁立我的面前,半开半掩,轻轻颤着,竟像刚有人推动过。我脚下拌蒜地奔跑,脸和手都被枣树刺划破,电筒落地,灭了。硬忍着,我才没有大声喊叫,叫也没用,没人,我的先生回城去了。
       山里的夏夜,清汗却湿透了我的衣衫。
       终于,我去找卖房给我的房主翠花。
       我真的动气了,夜里我的脚也崴了,一瘸一拐,村民问起,只好说半夜轰羊轰的,不敢说是叫一个荒园吓破了胆。
       翠花对老公很凶,对城里人很和气,劝我不要怕,山里野物太多,山鸡,野兔,蛇,刺猥,獾,黄鼠狼,狐狸,过去还有过狼咬死牛,花豹伤人。她说,那毛乎乎的没准是哪家的猫呢,这里养猫,主人很少喂食,到处偷吃,家猫都成野猫了。然后,她却再三叮嘱我,深更半夜的,甭管外面什么动静,都别出屋来。我打量她圆圆盘盘一张大白脸,总觉得双眼皮大眼睛里有没说完的话。再看看她在村里租的这两小间破南房,愀▲狭窄,满屋是臭烘烘的人味,最宝贝的独生子只好住到姥爷家去。我就盯着她不依不饶地问。为什么把那么宽敞明亮的院落卖给我?她说想盖新房,我说你儿子才小学五年级,娶媳妇早着呢。她说,你后悔买我房了?我说,房契都写了,我都住了两个夏天,抽水马桶都装了,不会找她翻悔。
       翠花说了实话。原来房的主人叫安得福,村里人都叫他老福,小七是老福的女人,因为小七逼他离婚,一连逼了三年;而老福却特爱小七,特疼小七,特怕小七,终于喝了农药,死了。村里说小七什么的都有,小七就出山远走了。
       一所整整齐齐的房屋,一个暖暖和和的院落,空了,废了,一荒再荒,几年就成了一个无人敢去的地方。
       翠花是村里的时髦妇女。丈夫老水,大名安得水,一小在永定河里打滚,两丈多长钢板焊的船,双桨一打,划起来飞快,一样是捕鱼捞虾拉螺蛳,他总是比别人弄的多,三伏天晒得漆黑鬼样,弄好了光卖螺蛳一天就能来百十来块,他有理论,干得苦,吃得好,二锅头见天一瓶就光。翠花穿七家店卖的最流行的时装,敢穿袒胸露臂的连衣裙,穿上也亭亭玉立,她也有理论,旅游的能露肚脐,我就不能露脊梁?原先贴肉只穿给老公看的红肚兜不都穿着上西洋了?这叫时尚,潮,酷!一天到晚,她叉着两手笑,笑声很粗,她的手可细白又干净,她不干农活,村里哪张牌桌三缺一,打小打大,她都敢上。她有钱花,靠山乡菜车来了就吆喝她,村里很多户都是一百斤土豆吃三月,买不起时菜吃的。她也并不精明,像村里的多数人那么会算出算进,却突然抽疯似地把住房卖给了旅游的。村里人明戏,她明戏,只有买房的傻老两口不明戏。
       翠花说,原本与小七紧邻,关系很好,有时还一锅里吃饭,小学离村八里地,冬天上学放学天都漆黑,两家孩子总是结伴来去。自从小七一走不回头,自己的儿子就哭着闹着不肯去上学,说道黑害怕;后来更哭闹要搬家,硬说下边空院有搬移石块的通通声,又说下边空屋里有男女吵架声,刮风阴雨的日子,孩子会突然贴到墙上,靠进炕角,脸也变了色,紧攥着翠花和老水的手,不叫他们动,硬说风雨中老福大爷哭呢。其实,翠花也害怕,她见过老福服毒后口吐白沫的样子,老水更是帮着小七往靠山乡卫生院抬老福的。翠花的父亲韩金锁快八十了,抗日时的老支书,老八路,他也说,鬼神不能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据他的爹妈和爷奶说,越是年岁小的孩子,眼目越清亮,那幽魂亡灵,孩子能瞧见;再就是狗,平白无故躲闪逃避,伏地哀叫,那一准是见着什么了,要是见到它熟识或亲近的亡人,那畜生的叫声会非常凄惨,像哭。翠花认为,老福生前虽然老实巴交,从人跟人争闲气论长短,在小七面前更是连放屁都不敢,家里所有的活他一人干,还觉得疼老婆没疼够;但村里老人议论起这事,都说善终的鬼煞气小,冤死鬼,屈死鬼可是恶鬼,凶鬼,厉鬼,冤情越大,煞气越烈。村里人数翠花最清楚,老福是咋死的。她的儿子越闹越邪,她家那条跟老福特亲的老柴“兔崽子”夜半也越哭越哀。
