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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随笔]辛茜随笔四篇
作者:辛 茜

《诗歌月刊》 2007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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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黄的色块
       ——怀念昌耀
       最后一次接到昌耀的电话是他去世前一星期。重病中的昌耀亲自打来电话令我非常吃惊,我想同他多讲几句,他却说:“不能多说,我用的是别人的手机。”我心里一阵酸痛,到什么时候了,还顾及这样的小事,我猜想手机的主人也不会太过计较。然而昌耀就是这样的人,他不喜欢用琐碎的事情麻烦别人。记得有一次吃饭,请客的人特意为他点了几个好菜,我们动了好一阵子筷子,却发现他没有动一下手,在座的人连忙请他多吃,他却用多少带一点木讷的语气告诉我们,他近来不吃猪肉了,顿时,我们几个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主人急忙要给他加菜,他却又说,“不用了,不用了,你们大家吃,也不要重新要菜,羊肉我咬不动。”结果,那天请昌耀吃饭,变成了主人请我们大大地饱餐了一顿。
       同昌耀在一起,他的话不多,但高兴时,也是满风趣的。曾经,我和他聊起风马的一篇文章时,偶尔提到他喜爱吃的位于西宁交通巷附近一家泡馍馆的羊肉泡馍,他说那滋味之好,难以尽述,一定要请我品尝一次。有天中午下班,看见他骑一辆自行车驰来,专门要带我去那里吃羊肉泡馍。我让他把自行车存了乘车去,他却执意要骑车带我去,我坚决不肯。他说,“你是怕我老得骑不动了吗?我的骑车技术是很好的。”说着,骑上车子便走,我只好紧跑几步,坐在后座上。昌耀的骑车技术果然很好,只是经过一段上坡路时,他已经有些气喘,尽管这样,他还在警告我:“不要跳下去,你只管坐好。”
       到了饭馆,要了两碗泡馍,并且是优质的——就是另加了肉的那种。昌耀吃得很认真,不断问我,“怎么样,好吃不好吃?”我点点头说好。他就开心地笑了,像是一个孩子的许诺得到了证实。
       回去的路上,车子骑得很快,到了下坡就更快了,他说,“怎么样,夏天骑自行车舒服吧?”我夸他:“你的骑车技术真好,坐着感觉特稳当。”他高兴极了,禁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快到我们单位时,碰到同事班果,他见昌耀非常潇洒地骑着自行车,身后还跳下一个人来,惊讶地叫起来:“哎呀!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让我们的大师捎着你跑!”昌耀一本正经地说,“这算得了什么,我感觉很轻松,还能再骑一段路呢!”望着昌耀因为快活,因为得意而显得年轻的脸,我真的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昌耀在许多时候是不快乐的。因为他活得太过于真实,在他的一生当中,他不愿意为了所谓的幸福,丝毫违背自己的意愿。当爱远离他时,他的失爱的悲痛竟如同一位涉世不深的青年,绝望而痛苦。他一生的追求,美好而朴实,不过是寻求一种最基本的理解和人间的温暖。然而,生活是多么的令人不可捉摸,每当我见到他时,他总是孑然一身,只是,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发生过的不过是一场场虚幻的梦。
       最后一次快乐的聚会,是去人民剧院看电影。
       电话中,他说他想请我看场电影,是法国新近拍摄的《安娜·卡列尼娜》,他已经看了一遍,感觉很好,想和我再看一遍。到了约定的时间我按时去了,在闹哄哄的人流中,见他穿着一件灰蓝的衬衣,打着领带,直直地站着,手里还拿着两支冰棒。见了我,便抢先去售票口买票。进了影院,拣前面的座位坐下,他便马上给我递来一支冰棒。那天天热,我剥了纸便吃,见他不动,就劝他,“你也吃呵!”他说,“我怕凉,不能吃,这一支也是你的。”我说,“那我拿着。”他说,“不,等你吃完了,再给你这支,不然你不方便。”我心想,这么体贴的男士,不管他是什么大诗人,你只管把他作为一位爱惜女士的先生,好好享受他的关怀,也许他会更加快乐。所以吃完一支,我便又伸手去拿第二支,他给了我,却把我另一只手中的废纸拿去,握在手里,我过意不去,要夺回,他连头也不转一下地说:“你只管吃吧,你看安娜多美!”
