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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随笔]安阿山的生灵(外一篇)
作者:周家鸿

《含笑花》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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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羊死了为什么还睁着眼睛呢。”
       很多孩子都有过这样的问题,答案是一个传说:羊几乎吃过这世上所有的草,包括断肠草,却有一种很特别的草没有吃到,那就是桫椤,因为这种植物已随嫦娥一起飞到了月宫,地球上早已失去踪迹,羊死的时候,心愿未了,便睁着眼睛,瞪着遥远天际那株惟一的桫椤树。
       可是现在,就在我简陋的居所,却有很浓的桫椤气味,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真实地生长在自己的空间里,深夜,缓慢地缭绕着居室。
       这缕宽厚深远的桫椤气味,来自云南省广南县与广西交接地带的安阿山。那是一片苍茫的原始森林,属于国家级保护的动植物很多,只不过没有被发现而已,被发现的桫椤就是其一,而这种罕见的植株,安阿山一万多亩的土地面积都有生长,约计十多万株,在巨大的树木荫处,到处都是,连幼苗也算的话,桫椤的数量更多。
       桫椤又名树蕨、龙骨风、七叶树,是约二亿年前与恐龙同时代的生灵,也是恐龙的主要食物。几乎被人们遗忘的东西,一旦出现,它的价值,绝不是数量词和文字符号可以说清的,但人迹渺茫的山野地带,保存和留下的东西,究竟说明了什么样的问题?
       一片净土!是的,人们生活而产生的文化,最多可以被称为生态,却与净土的距离很远。净土,当然不会是荒地的代名词,其生物的繁茂必得居上位。而安阿山是名副其实的纯净处,从最近的那洞村到这里,就连我这样从小爬惯了山地的好脚力,也要紧急地走上两个多小时,可见它位置的隐蔽。天荒地老,岁月就在它的上空慢慢穿梭,安阿山却一如它原始的模样,自然地生长,自然地消逝,而留下的将是弥足珍贵的东西。芨芨草很普遍,对于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来说,多种蕨类植物都被称为芨芨草,是生命力很强的草本,它们的发育程度很低,还处于生命显现的先期阶段,所有的植株都没有花朵、也没有果实,后代靠的是叶片背面的孢子繁殖,比苔藓进化一点,却比被子植物门最单纯的兰科植物发育程度还浅。在那洞村,桫椤树没有被正式确定前,人们也将它称为大芨芨草。
       从那洞村后一上山,其实就已经进入了原始林地,先前还有朦胧的小道可以辨认,那是村人上山走出来的,依稀的稻田就位于这些小道的尽头,每个山地势低洼的坡地都有溪流,壮族喜居水源头的古习,现在,却为壮族后人创造了得天独厚的生活环境。过了田,便没了可以寻觅的道路,进入安阿山,其实是披荆斩棘,在没有道路的地方行走。走过的每一段路,是否就在身边就隐藏着什么动物,或者被人的语音响动所吓跑,我不知道!林太深,一米之外有什么物体,如果它不出现,根本发现不了。或者,更珍奇的植物就被我的慌忙遗漏了,前面目标的重要吸引,往往会让我暂时忘却身边的困窘与美景,也会忘却人生数十年覆盖于身的伤痛。而这一带确实有着许多动物,村里的人们就和它们日夜相处,多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和蛇,经常出没于乡里人家,猴子、麂子、獐子还会与村人不期而遇,熊也在深山里出没,可是却不多了,似乎只有一两头。动物们是会四处乱窜的,人类的行走,也会带走这些植物种子,因为当我们走向归途,衣裤和发梢,就沾上了十多种植物数不清的籽粒,对于经过孢子传播后代的桫椤,却没有让这些南北东西行走的飞禽走兽传播出去,那又含有了什么样的因素,或者神秘?
