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莉 生于广东湛江,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广州《南方周末》报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1年在“广州艺术家画廊”举办过《诗人马莉黑白画展》。出版诗集有《白手帕》、《杯子与手》、《马莉诗选》、《马莉金色十四行诗歌》(即出);出版散文集有《怀念的立场》、《温柔的坚守》、《夜间的事物》、《爱是一件旧衣裳》、《词语的个人历史》等。2003年荣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读诗人马莉的画
□ 王永午
马莉的画和她的诗一样,少有直抵事实真相的剥离。多数心情下,她和手中的颜料盘一起陷落,线条与色块纠缠为伍涂满画布,正是马莉发现真相并又迅速隐藏真相的时候。
2006年6月6日,她的第一幅油画《鸟怎样死去》就在这样的气质中完成。浓烈的色块成为悲剧主题的掩体,并不让人伤心的颜色让人想到天堂的隆重和华丽。
这是马莉纠缠主题的开始:她纠缠线条,色块,纠缠布局、变形,纠缠突兀、凝滞,纠缠具象的故事与抽象的表达,纠缠谜面与谜底、纠缠生与死。在纠缠的主题下,她作品中的界限时常被打破。在今年的22幅作品中,有两次出现女人的手。《香气缠绕的夜晚》和《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几乎是同一只手的形象,不同的是缠在手指上的一个是线,一个是植物,而《隐藏起来》中一位舞者的脚更是把干预结构的力度用到极致。在这样的画面中,手足是画家强烈的主观介入,是一种形体上的“非说不可”。类似的界限也常常被细腻打破。
鸟是出现在马莉作品中最多的形象。有趣的是她从未标明她画得是什么鸟,一个大类一笔带过。这倒给她带来更多自由的命名,让画中的鸟无论被变形到陆地的模样(《诗人,一首悲天悯人的歌》)还是简洁至霓虹灯式的效果(《犯人闯入院子,狗叫起来》),都是一种艺术的隐喻:从此热闹下去或从此沉寂下来。有名有姓的动物也在实名制下扮演着其它角色。这样的打破常常令人会心一笑。《宇宙的诱饵》中的小鹿似一片叶子的脉络,只是在瞬间还原了鹿的形象;而《一只小船使天空黑暗》中鱼在视觉中就要游起来的动感,也弥散了空间的色彩趣味。
线条与色块的变化是马莉画作中的重要特征。在以想象中的自然为结构的作品中,线条和色块是树,是水,是奔跑,是心思。我喜欢《一辆运煤的火车刚刚驶过》的游戏状态,红黄黑三种色调以速度感创造了广袤空间,由黑色主要负责的距离感有时甚至可以让人听到煤块逃跑的声音,呵呵。《在原则上我喜欢明白晓畅》中断续的白色线条有一种磨难中的坚定性,其它色块出演的漂移感可看作白色蜕变历程的老照片。
当然,最主要的缠绕是在画家的内心。在诗歌与油画的缠绕中,油画是她诗歌的另一种语言,而与画作同时创作的十四行诗,则是画作的AB版。
缠绕对马莉来说同样是一个时间命题:《勾引,一个美妙的动词与名词》中的肃立意味,是马莉画作对缠绕少有的摆脱。她画完这幅作品一定很轻松,这从2006年8月5日以后的作品中看得出来。自由决定表达,所以马莉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又为那只女人的手轻轻缠上了一串金色的绿叶,在以往多次出现的繁复的白色,这次也简洁到一个接近规整的框,这就是她想要的《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吧?