       老福是夏天死的。
       怪了,这年夏天,风调雨顺,暴雨没泼过,山洪没发过,连往年满山满村乱滚的炸雷也没响过。杏叶口村里村外,山上山下,连百多年的老杏树都挂得满满的;家家的石榴都似点着一蓬火;跟着,核桃结了;青青的枣实红了;比巴掌还大的柿盘在肥大的叶片下摞着;村民的衣食父母“旅游的”来得比哪年都多,仅靠划船接送游客,村民一年的衣食没了问题。除了老福,连九十五岁的老贵都活着没走,每天还能出来过过风,看看日头。山里的日头可落得特别快,几乎没有过程,高高的山峦映成晕红时,尖尖的山嘴大口一张,太阳就被吞没了。山,河,村,人,树,房,立刻就掩进朦胧的灰影。许多村民信鬼,也怕鬼,鬼魂总是依傍黑夜,只要太阳一落,石滩,野地,山沟,河边,就绝少人影。不得已夜间行路,要穿件鲜红的衣衫,夜里下河电鱼,要穿条红色裤头,至少头上阿顶个大红帽子;不光野兽怕火,怕红色,鲜红色,血色,能镇鬼压邪。河对岸有个山水度假村,前前后后悬挂彩旗,几十面几十面的挂,独独没有鲜工的,都是叫村民偷去避邪了。翠花的爹是老革命,老长辈,村里人碍着他,偷起度假村的东西就客气些,符老板就出不少钱请他扫地。村里人跟一百年前的阿Q一样,管偷叫拿,拿了把扫帚,拿了一箱康师傅冰红茶,堂而皇之,还很解气地笑。不能怪村民,度假村不仅占了村里的风水宝地,还占了他们一肩肩挑永定河水浇活的苹果园。翠花爹给翠花拿回一面最大的红旗,插有房顶烟筒里,黑地面,也闪着红光。哪知,孩子还闹,狗还哭。一夜夜的,老水下河张网,翠花就吓得睡不着觉。
       到了,翠花和老水一狠心,把爹妈留下的石屋,卖给了一对贪图幽静妄想逃避心烦的“旅游的”。两个老东西掏出了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的多一半。村里人又有谁会把真相告诉外来的城里人呢,吃里扒外,最犯忌的。
       住了两个夏天,我都没听说死鬼老福,一直以为以七是邻居,一家之主,当然是男人。
       春,夏,秋,冬,过去了,又过去了,整整三年小七竟没回过杏叶口。
       问过翠花,还是怕,这是凶宅啊,还紧挨我家。那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故事?一个不明不白自尽自绝的男人,一个断然割舍家园拖儿携女远走他乡的女人。再过荒院,我有胆量探头了。石头围墙一堆一堆坍塌在旁新槐树,老枣树旁新枣树,老椿树社新椿树,枝权纠缠,两棵苹果,春天开满花,秋天结满果,茂盛发达,树冠遮天蔽日,房屋隐密起来,幽幽的绿,暗的,满的,惨的。盛夏时,这里沁脾的凉,冷风一丝一丝,吹得我心寒。小七的房子是山上的石头筑的,墙面涂上白灰、沙和泥,涂得很平,但已一大块一大块剥落,瓦也碎了不少,不是现今用的大块红瓦,而是小块的老式青瓦,现在没有窑烧这种瓦了。木头门,木头窗,做得规矩,现在几乎没有匠人再有这种手艺,肯费这种工夫;杏叶口离北京二百里,也都是铝合金门窗,再有钱就买塑钢的。