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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向她求婚
作者:刘 汉

《含笑花》 2006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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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向朱颜求婚那年,她只有十八岁。
       朱颜是董太婆的外孙女,来外婆家过暑假。我家与董家毗邻而居。我是家中老三,哥哥们去游泳,不肯带我。我追到门口哇哇大哭,她在隔壁听见了,就过来问:“小弟,你哭什么呢?”
       朱颜问明白了,便自己带我去。经过冰棒摊的时候,她给我买了一根红豆冰棒。我问她为什么叫朱颜,她便说给我听:“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她只说了一遍,而我就记住了,并且永远不会忘记。
       她每天都带我去玩,每天给我买一根冰棒,我因此觉得全世界的人只有她最好,就跟她说:“朱姐姐,等长大后我要娶你。”她答应了,却又马上说:“等你长大了,我会比你妈妈还老,你还愿娶我吗?”
       我想了—个晚上才终于做出决定:“愿意。”于是大清早就兴冲冲地往外跑去告诉她,妈妈训斥我:“去找谁呢,朱姐姐已经去北京念大学了。”
       再见朱颜,我已14岁,正是羞涩的少年,常穿一条被磨得淡白的牛仔裤,因为喜欢那种我自己没有的沧桑感。朱颜那年已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这次回来,是因为董太婆过世,回家奔丧。见到我,她轻轻将我一抱:“当年的小弟已长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刹那间,我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颊。
       在人们为董太婆盖上白布的时候,我忽然感到肩上的重量。侧过头一看,是朱颜伏在我肩上哭了。隔着衣服,我分明感到她眼泪的分量。她的泪应该是冰凉的吧,却仿佛烛油般滚烫,一滴滴打在我身上,竟是疼的。我很想为她拭泪,可是,没有勇气,便只有站得笔直,任我的肩一滴滴承受了她的泪。那夜,我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感觉到生为男人的骄傲和力量。
       此后三四年没见过朱颜,我也渐渐不再想起。高考、读大学、结识女友,我的生活斑斓多彩。有段日子学画,我兴冲冲地为小女友画像,画完后她看了半响,道:“不是我嘛。”怎么不是,海蓝的裙,飞扬的长发,笑起来冰淇淋般的软与甜……我蓦地一惊——这的确不是她,这是朱颜!
       写写撕撕用了半本信纸,因为不知道该叫她什么。最后我到底大义凛然地在抬头写上:“朱颜”,连名带姓,像叫校园里亲密的女生。我已经18岁了,算得上是成年人了,该有资格与她平起平坐了吧?
       然而信才投进邮筒我就后悔了:她有什么记住我的理由呢?虽然这样想,我仍是每天两遍地看信箱。不久放了寒假。大年初一大雪铺天盖地,街上几无行人,我却冒雪去了学校。一看到信,我的心就狂跳起来。除了朱颜,还有谁当得起这样妩媚的字?抬头一句“小弟”亲切而遥远,仿佛她在久远的童年喊我。
       每天无论多忙,我都会给她写信。不是求她帮忙,也不是叫她为我排忧解难,只是要告诉她,好像说给自己听,好像她的胸中跳动的是我的另一颗心。也喜欢在灯下一页页翻她的信;信纸、便条、资料纸、废打字纸背面,是她的随意也是她的平常心。可是都是一样的,抬头的“小弟”,字里行间的云淡风轻,说不出的体贴入微。她秀丽的字,与我粗重的笔迹一道放着,截然不同,却又分明紧密相连。
       那年秋天,我决定做一件大胆的事。是朱颜来开的门,我把手里的红玫瑰一伸:“生日快乐。”她疑惑地看着我,忽然深吸一口气:“小弟!”只及我肩际的她,细细地打量我,良久道:“真是雕栏玉砌应犹在。”
       但是朱颜并没有改,笑容依然;只是多点沧桑意味。坐在她的宿舍里,捧着她给我倒的冰水,忽然觉得,一年来纷纷扰扰的心,终于定了下来。那年我19岁,朱颜28岁。
       她带我去浏览。爬香山,她问我:“你行吗?”依然是大人对孩子的不放心。我笑一笑,不说什么,三步两步爬上去,反身拉她,她神色讶然:“小弟,你真长大了。”“是的,已经长大到可以追我心爱的女人了。”我在心里说。
       回程时,她累了,闭着眼睛打盹儿,头渐渐落到我肩上。我的手一点点伸出去,终于轻轻搂住她。车一个剧震,她滑进我的怀里,温暖的身体与我紧紧相贴。快到站时,她醒了,笑着抬头看我,正遇上我大无畏的目光。她吃了一惊,脸慢慢地,慢慢地烧了起来。我明白地觉察到,那一瞬间,她是把我当男人看了。
