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短篇小说]骄傲的拇指
作者:姚鄂梅

《小说月报》 2009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事情是从那双叫初痕的童鞋开始的。
       鞋的确不错,最吸引勇枝的是它的医用机能,它是专门为刚刚学步的小家伙设计的,据说能预防不良步态,就是价格偏贵,两百多块。
       那时妞妞才十三个月。勇枝不富裕,有时甚至有点窘迫,但表面上看不出来,她花很多时间用心逛街,这样可以用不多的钱把自己装扮得像模像样,她还信奉“穷养儿子富养女”这句话,妞妞的婴儿床完全出自童话里的式样,嫩嫩的粉红色调,又大又轻的纱帐,拥拥簇簇的花边,她希望女儿在童话里诞生,像小公主一样长大,即便她将来因为一双童话般的眼睛而在世俗里受到挫折都在所不惜。
       为了这部活的童话,勇枝差不多有两年没有为自己添置新装了,但她一点都不沮丧,小公主咿咿呀呀的呢喃,让她看到了前方的温柔亮光,她确信自己的人生展开了新的一页,她要在它上面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勇枝还感到骄傲,因为她几乎是一个人在抚养妞妞,她把丈夫亚伟给开除了。说来奇怪,女儿出生前,他们夫妻还是很恩爱的,但孩子出生后不到一个月,亚伟就犯了三个不可原谅的错,一次差点要了孩子的命,他去抱她,却不托着她的头颈,险些折断孩子的脊骨。一次他忍不住想要她,她拒绝了,半夜她被一阵响动弄醒,发现他在自己解决问题,她气得当场落下泪来。还有一次他夜不归宿,第二天下班后才给她解释,说是加班晚了,怕回来吵醒他,就睡在办公室里,她打电话给他同事求证,他去抢她的电话,抢来抢去,一不小心,他的巴掌碰在她的脸上。恰巧这时他所在的公司破了产,他的收入一直不如她高,就想趁这个机会换个好点的工作,偏偏他越是这样想,越是找不到合意的,一天天拖下来,她也急了,动不动就骂他好高骛远,眼高手低,骂来骂去,反倒把他骂到酒瓶子里去了,动不动就喝得步履踉跄,而且一喝上酒,就满腹牢骚,神志模糊,怨天尤人,刚刚发誓戒酒,一转身又去寻他的酒杯。她抱着女儿,一刻比一刻绝望,直到某个夜晚,她躺在床上,默默忍受着空气中弥漫的酒臭,突然想到了单身母亲这个词,童话里的小公主怎么能在酒臭里长大呢?怎么能对一个两眼血红的酒鬼叫爸爸呢?她开始想象母亲跟女儿相依为命的生活,辛酸而又甜蜜的细节宛如一部催情的电影,泪水漫过耳后,浸湿头发,又流到枕头上,一个重大决定就在这样的夜晚产生了。说什么都没有用,连下跪都没有用,他越是申辩,越是发誓,她越是固执地想要上演那部催情的电影,为了那部电影,她要肃清面前的道路。再三谈判过后,勇枝同意暂时分居,他可以回来看孩子,还可以同时物色下一任妻子,虽然他坚决不同意最后一条。
       勇枝努力工作,再加上每月做好生活预算,理性支付一应日常开支,生活居然也过得去。
       初痕是开支以外的,她能花十块钱买一双精致的小鞋,但她买不来初痕的医用机能。那天阿姨回来说,他们都说妞妞的鞋不好,要买专门学走路的鞋,他们都穿初痕的鞋。勇枝一听就紧张起来,小区里孩子很多,保姆也很多,天天在一起玩耍,孩子的穿戴很大程度上反应了家庭的生活水准,她可不想让妞妞输给任何人,就连保姆,她都不许她随随便便地出门,身上的衣服鞋袜要时常翻新,当然,保姆那些看上去还不赖的行头,都是她从小姐妹的衣柜里淘回来的。
       超市三楼就有个初痕专柜,正好要去买米,还有一些生活用品,本想带妞妞一起去的,但妞妞刚刚睡下,勇枝就一个人去了,反正她知道妞妞穿多大的鞋,孩子身上所有的尺寸她都一清二楚。
       那个荒唐的念头不知是怎么跑出来的,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产生过那样的念头。也许跟她不经意听来的一段对话有关,在超市的电梯上,勇枝听见身后有人在嘀咕,“这个超市赚了我们多少血汗钱啊,说起来,我们一辈子都在为它工作。”勇枝回头看了一眼,是两个衣着光鲜的女人,她微微一笑,深表赞同。那个女人继续说:“他们应该定期给我们一些像样的回馈,而不是购物超过百元才奖励一根快要烂掉的黄瓜。”另一个说:“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顺手牵羊,依我看,他们不如把请保安的钱拿来搞回馈活动。”前面一个笑着说:“你可以学那个好莱坞明星啊,难道她没钱?我很理解那种人,愤而回敬,生活中处处充满这样的智慧。”
