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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孩子来临
       世上有一种爱，最是没有道理可讲，这便是母爱。
       女人一旦做了母亲，便有不顾一切保护幼仔的使命感在血液中顽强地生着、发着，汹涌而澎湃，凭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还原，也许是因它没有道理，也许因它就是道理本身。
       前年看法国纪录片《帝企鹅日记》，去年看法国纪录片《白色世界》。看着，看着，泪眼蒙眬，恍惚有了被照见的感觉，原来帝企鹅是自己，北极熊也是自己。
       帝企鹅是雌雄双方密切合作尽心竭力共同抚育后代，这里头，父爱也就是母爱，同样山高海深，是为人师表的楷模。而北极熊，则是单亲妈妈的榜样。熊妈妈独自挖掘雪洞，钻进去，生养幼仔，三个月里光是奶孩子自己完全不吃不喝。到最后有的熊妈妈甚至衰竭到连爬动都很困难了。而在此后的日子里，熊妈妈一边喂养和调教孩子，一边还得随时警惕和防备熊爸爸的来袭。雄熊不要孩子，它只要女人。最近我还读到了法国著名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物质生活》，巧的是，早在80年代，她就已经通过电视看见了北极熊妈妈哺育幼仔的故事，她用最简单的文字记录了下来，而母爱的神奇力量却让她简单的笔触有格外的动人之处。我原来以为杜拉斯最感人的是她的小说《情人》，看来也不仅仅是，显然女人还有一种最爱，因杜拉斯是一个母亲。
       遗憾的是，我不是帝企鹅也不是北极熊，我是人类。动物到底更简单。动物根本不懂伪饰。动物完全遵循本能法则。也许我们会幸运自己脚下的土地不是冰封雪盖、气候严酷的南极或者北极。然而，人类的社会环境和气候会更好吗？我看未见得。人世间的母爱，有人世间的种种好，也更有人世间的种种难。
       我是一个母亲。我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叫亦池。我十月怀胎小心翼翼，分娩一个昼夜无法出世，最后她脐带绕颈三周，宫内窘迫，胎心微弱，我紧急地做了剖腹产。亦池沙哑地“哎，哎”哭着，带着一丝幽怨来到这个世界。从此这个世界上便有一个毛茸茸的瘦弱的小家伙是我的孩子了！看着她，我既欣喜又心酸还生生地心疼，那真是大千世界万般寻觅也无法言表的感觉，唯有神迹给予证明。那是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目瞪口呆的神迹：当我麻醉醒来，怀抱新生的婴儿，只有静静的一刻，忽觉胸脯里头一阵热潮，千万条小溪活生生奔流涌动，再低头一看，洁白的乳汁就朝孩子喷射出来了——这难道不是神迹吗？难道这还不够让一个女人深深震撼和乖乖折服吗？
       从此，我就再也舍不下孩子；从此，我也就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她是属于你的，你也是属于她的”；从此，我的孩子我带定了！再苦再难再累，我绝对不会把她交给任何人养护。
       当年，我在杂志社当文学编辑还自己业余写作，有双重的工作压力，须起早贪黑跑月票上班，须任务来了拔腿就出差。不过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和战胜困难的勇气。这心理准备和勇气首先来自于母爱，其次来自于一本好书。
       这本书是我在武汉市新华书店购买的，时间是1988年8月20号，这个时候，离我孩子的出生还有整整两个月。当时我一个毫无经验的高龄初产妇，面对孩子的即将到来，喜悦的我又是如此焦虑：没有老人帮助带孩子，小家庭没有足够的钱，狭小的一间居室无处放置婴儿的小床，更何况当一个小生命诞生之后，要给他恰当的饮食、喂养、洗浴、换衣、换尿布等等一切，我一无所知。但是我知道婴儿会啼哭、会生病、会饥饿、会寒冷、会难受、会有要求，等等，我怎么能够知道并且懂得料理这一切呢？从我孩子诞生的那一刻开始，我怎么与他相处才是一个最好的开端呢？我怎么做才能够既不是溺爱又不是过于严厉呢？我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孩子从他生命的第一天开始到他长大成人，都是身心健康快乐幸福的呢？我总觉得，从孩子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一件人类大事就开始了，那一刻刻，一天天，我怎么做才能把我的孩子养育成善于体贴他人和富于合作精神的人？我怎么做才能让我孩子成为一个具有理想并善于抓住机会实现自己理想的人？因为只有这样，我孩子的人生才会快乐幸福，我自己也才会快乐幸福——自怀孕以后，我想得多极了，常常夜不能寐，冥思苦想，心意纷乱，万般无奈。
       我是如此清晰地记得，那炎热难耐的8月的一天，大腹便便的我，清早就来到了新华书店。这是我多年的习惯，我一旦遭遇艰难困苦，就会一头扎进书堆；胡乱的大量的翻阅，多少都会给我以拯救。就是这一天，我翻开了美国本杰明•斯波克博士的一本书：《婴幼儿养育大全》。那时候，图书出版还是高尚严谨的作风，这本书老实朴素得毫不起眼。翻开以后，读了译者简单的前言和扉页上一句很小字的简介，才知道该书初版是1945年，我们的译本来自于1976年的修订本，而在美国一直畅销，已经发行到了二千八百多万册。我仅仅阅读了第一页，所有的悬悬心意，就获得了切实的回答。
       它开篇就说：相信你自己。你的知识比你想象的要多。你马上就要有一个孩子了，你感到愉快又激动，但是如果你还没有充分的经验，你就会不知所措。
       它说：不要把周围人的话句句当真，也不要被专家们说的话吓倒。要敢于相信你自己的常识。如果你处之泰然，相信你自己的直觉，并且按照医生的嘱咐去做，抚养孩子并不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它说：事实上，父母对孩子的天然爱护远比懂得包尿布和调配饮食更有价值。每当你抱起你的婴儿——姑且假设是女孩——即使你最初做得笨拙；每当你为她换尿布，替她洗澡，给她喂食，对她微笑，她就会感到她是属于你的，同时你也是属于她的。世界上任何其他人，无论怎样富于技巧，都不能给她那种感觉。
       它说：人们越是研究养育法，就越是得出结论：好父母通过直觉获得的养育法一般要胜过其他任何养育法。
       就这第一页所有的文字，都让我如获至宝。我立刻购买了这本书，并且在扉页上记录了年月日，写道：妈妈为毛头购买。从此，这本书成为我的育儿教科书。更重要的是：它为我洞开了一扇教育孩子思想之窗。
       我和我女儿朝朝暮暮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我成为女儿的第一所学校，第一个老师和第一个闺中密友。反之亦然。孩子也成为我此生的第一所幼儿园，第一个幼师和第一个闺中密友。对于我来说，生命质量和人生意义的真正思考和实践，根本是由孩子的出生带来的。我们互相学习感动于彼此，以至于最初几年，我完全沉迷在有了孩子的新生活之中。我满怀激情地把我们的生活记录了下来，书名是《怎么爱你也不够》。在这本书里头，我孩子从一芽无知的胚胎长成一个妙语连珠的五岁小姑娘。而我，从一个执著个人写作并不打算要孩子的女作家，成熟为一个既是女作家又是母亲的女人。当时我书写的目的首先是想送给我孩子一件人生礼物，因一个人五岁之前的记忆大都模糊，我想把我孩子五岁之前的记忆用文字保存下来赠送给她；其次呢，那就是与孩子亲密共度的五年实在令我有太多的感慨。
       不过，人生感慨，其实是哪个阶段都有。越早的年龄阶段，越是容易生发。好比一石投水，会漾起一层层浪环，最早的一环，总是最小，逐渐往后，浪环愈发大了起来，大到接近于无限。后来回头一看，才看见，孩子五岁的时候，我其实还是一个糊涂的激情的女人，是自以为自己已经成熟。那是因为自己埋头一番艰苦奋斗，眼看着孩子就像春天的禾苗一天天茁壮生长，所以我误认为我们已经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因此在书的结尾，我激情莽撞地把自己对孩子发的宏愿，白纸黑字写了出来。
       我这样写道：“只有一点，我希望我的女儿明白，这就是我深深感谢她给了我另一种生活。我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如果她的盛开需要肥沃的土壤，那么我情愿腐朽在她的根下。”
       然而很快，严峻的社会现实让我意识到自己的诺言是何等胆大与轻率！我是唯愿自己的孩子健康、平安、快乐、幸福。可是孩子一旦会说话会走路就算是进入了社会，社会则有社会的标准和要求。再说现实中意想不到的情况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连我们的家庭我们自己以及每个人也都在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而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错综复杂矛盾重重。这个时候，我沉重地意识到：把一个婴儿喂养成白白胖胖能说会走的小家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一个母亲，哪怕把自己的血肉化作营养全部灌输给孩子，那都是不够的。
       
       到底怎么去做，才不会事与愿违呢？到底怎么去做，我们的爱才能成为孩子进步的台阶而不是束缚与羁绊呢？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时时刻刻地与孩子面对现实和人生，处理大大小小的矛盾与问题，我们的言谈举止，举手投足，所作所为，该如何动作才算是真正地爱了孩子呢？我这个母亲，究竟怎么腐朽才能保证孩子的土地肥沃从而使她得以盛开呢？
       ——孕育这个生命的最初发问，还是又回来了。终极问题总是与孩子的成长如影相随。我一直探索，探索，探索到今天，蓦然一回眸——19年过去了。
       2 周岁惊见教育问题
       其实一切并不遥远。我清楚地记得：关于孩子的教育以及她将来的出息，作为一个重大问题，明确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那还是她才刚刚进入人生第一个周岁的时候。
       随着亦池周岁的到来，我大有苦尽甘来的感觉。整整一年、四季、365个日子的熬夜、辛苦和劳累，换得了一个白白胖胖牙牙学语的可爱小姑娘，以后的日子应该就是俗话说的“有苗不愁长”了。我想我可以不再像从前那么紧张了，我可以任由孩子在室内走动摸爬，我可以躺下舒展一下酸痛的身子骨，也可以看书写笔记开始构思新的小说了。我停笔一年了，强烈的写作欲望时时刻刻地冲击着我。
       一个由自己亲自哺育的婴儿健康地年满周岁，做妈妈的真是很开心。为了纪念来之不易的周岁，我们依照民俗，为亦池举行了一个抓周仪式。我们让亦池坐在大床中央，将书本笔墨、胭脂口红、算盘计算器、锅碗瓢盆，还有玩具手枪、玩具动物、玩具农具等等摆放在她的周围，然后兴奋地等待她抓起某件物品。《红楼梦》里头的多情公子贾宝玉，儿时就喜欢胭脂口红，抓起来就往口里送。我的儿时抓周，抓了一把香葱，当时大人们高兴地认为这是预示了我的聪明；成年后我才发现自己并不怎么聪明，想必那是预示我喜吃荤腥吧，因为这一辈子葱姜蒜我都爱。不管怎么说，这种民间风俗，不是用来信的，是用来热闹喜庆要人生从开始就有意趣的。待一切准备停当，我松开了亦池的手，让她抓一样她最喜欢的东西，亦池乌亮的眼珠骨碌骨碌转，咯咯地笑着，朝四周梭巡了又梭巡，然后，扑向一把锅铲，坚决地抓起了它。我们大笑。我宣布：我的女儿将来大约是个厨师了。
