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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大千]花开花落
作者:李国毅

《含笑花》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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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妍斜坐在她表哥家的小床上看杂志。小床很素净,铺着同样素净的床单和被子。妍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神态安详,似乎已完全沉浸于书中的意境。灯光如清亮的流水从她的头顶泻下,沐浴着她洁白美丽的鹅蛋形的俏脸,映着她长长的睫毛和稍稍努起的嘴巴。文看了,心里呆呆的,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慢慢地溶化,整个心房渐渐变成一座充满了阳光的后花园,温暖,温馨,鸟语花香。文心里一迷糊,立即意识到自己和眼前这个女孩之间将会有什么故事发生,而且还将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在沙发上坐下,文问思奇这女孩是谁,思奇说是他的表妹妍。之后思奇还开了个玩笑,说你别想打她的主意,人家可是有婆家的人了。后一句话,令文感到突如其来的忧伤,他呆呆地看了思奇一阵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从思奇家回来,妍和衣坐在床上读书的情景犹如一幅色彩明丽的油画,仍清晰地映在文的脑海,那俏丽的脸,精巧的鼻、小小的嘴巴、红红的唇,那静静的女神般安详的神态……每每至此,文总是忍不住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搞得同一办公室的同事影儿总用一种怪怪的眼神望着他,还带着关切的目光问他:“你没什么事吧。”
       回到宿舍,文铺开信纸字斟句酌地给妍写了一封信。文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难写的一篇文章。当午夜的钟声响过,文来到邮电所门前,眼望着被灯光映照着的绿色略显黯淡的邮筒,他就知道一个崭新的故事将会在他把信投入邮筒之后展开,那注定是一个酸甜苦辣的故事,如果甜字列在最后,那将是他的幸运。
       一个月后,妍回信了。那是一个完美得令人感动的黄昏。文刚收拾好文件准备下班,影儿从外面进来,告诉他收发室里有他的一封信。文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他飞快地奔到一楼的收发室,撞开房门,一封洁白封套的信出现在他的眼前。信封上妍的字小而凌乱,仅仅是小学毕业的水平,但这已足以令文欣喜若狂。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信封上简简单单的几行字,感受着久违的幸福,同时预感到更多的幸福将源源而至。他把信小心翼翼地贴放在胸口,然后一路发呆地走回宿舍。时值黄昏,阳光投射到敞开的玻璃窗上,映得整个房间充满了金黄的暖意。沐浴着这些爱意,文默默且淋漓地流了一次泪。在信的开头,妍告诉文,她的继母病了,她每天要在医院照顾继母,这是她没有及时回信的惟一原因。然后,妍开始谈自己的生活,说她童年时代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家里的小公主,她拥有很多的玩具,很多的小人书,很多的爱,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那时她的生活里是一片灿烂的金色。然而好景不长,她八岁那年母亲病故了。第二年父亲又给她找了个新妈妈。继母不是个坏女人,从没苛求过她,但她是敏感的,从吃饭穿衣,从一句话一个眼神,她体会到了自己在这个家庭中地位的没落,她不再是个小公主了,她成了无足轻重的小配角。她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没有人可以倾诉,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
       妍的话说得很幼稚,字又写得不好,文仿佛看到一个柔弱的女孩缩在墙的一角嘤嘤哭泣。泪水悄悄地流出来,打湿了文的脸。妍在信的最后一段回答了文提到她有了婆家的问题,说父亲在她十五岁时为她订了一门亲,是村长的儿子,叫雄。三年前雄和人打架,折了一条腿,成了瘸子,现在靠着当村长的父亲承包了村里的一家煤矿,赚了大钱,号称是村里的“首富”。但妍说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他,她曾多次向父亲提出退掉这门亲事,都被父亲喝住了,父亲说这样有钱有势的人你都不要,你还要怎么样?妍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反正我看见他心里就不舒服。
       文默默地坐在窗前,他一会儿为妍流泪,一会儿想起自己将要走的艰难路程,一会儿想象着走过艰辛之后的幸福。他的心里充满了强烈的责任感和迎接困难的勇气。文偶尔也会想到妍没有工作,没有城镇户口,俩人在一起生活一定会很艰难,但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文相信只要两个人情深意笃,大困难小困难都会克服。在电影电视剧的结尾处经常会出现一轮硕大的太阳,文想自己恋爱的结尾处一定也会有一轮硕大的红太阳。
       文充分发挥了自己擅长写作的特长,把自己的心情用一些很委婉的语句表达出来,为了让妍能读懂,还有意识地把一些词句简单化,通俗化。妍只上了一年初中,后来在妍的回信中,经常会出现一些夹生的句子和错别字,搞得文想笑,同时又从妍的拙朴中感觉出她的柔弱可爱。文朦胧而清晰地感到,他等待了多年的时刻可能要真正来临了,他感谢生命,他日夜祈祷,觉得幸福都快要从胸中喷涌出来。
       四月很快来临,那天文又去思奇家。思奇不在,思奇的妻子小慧正一人独坐在屋里生闷气。看到文,小慧一拍手,说:“你可来了,再晚几天,你老婆就要完了。”文吃了一惊,问:“我老婆?是谁呀?”小慧笑了,说:“还能有谁?小妍呗!”文又吃了一惊∶“她怎么啦!”小慧说:“今早上舅舅来把妍给拉回去了,还责骂她越来越不像话,他要在今天上午就把那件婚事敲定,把日子定下来,你看把思奇也强拉走了。”文忙问:“我们通信的事,你舅也知道?”小慧点点头,说怪妍自己粗心,信就放在枕头下,看起来是方便,可老头子搜起来也方便。小慧接着又说了些妍的事,说妍平日过得挺苦的,父母亲待她很严,有一点点不遂心就提到那件婚事,骂她没良心,明明订了一门好亲,却还要挑三拣四地令老人伤心。文听了,半晌没言语,就那样垂头坐着,像是缺水的庄稼一般。小慧问:“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我可告诉你,你可得早打主意,我舅舅这人很倔的。”文对小慧说:“你舅舅要是了解我的身份和为人,他应该不会太反对吧,说句俗气话,我这可是一门好亲缘啊。”小慧苦笑笑,说:“百人百性,我舅舅就是这样天下少有的性格,认准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但是,有一点我们也得理解,如果他回绝村长那头,往后他在村里就不那么好混了。眼下你也别操之过急,等等看情况再说,一时半会还出不了事。”文抬眼看看她,迷惘地摇摇头,半晌才说:“我能见见她吗?”
       在思奇家匆匆吃过饭,文便随小慧来到城东三十多里地的槐树村头,小慧便叫他在这等她。小慧走了不久,文便见朦胧的月色中,走来一个行色慌乱的身影。文的心开始“咚咚”地狂跳起来,写信时的从容早已荡然无存。文迎上去,俩人面对面站着,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却能感觉到彼此那种把月色都搅得颤栗不安的激动。沉默,似乎在这样的时刻只有沉默最合适。文不再担心,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拥有妍,既然妍的态度已明朗,其后的艰难险阻自然不在话下。妍轻轻地幸福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往前走去。小径很窄,文想和她并肩走,便屡屡被瑟瑟的树叶刺疼了脸。“我没想到你会来。”妍说。“是不相信我的勇气?”文问。妍点点头说:“我怕城里人,特别是对有知识的人。”文笑了,说:“我有知识?”妍笑了,说:“在我眼里,你是个大学问家,信写得真好,几句话就把我说哭了。”文暗暗吐了吐舌头,心想:我在这小丫头眼里成了诱拐犯了。文扭头坏坏地看着妍。妍羞涩地向前跑了一段,又站下来等文。文的心里此时溢满了温情。恋爱的感觉是稻穗上潮湿的甜香,是浅草尖上露珠的沁凉。文真想张开嗓子大喊几声,让田野里的一草一木都分享他的幸福。
       西垂的月亮渐渐泛红,空气也渐渐潮湿起来。妍把手帕铺在地上,拉着文的手坐下来,说:“我想问你一句话,你有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要找我?”文沉吟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自从那一天晚上我见到你,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也许,这就叫缘吧!有缘无缘天注定,人无法选择。”妍的泪忽然下来了,说:“有你这句话,我死也甘心了。”文一愣,妍轻轻把头靠在文肩上,说:“你不知道,如果你明天来,就只能看到我的尸首了。”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泪水差点涌出来。妍抹着泪水说:“好了,有了你,我还想什么死呢?我一定对你好,一辈子也不离开你”文想轻松一下气氛,就说:“我以为只有别人谈恋爱时才说这些胡话,没想到我的妍也会酸溜溜地说这些。”妍含着泪花笑了,轻轻地在他手上掐了一下。
       妍认为,像文这样出色的青年,谁见了都会喜欢的,可是她错了。第二天,当妍把文带到父亲面前时,老头子的态度起初还算热情,可是等问明了文的家境身世以后,他的脸马上沉了下来,硬绷绷的像刮了一层浆糊,并毫不客气地下起了逐客令,弄得文很尴尬,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告辞。妍也很尴尬,在村口分手的时候,她低着头难过地对文说:“尽管我早有思想准备,没想到事情还是会这样,真对不起。” “没关系,我脸皮厚得很,这点小小的打击算不了什么,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文微笑地安慰着妍。妍拉住文的手说:“你在村口等我一会,我再好好和他谈谈。记着,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妍奔回家里,对父亲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老头子哼了一声说:“你就找回这么一个东西?”她愤怒地喊道:“他怎么啦?他是大学生,是机关干部,他才华出众,他前途无量,像他这样的人,就是在城里又能找出几个?”老头子冷笑道:“这有什么用,他一无家底二无靠山三无背景,没有这三样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是白搭。要跟了他,将来有你吃不尽的苦头!”妍大声喊道:“吃苦我不怕,我就要跟他,跟定了,谁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你休想,死了这条心吧!告诉你,我已通知雄家做好了准备,明天就把你嫁过去!”