在马莉油布下的彩色与线条的迷局中,谁都可以在它面前讲述自己的故事,但你永远无法契合她的创作密码。因为在她清洗画盘时,有两种颜色永远洗不掉,这就是她作为诗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2006年12月16日北京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一:
告密者的兄弟
告密者有一片土地,在镜子后面
照耀着镜子中间,一直照到
镜子里面,更深之处,但是
晚了,太晚了,一些人从前门走了
另一些人从后院逃跑了
院子太深,花太香,你坐在
背朝我的地方,你立刻就认出了我
你坐在空椅子上,月光照耀你的脚
棕榈树从你的脚下生长出来
你给我讲告密者的故事,你说
从前有一个告密者从事着一项
伟大的黑暗事业,但告密者的头颅
被人提走了,是被他的兄弟
镜子后面的告密者,事情就这么简单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二:
和你在酒巴
你的手和你的杯子放在一起
接近模糊的墙壁,墙壁上的小灯
和灯下走动的猫,我的杯子
和我的手放在中间,中间插入了
一个指头大小的烟,小拇指在燃烧
它勾引着另一个小拇指,在桌面
或者在桌下,杯里的酒暧昧地笑
保留着甜蜜的敌意,你用这样的谎言
把我灌醉,让我们犯下共同的罪行
你搂紧我,把你的杯子贴在我的嘴边
我的唇迷惑地翘起来,羞涩得像鱼
无处躲藏,桌布像床单,手与手
相互勾引,你的手离开了你的杯子
你的杯子撞倒我的杯子,酒洒了出来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三:
有一天你倒在大地上
水静止的时刻不发出声响
我看见了什么,窗前移动的光影
转身眺望,我又听见了什么
谨慎的水使整个夏天暗香流动
更加炎热,村里的老人掉进了池塘
年轻的脚离开土地,带走窗外的星星
和夜空……小时候母亲讲的神秘故事
一位外乡人来到家中
他迷恋小说,但时常出言不逊
在作坊里整夜整夜地唱个不停
有一天他倒在石磨旁,毛驴失踪
小说出现转折:有一天你倒在大地上
爱你的人是否会想起夏天,想起
水静止的时刻不发出任何声响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四:
在原则上我喜欢明白晓畅
精致的古典主义原则
像一群浪漫的画家坐在大工业的
展览厅,横七竖八,衣着不整
但精致得像婴儿的眼睛,皮肤,手足
握紧你的手,在林荫道上散步,说话
轻快地笑,然后松开,再牵紧
再松开,疯狂地向前奔跑,脱下靴子
赤脚踩响月光的小路,坚硬,冰凉
温暖如春,太阳想念它的阴影
缓缓飘落,眼前到处是光的碎片
在原则上我喜欢明白晓畅
在感情上我喜欢暧昧不清
白天你澄明如镜,和蔼可亲
每到夜间,想像和幻觉总是来历不明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五:
不停地叙述距离的悲伤
我等待着一只羊的出现
就像等待一位牧羊人的出现
我等待着一只水碗的出现
就像等待一条河床里的石头出现
我等待着一条歧路的出现
就像等待一个密谋者的影子出现
手指触摸不到最能够接近的温度
也扯不动天空中翱翔的风筝
只有行走,不停地叙述距离的悲伤
只有来到夜间,倚偎在你的梦前
词语眼睁睁地望着我,蜂拥到唇边
优雅地吐露芬芳,祭献我的诗歌
先是杀伤它,然后杀伤自己
再次死在你的面前,躺在你的怀抱里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六:
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
坐下来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人类寻找光的故事
从前,光跳跃在影子的上空
窥视着人类的行走,那时候
空气迷恋流水,从周围溢涌而出