       亦池抓周的故事，本是一个闲话笑料，在茶余饭后的聊天中，我乐呵呵地向亲朋好友讲述。然而，我诧异地发现，人们的表情很不对劲。人们总是勉强地敷衍地笑一笑，就把我的话题岔开。聊天变成争相传颂，人们传颂的还是轰动全中国的神童宁铂，还是干政谢彦波等那些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少年大学生。尽管十余年过去了，当年中国媒体对全国人民进行的狂轰滥炸式宣传，已经深入人心。人们对宁铂两岁能够背诵30多首毛泽东诗词、5岁学中医开处方、14岁被中国科技大学破格录取的故事，依然津津乐道，心驰神往。干政切瓜的故事，宁铂父亲如何严格辅导宁铂学习功课的故事，被演绎得神乎其神，依然强烈地鼓舞和引导着父母们。人们从神童一路谈论到眼下，某个同事或者某个邻居的小孩，谁谁经常获得数学竞赛奖；谁谁一举考上了清华、北大；谁谁考取了公派出国留学。人们谈论的时候羡慕得双眼贼亮。我被晾在了一边。最后人们热切地彼此咨询、打听和介绍：汉口的青少年宫或者武昌的华中理工大附近，开办了某某幼儿数学班；或者说，某某老师可神了，在家里秘密开办辅导班，不通过熟人介绍人家不收学生，而只要进了他的班，数学考试绝对拿高分。听说还有某某老师，特点是会抓题，每逢大考，抓题几乎八九不离十，只是收费比较昂贵，不过那也合算啊！
       终于有一天，我的一个好朋友，在闲聊的时候猛然拍了我一巴掌。说：“拜托啊，你就不要再说亦池将来当厨师的故事了。你是傻呀还是发昏了？一个女孩子，厨师是个什么好职业？在社会上地位能够高到什么程度？过去我们教育孩子，讲的起码也是要当科学家和工程师，讲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的要求更高了，首先起码要能考上一个全国重点大学吧？你没有听说美国硅谷的那些软件工程师，那些博士和博士后，哪个不是小轿车大房子。亏你还是一个作家，什么时代什么社会了，还到处讲你女儿做什么厨师？人家谁爱听？谁有闲心和你瞎聊？现在大家就一个孩子，出不得半点差错，要聊就聊点有用的，看看怎么把小孩的学习抓上去。”
       “可是，”我说，“我们亦池才刚满周岁呢！”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周岁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你就应该抓紧她的学习了。学习是一步一个台阶的事情，学习成绩当然是从娃娃抓起了！要不将来忽然就能考上重点大学？你傻吧你？人家现在许多人都是从胎教就开始呢。”
       这一巴掌这一番话，果然让我心惊，顿时我明白了为什么亲朋好友都不跟着我乐。原来，现在一个小生命还在母亲腹中，就被开始要求接受胎教，就要间接收听英语教材了。
       我不敢大大咧咧了。
       我开始了十分着意的调查研究。我利用一切机会，比如家长们在公园带孩子玩耍、在医院小儿科看医生、孩子们住院挂水、排队注射各种疫苗，等等，普遍访问了父母们。
       结果，几乎所有父母的想法与说法惊人地一致。他们认为：作为父母，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快乐童年。可是，看到别人对孩子的智力开发得更早，学习抓得更紧，就有紧迫感，你不赶紧抓行吗？如果将来你的孩子落后于别人，他岂不抱怨父母没有更早给他提供学习条件？自己的孩子不一定是神童，但是如果抓成了神童岂不更好？现在改革开放搞经济了，文凭成了衡量一个人水平的最基本标准。那些大公司的白领金领，哪个不是硕士博士？现在连中央提干部都看学历呢。中国人口如此众多，就业竞争已经很激烈，贫富悬殊越来越大，将来只会越来越激烈。如果一个孩子将来没有好的职业赚不到足够的钱，没有足够的钱穷得要命他能够快乐吗？而孩子的未来，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取决于他将来能够考上什么样的大学。如是，一个推论就顺理成章地成立了：如果想考上最好的大学，就必须考上最好的高中；如果想要考上最好的高中，就必须进入最好的初中；自然，之前也就必须进入最好的小学；如果想要孩子在最好的小学就名列前茅，那就必须在幼儿时期就开始学习，超过他人。
       千万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不知道是谁最先说出来的一句缺乏逻辑的混账话——却早早就在文化层次较高的家长们中间流行并被推崇为至理名言。
       惊愕与反感，久久冲击着我的内心。如果不是我自己生育了一个孩子，我怎么敢相信这个现实？望子成龙原本是父母对孩子爱的心意，应该是父母在孩子成长过程中，不断用自己爱的举动和行为，用自己的品格和德行，去启蒙、引导和树立的一种标准和理想，同时还需要孩子心甘情愿地接受并慢慢转化成为他们自己的主观意识。怎么眼下就变成了如此急功近利的社会现状呢？父母们怎么就盲目到了无知的程度，居然个个深信并接受如此违背天理常情的教育方式呢？
       普天之下，所有的幼小生灵，无不有一个自然成长的过程。天真快乐地吃睡玩乐逗耍，这是幼小生命的本能启动，它们本身就包含着丰富的生命知识，远不是什么英语录音磁带和识字课本可以替代的。每一个做父母的人，都是从儿时过来的，只要善于扪心自问，就不难发现一个人童年以及少年时代的经历，其实是最宝贵的，是我们对世界最初的认识、理解和感情基础，是我们一生的记忆源泉和个人性格的决定因素。
       何况，人生根本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比赛！
       何况，人生更没有什么整齐划一的起跑线！
       何况一个人小时候成绩的好坏与若干年之后的成就、富有与幸福，往往不成正比！
       何况世界是如此复杂，一切都是变数。
       
       课本教育只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单纯知识的教学。读、写、算永远都是工具。一个没有学过算术的孩子只要送到店铺当学徒很快也能够学会计算。一个人若要稳稳地立足于世界，能够应对世道的各种变化，取得稳固的成功和成就，他需要的是与他自己个性相得益彰的各种知识和能力，其中最主要的是如何与人相处，因为社会是人组成的！
       正如我在孕期就再三思索的那样：我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善于体贴他人和富于合作精神的人；一个具有理想并善于抓住机会实现自己理想的人。我坚信我是对的。我并不以为我一周岁的孩子比别的孩子更多学会了读写算，就更加接近了将来的理想。更重要更广博的知识几乎都是非课本知识。得让孩子从生活中学习生活，从游泳中学习游泳。得让孩子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自然地获得这个阶段应该有的成长经历和经验包括教训。任何阶段的拔苗助长都是一种残害，尤其是人为的、根本就不可能助长的那种拔苗，简直就是在摧毁一个新生命！
       但是，很遗憾，我失败了。绝大多数父母无法从流行的教育观念和模式中突围出来。知道我职业的人还会善意地嘲笑我的书生气。几乎人人都在逼迫自己的孩子学习，用超大量的课本知识全部侵吞孩子自然生长的生命知识和生命快乐。整个中国的儿童教育铁板一块。我再也无力反抗这众口一词的巨大现实。我沉默了，我不再说服其他家长。我选择独善其身。
       我热烘烘的头脑被大家泼了一盆凉水，人们把我从初为人母的糊涂欢喜中唤醒过来。我孤身奋起，开始郑重思考我孩子的教育问题。既然现实社会已经成为一个不能任我的孩子自由生长的泥沼，那么我必须加倍努力和奋斗，让我们自己来建设和保持我孩子良好的生态环境。
       那一天，我带着小亦池学习走路，她忽然想要攀爬我们家附近省委机关食堂那高高的台阶。在最关键的时刻，她把她的小手伸向我，毫不怀疑地放进我的巴掌；我握着她的小手，轻轻带了一把，小亦池就攀登上来了。她纵身投入我的怀抱，那感恩和喜悦简直波澜壮阔，直扑我面。瞧瞧这小手，这花朵朝向阳光的天生信赖，让我心里疼爱和感激得直打哆嗦。人生的第一次攀高对于这个小生命来说，是何其重大与危险，我又怎么能够辜负她？她今后的道路该有多少次攀高，我又怎么能够不守护她？
       来吧我的孩子！
       无数次，我凝视我的女儿，凝视这充沛又娇弱的小生命，我生怕自己没有尽到力量，又生怕自己用错了力量！如何宽严适度，如何慈爱却又是非鲜明并坚定不移，如何鼓励个人爱好而又绝不放纵，如何在帮助她、爱护她、安抚她和支持她的同时，又注意了锻炼她、纠正她、约束她不能让她养成称王称霸的习惯。
       果然，真的如斯伯克博士书中论述的那样，当我在一年的时间里，每天为她换尿布，替她洗澡，给她喂食，对她微笑，和她说话；为她罹患的所有婴儿疾病看医生，住医院，打针，擦药，喂药，换敷料；每次喂奶以后硬是抱着她拍背一直拍到她打嗝；凌晨两点必须喂奶一次，凌晨四点必须把尿一次；我的孩子，她就感到她是属于我的了。才四个月大，她就非常努力地冲着我呼唤出了响亮的“姆——妈”。才五个月大，她就懂得四处扭头寻找我并且我的微笑明显让她快乐和放心。六个月她把拉扯我的头发当作亲热，8个月她就明白拉扯我的头发和啃咬我的脸颊是不对的，并且逐步改正。接近9个月，她就突然站立起来奋力学习走路。11个月她就会听从我的话不再抓破和咀嚼书籍。12个月她已经知道用她的小手抚摸我，来回报我给她的抚摸了。
       我发现，父母、尤其是如我这样亲密看护孩子的母亲，事实上就是孩子的老师和榜样。我本着什么精神什么感觉来对待她照料她，她就很容易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和表现。孩子是一个奇迹。许多时候，婴幼儿比我们想象得要强大得多。我的小亦池常常有自己的主意，她知道自己需要多长时间的睡眠，她甚至知道自己发烧了，她会撩起沉重的眼皮提醒你关注她。我的孩子仅仅一周岁，她就让我相信她具有难以估测的潜在能力，包括我们父母希望孩子所具有的理想主义、创造力、学习能力和灵性。
       在孩子身上的发现，使我这样地敬畏幼小生命。我意识到：关键在于父母！在于与她婴幼儿阶段密切相处的母亲。你得领引和配合孩子，你得让她从小就骄傲地认为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有用之才，并且有能力应付挑战。
       首先需要好好学习的，原来是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年轻时候的争强好胜，正在悄然改变。我不再觉得一手一脚亲历亲为地抚养孩子耽误了我个人的写作事业。在我孩子一周岁前后，我的小说《烦恼人生》频频获奖，我频频奔赴北京、上海、天津等各大城市领奖。可是每一次我都没有坚持到会议结束，因为牵挂家中幼儿，我总是提前回家。
       回家以后，我久别重逢一般抱起我的孩子。我对她热烈地轻声细语。我把自己获奖的过程都说给她听，尽管小亦池无法听懂我的故事，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给她一种感受：她是我最亲的人！我是如此牵挂她！我是如此信赖她！
       我一遍又一遍地和我的小亦池说话，我把她放在膝盖头坐着，与她面对面，用手指抚摸她的小脸，我告诉她：我养育了她，我照料她，我看着她一天天长大，逐渐成为一个健康而杰出的孩子，我是多么开心！我是多么感谢她！她让我对自己的生活是多么满足，无论我获得全国文学奖乃至世界上其他什么文学奖，我的成就感都不能与拥有她而相提并论。自从有了她，任何荣耀都不能让我看到生命的永恒之美，唯有我的孩子——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受！
       与我前后生孩子的几个朋友，先后都把孩子送到老人那里去抚养了。因为她们有自己的事业，每天要上班，要开公司，要做生意赚钱。她们认为只要赚足了钱，只要事业有成就，将来她们的孩子就会幸福。我绝对不能同意这种做法和说法。我不和朋友争论。我只和我的小亦池谈心。
       我产假期满上班以后，我也要在每一个清晨亲吻我的孩子，每一个黄昏赶回家为我孩子做一顿美食，然后我们一起外出散步。晚上即便写作，我也时常要去俯身闻闻我孩子身上的奶香气，把她逗得咯咯笑。小保姆或者老人怎么能够替代母亲呢？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就是说一个孩子人生最初的三年是非常重要的，是形成她个性的根本时期。她将来会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还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人生态度是积极还是消极？是具有信任感还是易于狐疑？是宽厚大度还是心眼狭窄？都和抚养她的人的态度与品质有极大关系。无疑，一个孩子的个性将决定孩子将来的学习、成绩以及为人处世的方式。这是父母纵然赚钱再多，也无法重新塑造的。
