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花篮]父亲与唱眉鸟
作者:李维金(苗族)
《含笑花》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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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弟弟从老家来,他告诉我,老父亲又把他养了几年的两只唱眉鸟全部放了,起初我还不大相信,因为弟弟喜欢开玩笑,而老父亲又是爱鸟成痴,这已经是他老人家再一次养鸟了,怎么可能又放了呢?然而弟弟这一次却是一本正经的,他的话和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我相信了。至于父亲为什么不养鸟,我没有再问弟弟。我想,父亲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或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他不再愿意去侍弄那些鸟儿了。
父亲爱鸟、喜欢养鸟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受父亲的影响,我虽然不养鸟,但在众多的乌中,我同样独爱唱眉鸟。我喜爱唱眉鸟,并不是因为它那清脆响亮的歌喉和婉转动听的歌声,而是它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从我记事起,我就在唱眉鸟的歌声中成长。每天拂晓,它就用那美妙的歌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夕阳西下,它同样又以一首首欢快的赞美曲,迎接勤劳的人们劳动归来。虽然没有花香,但是,鸟语仍然让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充满了暖融融的喜悦,使我的童年生活充满了无限的快乐!
父亲不仅有一套独特的捕捉唱眉鸟的方法,有一套喂养唱眉鸟呵护唱眉鸟的经验,更有着一门识别唱眉鸟、鉴赏唱眉鸟的独到的功夫。下雨天,不能出门干活,父亲便会乘这难得的时间为唱眉鸟准备食物,他经常在母亲不知道和不注意的时候,就把家里惟一的一个鸡蛋和着只蒸了一半的玉米饭搅拌均匀了,有时候等母亲知道,他已经开始在锅里炒开了。这样自制鸟食的方法虽然是土办法,但是技术要求同样很高,特别是在锅里炒的时候,火候要掌握得特别好,稍有不慎,不是炒煳了,就是炒不熟。而父亲每一次都将鸟食炒得又黄又香,我们在旁边看着也被鸟食的香味诱惑得直流口水。经过父亲炒出的鸟食,就是搁上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也不会霉坏变质。偶尔捕到一只田鼠,父亲也会仔细地将田鼠剥皮烤干,然后认认真真地碾成粉末来作为鸟食。在地里干活,只要听到野外唱眉鸟的叫声,他就能从声音中辨识出这只唱眉鸟的优劣。如果是一只不可多得的好鸟,父亲便会想方设法,起早贪黑地将其捕获,放到早就准备好了的鸟笼里去。再经过父亲一段时间的精心调养,便会成为鸟迷们喜欢和羡慕的能唱又能斗的好鸟了。父亲不仅养唱眉鸟出名,而且他养的唱眉鸟同样也很出名。那个年代的父亲,爱鸟,养鸟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他的全部业余生活——尽管在农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业余生活,农事之余,家务事之外,他基本上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唱眉鸟身上。为此,村里人送给了父亲一个不太恭敬的雅号——“鸟痴”,这个雅号在我们的民族语言中,在我们的老家可是带有贬意的,有玩物丧志、不务正业之嫌。然而父亲并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依然痴迷着他的唱眉鸟。每天父亲总是从四五个鸟笼中轮流提着一个去干活,到了地里,他总是在地边上选择一棵树将鸟笼挂好,让鸟儿陪着人一道干活。夏天气候炎热,父亲总会抽出时间,在劳动的间隙将鸟笼提到小溪边,把鸟笼支在清澈的溪水里,让鸟儿尽情戏水。冬天,父亲又用旧布将鸟笼围好,夜里把鸟儿从屋檐下和院子里的树上提回挂在家中,使鸟儿免受风寒。就是在去干活或是干活回家来的路上,父亲也不闲着,他常常沿着地边或田埂走,一边走一边捉蚱蜢,给鸟儿准备可口的美食。记得有人曾经这样形容养鸟的人,说的是养鸟的人提着鸟儿走路,一不小心摔倒了,第一个动作就是要将鸟笼高高举起,宁可摔伤了自己也不愿意让鸟儿受惊吓。我不知道这一形容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是赞扬还是嘲笑,但是我父亲确确实实就是这样。父亲爱鸟,就如同战士爱枪,伯乐爱千里马一样。我经常看见,闲暇时,父亲会神情专注地对着笼子里的唱眉鸟喃喃自语,像是在和鸟儿亲切交谈。而鸟儿同样似乎也有灵性,只要父亲一走近鸟笼,它们便会煽动着翅膀,在笼子里欢快地跳着舞着。而换了别人,鸟儿要么就在笼里乱蹿,要么就静静地呆在笼子的一角,任怎么逗它都不理会。有一次,村里的几个调皮鬼趁我们家中午没有人在家,偷偷打开笼子门将父亲养的一只唱眉鸟放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只被放出了笼子的唱眉鸟一直在我们家周围和在村子的四周飞来飞去。傍晚,父亲回来后,他将鸟笼挂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打开鸟笼的门用口哨引了几下,不一会,那只被放飞了的唱眉鸟就像听到了召唤似的,便又自己飞回了笼中。