小七的门窗看得我羡慕不已,全是一凿一斧,手工打造,窗上门上,做出花格,莲花,双蝠,金钱,石榴,热闹,拙实,在院残败里,说不出道不明的美丽。这都是老福做的,盖好房,做好花窗,就娶来了小七。如今屋空房破,尘土满积,蛛网罗织,那蜘蛛比杏子还大。花喜鹊,黑乌鸦,黄鹂,蓝靛儿,红靛儿,杜鹃,麻雀,所有飞过杏叶口的鸟,都会停在院当中那棵好几丈高的臭椿树上。村里村外,所有的松鼠都在这里做巢,大约感到太安全,大白天都不怕人,竖着大尾巴屋里屋外窜,用晶亮乌黑的小眼珠瞪你。窗户纸黄了,脆了,碎了,山风穿堂入户,拨动碎约,我就听见屋里有人轻轻地在走路,山风紧起,抖抖乱乱,嘘,嘘的,我就听见了细细的说话,呜,有人哭,咣。铁门突然撞响,我拨转头,就走,不,跑,妈呀,亡灵荡来了,老福回家了……
       翠花大约也觉出点惭愧,这在山里人来说很不易,村里许多人至今都不会说“谢谢”和“对不起”的。她回了一趟原本是她家的我家,说,你反正也没见过老福,再说,他也没死在家中,他是在去卫生院的山路上咽的气。我心想,我怎么不认识他?我已经知道,我的邻居是一个勤劳的男人,一个爱家的男人,一个爱老婆的男人。
       荒院是全是他留下的梦。
       人死了。
       梦绝了。梦却还挂在窗户的花格上。
       小七呢?
       我问翠花:“小七好看吗?”
       翠花想了想,她总不会记不起小七了吧。
       翠花又笑起来,头摇了又摇,摇了又摇。
       财财
       安财财,自己改名安有才。爹妈生下他时,杏叶口全村,除了两家七家店镇上有亲戚接济仨俩的,都断了粮。春天,杏叶刚长出小片片,捋下叶子,浸在水里,要浸好几天才能用来填饱肚子,去掉饥饿的感觉。有饿极了,等不及的,又苦又涩的杏叶没泡透,或吃多了,就会脸色青黄,全身浮肿。据老人说,真有吃死了的。
       杏叶口,包含着绿的春天,金的秋天,细折听,竟是没有吃的,光有杏叶,原来如此。
       爹妈实在饿怕穷怕,给大儿子起名,两个财字叠起,有财,还有财。但财财竟然还是佃得够呛够呛;土都埋到脖子了,才转了运,真的应了穷死的爹妈的愿,有财,还有财。可爹妈坟上的树都长了半天高。
       “老财的钱,造孽的钱。”这是坡下大婶说的。老太太好说,她才不管你是村里人还是“旅游的”,好悄悄咬耳朵传个闲话。但她也守规则,比如老福的鬼宅,比如是谁偷着撅走了我院里的自来水管,比如是谁刨走我家门口的柳树烧了柴火,她都瞅见的,那也不能说。坡下大婶心里恨着安财财。财财跟她一般大,当初要不是他家穷得断顿,她爹妈就跟财财结亲了。财财年轻时,个子不高,很帅气,干起活打起架来不要命。一次夏天发山洪,他一人救了五条人命,够男子汉。村里女孩子不嫁他,但跟他相好的多了,不知有没有坡下大婶,她当闺女时好看着呢,两只眼睛水灵灵,她的闺名就叫水灵。坡下大婶恨财财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他真的发财了。财大气粗,气粗财大,他就跟那些有俩臭钱的差不多,不把乡邻放在眼里,说咋就咋,欺侮人。