       安娜是法国玉女苏菲·玛索扮演的,与俄罗斯拍的电视剧中安娜的风格大不一样。我告诉昌耀我对安娜的认识,以及对小说,对电影的看法。他说,“优秀的作品总是看也看不够,这两天我又翻出《安娜·卡列尼娜》在读,我是比较喜欢俄罗斯文学的。你也应当多写一点东西,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我说,“我不是一个勤奋的人,实际上,我有很多生活经历可以写,也许是怕触及自己的伤口,也许是没有这个能力。”他说,“能力是可以培养的,你真的应该多写,你的同学梅卓已经写得很出色了。”
       我们边看边聊,差不多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才出了影院。他说,“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因为急于回家照顾孩子就说,“下次吧,下次我请你,咱们再聊。“他说,”那好,我送你上车。“我说,”不用了,你回去吧!“我走出几步,回过头来,见他还站在那里望着我,就向他摆摆手。心里又些不忍,想他回去后,一个人不知道又要怎样对付自己的晚饭,也许是一包方便面,也许是一个冷馒头加一包生牛奶。如今想起来,心里的悔意就连自己也是想不明白的。
       谁知道,我们这一次见面后,竟再没有机会坐下来细聊。昌耀病了,病得很严重,我第一次去医院看望他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问他,“痊愈以后,你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不能这样过日子了。”他说,“出了医院,我会注意身体的。”那段日子他正热衷于在废旧报纸上练毛笔字,所以他笑着说,“如果不是住进医院,我的字还会大有长进的。”
       过了一些日子再去的时候,他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好心情,他对我说,“如果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我不愿意受罪,我就从楼上跳下去。”当时,我心里一惊。
       第三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蜡黄的脸上,没有了丝毫的笑容。
       在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后,昌耀终于痛苦地离开了人世。尽管病重的那段时光,有那么多的朋友和崇拜者去看望他、抚慰他。但他的这一生终究是孤独的,他的生命中遭遇过冷落,他的热情受到过鞭挞。然而,他对于生命的理解和热情却是感人的。说到自己,说起自己的诗与青海的关系,他便会动感情,常常是一边说,一边就流下泪来。他是自愿到青海来的,青海这片高原厚土给了他很多,给了他的诗以灵魂。在这块土地上,昌耀遭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经历过太多的悲伤,但是,他的心底里是舍不下这片土地的,这里的大山和人民曾给予了他丰厚的爱意,才使他瘦弱的胸膛里爆发出雄性的波澜壮阔的诗歌。在我看来,当代诗人还没有一个人像昌耀一样把自己的生命与高原的雪山、河流、大湖、沙丘、雪莲、藏红花、荒原狼等诸多意象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他是为诗而存在的。正如他在《风景:湖》中写到的:但候鸟们已乘风南翔/留下独处的泡沫排成白练数列/远隔着秋雨沉浮。我未得见天鹅柔嫩的粉颈。//……只是冷落了山脚的那片油菜。/不会成熟了吧?/可那金黄的色块,依旧夏天般明亮,那么天真……
       2004年12月26日修改
       牧人的原野
       在我的想象中,一直把青海的三江源头玉树,看成是平的,即使是小小的沟壑间残存的湿地,也应该是平展展的,像一个温和的暖床,滋生出无限的水系,然后汇集成江河。
       这是一个原形的记忆。后来当我在今年的初秋又一次面对浩瀚的草原,向着与天接壤的公路奔驰,然后穿过万物平坦的表面到达通天河畔的时候,我仍然将三江源的辽阔大地看成了一个躺着的,身上覆满了草叶和花朵的能够呼吸的躯体。
       我想轻轻地抚摸它,或者被它抚摸,却感到了被太阳拷打的滋味。然而,草叶依然是冰凉的,因为在同伴停下车忙碌的时候,我悄悄地蹲下身子,触了一下被强光灼烤着的草地。
       可见,人类与大自然的感觉毕竟不同,而人类似乎更加脆弱……