       两个女人下了电梯,直奔日用品区,勇枝惊奇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她没想到她们居然有这样的想法,更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觉得她们很有道理。
       勇枝拿着选好的初痕,推着购物车来到三楼的付款台,不知什么原因,收银小姐不在岗位上,等了好一会儿,一个营业员才过来告诉她,收银员临时有事,要么过一会儿再来,要么到一楼去付款。勇枝心里一动,她想起刚才那两个女人的对话,难道说,上天在启发自己,紧接着又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下楼的时候,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了,勇枝突然俯下身,装着整理货品,不动声色地将初痕藏在购物车的底部,上面是几包纸巾、洗衣粉、肥皂、沐浴露、洗发精,还有一些水果菜蔬饼干之类的,她再次想起那两个女人的对话,的确如此,她每三天上一次超市,次次都是满载而归,她感到她跟超市之间有一条畅通无阻的管道,挣来的钱像流水一样,从她口袋里淌出来,源源不竭义无反顾地流向这里。她们说的没错,人的确在为超市卖命。
       勇枝想起自己的工作,她在一家规模很大的美容院里做事,已经从美容小姐做到分店的经理助理了,她现在负责为客户建卡,除了普通的VIP卡,还有积分奖励,遇上节假日,还有折价活动,原先她担心这样下去,公司会没有钱赚,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活动越多,公司的状况反而越好,她不知道超市为什么就不能搞搞这样的活动,也许这个超市的老板太贪婪了,这一带是新建的小区,超市仅此一家,垄断纵容了他的贪婪,而贪婪到一定程度,顾客是会反击的,勇枝相信这是人的天性。
       勇枝到底有点紧张,就像是为弥补内心的歉疚,她在货架中间流连,又额外地往购物车里放了些不太急需的东西。她推着四轮小车,不时瞟一眼站在出口处的保安,保安拿着一只橡皮小戳子,机械地往购物小票上打,人太多了,他们根本来不及仔细核对小票。人流鱼贯而出。以前她就怀疑过,保安站在那里,可能威慑的作用远远大过防范。
       犹豫不定。勇枝索性在糕点坊停下来,品尝了一块免费蛋糕,蛋糕被切成拇指大的小块,味道一般,好像也不是太新鲜,一个白发老太走了过来,扎红头巾的促销小姐递给她一块,她很快就吃完了,又伸出手来要第二块,促销小姐犹豫了一下,脸色变得有点不屑,不过还是勉强给了她,老太鼓着腮帮子走了,促销小姐冲她后背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勇枝看了促销小姐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快到收银台了,勇枝的心跳开始加快,她决定跟自己打个赌,她不把初痕交到收银台上,她就把它大大方方留在购物车里,大大方方推过收银台,如果收银员发现了,她就装出猛醒的样子,如果收银员发现不了,她就拿走算了。她觉得这样比较公平,不管怎么说,她对这家超市是有贡献的。
       收银员是个面容疲倦的女子,动作迅速而草率,她连眼皮都没抬,就三下五除二把总金额计算出来了,勇枝故意放慢脚步,看她会不会发现车里的初痕。没有,疲倦的收银员谁都不看,她只看眼皮底下的货物、电脑屏幕和钞票。勇枝拿出自己的购物袋,一样一样慢慢往里装,最后一刻,她还在挣扎,她在心里乞求收银员突然回过头来,发现她的秘密,揭穿她的阴谋。可人家不仅不看她,还有点烦了。“动作快点,没见后面队伍排得老长吗?”
       她松了一口气,保安那一关是好过的,每次她来买东西,他们都是看都不看一眼,就往小票上盖戳子。
       保安是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她尽量不看他们,一手推着车一手递过小票,她心里掠过一丝欢欣,大半个购物车已经出去了,她也马上就要出去了,初痕到手了,而她的家庭收支表上将没有任何反应。
       
       透过大门玻璃,可以看见小广场上的停车场,那里有几辆婴儿车在不紧不慢地走动,其中一辆车跟妞妞的一模一样,一会儿她要看看车上的孩子,妞妞长得很漂亮,她不希望有人比她的妞妞更漂亮。就在这时,嘀嘀的声音响了起来。胖保安说:“有东西没付款!”