       孩子一辈子的幸福，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就开始了！而身为父母者的幸福，也从孩子出生那一刻开始了！在我与我的孩子朝夕相处之中，我深深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且认定了这一点。
       我的小亦池总是入迷地倾听，对我发出骨肉至亲的那种神秘微笑。每当这种时刻，我就满有把握。我知道我的孩子将来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3 创建“三项基本原则”
       在亦池年满三岁进入幼儿园之前，所有的时间，我和女儿一起摸爬滚打，玩耍逗乐，一边注意观察她的性格特点，一边结合她的特点营造我们健康而快乐的教育生态环境。
       有愤世嫉俗的文坛朋友，给我建议说：咱们干脆自己教育孩子得了，不必去上幼儿园也不必去上小学，以免孩子被学校耽误和玷污。
       这样的做法也是有榜样的，文坛就有某某作家，采取了这种教育方式。他的孩子不上幼儿园也不上学，就在家里，由他自己上课，据说效果很好，个人针对性很强，比在幼儿园和学校学习的知识多，小小孩子就已经算得上博学多才了。
       可是我不！我不想采纳任何偏激的做法。看看我的女儿吧，她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就像小鸟一样欢腾雀跃，不停地喳喳叫：“妈妈我要去公园玩。妈妈我要去公园玩。”附近的儿童公园，差不多成了她的家，她一天要去好几趟。在儿童公园里，小亦池笑容满面地接近其他小孩子，用她那笨拙的小腿，奋力把皮球踢向别的小朋友，然后满怀期待地要他们接住。孩子是人啊！人类是群居动物是有社会性的啊！
       
       有一段时间，亦池在家里总是不肯好好吃饭。于是我就打开家门，盛一碗热饭热菜，首先递给隔壁的孩子小石头。马上，小亦池就嚷嚷要吃饭。她会与小石头并肩坐着，自发地进行吃饭比赛，吃了一碗再添一碗，还强烈要求小石头认可：“我妈妈做的菜比你妈妈的好吃吧？以后你就在我们家吃好不好？”
       当小石头连连点头说好，我的小亦池是多么得意啊。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到处寻找我的眼睛，她要把她的得意和快乐注入我的心田，我立刻欣然接纳，并慷慨允诺小石头成为我家的食客。
       我想让我的孩子很小就开始觉察：一个人的快乐来自于人群的活动与竞争，她需要从伙伴那里争取快乐也需要与伙伴分享快乐。事实上收效很快，小亦池的觉察和领悟能力都超过了我的预期。
       一切都从人的本性出发和开始。我们没有刻意去教孩子什么读写算或者英语单词，而是在生活中创建了三条基本做法。
       第一条就是：让小亦池尽情与她的小朋友相处和玩耍。
       我认为，一个人最需要学习和适应的，就是与人的相处。与人相处的能力包括鉴别他人的慧眼是人生一辈子的功课。这门功课如果成绩优异，那么她的生命就会拥有更多的自如和快乐。在这一点上，大约是我自己的不太成功从反面证明出来的经验。我选择作家这个个体职业的原因之一，便是因为自己不善于和人群相处。当然，我幸运地成为了一个作家，社会公认并接受我个体生活的方式，我算是幸福的。可是能够成为作家的人，毕竟是少数；我可不打算引导我的孩子走这条独木桥。所以，我的小亦池只要她乐意，她就可以整天和小朋友玩耍。我只管由我的小亦池快乐玩耍，正如李白的诗词，“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至于我的亦池将来是否有青梅竹马的故事，那是玩笑了。我希望的是：我的孩子从小就可以获得广泛的识人与阅世机会。
       第二条就是：跟从于孩子与生俱来的天性，让她在最欢喜最开放状态中接受自然启蒙。
       我的小家伙酷爱大自然，每天睁开眼睛就巴不得奔向户外。好吧，既然我的孩子最早表现出来的就是对大自然的好奇和渴望，那么我们就首先与大自然交好，就让我从大自然里铺设一条孩子的求知之路吧。
       平常日子里，只要有可能，我们都去户外。我们在公园，在动物园，在长江边，在湖畔，在草地山坡树林。我们划船。我们面对老虎，面对大象，我们耐心地守候，任由小亦池指手画脚地与动物尽情说话聊天。我们看蚂蚁搬家，看蚯蚓钻地，听各种鸟儿鸣唱，闻各种花朵的芬芳。蜘蛛的故事，种子与苗芽的故事，风穿越建筑物的声音，雨落在皮肤上的感觉和它的漫长旅行经历，清晨阳光的美景与黄昏落日的瑰丽，我都要带领我的女儿一一领略。
       亦池又长一岁，又长一岁了，我们便一起养蚕宝宝。一起在窗台上种盆花。一起偷偷观察蝴蝶在我们家的橘子树上产卵，然后跟踪它们化蛹为蝶。我要请大自然这位老师开启这个小人儿的感官世界，要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和指尖都开放而敏感，善于感知和接受周围的事物；激发她对未知事物的探索；让她通过自己的感悟获得丰富的知识，慢慢懂得并且学会愉悦，敬畏，喜爱，同情，怜悯，赞赏与爱。
       以我自己幼年的记忆和对先哲圣贤们传记与著作的阅读，我相信，一个小孩子对大自然的印象和情感是智慧种子发芽的沃土。这样的学习，获得知识的丰厚难以估计，而且这样获得的知识，对一个人具有更加持久的影响力。对于孩子来说，智慧的重要远远超过课本知识。拥有智慧的孩子，课本知识的学习会变得非常容易。我的方式如果成功，我相信我的孩子不仅将来学习成绩没有问题，并且还将终身受益——我就大胆地自信这一回吧。
       第三条是一个古老的做法：为孩子讲故事和阅读。
       讲故事和阅读，这是我的拿手好戏了。本来我自己每天都要阅读，只是我要把我自己一个人的阅读，变成两个人的阅读，而且要选择适合孩子的读物。不过，像《海的女儿》《农夫和金鱼的故事》等等，我也总是百读不厌的。
       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要做的，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教育孩子而阅读。我是要给她一个坐拥书城的家庭环境和充满书香的家庭空气。那时候我们的物质条件是那样匮乏，两个人的月薪四个人吃饭。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坚持购买我们喜欢的书籍。好在我做单身汉的时候就已经收藏了好几箱子书籍。最好的是改革开放的到来，图书出版量越来越大，我们可以买到许多我们心仪已久的书籍包括漫画。尤其是国外那些优秀漫画家的作品，书店也开始出售。比如德国漫画家卜劳恩的漫画《父与子》，每一册我们都会抢着买回家。我们和亦池一起看，一起笑，一起乐，十分开心。还有《米老鼠和唐老鸭》，《聪明的一休》等日本漫画，后来我们也买到丰子恺的漫画了。
       当我们第一次获得两居室的住房，我们欣喜地把最大的房间布置成为书房，而宁愿把客厅当作了卧室。我们的小亦池，就在书房中渐渐长大。我有一个观点：无论穷富，书总归是家庭的最好装饰。当然我也认为，书房是一个孩子最好的成长环境，书籍也是一种玩具。亦池喜欢的玩具有很多，与其他小女孩子一样，布娃娃总归是心爱的宝贝，与其他孩子不同的是：书籍也是她心爱的宝贝。她小小孩儿，走路都还不够稳当，却最是喜欢大部头书籍。从书柜里搬出她的大部头书籍，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乱地又认真地翻阅，有时候居然还念念有词，真是叫人忍俊不禁。
       后来我发现，许多的字，就这样在孩子的不断翻阅中，她自然就学会了读、写和运用。
       以上三条做法，就是我孩子的基础教育原则。我们戏称为我们家的三项基本原则。都是首先来自于孩子天然的兴趣。都是首先会让孩子感觉得到快乐。尽管我思考起来会将它归纳为一种幼儿教育，那是因为我初为人母，郑重其事又书生气十足。事实上，在我们生活中，理论是了无痕迹的，只因原本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是孩子的，也是我们自己的。
       岁岁流年度，我们依然家无长物，只是书籍在日益增多，多得占满了两个房间还不止。我们这个以书籍为主的家，成为了我和孩子最适意的小窝。这个小窝是我们的江山，书籍是我们的伴侣和玩具；在这里，我们总是其乐融融，总是！
       4 面对孩子天生的弱点
       起心要为孩子营造良好的生态环境，真是一桩不容易的事情！其实也就等于在革自己的命和改造自己的世界观。
       从老远的动物园回家，车船辗转，拥挤不堪，孩子很快就在她爸爸怀里睡着了，我的胳膊酸痛得再无力抬起来。就算这样，也不能愁眉苦脸，要坚持住好心情坚持住好脸色，以便孩子醒来就看见我们家满室的光辉明媚，使得她这一天的愉快善始善终。一次又一次的精疲力竭，对于我们成年人并不新鲜的动物园和公园，在精疲力竭中我们还是得打起精神去喜欢它们。
       入夜了，我在疲惫中挺起腰杆，哄孩子入睡以后去洗把凉水脸，继续写作。夜深人静，小保姆悄悄走近，发愁地问我明天菜蔬怎样个买法？我发愣好久才回过神来，知道抽屉里的钞票又不够用了。
       贫困艰难的日子并不好过，人的脾气容易急躁，太多的琐事让人烦恼。在家庭的磕磕碰碰中，我很快就发现了小亦池的一个性格弱点：她胆小，怕人，隐忍，死活都憋屈自己。一旦家里风吹草动，小亦池就会立刻躲避到角落里去，要么默默流泪，要么神情阴郁死死沉默。她是那么畏惧大人和蛮横者。有一次，她纠缠着我不停地和她玩“翻叉”，我不耐烦地横了她一眼，她既不吭声也不哭闹，马上离开，飞快地钻进她自己的被窝，眼睛直直望着天花板。我跟过来和她说话，她未曾开口就先淌泪水了。平日只要她父亲脸一挂，她就会大难当头一般。
       更有一次经历让我刻骨铭心：我带小亦池出去和一群朋友聚会吃饭。其中有一个朋友也带去了孩子，与亦池年龄相仿。在大人们吃饭的时候，两个小孩子在一边玩起游戏，他们比赛谁能够盘腿打坐得更久。时间过去了很久，亦池还在端坐，那孩子却再也耐不住了。输掉的孩子倒先哭号起来，打滚放赖，大人们只好去抚慰他，纷纷给他好东西吃，把亦池的一听椰奶，也一把拿走，给了那孩子。我幼小的女儿，依然盘腿端坐动也不动，根本没有吭出一声，就那样隐忍和凄楚地任由大人把属于她的饮料送给输家。
       
       当时我目睹这一幕，心如刀绞。我就是自小怕人的。我吃惊地看到了自己儿时的翻版。难道这是遗传使然？娘胎带给了孩子这样的弱点真真令我心如刀绞。现在的社会，依然普遍存在原始的丛林规则，弱肉强食随处可见，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在那一刻，我想我也许应该训练小亦池的泼辣与强悍。
       不过，当时只是一闪念而已。我还是更欣赏我孩子表现出来的风度，这风度里有一种高贵庄严的气质。我坚信，人类更高阶段的文明正在中国发展壮大：这一场经济体制的改革开放，多少会把中国从低级的小农社会带向更高级的工业社会，这是历史大趋势。然而无论社会形态，无论古往今来，人的高贵，都拥有更加强大的个人魅力，这种个人魅力就是力量。任何时代，做一个漂亮人物，那必是要有气节和风骨的。我应该高兴我孩子的本质如此白璧无瑕。我的小亦池需要拥有的，只是胆量与自信。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立刻检讨自己，要求自己尽力改变急躁脾气。我也与孩子父亲作了正式谈话。希望他不要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挂下脸来，不要动辄就在家里暴跳如雷擂桌子打板凳的，更没有必要因为孩子有一点点违规就责怪她，比如她无意碰翻了桌子上的止咳糖浆没有及时扶起来导致地板弄脏，比如她玩耍到天黑了忘记回家，等等。