       文在村口的桥头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太阳快落山时妍才匆匆地赶来。文单从妍的脸色便已看出事情不妥。妍说多挨一顿骂与少挨一顿没有区别,习惯了,然后便要坐文的车子跟他走。“我不怕他们伤心,”妍一边抹眼泪一边哭着说,“他们养我这么大,我也没少干活,也算扯平了。”文心里很乱,费了好长时间,才劝住妍,说我过几天找机会来接你。
       即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文接下来的事是找房子。房子是附近的民房,一间房子外加一个小厨房,月租金八十元。八十元其实是个不高的数字,但对于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文来说也算笔不小的开支。
       妍到来的那个上午对于文来说是个隆重的节日。文和妍一起从思奇家走出去时,思奇郑重其事地对文说,“我把她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待她。她是个农村孩子,又没多少文化,和你悬殊很大,今后你发迹了,可不能丢了她。”文的脸红得如一张红纸,吭吭哧哧地说,:“思奇,我若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俩人忙乎了半天,买回一些零七碎八的厨房用具和日常用品。文手头的钱很快就花光了,整理房间时文有些脸红,他从宿舍背回的被褥都已经破旧不堪了。妍掏出二百块钱递给文,说是自己在城里打工时的收入。于是俩人重新回到街上,购置了几件简单的床上用品。整理过的房间虽然仍有些寒伧,却显得利落、干净。文和妍在房间里一遍遍地走来走去,感受着拥有一个独立的家的愉悦。晚饭之后,妍迟疑了一下,说要回表哥那里去睡。文忙拉着妍说:“别走了,在这儿吧!”妍红了脸,“你这坏蛋,想打什么主意?”文讷讷道:“不是,我想——”文结结巴巴说不出个道理来,妍犹犹豫豫说:“其实,我的意思——”抬头看看文,红着脸不吭声了。文情不自禁地捧着妍的脸,定定地望着她,妍看看文,也不由自主地把脸仰起来,闭上了眼睛。文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他战战兢兢地看着妍灯光下如大理石一般洁白的脸,嘴唇慌里慌张地凑了上去。当他的唇真地触到了妍的唇时,妍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妍的唇滚烫,柔软,有一种淡淡的茉莉花的气息。妍刚开始有些拘滞,但很快就热烈起来。
       真正的热恋自此开始,并一发而不可收。妍每天早上很早就做好了早饭,等待文。在文上班的时候,妍就打扫房间,上街买菜做饭,或者一人静静地坐在窗前读一些文为她挑选的书,或看文的日记。文日产两页的那些鬼话往往把妍感动得热泪盈眶,特别是文认识妍之后写的那些文字每每令妍感动得恨不能立刻去找到文,把他狠狠地亲上一顿。文回家的时刻是最激动人心的。妍是一只小鸟,听见门一响便会欢快地飞进文的怀抱,然后便用柔软的温唇一次次啄击文的面颊,或者温顺地迎接同样的亲抚。然后俩人坐下吃饭,一顿饭往往要吃上个把小时。文把单位里的事讲给妍听,每一点滴都惹起妍浓厚的兴趣。文偶尔也问妍一些问题,妍便羞羞地笑,说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然而,散步、看电影、接吻,拥抱,这些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事情,永远令他们兴趣盎然。妍有时高兴得难以自持,便天真地告诉文,“我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幸福的生活,在认识你之前,我真是白活了。”
       一日,当俩人正收拾饭桌准备吃饭时,文的父亲突然来了。父亲不知道儿子正谈恋爱,这次来是要给儿子介绍一门好亲事。看到妍,父亲愣住了。文让妍喊爸,妍只是笑,忸怩了半天也没喊出声来。父亲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文出门送他,父亲问:“她有工作吗?有户口吗?”文摇了摇头。父亲哼了一声,“你真糊涂。”文说:“这有什么要紧呢?”父亲教训道:“你一个月才几个工资,以后有了孩子又怎么办?”文说:“我会过好的,会有发展的。”父亲自信地一笑,说:“我一生虽没有大发展但还算平稳,所以请你相信我的眼光。我这里有一门好亲事,是民政局长的女儿,在银行上班,人长得好,工资又高,过几天你们见见面。”文一口回绝:“没有爱情才找女人呢,我有爱情,什么也不需要。”父亲气得一跺脚,走了。
       
       第二天上午,文心中不安,便请了假回家去和父母谈判。第一轮谈判的结果很糟糕,惟一的共识是一致同意下星期二重开第二轮谈判。回到自己的小屋,文惊讶地发现思奇两口子也在。没待文说话,妍就高兴地告诉他,她父亲来过了,同意了俩人的婚事。文疑惑地看看思奇,思奇点了点头。思奇说:“舅舅是沉不住气了,看到了这个既成的事实,只好答应了。当然,这里面有我们两口子很大的功劳,你们小两口可别忘了。”文立即喊了一声大哥大嫂。小慧笑了,说听你叫惯了名子,这么一叫怪不舒服的。然后小慧看了看妍,叹了一口气:“妍今天可是挨了一顿好骂。”妍淡淡一笑,说:“只要爸能答应,我挨再多的骂都乐意。”
       妍父在给文一个喜悦的同时,留了两道应用题,要他按时交卷。第一道题不太难,要文家找一个正式的媒人上门提亲。第二道题也很简单,要文的父亲代付退亲的四千元钱,并再交八千元的聘金。文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惟一的办法是曲线救国,先打动母亲。文事先也没打招呼,就把妍带回了家。这一次妍的嘴特别甜,一口一个爸,一口一个妈,虽然叫的时候脸很红,总算完成了文交付的任务。这一招果然很灵。母亲没有女儿,被妍几声妈叫得骨头立时酥了,父亲也是干咂嘴巴没办法。最后老两口总算默许了俩人的事,但默许是默许,父亲的态度仍然很消极。文试探着和他说了妍父的第一个条件,父亲一口回绝,说恋爱都谈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找什么媒人?文给呛了一下,第二个条件压根儿没敢说出口。回到小屋,文和妍商量对策,妍只一个劲儿地哭,没有任何主见。文无奈,自己做主去找了一位父亲的老相识,请他做媒。第二个条件是要用钱来完成的。文犹豫了几天,找到一位在信用社上班的同学,从他那里贷了一万二千块钱,对外只说是父亲掏的腰包。一万二千块钱由思奇送走后,妍一头扎到文怀里痛哭起来。文的鼻子也酸酸的,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下聘时间定在12月中旬,文手里只有七十元钱,是他上班以来所有的剩余,而且要二十天以后才能发工资。文没办法,只好先借了三百块钱,按乡俗买了聘礼,请媒人在下聘书的日子送到妍家。当天妍也回去了,是和思奇、小慧一起走的。文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心里一直不安宁,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媒人是黄昏时分回来的,手里拎着临走时带去的一只猪腿。妍父嫌猪腿太小,说文父亲看不起他,便坚决要争这口气,让文重新送一次聘礼。文被彻底激怒了,他把猪腿狠狠地扔在地上,又在上面狂怒地踩了几脚,一个人满怀悲愤地跑上了街。
       街上人很多,一个个喜气洋洋,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在夕阳的余晖中,这些明媚的男人和女人的脸生动地点缀出一幅歌舞升平的景象。文看着难受,就扭头往回走,经过一家小酒店时,一踅身走了进去。看见影儿一个人坐在一个临窗的雅座上喝闷酒,文走了过去,也不说话,抓过桌上的酒瓶张嘴就喝。文本没有多少酒量,今天却特别想喝,一连和影儿连干了三大杯,搞得脸红脖子粗。影儿也不劝他,又要了两听啤酒放到文面前,把白酒收了起来。影儿平日对文很关照,文觉得与影儿来往过密有点对不起妍,总是尽量躲避。其实俩人很谈得来,性格中有一种天生的默契,这是文无法否认的事实。影儿出身高贵,人长得也很高贵,有一种一般女孩子无法比拟的气质,又有口才,平时谈吐得当,不卑不亢,令办公室里年轻的年老的对她都很敬畏。影儿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工作认真,这使她的高傲有了一种魅人的力量。影儿和文的办公桌面对面,这使得文对她的了解更进一层。影儿对人傲,包括主任,但在文面前,却温柔得像一只小猫。文私下想想,如果没有妍,影儿将是自己最理想的选择对象。雅座间的顶灯由两根麻花形的日光灯组合而成,这样,在一层亮色的基础上又着上一层亮色,便有了一种洁白的瓷光效果,处在这样的效果中,会令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推心置腹的愿望。影儿话锋轻轻一带,就把文的心事勾了出来。文知道在影儿面前自己不该多说,言多必失,但在酒力的催促下脑子已不听使唤。文也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模糊看到影儿的面色很不好看,闹不清是忧伤还是气愤。两听啤酒喝完了,文抓过白酒继续喝。影儿也不拦他,只轻轻地说:“想喝就喝吧,你这人,难得醉一次的。”文很受感动,觉得以往自己回避影儿实在不应当。在影儿的怂恿下,文喝得酩酊大醉。