       我在杏叶口结交的第一人,就是安有才,我不敢说朋友。山里人轻易不把城里人当朋友,他们变着法地嘲笑你,阴损你,作弄你,背过脸去称你叫傻蛋、傻x。但安有才却是当面管我叫傻娘们的,他只说傻字,后两字吞了,因为知道我是北京“太”学毕业的死老太婆。你在那里哪怕住上个十几二十个夏天,他们也不认同你。财财不是农民,像他这样奋斗出了杏叶口的,都是很有能耐的人。他在木城涧煤矿干了三十五年,从掌面上挖煤当煤黑子,干到主管基建的干事,三十年老党员,领七百元退休金,公费医疗。杏叶口几代年轻人都想奋斗到财财的地步,成功的却很少。在铁路丰沙线上巡道三十年,踢破数不清的鞋皮,老了,不按月给饭钱和药钱的,多了去了,想当正式工,上月亮吧。所以,财财告老还乡,叶落归根后,在河滩上一路过时,脚步总有些横啊横的,他不帅了,发胖,个头抽抽变矮,肚子也挺了出来,倒像只螃蟹。
       杏叶口有一怪,房子修得再好,不修厕所。鸡窝,猪圈里解决,这几年为旅游的修了几处公厕,脏得下不去脚。有两年我只能自带铁锨拉野屎,为了不招绿头蝇子,像只赖猫似的,把那排泄物连盖带遮。我终于装了个抽水马桶的厕所,完工时还缺几根钉子,让我犯了愁。杏叶口许多东西都有钱没处买。我蹲在防水堤上发呆时,水灵婶出来锄她的玉米地。
       “老财不是对您不错吗,找他,盖房子使的,他全有。”
       “真的?”
       “那还有假,您在这里住了四年,您看老财一人盖起了多少间房?他现在牛皮了,早先也是吃杏叶的主,他九个孩子,小时候哪个遮得上屁股蛋,他最终九丫头,八九岁了,不是照样露着屁股满村疯跑。”
       水灵也恨九丫头,嫁到七家店,回娘家村,呢子大衣披在肩上,走起一阵风,跟飘似的,高跟鞋三寸,也不怕河滩地上大石头蛋子崴断脚脖子,见了她妈年轻时最要好的小伙水灵,压根不认识似的。
       水灵婶是我在杏叶口离得最近的街坊。她和气,好说,她家大爷九十岁,每天我下坡提泉水,他总坐在堤上透气过风看老阳,每次都要叫我背着背篓小心走路,总是一句“您背不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我都在北京四周农村住过。尤其是六○年春节前后,我在平谷土门村住过三个月,在猪圈拉屎,猪饿急了,等不及我拉完,就拿大嘴巴拱我屁股,吓得我拉了半截,逃了出来求助房东大嫂。水灵大婶和大爷有五个儿女,老人自己过,一个儿女一月给十元钱,五十元在山里过一个月也是很难的,买了粮食还剩多少?水灵婶七十三岁了,有腰腿疼的病,还是在园里种满了菜,点满了瓜瓜豆豆,墙外种一小片老玉米,养了十来只鸡。她的草鸡蛋,个小,特香,她说老头子吃腻了,给我一拿一小筐。大婶当然是农事的好手和百事通,给我茄子秧,辣椒秧,教给我大鲜葫芦怎么做饺子馅,怎样用烟火驱赶来菜园里祸害的獾。但是老两口日子明显很艰难,他们的家比我年轻时住过的农家好不了什么,黑锅黑灶,黑灯瞎火,水灵婶几乎不点电灯,黑白电视看一会儿就关,老人一月就用两度电。水灵婶还满处转悠拣垃圾,每当悄悄地把空啤酒罐可乐瓶放在她院墙后时,我就像自己做了错事似的。
       财财四个夏天盖了二十间房起了五个大院,我估摸着,这大约就是水灵婶恨老财的缘故。现今的阔人骂别人得了红眼病。财财就老是气愤地说:“盖啊,有本事你也盖啊。”
       我去过一次财财家,借铁筛子借撬棍,为了修老水蒙着卖给我的破房子。老水那小子把我当城里的“款儿”宰,三十里地运两农用车砖,要我四百五十元车钱,找他七姨八姑当小工,半天干两钟点活。还是以为今后就是乡里乡亲的,又是沏茶,又是奉烟。可老水灌足了二锅头,酒疯撒到我院里。一气之下,回城,房不修了。我是真急了,安有才够意思,他拍胸脯说,您回城,房我给您修了,工钱照村里规矩,多一个子儿我都不要您的。