       这样一类的谈话并不总是愉快的，但是作为父母，应该说我们双方总还是愿意自我检讨和自我克制，愿意尽量为孩子创造平等、友爱、温文尔雅的家庭环境。我觉得这是很不容易的，我不容易，孩子的父亲也不容易。改变自己的性格，对于自我而言，总是一件要求过高的事情。为了孩子，我们尽力而为了。
       为什么呢？这是因为我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现：与别的孩子相比，我的孩子尤其需要快乐轻松的气氛。只要在快乐轻松的氛围中，小亦池就可以创造许多奇迹。
       比如：那是亦池约摸两岁半的时候。一天晚上，我意外发现，小亦池独自闯进了纳凉的人群。我的小姑娘，肌肤雪白，胖乎乎的脸蛋，栗色的头发扎着两支朝天小辫子。应邻居们的要求，她同意为大家献歌一首。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啊！连我的心都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为她捏把汗。我生怕惊动了她，悄然立在暗处倾听她的歌声。在小亦池没有开口之前，我以为她会唱儿歌“小雨点呀落水面呀，几个圈圈盼团圆呀”，也以为她会念童谣“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和青菜，蹦蹦跳跳真可爱”。完全出乎意料地，我的孩子，一开口居然吐字清晰，字正腔圆，她唱的是一首很长的成人歌曲，那时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和狗》的插曲，只听小亦池唱道：“东边有山，西边有河，前面有车，后面有辙，究竟是先有车还是先有辙，究竟你这挂老车走的哪道辙。呦嗬嗬——春夏秋冬，忙忙活活，急急匆匆，赶路搭车，一路上的好风景没仔细琢磨，回到家里还照样推碾子拉磨。闭上眼睛就睡呀，张开嘴巴就喝，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过河。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活(过)，生活就得前思后想，想好了你再做。生活就是爬大山！生活就是趟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支歌——”
       我的小家伙，她居然一字不落地把歌唱完了！那许多以她的年龄不可理解的词，她都可以在读音上蒙着唱，还唱得十分准确，唯一明显的错误就是把“再也不能那样过”唱成了“再也不能那样活”。
       邻居们热烈鼓掌，笑得前仰后合，纷纷逗弄她，拥抱她，打趣地说：“亦池啊，再也不能这样活，再也不能那样活，我们该怎么活啊？”
       亦池回答大人们：“随便呗。”
       月光下，亦池发现了我，她兴奋又羞涩地跑了过来，额头挂着汗珠，脸蛋红艳艳的。我震惊极了。为她的胆量，也为她的聪明。我连连问她：“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支歌呢？”
       小亦池咯咯笑说：“我也不知道啊，就会了呀。”
       这就是孩子天性的聪明在展示奇迹。一个两岁半的孩子敢于在大众面前，一口气把刘欢演唱的歌唱完，还在吐字和用气上注意到了认真的模仿，实在了不起。我不能不骄傲和喜悦，不能不一再地夸奖和赞美我小亦池的胆量和天赋。
       这一个充满了自豪与亢奋的夜晚，我的孩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大胆和奔放。她无法入睡，着迷地要教我唱这首歌。我告诉她“妈妈求之不得！”小亦池备受鼓舞，嗓子越唱越亮，歌越唱越好，我当然也学习得非常认真，这首歌成为了我至今还记得完整歌词的极少数歌曲之一。时间已经很晚很晚，最后我的小亦池实在疲倦了。她躺在床上，眼皮直打架，还勇敢地指出了我的缺点：“妈妈，你唱的不准。”
       “是的。”我向我的小丫头承认，“我五音不全。”
       小亦池说：“我希望你改正。”
       我说：“好的。我一定全力以赴改正这个缺点。”
       小亦池是那么甜蜜和自信，因为一个成年人听从了她正确的意见，因为她的勇敢，她收获了勇气和成功。瞌睡让孩子立刻入梦，笑容却在她脸上定格下来。我知道，这是一个小孩儿终身都非同寻常的夜晚！
       这个夜晚也为我心头的沉重减轻了不少负担。
       大约真的是大自然给了我孩子灵性。亦池打小就悟性很好。我一贯可以和她像大人那样说话。只要我们俩对话，常常自然产生一种幽默感。后来，就那罐被人夺去的椰奶，我们谈论了它。我只是笑谈那孩子的行为如何粗鄙，衷心赞扬小亦池的高贵庄严与大度。我看到小亦池用那么专注的眼神注视我，我就试图告诉她更加深奥的道理。我说：“一罐椰奶真没有什么了不起。在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上，被人夺走自己的拥有，是很痛苦的。但是，只要我们及时地转过脑筋来，不去钻‘失去’这个牛角尖，而是放开眼量，看看我们的‘失去’究竟是什么？比如这罐椰奶，其实是失去得好啊，因为小孩子喝多了这种饮料会发胖的。也许正因为你‘失去’了那罐椰奶，所以你的身材才苗条呢。”
       小亦池做了一个揶揄的表情，她在和我逗笑。不管她是否听懂了我的话，总之她也似乎放下了那罐“椰奶”。她懂得我对她的殷切希望，她也在尽力锻炼自己的胆量。天生的性格是很难纠正的，但是我的小亦池明白妈妈的心意，知道努力去纠正。
       就这样，我们坚持着。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着我的小家伙，在生活中茁壮成长，稳步前进，各方面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5 战胜幼儿园
       果然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一个人一旦踏进社会，就会困难重重。我的孩子才三岁，困难就扑面而来：我们市直机关幼儿园，拒绝招收小亦池。
       我的小亦池，从小就五湖四海三朋四友，从小就看书绘画唯美主义，这家幼儿园因是从前天主教会的房产，有绿草如茵的院子，坐落幢幢西洋式红砖小楼。许多次，小亦池路过这里，就趴在院墙的栅栏上不肯离去，她喜欢这一群建筑，喜欢在院子里奔跑的小朋友。她是那样渴望进入这所幼儿园。我还以为，只要她年满三岁，我们就可以入园。因为这家幼儿园就在我们单位附近，我们单位机关所有职工的孩子，年满三岁都可入园。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却没有这个资格，因为我是“事业编制”。
       那么请问，我的孩子怎么办？她应该上哪一所幼儿园？
       人家冷漠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急得我，到处奔波，四处打听，处处碰壁，反正我的孩子就是不能就近入园。我每天拖着脚步回家，进门就看见孩子期待的眼神，好不令人心酸。
       小亦池问：“幼儿园为什么不要我？他们认为我是坏孩子吗？”
       我说：“当然不是！你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那是因为妈妈表现不好吗？”
       “也不是。妈妈也表现得很好。”
       孩子再也想不出别的原因了：“那是为什么呢？”
       我只得把我的孩子抱进怀里，和她促膝谈心。我告诉她：我们都是好孩子！都没有问题！问题我们所处的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不讲道理和艰难。我向她保证：妈妈还会继续奔波，妈妈一定尽力而为！然而小亦池要学会耐心等待。如果日后得到这个名额，小亦池更要珍惜，坚决成为这个幼儿园最好的小朋友，要让这个幼儿园曾经拒绝你而感到后悔和惭愧。
       
       我的小女儿仰望着我的脸，一副与我同仇敌忾的样子，十分用力地说：“亦池懂了妈妈！”
       这一下子，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赶紧告诉她我这是高兴！高兴她这么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和体贴妈妈，再大的困难我也有勇气去战胜了。
       事实就是这样，女儿给我增添了无穷的勇气，使我这个特别不善于求人的人，也尽力克服自己的怯意，想方设法去求人，终于几经周折，找到了人事局领导。领导给幼教科科长签了批条，幼教科科长终于肯接见我了。科长对我说：目前我们正在搞经济体制的改革开放，教育体制都在改革开放，幼教事业也不例外，也要上新的台阶也要发展，因此局里有规定，指标以外的学生必须交纳赞助费。我立刻表态完全赞同，当即就去财会室交了800元现金。
       如愿以偿的一天终于到来：小亦池要上幼儿园了。
       我的两个同事主动陪我，我们三个成年人带着小亦池一起走进幼儿园。小亦池毕竟还不满三周岁，孩子毕竟是孩子，一般小孩子在妈妈身边和家里待习惯了，嘴里说是喜欢幼儿园，实际上进了幼儿园，最初一刻没有不别扭的，开始几天大哭大闹不吃不喝的不算奇怪的事。同事们是准备来替我哄孩子的。
       办完入园手续，我牵着亦池的手把她送到班级。她班级的小朋友正围坐在草坪上，老师是一个年轻姑娘，她微笑着向亦池招手。我松开了亦池，鼓励她自己走过去。亦池慢慢走向陌生的老师和班级，忽然，她停住了，转身跑回来。
       我想：坏了！要哭鼻子了！要打退堂鼓了！
       不料，我的小亦池，转身走近我，非常有教养地与我道别，她愉快地平静地对我说：“妈妈再见！”然后，她再一个转身，坚定不移地汇入了属于她的那个群体，将生平头一次与陌生人在一起度过一整天，对于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生活习惯的巨变。
       我在幼儿园的栅栏外面观察了好久，小亦池始终没有惊慌失措寻找妈妈的迹象。我心里明白，这是我孩子和我默契，这是小亦池在报答妈妈的奔波辛苦，这是我三岁的孩子在向我践诺，我的孩子啊！真是了不起！我想这是我孩子踏入社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测验。过去的三年，哪怕我已经教她背诵了《英语九百句》，那怎么能够与获得如此的心理能力相提并论呢？看来我是对的，我过去三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然而，往后呢？以后的三年将会怎样呢？我的小亦池，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在进入社会大语境之后，过于文静温良的她，没有接受幼儿课本学习的她，能够在幼儿园生存得好吗？据说幼师也会把小朋友们划分为三六九等。幼师会宠爱和表扬一些学会了更多文字和数字的孩子，同时嫌恶和批评另一些不爱学习的孩子不墨守陈规的孩子。我的小亦池实在太野了，她太喜欢大自然，太喜欢小朋友之间的疯逗追跑。她会不会让幼师不待见呢？会不会受到小朋友的欺负呢？
       我的小亦池，很快就以她在各方面的出色表现让我放下心来。初进幼儿园，孩子们遭遇的最大困难，莫过于“大便”问题。幼师最郑重地宣布的纪律之一，就是小朋友们不可以在幼儿园大便。据说这是为了全班的集体荣誉，为了保持班级的清洁和空气良好。幼师要求孩子们要么在清晨入园之前，要么在黄昏放学离开幼儿园之后解决大便的排泄问题，绝对不能在班级拉“臭臭”！如果哪个小朋友在班级拉“臭臭”了，那天他就得不到象征荣誉的一枚小红花。小红花由幼师用红纸剪成，每天放学之前颁发给当日的好孩子。孩子们的名字和照片悬挂在教室的一面大墙上，小红花则逐日粘贴在孩子们的名字下面。
