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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林]蛊婆故事
作者:饶云华

《含笑花》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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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们箐底寨只有三十多户人家,坐落在大青山的脚下。大青山是大风山地区的最高峰,有一条溪流细细地从山间不紧不慢流淌下来,经过寨子,然后绕山顺箐再经过其它寨子一路而下,大约十里地,形成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注入乡街子旁的紫贝乌河。伴随着溪流若即若离的那条崎岖小路,就是我们寨通往外界的惟一通道。
       这样一说,也许你就明白,我们寨子比较偏僻闭塞。就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 好了,还是从那个深秋季节的午后说起吧!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是生产队分粮的日子。和以往一样,寨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晒场上等候分粮。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好天气,太阳暖暖地烤着,山风凉凉地吹着,舒服极了。就连保管室房顶上的山雀子也舒服得叽叽喳喳欢叫个不停。随着山雀子的欢叫,走来了老队长,以及身后的两个队委和年轻的会计。在大家的注目下,老队长手舞足蹈虚张声势地朝着房顶嘘嘘地吼了几声,然后对着惊惶飞走的山雀子笑骂道:还没开仓哩,你们瞎叫个啥子哟!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老队长背着双手大摇大摆穿过人群,走到保管室门前站好。两个保管员见状,各自掏出钥匙,颠颠着跑上前来打开了两把锁。开门后,老队长进去抓了两把荞籽出来,东边撒一把,说:谷神谷神您先请!西边撒一把,说:土主土主您先用!然后返身回屋,双手往荞籽堆里一插分粮啦……
       和以往一样,分粮开始后,老队长就坐到一边极悠闲地吸烟锅子,然后时不时瞟一眼分粮的人,算是监督。
       分粮时,会计抱着账本高声喊到:周大柱家,七人,一百二标准,共八百四十斤,数好喽,大筐四十二下……于是,两个队委就从不同大小的篾箩筐中找出最大的一个边数数边把养籽一筐筐撮进周大柱家的麻布口袋。
       分完周大柱家,会计还没有喊出下一家,公社上大队上的人就来了,很严肃的样子,也不讲为什么,只说停下停下,今天不分粮,等会要开会。
       大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却见公社干部进了保管室,拣起箩筐看了看,扔向一边板着脸孔问:怎么不用秤称?老队长憨态可掬地嘿嘿笑着说:你看秤坏了,又买不起……这不,只好用箩筐代替了。公社干部冷笑一下,并不领会墙上挂着的那杆断秤,而是说:有人告你瞒产私分,所以我们要验一下秤。然后手一招,一杆锃亮的杆秤就到了面前。
       见了杆秤,老队长心一沉,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只是不知道是哪个龟儿子招来的祸,看样子今天要背时倒霉了。于是无话,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坐到一边冷眼相看。
       干部们七手八脚把分给周大柱家的粮食吊起来一过秤,兴奋地惊呼,乘乘哟,一千二百多斤,多了三百多。
       这还不是瞒产私分吗?公社干部义愤填膺地指着老队长的鼻子骂道:好歹你也是二十多年的队长了,竟然在挖社会主义墙脚,分明是破坏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嘛……于是宣布,免除队长职务,交生产队管制劳动。
       既然不是队长了,有人才一下子发觉,敬畏了二十多年的老队长其实还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现在这个小老头就站在面前可怜兮兮地低头接受批判,这可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呀。在干部们的再三启发下,有胆大的开始站出来批判几句,慢慢地受了感染,一个,两个,三个……当二愣子跳出来批判时,被他阿爹劈头盖脸几烟锅头就打了下去。