       安阿,是壮族沙支系发音,安即垭口,阿就是敞开的地方,那么安阿结合起来,应该是敞开的垭口。我曾经写过关于垭口的文字,知道它是两山相迭的地方,本就是山的敞开处,而垭口的敞开处,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到了安阿山,这里的景象才让人清楚,原来,向阳的一面山是没有桫椤的,只有翻过垭口,在背阴的一面,才长满了成片的远古植物,那么,这样的地方,有敞开的必要么?这里,常年阴气袭袭,与山的阳面相比,有更大的潮气,难怪,避开了固定的环境,不论飞禽或走兽,带走了种子,却带不走它灵魂的根源——离开适宜生存的空间,它们是不会发芽的。
       丛林阴森而暗,很多高大的乔木参天耸立,林子里基本没有空隙,阳光照进来,参差,也婆娑,位置分得很清楚,显示的是世界原始而真实的姿态,虽然也有对于阳光和空气的争抢,却绝没有阴谋算计和投机取巧,同人类社会的争斗迥然相异。桫椤是依大树而居的。一点也不显摆,决不超越自己的位置,一株又一株,整齐地铺开着它华丽的叶冠,一旦映入眼帘,人的感觉便清新了,往日如果有的艾怨与张惶,也许便悄然化掉。桫椤是女性的,并非因为她居栖的场所,也不是她的美丽叶冠,而是她的女性的柔和、她的母性的宽容、她的顺应自然毫不高踞的忍让,可以说,适用于女性的赞美,放在桫椤身上,任何词语都不显得过分!何况,她的名字,本就具有中国女性的特征。
       村庄的羊,是不敢涉足这片保护区的,土层深沉,也不该有恐龙的化石之类,这两种联系密切的动物,如果频繁地出现,还能留下成片桫椤吗?而与这样的生灵接触得最多的,应该是文化。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文化人与桫椤有着姻缘了,到这里访问的客人,除了村里人外,基本都与文化有关联,他们带着一种复杂来到,却能带着一份清净离开,他们修身养性,不图声名显著;他们居于阴湿背光之地,默默生存,艰难地完善自己;他们也许已经消失,却完善了世间无法弥补的记述,这不是文化和桫椤相通与相融的地方吗?人都在追求精神的完美、思想的永恒、灵魂的不朽,而当一种东西得到认可并被赋予永恒的含义,却又怎么可以流传二亿多年?
       这样的生灵,虽生活于最自然的境界,却应该是最奇特的文化。它之所以被寻觅,正是因为精神的无限延伸,这种精神可以成活于更遥远的人的心里。
       鱼说:别喊我的名字
       人世间,喧嚣和尘埃罩住了多少东西,是很难算清的,而自然之中,神秘的意境究竟有多少,更可能
       藏进人们根本未知晓的区域。
       323国道从云南广南县穿过,汽车尘土就覆盖了这样一个村子,叫做吉库,漫天的灰尘很不干净,却没有惊扰村庄的绿阴,它还是那么自然而静谧,虽是大路旁,因为奔忙的车辆不会没有缘由地停下来,于是外界的吞没和掠夺就少了。我们因此而看见了清冽的水、古木掩映的山、鸡啼和犬吠声中的恬静壮家,吊脚木楼在水泥新铺的村道旁,质朴又生机勃勃,新村才建好的设施,并没有打破它的本质和生态状况,反倒将最有价值的文化和自然保存得很好。
       这种神秘的鱼,就是这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
       七十多户人家的村庄,全部依一个清幽的池塘而建,如今已盖了很多砖房,这些砖房都是住户建的耳房,作厨房用,但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带着古典味道的老式壮族木房,房屋底层作为堆放生产工具或牲畜栖息之所,上层作粮仓,人就住于中间。我们所到的人家,进入初冬,还有不少腊肉悬挂在房梁下,对一个乡村长大的人来说,它们漆黑的色彩,似乎更能诱惑我的味觉。村庄前是空阔田园,后面则是树木葱郁的山林,与很多壮族村庄一样,这个村也建
       在水源头。沟渠都是三面光的水泥构成,进出村子,避开正面的公路,村人们进入农耕,其实都是沿着这样的沟埂,网一样奔向绚丽多彩的生活。
       这时,很多鸟正从树丛向田园扑下来,白蓝相间的羽翼,同蓝色的山、绿意蓬展的再生稻苗映而成趣,每一群鸟约三十多只,它们不鸣叫,只向空气传出展翅的声音,噗噗地都落到田埂上,寻到什么满意的东西后。又向别处飞去。这是村人称为花喜鹊的鸟,比鸽子还大,却没有人会去贪谗它们的肉体。在壮族村子,这样的景况很多,作为多神崇拜的民族,他们祭山、祭水,祭树神、人神、土地神、动物神,壮族同胞心里,什么样的东西都可以成神,这里的神,其实已不是单一的形式,而是一种境界、一种向往和目标了。
       那种神秘的鱼,其实正在等候我的叙述。
       很长日子,我其实都在等候一声或两声喜鹊的鸣音,而这样与大批喜鹊不期而遇,还是我人生旅途中的首次,尽管他们没有发出欢快的招呼,而我心里已经装下了一份欣喜。足够了!人是该有满足的时候的,虽然艰难生存的日月,可以让自己不断处于忧愁、或者到了悲哀的地步,可是人在自己的目标里跋涉,多少都会有喜讯到来。在村庄,不论什么民族,燕子总是春天的使者,而喜鹊则传播着快乐和喜讯。少年时候,我家乡的喜鹊,个体只比燕子稍大一点,常常是一对,就在房屋前后,形影相随、不离不弃,它们的叫声温柔而顺畅,听起来舒服悦耳,我们叫它喜花雀,算起来,这种叫声过后,也没什么特别的喜讯传向我饥寒交迫的岁月,却陪伴了快乐的童年。
       泉流就在安静中存在。冬季,水流不是很大,出水口还被一些石块挡住了,可是仍淼淼地流出清爽,鱼就在这样的流水中安然地来来往往。鱼不大,一些只有一指宽,大的约一市斤,色泽灰黑,见到人来,也不躲避,只是从一个口到另一个口,来回穿梭。起初,我只以为是什么人家喂养,看着却不像:全村的饮水是泉眼处,下游则是清洗蔬菜的环形池,泉流与山腹连成了一体,鱼就从山腹中随水而出。谁会把自己饲养的鱼放在看不见的山腹里?