       这种管理方式很残酷也很奏效，入园三天就能唤醒所有孩子的荣辱感，谁都希望自己每天都挂小红花，每天都让接送自己的家长有脸面。为了小红花，许多孩子都能够做到把双手背到身后，直挺挺坐一节课；能够认真学习写字、画画、数数和唱歌；能够好好吃饭不管是否有食欲；若有饭粒掉在桌子上，都会立刻捡起来飞快塞进嘴里；也能好好睡午觉，一旦躺下来就再不敢吭声更不敢和其他小朋友说话逗闹。可是，孩子唯独做不到的就是憋大便，这种要求超过了孩子的生理控制能力。
       最初我并不知道这条纪律，一段时间以后，我发现了两点古怪。一是几个表现挺好的孩子，名字下面经常空白，总是得不到小红花。这些孩子在家长接送的时刻面红耳赤，羞惭地拽自己父母的手，要他们快快离开，不让他们看光荣榜。二是亦池每天放学回家，进门就直奔卫生间，有时候简直迫不及待。在我的追问之下，亦池才把班级的纪律说了出来，而那些得不到小红花的孩子，有的是憋不住大便“出丑”了。
       怎么出丑呢？亦池说：“他们睡午觉的时候把大便拉到床上了，还有人是拉在棉裤里头了，他们污染了班级的空气，所以不可能得到小红花。老师骂他们是傻子，说他们太出丑了。”
       闻此“纪律”，我大吃一惊，当时就愤怒了。我说：这是幼儿园吗？别说刚刚入园的孩子都才三岁左右，就是成年人，也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约束啊！俗话还说得有：拉屎放屁，天经地义。中国过去那么专制的封建社会，都有约定俗成的一条：人有三急，是皇帝老子都管不得的。当今社会，这大城市最好的红旗标杆幼儿园，居然不让孩子大便？
       我的小亦池，却比我冷静多了。她居然是安稳和常态的。她要我不要这么急，她讲她自己是没有问题的，她完全可以对付。“因为”她有办法。小亦池的办法就是：不吃。在幼儿园三餐她都只象征性地吃饭，回家以后的晚餐才吃饱一顿。“所以，”她说：大便就可以不再班级臭臭了。
       三岁多的亦池有一段时间特别爱用“因为”和“所以”。她说：“因为老师不高兴小朋友告诉家长，所以妈妈你不要在我们班批评老师啊！因为所有幼儿园都是这样的纪律，你有什么办法？”
       我愕然。
       亦池又自豪地说：“妈妈你看我都是小红花！”
       我感叹道：“亦池啊亦池！”
       我心里五味翻滚，又忧又喜。忧的是这孩子怎么如此逆来顺受呢？这一点与我可不太相像。难道她天生的就逆来顺受？而过于逆来顺受是否会导致她失去个人竞争意识？当然，这是做娘的复杂心思而已了。我也知道孩子如果像我这么凡事较真固执己见也未必就好。倒是眼前喜的成分更多，我喜的是这孩子小小年纪，面对如此不合理的苛刻纪律，居然有如此强的应对能力，这也许是更强大的个人力量呢。
       遇事不慌，善于变通，这是作为一个成年人的我，都难以做到的，三岁的小亦池够可以的了！仅就“大便”问题，就足以使她在老师和小朋友面前显示她的能力，尊严和体面。小亦池从来没有“出过丑”，小红花开满了她的园地。
       此后，三年多的幼儿园生活，对于小亦池来说，几乎可以说是辉煌的了。吃饭，喝水，睡觉，穿衣，料理自己的大小便，唱歌跳舞做游戏，小亦池样样都能干。同时，幼儿课本知识方面的学习，她也表现突出，在班级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人说开卷有益，这肯定是没有说错的，适合任何年龄的人包括幼儿。小亦池随手翻阅家里书籍的习惯。显然给她带来了十分广泛的触类旁通和融会贯通的能力，获得了那些呆板狭窄的幼儿课本所无法比拟的知识。幼儿园简单的读写算课程，对于小亦池来说，则完全不在话下。
       6 孩子的最快乐到底在哪里
       一般说来，孩子都需要鼓励，可是我的小亦池，比一般孩子更加需要鼓励。她所需要的鼓励并不仅仅是表扬和赞许，而是快乐。快乐与否对我的孩子至关重要。快乐作为一种激励，可以发掘出小亦池身上令人意想不到的智能潜力。我的小亦池只要处于饱满的快乐情绪之中，她学习知识的成效高得惊人。她往草地上四仰八叉一躺，我说：“啊！亦池好大一个人啊！”于是一个“大”字与一个“人”字，亦池当场就会读、会写，还会造句了。她酷爱的大自然几乎不用我教她，一阵子过去，什么“大地，草地，大树，小树，花朵，小河，小鸟”她自己全都学会了。大自然的美景又使她喜欢上书籍中的插图。我们家有一本厚书的封面是武汉长江大桥，在一段时间它成为小亦池的最爱。只因我多次带亦池去过长江大桥，我们从龟山的电视塔上，从蛇山的黄鹤楼上，从各个角度观赏长江大桥。有一天小亦池终于发现了眼前的图片与记忆中实物的联系，她异常兴奋，围绕着书转圈，琢磨封面，用铅笔尝试绘画，并且为这本已经有书名的书取了一个她自己认可的书名，她称这本书为“大桥乌书”。后来在幼儿园上课，幼师一亮出武汉长江大桥的图片，亦池就举手发言了。她不仅知道这是武汉长江大桥，她还会写“长江大桥”四个字了。
       
       如果不快乐，小亦池就会蔫头耷脑，躲藏角落，流泪，自闭，整个就完全傻了。我想我们家的一些亲朋好友，大约会有人以为小亦池是笨拙、迟钝和淡漠的。那些短暂的应酬性质的节假日聚会，很难让小亦池感到快乐而应付自如。许多孩子是人来疯，越是人多他们越是兴奋，这样的孩子好养。而我的孩子恰恰相反。
       平心而论，我并不认为我的孩子特别聪明，或者特别有天赋。常常，在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家伙中间，亦池的反应不是最敏捷的，脑筋也不是最灵活的，语言表达更是讷讷不出于口，胆怯使得她更多的时候是腼腆和羞涩的。正是由于她的这些性格特点，我才处心积虑地为她营造适合她的生活环境。也正是小亦池在幼儿园的佳绩证明了我们的教育方式，于是我们继续拒绝热浪滚滚的社会幼教潮流，不理睬任何学前班和兴趣班，坚持为孩子营造快乐。
       比如我的小亦池天生的宅心仁厚，一贯都是安静的，温顺的，淳厚的，谦让的，她既不争抢话头，也不争抢风头，平时无论从语言上还是行为上，她从来都不会刺激，污辱，欺负和攻击其他小朋友，幼儿园有三年多的时间，容得小亦池展示这一优点，因此她赢得了小朋友们的爱戴，慢慢身边就有了三朋四友，还经常有一些豪爽的乐于助人的小男孩，会主动替小亦池背书包，屁颠颠地跟随在她的后面。许多孩子经常会给亦池一些零嘴小吃，果冻啊膨化饼啊等等。我的小亦池却不爱这些零嘴小吃，她真诚地推荐了我的烹饪手艺，她说：“我不喜欢吃零食，是因为我喜欢吃饭，因为我妈妈的菜做得非常非常好吃！”现在的孩子们绝大多数是独生子女，几代人供养一个孩子食品已经过于充足，反而变成吃饭成了问题，一般孩子都不肯好好吃饭，哪里还可以听说“妈妈的饭非常非常好吃”到超过零食的诱惑的呢？小亦池出言就诱惑了她的小朋友们，她还经常对小朋友们进行绘声绘色的色香味细节描述，孩子们的馋相和向往让小亦池格外快乐。孩子们强烈要求吃“亦池妈妈”的美味菜肴，终于有一天，我的小亦池就豪迈地答应请客吃饭了。
       最初一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你要请谁吃饭？”
       亦池乐呵呵地说：“我幼儿园的朋友啊！我的那一帮哥们儿啊！”
       小亦池说这话的时候，那表情之开心之顽皮之快活之骄傲，让我心头一震！那么说小亦池的这个举动和决定使她特别有主人翁感？足以让她获得格外的快乐？眼前的事实显然是这样。
       这是在此之前，我还真是无法想到的，我总是以为我们做父母的大约一定要主动带她去公园；主动送她生日礼物；注意肯定她的优点；如果别的孩子有遥控小车和变形金刚，有花花衣裙和巧克力，我们也应该尽力给孩子去买，不要让她产生太大的缺失感。然而，其实，孩子们在乎的东西并不是同样的！让他们获得深深快乐的东西并非都是物质！现在我们成年人总是把物质放在第一位，总以为给孩子提供越是丰厚的物质就等于提供了更加丰厚的爱，这真是太盲目太愚昧太不了解孩子了！此时此刻，我的小亦池最开心的就是：带一群小朋友来吃我做的饭！
       我当即一口答应！我立刻摩拳擦掌！可是我在小亦池面前踱来踱去，我是这样紧张和担心失败，因为我从来没有请这么多客人吃饭啊！小亦池笑嘻嘻地鼓励我，给我打气。我们坐下来，一起讨论菜谱，一起确定名单，再一起到邻居家去借桌椅板凳和餐具，因为我们小小的家庭里，啥都不够数。我的小亦池忙得乐颠颠的，脸蛋红艳艳。
       其实呢，其实我工作很忙。我正在紧张写作。交稿时间已经迫在眉睫。我没有时间。我也没有思想准备。而且我是不喜结交的，素来不在家里设宴请客。况且我一个人做这么多人的饭菜，实在很琐碎很累人。但是，我愿意。我不顾一切地愿意。我知道，这就是我孩子最需要母亲给予她的东西：快乐。发自内心地需要的一种快乐。
       第一次替小亦池大宴宾客，令我此生忘怀。大清早，手拿菜谱，我们奔赴菜市场选购原料。然后一路小跑回家，择菜料理，红案白案。再清洗餐桌餐椅和碗筷厨具。那时忙得我整个人像鸟一样飞飞的，完全脚不沾地。
       晚饭时候到了，孩子的父母们纷纷送来了他们的孩子，然后约好两个小时以后再来接走他们。我对所有的家长抱歉，因为我实在没有能力同时邀请家长们进餐。
       开饭了，我们家里满屋子都是小家伙，满屋子浓烈的孩子气味，孩子们“阿姨，阿姨”地一片叫声，此起彼伏地要求添菜，小家伙们吃得津津有味，个个都变得食量惊人。我的小亦池穿梭在她的朋友之间，笑容可掬，洋洋得意，很高兴事实证明了她平日的吹嘘所言不虚。看着这个场面，我也开心极了。
       从此，我的烹饪美名在亦池的小朋友当中流传开来。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乃至高中，亦池居然不断请朋友吃饭，她的朋友们也不断地直言不讳地要求吃“阿姨”做的饭。其间也有其他家长讨要了我的菜谱，亦池也曾经被邀请到同学家赴宴。但是，最后，亦池的朋友们还是回到了我的餐厅。
       最令我感慨的一次，是在经历了高度紧张的中考之后，亦池带领一帮女生来到我家尽情放松。啊，个个都是充满青春朝气的少女了！有的孩子比我还高。她们甜言蜜语地问候我，她们散发着少女的清香。然后她们带上我们家十分顽皮的皮皮狗，关上房门，挤在一堆看恐怖片，嘻嘻哈哈，啊呀呀乱叫。
       我还是一个人下厨；我的菜谱还是幼儿园时候的构思：一道肉食主菜，一道俄罗斯红汤，一道绿色蔬菜加一点点开胃小菜；女孩子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赞叹不已，食量惊人。
       我守候在厨房，为姑娘们添菜加饭。我就这样，在厨房静静地看着她们，心里暖意阵阵涌动，感慨万千。我可真是看见时光在这群孩子中流过的。从亦池幼儿园开始的请客吃饭到如今，孩子们来到我这里的每一次，都是欢呼雀跃，都是兴高采烈，都是畅所欲言。孩子们在我这里抱怨他们父母，抱怨形形色色的培优班，调侃老师，辩论是非，议论学校国家天下大事与社会流行时尚，一再地，一再地羡慕和向往我们家的生活。所有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都是我们的小老师！在无形之中，她们对我们坚持的生活方式不断提供着丰富的对比，对亦池的作用和影响，是我站在母亲的角度所做不到的，因为一个孩子往往会反感父母的说教，却会接受她同学好友的影响。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替亦池请了多少次客了，我也不知道将来的她，是否还会带一帮朋友回家要吃我做的饭。如果她继续这样，我一点不奇怪，哪怕我写作再忙，哪怕我已经老得动作迟缓了，腰酸背痛了，我还是乐意依照幼儿园的菜谱，来款待我孩子的朋友们。
       我深深感谢这些孩子们给了我的亦池从小到大无数的快乐时光，感谢他们使我的孩子一次又一次照见自己的幸福生活并逐渐懂得了用自己的行动来珍惜它和建设它。
       7 小学了
       亦池七岁，上小学了。较之以前，她有了很大变化。三五岁的乖巧以及对父母的依赖、黏糊、模仿和跟随，已经不是那么明显。她不再愿意我们在公开场合对她有过于亲昵的举动；也不再对我说那些私密亲热的话语——她把这一类的亲密统统归结为“肉麻”。看起来，她的性格缺点似乎加重了：她更加疏远和回避成年人，对成年世界表情淡漠，逢年过节家族亲戚之间的应酬她敷衍了事，对七大姑八大姨一一尽到礼数让她产生厌烦感，唯有和她自己的同学朋友在一起，她才会谈笑风生，无拘无束。
       有人说：孩子到了这个年纪就开始不好玩了。
       更多的人认为：玩乐的童年过去了，现在是必须严加管束抓紧学习的时候了！