       保安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她脑子里一片嗡鸣,像突然断电的车间,机器停止了,空气里却还弥漫着余音。
       两个保安开始对照小票检查她的东西,这时她还算镇静,主动把初痕拎出来,笑着说:“忘了!可能是这个。”
       胖保安拿出对讲机说话,语速很快,透着兴奋,他在叫一个人快点过来。这是她没想到的,她以为赶紧退回去付款就完了。
       胖保安刚一放下对讲机,另一个方脸的保安就小跑着过来了,看样子是个负责的,胖保安用嘴指了一下勇枝,把初痕递给他说:“一个没付款的。”
       勇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种反应,她突然冲他们发起火来。“这能怪我吗?三楼没有人收款,一楼又不给三楼的东西结账。”话一说完,她就知道自己失策了,但她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只好站在那里,装着很生气的样子瞪着对方。
       “告诉我你刚才在哪里付的款?”方脸保安说。
       “那边。”勇枝气鼓鼓地抬手指了一下。
       方脸保安要求勇枝跟他一起去找收银台,勇枝只得爽快地跟在他后面,她知道自己又错了,她明白自己将是一步错步步错,但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从出口处到收银台,不到十米的距离,才走到一半,她就拿定了主意,她要一口咬定是收银员的错,为了救自己,不好意思,她只得冤枉那位收银员了。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她在美容院里也被冤枉过,一个顾客把包落在店里,她替她保管了半天,顾客回来后,却坚持说包里一千块钱没有了,她说她根本就没打开过那个包,可没人信她。她跟在保安后面,边走边想,上天在给她机会,让她把受的冤枉还回去。
       她庆幸自己带的钱足够买下初痕,否则她真的不能自圆其说了,想到这里,她更加理直气壮起来,好像收银员真的对她说过那句话一样。
       收银员当然矢口否认。勇枝也很顽强。“你就是这么说的,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这是三楼的东西,要到三楼去结账。”
       “怎么可能呢?你不要雷打急了朝树上指,像你这种小偷我们见得多了。”收银员受不了冤枉,声音大得吓人。人群迅速往这边拥来。勇枝知道自己已经错得离谱了,人群里边,肯定少不了她那个小区的人,他们回去后肯定会讲起这件事,没多久,小区里的人就都知道了,小区里的保姆也都知道了,孩子们跟着也都知道了,他们会指着妞妞添油加醋地说起这件事。她开始打颤。
       “我要去告你们,我是顾客,我来你们店里买东西,你们不但不好好服务,还污蔑我,侮辱我,我现在就去告你们。”她只能喊这些话了。
       “你告我们?我们还要去派出所告你这个小偷呢。”收银员再次喊出小偷两个字。
       “你凭什么说我是小偷?我人还没有走出超市,你怎么敢说我是小偷?那些人车里的东西都还没付款,难道他们都是小偷?”勇枝没办法,只得豁出去,正面回应小偷两个字。
       “得了吧,人家走出收银台了吗?人家被电子警察拦住了吗?我要是想当小偷,被抓住了就自己认栽,绝不随便冤枉别人。你以为你冤枉我,保安就会信你吗?你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我不想给你结账,还是你自己不想付款?你非要把别人当傻子,非要把东西藏起来,蒙混过关,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这里本来就只是第一道关,出口处才是真正把关的,我奉劝你一句,以后想要偷东西,至少先把店里的防盗程序搞清楚……”
       勇枝说不过她,情急之下,猛地扑上去,抽了收银员一个嘴巴。她知道自己错得无可救药了,但她别无选择,她不想再听对方一口一个小偷地骂她,她宁肯用开武力替换眼前的羞辱。
       保安上来扭住她的胳膊,她被拧疼了,越发狂乱,又踢又咬又叫,心里却越来越清醒,她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像一个溺水的人,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她一点儿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了。她知道保安可能会带着电警棍之类的东西,她不怕,她甚至渴望着他对她来那么一下,好让她失去意识,然后把她带离这个丢人现眼的地方。
       围观的人群中有小孩在哭喊,她猜是她吓着那小孩了,这让她想起妞妞,她的漂亮的小公主,她想她真是荒唐啊,怎么会动起这个念头来呢?怎么能让她的小公主穿一双偷来的鞋呢?她简直没脸见她了。
       她听见有人在说:“两百多块钱一双呢,买不起就去外面买便宜货啊,地摊上几块钱就可以买到一双。”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穿得好一点。”
       “那也不能偷啊,摊上这样的母亲,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话让勇枝再一次发起狂来,她奋力挣开保安铁钳一般的手,冲向围观的人群,超市里顿时乱作一团。纷乱中她瞥见一小袋猪肉,她想起了那里的大砍刀,她现在多么需要那个东西啊,砍别人,砍自己,砍什么都无所谓。她奋力向那边挤过去。
       她果真抢到了一把砍刀,她把它挥舞得霍霍作响,她豁出去了,事到如今,她反正没脸再活下去了。
       保安似乎不怕大砍刀,他们围成一个圆圈,逼了过来。她一步步后退,没几步就撞上了斩肉的大砧板,她没有退路了。一个保安伸出手来,他们就要抓住她了,他们就要折磨她羞侮她了,说不定还会把她锁在某个地方示众,她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样的事情。她没法后退,就举起手中的砍刀,在面前划出一道道忽忽作响的圆弧,保安缩回手,停在那里。
       “请你冷静,不要把事件升级。”方脸保安指着她说。
       “你们要给我道歉,你们自己不收款,还反过来诬赖我是小偷,你们是在损害我的名誉,你们要给我赔偿精神损失。”勇枝想,无论如何,她只能抱定自己的态度了。突然,她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两个女人,她们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保安,兴致盎然。她再一次失控了。“亏你们还是保安,她们才是小偷,她,还有她,”她的手指胡乱指着:“还有那些人,难道你们的眼睛是瞎的吗?放着真正的小偷不管,却跑来欺负我,看我好欺负是吧?”她听到人群中响起了一阵不太友善的笑声。
       “我明确告诉你吧,这个超市里每件东西上面都有磁条,你付了款,收银台就会给它消磁,否则,你出门的时候,电子警察就会鸣叫,所以你说谁是小偷不算数,任何人的话都不算数,我们只认电子警察,而电子警察只认磁条,就这么简单。”
       “我去了收银台的,你们的人一个不在岗位,一个不收,我能怎么办?”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应该不付钱就把东西偷偷拿走呀,行了,你不是小偷,你只是想不付钱就把东西拿走,这总可以了吧,请你放下砍刀。”
       那些人笑得更起劲了。笑声中,勇枝依稀听见有人在对讲机里嗞嗞拉拉地发火:怎么搞的,赶紧把人带到安保部,不要让她影响大堂秩序。保安们对视一眼,再次逼了过来。
       勇枝注意到一个保安在腰间摸索着什么,她心里一慌,手中的砍刀握得更紧了。
       只差两步,为首的那个保安就要碰着她了。勇枝想哭,可她心里清楚,眼泪一点用处都没有,她还想突然倒地死掉,可那是妄想。来不及多想了。
       勇枝猛地转身,手扶砧板,尖声喊道:“我没拿你们的东西,我现在就证明给你们看!”