       会议出现了冷场。干部们又动员了一阵,大家还是目无表情静静地站立着,直到最后也无人站出来。公社干部无奈,只好借题发挥,讲了一通阶级斗争新动向方才作罢。
       最后宣布决定,由周红光担任队长。
       下台上台,权力的更迭就是这样子简单,虽然出乎意料,但我们等待分粮的心情并未受到影响。我们想,这是公家的事,与我们无关,热闹看完了,自然还是要分粮的。
       所以,当会议结束,干部们走后,我们还是傻乎乎地等着分粮。之所以会这样,与我们不大听得懂汉话有关。好在这时老队长又恢复了原来的队长风范,大声地咳了一声。这是一种颇具权威的咳嗽声,是大家平日里听惯了的,知道队长要发话,就条件反射般把温顺和希冀的目光投向老队长。
       老队长威严地审视着大家,直到刚才批判自己的几个人也惭愧地低下了头,才宽宏大量地微笑了。
       老队长说:我现在不是队长了,不能给大家分粮。你们就等着吧,兴许新队长会给大家分好多呢!然后就昂首阔步地走了。
       大家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嘘了一口气,才失望地抱着空口袋离开晒场。
       2
       那天下午的事就是这样,我和我的乡亲们目睹了全过程。当时我只想到我与这些事无关,不仅现在无关,今后也无关。殊不知,我这样想的第三天,发生的事就与我有关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第三天午后,依然是个好天气,依然是个分粮的日子。只不过,换成了新队长周红光主持分粮。周红光是公社林业检查站的集体人员,昨天回来接任队长。按他的说法,他不想回来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鸡巴队长,但组织上再三做工作,只好听从党召唤,放弃在外面天天大酒大肉的生活,回来为大家瞎操心。后来我们才知道,是公家嫌他没文化,汉话又讲得不利索,有心要辞退他。起先他死活不同意,后来说,除非回家当队长,否则面子挣不回来,还不如死毬算了。众所周知,我们彝人视面子为生命。公家也不傻,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出,便顺水推舟,说队长就队长,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吧。当然这是后话,到此打住。
       到底是在公家干过的人,做事非同一般。分粮前周红光先作形势报告,骂美帝国主义,骂修正主义,还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整个国家只有十架小钢炮,有五架还是哑炮……听到这里,我们都高兴地笑了,有一种欢欣鼓舞的感觉。有人说,把那五架也弄哑了,看他还敢跟我们作对不。周红光笑了,是一种嘲笑别人无知的表情。他说,你以为只有你聪明呀,人家美国佬也不傻,早就藏在山洞里了!
       然后讲阶级斗争。他说,我们寨根红苗壮,没有地主富农,这很好嘛!但毛主席说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公社上也说了,新生的资产阶级还存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坏分子跳出来捣乱,到那时,我就要专政,该捆的捆,该斗的斗,决不手软!
       说这话时,周红光用目光向人群里搜索。我知道他是搜索老队长。好在老队长不在,或者说是老队长故意不来捧场。
       老队长不在,并不妨碍他说:老队长是老了,老了就会糊涂,糊涂了就会犯错误。但我们还是要允许他改正错误嘛。今天我把话撂在这里,只要老队长认真改造,我们是不会为难他的。
       当时老队长的老婆就在我旁边,听了这话,撇了撇嘴冷笑着嘀咕道,你才犯错误呢,要不是搞阴谋诡计,你当上毽的队长。又叹气:也怪老头子瞎了眼,当初推荐他到公社上……我说算了,哪个当还不是要吃饭,只要赶紧分粮就谢天谢地了!见话不投机,老队长老婆瞅了我一眼,翻了翻白眼,将身子一甩转朝
       一边。
       终于等到分粮了。
       锃亮的杆秤就吊在保管室的屋梁上。会计依然站在边上喊人报数字。两个新队委负责把装满粮食的口袋挂上秤钩。周红光站在秤尾抹秤砣。
       称了一家,就闹起来了。那家指着杆秤胆颤心惊地连连说,鬼秤鬼秤,偷吃了我的口粮……这也难怪,一样的斤数,今天分比昨天分少了好多。
       周红光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解释了半天,大家才弄明白,原来换队长,也会把粮换少的。说来好笑,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了什么叫瞒产私分。
       老队长老婆幸灾乐祸地站在一边冷着眼笑。我想,她是该笑,等我们口粮不够吃了她更该笑。哪个叫我们好歹不分呢!