那时候光已死去多年,大地逃离阴影
你出现了,满天锐利的光,受伤的光
指上站立的光,击痛了风景
门敞开了,我的手伸向翅膀,握住了光
一束明亮的祈求,那是最后一夜
我离开了你,朝着故事的结局走去
沉入幽暗的光中,看见你坐在树下
目光平静,保留着对世界最初的直觉
和一生都无法剔除的隐痛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七:
每天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月亮都笑了,星星却沉默
院子里的三只小狗想念你了
它们的叫声惊乱了逃跑的影子
我想不起应该洒扫还是等待

早晨打开房门,天空飘来丝丝芳香气息
你是否想念我?是否想念指甲花的迷恋
狗尾草的追逐?沿途留下昨夜的光芒
每天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一只夏虫在夜晚独自吟唱
向黑暗的深处滑行
大地怜悯我们,直到我们死去
你可以拒绝诱惑,但不能拒绝热爱的心
不能拒绝沉默已久的潮汐
对季风的深情祈求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八:
一只鸽子失踪了
黄昏的大街异常宁静,但一只鸽子
失踪了!人们在寻找失踪的声音
阴暗的气味,遗落的纷乱羽毛
在天空中静止地飘,闪烁微光
有些话不知怎样说,有些事不知如何做
沉默或者置若罔闻。老树上的玉兰花
古怪地张牙舞爪,打量过往行人
隔着窗玻璃,走来激动的脸庞
越来越陌生的脸庞,叛逆的脸庞
白天包围着四面八方,夜晚叩击星辰
一只鸽子失踪了!难道……纯属阴谋
我看见你渐渐被退潮的浪席卷而去
因想念而拒绝,你的睫毛向悬崖弯曲
鸽子的失踪使一次爱情找不到线索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九:
这块内心的宝藏
也许大地太厚,河流太深
也许高山太陡,道路太少
也许至今无人知道内心的秘密
也许有人知道,却无人问津
也许听见了也徒劳,即使徒劳
也仍然深入细致,一点一滴地感受
谁在那边窃听,听见虫子在叫
想像被折磨的痛苦和快乐
还要倾听多久,问一问手中的琴弦
问一问黑暗中站立的光线
说吧,现在可以说了,他却在天堂那边
微笑,无语。太阳掉泪了月亮失踪了
也无法改变,一壶想念的清茶
隐藏着宝贵的火焰,被风吹灭了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十:
画一画我们的月亮
无法回答月光,最简单的事物
被大地融化时活着的泪滴
无法让它知道人类在消失时
最深切的隐痛不是哭泣
不是爱情,不是屋檐下的依恋
也不是海水被太阳反射后
留下的黑暗又破损的皮
一张皮,一张用来包紧我们内心
和我们一生的冷暖的皮
冰凉的空气穿越冰凉的面颊
衰老的时间在月光中远行
我再次拿起笔,画一画我们的月亮
画一画我们远去的流水
彼此之间难以跨越一生的断桥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十一:
安息者问
白天消失了,巨鸟轻轻哀叹
翅膀展开黑暗的天空又收拢黑暗
影子跌落了,落在地上。树叶呢
到处颤栗,产下晶莹的小鸟……
亲爱的他已经睡了,我还在灯下
任思绪艰难地向无风的岛屿走去
挺拔的大树,蘑菇刚脱尽衣裳
开放着尖锐的鲜花,空气释放爱情
黑夜的芳香,我只想飞,可飞往哪儿呢
安息者问:谁能承载你的翅膀
谁能用无穷的力量,让黑暗不被粉碎
不再沉入悲伤的地平线,我注视着
风暴离我很远,又迅速袭来
在它的边缘聚集,又缓慢消失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十二:
勾引,一个美妙的动词与名词
我读过一位丹麦作家的勾引日记
他勾引过一个女人,她叫柯黛莉亚
大路的左边,远远地看见她走来
他疯狂地在自己的语言中描述着
某种纠缠,某种不安和绝望
当然还有恋爱技巧,这个浪漫的男人