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的家,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时,发现影儿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炉子上正煎着酸鱼汤,屋外阳光普照。“睡醒了?”影儿站起来,把锅端下来。文点点头,开始回忆昨天晚上的事。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在影儿的搀扶下回的家,似乎还吐了影儿一身。文歉然,“昨天我喝多了,对不起。”影儿把鱼汤递给他,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就没阻止你。”文喝了汤,便催影儿去上班,并代自己请个假。影儿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临出门时影儿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说:“我觉得,事已至此,你该好好想一想了。”文被说得垂下头去,暗骂自己该死。在之后的几天里,影儿来得很勤,每次来都带一些好吃的东西,有时还带一些娱乐性的书刊。文想说几句推辞的话,又怕伤她的心,就没敢开口。不过文的确从影儿那里感受到了一种有别于妍的温情,这种温情令他留恋,令他感到一种胆战心惊的幸福。
       妍是一个星期以后回来的。当妍到办公室去找文时,影儿正与文热烈地讨论一道菜的做法。妍取了钥匙,一声不响地回去了。文看到妍的眼窝深陷,两眼发红也相随着回去了,留下影儿一人在那里暗自伤心。
       回到家里,妍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文就哭开了:“文,我想过了,只有先斩后奏这一个办法了。”文摇摇头:“还是再等一等吧”。
       等待的日子被意外搅得支离破碎,充满不安和忧伤,令文下定了决心。妍父连着来了几次,强迫妍跟她回乡下去,妍不答应,妍父气得用砖头砸烂了自己的手指。文的父亲也连着来了几次,和文进行了几次极其不愉快的谈话,谈话的主题仍是民政局长的女儿。父亲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听说了聘礼的事。父亲大为震怒,说要去找妍父说个明白。矛盾日趋激化,激化的结果只对两个人构成伤害,那就是文和妍。一味犹豫下去会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文去找了思奇,表明了提前结婚的态度。思奇有些犹豫,怕舅舅怪罪。小慧说这个家我当了,有什么事让舅舅来找我,思奇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文在结婚前三天一个人跑到一家珠宝行,心里惴惴不安。珠宝行里到处金碧辉煌,耀目璨然,一只只金饰银饰在紫色、天蓝色的天鹅绒托衬下闪射着耀眼的光芒,如一个个待字闺中的高傲少女。文转了一圈又一圈,眼睛瞅得生疼,最后他暗自长叹一声,神情黯然地走了出来,背上感受着刺人的势利的目光。在无可奈何的心境下,文去了一家小小的精品屋。店里摆满了仿制的饰物,远看有一种乱真的效果。文在柜台前站了两小时,把每一种样式的戒指都细细揣摸了一番,最后他选中了一枚心形戒指,心的中央嵌着一枚红豆粒大的红宝石,售价八元六角。回家后见到妍,文犹豫了半晌,才把那枚戒指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妍惊喜地叫了一声,这一声令文五内俱焚,鼻子似乎给人重重地捶了一下。“你没看出这是假的吗?”文问,妍摇摇头,说:“我并没有想得到一枚金戒或钻戒,我只想得到一枚结婚戒指,怎么能说是假的呢?难道铜戒铁戒就不叫戒指了吗?”文激动地问:“你真的这么想?”妍伸出手,让文为自己戴上戒指,说:“咱们处这么久了,我没哄过你一个字。”文在妍手上狂吻着,喃喃地说:“妍,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我一定要送你一枚最昂贵的钻戒。”妍点点头,说:“我相信你,这枚戒指我一定永远珍藏。”
       文的财力只够置办一桌酒席,但他还是去找了一位同学,让同学为他找两辆轿车,他要给妍一个辉煌的记忆。文曾看过一篇文章,说女人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就是她们结婚时坐的代步工具。
       元旦的早晨空气清新,晴空万里,到处都呈现出一派祥和的景象。文把昨晚写好的大红喜字贴得满院子都是,弄得楼上楼下的几个姑娘大婶直笑。9点钟的时候,同学找的轿车开来了,是两辆黑色的“桑塔纳”。文把剪好的大红喜字认认真真地贴在车头,稍事休息,便坐进车里,直开思奇的小家。
       按本地规矩,轿车或轿应从男方父母家出发,由男方亲族中的两个女孩和两位长辈一起去女方父母家迎娶,隆重些的还有乐队,敲敲打打、热热闹闹、浩浩荡荡、喜气洋洋的。文和妍的最大愿望是生活在一起,以免再生事端,对于一切繁文缛节虽然心向往之,却无力做到。车到思奇家,小慧扶出了妍,妍穿了一身当时十分流行的红羽绒服,头上扎着红花,脸给映得红红的,眼里噙满了泪花。思奇随后出来,把自己置办的几件简单的陪嫁品放到车上。小慧和妍坐上第一辆车,文和思奇坐上第二辆车,按原路徐徐返回。路程不远,车速也不快,行至三岔路口,迎面吹来一阵疾风,把两辆车头贴着的喜字全给刮飞了。文心里一紧,一层阴影乌云般袭上心头。
       文刚从车上下来,主任就赶到了。主任递上一个红包,说是办公室同事的心意。红包上写着恭贺人姓名,文看了看,发觉独缺了影儿。酒席散得很快。人很少,加上主任和司机才七八个人。席散后其他人陆续走了,只有思奇两口子留了下来。四个人心里都不大舒服,说了一阵子话,觉得无聊,就找了一副扑克牌打“升级”,给人的感觉不是结婚,而是两家朋友星期天闲聚。天黑下来了,思奇拉小慧站起来要走,妍扯住不放。思奇叹了一口气,在妍额上亲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出了门。文关好门,关掉电灯,点燃了两支红蜡烛。烛光红彤彤的,映着墙上的大红喜字和头顶上的拉花,映着崭新的被褥和一对大红绣花枕头,映着妍头上红色的玫瑰和她红红的脸颊,才显出一些喜气来。文看了妍一会儿,走过去,捧住妍的脸亲了一下,说:“妍,今天是咱们的好日子,别想那么多好吗?”妍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妍哽咽着说:“文,我真的想不到咱们的婚礼会这么冷清。”在文的一再解劝下,妍的情绪逐渐好转。文看见了妍的喜色,便想开几句玩笑。文说:“妍,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妍红了脸,啐了他一口,文笑着就要动手,妍指了指洗脚盆,文便倒了满满一盆热水端到妍面前。妍说:“我要你给我洗。”文摇摇头,妍说那我不洗了,就这么睡。文无奈,只好握住妍小巧的脚,为她除去袜子,轻柔地洗起来。
       夜很深了,妍偎在文的怀里,时而吻吻文的脸,时而用手抚抚文的唇。文问:“你在想什么?”妍说:“有一个这么爱我的男人,我在想自己该怎样报答他。”“你爱我吗?”妍沉思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什么叫爱,真的不知道。我只觉得自己好像前生注定是你的,对你有一种死心塌地的信任感,觉得你不会错待我。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担心。”“可是,这不一定是爱。”“还有,你在那个时候给我写信,我觉得一直阴着的天忽然亮了。”“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妍在文身上掐了一把,说:“你说的什么呀?”文淡淡一笑,心里有些许的失望,他拢了拢妍的长发,说:“妍,你知道,我们的基础很薄弱,所以,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当然,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不是一个碌碌无为的人,早晚有一天我会发达,你对我有信心吗?”妍说:“只要有你,我什么样的苦都能忍受。”红烛燃到最后,烛芯慢慢地歪倒在红亮的蜡油里,猛地亮了一下,便无声地熄灭了。
       第二天早上,当妍还在梦乡时,文已经跑到附近的花圃里买了一盆茉莉花。文把花整理好,浇了一点水,便端进屋里,放在床头柜上。妍看见了,不解地问:“怎么寒冬腊月想起来栽花?”文说:“我要把它当作咱们的结婚纪念,也算是一种象征吧。当咱们锡铁铜银金婚姻纪念日来到的时候,你想想,它会长得多茂盛?”妍笑了:“以往听人家说,一般文人都酸得倒牙,现在听听,倒也酸得很有意思。”文忍不住笑了。