       手起刀落,几乎没感觉到疼,她就看见自己的左手拇指弹了出去,落到一堆猪蹄髈中间。四周顿时安静下来,人人都大张着嘴,瞪着眼睛,所有的东西都在无声地上升,只有她在往下落,旋转着往下落,像一片雪花,静静地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后来她搬了家,离开了那些邻居,离开了所有认识她和妞妞的人。
       新家是亚伟找好的,勇枝一出事,亚伟就回来了,赶都赶不走。
       他们是深夜搬的家。夜里十一点多,勇枝抱着熟睡的妞妞悄悄从小区的侧门溜了出去,亚伟和搬家公司的车从大门离开。
       
       亚伟开始是不同意搬家的。“安个家容易吗?那点事算什么,关起门来过日子,谁管谁的闲事!”勇枝的态度却不容商量。“必须搬走,不走对妞妞不利,人家不但会告诉她,还会添枝加叶,夸大其辞,你想让她从小就扭曲?”
       亚伟一听这话就生气:“什么扭曲不扭曲的,关键是你自己,你把它忘了不就得了。”
       勇枝冲他晃晃左手:“我是很想忘了它,可它老是在提醒我,你说怎么办?”勇枝的左手拇指只剩了一个关节,其余四根手指越发显得修长,她现在有了许多新习惯,她吃饭只用右手,左手握成拳头放在大腿上,只要不干活,她在家里也带着手套,她走起路来,左手不是拇指向内扶着挎包,就是放进口袋里。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动不动就提起它,那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觉得丢人了吧?既然觉得丢人,那天为什么不转身就走呢?你可以走的呀,没有人拉着你,也没有人求你,你完全可以说,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你现在也可以走,人家问你,你就说受不了一个女人只有九根手指。”
       亚伟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勇枝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来,看到我这样,你的优越感顿时就上来了是不是?你错了,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大,我用半根手指换回了尊严。”
       这倒是真的,那天,她昏倒在超市肉铺前,超市赶紧派车把她送到医院,直到她苏醒,超市保安才讷讷地离开,临走前甚至还说了声对不起。那双初痕端端正正摆在病床边,付款的事他们提都没有再提了。后来她才知道,亚伟替她付过钱了。
       亚伟还是望着她,眼睛里竟有些湿润。她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眼里的内容。
       “别可怜我,别跟我说什么自卑,这点事能叫我自卑?自卑的人能有那种勇气?”勇枝说着,做了一个往下砍的动作。
       亚伟移开眼睛,低下头去,他的心脏又开始受不了了。那天在超市,他看到她左手的第一眼,心脏就啪地一声炸裂了,因为工作上的方便,她一直都在坚持做免费的手部护理,回到家,她洗碗拖地都要带上橡皮手套,她的手指很长,很柔,摸在他身上,脸上,滑滑的,柔柔的,凉凉的,他睡不着的时候,出差在外的时候,微微醉酒的时候,心情沮丧的时候,一闭上眼就是那双手,清风一样滑过他的脸和身体,她的手几乎成了他对她最最依恋的部分,怎样的刺激才能让她拿起那把油腻腻的大砍刀,齐斩斩剁下葱管般的大拇指啊。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两年过去了,他还是不敢看她的手,他一看到那个地方胸口就疼,疼起来简直要人命,他怀疑他已经得了反应性心脏病。他发过誓,无论勇枝怎么气他,呕他,他都不生气,这辈子他再也不离开她了,一步也不离开他了,他一离开她,她就出了事,这证明书上说的全是对的,当一个女人情绪不好的时候,往往会用别的事情来转移内心的压力,比如购物,比如偷东西。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她,他要是不失业,不醉酒,他要是事业成功,挣钱多多,他要是体贴她,哄着她,为她创造又富足又有情调的生活,那件事就不会发生,他内心的愧疚这辈子、下辈子都不会消失。他庆幸她还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出了那事后,勇枝就没去美容院上班了,她不想人家看见她的手。她后来又找了许多份工作,但都做不长,因为她不喜欢人家定定地盯着她的左手,可是,有什么工作只需要露出右手呢?所以找来找去,最后她去做了家政这一行,这一行的好处在于,没有同事,也不用跟谁闲聊,一进门就带上手套埋头干活,干完了就走,她只要稍微用点心,谁都不会注意到她的手指。起初亚伟不让他做,他找了个足够说服她的理由。“万一哪天不小心走到妞妞的小伙伴家里去了,对妞妞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哪知勇枝非常肯定地说:“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傻瓜,我一辈子都不会让她知道的,除非你在她面前告密。”