       我所面对的整所小学校、父母家长乃至全社会，无不都是在强调学习，强调成绩，孩子们上学以后，纷纷进入校外培优。校外的各种培优班如火如荼数不胜数，诸如兴趣班、奥赛班、拔高班、火箭班。那么多小学生在父母的带领或者说是押送下，匆匆赶来。不少孩子上完文化课的培优之后接着上艺术培优，孩子们在那里学习绘画音乐，各种乐器，吹拉弹唱，家长们则背着食品和饮料，在院子里苦苦守候等待。大红喜报、横幅标语和大大小小的广告，都在标榜各种培优班的成就，某个孩子参加某项竞赛获得状元，某个孩子参加国际什么节获得国际大奖。等等，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有，强烈地诱惑和暗示着所有家长。
       
       形势就是这样的逼人。有时候，我会一阵恍惚，感觉脚底下滑滑的站立不稳。我的孩子应该加入这种学习吗？或者适当的部分的加入？我的完全拒绝会不会耽误了我孩子的学习？
       当我犹豫的时刻我也曾与亦池探讨过这个问题。
       我问亦池：你是否喜欢学习某些个人专长？你是否喜欢在放学以后去课外培优班继续学习？
       亦池的回答又是这样地简单又慷慨，她说：“不喜欢。我就喜欢玩。”
       我是无法面对我的孩子的，一旦面对她那无邪的天真，什么都阻挡不了我对她的信任。我知道她的“玩”，也就是最适合她的一种学习方式和学习情绪。
       此前她在幼儿园上佳表现，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我的孩子！她随着年龄发生的变化，在我这里，是十分自然的变化：小亦池在一年年长大，她的独立性一天天表现出来，她在力争做一个掌握自己命运的大人而不是继续由大人掌握的小孩子，这是多么可喜的进步！她不再喜欢大人们逗弄她，也许会不讨大人的喜欢，可是这有什么关系？我的孩子在她的同辈人中间的凝聚力不是在与日俱增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有时候她会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很乱，但是当她认为某件事情很重要的时候，她不也能够立刻产生强烈的责任感吗？比如她喜欢的一只瓷盘摔坏了，不就是她自己用胶水一点点粘合起来的吗？比如她喜欢的笔记本，不都是可以收藏得很好吗？她三岁开始我就培养她自己独立起夜，她不就是一直坚持下来并且五岁就主动放弃了使用痰盂，都是自己夜里摸黑去卫生间吗？是的，我的孩子有不少缺点，我应该承认和正视。只要时机恰当，我会态度明确地向她指出来。我也希望我的孩子尽量完美。但是，我并不以为我的孩子不再易于表露亲热，就是冷漠父母反感父母和敌视父母，我认为她这是在成熟，或者在学习成熟。因为我能够明显地感到，我的孩子正在学习把骨肉之情放进内心深处，她和我的说话与相处，在追求一种默契和幽默，在追求一种平等和公正，在力图建立她自己的思想和尊严，这不是挺好的吗？看着自己孩子有这么正常健康的变化，我真是由衷的喜悦；而就在我的由衷喜悦中，孩子已经越来越成为我心心相印的朋友。
       既然我的孩子依然需要快乐，既然在她长大过程中她内向的性格更加内向，因此她也就更加需要外向的纳入，那么我们再一次地决定：继续我们从前的生活，继续我们的三项生活原则，继续我们的快乐。
       亦池的小学阶段，我们对她的快乐生活进行了坚决的捍卫。在捍卫中，亦池一如既往地在快乐中学习和收获了更加广泛的知识。
       小学一年级二年级的课本，继续不在亦池的话下。发下新课本的第一天，她翻阅一遍，绝大多数内容她早已熟知，考试成绩门门满分，第一批就被获准加入红领巾，还当上了班委会的干部。
       三年级四年级，人在长大，快乐的领域也在扩大，因为好玩的东西在日益增多。她从捉迷藏、丢手帕、抓石子、叠纸鹤，逐渐玩到踢毽子、跳皮筋、跳房子、拍皮球，再玩到溜旱冰、骑成人自行车、打羽毛球等等。或者，甚至干脆就是没有名堂地疯逗追跑。亦池穿着旱冰鞋，像闪电那般蛇形而迅疾，穿过下班的人群，她脸腮红彤彤，湿透的短发粘在前额，神情是那样地兴高采烈忘乎所以。
       转眼就到了五年级六年级，亦池的快乐丝毫没有减少。我承认，亦池的整个小学阶段，在我们生活小区的人们口里，被形容为“疯狂玩耍”，这让许多家长瞠目结舌。亦池在我们生活小区以“疯狂玩耍”出名。现代的生活小区都是比较自闭的公寓，邻居之间不仅没有往来，连见面都不太认识的，大家却几乎都知道亦池，这是因为她几年如一日地在院子里头玩耍。小区的各处花园里，休憩处，所有楼房的顶楼平台和犄角旮旯，到处都活跃着她的身影。她同大孩子玩耍，也同小孩子玩耍，还同狗狗玩耍。下班的人们会驻足回望，互相议论说：“看，这小姑娘就是亦池啊！就是池莉的女儿啊！”
       夜幕降临的晚饭时分，我们整个院子，要么回荡着我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要么回荡她父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响亮男高音。家家户户都听得见我们的呼唤。有时候要呼唤许久，才能把我们的孩子亦池召唤回家。一进家门我就把准备好的一条干毛巾给她垫进后背，十有八九她的后背总是汗水淋漓，像一条刚从水里出来的泥鳅。
       孩子在外面玩耍到被呼唤回家，这是我们童年的生活，在现今早就绝迹了。其他的同龄孩子，大多都是放学回家就关在屋子里头写作业。或者是放学以后继续在外面上培优班还没有回家，回家就马上吃饭，饭后马上被父母监督在房间写作业做习题。多年里，我们的呼唤是整个生活小区唯一的呼唤，像一首老歌，把许多邻居听得怀旧起来。不止一次地，邻居说：你们家现在还这么唤孩子啊！我们好像在听歌啊！
       邻居的感叹让我自己也意识到了，这是古老而亲切的歌吟呢。再没有任何别的家庭别的父母，敢于像我们这样把孩子“放羊”了。只有孩子，大大小小的孩子，所有的孩子，是那么羡慕亦池。多少次，他们偷偷站在窗口，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亦池，目光里满是羡慕和哀怨。孩子们像间谍那样给亦池发信号和丢纸条，渴望能够像她那样自由自在。亦池在楼下玩多长时间，孩子们的心就追随多长时间。亦池尽兴而归，安静下来全心全意写作业的时候，孩子们却还陷落在对自己的怜惜和对家长专制的愤恨之中，三心二意难以集中精力。因此，很多学生看起来所有时间都在学习，却成绩平平；而我的孩子学习成绩一直优秀。除了那些培优班奥赛班的拔高题之外，在课本范围里的知识，我的孩子毫无问题。
       但是，我受到的压力还是越来越大。小学阶段特别是孩子十岁之前，我坚定不移地为孩子实行了“九点半就寝主义”。那些大量作业，经常会没有做完，我就主动会写假条和签名给老师，以保证亦池的充足睡眠，因为我孩子的身体并不健壮。
       在五年级的时候，我被亦池学校的一位副校长约见谈话了。
       该副校长请我理解学校对亦池的一片苦心，他们完全是为了亦池保持优秀的学习成绩，亦池经常不写完家庭作业，这样下去对亦池的学习非常不利！
       副校长认为：一般说来，孩子完全可以写作业到“稍微晚一点”，我们中国古人发奋读书还要搞头悬梁锥刺股呢，当代竞争是更加激烈了，所有学生都在写作业，唯独亦池不写，久而久之，她对功课的熟练程度，肯定就不如别人。现在的考试，不仅要考能力，还要考速度。
       副校长向我透露了一个最新的消息，说：最近我们看到外省的一份考初中的试题，那个量大得，基本上要求笔不停顿气不喘才能够做完，否则，你怎么淘汰学生？现在重点学校的招生名额都是有限的啊！
       是的。这是一个最新的不好的消息，但是这种不好的做法很快就被学校广泛采纳。
       提醒和警告日益严重。来自各个方面，各种各样，有亲朋好友的，有良师益友的，就连我们小区的邻居，也找我谈话来了。有几位好心的退休教师，实在看不过去，实在替我担忧了。一位在院子里带小孙子的退休教师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可不能让孩子这样玩下去了！”她推心置腹地说：“我知道你是著名作家，是有社会地位的人，但是社会的发展要求孩子自身的能力，就算她进不了重点小学，你可以帮助她一次，但是以后的重点初中高中大学，都是以分数线来录取，你能够帮她多少？能够永远帮她吗？再说孩子如果成绩不够好，你帮的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啊！你现在放任孩子，将来她懂事了以后，肯定会责怪你的。”
       另一位退休的数学教师立刻授我以秘诀，她说：“一定要学好数学！因为数学可以稳稳抓分数！就是要花大量时间做习题！一旦把各种题型做熟练了，把奥赛的题型都做熟了，还怕考不到高分吗？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孩子的确是不能放任的，孩子都贪玩，家长必须约束她。如果你看得起我，我愿意给亦池做一些课外辅导。”
       
       尽管观念不同，尽管爱孩子的方式各异，我还是非常感谢所有这些提醒和警告我的人们。他们刺激着我，让我看清社会形势，让我丝毫不敢懈怠。我的方式只是适合幼儿园孩子，不适应学龄儿童了吗？我们到底要我们的孩子怎样？不错。父母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这就是要孩子有出息，要让这种出息给孩子带来幸福。我并不例外。甚至可以这么说，我的要求比别人更高。因为我希望我的孩子不仅将来有出息，将来有幸福；而且眼前也有，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获得她应有的幸福。
       快乐是所有生命的本能需要，它与学习知识并不冲突——这是我抚养教育孩子几年来最深刻的体会。也被我自己经历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所证实。正是少小岁月的自在玩耍和对自己兴趣的热烈追求，我获得了一辈子用之不竭的知识营养。我不知道学校老师和家长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深入地想想这个道理？其实孩子的玩耍是有益的，不是在浪费时间，不会把心玩得野掉。孩子的心就是要长大，就是要野掉，就是要尽可能地认识与接纳整个世界！生活本身就像书籍一样，同样是开卷有益，对于孩子来说，应该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仅凭课堂与课本，生活何以崭新？
       只是当孩子还处于有心无心之间的阶段，你自己首先必须做生活的有心人，你必须领引自己的孩子。这也就是说，其实领引孩子在快乐中学习，是更累的事情，是更艰巨的事情，是连自己都要重新学习和时刻思考的功课。我想恐怕很多家长是不愿意认真去做这门功课的。因为孩子的缘故，我接触了许多家长。我发现从古至今，孩子都是一样的；家长却发生了巨大改变。现在太多的父母在孩子身上只愿意花钱，不愿意花时间、精力和心思。实质上是家长变得糊涂了，自私了，盲目了，愚蠢了，懒惰了，把责任都转移给学校了，他们简单地让学校和社会培优班侵吞孩子所有的时间，而自己去赚钱，去应酬饭局，去打麻将，去出差去旅行，去享受各种各样的成人娱乐消费。固然我们学校的教育体制和方式出现了很大问题，而在客观上，家长的态度也怂恿和支持了学校。
       我却不是这样的家长。我不愿意做这样糊涂的家长。因为我不忍让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任人折腾和折磨。我真的不忍！我真的没法糊涂！我的母爱具体到了一点一滴都须经过我的心和大脑！回想当初怀孕，我以为怀孕最是不易的了，我以为那就是母爱了。后来几天几夜的疼痛生不下孩子必须剖腹产的时候，我以为生育就是女人母爱的奉献了。然而后来的日子，当你孩子开口叫了你“妈妈”以后，作为母亲，最辛苦操劳的日子才真正拉开序幕。孩子出生的时候，医生在第一时间，把她的小脚丫子印在了病历上。我当时就像欣赏一朵花，一朵从自己生命里开放出来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花，那个浪漫和新奇啊。后来。一月月。一年年。孩子的小脚不断长大。我不断为她换更大的新鞋。小学最后一年，孩子可以穿我的鞋了。某一天我替她这双大脚剪指甲，发觉浪漫和新奇再也没有了，这熟悉的一双大脚让我心里竟然全部都是沉甸甸的责任感。