那时,还是生产队集体劳动,尽管终年忙碌,但仍然是“春种满山坡,秋收一箩箩”。粮食不够吃,饿肚子是我们村里常有的事,然而我们家的粮食从来就没有断过。父亲虽然养鸟,痴迷着鸟,但是他对农事从来都不含糊,对农活从不懈怠,无论是犁地还是耙田,无论是锄草还是收割,父亲同样都是一丝不苟,认真细致。每年年底,生产队一结算,我们家的工分总是最高的。虽然这样,但是家里仍然很穷。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年眼看年关就要到了,我们三兄弟过年的新衣服还没有着落,父母亲急得连连叹气,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年关的最后一个赶街天,父亲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狠了狠心,毅然提着那只他最心爱的唱眉鸟上街去了。下午,父亲从街上回来时,他没有再提着鸟笼,他用唱眉鸟给我们兄弟三人每人换回来了一套过年的新衣服,还买回了十多斤的猪肉。过年了,我们兄弟三人不再羡慕别人的新衣服,宰不起年猪的我们家也同样过了一个愉快而且欢乐的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家乡也和全国一样,实行了包产到户的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承包到户后的第二年,父亲完全变了一个人。就像农村的土地政策一夜之间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样,父亲在一天之内将他精心侍弄了多年的几只唱眉鸟全部处理——将它们全部放飞了。许多人觉得十分的奇怪,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做,就连母亲和我们也无法理解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过去,为了养鸟的事,母亲和父亲有过不少的争吵,特别是当村里人称父亲为鸟痴的时候,母亲更是无法接受,曾多次哭着乞求父亲把唱眉鸟全部卖了,专专心心种庄稼,带着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父亲不但没有听母亲的话,也没有为母亲的多次苦苦乞求所动,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话那样,执着地养他的鸟,而且越养越多,最多时多达六只。整个屋檐下,小小的院子里挂的除了鸟笼外还是鸟笼。而这次,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父亲却毫不犹豫地把他视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唱眉鸟全部放归自然。对父亲的这种反常行为,我们全家人谁也没有去深究。一段时间,没有了唱眉鸟的歌声相伴,全家人都感觉到不适应,好像少了些什么。惟有父亲,不养鸟的他,一下子迸发出无穷的激情和前所未有的力量,不养鸟对他丝毫没有任何影响,过去一天紧锁的眉头和紧紧绷着的脸就像他过去逗鸟儿时的那样,一下子灿烂起来。每一天天不亮,他就在屋里忙开了,等全家起来时,早饭早早地就在桌子上摆好了,他总是我们村里第一个沐着晨曦、摇落晨露最先来到地里的人;傍晚,太阳不落山,他就不会放下手中的活,又成了我们村最后一个
披着晚霞,踏着黄昏晚归的人。不久,舅舅来到我们家,在和舅舅的交谈中,我们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养鸟。那天,父亲和舅舅在吃饭喝酒中,在谈到怎样盘好自家的承包地时,抑制不住激动和喜悦,几次站了起来。酒至半酣,父亲竟然像他当初当生产队干部时那样,挥舞着手对舅舅说,现在,土地承包到户了,土地上种出来的基本都是自己的,谁还有心思去养鸟,还不趁着现在还有使不完的力气,放开手脚专专心心、认认真真地苦它几年,让生活好起来!果然。当年我们家的粮食不仅堆满了楼,产量占了过去生产队产量的四分之一,而且稻谷和包谷各占一半,米饭不再成为孩子、病人和客人的专用食品。从此,我们家的人也一年四季都能够吃上米饭了,而我们家的生活也从此开始逐年有所改变,一年比一年好。
十多年过去了,一直到五、六年前,父亲又突然说他想养鸟了。这时期,城里养鸟的人也逐步地多起来了,父亲从老家专门让人捎信来。要我给他买一只唱眉鸟,因为老家已经很难捕捉到唱眉鸟了。我凭着小时候和父亲学到的那一点识别唱眉鸟的本领,从我生活的这个城市的花鸟市场上花了几百块钱买了一只唱眉鸟送回老家去。满以为父亲见了一定会特别高兴,哪里知道父亲提过去一看,摇了摇头,说马马虎虎可以,却不是最好的。因为我买的这一只不是最好的,所以年逾花甲的父亲又像年轻时那样,自己编扣子,带上干粮,到离家里十多里的茅草坡上支扣子,在那里蹲守了两天一夜,终于捕获到了他满意的唱眉鸟。从那时起,呵护那两只鸟再次成了父亲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可是,现在父亲为什么又把花钱买来的和好不容易捕获到的又精心喂养和呵护多年的鸟儿给放了呢?生活比过去好多了,父亲为什么又像当年土地承包到户那样,又不养鸟了呢?
几天前,女儿吵着要回老家去看看,我便带着女儿回了老家住了几天。由于反反复复、几养几放,我不再向父亲问起养鸟的事。但在和父亲的闲聊中,父亲还是告诉了我。他老人家语气沉重地说,鸟儿也和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把它关在笼子里,人们不知道,还以为它是在歌唱呢,其实不是这样。我的一生大部分时间在和它们打交道,我最了解它们了,我知道它们是在呼唤着它们的同伴,呼唤着自由,呼唤着回到大自然。接着父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欣慰的又说,现在,山坡又绿了,山上又有树了,鸟儿又多起来了,自己不养,也能听到鸟儿的歌声,没有必要将它们捉了关起来,就让唱眉鸟飞回大自然,在大自然中和它们的同伴一道自由自在、快乐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