       两个星期后,我回杏叶口,塌了一半的厨房棚子里外都整修好,支了两个木格纸窗一个木格门,挺有味道。打那以后,我跟财财有了交情。不管村里人明里暗里怎么贬他,不管水灵婶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起他就撇嘴。
       “老安,老水没来捣蛋?”我心有余悸地问他。
       “敢!我叫女婿去盯着的,那小子打一小就叫大树打服了的。别怕,灌了黄汤他才有胆,熊蛋。”说时老财嘻皮嘻皮的乐。
       财财跟水仙生了九个儿女,在村里的势头一点不亚于大唐元帅郭子仪,七子八婿。可他在矿上当初才挣三十几大元,他的孩子当然遮不上腚了。如今他的孩子们开“解放”跑运输,开饭店做旅游,在七家店拉建筑队搞包工,七十三岁的老安在村里,说哪块地是他承包的,哪块地就是他包的,说哪片林子是他栽的,哪片林子就是他栽的,他要在哪里圈院子盖房子,村里谁敢拦他。谁说我安有才占宅基地,那是荒滩地,没瞧我运了多少卡车石头石块条水泥沙子灰,才填起了宅基,你也可以由着性儿盖啊,河滩地有的是。他有女婿在七家店林业局当科长,他有女婿是区土地局的,他还有外孙干公安呢。村长支书,小着安有才两三辈呢,叫我爷爷,不一定答理你。四年起五个院子,两个在水灵婶东边,房高院大,都说紫气东来,他挡了水灵婶家的运气,老财越富,才灵越穷,也没地说理,水灵恨老财恨了个铁。
       “哼,什么钱,造孽钱。”后来我才明白老财赚得的第一笔大钱是很惨的,是水仙出车祸得来的赔偿。
       水灵拿天天黄着从她门口过的财财没辙,就说他的坏话,传他的绯闻闲话轶事。臭你,臭死你,人言可畏,谁不懂?
       “七十三,鬼来缠。过不过得去今年,还得看阎王爷开不开恩。还是一见娘儿们就腿软,这叫狗改不了吃屎,一辈子就好串门子,水仙可没少跟我哭。”一说老财,水灵就有气。
       “串门子,串门子有什么错?”我以为串门子就是串门,一直没听懂。水灵婶诡然一笑,就不说下去了。
       我欠老财人情。修房子他本人没要我一分钱。第二年夏天,杏叶口暴发了五十年未遇的山洪,老水卖我的破房,墙倒院塌,山洪下来时,山崩地陷,电闪雷鸣,暴雨浇得我屋漏如筛,着实吓狠了我。是老财让他的四五婿四丫头帮忙临时支撑收拾。谁知第二天又天气预报夜里特大暴雨,村里许多人家都是土石房,屋漏墙倒,上哪里找人手帮忙,又是老财,他上来割草找,帮我整修疏通山水下来的沟道。看我急得跺脚,他就嘲笑,他有一句口头禅,“瞧你说的!”但还是直说,没事,没事。
       我跟财财借东西,当然都是不值钱的,一般他都挺痛快。去借钉子时,他已搬进“南霸天”。这是几个外来户,背后给老安的新宅子起的外号,可不敢说出去。要爬上两趟高高的水泥石级,大门耸立如城楼,瓷砖门联,彩瓷烧制的“影壁”,上面青松翠柏间两只朱顶白羽的仙鹤,真气派。老财常一个人在门楼上观风景,让我想起空城计里的诸葛先生,就差一把羽毛扇和一台古琴。
       “瞧你说的!瞧你说的!”我说借钉子,他急了。
       “我又说什么啦。”
       “借钉子,不借。”
       “好,不借,要,白要更好,占便宜没够。”
       这是我第一次上“南霸天”。没进门先发怵,“老安,你的大狼狗拴住了吗?”
