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花篮]走笔大西山
作者:柏 叶(彝族)
《含笑花》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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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然屹立在滇中腹地的大西山,地处峨山彝族自治县西北方向,距县城双江镇八十多公里,分别与新平和双柏两县接壤。在地方史志里,有关大西山,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有关生活在大西山上的彝族支系山苏人,清成丰《嶍峨县志》里也只记述着简短的几个文字:潜居深山。木板为屋,种荞为食。可以这么说,在我二十四年前的印象中,大西山并不是一座相对独立的山,准确地说它是由十几座连绵起伏,高耸入云的大小山峰共同组合而成的一座家族似的山脉体系。大西山最高的主峰,被当地彝族支系山苏人神秘地称做叫魂山,海拔两千五百多米。我第一次登临大西山主峰,那是在1982年初冬的一天。我受峨山县民委张相生先生的委派,要到与大西山接壤的新平县辖地内的一个彝族寨子里收集彝文古籍。我在塔甸镇布者甸寨子的老贝玛李老师的一路鼓舞下,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最终爬上了这座视野极为开阔,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感的滇中名山之顶。
其实,我是缘于对大西山的神秘向往,才一鼓作气登上这座遍地是神话传说的大山的。我对大西山的向往,可以说是与生俱来。还是在孩童时代,我就从大人的口中听说过不少有关大西山的传说,留在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大西山是我们滇中地区的彝族火把节最热闹的地方,世代居住在那里的彝族同胞,自古以来,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二十五两天,都会自觉自愿地从周围几十个山寨聚集到大西山顶那片绿草茵茵的大草地上,举行隆重而又庄严、热闹的彝族火把节。更使我心驰神往的是,大西山上的神话传说,多如树叶,每一个传说都像一朵花,永恒地开放在历史时空里,开放在每一个生活在那里的彝族同胞的心中。
那一天中午,大西山的雄峻和泰然自若,我已尽收眼底。爬山的路上,映入眼帘的都是松涛滚滚的林海,都是大片大片生长得十分茂盛的碧绿草地。三五成群的鸟儿在树林里飞来飞去,它们的啼唱声像一曲曲动听的音乐,一路陪伴着我们,使我丝毫感觉不到爬山的疲惫。山路边的林子里,到处流淌着清清的山泉水,渴了我就蹲下身来用双手捧起泉水喝个够。贝玛告诉我,大西山上的泉水是养人的,因为它不曾受到任何污染。我喝了也觉得特别清凉,那水流进肚子里,舒服且精神倍增。可以说,那里的森林比我以前见到过的其它任何地方的森林都充满了生机与绿意,那里的天空比我以前感受过的其它任何地方的天空深邃而高远,那里的彝族同胞比我以前接触过的其它任何地方的彝族同胞更为古朴与纯厚,他们的风俗习惯,生产和生活方式,虽然与其它地区的彝族同胞大同小异,然而他们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在岁月的长河里保持原生态生存理念的现象,还有不用任何人指教就能够自觉地保护好生存环境的觉悟,还是极大地震憾了我,我甚至觉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棵生态的树,都是一朵不曾污染的云,都是一眼能够照透灵魂的山泉。
就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对接待我和贝玛李老师的那家主人说:你们寨子里到处绿树成阴,难道就没有人去砍伐那些快要老死了的树木吗?看到你们山青水秀的寨子,我真想一辈子居住在大西山上了。主人是个生育了一男两女的彝族汉子,年纪四十五六的模样,儿子已二十挂零,两个女儿也是十七八岁的花样年华,纯朴得如同甘露水洗出来,山茶花映照出来。听了我的话,主人坦诚相告说:一个地方如果没有了树林,就不会有山泉水和绿草地,也就不会有人类的美好生活,我们寨子里的树木,只能让它自己慢慢老死,我们谁也不会去砍伐的。坐在旁边的其中一个姑娘这时候插话说:我们这里呀,老死了一棵树就要补种两棵小树苗的,所以寨子里的树永远只会增多,不会减少掉。主人接着说:我们山苏人家,吃的是苦荞,穿的是布衣,大西山离县城八九十公里,小伙子你是不会习惯我们这里的生活的。我说:我就喜欢你们这里的树和草,山和石头,我相信只有你们可以和每一块石头,每一片树叶,甚至每一朵云彩对话,你们的思想是和自己生存的这方土地与森林,紧密地相融在一起的。听了我有些激动的表白,主人家的两个女儿甜甜地笑开了,边笑边说:阿哥真会说话,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呢,我们姐妹俩上山放羊的时候,每天都和树啊草啊,山啊石啊,说上好多好多的话哩。