       孩子的每一天与未来，都是从你怀里开始。漫长岁月里漫长的坚持何其不易！你坚持要她好，你的一举一动，都要顾虑她呵护她，都期望带给她营养、快乐和出息。可是，整个教育体制不支持你，学校不支持你，社会不给你环境，人们不理解你，你又没有任何先例可循，只能自己精心地精细地去做，一路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是的，母爱又是多么累人啊！我也多次与知心好友私下聊天，说早知道在中国养个孩子这么难，当初就会不要孩子了！——当然，只是这么说说而已。只是一声轻如落叶的无奈叹息，而已。
       8 快乐到底有多重要
       苦和累，到底，都比不上爱的分量，只要真的爱，再苦再累也不算什么了。外界的压力以及我自己偶然的摇摆和怀疑，最后都还是被我战胜。
       到底人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家生活的外貌，只是更多注意到了亦池的贪玩。而我们自己家里的真实生活，那是亲朋好友，邻居同事和校长老师，无法看到的。我想我的底气，正是来源于此。我觉得我的教育，影响力之强大，覆盖面之广泛，是学校的课本所不能达到的。
       比如：亦池因为从小请客吃饭，就知道了自己的妈妈会做菜。而对比之下，有许多小朋友的妈妈是不会做菜的。因此在这一点上，我给亦池带来了荣耀。在观察中我发现，这种荣耀感使亦池乐于窥探我在厨房的行动，并且跃跃欲试。
       从此以后，我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就会留心亦池的情绪。每当孩子情绪合适，我会把她唤到身边，向她展示厨房美好的富于艺术的一面。亦池小的时候，我会抱起她，让她炒炒菜，放放盐。转眼之间，我会将一盘绿油油绵软又清香的菜肴端给她看，告诉她：“这就是你做的！”然后，当全家开始吃饭的时候，我会再次用赞叹的语气宣布这个新闻。
       后来，亦池上学了，够得上灶台了，只要她有心，我会放手让她炒个青菜呀鸡蛋什么的，炒不好也无所谓，玩玩闹闹也无所谓。关键的是，但凡她有兴趣的事情，我得尽量为她留下印象、找到感觉和培养感情。每个学期期末，学校都要求家长为自己孩子的家里表现写评语，我每次都要郑重其事地把亦池在厨房的勤劳与创造写上去。
       厨房里的教育，并不仅限于烹饪和洗碗做饭。文化和艺术因素在厨房里，也是非常集中和丰富的。我常常以饮食作为缘由，上下五千年、天南海北、文学诗歌地给她讲故事。我带孩子学习使用各种餐具，也带孩子品尝美味，也还教她如何吃饭。吃饭也是一门学问，饭要吃好，但是又要不饕餮、不滥吃、不贪馋、不铺张，这也是一个人的基本尊严和体面，也是一个孩子必须学习的人生功课，一旦学好了，它会提升孩子的文化品位，会给孩子带来难以估价的自信。你很难想象一个在饭桌上总是遭人耻笑和贬低的孩子，在班级里会抬得起头来。而孩子获得的自信越是充分，她就会越有气势去驾驭和掌握功课。孩子都是有好胜心的，都是想掌握比别人更多知识的，哪怕仅仅出于孩子气的卖弄，他们也都是好学的。就看父母，尤其是在日常生活中和孩子相处更密切的母亲，是否用心带孩子，是否懂得怎么去带孩子。
       亦池才五岁多的时候，跟随我下厨房，那时候她正起劲地学习把鸡蛋磕破，并运用腕力用筷子在碗里打鸡蛋花。忽然她随口问我：“妈妈，你刚才放进锅里的是什么？”
       我说：“是油和盐。”
       她就说：“啊，我知道了。妈妈，胡椒味精盐，酸甜苦辣咸，这就是押韵吧？”
       我那份惊喜啊，我看着她，连声叫好，我说“当然！当然！这就是押韵！”
       我立刻关掉炉火，放下锅铲，蹲下身来，把我的小姑娘拥在怀里，这是一个再恰当不过的好火候，我们就此自然进入了学习诗歌的领地。我们母女面对面，坐两只小板凳，亦池的眼睛格外晶亮，这是因为自豪。我告诉她：“押韵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大特点，押韵了就会朗朗上口，就像吟唱一样，比如‘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我的小亦池，手里还玩弄着青菜叶子，就接着吟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她还顽皮地以手遮檐，做了一个动作，显然她是明白这句诗歌的意思了。
       我马上进了一步，吟诵：“昔人已乘黄鹤去。”
       她接：“此地空余黄鹤楼。”
       我吟：“黄鹤一去不复返。”
       她道：“白云千载空悠悠”；之后她说，“妈妈，后面的我说了算了，你好去做菜”。她还是一边玩弄她的青菜叶子，一边行若无事地吟咏：“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咏罢还大叹一口气：“唉——”她见我那般惊讶，便解释说：“唉呀就是发愁呀。”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随意地盘旋起舞。小亦池的配乐却就立刻跟了上来。她哼唱的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我们的小眼睛。”而且她并没有唱歌词，而是欢快地哼曲。那么，又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时刻了，趁她如此的开心和兴奋，我们接着进入音乐领域。我告诉她，正是这支曲子，莫扎特一上钢琴抬手就弹奏出来了，世世代代，流传到如今，成为全世界最流行的乐曲，那时候，他和你一样大，五岁。啊，亦池，你也有音乐天赋！你看你在幼儿园，上了风琴就会弹奏，感觉到舞步节奏就能哼出配乐，并且还是莫扎特的曲子！这并非巧合，是天赋，亦池，你有音乐天赋！
       
       小亦池的那个高兴和自信啊，都成疯丫头了，又是唱歌又是扭摆，在家里蹦上蹦下，高声朗诵古典诗词，平时并不会背诵的，在我的提示之下，很快就记住了。关于什么是声母和韵母，她主动要求我来教她，因为她觉得自己会押韵了。随后她唱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骨碌骨碌滚下来。她说：妈妈，这里的韵脚就是ɑi！
       我说：“对了，非常好！赏你一枚小红花！”
       我们欢天喜地张罗着粘贴小红花。
       亦池的卧室房门背后的墙壁，是我创造的一块神秘的园地。从亦池能够站立起来开始至今，我就在这里，不断为她刻下身高与体重。表彰她的小红花或者小红旗或者晶莹的星星，也会张贴此处。我和亦池会经常来到这里，神秘的房门背后，谁都不会注意的地方，我们来亲手标记自己的成长历史。并且这里也是一面许愿墙，只要小亦池藏在门背后，诚心地说出自己的心愿，神仙就可以听见。正如童话故事《渔夫和金鱼》一样，只要她用行动表现出自己是一个好孩子，那么她就可以对金鱼提出三个愿望。
       金鱼在哪里呢？
       金鱼就是妈妈啊。
       妈妈吗？妈妈怎么没有鱼尾巴呢？
       因为金鱼是神鱼，它千变万化，有时候它可以完全化身为妈妈，这是连妈妈自己都不知道的呀。
       小亦池又紧张又兴奋，用那么神秘和好奇的眼神盯着我的脸，小身体劲抖抖的，这是斗志昂扬的反应，我知道亦池在动脑筋了，她要表现自己是一个好孩子，她的精神状态犹如五月的大好春光，处处都是明媚与开放。在这种状态之下，小亦池是多么乖巧，多么善于学习和创造，她自己就会去朗诵诗歌，写字画画，在算盘上学习加法和减法，把拼音字母当歌唱，还会勤快地去学习洗涤自己的袜子，拖来扫把学习扫地，给芭比娃娃梳理头发穿衣，设计新的发型，同时她还要把音乐盒打开，她还会同时吟唱或者高喊她那些有趣的儿歌——这就是学习！这就是一个孩子在向世界迈进！
       许多快乐的时刻，我经常会被孩子的热情感染。我会和亦池一起吟唱她的那些儿童歌谣。用武汉话说，那是一些“冇名堂”顺口溜，现在倒有一个词可以翻译了，那就是“无厘头”。我和孩子一起唱得烂熟从此不再遗忘的一首，就是：“妖精妖精得了妖精病，请个妖精医生来看病，妖精医生说：没有病，咕噜咕噜锤，咕噜咕噜叉，咕噜咕噜三娘娘管钉叉。”
       这是亦池教给我的儿歌，我也有我童年的儿歌相赠。我的儿歌是：“一个伢的爹，拉包车，拉到巷子口，解个小溲，拉到火车站，丢炸弹，炸死了鬼子大坏蛋。”我还有更古老的儿歌介绍给亦池呢，那是我的姨妈们教给我的，那是：“麻子麻子区，麻子过江西，江西翻了船，麻子到湖南，湖南冇得米，麻子钻了夜壶底，夜壶底一掀，麻子上了街，街上打铳，打了一只烧鸡公，拿回去，敬祖宗，祖宗不吃你的烧鸡公。”
       几代人的儿歌，我们母女常常在一起胡乱地唱，快活至极。并且引出了更好玩的故事。我会拿出地图，回答小亦池种种好奇的问题，哪里是湖南，而哪里是江西，什么是夜壶，而什么是痰盂，再看武汉市的地图，哪里是火车站？那里是长江南北？从我们家有哪几路公共汽车可以到达？地理历史以及地图都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又去买了地球仪。我开始带着我的孩子，在地球仪上旅行，寻找每个国家的位置和首都。
       ——这就是教育与学习！我们母女乐此不疲地吟唱着几代人“无厘头”的儿歌，看上去简直就是无厘头的笑笑闹闹，其实却充满了无尽的意趣。有一种学习在生活中，它难以言喻却丰富多彩宏大无边。
       谢天谢地！不断走过的时间，不断地证明着我是对的。我有一点偷着乐了。孩子这样的茁壮成长，也使我自己的写作非常顺利。课余时间和周末时间，我们都不用送孩子去培优班或者育才班，我个人的时间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保证。在亦池小学阶段的五年半里，我是比较轻松和开心的。亦池学习成绩优秀，各方面表现优秀，由于具有良好的教养而深受老师的喜爱，与同学也相处和谐，三朋四友五湖四海的风格继续发扬光大。事实已经说明，如果一个孩子受教于丰厚的知识，对她接受课本专业知识事半功倍；相反，如果对一个孩子的只是一味灌输课本专业知识，她往往会因为心智的单一幼稚受到理解上的极大局限，或者难以消化，或者呆板，或者反感抵触，或者仅仅成为考试机器——那都不是我的孩子！
       我也比较成熟起来，不再和亲朋好友多谈孩子的教育问题。我无意去说服他们，更无意对他们夸自己的孩子，但是我自己心里已经踏实了。我不再摇摆和怀疑：我们决意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学习方式进行到底。
       9 初中的风霜
       我说在亦池小学的五年半里，我还算是比较轻松和开心，那是因为我的孩子一直轻松和开心。可是，五年半以后，又一个重大的问题发生了；又一个巨大的难题横亘在我们面前。顿时又让我束手无策。
       这就是：中学改制已经成定局。亦池的初中不再有好学校，除非择校，择校必须经过考试！考试分数这把利剑，过早地悬在我们头上了！
       原本我们国家一直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制，我以为的是：我的孩子至少可以从小学安然过渡到初中，我们居住地周围的几所中学，都还不错。当初中三年以后，我的孩子就长大了，她会乳臭渐干，慢慢地脱离童年稚气，“疯狂玩耍”会得到自然成熟与转换，就跟蚕宝宝一样，到了一定的时间它会自然蜕掉一层幼稚的皮。这个时候，以孩子各方面的知识准备和智力发展，就应该足以迎接初中毕业之后的中考了。
       甚至，作为家长，我根本都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突如其来的初中改制。教育体制的改变是多么重大的事情，总归应该是审慎的，循序渐进的，讲求实效的，考虑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的，也是不随便违背大政方针的吧？所以几乎所有的家长，都不敢相信这么仓促就猛下一刀，就这么单方面地，把一贯实行的初中义务教育制度给改掉了！