       翻过海拔3900多米的河卡山,坐在车内的人都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草的香味。公路两旁是波状起伏的草脉,连着天,接着地,如果有分开的地方,也必是墨色的山形循着天际绵延曲折。
       
       大地渴望歇息,特别是在秋天这样的季节里,同时,它又兼顾着人们对它的期待,有水的地方草木依然丰盛,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一些像小松树一样的宽大的叶子。但是缺水的地方,却过早地露出了憔悴的面容。
       我们的车在星宿海停留了一刻, 我想,没有什么人不会被这美仑美奂的景色迷惑的,茫茫草海上突然出现的星星点点的湖泊,像美人的眼睛朦胧闪亮,湖泊里浮动着的白云,让我有了一种晕眩的感觉,不知道何处是天,何处是地。早已经忘了,它就是从玉树曲麻莱县巴颜喀拉山北侧涌出的黄河的上源。
       这时候,海拔已升至4800米,但是由于有了这片如同仙境一样美丽的湖泊,眼前的草木便显得异常葱绿。因此,水在江河源显示的意义,完全超越了我们的想象。
       其实,在江河源的很多地方,水看上去好像是凝固不动的,不断出现在草叶丰美的地方,间或流露出一条小溪。但是,它安静的性情依旧掩饰不住来自地层的内心的激动,不时地汇集,然后又不停地分散。
       在玉树的称多县,我们遇到的第一条河流是雅砻江,它是通天河的支流,通向金沙江。这条河的颜色在接近夜晚的时候是藏蓝色的,有皱褶的地方还泛着轻快的银光,如同鱼尾的鳞片。
       河流两岸湿润的草场上,吃饱了肚子的牦牛已经变得有些懒洋洋了,但是,在我们的车子驰过来时,一只独处的牦牛还是禁不住从车前飞奔而过,扬起了它那条黑色的,在金色的余晖中如同羽毛般轻盈的尾巴。
       在称多,我第一次享有了近距离接触玉树歌舞的机会。鼓声、笛声和着康巴人脚腕上的铜铃声一起撞击着我,使我的生命中有了一种野性的体验。
       康巴人在扭动腰肢,踏着鼓点,昂起面孔甩出长袖的时候,脸上微露的笑容是真诚、甜美、自信的,那制造魅力的鼻子的侧影,在潜行的幻觉中,蔓延出的是浓烈的气韵和肢体的狂放优美。他们轻松的气质和脱俗的精神从眉宇间展开,又自脚下托起,道出的是人间的温暖和真情,因此,玉树的舞蹈才会如此摄人心魄。
       玉树的结古镇和称多同样是一个被大山包围着的小镇,但是这里的山不像称多那样绿,这里的星空也不如称多那样清澈透明。但是,可以从那些散漫地站在街头瞭望行人的女人,忙碌地开着私家车行走的男人和操着各种口音的外地人的眼神中,体察到这个小镇的繁忙和自足。
       流经吉古镇的结曲河,在结古镇比山上的草木还要新鲜可人。有了这条河,这里的人们才有了安全感。
       在结古镇的商铺里买东西是不允许用塑料袋的,这与三江源的保护有关,如此深入人心的管理和细微的关怀足以说明居住在三江源的人们对于生存环境的重视程度了。
       而在出行之前,我的头脑中,对于三江源生态安危的忧郁是充满了许多的可能性的。近几年,由于气候异常,生态平衡失调,加上人们对草原过度地索取,使三江源草场退化,水源枯竭,雪线后退,一些生物种群遭到严重的伤害。但是,面对开阔的空间中,那些沉浸在自己生活中的食草的牛羊,似乎仅容一人藏身的白色的帐篷和蓝天上形状丰富的云卷,人们是很容易丧失理性,忽略某些现实的因素的。特别是对于像我这样的有着简单思维,偏于感性认识的人。但实际上,我们目光所及的一些山头,因为雪线后退暴露出的粗糙的形体和被风雨浸蚀已看不出模样的珍贵的岩画,还有一些变得弱小了的河流,都明显地反映出人类与自然的不协调,或者是一种无奈的状况。这影响着宇宙,同时也阻隔了人与自然的情感,使我们彼此受到伤害。
       而事实上,大地奉献给我们的是如此美好,即使一根青草,一朵野花。在草原上,甚至有很多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弥漫在空间,主宰着你,同时也让草原上的人具有了一种无比内向和深邃的气质。
       因此,环保这样的概念,对于三江源绝不仅仅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重复或者是行动,而是人类的一种心的体验,是作为那种对一种和谐存在的挚爱,对大自然和生命的敬重,是自我的提升,也是人与自然最亲密的交流。值得欣慰的是,我们终于对自然生态与人类相依相存的关系,开始了真正的自审自识,拯救三江源的自然生态之举,正在形成国人的共识和行动,虽然艰难,但我们别无选择。