       分粮继续进行。但大家不再高兴,都哭丧着脸,辣心辣肝地叽叽咕咕诅咒这杆该死的秤。
       称周红光家口粮时,发生了意外。
       先是秤尾高高地翘着,周红光就说多了多了。两个队委就赶紧往口袋掏。掏了半天,秤尾才落下来。周红光一看,说少了少了。然后又赶紧往口袋里加,已经又加到了原来的位置,秤尾还是蔫不啦叽没有动静。周红光见状,有些尴尬,脸涨得赤红,说活见鬼了,这杆烂鸡巴秤!话音刚落,秤尾“嘭”的一声翘了起来,打在楼棱上,锃亮的秤杆斜斜地裂了一条缝。
       “哗……”我们都大笑了起来,非常解恨的样子。
       有人说,应当先敬鬼神。言下之意是鬼神在作祟。于是纷纷建议,让老朵觋来看看。周红光半信半疑喊道:周有福!老朵觋固有福立即走了出来,微闭着双眼,严肃地说,玉秀,你站到后面去。
       玉秀就是我。当时我一直站在旁边看称秤,因为就要分到我家了。听了老朵觋的话,我没多想,就退到人后去了。如果我当时知道他是把我当作一个蛊婆宋支使,打死我我也不会走开,正是因为我轻率地走开,从此铸成大错,成了蛊婆。
       不过也是奇怪,我走开后,不知老朵觋咋个捣弄,秤又好使了。这就更加证实,是我在秤上放了蛊,然后被老朵觋破了。
       3
       哦,你问蛊呀?那我告诉你吧。
       在我们大风山,蛊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
       听老人们说,大风山没有人烟时,到处是山鬼水鬼树鬼石头鬼,因为无人敬供,这些鬼饿急了就到处兴风作浪,把个大风山闹得乌烟瘴气。后来天神知道了,衣袖一挥,扬起一股龙卷风,从遥远的北方大草原刮来了我们的祖先。从此大风山有了人烟,可是,人在阳世,鬼在阴间,阴阳相隔,人不知道鬼需要供奉,鬼不知道人需要护佑。于是,天神选那天资聪慧的男人做了朵觋,准许自由出入阴间,沟通人和鬼神之间的联系。尽管这样,朵觋的法力也是有限的。比如有些人生病,根本不是普通鬼作祟,有些人作恶,也不是普通鬼附身。面对这些比较复杂的鬼,朵觋是无能为力的。所以天神又选那秀外慧中的女子做了蛊婆,准许她使用世间的一切东西为好人驱鬼治病,也准许她使用世间的一切东西惩治恶人。
       当初天神选中的那个女子,就是我最早的祖先。可以想象,漂亮的女祖先心灵手巧,温柔善良,长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无忧无虑快乐地生活着。突然有一天,我的女祖先遇到了一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男人。于是忍不住大着胆子定定地看了男人一眼。就那么一眼,慑人心魂的一眼,就令男人无缘无故毅然离开了相恋多日的女人,死心塌地的爱上了我的祖先。这是一件不合常理十分奇怪的事。奇怪的事只是朵觋才能解释。朵觋不敢怠慢,亲手削制了神枝,爬上与天相接云遮雾绕的高山顶上布置了法场,挥着神扇舞蹈着又是诵经又是卜卦,最后才说,这像是一个蛊灵附体的女人,她的眼睛能放出一种叫情蛊的东西,男人受了情蛊后,就会非她不爱。朵觋又说,蛊无处不在,种类繁多,神秘得无影无形,只有益婆能够感觉到,能够使用它。好蛊对人有益,恶蛊对人有害,而死蛊,就会要人命了。最后,朵觋告诫大家,蛊婆是天神派来人间惩恶扬善的,只有对恶人对敌人才会放恶蛊死蛊,所以大家要像敬畏朵觋一样敬畏蛊婆,这是神灵的意思,违背了,就会遭受神灵的惩罚。
       从此以后,我们大风山有了男朵觋女蛊婆,传男传女各不同这一说法。以后代代相传,朵觋多如牛毛,而蛊婆寥若晨犀。茫茫大风山,数得过来的几个蛊婆中,名气最大的就是我阿奶了。
       为什么蛊婆比朵觋少?据老人们说,这与蛊婆免不了要做一些阴损的事有关。比如说,让自己怨恨的人家生病,或是家务不顺,做事不顺,或是死牛死马。甚至于有时候还会害人,欠下人命。就说我阿奶吧,年青时太任性,太放纵自己,遇事稍有不满,不问青红皂白,便恶蛊相加。有时为了取乐,也会放一点恶蛊来搞一下恶作剧。久而久之,弄得天怒人怨,得了报应。人到中年了,仍然只有我阿爹一个独娃子。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因为依照传女不传男的蛊婆规矩,蛊婆到了阿奶手上就有可能绝了户。好在阿奶阿爷还不老,对生女儿很有信心。为了生女儿,阿奶必过自新,从此只放好蛊,不放恶蛊,更不要说死蛊了。为了这个誓言,阿奶一心向善,平日里有求必应,走村串寨为疾患缠身的人放蛊治病。