       蜜月是爱情的极致,当性爱与情爱最初融合在一起时,对爱的体会最深。文和妍的蜜月是在新奇、激动和期待中度过的。文在上班的时间无法克制内心的期待。妍的怀抱温暖甜香,妍的脸圣洁纯美,令他对下班充满渴望。当他走进家门时,一定能看到一盆热热的洗脸水和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妍的吻点缀着每一个细小的时间空白,如一朵朵盛开的鲜花香甜了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俩人有时会在晚上去看一部国产片,但大部分的晚间呆在家里,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有做不完的小事情。冬日的夜晚漫长而漆黑,寒风时而吹动关不严实的窗页,发出悉悉的声响。但这对于文和妍来说,永远是一曲调剂精神的伴奏。妍是文的彩电,文是妍永远读不倦的一本书。温馨的气氛把他们紧紧包围住,遮没了因屋中的简陋而造成的清冷。经济的窘迫被暂时搁置在一边,时而袭上心头的困惑倏忽便消失了。最常来的客人是思奇两口子,思奇每次来都带一些小食品,围着火炉小酌一番是一种温暖的享受。思奇说他过年后极有可能要到广州去。他和小慧的工资少得可怜,实在不足以养家糊口,何况,他们还准备生个孩子。思奇问文怎么想,文沉思了半响,摇了摇头。文深爱自己的工作,很多人写起材料来有一种痛苦之感,文却从中得到极大的享受。往桌前一坐,便有许多美妙的句子涌上心头,令他急切得手的动作都跟不上大脑了。另一方面,主任已私下许诺,到下半年,一定想法子帮助他入党。入党是政治生涯的第一步,他一定要走好。思奇看了他一番,说:“我担心学问会把你坑苦的。”文摇头不信,文说现在一个大学毕业的国家公职人员生活得不如小商小贩,这种不正常的情形不会继续下去的。思奇就不再劝他,俩人默默地喝酒。
       
       蜜月刚结束,春节就到了。文和妍没有听到双方父母的召唤,托人捎信去问,也得不到回答,因而对过年充满了恐惧。文让妍随他回父母家过年,妍犹豫再三,摇了摇头。文没有坚持。对于父母是否能愉快地接纳他们,文的心里也没有底。与其碰壁,不如过个清冷的年。除夕之夜终于喧哗着来临了,连续不断的鞭炮声和邻家电视机里的欢笑声穿过薄薄的门扉飞进来,令妍的表情惨不忍睹。小两口早早地吃了年饭,就默默地上床躺下了。文闷闷地想着心事,偶一扭头,看见妍的脸上已流满了泪水,泪水模糊了妍的五官,也模糊了文的心。文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便翻身下床,坐到桌子前开始写一篇散文。文的散文写得很好,但从未投过稿,以往他只把这当作遣兴怡情的一种方式,现为了补贴生活,他必须把它当作一种商业手段。不知过了多久,薄薄的曙色透过窗纸无声地落到桌子上,提示文一个崭新早晨的来临。
       上午,文和妍提了两条烟和几瓶酒去了主任家,这是他们计划中惟一无法省略的。妍在文的憧憬中生活着,自然对文的想法表示赞同。主任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让小孙子过来喊小叔叔小阿姨好。文看看妍,妍把孩子揽在怀里,掏了两张五十元的新票子给他。主任一边说小孩子不懂事,一边和文说起入党的事。主任的思路很开阔,联想也很丰富。主任说:“入党的事过了年就办。你刚来,操之过急不大好,其他人会有看法的。”文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接着,主任又讲了年终考核的事,说年前没来得及搞,年后一定要搞的,你心里要有个底。文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脸上仍然挂着笑。妍看看他,把脸扭开了。
       回到街上,看着满街热闹的景象,妍的脸色活泛了许多,便攀住文的臂,说:“文,你知道你刚才在主任面前像什么吗?”文问:“像什么?”妍小心地看着文的脸说:“我还是不说了吧,说了你会伤心的。”文说:“还是视力模糊的好,我也知道刚才自己的神情不合适,但是,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得直奔目标走下去,一路上徘徊退缩反而没意思。以我的性格,其实不适合干这个,但是我适合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妍,我受委屈不要紧,关键是你得理解我。”妍把脸贴在他臂弯上,说:“嫁鸡随鸡,嫁你随你。我一个乡下妹子嫁了个大学生,还能不满足吗?何况你大小也是个干部啊。”
       思奇是正月十六走的,思奇走的时候把小慧托付给文两口子照顾,此时小慧已有了身孕。这样,妍的时间就分作了两块,除了做家务,还要抽空到小慧那里坐坐。忙是忙了些,倒也减少了一些孤单感。一转眼,春暖花开,到了衣服换季的时候。文和妍到街上转了一趟,给吓了一大跳。才个把月时间不上街,物价又长了许多。一件外套,像样点儿的已卖到了二三百,更不用说领导新潮流的了。低头想想自己箱里柜里的衣服,陈旧不说,式样早就落伍了。满街到处都是穿皮茄克和高档西服的,领带打得很工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不济的,也穿件崭新的绒面茄克衫。小妍眼涩,就拉了文回来,文拍了拍妍的脸,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妍笑了:“我也没怪你呀。”文暗暗叹了一口气,把那盆茉莉花端到窗台上,洒了一些水。茉莉长得很好,绿油油的,不但没因为挪根而影响生长,反而又添出几片嫩芽。文想茉莉只喝水不吃饭,这是它能茁壮成长的主要原因,只要它长得好,自己就能心安。
       妍坐在窗前,沉默了半晌,才回过头来对文说:“其实,这些天来我每天都在想,我们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两个人吃一个人的工资,没有其他来源,你那万多块钱的贷款何时才能还哟。我想好了,我去汽车站擦皮鞋,一天兴许能挣个十块八块的。文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他上前抱住妍,把妍放在自己腿上吻着,说:“我能忍心让我的小宝贝去风吹日晒地给人擦皮鞋吗?不,我不让你去。”妍垂着头说:“我知道,你好歹是个干部,那汽车站出出进进的人很多,难免会碰上你办公室的人,你以为我想给你丢那个人吗?我的脸皮就不红吗?但是,不这么做又怎么办呢?”文说:“容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文其实已无法可想,这个时候逃避是惟一的办法,能拖一天是一天,拖不过去再说。妍的决心看来已下定了。她每天都要去汽车站实地考察,回来就拿出家里仅有的两双皮鞋练手艺。把文为她选的散文抒情卷言情卷之类的精神食粮统统束之高阁。文知道这次是无可挽回了,就听之任之,既不阻挡,也不鼓励。文近来也很忙,办公室零零碎碎的事很多,常常把他忙得焦头烂额。在工作之余,文还经常往主任家跑,看看有没有需要自己干的活。初时文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自然,每次去都脸红耳热的。渐渐地就习惯了,表情与动作配合得近乎行云流水。主任家的活还真不少,零七碎八的,总也干不完。主任在默许了文的殷勤之后,几天不见他到家里去就有些不习惯。俩人的关系一日亲密于一日,文的疲累却一日过于一日。每次回到家,文看到妍一人忙乎,身上再累再乏,也要过去帮一下忙。实在不行,也要歉意地笑笑。妍说他是当官的心,小百姓的命。文想,自己是一辆顺坡而下的车,在惯性的作用下已别无选择。
       夏季的到来迅猛无比,仿佛仅仅是一天之隔,街上便到处飘游被阳光照射得五彩缤纷的裙子。在这样的时候,妍郑重地向文宣布:明天我要正式开工了。文坐着不动,目光里充满悲哀,这一夜文不曾合眼,他翻来覆去,反反复复地想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错了。妍也没睡好,一忽儿背过身去,一忽儿把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妍的手上依然戴着结婚时他送的铜戒指,在昏黄的灯光下铜戒指放射着黯淡的光,如一只疲倦的眼睛。第二天早上,文喝了一碗稀饭就上班去了。等他下班回到家,发现门紧锁着,他打开门锁走进屋里,在饭桌上看到了妍留下的一张条子:文,我去了,饭菜在锅里。文连忙骑上车子直奔汽车站,离得老远,便见妍躬着身子在一位高大威猛的男人脚下紧张地忙碌着。妍穿了—件乳白色长裤长褂,薄薄的,很整洁。脚上穿了一双皮凉鞋,小巧的玫瑰色的脚趾露在外面,很是招人怜爱。文等妍暂时空闲下来,才推车走过去。妍看见他,问:“你怎么来了?吃饭了吗?”文看着她那被强烈的阳光晒得汗水淋漓的通红的脸,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到一个小卖部买了一瓶冰镇饮料递给她。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刚开工,你就乱花钱。”文要帮她,妍连忙四下看了看,摆摆手说:“你走你的吧,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文不走,妍便过来推他,看看离上班时间又不多了,文只好骑上车子走了。
       文下午下班后把晚饭做好,一人闷坐了一会儿,便去接妍。妍的神色很疲惫,但疲惫的后面是难以按捺的兴奋,白天的羞涩已荡然无存。两口子回到家,妍急不可耐地要数钱,给文拦住了。文弄了一大盆温水,把妍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把她按进水里,心疼地为她撩水洗着。妍把头枕在他的膝上,两腿搭在盆沿儿上,显出疲累后的轻松。“我没想到擦皮鞋的生意也这么好做。”妍说:“明天我要早点去。”文摇摇头,说:“刚开始别太累,到现在中午饭也没吃,大热天的你受得了吗?”妍一边说不碍事,一边抓过衣服,掏出钱来一张一张地数起来。四十多块!妍高兴得光着身子扑进文怀里,轻轻喊着“文,四十多块,除去成本,至少有利润四十块呢。”文怜爱地抚着她的背,打趣道:“还利润呢,说赚了四十不就得了?”妍红了脸,说“我不是想斯文点吗?”