当天夜里,我和贝玛李老师被安排住宿在大西山上一间四面墙壁用石头垒起来的土掌房里。我望着用两三根木条充当着窗棂的那个圆形窗口外面的一轮皓月,细心地倾听着屋外断断续续的虫鸣和泉水哗哗的流淌声,心里舒坦极了,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大西山原生态大自然的恬静之美。真的,当时我就在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大西山这么美妙的自然环境,为什么长时间不被外人所青睐呢?居住在闹市里的人们,如果有一天来到大西山夜宿赏月,倾听犹如天籁之声的虫鸣和泉水哗哗的流淌声,他们也会像我一样,对大西山产生浓浓的依恋之情,甚至于不想离开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我和贝玛李老师告辞好客的主人家,继续踏上了前往目的地的山路。大约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大西山主峰,也就是那座被当地的彝族同胞称做叫魂山的山峰。其实山顶上是看不见高峰的,那里是一片宽敞得足有十几个足球场大小的草地,视野非常辽阔。贝玛告诉我,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二十五两天,生活在周围地面上的五、六十个彝族山寨的男女老幼,就会自发地聚集在这里举行盛况空前的火把节了。我指着三角形立在峰顶的四块巨大的石头问贝玛,这座山峰为何叫做叫魂山?峰顶上的这四块巨石是干什么用的?贝玛示意我和他一起坐在三角形巨石前的草地上,悠悠地向我讲述了一个至今使我感动得一想起来就心潮激荡的传说。
那是远古的时候。贝玛微闭着眼睛想象远古时候彝族先民的形象说。我们的始祖阿朴度慕的一个分支经过长期迁徙最后定居在大西山上,每人在山上种下了一棵树,并且规定后代子孙只准在大西山上种树,不准随意砍伐,谁若犯规,就要关进黑屋子里反省七七四十九天。后来有四个年轻人犯了规,他们在半夜里接连砍伐了几棵树,寨民们几次把他们关进黑屋子里反省自己的罪行,他们还是不悔改。这事终于被祖先的神灵知道了,祖先的神灵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把这四个人变成了四棵树,并且告诫人们说,今后谁若再犯规,谁就得变成一棵树,风里雨里守着大西山。
贝玛指着叫魂山山顶那四块巨石旁边的四棵大树说:你看见了吧,就是那四棵大树。
我说:祖先的神灵真是伟大呀,大西山的原生态环境保护得这么好,祖先的神灵也立大功了。
贝玛仰起头遥望着苍茫天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大西山的彝族同胞生活虽然困难一些,可是他们比城里人生活得舒服哩,他们比城里人更懂得保护自己的家园,更懂得和大自然和谐相处的道理呀。就拿我们现在每年都在举行的火把节来说吧,这也是在传承我们彝家人的好传统呀!我们在叫魂山上钻木取火祭祖,呼唤的不仅仅是祖先的魂,也是在呼唤我们这个
民族千百年来不屈不挠的魂,也是在弘扬我们这个民族的一种荡气回肠的传统。
听了贝玛的话,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时间一晃过去了整整二十四年。今年5月上旬的一天,我又一次来到了大西山上。这一次我不是靠双脚走上去的,我是乘坐一辆三菱车上山的。二十多年前的山路已经长满了绿草,除了大片大片繁茂的森林,除了在林子里纷飞着啼唱的鸟儿,除了一条条潺潺的溪流,再也寻不见行人的足迹了。一条宽阔的公路从山脚的亚尼坝子一直通向了高耸入云的大西山顶峰。一路上,透过车窗,我看见公路两边的自然生态保护得非常好,一片片的开阔地里,种植着适宜在山区生长的农作物,森林覆盖面积达百分之九十以上,那些松树虽然不是长得那么高大,却很密很绿,针叶上没有丝毫红土扬起的尘灰。不时还有羊群从林子里钻出来朝我们观望,我虽然见不到那牧羊的姑娘,却听见了一阵阵动情的山歌。
在大西村委会稍作休息,我又乘车直抵叫魂山。
在我的内心深处,这是一座神山,这是一座我们彝族的始祖阿朴度慕曾经赐福过后代子孙的神山。
站在叫魂山顶峰那四块大石前,我终于又看见了那四棵高大苍翠的大树。这时候,我已不敢高声,一种从未有过的肃穆感由然而生,然后凝固在心头,让我在小心翼翼的触摸中,感悟神灵的启迪,祈祷祖先浩荡的恩赐,体会一个古老民族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追求与渴望。随行的大西山彝族同胞告诉我,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大西山彝族火把节一年比一年热闹,现在,每年在县城里举行的火把节,其火种都是来叫魂山顶峰钻木取火而得。我说:今天的彝族胞们,还在遵守着老死一棵树补种两棵树的传统吗?回答说:是呀,你不是看见了吗,大西山上到处绿树成阴,到处流淌着山泉水,我们这里的山泉水比你们城里的自来水纯净多了,喝了还能治病呢,你要是不信,住在大西山上喝上一个月看看,保准你再也不想离开大西山了。接着又告诉我:现在大西山彝族同胞的生活,已今非昔比,自从通了公路,人们到山外世界见世面的机会多了,原来的保守思想被改变了,接受山外世界里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水平提高了,几乎每个村民小组都有了机械化交通运输工具和耕作工具。
我不知道物质的高度发达是否会带来古老文明的逐步衰落?
然而,值得欣慰的是,大西山至今还保持着良好的森林植被,原始自然生态的人文环境随处可见,古朴的民风民俗还在这片苍茫而充满神话色彩的土地上,像满山遍野的山茶花,自然生长着,诱惑着一双双厌倦了城市的喧闹和繁华的眼睛。是的,当你站在叫魂山顶峰,眺望着四面峥嵘群山,啼听着山鸟多情的歌唱,追思着彝族始祖阿朴度慕曾经赐福给大西山的凄美神话,你会感悟到什么呢?除了兴奋,除了感叹,你应该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大自然与人类和谐共处的美好时光是多么的重要啊。
是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是一棵至死站立着的树,都应该是一朵飘扬在晴空里的云,都应该是一个神话传说的延续。我们可以不相信神灵,然而,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神灵带给我们生命的启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