       照这样发展下去,也许不消多长时间,阿奶就会生出女儿来了。遗憾的是,我们和大青山南面的那个家支打起了冤家。其实呀,结冤是上几代人的事了,但我们两寨子的人总是爱认死理,非要冤冤相报。比如这次,据说是阿奶的上代人打输了,所以要报仇雪耻,通过打赢争回脸面。为了这个本来就不存在的脸面,我们的土目联合了所有姻亲关系的家支共九山十八寨向南面的那个家支发动了战争。战争中,作为蛊婆的阿奶自然不可以袖手旁观,而是依照惯例投入战斗,经常深入对方营垒中放蛊搞破坏;刺探情报。目击者后来回忆,阿奶放蛊的本事无人可比。通过放蛊,阿奶能招来密密麻麻的毒蛇,攻入对方阵营,从而配合自己人进攻。阿奶还能在对方阵地的上风头施放烟雾,然后借助烟雾放蛊,让对方疯疯颠颠不会反抗束手就擒。即使被对方抓住,阿奶也能脱身。好几次,大家都以为回不来了,但最后都是有惊无险,后来大家才知道,阿奶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就是专门用来放情蛊的,中了她的情蛊,不主动释放她那才叫怪呢。当然,阿奶最后还是被对方抓住弄死了。阿奶死后,蛊婆在我家就绝了户,我家成为普通人,箐底寨也不再有益婆。
       有关阿奶被弄死一事,老人们说得很悲壮,也很惋惜。在老人们的讲述里,阿奶视死如归,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为我们家支长了脸,争了光。
       可以想象,当时阿奶被一块黑布蒙住双眼,双手也被缚在身后,被几个兵丁押着,让一个兵丁牵狗一样一直牵到土目家宅院前的广场上。
       听说抓住了罪大恶极让整个家支都恨得牙帮子痒痒的大蛊婆,一下子拥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当时土目正在家里吃晚饭,听到报告,兴奋得差点晕过去。迭声说好好好,就一路小跑着冲了出来。
       围着阿奶转了三圈,土目高兴得手舞足蹈仰天长笑,大声说松绑,把黑布去了,让老子看看她的真面目!朵觋大叫,揭不得,小心中了情蛊!但土目还是要看,固执得像已经中了蛊一样。朵觋没法,只好念
       了咒来镇着,又叫来寨里的蛊婆,施了法,自认为存了阿奶的蛊,然后才命令松绑,揭去黑布。
       夕阳下,冷风中,阿奶凛然而立在金子般的余辉中,顾盼生神的大眼睛慢慢望定了土目,问:你要处死我吗?土目说当然!又叹口气,补充说,看在你这么漂亮的份上,我会给你一个好的死法。正当土目沉思着再想有什么好死法时,阿奶突然说,那就让我自行了断吧!说时迟那时快,阿奶脱下羊皮褂,顺手往空中一舞。伴随着一股奇妙的清香,死蛊随之飘散了出去,身边的人一下子就云里雾里飘飞欲仙,情不自禁地追随着阿奶一个个灵魂出窍飞往遥远的福魂之地
       4
       你看,说着说着就扯远了。还是接着说我成为蛊婆的事吧。
       当知道我被认定为蛊婆后,我很不高兴。在我看来,当一个蛊婆也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要有益婆的本事。我没有这个本事,自然不可能成为蛊婆。既然成不了蛊婆,杆秤上的蛊就不是我放的。
       当时已是文化大革命后期,尽管我们地方偏僻闭塞,火药味不怎么浓,但老朵觋畏于形势,已经多年没有公开做过法事了。偶尔做一下,也不敢使用法具。我清楚地{Z得,老朵觋当时的法事就是这种情况下做的,做得非常草率,加之荒废多年,法力自然减弱,看问题也许就会走眼了。
       就这样,我被这个问题缠绕着,吃不香,睡不好。阿爹虽然老得只会晒太阳消磨日子,但在这个问题上也不含糊,颤颤微微嚅动着老掉了牙的瘪嘴说,这是不可能的,蛊婆到你阿奶辈上就绝户了。娃子她阿爹也开玩笑说,如果你是蛊婆,你就放个情蛊给我试试。
       几个娃子更是来气,骂说,老朵觋就是坏分子,只会躲在阴暗的旮旯里扇阴风搞破坏,诬赖好人。二娃子甚至说,看哪一天没有人,我收拾他……听了这话,我给二娃子一巴掌,教训说,老朵觋你都敢整,简直是反了天了!