       晚上小两口一边吃饭,一边盘算着以后的日子。妍算着,一天四十,一个月就是一千二,不到一年就能把贷款还了。无债后的轻松是妍最大的憧憬,妍想象着那时可以不必像现在这样从早干到晚,可以和文一起逛逛公园,拍拍照片。“我连一张好照片也没有,”妍噘着嘴说,“到时候咱得补上几张结婚照,你看人家卧室里挂的,多美多神气。”文笑着点点头。“可是,”妍又说,“到时候我会老吗?我真怕我天天在太阳底下晒,时间长了会和对门饭店的老板娘一样,皮肤又红又皱,胖得像个猪。”文动情地看着妍,“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美的。”然后文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妍。这是他的第一笔稿费,四个月前写的稿子,今天才结了这么一个果。妍很高兴,假意推让了一下,说让文留着买烟抽,见文摇头,妍便收起来了,说攒在一起好还债。
       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快下班时,主任微笑着来到文跟前问:“文,小妍是不是在汽车站擦皮鞋?”文点点头:“她瞎闹哄。”主任摇摇头,说:“这样也好,手头可以宽裕点。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你看咱们办公室,今天你来之前尽议这事了。”文只是笑,什么也没有说。这时,影儿走过来喊他,说传达室那儿有人找。文出门刚走两步,影儿在背后问:“文,你不觉得委屈吗?”文知道影儿指的是娶了妍这件事,不由来了气,说:“我委屈什么?”影儿也一脸怒气往上涌,想说什么,又止住了,泪水悄悄地涌到了眼眶。文见了,连忙低头走了。
       文没想到传达室那儿等他的是他父亲。自打与妍结婚以来,文还没与父亲见过面。文叫了一声爸,父亲点了点头。然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迟疑了半晌,说:“文儿,真的到了这一步吗?”文心里酸酸地点了点头,以为父亲已经回心转意,就说:“爸,过几天我们回去看妈。”父亲没回答,爷俩儿闷了好一会儿,父亲才说:“当初我劝你你不听,如果她有户口,有工作,何至于今天?去年我要给你介绍的那个,人家嫁了个市建委的,她刚刚结婚就分了房子,每月千把块钱收入,过得很美满。刚才我在汽车站看见了妍,心跟针扎似的,不是为她,是为你。”文转身就往办公室走,走了两步,回头对父亲说:“我过得很好。你老安享晚年吧,别操这个闲心。”文回到办公桌前,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悲壮的情绪。
       妍的生意越做越好,每天都有四五十块钱的收入,只是累得很。妍一天只吃早晚两顿饭,中午饭顾不上吃,顾得上吃也没有胃口。每天只带一大瓶凉开水去,到晚上已喝得精光。汽车站到处都是冷饮店,但是妍舍不得买个冰淇淋吃,哪怕五角钱一个的也舍不得。邻近做生意的都知道妍会过日子,文每次去接她,都会有几个人向他夸妍,说他娶了个好老婆,令文从中得到一些安慰。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妍的身边忽然多出了十几个年轻的和不年轻的擦皮鞋的女人。妍起初有点生气,说这些人看人赚钱眼热。几天后她的心里渐渐平静了,大家都是没工作或有工作下了岗的,混碗饭吃都不容易。妍并不担心她们影响自己的生意,她人长得漂亮,待人又热情,因此,她的鞋摊前永远比别人摊子前的人多,自然,她每天赚的钱也比别人要多。妍晚上回到家以后,第一样享受是让文给她洗澡,刚开始是文自愿,接着是妍发嗲,非要文洗,再后来就成了习惯。文每天虽然很累,仍坚持尽量满足妍。有时劳累心情不好,文就实在不想动,妍便会生上一点气,说他不体贴人。文就骂她是媚狐子,妍便学着狐狸的样子往文怀里拱,把他搞得哭笑不得。在文的心里,永远存在着一种缺憾,这种缺憾不是来自妍,而是来自他的内心。每当看到那些与自己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小夫妻衣着时髦地相携着上街购物,或看到一些美貌不美貌的少妇养尊处优地变着法儿吃喝享受,文就想到自己的小爱人。妍比所有的女人都美都贤淑,为什么就必须得去给人擦皮鞋,一天到晚累个臭死?她这样的女子应该优雅舒适地过日子,然而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缘。文往往把这归于自己的无能,这种自我埋怨与前途的黯淡结合起来,总是把他搞得心头酸酸的。于是,看主任那里还没动静,文就鼓足勇气和他提起入党的事。主任恍然惊悟,说下星期一定开会研究。文和妍讲了这事,要她拿出二百块钱,给主任买两条烟。妍有些舍不得,看到文可怜巴巴的样子,才勉强同意了。文接过渍满了妍香汗的钱,眼睛都不敢看一下。到了下个星期三,主任告诉他,会开过了,有些阻力,主任又说有点阻力也不怕,干什么事都有阻力,咱们今年一定把党入上,明年再计划报副科级。文听了很高兴,一度黯淡的心火又旺盛起来。帮妍收拾好擦鞋工具,文就把主任的话学给妍听。妍自然也很高兴。两口子说起闲话,妍就把主任夫人今天到汽车站搭车时在她这里擦皮鞋的事也说了。文紧张地问:“你收她钱了?”妍疑惑地说:“我帮她擦了鞋,为什么不收钱?”文就指着妍数说起来。妍气不过,饭也不吃,就坐到床上去,说文我算看透你了,你这人与那个叫什么的小公务员有什么区别?文以前曾把契诃夫的《小公务员之死》给她看过。
       转眼又是寒冷的冬天,妍此时却正被她心中所策划的计划沸腾着,她搂住文的肩膀说,这几天,我去街上溜达了一圈,发现服装生意特火,我寻思,靠擦皮鞋能赚多少?可服装呢?我一个同学在城南卖服装,几年下来,赚了几十万呢!我们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很多,现在家里什么也没有,样样都得置。还有,你入党花了多少钱?不下二三千了吧? 你不是还想升职吗?哪一样不得花钱?”文知道妍的话是对的,这两年来为入党的事呕心沥血,尝尽了其中的苦涩。每天含辛茹苦,在夹缝中求生存,文深知活得不易。他盼望自己能早日摆脱这种困境,摆脱的惟一办法是把副科级搞到手,然后跳出去,到另一个单位去发展。买一斤茄子要花一斤茄子的钱,要把副科级弄到手,自然也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每一宗每一项都是花钱的买卖,除了真正的人心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价。文在作出决定后只疑惑地问了妍一句话:“咱们过去很穷,现在也很穷,但心情是愉快的,爱情是富裕的。以后有钱了,还会这样吗?”妍肯定地回答:“当然。”
       