       “死了。”
       他的狼狗是真正的警犬,老了,变成铁灰色,像条狼。去旧院时,带着铁链一声不响扑向我,吓我半死,没进院撂下话就跑。
       “怎么会死了呢?”我想,老财啬刻,这么骄贵的畜生只喂剩汤剩饭,还常饿着,饿死了。
       “毒死的。”我想,这可一准是恨老财的主干的。
       “你看杏叶口有一只猫吗?全被药死啦。混帐王八蛋们到处下耗子药,我把狗放出去一会儿,回来就死啦。吃了死耗子啦。”
       我真心同情老安,他的老伴死了五年啦。他满村,找年轻妇女打麻将,跟城里来看风景的女的殷勤,在“南霸天”城门楼子上卖呆,对我善意,都是因为寂寞;就连不停地盖房子,也是因为他不愿一人呆着;他要做事,要显示自己不老,还有能力和本事;他要做事,要显示自己不老,还有能力和本事;再就是他在矿上干了一辈子基建,有瘾;当然也为了让村里笑他儿女光腚的人瞧瞧他现在多么有钱;人民币会贬值,房屋可以留给子孙后代,他有九个儿女,子孙多了去啦。
       偌大一个院子,偌大四间新房,老财只住了半间。间壁院更宽敞,四间新房更豁亮,全空着。老财学外来户也装了个抽水马桶,还焊了个大水箱,可没几天他又往又脏又臭的公厕钻了,因为坐着,他拉不出屎。
       半间房的多一半是一溜土炕,老财睡不惯床;一张两屉桌,一个偌大的躺柜,很旧,黄铜锁扣,八成是老家传下来的。老财请我坐在唯一的一把旧木椅上,他不是买不起沙发,是坐不惯,坐下去,站不起来。一个十四时黑白电视开着,老财也不瞅它。
       “你是老伴的照片吧。”话到嘴边,我生咽下肚去。我已经弄懂了“串门子”是乱爱别的女人的意思。但我却觉得老财爱妻子水仙,她为他生了九个儿女,跟着吃苦受穷,好日子刚到,她却在七家店被汽车撞死了。虽说赔了多少万,老财从不说,也没人知道,连儿女都不知道;但他就从此成了孤家寡人。一日三餐他可以去三儿子开的饭店吃,五丫头几乎天天来看他,洗洗涮涮;但谁能替得了水仙?
       一张八寸黑白照片在桌上的相框里,身着大襟棉袄的四十多岁的妇女,笑着,还很俊俏,直发抿在耳后,细长的眼睛透着灵秀,一张略大的嘴 显得明媚,十足的女人味。这当然是水仙。与这张照片日夜相对的财财,一定非常想念她,念她的一切好处。
       我不再瞎逗默默瞧着老财挪开躺柜上的零碎,在炕柜里掏摸,一袋“维维豆奶,欢乐开怀”,锯条,肥皂,茶碗,棉毛裤,最终摸出一个广口玻璃瓶,满装大小钉子,任我拣。平时我又该损他了,这次说了声多谢就走了。
       杏叶口有一眼山泉,水极好喝,或早或晚每天我必背一趟。下坡时,水灵婶迎着我上来,咬我的耳朵说:“财财从河北省找了个对象来了,他让五丫头划船去火车站接,五丫头扭头就走;他上三儿子店里吃饭,三儿媳妇搁下两个冷馒头,菜都不炒一盘,平时她怎么敢,是儿了吩咐的呗;还有小英子呢,那脸子多难看,脸都给他搭拉到裤裆里了,活干了半截撂了。等着瞧戏吧了戏!”