       左思右想,我想我还是去找老朵觋说说清楚。
       我去时,老朵觋正独自一人坐在火塘边悠闲自得地吸闷烟筒,“咕咚咕咚……”吸出的声响回荡在黑黢黢的茅草房内,震得屋顶上的茅草嵫嵫作响。
       我也在火塘边坐下了。老朵觋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烤茶给我,然后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说,我不是蛊婆。老朵觋说,你说了不算。
       我不会放蛊。
       你会的,我亲眼所见。
       你弄错了,真的不是我!
       老朵觋不理会我,又“咕咚咕咚”吸上了闷烟筒。好一阵子,才深吸了一口长气,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说:大前年,你阿奶就托梦给我了,·说你就是她的传人。
       我怎么不知道?
       这是天机,你当然不会知道了。
       这是封建迷信,我不相信。
       老朵觋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公家的说法,其实你相信,寨子里所有人都相信。
       老朵觋又说,你阿奶的蛊灵已经附上了你的身体,只要你想修炼,你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蛊婆。当然罗,如果你不想,你就还是普通人。所不同的是,蛊灵有时候也会自作主张,随你的好恶自行放蛊……
       老朵觋还举例说,上一次,古友家办喜事,菜熟了,就等着荞糕熟,但甑子一直不上气,后来你出气了,气就上来了。你说给有这回事?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的确是盼望着迟一些开饭,因为我的娃子们背柴去了还没有回采。听腊月说,当时主人家急得跳脚,是老朵觋将念了咒的筷子插在蒸糕里,才制住了邪。
       老朵觋又举例说,还有一次,阿柱偷吃了你家地里的一个萝卜,你骂说哪个吃了就让哪个肚子疼,后来阿柱的肚子就真的疼了,疼得在铺上直打滚,还是我治好的,不信你可以问问阿柱…….
       塘火很旺,跳跃的火苗犹如精灵古怪般争相舔舐着黢黑的老土锅。烟雾弥漫的屋子里,老朵觋飘浮不定的声音还在继续,但我不想听了。我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打了个激凌,让头脑清醒一点,然后就离开了还在喋喋不休的老朵觋。
       以后的日子里,我变得疑神疑鬼,总感觉别人在背地里议论我,编排我。我不想跟他们说话,我一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生产队出工,我磨磨蹭蹭走在最后。干活时,别人有说有笑,我下言不发。歇气时,我就远远地坐在地埂上发呆。就这样我自己跟自己赌气,赌到最后,才发现,其实是我一个人在表演,别人并不在意。顶多在我独自一人静静地发呆时,会有人在暗地里悄悄指点我说,看哪,玉秀在修炼蛊术,于是,大家就摒声静气地观察一阵,最后会心一笑,说,惹不得她,她会放蛊。
       这时,我多么希望大家能像平时一样跟我说说话呀。但大家都像约好了似的,用敬畏的眼光看我,用敬畏的语调来跟我说话。
       突然有一天,威望极高的几个长辈找上门来。那时我才明白,不管我承认不承认,在大家眼里,我就是蛊婆,并且我还应该用蛊术来维护大家的利益。
       喝着我家的酒,吸着我家的烟,大家围坐在熊熊的火塘边。乌支阿爷沙哑着老嗓说,这些年公家不准朵觋做法事,一些孤魂野鬼没有着落,变成恶鬼,祸祟山寨……就这样一桩桩一件件历数起近几年寨子里发生的怪事,如竹子开花啦,老黄牛关在厩里还遭雷劈啦,绕了半天,还是没有说到正题,娃子他爹有点不耐烦了,说几位尊敬的长者,你们绝不会平白无故到我家,我们已经作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几位长者尴尬地笑着,互相推让了一阵,才七嘴八舌说清楚了来意,大意是:那杆大秤已经被饿死鬼缠上了,对大家不利,应该放蛊治一治了。
       二娃子读过书,很不信这些,就自作聪明想解释说:粮食分得少不是因为杆秤……话刚开始,早被他阿爹一耳光打跌在地上。几个长者也愠怒地纷纷说,娃子可能是中邪了,该请朵觋念念祛邪经……
       说着话,长者们就起身要走了。我赶紧朝着他们的背影大声说,我不会放蛊,你们该去朵觋家。
       长者们说,朵觋要是有办法,就不会叫我们来找你了!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气恼之极,死命地抠住门枋,恨不得去抱着他们的耳朵再重复说一遍。
       5
       接下来的日子,就该我家倒霉了!