       沿着文成公主进藏的路线,勒巴沟虔诚动荡的风情像电影中的长焦镜头缓缓展开,清泉一样迷人的河水,四处膨胀,在石缝中奔突着浪花,河水旁边,密布着白色的青色的石块,上面刻满了六字真言,两岸的石崖山岩上也是处处刻着风格各异的经文、佛像,而且有很多已经是年代久远。这仿佛是我所见到过的人与自然最为和谐的一幕。数百年来,这里每死一个人,亲人就会在石块上为他刻上六字真言,然后把它放在这条河里,为的是超度他的亡魂。这期间深藏的命意,不仅包涵了当地的藏民族对宗教的理解和感情,也反映出宗教信仰对于人在解脱苦难,拯救人的生命中所具有的伟大的精神意义。从而使人们更加关照生命,敬重自然。一块块刻着六字真言的石块,寄托着对亡者的追念,又像是镌刻在大地胸脯上的对终身的祈祷和祝福,与自然融为一体,表现出惊人的完美和崇高。
       勒巴沟是藏区附着着人文思想和宗教光辉的殿堂,冲向草原深处的河流仿佛一条通往天堂的路,指示着善良的人们,把希望和寄托,把仁慈和不朽化解为一种超凡的力量。
       这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像诗人的幸福一样酣畅。同时,也让我幸运地窥见了落在白石上的文成公主的脚印。
       在三江源,你可以体会到原始主义者的理想,一种与周围的环境纯然和谐的生活,特别是,感受更为强烈的精神追求和宗教情怀。
       自然之美会洞开人们的心灵,不论是外来人还是当地的居民,也许因为这一永恒的暗示的力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游牧民族才会这般天真,这般纯朴,特别是对于一个有信仰的民族。
       德国诗人歌德在他的《守望者之歌》中说,
       你们幸福的眼睛,
       你们目光所及,
       不论是些什么,
       都是这样美丽。
       到过玉树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有这样幸福的感受。假如,你有一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你还可以看到金雕翅膀上的灰色的纹路。这当然非常稀有,但是与我同行的一位朋友做到了,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这位比我更幸福的人黯然神伤,并独自品味金雕划过天空后,留下的余韵。
       玉树的美是独有的,它涵盖了大自然最本质的内容,即使是看似单调的一道地平线、一片蓝天,只要你愿意静静地坐下来与它对话,你的心中就会积聚起感情,并进入自然界的辉光与安详,这就是玉树,是牧人的原野,是长江、黄河、澜沧江诞生的地方。
       褪色的虹
       虽然周围的声音嘈杂,有工厂里特有的机器声在鸣唱,但是,寂寞仍然像一只无形的手挤压着胸口。我是一个小学高年级的学生,被派到这个汽车修理厂学习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每天早上我和工人们一起进厂,然后坐在为我指定的一个车间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一边说笑,一边慢慢地换上工装。有时候,他们会因为一件很小的事高兴老半天,相互打趣,发出一阵又一阵爽朗的笑声。他们中间没有人会在乎我的存在,一个相貌平凡,做什么事都不叫他们放心的女孩。只有一个年长的师傅,会用他粗大的手掌摸摸我的脑袋,让我替他干点轻松的活。余下来的时间里,我就好像车间里一个不大常用的零件,默默地沉寂着。就在这样的一天下午,四点钟,我们全体人员被集合在操场,听重要的广播。这是一个疲惫的下午,但是广播里传出的竟然是能够穿透我们心脏的,令我们难以理解的声音。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离开了我们,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所有的人惊惧万分,我们打小是学着毛主席的语录长大的,从来没有想过他老人家会丢下我们不管。所以起先是不敢相信,后来,觉得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接着,带我们进厂的一位女老师晕了过去。她身边的同学抱着老师突然失声痛哭。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坐在地上的,倚在篮球架上的,原本背靠背坐着的漫不经心的人全都哭出了声。
       