       妍干任何事都雷厉风行,这与她温存的一面形成鲜明对照。服装店一个月以后就开张了,开店的成本几乎全部来自思奇。当妍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思奇时,思奇当即表示支持,并很快就汇来了二万块钱让她做启动资金。文为小店起了名,叫“妍妍服装屋。”并花了一个晚上的工夫写了一块牌子,正宗的魏体。文把这看作自己生活中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办公室里散了名帖,请大家到家里坐了一场,并许诺:本办公室的同事,凡去小店购衣者,一律免收利润。妍说他这是会做人情,文说自己这是在为她做广告,这些人都有头有脸,交际广,档次高,一口传百口,不怕“妍妍服装屋”不出名。最劳心费神的事是进货,不仅辛苦,还担风险。这里的服装进货渠道,一是株洲,二是武汉汉正街,一般初做服装生意的大都是去株洲,去那里只要一天两天就能回来。但文还是担心妍一人出门有危险,一个单身女子,别说带现款出门,就是空身也不放心。文说还是我陪你去吧。妍不同意,说她已打听过了,本地每天都有不少人出门进服装,她可以装作是一路的,不会有什么风险。
       妍是早上5点走的,天黑黑的,冬夜的寒气如一根根银针把人刺得全身麻麻的。文把妍送上车,千叮咛万嘱咐。妍也有些心虚,但仍强撑着说了些很巾帼的话。车临走时,文又厚了脸皮求妍邻座的一位很精明的胖大嫂在路上多多照顾妍,胖大嫂看看他,略含讥讽地说:“放心吧,小白脸。干这行的,是男人的别怕挨打,是女人的别怕脱裤,脱了裤一准成功。”文听得心惊肉跳,逃也似的回了家,其后便是时时刻刻处在一种心惊肉跳的等待之中,仿佛有一把锥子正窝在他的心里,他动也疼,不动也疼。他想象着可能发生的一切不幸的事,整个人被后悔和恐惧所包围。
       第三天夜里,文与昨夜一样无法入睡,便取了本书心情郁闷地读着。外面刮着很大的风,偶尔有一根树枝被吹折,发出响亮的断裂声,震颤着人的神经。正当他处于一种情绪混乱状态时,门外有了一点动静,似是脚步声。他飞快地溜下床,迅速地打开门,拉亮走廊里的路灯。走廊里站着他的妍,不折不扣,正是他亲亲的妍。妍穿着她那件大红的羽绒袄,正扶着墙在喘着粗气。她的头发早已乱成一团,脸色被一层冰冷的铁青所包围。文几乎认不出她了,她疲倦的神情如一朵已近枯萎的小花,呈现出一种干枯的形态。文一把抱起他的小爱人,把她放到温暖的被窝中,把冰冷冷的小脸蛋整个儿搂在怀里。过了好一会,妍才抬起头来说出了一句话,“娘呀!我差点死了一回。”文把炉子打开,用热毛巾为她擦了脸、手和脚,又泡了热茶给她喝。一杯热茶喝下去,妍才开始讲述这两天发生的事。所有的事都与幸福无关,与好心情无关。辛苦,疲惫,屈辱,恐惧,这是两天里妍的全部生活。妍讲得最伤心的一什事,是一位瘦猴老板给她的屈辱。瘦猴说愿意以六折的价格卖给她一百件羊毛衫,条件是陪他到楼上去休息半天。妍打了他一巴掌,两秒钟之后她也挨了同样的一巴掌。如果不是胖嫂相帮,那天上午她便成了瘦猴案头的一顿下饭菜了。文听着,忍不住流了泪。文说妍算了,只此一次好吗?卖掉这一批货就不干了。妍摇摇头,说,“万事开头难,下一次就容易多了,你放心,和胖嫂一起去,不会有事的,她可厉害着呢。别看生意人表面勾心斗角、斤斤计较,关键时她会舍命帮你。不像你们官场中人,表面上客客气气,文明得不得了,关键时总是在背后狠狠的踹你一脚。”
       服装屋开张之初,由于样式少,生意并不景气。两个月以后,随着服装式样的增加和妍经验的丰富,销售状况开始好转。妍是个机敏而且善于总结的人,随着服装店牌子上油漆的日渐褪色,她的售货经验也日渐丰富,最后连隔壁鸿兴服装店里老谋深算的韩辉、胖嫂夫妇也不得不佩服地称她是一匹商坛黑马。文白天偶尔有闲空,就到店里来看妍卖衣服,看着看着,文的眼神迷糊起来,他怀疑眼前这个女子还是不是以前的妍,眼前这个女子浑身是嘴,任你怎么问,也有得回答,话语轻巧,动作轻灵,作风泼辣,面部表情复杂多变,一会儿凝神静听,一会儿爽朗大笑,一会儿拧眉注目。文在感叹的同时,心里也有些沮丧,觉得总有一些不安隐隐浮在脑际。文想妍去年擦了那么久的皮鞋,怎么就有这么大的改变呢?也许生意都有个做戏的问题吧?还有一点令文无法坐视不见:妍的服饰也日见光鲜起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店里进了什么衣服她就穿什么衣服,每样穿上一天,脱下来,照样一分不少卖出去,而且还起到了广告效应。妍的身架子特别好,什么衣服穿身上都好看,吸引得小姑娘大嫂子们不顾自然条件一味地模仿。妍让文也穿,文不穿,说你穿过的衣服还卖给人,损不损?妍就笑骂文死脑筋。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妍不仅帮文还清了贷款和其它所有债务,也归还了思奇借给她的二万元启动资金,手里还拥有了五位数的存款。妍拿出三千元,让文去买一台彩电。文不干,说买了是你看还是我看?妍说让你买你就买,买东西非得天天使用它?我的目的是家里得拥有,不然怎么能算个家?文心里老大的不是味,又不好说什么。妍又说钱给你了,让你跑个腿你还推三阻四的,说得过去吗?于是文跑到街上去买了一台康佳彩霸。在其后的两三个月时间里,文又奉妍的命令买回了冰箱、VCD等。妍说接下来的重大事情就是寻个好地段,买一套称心的商品房。
       妍的想法是激动人心的,但文却逐渐嗅出一些不对味来,主要是她的语气中有一些令人听着不舒服味道,少了以往的委婉和温存,多了些颐指气使的成分。文想也许她是累的,从早干到晚,别说一个女人,就是男人也受不了。文就有意识地往店里多跑了几次,想借此减轻一下妍的负担。不想妍并不欢迎,妍说文一插手就乱了。有一次,文到店里去,妍不在,韩辉坐在两店中间,说妍和胖嫂一起买化妆品去了。百货大楼新进了一批化妆品,据说亮肤护肤效果极好。正说着,来了两个女孩子买服装,女孩子看中了一件黄色西服,极艳极亮的那种黄色,穿在那两个女孩身上不好看。如在黑黢黢的物体上生硬地套了一张黄皮。文说:“你们穿这西装不如穿颜色淡一些的,这里有,价钱也便宜一些。”两个女孩子看打份像农村来的,估计是刚从婆家要了丰厚的嫁妆钱。高一些的女孩子说:“你那淡颜色的西装卖不出去了吧,想推销给我们?”文恨不能朝腚踹她两脚,文说好好,你们爱买什么样的请随便。文知道黄西服进价九十元,加上百分之四十左右的利润,应该卖一百二十到一百三十元。女孩子见文好说话,便缠住讲价,粘粘乎乎的,热年糕一般。文一咬牙,把价让到一百一。韩辉在旁边看着,一个劲儿地笑。正在这时,妍和胖嫂回来了,一人拎着一个化妆盒。妍听了文的汇报,板着脸说:“不行,这西装进价一百九,卖二百一,少一分钱也不行。”两个女孩子听了,扔下衣服就走。妍上前一把拉住说;“试了这半天了,手上身上油乎乎的,把衣服弄脏了就想走人?”女孩子也不是软柿,两下吵作一团。文站在旁边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胖嫂和韩辉也走了过来,把两个女孩子骂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看躲不过,丢下二百一十块钱拿了衣服就走。
