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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喝了点,谈谈马骅
作者:席亚兵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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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20日晚,一位同事打电话来,说她在东方卫视看到报道,一位叫马骅的复旦支教者坠入澜沧江,这个马骅是不是嘴给我们杂志写过稿的那个马骅。我放下电话,赶快向朋友打听,就像911事件在晚间同一时间发生时的情景一样,朋友们几乎在同时得到消息,正在传播。我的反应很迟钝,别说当时,就是半个月后的现在,也把握不住自己的感受。我没有经历过身边人的死亡,即便我当时知道马骅已不大可能生还,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我也想,这种事有什么办法呢,发生和不发生在现在人们这么紧张的生活中,在新闻如此密集的世界上如此平等,它产生的震荡怕只有通过缓慢的方式持久地释放出来。
       告诉我确切消息的朋友在电话中调子低得可怕,只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话里的信息我记得一个不落:车翻进了江,司机脱险,马骅与车仍未打捞到,县里正在组织打捞,澜沧江边挂满经幡。喇嘛们彻夜在做法事,捞上了马骅的帽子和眼镜。
       最后面这个细节让我茫然的感觉有了点着落。今年春节前后,马骅从云南回来,停留北京几天要回天津看望父母。北京的朋友们为他接风,我赶过去时,席已快散,看到马骅坐在桌子深处,一身藏袍,戴顶藏民毡帽。我哑然失笑,他的“行为艺术”在我筹凡夫俗子面前产生了效果。这决定了我整晚对他说话使用了奚落的语调。我开始品鉴他与藏民的神似,由于他蓄着浓浓的小胡子,脸又瘦又黑,哪怕他戴着眼镜,也透露出苍劲的山野之气。还有他的表情,与其说沉静,不如说不活跃。后来,我得知,马骅是从我见到他前后开始“复活”的,在此之前,由于在藏区,长久见不到说汉话的人,连见人也少,他的性格已沉默得快失语了,因此,见到往日的朋友半晌话语还没有解冻。不过,我有幸跟剩下的不多的几个人跟他在一桌狼籍前长聊到深夜。我自忖马骅绝对有意淡化他的经历,因此并没有对他的生活刨根问底。我们展开了冗长的佛儒之辨,看得出他的兴致很高,最后他不支酒力,胳膊趴在桌子上,头埋在双臂间,在侧脸拍着我的肩膀强化语气时,我好几次看到他的口水都衔不住了。
       马骅的消息传开后,悲伤的气氛笼罩在朋友们之间,大家似乎好久都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这种严肃的感觉。远在巴西任教的胡续冬平时在文章中不离荤腥,这次在课堂上放声大哭,闻之令人动容。他让我们这些朋友当日夜同时面向西南磕头,祈祷奇迹。我后来在新浪网的报道中看到了一些当地人打捞的图片,那时感觉自己的情绪受到感染了。
       我与马骅的交往不像胡续冬他们那么深,见面5次左右已觉得是日常性的朋友了。以前我们之间很客气,最近这次辩论让我觉得友情有所突破,再加上前不久一个朋友说他是个糊涂蛋,更使我对跟他以后打交道感到兴致盎然。他最早活跃在文学网站,自称风流天子。他的性格在我看来属于先会谨慎试探,然后便会毫无障碍地发挥,一个具有先天勇气但沉着发展的城市青年。几年前他告诉我最佩服王阳明知行合一的哲学和事功精神,所以我虽然知道他去云南支教与他的认知冲动非常吻合,我还是忍不住假模做样地反驳他,说王阳明阳儒阴佛,我能感觉到他在争辩中感受到了久违的知识的蜜意。秦晓宇,也给我刊写过随笔,在去年非典期间曾去明永村看过马骅,现在成了最不能自拔的一个人。就在马骅出事前不久,我还跟秦晓宇无意间谈到马骅,不知出于何等灵感,我竟拿“子不日怪力乱神”中的“力”一则来牵制马骅行为的哲学合理性。
       这些在马骅出事后都成了一名不文的扯淡。如果他还活着,他必然会更不懈地培养自己的认知,使之更加浑厚。正如我得知他正准备不久后回来,攻读古代思想史的课程。他曾经朴素地给我们透露过他的焦虑,因为在现在的精神分裂的知识气氛中,一切所谓“做为”都容易被看作做秀。一个浑浑噩噩的人、纵情声色的人会显得是一个不虚伪的人、格外人性的人,一个有着奇思妙想、毅然迈步的人,则可能沦为一个知识中的不觉醒不自由的人。俗就是真,真就是俗,这个相对论在没有使用在谨慎的层次上前,先被运用在方便的层次上。
       如果马骅今年重归尘嚣,他的行为确实不宜夸大,否则那是对他的贬低。但他在那里的生活确实是无可挑剔的,从无到有地建设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篮球场、泥水活、菜地、花园、互联网、毕业生,就像鲁宾孙、梭罗、延安的生活一样,充满了创造的乐趣,包括断炊、孤寂、百巧千穷、穿破裤子的慈善这样的艰苦也是精神馨香不可缺少的部分。我相信我在那里也会做到这些,但问题是我到不了那里。
       马骅一到明永村,就投入到对藏传佛教和藏族文化的痴迷热爱中。正好一年前,在2003年第八期,他给我们写了一篇转山题材的文章,我当时心里还有点不悦他文风过平,甚至木讷,整整一年后,我能做的却是上一些他的遗作。这些诗作现在看来已具备了相当的禀赋,他曾对我说,最佩服加里·施奈德的一句诗:“小鸟在回廊里蹦蹦跳跳,脚印湿漉漉的”,他的这些诗看得出在接近这种佛禅的境界,就像他的行为,貌似一种捷径,却显出了捷径的胜利。毕竟,胜利就是胜利。人生苦短,我们总在徘徊中消耗着自己。有决心的人总是勇士。最后见面时,马骅给我留下一组照片,答应给我们写三江并流处的地理探索。现在我借光看这些火柴盒大小的反转片,看到有一幅前景为花,深景为雪山,不知哪里的陈套,我觉得那花是映山红,哪怕它只是桃花。
       马骅一去杳然,想起来最大的后果是我正在认知的世界坍塌了一角。我看不到他了,看不到他带来的想象力。我的悲伤迟迟不能到来,我看到的世界如此冷静淡漠,充满机会主义特色。我不知道在谈论谁,谈这个有什么意义。对于社会来说,我绝对认同把他树立为一个典型,因为现在他可以承受这个了。我则远没有认识他,脑子里全是似是而非的感觉。他的存在和不在都是那么遥远,让我的感伤慢慢地来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