       空虚的日子,就这样突然中断,学工、学农的同学迅速回到了学校,同学们终日不敢大声言语,做着白色的小花,观察着老师们忍受失去领袖的痛苦的神色。回到家里,家长们一样悲痛欲绝,只是他们做的花比我们做的要大,颜色也要丰富一些。紧挨着我们生物研究所大院的是塑料厂,他们厂做的花圈是用散发着光泽和气味的塑料做的,显得高贵而神秘。
       那时候,商店里卖布的柜台,可以任由女孩子挑选白色的布料,我挑了一段发亮的白绸,再由锁线的人免费锁了线,扎在我黑色的长发上,那一刻,我似乎忘记了悲哀,心里隐隐地生出一种愉快的感觉。
       但是,学校里,老师的神情是异常悲哀的,这不得不让我再度陷入无限压抑的气氛中,紧张而有序的和同学们一起,赶制花圈,做黑纱,或者爬在地上用锯末渣擦拭灵堂的水泥地。记忆中,那时候的天空比平日里低沉了许多,而且毫无色彩。
       最后一次隆重的追悼大会是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但是因为人多,所以我们站在远离主席台的马路上。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能看见成千上万俯着身子的黑沉沉的背影。可能是太疲倦了,我和我的同学已经哭不出来了,但是呼啸而过的救护车还是传达给我们一个信息,又有人因为悲伤过度失去了知觉。这使我感到非常内疚。
       之后,我们很快结束了小学生活,也失去了和所有同学的联系。最要好的同学林惠敏不知去向,那是我第一次除去父母家人外,对一个人产生留恋的感觉。我喜欢她,至今还记得她可爱的模样,微微卷曲的短发和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
       在父亲上过的湟川中学里,我度过了六年中学生活。因为学校经常分班,我和许多同学在同一间教室里念过书,也交过很多朋友。可是,从小学一同分过来的同学却只有一个,他是一个男生,我们从不说话。
       迄今算来,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然而为什么中学时代的生活比现在正在发生的事还要清晰得多呢。我经常身不由己地想起那个年代,一些早熟的女同学已经知道怎样打扮自己才能吸引男同学的目光。一般最快捷、简便的方法,就是打自己头发的主意,我很羡慕我们班上一个叫高丽的女同学,她的肤色很白净,眉毛又细又黑,齐眉的刘海儿总是被她卷得疏落有致,优美地点缀在光洁的额头上,看上去妩媚娇嫩,而且她还有各色的纱巾在白皙的脖子上换来换去。但是遗憾得很,到了初中快毕业的那一年,我们班的男同学似乎还停留在愚钝的状态,丝毫没有察觉女同学的变化。倒是我们的班主任,一个冷酷、狡黠的男老师,常常在他任课的数学课上丢掉他带来的三角板、尺子之类的工具,神色慌张地去与四班的女老师约会。那个时候,我早已听不懂数学课的内容,如果能在课堂上保持安静的话,必是爬在桌上偷看藏在课桌里的小说,因此离去的老师带给同学们的意外的狂喜和一阵骚乱是我感觉不到的。那一阶段,我时常晕晕乎乎地沉浸在小说主人公的悲伤情绪中不能自拔,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远离尘世。马上就要毕业了,父亲从上海出差回来,带给我意想不到的礼物,一双高跟的银色透明的塑料凉鞋,简直和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样富丽典雅。我记得,我穿上它的那天早晨,连树上栗色的小鸟都看见了一个爱美的小姑娘从它们面前走过,神色不安,叽叽喳喳地闹着。可是班上一屋子的同学,谁也没有在意。
       许多年后,在同学的聚会上,大家居然不约而同地回忆起班主任在课堂上随意离去的重要情节。实际上,十二三岁的我们已经具备了洞察秋毫的能力,只是我们的精神形成期不曾遇到过一位善解人意,为我们着想的老师。在那个尚未定型的年代,1980年代初,我们像一丛无人修剪的野草弥漫在我们的父辈痛失大好时光的伤感中,并随心所欲的疯长。等到理智告诉我们,应该面对高考,考虑自己的前程时,我本人和许多同学一样已经收不住自己散乱的脚步了。
