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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随笔]韩东随笔(二则)
作者:佚名

《诗歌月刊》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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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小圈子
       写东西的人形成圈子是很自然的。“诗可群”,意思是通过写诗大家可以彼此结交,过一种与诗有关或者以诗为借口的特别的生活。这与人生的价值有关,当诗歌写作被确立为某种高级的活动,与此相关的个人自然也就卓而不群了。这里的“群”是指一般大众。写作的人结成“小群”,以区别“大群”,并因此获得价值上的优越,这便是圈子的秘密。
       到此为止圈子仍然是纯洁的,它并非任何一种利益共同体,彼此的认同只在精神层面,而与物质的获取基本无关。一个无利可图的圈子,尽管骂爹骂娘、自大狂妄,甚至惹人生厌,但根本而言是无害的。对身处其中的人圈子却很有意义。我曾访问过一位“下半身”的成员,她坦言道,虽然“下半身”的集体发言自己不尽赞同,但这个圈子还是保护了她,使她有信心继续写下去。
       的确,在写作之初,某种互相认同是很必要的。文学从根本上说乃是一件虚妄之事,但你并不可能抱着如此虚无的认识去从事写作、踏上写作之路。你得认为这件事高级或者高尚得足以让自己投身进去,你得认为自己的才华足以在这件非同寻常的事情中得以彰显。如上的认识只有从别人处而来,从圈子里而来,并不能如功成名就以后从大众的接受以及名利的回报处而来。关于写作的两个疑问自始至终扰乱人心,一个是“写作有意义吗?”一个是“我有写作的才能吗?”在写作者不同的处境里这两个问题都会不时地出现,尖锐得如同针刺。不同的处境有不同的平复办法,不同的安慰剂,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圈子是始终存在的,也是始终必要的。只不过,后来(如果有后来)这圈子变大了,不是指规模、人数和涉及的阶层,而是指掌握的社会能量。精神上彼此确认的小圈子有一天就换成了名流出没的名利场。那些指责别人搞小圈子的人也许身处一个名利深重的大圈子里。小圈子可以变成大圈子,如“今天”写作群同仁,当年的主体是北京的下乡知青,大约只有舒婷一人来自外省,圈子不可谓不小。也有的小圈子永远只是小圈子,因为没有把事情弄大,搞到底,就被钉在了小圈子的耻辱柱上了。什么“党同伐异”、“互相吹捧”、“狭隘短视”、“重复模仿”……不一而足。摆脱这些指责的惟一的办法就是进入“大圈子”,那儿不仅有彼此认同欣赏吹嘘的好事,更切实地有利益名望的钳制,因此它更加的牢靠、团结和坚韧。尽管有这么多的优点,但圈子一条是否认不了的(尽管是“大圈子”),所有圈子的毛病也都是免除不了,比如“党同伐异”,比如“互相吹捧”、“狭隘短视”、“重复模仿”。翻开今天的文学期刊、专业评论杂志,总是那么几个人、几条枪,总是那么一种腔调、说法,那么的一种内外有别的居心。这不是圈子又是什么?
       连娱乐界都自称娱乐圈了,只是我们的写作界仍心存幻想。或者,有人想把“圈子”一词作为某种另当别论的指责、侮辱,送给潜在的对手。
       幸福之道
       幸福是一件好东西、一桩好事情,可以说人人都梦想拥有它。可幸福到底为何物?却不是每个人都说得清楚的。但这不碍事,不妨碍人们追求幸福。实际上在人们的一切追求中,幸福都是最终的目标、最后的结果。与那些具体的目标(金钱、权力、美色、成功等等)相比,幸福显得过于抽象、难以把握。而与幸福对于人生的极端重要相比,所有的具体目标则不过成了实现它的可能手段。即使是和精神有关的一切追求,其结果仍然是指向幸福的,遑论与个人的现实利益相关的那些追求呢?