       晚上关了卷帘门,文一个人躺在钢丝床上生闷气。妍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怎么?害病了?”文豁地坐起来,闷声闷气地说:“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怎么能那样对待顾客?”妍没好气地回答:“你想我怎么样?让我学雷锋做好事?”文瞪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妍又说;“你以为我喜欢和人吵架?我为的什么?还不是想多赚几个钱?你好好观察一下这个社会,没有钱行吗?别的不说,就这条服装街,哪个门面里没有个百八十万的财产?你三天九天来一趟,不晓得其中的滋味,我天天在这里盯着,能体会出有钱人和没钱人的差别。你别以为现在咱手里有万儿八千的,吃不愁,穿不愁,与人家比起来,那算什么?我不变着法子挣钱行吗?要想过得比人强,就得拚命挣钱。”“但是,蛮不讲理总不是法子。”文咕哝着,真气短了不少。妍转过脸去,说:“那叫蛮不讲理吗?你知道我出去进货时人家怎么对待我?你知道在汽车火车上人家怎么对待我?你知道工商、税务的人来收税又怎么对待我?你知道有些不讲理的顾客又怎么对待我?以往不做生意,觉得大家都是好人。现在不同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和你作对,都认为你有油水,想榨干你,熬干你。你知道自己有理,但理向哪里去讲?讲了又怎么样?这些我从没和你讲过,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你担心。你有你的事,我理解。我的事你不理解也罢,但是你不要指责我。我受尽了委屈,为什么要忍着?为什么不可以同样对待别人?自从开这个店以来,我一天天想清楚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你,除了表哥和表嫂,没一个人对我好。像汽车站让你给他擦皮鞋还要羞辱你调戏你的男人,像你爹娘和我爹娘,像主任和那些眼神热乎乎地盯着你的腚和胸的人。那么,我又凭什么对别人好,别人凭什么要求我对他们好?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活得畅快了一些,我以前简直是白活了。”文被妍的话打懵了,他呆呆地看着妍,感到自己这些日子尽忙乎着自己的事,对妍关心得太少了,妍经历的事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妍的想法他自然像听天书。文长叹了一口气,说:“今晚我不走了,我们好好聊一聊,亲热亲热。”文已有好些日子没和妍在一起做过游戏,主要是不方便。面条做得再好吃,站在路边吸溜一碗也没多大意思。文搂了搂妍的腰,在一对丰乳上亲了一口,说:“今天我要和你再过—个新婚之夜。”
       正说着,胖嫂过来敲门,让他们过去打麻将。妍说太累了,不想去。胖嫂不依,说才8点多,不耽误你们办“正事”。妍看看文,文没办法,只好答应了。麻将是新的,橄榄绿,带夜光。韩辉两口子打对门,妍两口子打一对,四个人噼哩啪啦干起来。文从没练过,牌技自然很差,加上手气不好,总是背门,第一圈尽输,到了掏钱的时候,文为自己算了一下,一圈就输了三十多。文咳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妍用脚踹了他一下。于是继续打。四圈过去,文两口子输了一百多元。文就不顾妍的眼色,推说困了,起身要走。韩辉拦住了他,说;“别呀,不打牌也可以干别的,我们看录像,今天刚借的带子,据说很好。”文无奈,只好又坐下来,屏幕上先是一阵儿蓝色,便陡地出现一男两女,全都赤裸着身子,炫耀似的对着镜头照呀照的,卖弄了一番之后,两个女的便吐出欲望透红的舌头,和男人玩起懒狗晒太阳的游戏。文脸热起来,看看妍,妍和胖嫂坐在一起,脸也有些红,不过眼睛仍死盯着屏幕。胖嫂低声对妍说:“这是小儿科,与昨天的比起来,差大劲了。”正说着,屏幕上的男人激动起来,放马直奔过去,一枪挑翻了一个女人,一时斧钺并举,杀得难分难解。文看得恶心,便推说头有点疼,起身走了。临出门时文看了看妍,妍的神情很专注,没有注意他。
       当妍回到店里时,已是深夜11点多。文瞪着妍,问:“你经常过去赌博看录像?”妍说:“也没几次。他们经常邀我,我如果每次都拒绝,人家会有成见的,我还要靠他们帮助呢。”文恨恨地说:“那是野兽。黄赌毒,你占三分之二了。”妍急了,低声气愤地说:“占了又怎么样?我又没和人乱搞,过一下眼瘾有什么不好,你也没出去看看,一家老少十几口子聚在一起看的都有,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文气得“啪”一声摔了一个杯子,骑上自行车回家睡觉去了。
       文在床上躺了一天,蒙着被子,不喝水也不吃饭。妍是第二天上午回来的,看他气得不轻,就关了店门,在家里无声地陪他,茶饭端到床前,轻声细气地哄他吃。文看着妍脸上表露出娴静的神态,忍不住想起结婚前以及刚结婚时的那段日子,泪水就悄悄地流出来,打湿了枕巾。妍看到他流泪,也忍不住流了泪,但什么话也没说。流了一会儿泪,文觉得心里好受了些,便过来吃饭。正在这时,韩辉来了。韩辉自然知道文两口子吵嘴的事,看见文动了动,又脸朝里蒙头装睡,就撇了撇嘴,也不理睬他,和妍说些借货的事。韩辉这几天生意很好,一批深色绒面夹克已卖得没了货,而妍店里尚还有一批,韩辉就央求妍借他一些,说一件分给她五成利。妍看看文,叹了一口气,让韩辉先走。韩辉走后,妍为文重新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说:“我去了。”文没回答,妍就又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也知道,你和我现在走的不是一条道。我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你是前途敞亮的政界新秀。越朝后去,你会越看不惯我。我是变了,可你想过没有,你们官场中人为了升官可以挖空心思去逢迎、巴结上司,不择手段去踩压他人、抬高自己!甚至花钱入党花钱买官?你们官场中人能这样,我们做生意的就只能老老实实做人、规规距距办事吗?这也太没道理、太霸道了吧!好了,如果你要心里觉得委屈,我们可以离婚。离了婚,你做你的升官梦,我到广州找我表哥去。”
       妍前脚刚走,影儿后脚就到。文没去上班,也没请假,主任让影儿来看看。影儿看到文阴沉的脸色和眼角的泪痕。心里明白了几分。影儿就坐在旁边一下一下用小匙敲着茶杯,把文搞得心烦,挺起身子问:“你干什么?”影儿笑了,说:“我以为你睡了呢。”接着影儿便传达了主任的意思,然后说:“刚才我看见了高大的男人在胡同口等妍,妍刚走过去,那人就笑嘻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看没安好心。”文瞪着她,让她住口。影儿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让文觉得心里一时空荡荡的,他请影儿再坐一会儿,影儿眼泪汪汪地说:“坐什么呢?你那么烦我,我想透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情不情的,别人都把情当商品卖了,你还一个人在那儿做美梦呢!”