       高中同学的聚会,是一场盛会,又仿佛含着无以言状的痛苦。人到中年以后,还能够在片刻的犹豫后认出各自的面孔,真算得上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二十多年的岁月,像做梦一样长,又似梦后一样渺茫。为了生活和抚育孩子,我们尽心地工作,虽然面颊上染上了岁月的阴影,但是见面的时候,谁也不愿意诉说内心的忧伤。然而,我们这些失去一半人生的人,说起高中时候的事竟是想不到的快乐。许许多多的细枝末节,每个人当时的模样以及神态都一一浮现。最令我惊讶的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们班上还有一对成婚的夫妻,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多好啊。能和高中的同学结婚简直就是奇迹,而且是那么的美妙。那一天,我们高中班的班主任老师也来了,因为同样是数学老师,所以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他只在乎那些学习好的同学,也是在那一天,我才知道,我们班上当年考上大学的有十几个,其中两个是顶顽皮、捣蛋的。可是那一年,我几乎从班主任那儿拿不到毕业证了,而且耽于幻想的我,在同学们就读大学历史系、外语系的日子里,一直沉浸在当一名歌唱家或舞蹈演员的幻梦里。
       时至今日,我还能想起当年在染红西天的落日下,我的梦破灭时满怀的悲伤。那时候,父亲忙于自己新生的家庭,只有一个女同学与我交往,她参了军,是总后通讯站的一名女兵,虽然前途有了着落,但是新的更加沉重的烦恼还需要我们彼此相互安慰。
       那是一个多么无助,需要爱的年龄,十六七岁脆弱的心理和异常敏感的身体。每一片无端的落叶和每一朵来历不明的黑云都会让我伤心不已。
       等待开花的心情和现在看到这么多的同学成长起来的感觉大不一样了。好像这二十多年的时光要比一颗樱桃树的花期还要短。倏忽之间,女同学和男同学都成熟了,懂事了,有了各自的事业和付出的爱。更重要的是,这种见面的方式,让我们重温了我们短暂的年少时代和那个年代特有的简洁的思想,即使是沉重的往事,也会让我们激动不已。人生一世,要经历的事有千百种,但是多半一边经历一边就消失了,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像儿时的事情那样鲜明;人生一世,出门便可遇上千百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像少年时的朋友一样记忆犹新。
       所以,当有人提议再次聚会时,我是那样的高兴,盼望这样的日子快一点到来。可是,最近一次的小型聚会中碰到的一个人却迅速打消了这种愉快的念头,让我安静下来,沉入缺少光明和温暖的场所。也许再过二十年,这种感觉又会像我们看待二十年前高中时代的困惑一样容易诠释吧!但是目前,它却令我难过。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在开头提到的,那个惟一同我一起分到湟川中学的男同学。他叫张强,我已经整整有二十四年没有见到过他了。可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已经略显苍老,身材有些臃肿。周日下午,两个高中的同学约我,没想到张强也在,他可是我小学六年,中学三年,高中二年同过学的人,当然,那天也是我们第一次说话。现在的中学生可能想象不到,我们上学那会儿,男生和女生大多是不说话的。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我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把二十四年前想说的话都说尽了。
       张强个头不高,总是坐在前排,上课的时候和下课的时候一样不大安静。他心眼挺好,爱帮助同学。记得我们学校有一次积肥,我们小组没地方弄肥料,他就把自己不知从哪儿掏来的鸡粪和我们一架子车的煤灰搅和在一起,算是帮我们交了差,那一次我可没少从心里感激他。
       印象中,我老觉着他的家就在我学过工的汽车二厂,因为那时在我无聊的时间里,常常可以见到他与另外几个男生像主人一样穿行在各个车间,和师傅们挺热乎的,所以我问他,你们家还住在汽车二厂?他摇摇头,你记错了吧,我的家一直在二医院,就是现在我还是和母亲一起住在二医院。那么,是我搞错了。你记得主席逝世那天,我们在哪儿吗?他笑了,怎么不记得,就在二厂的篮球场,我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他可是我们班男生中哭得最厉害的一个。那时候,可真有意思啊。他抿住嘴唇,叹了口气。
       
       两位高中班的男生,算得上是一对患难之交,没喝多少酒,就开始抢着说话。我没来之前,张强一口没喝,现在见了我这二十四年没见面的老同学,又忍不住喝了。不过,张强很快就有点醉了,也不知是他的酒量小,还是像他说的,头一天喝多了。为什么同学聚会从没有见过你啊,下一次会来吗?我问张强,张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十分喜欢聚会,我下岗好几年了,现在在一个派出所打工。母亲一直病在床上,我们一家三口就守在她身边。这样也好,他睁大一双发红的眼睛,盯着不知所措的我。我自己买不起房子,正好赖在母亲家里。我愣了一下,不敢抬头看他。是不是过得好的同学都热衷于聚会啊,他用有些干涩的语气说话,眼睛直视着我,把我从雾里拉回了现实,我的心开始颤抖。