       我听了这新闻却很高兴,真希望老财能找到老伴。他其实挺可怜的,有钱,有什么用?还不是形单影只,孤鬼一个。他从不讳言,不止一次托我邦他寻摸寻摸,第一他不要村里的近外的,第二要会做饭,第三存款他不给她,但七百元退休金全缴,当然女方必须来杏叶口,他绝不下去。老财托了很多人,丰沙线老铁路员工老金,矿上的老伙伴,来村做工的外地人。
       人都好奇,我找个碴就打“南霸天”过一趟。这老太太能好过水仙去吗?
       财财从来都是很沉得住气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好像“南霸天”里并没住着什么女人似的。照样清早六点不到上永定河边去,这时河边的空气特别好,水草味,鱼腥味,他点上一支烟,和打工的一样抽一元五角一包的;蹲在河边瞅水瞅山瞅雾瞅烟瞅对瞅太阳从五莲峰顶七彩云雾里升起;瞅一半在阳光里闪亮一半在阴影里沉睡的村庄;远远看着自己一顺排开的两个大院八间大房,心里就很踏实。
       “老安,对象找来啦?”
       老财嘻皮嘻皮笑。
       “老安,给我们发糖!”
       老财咧大嘴,露出了豁牙,头上的毛都盖不过头顶,还嘻皮嘻皮笑,他很乐,还直冲我摆手,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听说对象是在村里盖房的工匠从河北宣化介绍来的。还说老太太一来就把老财屋里屋外扫了个净,老头的衣裳,拆的拆,洗的洗,缝的缝,还一天做三顿饭。连水灵婶都竖了大拇哥,说,说好串门子的东西,命好,除了模样哪点都不比水侧差。我想,女人六十开外,一水的死老太婆样,能要她什么模样。心诚则灵,我终于瞅见了她。站在城门楼子上发呆。结实,拙壮,头花白,脸红黑,头发还浓浓一头,一脸的老实巴交。真替财财高兴,这对象,不赖。
       再遇上老财,他冲我嘟囔:“饭做得不好,面条煮成面糊。”
       “老安,你挑花了眼啦,你以为还是二十三,满村姑娘给你飞眼。杏叶口是北京户口不假,可深山老岭的,连条正经道都不通,谁肯来啊,你真是个混老头。”满村里我都客客气气,我可不敢数落谁,这是急了。
       “唉,瞧你说的。她老哭,来了四天,抹了四天泪。电话一响,就差哭出声了。搞不成,搞不成。”
       “哭什么呀,从那穷地儿嫁到北京地界,一月七百元随她点。”
       “想孙子,想家,过不惯。”
       “你不是挺会哄人的吗,哄哄她。”
       “唉,瞧你说的,人家不想嫁人,跟儿媳妇生气出来的。儿子一个劲儿让孩子给她打电话。搞不成,搞不成。”
       “唉。”我是真正的叹气了。
       宣化老太太在“南霸天”住到第五天,走了。老财亲自划船把老太太送四十六公里铁路临时站。回来后蔫头耷脑,在河滩下踽踽独行,连精气神都没了。小英子又去“南霸天”打小工了,按水灵婶说的,小英子的工钱明的一天十二元,暗的,暗的就说不好了。
       命,孤命。别看老财如今在村里是数得上的有钱户,但他命硬,克人。他落地那天,爷爷在山上放羊,落崖摔死。他头一个孩子是儿子,没满月,脐带风,还差点要了水仙的命。老二老三都是儿子,都没活过一周岁。水仙六十岁,孩子们聚在七家店大儿子家,给她做寿,一辆老掉牙的大“东风车”从她身上碾过。他盖起了第五所大院,刚铺完长长的水泥通道,在丰沙线上刚提拔为段长的大孙子,被火车头挤着了,惨不忍睹。
       这是中秋节前一天。噩耗传来,满村人都知道了,老财不知道。我从没见过那青年,才二十六岁,重孙孙刚一岁。我的天,命,命。
       铁路上把村里的亲亲眷眷全接走了。
       碰见在河边独自转悠的老财,我哪敢说话。
       “唉,大学生。”他时常管我叫大学生,我知道那意思,但这会儿他可怜巴巴的,一点都不是嘲讽我。