       做家政也有不好的地方,这家干几个钟点,那家干几个钟点,奔奔波波,忙忙碌碌,骑着一辆电动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而且不稳定,多则两个月,少则几天,不是她炒人家,就是人家炒她。亚伟觉得蹊跷,悄悄造访过她一个东家,他想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干不长,东家倒也痛快,直接说:“我觉得她有点过分了,每次干完了都让我们搜她的身,不搜她就不走,其实我们根本就没丢过东西,更没有怀疑过她什么,我知道她是在保护自己,可也不能这么不相信我们呀,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相处起来太累了。”
       亚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找了个机会,开始做她的工作。“其实人自身有一种遗忘功能,不高兴的东西,不喜欢的东西,一般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忘掉,就像猫从墙边溜走一样,一点声响都不会有,一点痕迹都不会有,怕就怕你故意去刺激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它。”
       勇枝直愣愣地瞪着他。“你什么意思?你究竟想提醒我什么?”
       亚伟一见她那眼神,就不敢往深里说了,过了一段时间,勇枝又换了东家,亚伟忍不住说:“其实那家人挺喜欢你的,你也应该有几个长期客户,大家友好往来,时间久了,就像朋友一般,不也很好吗?这样的人多了,说不定将来对妞妞也有好处。”
       “我不管人家喜不喜欢,我有我的原则,我只替他们打扫,不替他们上超市。”
       出事以后,勇枝的确再没去过超市,任何一家超市都不去,家里所有的采购任务都落在了亚伟头上,每次回来,她都要对照小票一样一样清点货物。有一次,她拎着一瓶醋厉声问他:“小票上怎么见不到这个东西?”亚伟好不容易找出另一张小票来,她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谅你也不至于去偷一瓶醋。”
       那一年中秋节,两人很难得地坐在窗前,关上灯,沐浴着月光。妞妞睡了,屋子里安闲而静谧。亚伟揽着她的肩,他本想拉她的手的,可又怕触到那个话题。他开始亲她的脸,很轻,很动情,不是亲热的前奏,是父性的吻,有种掏心掏肺的体贴,肝肠寸断的温存,她感应到了,眼泪流了下来。他也哭了。他抱着她说:“什么时候我们去旅游吧。”
       “好啊,带上妞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我来安排,我们慢慢找机会。”亚伟又去吻她。
       “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但你明白吗?我现在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直不起腰,觉得自己脸上好像写了字一样。”勇枝这天难得地坦诚。
       “那事真的没什么,忘了它吧,我看过一本书,里面说人天生有许多坏习惯,撒谎啊,偷懒啊,欺负弱者啊,落井下石啊,小偷小摸啊……”
       还没说完,勇枝就一把推开了他。“原来你一直认为我有小偷小摸的习惯!”亚伟上来抱她,被她粗暴地推开了。“你要不要我再剁掉一个手指头给你看?”
       “你没让我把话说完,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其实每个人都有冲破禁忌的冲动,就跟一个人从李子树下经过,情不自禁想要摘下一颗来尝尝一样。”
       “说来说去,你就是在怀疑我的人品,好吧,我是坏蛋,我应该去坐牢,既然我这么坏,你为什么还不快点滚蛋呢?我要是你,我就坚决不跟自己瞧不起的人在一起生活。”
       “我发现你现在真的是不可理喻……”
       “你呢?你有多好?揭人伤疤,门缝里看人……”
       温馨的中秋节转瞬间变成了拔弩相向的战场,孩子被吵醒了,静静地站在门后,突然叹了一口气:“唉,你们老是吵,不如离婚算了。”
       两人吓了一大跳。勇枝扑过去叫宝贝,叫乖乖,妞妞在她碰到她之前猛地转身,白色的睡裙在昏暗的光线里一晃而过。
       为了挣钱,也为了减少两人在一起的机会,亚伟同时做着两份工作,其中一份是周末工,他不想待在家里,不想看见勇枝用一只没有大拇指的手干家务,他怕他的心脏受不了,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提到那件事。就算他不提,她也会主动提起。“亚伟,你说每个人都有那个冲动,难道你偷过东西?老实说,你偷过什么?”