       
       影儿走后,文沉浸在一种忧伤的思绪之中。文想世界上是不是真的存在不为物役的纯情呢?是不是真的存在一个永远不会令人失望的女孩子呢?自己当初之所以娶妍,正是因为有这种完美的感受。现在呢?现在又怎么样呢?当然,他仍然深爱着妍,但如果一切能从头来过,让他在影儿和妍之间重新选择,他会如何举措?换句话说,如果给现在的妍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妍又会如何举措呢?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文总是沉浸在一种忧郁的氛围中。妍继续在店里奔忙,没有时间和他在一起。偶尔在一起俩人都感到很累,觉得没有什么话可说。妍对文的工作不感兴趣,文对妍的忙碌视而不见,俩人全都忘了当初对对方所走的道路所抱的期望。文知道那一次争吵是一道分水岭,在贫穷之中,共同的憧憬是永远的话题,浸润着爱和相知,一旦贫穷稍微褪色,憧憬也就改换了模样,变得复杂。好比两块玻璃,当它们被浓浓的黑色所包围时,共同的希望变得透明;当黑色渐去透明已成为可能时,这一块玻璃也许会期望一片明亮的红色,而那一块,也许会期望一片淡淡的绿色。文很苦恼,他的眼前时时闪动着昔日妍纯情的影子,他知道自己希望这个影子一直固守在那个女孩子身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怎么忙碌,影子永存。文自然明白这是一个幻想,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希望。当俩人在一起时,文也能感觉到妍的辛苦和努力,妍想调动起活跃的气氛,营造那种醉人的温馨。他也一样,但每一次都很失败,弄得俩人都很沮丧。
       岁末,妍家里来人了,说她父亲最近得了重病,正在县医院住着,很想见妍一面。文对妍说:“我们去看看吧,也许可以趁此和好。”妍摇摇头,一脸忧伤地到店里去了。过了大半个月,文正在家里赶写一份文件,妍父亲进来了。文心里一热,连忙热情地迎了上去。老岳父坐了一会儿,说起过去的事,心里很难过,说人气盛的时候,什么都不想,现在有了病,心里觉得老了,才想起反省过去。过去是做错了,对不起孩子。文听得很激动,也说了些安慰的话。正说着,妍回来了。妍看见父亲,眼睛一红,却什么也没说,从抽屉里取了一张存款单放在饭桌上扭头就走。文赶出去,把岳父的话学了一遍。妍说:“他回过神来了,就想起还有个女儿。当初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叫他爹他应吗?不是他,我们能背债吗?能苦那么些日子吗?要和好你去和好,我现在只有一个表哥,没有别的亲人。”文没办法,只好走回去。妍父一见女儿如此,伤心得说不出话来。文看看没办法,就到街上打了个出租车,把他送回家去了。
       情人节的前一天,妍从武汉进货回来,和文说起武汉的情人们过节前的热烈,心里很羡慕,说我们也过一个情人节吧,开开洋荤。文同意了。第二天早上,妍交给文五千块钱,让他去买一套铂金首饰,说银海珠宝行才进了一套,样式很好看,她十分想要。文不愿扫她的兴,便遵命去了,回来的时候妍正在整理房间,到处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紫罗兰芳香剂的芬芳。妍扑进文怀里,悄声祝他情人节快乐、幸福。文的情绪似乎也受了感染,连吻了几下,把妍吻得有些把持不住,看了看表,说:“还来得及。”然后妍就去拉了窗帘,三下两下脱了衣服,把文拉进了被窝。俩人已有近一个月没有合作过了,成功的合作则更为久远。抚摸着对方的身体,俩人都很激动,都预感到可能会有一次真正的消魂。当妍软成了一只稀柿子,文才跨马认蹬,扬鞭出发。整个过程只有三分钟,但妍却很满意,说质量挺高。然后妍把文买回的首饰佩戴起来,站到镜子前左右摇晃着身子去照,戴上铂金首饰的妍愈发光鲜白嫩,妍让文亲她。文这才留意到,自己原来给妍的那枚心形铜戒已不在她的手指上了。文回想了一下,恍惚觉得近几个月来自己一直没见过妍戴它。文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满屋子去寻,最后在床底下一个凹坑里找到了它。文把铜戒擦拭干净,轻轻地放到妍梳妆台的偏角,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妍的脸,仿佛俩人幸福与否将取决于妍的一个表情,妍一阴脸幸福就全完了。妍果然看到了那个铜戒,她偷偷地斜过眼睛看看文,文立刻把脸扭开,装出一副漫不经意的样子。妍轻轻地拈起铜戒,悄悄地扔进梳妆台的一条夹缝里。文心里一阵痛楚,脸上布满了忧伤。
       妍打开衣柜,取出一件崭新的雪豹皮夹克让文穿上,说:“这是特意给你买的,一千八呢,真正的雪豹。”穿了雪豹的文又添了几分英俊,文雅中透出几分刚毅。妍看看他,喜滋滋地说:“你穿上这衣服太帅了,比电视里的帅哥还帅。”说话间已到了12点,房门一响,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手里拎了两只花篮,满装着鲜艳的玫瑰花。文以为送错了门,刚想说什么,妍已迎上去,把花篮接在手里。文问:“你有钱发烧吗?”妍把花篮双手呈给文,说:“本该你送我的,现在我送你。这是最后的88枝,祝你大发。”文不接,问:“可以退掉吗?”妍气乎乎地说:“为什么要退掉?我等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才订到,退掉了算什么?在我之前,一个男人还买了999朵,花了近两千块,说要给女朋友一个惊喜。你倒好,我买了给你,倒落了个不痛快。”文从花篮中抽出一枝插在妍头上认真地说:“就这一枝足够了,难道999朵玫瑰就是爱情吗?”妍很生气,拿起小包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回过头来,说:“我真不懂,你这人怎么活得那么仔细,在别人那里是一场大惊喜,到你这里成了一场斗争会。我看你哪天官没当上,倒会变成一个神经病。从一开始你就阴着脸,什么意思?我不求你赏我一碗饭吃,你却在这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算什么?有本事你挑别人去,你那个影儿不是还没结婚吗?”
       妍走后,文越想越不对味,觉得自己做得是有些过,于是就做了几个好菜,放进饭盒带着,去了服装店,想借此给妍赔个不是。离得很远,便见妍正和几个人坐在店里打牌。文只认识韩辉,其他两个男人不认识。妍看见他,也不说话,只顾闷头打牌。一个男人说:“你们吃饭吧,我们走了。”妍拦住他认真地说:“我刚吃过了,继续打,继续打。”文在旁边看着,很尴尬。妍近来经常玩牌,且时常有百十来块的输赢,文曾劝过妍,妍说顾客少时玩玩牌也无所谓的,不玩牌干什么呢?能干能挣,不由着性子玩玩对得起自己吗?文劝她看些书,妍就说你的那些书我看不进去,你不要总是把自己的感受强加给别人,看那些书对你是享受是快乐,可对我来说比干活还累,是活受罪。妍这次看起来是输家,十局打完。几个赢家嚷嚷着要妍掏钱,妍无奈,只好掏。钱刚交到几个男人手里,外面进来了几个警察,一个个气势旺盛,二话没说,一脚把牌桌踹翻,连文做的饭菜也给弄洒了,汤水流了一地,摆在地上的几件衣服也给溅上了油。韩辉几个赔着笑脸迎上去,还没说出话,手里的钱已被夺去。其中一个警察指着韩辉的脸说了几句很难听的话,韩辉受不了,双方便吵起来。一个胖嘟嘟的警察便嚷嚷着要把人带走,说按治安法规可以拘留15天,罚款10000元。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个50多岁的老警察走了进来。文一看,认识,是派出所雷所长。文便招呼了一声。雷所长一看眼前的场面,便全明白了,喊走几个手下后,雷所长把文扯到一边去,眼睛瞟着韩辉他们,说“你怎么和这几个人在一起打牌?”文把经过讲了一下,雷所长摇着头说:“这几个人是这一片有名的赌棍,虽然没案底,也快了。你让你老婆细心点,这事,沾上便要掉一层皮。”雷所长走后,文回到店里,听见韩辉正在骂人,妍也在旁边帮衬着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文让妍关上店门和自己回家,妍摇摇头,说要守到天黑,堤外损失堤里补。文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骑上车子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文的心情越想越糟糕,越想越烦躁,便跑到上次和影儿喝醉酒的那家酒馆里要了一斤洋河大曲。喝到七八盅,文便想起上次醉酒的事。那次有影儿在他身边,影儿听他说,也说给他听,然后把醉得一塌糊涂的他送到了家。文此时真心希望影儿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文想那一定是一件很温馨很浪漫的事。一斤酒喝了二三个小时,在回家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拐了个弯,不知不觉来到了影儿家的楼下。
       文并不怀疑妍对自己的忠诚,妍当初毅然跟了他走,也许并不是因为爱。当妍收到他的信时,也许只是如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一样。但妍绝不会因为不爱他而背叛他,这一点文有充分的自信。妍其实是个很好的女人,不公平的是好女人也会染上让人受不了的习气,也许在有些人眼里妍是越变越可爱,越变越精明,但文绝对受不了。文一次次把妍与以前那个纯朴腼腆的女孩相比,一次次伤心至极。这是一段曲折的婚姻,经历了一番艰苦的拼搏之后才美梦成真,而且还有过很长一段甜蜜的日子。因此,文很珍惜。那是自己一砖一瓦亲手盖起来的房子,既然出现了裂痕,就要立即修补,至少,也要埋几根木桩以维持现状。文冥思苦想,想到了孩子。生一个孩子也许是维持婚姻的最好的办法。当然,如果做得好,就不仅仅是维持,也存在弥补裂痕的可能。文这么想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不自信,许多日子以来他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文想也许自己是整天地孤僻自己,所作所为已悖情理,生个孩子以维持婚姻,也许可以防止自己孤僻的性格伤害无辜的人。至于妍是不是无辜,这一点无需细究,不伤害她应该是不容置疑的。想到这里文觉得好笑。文想一个穷光蛋竟然在这里算计着怎样才能不伤害一个富婆,真是可笑。
       文回到家里,打开门,便见厨房地板上孤零零地放着那盆茉莉花,茉莉花入冬以来渐渐干枯,已有一大半身子呈现脱水状。文几次想把它搬进屋里,都因心情不好而懒得动手。文禁不住想起新婚的那个早晨,当他把花移植回来的时候妍说的那些可爱的话。在茉莉花盛开的季节,妍曾一遍遍地嗅着花香,用她甜美的小嗓子唱起那首美丽的茉莉情歌。文的初衷是让它纪念爱情。一生中爱情要走很多路,如茉莉花一般,流淌着绿色的血液,开很多的花,做很多的梦。几年来文有一个唯心的感觉,他觉得当爱情浓郁的时候,茉莉花便苍翠繁茂,显出勃勃生机,当爱情消褪残红之时,它便无精打采,郁郁不乐。文怜惜地轻轻为它抖去冰凉的雨水,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有一种苦涩气味缓缓飘游。文看着满地黄叶,知道它完全枯萎的时刻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