       “没事,不会有什么事的。”长孙是他和水仙养活大的。
       “没事,没事怎么把咱全家都接走了,局长都来了,就不让我走。”
       “没事,不会有什么事的。”想了想,我又细声软气地对老财说:“别转悠了,这么热的天,回家歇着去,要不,上我那破院呆会儿。”
       老财有个毛病,从不喝别人的水,从不吃别人的饭,从不抽别人的烟,从不串门,当然串门子另说,他也不给别人水喝,也不给别人饭吃,也不给别人烟抽。日子过得极细,沤一缸酸菜吃一夏天,吃不惯肉,钉子数着用,一砖一瓦一沙一灰,都掂量着用。但当我从城里买回钉子还他时,他了,说我“臭老九”。
       参加工作后,财财改名安有才。他无愧其名。非常聪敏,非常能干,他老鬼笑着对我说他不识字,不知是揶揄我呢还是真的。他一清二楚,子女是为了财产不同意他再婚,他狡黠地眼一眯说,其实他们没一个知道我到底有多少钱。在火车站他从裤腰摸出两千元给了宣化老太太,直说不能亏待人家。
       中秋节了,村里富的穷的都买了肉,买几块硬得石头似的月饼,买一点鲜菜,亲人们从北京城,从七家店,从木城涧,从丰沙线,哪怕早车回,晚车走,都要应应“团圆”二字。
       虽是中秋节,依然要背水,太阳落山时,打老财盖的第五所大院经过。这是他为长孙子盖的。一溜北房,一溜南房,大门在两趟房之间朝东,北房开了一扇东窗,南房也开了一扇东窗。老财独自一人,把一根长长粗粗的橡皮管子接到自来水龙头上,把龙头拧到最大,水像喷泉似的喷出来,水柱喷涌在刚铺的水泥道上,流散,洇开。这是常识夏天做水泥在要遮挡太阳暴晒,要老浇水,老湿着,要慢慢阴干,不然水泥就裂缝。
       我在院对面站了一会儿。
       水灵婶路过,大约去小儿子家取十元钱。她没看见树背荫里的我。突然,她冲着新院洞开的大门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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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水灵真跟老财有仇。
       这个中秋天气真好,我们打起双桨,划上船儿,带上炭,带上火锅,带上“东来顺”的羊肉片儿,带上月饼水果,带上CD随身听,带一张玛尔塔·阿格里斯弹奏的肖邦第一纲琴协奏曲,划去永定河,划去碧玉湖,官厅水库没放水,湖水平如明镜,红红的芦棒挺立在摇荡的芦苇里,只有野鸭和水大水面上扑打翅膀,偶有捕鱼夜归的村民的木桨打水声。在湖上等明月东升,刚刚升起的月亮一刹那很大圆特别亮,很像山的黑影猛地张口批把它吐上天穹。面对这美丽灿烂团团圆圆的月,什么样的祈祷,什么样的恳求,什么样的心愿,在心底划过?
       从碧玉湖回来,村里没了人影。明月当空,衬着一大片银色的云彩,月光如水,月色里,只有财财,还举着水管在浇水。
       忽然,那洞开的大门变成了一张号啕大喊的嘴巴,两扇东窗变成了两只怒睁圆瞪的黑眼窟窿,那水,那喷发的水,那激越的水,那滚流的水,竟是那流也流不尽的泪水啊。
       那是一张偌大的因痛苦而抽搐的脸哪,竖在山山沟沟沿沿,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亲儿啊,孙孙啊,心肝宝贝尖啊。泪水哗哗哗哗。
       我没敢叫老财。他不知道,或是猜到了也不肯相信。他还在为孙儿盖房,而孙儿已经被火车挤成两截。
       事前事后,我没见老财流过一滴泪。
       团团圆圆的明月啊,嫦娥仙,玉兔爷,吴刚神,赐给我们平和吉祥合家观聚吧,我们低头俯身膜拜啦。
       200119小寒之后避居京北昌平大雪白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