       起先是新队长周红光做了个梦,关于我的。在梦里,雾气深沉,天光晦暗。我戴着黑色历纱,裙裾飞扬,在丛林间轻盈地奔走。我的身后,星星点点的蛊灵紧紧相随。走出森林,走过旷野无人的草地。越过山涧,翻过陡崖,眼前是一大片一大片开满荞花的坡地。我驻足四顾,空无—人,便手—挥,飘飘忽忽的蛊灵倾刻间就吃光了地里的养花。我狰狞的嘴脸在狂笑,我飘飞的身体在膨胀升高……周红光激动万分,正欲喊叫,突然就被起夜解溲的婆娘弄醒了。
       周红光非常懊丧,恨恨地骂:真是懒牛懒马屎尿多,我正梦见阶级斗争新动向呢,偏偏生生被你搅了……婆娘并不理会,自顾解完溲,冰凉的身子钻进被窝贴了上去,冷得周红光夸张地咝咝吸冷气。婆娘紧紧地抱住他,然后对着他的耳朵问,是不是又梦见高党委在苞谷地里整人家小媳妇了?周红光鼻子一哼,说:人家爱整不整,关我屁事,反正我又惹不起人
       家。然后就兴奋地讲了刚才的梦,婆娘说,我早就看出玉秀邪门歪气的,肯定是蛊婆,该向公家反映,让公家来抓她。
       周红光想想也对,说:只要是阶级敌人,就一定会搞破坏。看着吧,抓她个现行,让老蛊婆也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
       就这样,周红光指派了两个人在暗中监视我。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
       要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我就一直蒙在鼓里了。
       时间已经进入冬季,大青山的顶峰落满了厚厚的雪,远远望去,雪光闪耀,映射着惨白的光芒。又是分粮的日子,大家顶着午后微弱的阳光等候在晒场上,一边哆嗦着跺脚,一边焦急地盼望着保管室早点打开分粮。
       终于等来了新队长周红光。两个保管员赶紧开了锁。周红光率先进屋,却见杆秤掉在地上摔断了。再—看,地上有星星点点新鲜的耗子屎。会计从屋上拉下拴秤的牛皮绳看了看,轻描淡写地说,是耗子咬断的。
       周红光又上下左右看了一遍,气急败坏地说,还真是日他娘怪了,凭么多粮食摆着不吃,偏要去吃高高吊着的牛皮绳,这难道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吗?然后大叫,老蛊婆,给老子滚出来!
       大家左顾右望,才发现我不在现场,于是闹哄哄地嚷嚷,快些分粮吧,秤断了有箩筐嘛!