       这是一种没有鳞甲的鱼,自然的生长,让它们的体形几乎有了古怪的模样,村里的人不仅没有谁去捕捉,就连使用这些水源,也都是毕恭毕敬、小心翼翼,那种谨小慎微的动作,让人感觉到:神秘的水神或鱼神,似乎就是眼前这些闪光和游动的东西。那么,我们总可以知道这是什么鱼吧?
       “不敢喊。”问过不少壮族妇女,没有谁拒绝、也没有谁说不知道,却绝不说出鱼的名字,她们认为,一说出来,肯定就是一种冒犯——对神灵的大不敬了。发洪季节,鱼们随着水口向外贯出,涌向田园,那是很多村人都见过的事实,大的达到三斤左右,也没有人去捕捞,相反,崇敬神灵的壮村人还将水口堵了起来,就有他们的道理:自己敬仰的神如若跑光了,村庄的安宁和风调雨顺,又将怎样得到保障?那么,现在还生活在暗处的神鱼,肯定就越发自由了,它们的体型,也肯定更大。村前的河流,清澈明净,弯曲的河道沿着国道,排列出田园山水的真正内涵,鱼们从暗洞里出来后,进入这样的河流,与其它的水生动物为伴,应该有很大的可能,但却没有!在暗处生活惯了。突然出现在阳光朗照的地表水里,是否适应不了环境,而就此消失?我不得而知,因为村人说没有见过;或者,随水流而下的鱼神,到了那些不崇拜神鱼的地方,是否又会遭遇不测?都应该有可能。
       水都是干净的——在没有污染的地方,原始的成分一定是氢和氧,而掺杂了其它成分,就是别的因素了。而鱼却不同,他们有生命,受到威胁时,它可以在自己能力范围里逃避,而走进了一个适宜的环境,它们也会欢快地生长,我们称之为和谐,就是一种共生共融。壮族妇女们的“不敢喊”,所蕴含的机缘,肯定有曾经兑现的现实、或者按唯物的说法是碰巧。那么鱼呢?不会有哪一条鱼愿意人类老惦念自己的名字吧——如果那种惦念,不是和谐,也不是朋友的招呼,而带着另外的用意!
       这个村名按照汉语意思为:“库”这种水草生长的地方。从村人的叙述里我知道,壮家祖辈的到来,其实也伴随着刀枪剑影,他们不愿意谈及那些惨淡辛酸的往事,我自然也只有避开。而水和鱼迷惑人的地方就在于:一个娶亲的队伍路过这里,没有拜谒这塘神地和神水,走了不远,就出事了;一位外村人带着孩子到这里洗衣服,孩子就在池边解了大便,他用池水随便将粪便冲到了下游,回去就发狂了,一种神好像附在了他的体内,他力量比从前大了很多倍,总是在摔打东西……
       其神乎?还是偶然!或者只是村民教化后辈的方式?我是唯物者,不想去做深入的探究,因为这是善意的,让村庄干净整洁的话语,就算谎言,又有什么不好?
       人生活于世,究竟该怎样立足,是须有个定论的,有的东西,你一旦深入进去,往往还会适得其反,招来不必要的灾患。那么,我又何必知道这种鱼的名字?也不该着意去求取喜鹊的欢呼。一切都在冥冥之中,一切都该顺应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