勾引的每一个女性都叫柯黛莉亚
以她为标准,考量每一个女人
他的勾引故事迷倒了后来的哲学家
迷倒了后来的许多男人和女人
我从不勾引男人,因为爱一个人很难
值得我们交出灵魂去爱的人
实在太少,爱一个人真的很难
因为内心的诉求太高贵,也太纯洁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十三:
诗人,一首悲天悯人的歌
慢点,再慢点,悲伤的空气
正缓慢地穿越我们的脸
冰凉的手指如同奔跑的街道
两条铁路线交叉,火车从眼底驶过
月光被风暴再次击碎
飞溅的金属咬伤了奔跑的足
去年秋天,丧失了勇气
心中的困难被散乱地缠绕,十分胆怯
那时候野狼出没,河流泛滥
傲慢的海面风平浪静
一艘大船却失踪了
诗人在哭,一个时代意志的背叛者
一首悲天悯人的歌
高贵的血液流经人类的血管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十四:
香气缠绕的夜晚
庄园里种满南瓜,又圆又大
我们开车来收南瓜,一阵狂风
南瓜被刮得东奔西跑
捡呵捡,越捡越多,天黑也捡不完
夜间,南瓜花怀孕了,散发香气
我们在南瓜棚里睡觉,香气从远处
飘渺而来,缠绕我们的身体和手指
老朋友讲述庄园里发生的惨案
晚上我睡不着,你也睡不着
把门打开,把窗打开,听听外面黑夜的声音
听听山中的窃窃私语……谁在叫
天上的光?地下的石?还是遍野的植物
小兽悄无声息地走来,在灶台前,在餐桌下
在你的脚边,在山谷的香气之中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十五:
鸟在叫
最漫长、最纤弱无比的光,一丝
细致的光,目光的光,夜间的栖息
轻轻缠绕着无法被发现那么多迷雾的地方
穿越空荡的屋宇,无声无息,然后迅速消失
在明亮中,黑暗的明亮中,古怪在游戏
智慧无从匹敌,从忧郁的唇齿边飞去,轻轻
飞去,不留一丝痕迹,鸟在叫
它的翅膀在空气中抖动,呼吸痉挛
只轻轻一下,鸟在叫,用清脆在叫
用黑夜的黑暗,冬天的怀疑,鸟在叫
用无法听清的孤独的清脆
细长而湿润的鲜血,鸟在叫,叫声如鹅
黑暗在暗处没有惊动
远方的空气和同样沉默的火焰,没有听见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十六:
一列运煤的火车刚刚驶过
穿一件棉布花裙去上班,穿上它
花朵虽旧,但我依然喜爱它
走在小雨之中,喜爱它的芬芳
感应远方的事物,手中画笔掉在地上
燕子的飞翔捎来了隐蔽的惊喜
不说,不要说,窗扉正缓慢地敞开
晚风吹香田野的菜花也吹香我的手指
一列运煤的火车刚刚驶过
奔驰的音乐记录了落后的力量
想念伤感的事物,温柔的事物
猜测宇宙的变化,琢磨这个世界
琢磨有一天我们怎样死去,光芒会不会
依然照耀我?守护认真思索的,疯狂的
爱你的,对待事物始终如一的人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十七:
犯人闯入院子,狗叫起来
一只无家可归的狗来到南方
热得死去活来,在疯狂的年代
狗从不叫,狗一旦叫
大狗小狗都叫开来,叫声凶猛
棕榈树纷纷倒伏,果子猩红地裂开
纷纷落到海水深处,被炎热浸泡
其实我最怕狗,但我喜欢我家门前
有一只小狗,最好永远不要长大
因为狗长大了会看门,会认人
从前有一只狗出现在小说的情节里
天黑了,犯人闯入院子,狗叫起来
大狗小狗都跟着叫起来,天还没亮
犯人就被警察逮住了
我最不喜欢这样的结局

马莉金色十四行之十八:
一只小船使天空黑暗
再次倾听到它
海滩上干枯的空蟹壳
腥味的花朵,飘散的气味
咸凉的海水,忘记我吧,光洁的天空
小城被大浪埋葬,多年以前
我倾听它,看见它,快断的缰绳
大浪的方向,沙哑的疲倦
从手指尖滑落下去,十分庄严
不,不是惧怕无边的大海
平息着午时的巨浪
一次小而又小的疯狂
使羞愧的海水变得深红
小心地走过去,无人知晓
当心!一只小船使天空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