       关于幸福,我们能确认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它与人们的满足或者满足感有关。有满足或满足感的地方必有幸福,而幸福显现的地方必然充盈着满足之类的情感。佛说人生八苦,其中之一就是“求不得”,这从反面说明了满足感对于幸福的重要。我们祝福他人或者乞求神灵,升官发财之类的显然比较粗俗,但“心想事成”、“万事如意”之类则不仅冠冕堂皇,其概括性也强。如其所愿,的确是幸福的不二法门。
       那么,满足感又与什么相关呢?与我们的获取,也与我们的“胃口”紧密相关。所获甚多的人不一定幸福(这是人们不愿承认的常识),关键在于他的胃口。所获之物和“容器”之间形成一定的比例,这个比例的大小决定了满足感的大小或是不满足的大小。我们有“欲壑难填”的成语,亦有“知足常乐”的说教,说明的都是这获取和容器之间的比例关系。如果这容器太大,或者干脆就是无底的,满足就成了不可企及的梦呓。所以说一个人应该“有底”,不是说他因为依持什么所以底气十足(财大气粗),而是真的有底,所求有限度,收受有止境。如果我们成了无底的洞,永不餍足,幸福或满足的感受就和我们无缘了。
       然而,胃口有其“延展”性,并非一成不变。当获取更多变得可能和方便,胃口也相应地变大了。胃口总是跑在获取之物的前面,这正是我们深感不满或痛苦的原因。并且胃口一旦变大就再也不能缩小,它的伸展有方向,总是向外扩容的。富足的人比贫乏的人更加感到不满也许是必定的,因为富足的人胃口更大,和获取之物之间的比差(可解释成眼界)更大,并且增大的胃口不再缩小,并不以实际的获取多少为转移。胃口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能大不能小,能多不能少。所谓的欲望永无止境,说的就是这个。所以说虽然我们“有底”,但这“底”随获取或获取的可能向下移动,并和所获之物永远保持距离。由于这只橡皮胃的存在,或者这只胃的橡皮特性,实际上我们还是无底的。
       在精神生活中亦然,胃口永远是需要警惕的东西。在我们的愿望和目标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危险,在此地带孕育的贪婪和穷凶极恶一点也不比追求现实利益的目标要小。不满或者不满足感曾是我们精进的动力,但永不魇足贪得无厌却是与精神生活的本质背道而驰的。无论如何,幸福或满足感仍然是精神追求的必要条件,放松和自由确保了精神目标的健全和不易变质。我想起一位圣贤说的话:不求觉悟,只求一生修行。也许,把目标和愿望割裂开是精神生活必须的方式。割裂目标和愿望也许就已经身处精神生活的中心了。在物质追求中也一样,割裂获取和胃口之间的联系,就是超越满足或是不满。幸福与满足感相关,但它的本质却是超越,超越满足也超越不满。当无所谓满足或是不满时,如果需要使用一个说明性比喻性的词,那还是满足,比满足更满。但这种满足类似于空虚,因为它是不受制于任何意义上的获取的。
       问题到此已比较清晰,但在描述时却有些玄虚了。还是让我们回到一般而言的幸福之可能,说到底,它与人的天生禀赋也与后天的人性有关。总有那么一些人是比较容易满足的,而另一些人却很难满足。容易满足的人也许比较平庸,也许就是圣人或具有圣人资质的人。不容易满足的人也有两个极端,一是罪犯,一是伟人或是成功人士。在这个全面世俗化的时代里,伟人和成功人士受到追捧,被奉为人生的榜样。罪犯是潜在的伟人或成功人士,虽然所走的道路相异,但居心和伟人、成功者是一样的,就是永不魇足。平庸者自然为我们所不屑,因为他们那是“傻乐”,不思进取、碌碌无为,体现了不被社会倡导的堕落倾向。至于圣人,我们则不摸底,听说过,没见过。我们见到的圣人最后大多被证明是一些更险恶的骗子。成功因而成了惟一的出路,美其名日“自我实现”,与其说是自我才能的实现不如说是自我欲望的实现。因为这欲望本质上的“无底”,实现自然永无时日。当然,这也是一种人生。问题在于描绘中的蛊惑人心的欺骗,就是将幸福与其挂钩。成功者的人生也许能赢得很多东西,甚至能赢得世界,但和所谓的幸福根本上是相互背离的。一颗积极进取的拳拳之心决定了不知满足的极端倾向,决定了把所有阶段性的成功都视为最终的失败。
       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对一个“好母亲”的定义,她不仅应是一个尽责的勇于牺牲的母亲,更重要是她应该是一个“幸福的母亲”。幸福具有感染性,它将传染给予女们(不幸福亦然)。我认为这是巨大的何其珍贵的财富。“望子成龙”的父母们与其相比则差劲多了,他们的精神遗产是压力和焦虑,或许子女们今后能够“出人头地”,但很难保证其幸福。如果说“成功”和“幸福”不可兼得,作为祝福你该怎样奉送?至于我,肯定祝我所欣赏尊重的人成功,但我要祝我所爱的人幸福,哪怕平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