       后来,亚伟几乎连电视也不敢看了,有一天,电视里播着一个反扒能手的故事,那人如何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如何穿着便衣在公汽上抓小偷,看到那人在大街上奔跑着追捕小偷的时候,勇枝忽地一下站起来。
       
       “你觉得好看吗?你到底是对那个能手感兴趣,还是对那个小偷感兴趣?你想看到什么样的结局?”她站在壁灯的暗影下,气咻咻地瞪着他。她一转身,他就哭了起来,赶紧用拳头抵住嘴巴。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他要救她,他一定要抢在她崩溃之前救她,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自我折磨下去,可他该怎么救她呢?途径在哪里呢?他又一次想起她那根遗失在外的大拇指,它一离开,她就不是原来的她了,它带走了她的一部分,他该怎样把它找回来呢?他还找不找得回来呢?
       有一天,亚伟拿着几本书回来,都是给妞妞买的书,他一本一本向勇枝展示书的价格,其实就是想让她看看书店盖的蓝紫色的小戳子。她很快就发现其中一本没有盖戳。他向她坦白。“瞧,我今天偷了一本书,我故意的,我买了他们那么多书,作为回扣,也该送我一本是不是?逛书店的人,没有几个不偷书的,连孔乙己都说过,窃书不算偷。”
       “还回去!”勇枝紫涨着脸,把没盖戳子的书往桌上重重一拍。
       亚伟当然没有去还,不仅没还,他还给她讲了个故事,不是瞎编,是真人真事。
       “你还记得我原来那个公司的副经理吗?听说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呢,有一次陪客户去唱卡拉OK,有人丢了手机,马上怀疑是小姐偷了,谁知人家那里有探头,拿出来一放,图像清清楚楚,手机是那个副经理偷的。现在你知道了吧,那样的人也会顺手牵羊,很多人都会见财起意。”
       亚伟一边讲一边观察勇枝的反应,她坐在那里,脸色苍白灰暗,憋了好半天才说:“亚伟,你为什么总是要揭人疮疤呢?”
       一股冰凉的东西,从头皮一直蔓延到脚后跟,亚伟张口结舌。
       妞妞上小学了。勇枝的努力没有白费,妞妞果真是在类似童话的氛围中长大的,言行举止还真有点公主的架势。她吃肉包子,只吃靠近肉馅那一层薄薄的面皮,她在餐桌上有自己的专座,还有专门的菜碟,里面盛着供她一人吃的虾啦,海鲜啦,以及各种稀奇古怪又时尚的营养食品,旁边就是父母的菜碟,里面盛着榨菜啦,傍晚去买来的青菜啦,不带肉的骨头汤啦,她食量很小,吃完自己的菜碟,基本不再碰父母的菜碟了。她成绩中等,却毫不介意,还一副能言善辩的样子。“老师说了,情商可以弥补智商的不足,相反,智商却对情商无能为力。”她不爱走路,开始是家里的电动自行车接送,后来,亚伟跟小区里一个有车的家长达成了协议,那户人家的孩子上的是另一所小学,刚好从妞妞的学校门口路过,妞妞就搭他家的车,每月给人家一笔钱,刚开始,妞妞有点不自在,勇枝就鼓励她:“我们又不是没出钱,出了钱就等于是坐自己的车。”很快,妞妞就适应过来了,见了面,连早上好都不说了,拉开车门就往里面坐,到了学校门口,她在车里对人家说:“叔叔再见。”对自己的同学却说:“我爸爸还要去送另一个人上学,他每天都搭我爸爸的便车。”看到同学充满敬意的目光,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对了。
       很快她就知道得更多了,包括在人前该说什么话,以及说什么话会被人看不起。
       妈妈也让她学钢琴,但家里并没买琴,她只能隔天到儿童艺术中心去练习一个小时,同学问她为什么不在家里练,她一脸矜持地说:“我父母怕吵,他们都是喜欢安静的人。”
       有时,她需要填一些表格,在父母职业那一栏,她填的是公司职员,她知道爸爸的公司在哪里,也去那里玩过,但妈妈的公司,她一次也没去过,妈妈不让她去。“我们公司是国防系统的公司,是涉密公司,严禁带小孩。”她因此更加崇敬妈妈,觉得跟国防有关的公司,比爸爸那个保洁品公司要高级得多。
       唯一让她感到困惑的是妈妈的左手,真是太不公平了,像妈妈这么漂亮的人,偏偏拇指上却有个残疾。她去开家长会,坐在教室里,无疑是最漂亮的妈妈,然而却很不礼貌地带着手套,这多少有点妨碍她的表现,每当她想要站起来发言时,眼前就晃着妈妈始终不肯脱掉的手套。
       她问过妈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面有个故事。”勇枝突然福至心灵,她对妞妞说:“在妈妈那个公司里,有些货物是很危险的,有一天,有个同事工作上出了点失误,为了不给单位造成更大的损失,也为了挽救更多人的生命,妈妈奋力跑在前面,替同事们排出了那个危险,自己却受了伤。”妞妞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再地刨根问底,到底是些什么样的货物,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其他人受伤没有,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受伤吗?公司有没有授给你英雄的称号?勇枝坚定地闭着嘴巴。“我不能再说了,我已经泄秘了。”