       张强彻底醉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住我的手。今天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但是我得早点回去,我们有机会再聊。张强走了,他执意不肯让我们送他,看着他歪歪斜斜下楼的背影,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想,我恐怕很难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那天,因为张强的那番话,我们几个都有些伤感。我和张强曾经一起经历了学工、学农,主席离开我们的日子,又一起上中学、高中,最后又都失去了联系,不知去向。二十多年后失散的同学聚在一起,比当年还要亲热,只是我们从来没有体谅过张强的难处,张强的感受。就像自以为是的我们,抛弃了他,让他独自上了路。
       过了几天,又从一个同学那儿得知我们高中班的同学,一个喜欢读历史书,嘴角常挂着笑意的男同学在南京因为肝病去世了。虽然自从毕业后再也没有见到他,但是,这之后,他的深色的皮肤,黑黑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聪慧的脸却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
       此时,窗外没有月光,凉风吹了进来,高原四月的夜晚像冬季一样寒冷。
       2007年4月
       现实与梦想之间
       我在一个阳光充足,充满人情味的地方出生,我青年时代的大部分岁月在等待中度过。当你看到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一颗纽扣,眼睛空荡荡地望着前面时,我周围的一切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一些敦厚的牧羊人不得不离开熟悉的地方,四处转场,还有一些善良的人,则义无反顾地登上昆仑,承担起为我们守护家园的使命。
       过去,青海的冬天很冷,我的耳朵经常被冻得生疼,眼睛里冒着泪花,不要说远处的雪山,即使是湟水北岸的北禅寺,也落满了一个冬天也不会融化的积雪。
       但是,这些年,青海的冬天已经没有那么冷了,夏天似乎也开始变得燥热,更可怕的是,大山深处,原本终年不化的一些雪山不见了踪影,露出了光秃秃的脊梁。雪线后退,草场风化,水流断竭,摇摇摆摆的小路上到处是人为的痕迹。大自然的这种迷离的危险状态,让所有关爱自然的人变得忧心忡忡。
       到了这种时候,谁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如果是一条鱼,恐怕睡了一觉后,会发现自己已经被水抛弃了,或者是找不到栖身之地了。
       人类在早期的活动中,由于对自然界的不可知和敬畏,产生了最为原始的祈祷和崇拜,他们可以在没日没夜地狂欢节里和舞动的尘土一样匍匐在大山的脚下,可以在黑暗的葬礼中像一只秃鹫一样开怀长笑……
       所有的惊惧和恐慌包涵在人类最始的愿望中,一滴水和一片落叶都会引起他们无限的感伤。
       也许我成长的环境、和内地人缺乏联系的隔离状态造就了我封闭的思想,耽于幻想和怀念的癖好,一直使我的想法加入了一种忧伤的,有点俗气的感情,所以我常常狭隘地把自己家乡的隆务河当成圣水,认为它是大海的源泉,假如没有了隆务河,大海便有可能枯竭。当然,这样的想法很快遭到了居住在海边的一个朋友的嘲笑。
       第一次上昆仑山是跟随我的一位老师,在走到纳赤台的昆仑泉时,我们停了下来。有一个长着栗色眼睛的男人,正在往一个绿色的塑料瓶子里灌泉水。泉水沿着一块石头的表面往下流,水池边上开满了紫色的花瓣。我跪下一条腿,把脸紧贴住池子,用双手捧了一口水喝了下去。泉水很凉,我抬起脸的时候,鼻子上沾满了水,那个男人不由得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感觉到了他皴裂的手在我头发上丝丝作响的声音,于是又俯下身子,为他喝了一口。