       周红光充耳不闻,不依不饶地继续大叫,周玉秀,你个老蛊婆,以为不来就没事了……早在人群中按撩不住的二娃子这时挣脱了父亲的双手,蹿了上去,揪住周红光就是一通拳脚。要不是两个队委拉着,看二娃子那种龇嘴獠牙的架式,非把周红光揍死不可。
       打了新队长,粮食自然是分不成了。到了晚上,大队上来了几个基干民兵,不容分说就抓了二娃子去。
       娃子他阿爹害怕得很,不知道公家会咋样打整娃子,哭天抹泪地收了铺盖跟到大队上。到了大队上,支书过采瞅了瞅说,好小于,嘴上才长绒毛呢,就敢打队长,有种,真有种……
       娃子他阿爹听着,心一阵阵发紧,赶快将刚卷好的草烟锅递上。支书也不客气,接过来就点火吸了起来。娃子他阿爹见状,知道正是申辩的时候,就说,今天……支书打断说,情况我都清楚,反正你家二娃子打队长不对。这样吧,你家父子俩来也来了,就在招待室住下,白天呢,给我们挖一个茅坑,我们管饭,哪天挖好了,哪天就回家。
       原以为会捆绑吊打审问然后再游村批斗,像前年乱搞男女关系的供销社老李一样,想不到现在这么轻轻松松了事,父子俩感动得涕泪四流,要不是族人有打死不下跪的规矩,凭当时的情形,真应该给支书下跪以示感激。
       第二天早上,也不要人喊,父子俩主动向支书要求开工,然后就甩开羊皮褂干上了活计,干得汗流满面。临近吃早饭时,老队长干颠干颠背着背箩就走来了。到了面前,大吃一惊,说,还以为戴着铐子关在黑屋里受罪呢,想不到也没怎么样嘛。
       父子俩嘿嘿嘿憨笑着,忘了说话。老队长拍拍箩筐,笑说,既然没咋样,大家的这点心意我就背回去还他们喽!
       听了这话,娃子他阿爹一步跳上去,抓住箩筐死乞百赖地说,既然是大家的心意,我哪能不接受……
       正说着话,大队文书跑了出来,大声武气喊周老倌,收家伙吃饭喽!一转眼见了老队长,高兴地一把扯住,笑骂道,老不死的,你还活着哩,还以为你永远不来大队上了呢!
       老队长酸溜溜地说,如今是平民百姓,见官还躲不及呢,哪有关上门的道理!说完话,就想走。文书一把拉住说,你不该怪我们,为了你的事,支书还跟公社的人吵了呢,不信你可以打听打听……老队长叹了口气,说,我相信我相信,都是他妈的周红光小杂种鼓捣出来的事。
       这就对了嘛!文书高兴地说,请到不如碰到,走,吃饭去,支书也经常念叨着你呢,今天不把你灌醉,老子就是他妈的这个……于是比了一个乌龟的手势。听了这话,老队长也来劲了,说哪个怕哪个,又不是没有喝过你们的酒……
       事情发展到这步,也许你会认为,这个结果很好嘛,有惊无险!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我还没有讲到我自己呢!
       6
       二娃子被抓走时,我不在场,我在二十公里外的颠么寨帮亲戚家平整地基准备建房子。
       第二天中午,大娃子满头大汗赶来叫我,我才知道这件事。然后娘俩个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往家赶。到家时,已是夜晚,整个寨子黑咕隆冬的,静得出奇,黑得深不可测。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冲进家时,两个队委已在我家火塘边坐着等候好久了。
       就这样,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我就被带到了保管室旁边的屋子里。
       屋子里,塘火熊熊,温暖如春。新队长周红光怡然自得地抱着个闷烟筒紧一阵慢一阵地吸着。会计则在一边忙着杀鸡煮宵夜。
       周红光说,现在我叫你一声阿婶,等一会,就是两条路线两个阶级的较量,你可不要怪我。听了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但还是估摸出问题的严重。我说,娃子不懂事,你是吃过公家饭的人,别跟他一般见识,回头我叫他跟你赔礼就是。
       嗨,周红光就像挥走一群蚊子似的挥一挥手,宽宏大量地说,我才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呢,殴打干部嘛,不消我说,公家也会料理的,又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说你坐你坐,坐下烤火慢慢说嘛!
       当时我是身心疲惫,巴不得有这句话,就拉过一截木头坐下了。
       我想,看他的态度,还是有点人情味的,就跟他套近乎说,小时候你放丢了羊,还是我帮你找回来呢,要不然你阿爹……没等我说完,他一声就吼了过来:周玉秀,别跟我来这套,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面对无产阶级的革命铁拳,你不要心存侥幸!