       妞妞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篇作文,标题叫做没有鲜花的英雄,她把妈妈写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英雄,通篇都是赞美之词,她责备自己,以前竟以为妈妈是个毫无个性的小职员,没有追求的家庭妇女,不像有些同学的妈妈,既有成就,又很时尚,内心深处因此有点瞧不起她。但是她在作文的结尾,仍不住替妈妈叫屈。“将来,如果我能做一名公司老总,我一定准备好许多鲜花,送给那些有突出贡献的人,我还要发给他们奖金,因为,不能让英雄淹没在庸庸碌碌的人群当中,正如不能让小偷躲藏在我们身边一样。”这篇作文得到了老师的表扬,老师问她:“这是真事,还是你展开想象编出来的?”妞妞睁大眼睛,不无骄傲地说:“当然是真的,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
       勇枝也看到了这篇作文,她看了很久,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她问妞妞:“结尾为什么要写上那样一句话?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小偷这个字眼。”妞妞随口说:“谁知道呢?它自己蹦到我脑子里来的。”勇枝想说点什么,但脑子里空空一片。
       种种迹象表明,勇枝的故事可能改变了妞妞跟父母的关系,她似乎正在变得孝顺起来,父亲节母亲节要给爸爸妈妈送贺卡,元旦早上要说新年好,大年初一要跪在地上给父母磕头,接到压岁钱才爬起来。
       又一年母亲节来到了,一大早,勇枝就在厨房里忙乎着,牛奶,鸡蛋,坚果,面包,水果,一样一样拼装在一只盘子里,然后去叫妞妞起床,伺候她穿衣,洗漱,吃早饭。临上学前,妞妞突然对她说:“祝妈妈母亲节快乐!”然后塞给她一个小纸袋,不等她打开看,就蹬蹬蹬下楼去了,人家的车已经在楼下按起了喇叭。
       勇枝取下围裙,微笑着打开纸袋,是一个太阳能的小盆栽,洁白的兰花在淡蓝色的花钵里轻轻摇曳。勇枝知道,这东西至少得二十块钱,离家不远有个叫淘气鬼的小店,里面就卖这种太阳能盆景,她跟妞妞一起去看过。
       收拾完毕,说不清为什么,勇枝突然想去看看妞妞的扑满,她一直暗暗关注她的扑满,差不多每两个星期检查一次,她要看看里面存了多少钱,用了多少钱。
       她揭开底部的盖子,把钱倒出来,数了数,二十三块五毛,上次差不多也是这么多呀,勇枝愣在那里,妞妞是从哪里拿钱买的盆景?她又去厨房,那里有个放钢镚的地方,每次买完菜的零头都放在那里,但从不超过十块,超过十块就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上着锁,除了她,妞妞和亚伟都打不开。钢镚也没见少。勇枝呆站在厨房里,有一阵子几乎没了呼吸。
       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那个叫淘气鬼的小店,问年轻的店老板,这两天可曾有个小姑娘来买过太阳能盆景,店老板直摇头,这东西已经缺货很久了,仅有的两个我不想卖,留在这里装饰店面呢。
       勇枝一阵眩晕,她站了一会儿,慢慢走了出来。这天,她在干活的时候,打破了人家一只碗,拖地的时候,把人家墙边的踢脚线戳下来一块,回来的时候,又无缘无故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
       她没有跟亚伟讲,一忍再忍,还是在晚饭后把妞妞叫到了一边。
       “妞妞,妈妈很喜欢你送的礼物,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哪里买的?”
       “保密。”妞妞调皮地说。
       “告诉我吧。”勇枝的声音有点颤抖。“我真的很想知道。”她鼻腔一酸,眼泪都快下来了。
       
       “你真的想知道吗?真的真的想知道吗?”妞妞鬼鬼地笑着,继续逗着妈妈。“好吧,我告诉你,是我捡的。上天送给我这个礼物,我把它转送给你。”
       妞妞开始写作业,勇枝静静地看着她小小的后背,看了一会儿,勇枝说:“妞妞,妈妈给你讲个故事。一个小孩,他跟妈妈一起去走亲戚,亲戚家里养着鸡,鸡窝有个鸡蛋,他很想拿走那个鸡蛋,又怕被人发现,就趁人不注意,把鸡蛋放在自己的腿弯处夹着,一路跳着回来,他妈妈知道后,非常高兴,夸他真机灵,那孩子长大后,变成了一个小偷,被捉走之前,他说要最后吃妈妈一口奶,妈妈伤心欲绝,就答应了他,结果,他一口咬下了妈妈的乳头,说,当初我偷那个鸡蛋,你要是不夸我,我也不会走到今天。妞妞,我不想做那样的妈妈,你也不想做那样的孩子,对不对?”