       时间飞逝,转眼假期就过完了。临别的晚上,她帮我清理东西。我想问一句重要的话;却没有勇气。终于我问:“朱颜:你喜欢我吗?”她温和地说:“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孩,谁会不喜欢呢?”啊,她终于对我说了“喜欢”。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家。晚饭桌上,母亲忽然说:“咦,你去了北京,怎么没有去看你朱姐姐?听你朱伯伯说,她就要结婚了……”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以下的话我都听不见了。
       次日一大早,我对家人说要提前返校,便又坐车来到了北京。
       她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她正坐在窗边。那晚有大而圆的月亮,月光下她微微忧伤的面容,仿佛若有所思。她所想的东西,我无从知道。那一刻,我那样强烈地感觉到我与她之间的天堑。她是成年人。而我,还是孩子。朱颜看到我,吃了一惊:“咦,你没回去?还是,又来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你要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她一愣,然后笑了:“有什么好说的。”我忽然大声地说:“可是,可是,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朱颜脸色大变,她怔怔地看看我。我在她膝前蹲了下来:“你爱那个人吗?”她缓缓地摇头:“这种年代,这种年纪,说爱不爱实在是很可笑的。”
       “既然你不爱他,那么给我时间,给我三年时间,三年以后我就毕业了,我就可以娶你了,我……”我的声音突然哽住了,“我……我喜欢你。”
       朱颜勉强张嘴,似乎想笑,可是忽然间泪水倾泻而下:“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原来,原来是真的。”可是,我哪有时间给你呢?我已经28岁了,三年后就31岁了。我怎么能拿我的幸福来赌一个少年的诺言?小弟,回去吧。”
       我轻轻地,无限绝望地问:“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她点了点头:“是,我喜欢你。”
       我以为这就是永别了。之后,我接着念书、毕业、找工作,同时,我一点点舔净自己的伤口,仍然牵挂着千里之外朱颜的喜与悲。
       一天,在公共汽车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脱口而出:“朱颜。”她转过身来,对我恬静地笑,真是朱颜。
       四年时间过去了,我已经23岁。她32岁,眼角初生皱纹,然而风韵更胜当年。
       我们随意地聊着,知道她离了婚,又调回本市。她给我留了电话号码,我们从此便淡淡地往来着。偶尔一起走在街上,我喜欢在橱窗里看我们的侧影,她的娇小和我的高大,如此相配,看不出任何的差距。
       一日,我邀请她去我宿舍坐坐。她在床边坐下,打翻了一个木盒。“咦,”她蹲下去,我听见她的声音变了调,“这是什么?”
       我也蹲下去:“这是冰棒纸,14年前你买给我的,一天一张,一共是38张。”她的呼吸忽然间急促起来。我轻轻地说:“你记不记得,我9岁的那年你就答应过要嫁给我,你现在还愿意吗?”从那以后,我开始每天给她送花,大束大束的红玫瑰,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句话:“嫁给我。”朱颜始终避而不见,我送了98束花后,她终于约我出来见面,开口道:“小弟,我已经决心要嫁给一个50岁的丧偶男人了。”
       我的心整个沉下去了:“为什么?从9岁那年开始,我向你求了100次婚,你还是不能被我感动?”
       她沉默了许久:“不是因为我不被你感动,而是因为我已经感动了,有一段时间我真的想这样嫁给你也好,但是。我已经32岁,我也全心全意地爱过一个人。我相信你的情意。可是到你32岁的时候,一切也许都会改变。而到了那时,我就真的老了。对不起,小弟,我输不起。
       朱颜已经走了,我久久地坐在咖啡厅里。好久,听见邻桌的收音机里,主持人正在播出热线电话的号码。突然一阵热浪涌上心头,我掏出手机,摁下了号码。
       电话通了,我强忍泪水一一道来:“从当年第一根冰棒,到14年后最后一束玫瑰,她始终是我心中惟一的新娘,是人世间我愿一世牵手的伴侣。隔开我们的,是9年的时间,时间真的不能战胜吗?”顿了顿,我一字一句地问:“我应该爱她吗?”
       关掉手机,我立刻去了隔壁的音响商店买收音机,然后颤抖地调准频道,屏住呼息,仿佛等待上帝的裁决。
       第一个电话:“你应该爱她。”第二个电话:“她应该爱你。”好像全世界的电话都为这个频段响起,此起彼落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时间不是理由,有理由的还叫什么爱情?”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赌。做个负责的好男人,让她敢于下注,让她赢!”
       而最后的一个电话是:“再向她求婚!”
       这时我已站在朱颜门口,收音机里的声音是从她房间传出来的,传出来的还有她的啜泣声。而我举起手中的玫瑰,敲门,准备我的第101次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