       我马上噤若寒蝉,心里面扑嗵扑嗵直打鼓,不知道他们要如何打整我。
       这时,两个队委已经叫来了老朵觋。会计也忙好了。就点亮马灯,会计在膝上铺好纸笔准备好记录,队委将断秤和老鼠咬断的牛皮绳往我眼前一扔,审问就开始了。
       在他们旁敲侧击明里暗里的启发提示下,我才弄明白,今晚上的事完全是冲着我来的,与二娃子打人没有多大关系。知道了这点,我当下心安,一口咬定说,我不是蛊婆!绕山绕水地又劝告了半天,我还是说,我不是蛊婆,我真的不会放蛊。
       审问进入了僵持状态,塘火咝咝地响着,烧得很旺。土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鸡肉的清香缭绕在昏暗的烟雾里,令人馋涎欲滴。
       周红光突然问,三四天以前,晚上,你到保管室干什么了?
       我说没有呀,闲搭无事的,我来这里干什么?
       哼,哼哼……周红光冷笑几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早就派人暗中监视你了……
       我吓得一个激灵,感觉着自己的身体在悚悚发抖,面前的人也开始变得有些狰狞可怖。
       只听他们七嘴八舌劝我说,说吧说吧,我们也像公家一样,讲坦白从宽,说完了,也就没事了。
       于是我就交待,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我家的小花鸡不在了,我怀疑是守保管室的娃子们偷了煮吃,就悄悄地来这里察看……
       周红光打断我的话说,不要避重就轻,花言巧
       变,还是说放蛊的事吧!
       我说,我真的不会放蛊!然后就对着跳动的火焰定定地发呆。
       这时老朵觋语重心长地提醒说,玉秀呀,你要知道,中了蛊的耗子咬断了绳子,才摔断了秤,以后队上就没秤了,这个问题很严重,你不说说清楚,队长怎么向公家交待?
       大家说就是就是,说了放蛊,我们又不会为难你,无非是有个了断嘛。
       周红光也说,只要你承认放蛊,二娃子的事,我说不追究就不追究,到了哪个时候,公家还是听我们最基层的。
       这话我听懂了。于是就在心里对自己说,就交待放蛊吧,反正是骗他们的,况且又饿又累……唉,真想饱饱的吃一顿美美的睡一觉啊!
       就这样,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交待: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偷偷摸摸来到了保管室将放了蛊的耗子从门缝里塞进去……
       会计说;门缝太窄,跟本进不去。你再想想,会不会是从屋檐下放进去的?
       周红光抢白说,是你交待还是她交待?我们共产党人讲认真二字,该昨样就昨样嘛!老朵觋也附和说,真要放蛊,就算隔着铜墙铁壁也官撇进去。
       听了老朵觋的话,我就放心大胆地编了起来。编着编着,真正的蛊婆阿奶就在我心里复活了。这时我就想,也许老朵觋说的是真的;我会放蛊,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意念至此,我就悄声默念:阿奶阿奶,如果你真想传蛊给我,就让我知道吧……
       见我似睡非睡的神神叨叨念个不停,几个人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神秘的蛊灵就要降临。老朵觋大喊一声:玉秀!我答应一声,猛然惊醒,问:我说到哪点了?
       周红光紧张地说,朵觋在此,你不要乱来!接着说吧,二娃子为什么打人?
       我就编道:我在二娃子身上也放了蛊,只要哪个说出蛊婆二字,二娃子就会冲上去和他拼命……
       就这样,不大会儿功夫,我交待完了问题,就让我回家了。回家后正吃饭呢,两个队委又来了,端着一大碗香喷喷的鸡肉说,我们也是了解一下情况,冒犯之处,还请多原谅!当时我心里热乎乎的,心想毕竟是一个家族,打断骨头还是连着筋呢。过后才知道,我走后,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准备吃宵夜。大家倒好了酒,会计就忙着表现,先给周红光舀鸡肉,不知咋的,却舀到了酒碗里。大家互相看了看,大概是想起我刚才神神叨叨的样子,就异口同声地说,真是邪门了!老朵觋神秘地一笑,闭着眼睛念了一会经,才睁开双眼说:舀一大碗给玉秀送去!
       然后几个人才顺顺当当吃完了这顿难得的宵夜。
       从此,蛊婆替代了我的名字,被大家在背地里不断地演绎着神化着。我成了一个敬而远之的特殊人,从此踏上了孤独寂寞的人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