       那天晚上,我和老师披着大衣,在五道梁兵站和战士们一起围坐在火炉旁,我的嘴唇和喉咙干裂地像撕开了一样燃烧着,而战士们的嘴唇早已失去了水分和颜色。夜深了,他们把我带到最暖和的屋子,并给我打来了洗脸水,我像一个在森林里迷了路的受宠的公主,躺在洁净的床上,想着那些长年坚守在青藏公路上,守卫着输油管道、公路、通讯线路的战士们,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居然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第二次上昆仑山,是今年的夏天。这时候,青藏铁路通车的庆典刚刚落下帷幕,人们还沉浸在喜悦中。昆仑山上却下起了雨,雨飘飘渺渺,仿佛泼雾一般,让空旷的可可西里与天边的流云一起陷入了茫茫四野。
       在海拔4500米的藏羚羊保护站,我们遇到了两位骑自行车从格尔木翻越唐古拉山再至尼泊尔的年轻人。因为下雨,他们被滞留在保护站,保护站为他们提供了免费的食宿。年纪小一点的,是瞒着父母来的,看上去有点稚嫩;年纪稍长一些的因为能在可可西里清冷的雨中喝上一杯热茶,又碰到了关心他们的人,所以表现得很轻松。对于这样做艰苦旅行的人,我心里除了敬意,还有一种不解,除非为了逃避什么事情,我好像无法接受这种状态,那是需要经常在荒野里露宿的呢。可是,这两位年轻的行者,却要在喝完这杯茶后,准备动身。他们从容地拿出小小的记事本,记下了保护站所在位置的海拔高度、地理方位,然后向我们挥挥手走了。
       我们继续回到年轻人刚刚呆过的小屋,没有人说话,似乎都在回味年轻人身上的那种平静和执著。
       经过九个小时的耐心等待,我们终于等来了凌晨三点从格尔木出发到海拔5300米的沱沱河拍摄故事影片《青藏线》的剧组,他们还要在这里拍摄另外一个场面。
       此时,已经是下午4点30分。雨虽然停了,但是没有预想的好天气,阳光只是勉强地从一两处蓝色的缝隙中,透了出来。
       导演全然不顾,一下车便迅速命令所有的演职工作人员快速到位。九个小时,我几乎经历了高原反应的所有症状,体验了在发蓝的缺氧的空气中,一个结实的心脏在煌煌几千里的可可西里微弱的搏动。
       从小在青海长大的我都是这样,可以想见,这些来自平原的人,所忍受的痛苦了。但是这一切对导演似乎无碍,他穿着军大衣,大踏步地走着,严肃地指挥着他的剧组,仿佛在调动千军万马。这场戏表现的是藏羚羊在可可西里的生存状态,是筑路工人在施工过程中对野生动物的倍加呵护。拍摄的对象是保护站喂养的几只不听话的小藏羚,所以难度很大。我看见,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导演,此时,正亲自架着摄影机,屏住呼吸对准在草原上跑来跑去的小藏羚,眼睛里流露出的光无限温和。
       为了在电影中再现藏羚羊珍贵的镜头,剧组每天都是凌晨三四点钟出发,每天都要忍受高海拔的种种折磨,就是想借助电影这种形式,展现大自然无与伦比的美,反映出人与自然相处的和谐以及人们在克服恶劣环境实现自我梦想的内在精神。这种本质的美,超越了许多人的想象,并延伸到对于人类与自然如何和谐相处并勾通的思考。
       这一切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我不喜欢有人把什么都归结为利益的驱动。在我看来,任何人都有金子一样闪亮的一面,那些人类天性中自然、从善的光芒是无法遮掩的。
       想起自己在青海度过的时光,有一些尘封的记忆已经留下了青铜的色彩,还有一些却正被逐渐开发,渐渐升华。比如对于劳动、繁衍生息,对于爱情、草原和世代随着雪线下降而栖居于此的族群,这些简单质朴的概念像额头上岁月的丘壑,挽住了我的心,却不想让我给这本质洁净的草原留下一丝伤痕。
       不成熟的理想主义者永远在追求一种精神,也许不十分美满,但有缘感受这一境界,就是幸福。
       大自然的美和人性的美,感染着我,滋养着我,我愿意一辈子就这样活着,就这样面对养育我的这片莽莽高地,就这样真诚地去理解每一个人。并用自己简明的文字促使人们更加热情、更加温柔的关爱自然,关怀人类。
       从森林到森林
       凝重的形象是心理稳定的素质
       我希望追求的永恒,我也希望幸福占据我灵魂的瞬间,当自然美与人性的美相互照应,融为一体,我们的世界该有多么美好!
       远处是静静的旷野,沐浴在橙色的黄昏之下,动物们在人类的目光中迁徙、出没。我看见我们悬在天空与苍凉的大地之间,既不是安全的,也不是岌岌可危的,在无限的空间中,我们应该为所有的生灵祈祷……
       2006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