       妞妞猛地回过头来,流着泪说:“妈妈,你为什么要冤枉我?你为什么要怀疑我?我没偷东西,那个盆景真的是我捡的。”
       妞妞的眼泪惊醒了她,她在干什么呀,她怎么能用如此恶毒的怀疑来伤害一个单纯的孩子,她擦干眼泪,笑着说:“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而已。”
       大约过了半年,有一天,勇枝发现妞妞没坐那家人的车了,问她理由,她不吱声,后来又说:“人家的车坏了。”三四天过去了,妞妞还是没有坐车,一早一晚都乖乖地走路上下学。
       亚伟也发现不对劲了,很客气地登门拜访,那人犹豫了一阵,说是时间不对头,他没法载妞妞了。这跟妞妞的说法明显不一致,亚伟紧张起来,一再追问,那人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实情。“说起来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一点小事,前两天,我儿子说他的MP3不见了,要我重新给他买,我不答应,刚买了没几天,怎么又要买呢?没想到他自己去查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一查就查到了妞妞班上的同学,那同学说的确看到妞妞听过一个MP3,细节上也跟我儿子的那个差不多,下一次坐车的时候,他就直接问妞妞了,妞妞说:‘我没拿你的MP3,我连看都没看到过。’我儿子说出了那个同学的话,妞妞说那是我爸爸给我买的生日礼物,还说难道那个牌子的MP3,人家就生产了你那一个?两个人就在车上吵了起来,我儿子脾气实在太坏了,指着妞妞说你下去,你不准再坐我的车。哎,也怪我没教育好孩子呀,我正准备这几天上你家去说清楚这件事呢,你回去也不要责怪妞妞,不过是个孩子,不值得大惊小怪。”
       根本不用再去调查,亚伟从没给妞妞买过MP3,也没给她送过生日礼物,她的生日还远着呢。他站在路边,一步也走不动了。他在想,要不要告诉勇枝呢?
       是勇枝先对亚伟说起太阳能盆景的,她忧伤地说:“怎么办呢?相信她会不会纵容了她,不相信她,会不会又伤害了她?”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亚伟这才感到事情已经很严重了,凭直觉,他马上判断出这个盆景很可能不是捡来的,很可能另有途径。他一口气说出了MP3的事,出乎意料,勇枝很平静,甚至还问了一个细节。“妞妞真是那么说的,难道那个牌子的MP3人家就生产了你那一个?她真是那么说的?”亚伟点头。她直直地坐着,一动不动,连晚饭也没去做。亚伟提醒她,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
       妞妞回来了,开门,换鞋,再喊一声:“我回来了!”
       勇枝说:“妞妞,你过来。”
       妞妞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妈妈旁边。勇枝抓起她一只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揉来揉去。
       “妞妞,你的MP3呢?拿出来给妈妈听听好不好?”
       “我……我没有,你们又没给我买过,我哪会有。”妞妞似乎感到一丝不对头,使劲想要拽回自己的手,但勇枝拽得很紧。与此同时,亚伟把妞妞的书包兜底掀翻,在那只粉红色的史努比笔盒里,静静地躺着一只MP3。
       “告诉我,你是怎么偷来的?是哪只手偷的?”勇枝很平静,既没提高音量,也没变脸变色。
       “我哪有偷哇?是他借给我听的。”
       “妞妞,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不是偷来的?如果你说不是,我们现在就去找那家人说清楚。”
       妞妞低下头去,哭了起来。亚伟心烦意乱地转身出去,到阳台上抽起烟来。一定得好好教训她一下,这还了得,从小偷针,长大偷金,可是到底该怎么教训呢?打她一顿?她经得起吗?
       “你过来!”他听见勇枝对妞妞说,然后就看见勇枝拉着妞妞往厨房走,妞妞不知道妈妈要干什么,顺从地跟在后面。
       听到砧板响时,亚伟有点醒悟过来了,他扔掉香烟就往厨房里冲,可是已经晚了,他看到勇枝手上的菜刀匆匆划了一道弧。妞妞惨叫起来。
       还好,勇枝并没真的剁下妞妞的手指,她只是把刀刃比在那根细细的手指上面,刀很锋利,已经有血珠渗出来了。
       勇枝泪流满面。
       “妞妞,你知道吗?妈妈的左手拇指就是这样剁下来的。没有什么国防系统的公司,也没有危险物品,妈妈更不是什么英雄,妈妈只是个洗衣服拖地的钟点工,你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去做钟点工吗?因为妈妈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这才弄丢了一根手指,也弄丢了原来的好工作,以及人生的许多好机会。”
       妞妞突然不哭了,张大嘴巴望着妈妈。
       勇枝眼泪也没擦,扔掉菜刀走了。
       妞妞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趴在灶台边。
       亚伟要去拉她,勇枝瞪了他一眼。“别管她!”说完砰地带上了厨房门。
       两个大人坐在电视机前,亚伟盯着屏幕,心不在焉,勇枝手里拿着MP3,那个小小的金属的东西,像只刚刚穿越风雨的小鸟,躺在勇枝手心里簌簌发抖。
       电视新闻结束了,广告时间也过了,电视剧开演了。亚伟看了勇枝一眼,站起身来,悄悄往厨房走去。
       亚伟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妞妞雕塑一般保持着那个姿势,那根差点被勇枝砍掉的手指,像生了根似的,仍旧紧紧地贴在灶台上。
       【作者简介】姚鄂梅,女,湖北宜昌人,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曾获湖北省第五届“屈原文艺创作奖”。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