       开了若干次家长会，听了若干次校方闪烁其词云遮雾罩的讲话，广大家长终于明白过来，实质性的内容就是如下几点：
       事实上本来应该有的、国家也没有明令取消的九年义务教育制彻底没有了！
       凡是好的中学不再按照居住区域接受初中生了！
       那些好中学纷纷收罗调集优秀师资现在全部改为重点中学了！
       重点中学将以高分数线与高额择校费取录初中生！
       没有实力报考重点中学的小学生，将一律放进电脑里面，被随机摇号，将来不管学校是否路途遥远，或者学校是否再烂再差，你必须得去报到！不然就失学！
       若在考试中偶然失利或者接近分数线的学生，家长必须缴纳高达几千乃至几万的择校费，那还得看学校是否愿意给你招生名额！
       好不容易把实质性问题搞明白，家长们一片愕然。重点中学招生考题的难度，远远超出学校课本范围，数学甚至已经达到奥赛题目的难度。而“把教育当产业抓”的舆论铺天盖地，学校收费理直气壮，花样繁多，多如牛毛，而且收多高的额度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据说全省最好的重点中学，差一分就得交五万元！差五分以上就是十万元，差十分连交钱都还捞不到招生名额。
       学校怎么能够这样？教育怎么可以这样？其实质询已经失去了意义。放眼看看全国的教育形势，莫不如此。“经济体制改革开放”是所有学校出台霸王条款的大旗与理由。家长们能够怎样？你们都是个人，个人有什么力量抗拒教育的改革开放？
       个人的渺若尘屑再一次地让我们认清了自己是谁。但是不管我们个人是多么渺小，我们总应该有自己生命的基本权利和基本尊严吧？我想我是从来没有失去现实感的。我之所以勤勤恳恳劳动，堂堂正正做人，那正是因为我要自己的生命拥有尊严和尊敬，我不要因我的懒惰与奸猾而受到鄙夷与抛弃。我的孩子同样。我之所以为孩子的教育绞尽脑汁，费尽苦心，那正是要她的生命从小就懂得获取尊严和尊敬的力量。我的孩子做得很好。按照常规考试课本范围之内的知识，她完全可以获得高分。她本来就应该接受良好的初中教育。现在突然统统改制，突然把考试的难度提高到课本内容之上，突然要用违背常理的考试和金钱把孩子们分成三六九等。我不能接受。我觉得我的孩子也不能接受。这分明是对勤劳本分众生的一种愚弄、欺骗和羞辱。
       
       我该怎么对我12岁的小女孩，解释这一切呢？
       每次家长会散会以后，大家都聚集在学校大门口，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愤慨不已，总之黑压压一大群人，纷纷议论从群情激昂到心灰意冷，天黑散去，最后毫无结果。我默默听着家长们的议论，默默看着家长们徒劳的挣扎，再默默走掉。我无话可说。我自以为合情合理的教育方式，我自以为这种方式多少可以让我们维护自己生命的基本权利和基本尊严，在无情的现实面前，终究还是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和嘲弄。
       还有半学期我的孩子就要小学毕业了，她从来没有上过任何校外培优班，从来没有进行超大量奥赛题的强度训练！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我的孩子该怎么办？
       一夜又一夜的辗转反侧，吃不好也睡不好，但是时间不等人，必须让孩子有一个心理准备。最后我别无选择，只好向孩子摊牌。如果孩子没有意见，那么我们就随便电脑摇号好了，我们随便去一个什么初中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说不定将来鸡窝里头还出凤凰呢！
       可是，亦池对我说：“不，妈妈。”
       亦池，我这个还不到12岁的小姑娘，正气感和少年意气都是那样强烈和充沛，她说：“为什么我要被他们随意摇到那些最差的中学去？我的学习很好啊。我应该读好学校啊！我也想读好学校啊！”
       是的！孩子，我同意！然而，你的考试分数能够达到那些改制中学的录取分数线吗？模拟考题都在书店卖呢，一册一册的堆积如山，那些题目程度都是超出课本之外的，都是校外培优班进行拔高练习的，改制中学就是靠这样的难题来淘汰学生的，我们能够改变这个现实吗？
       反而是我的孩子安慰我说：“妈妈不急，让我想想。”
       我的孩子啊！
       好吧，我们都来想想吧。是的，我不能光是焦急。我又不是第一次经受生活的风雨雪霜。亦池上幼儿园不就是一道难关吗？那时候我们不是差一点就只能上近郊菜农的幼儿园吗？亦池不是差一点就只能在乡下老太婆的看守下，在地上滚爬和吃土吗？我们不还是闯过来了吗？
       几年后，亦池上小学不又是一道十分严重的坎吗？我们附近的小学又坚决地拒绝我们。据说这个小学已经在改革开放中变成了全市最好的小学之一，因此他们要千方百计剔出居住区域的学生，再收取额外的赞助费。这一次，我连赞助费都交不出去了。因为校方对我坚称他们严格执行着国家的义务教育制度从来不曾收过钱！众所周知收费暗箱的，是地下的，是家长与校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学校只收可靠家长的钱，而我是一个作家，属于不可靠的家长类。可是我的孩子必须上她应该上的小学啊！我通过熟人婉转托话，我表态我们甘愿交钱，绝不泄密，尽管费用高达两千多，我也无所谓。但是校方还是一本正经地拒绝了我。他们还找到了一个十分正当的理由，说是在最近一次的上门暗访摸底调查中，查出我们并没有长期居住在单位宿舍，因此校方就可以认定我们的居住处就不属于他们学校的管辖范围，所以他们就是可以不招收这个学生。我提供的户口与单位证明，他们不予采信。他们用不屑的口气对我说：“现在什么都可以做假！”
       事情弄拧了。这种冤枉官司就没有办法打下去。我7岁的孩子硬是不能够就近上小学。最后在我单位领导和群众的支持下，喊冤一直喊到市委领导那里。拖到最后，新生报名都截止了，市委宣传部长直接要求校长听电话，在电话里发了脾气，我的亦池才得以进入小学。
       后来，我的亦池成为该小学表现最好的学生之一，年年都是学校或者区一级的三好学生，经常被学校派出去参加市里的一些作文、书法或者绘画比赛，屡屡为学校拿回名次。学校一次次把她获奖的大红喜报张贴在大门口，以向社会表示本校的优秀与实力。有一次校长也还是感谢了我，说：“你把孩子教育得真好，为我们学校争光啊！”
       我只是惨淡一笑。大约被学校修理的家长太多了，校长已经忘记了我，可是我却无法忘记被人掐着玩的疼痛。
       眼下我的孩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有不甘任人摆布的心气。那么我们唯有背水一战了！
       10 索性冲刺最好的初中
       这一天，我们母女谈话了。正式谈论她的小学毕业升初中的问题。我把我的孩子当作知心朋友，当作唯一可资依靠的人，向她详细倾诉了所有的麻烦，包括整个国家教育体制的大势，以及我的无能为力。
       在我孩子面前，我是这样可怜的一个哀兵。我不知道我12岁的小女孩是否有足够的心智来理解与分担我们遭遇的困苦与艰难？我不知道我的举动是否过早地在她稚嫩的肩膀上压上了千斤重担？
       我的孩子，亦池，她默默倾听，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和表情。怎么看，她都还是我那天真稚气的小女孩。
       之后，她是一阵子的默然，再对我说：“妈妈，那我就考吧，并且，我想考外校。”
       我吓了一大跳。外校！武汉外国语学校！这个学校可是真正的老牌重点，没有改制之前本来就是重点，这是一个特殊的学校。因名气最大、报考人数最多、考题最难，成为历来的重中之重，难中之难。近些年外校更是牛了，改革开放需要大量的优质的外语人才，家长们对这个学校趋之若鹜。民间传闻纷纷，说是外校的校长比市长还牛呢。它们的招生不仅考题难度极大，还有英语的笔试与口语面试以及严格的体检，一关不过都会刷下来。近几年来，我们周围那些报考外校的孩子，无不纷纷落榜，据说差一分就要交五万元赞助费。
       亦池读小学五年半了，我们从来没有设想过要考什么外校，现在更怎么可能呢？
       我连忙说：“亦池，咱们目标不要那么高，你知道附近的几所中学都是重点，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有把握一些。现在还差大半个学期呢，咱们不要急着决定，等等看好吗？”
       温顺的亦池自然说：好的妈妈。
       好了。第一步是非常成功的。我们母女亲密相处12年，真是知女莫如母了。尽管这孩子不与人争不与人夺，但是她自己应该拥有的目标，她还是懂得绝不放弃。她能够主动要求参加考试去夺取自己应该拥有的初中，我已经知足了，孩子已经够懂事了！将来是否获得录取那是另外一回事情，关键的是我孩子懂得生命最基本的一点，这就是：她必须维护她个人的尊严和体面。
       没有料到，不用我们久等，附近一家重点中学的电话就打到我们家里来了。听口气校方非常了解亦池的成绩和一贯的学习状态。他们表示：非常欢迎亦池报考他们的中学。校方热情地许诺：如果亦池现在就决定报考他们中学的话，从现在开始就可以参加他们的考试辅导班；此外，如果将来考试偶然失利，校方也会对他们选择的生源适当降低录取分数线，收费也会给予适当优惠。
       我听完电话，大悲转眼变成了大喜。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眼下重点学校之间严重不和，都在舆论上非议争夺生源之战，声讨偷窃生源情报的无耻行径。我却觉得这样的竞争才体现出了不公平当中唯一的一点点公平。太好了！我当即就答应了校方，并约好了去学校咨询的时间。
       可是，我的孩子语气温和却又是坚定不移地对我说：“妈妈，我还是要考外校！我要上最好的学校！我喜欢外校！”
       我意外地瞅着亦池，半晌说不出话来。毕竟是孩子啊，教育形势的严峻程度，她还是无法充分掂量。要知道，所有重点中学都是同一天考试，他们绝对不给孩子们第二次机会。因为优质生源的占有就是几年之后高考升学率的保障，高考升学率就是学校双效益的保障。重点中学之间，也是剑拔弩张各不相让的。如果亦池万一考不上外校，那么就肯定失去了别的重点。而且就连电脑摇号的机会也都过去了。只能被迫去那些生源严重不足的中学。生源严重不足的中学只能是最差的学校。那些最差的学校在家长们的传说里相当可怕，家长宁可让孩子去上技校，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这样的初中。
       咳！亦池到底是一个小孩子，到底会不知轻重。但凡有心报考外校的孩子，早几年就在上各种辅导拔高班，模拟考试了多少次，个个久经沙场。我心里一急，拒绝和呵斥就要出口；但是，就在话要出口的瞬间，又被我收住。
       
       我看着我的孩子，她那稳笃笃不温不火的神态，使我又觉得她是一个非常有谱的孩子。她的所愿，一定发自内心并且估计过自己的实力。如果她宁愿冒险去追求自己最向往的目标，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应该支持她。不正是我这个妈妈，一直在教育孩子要懂得什么是自己生命的尊严和体面吗？倒是我自己应该就首先想明白：一个孩子最大的潜能往往只能针对她自己最理想的目标爆发。现在我要做的不是拒绝和呵责，而是配合！是鼓励！是想方设法激发她最大的潜能！
       好吧，我们就冒一次大险吧！我自己年轻时候，不也是总有一句话在心间，那就是：人生难得几回搏！
       最后，我对亦池说的是：“那咱们就外校了！”
       也许因为我从来没有弹过孩子一个指头，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呵责怒骂过她，我们娘儿俩已经形成和风细雨的生活习惯。孩子小时候总归有顽皮，有懒怠，有说谎，有错误，我也有恼火、气愤与着急。可是只要一旦面对我的孩子，我就是没有了脾气，我就是觉得孩子成长过程中的任何过错都是正常。常常，我见有的父母，突然暴怒，大喝孩子一声，或者，一个大巴掌刷过去，那弱小孩子惊恐万状的神情，我是绝对不忍卒看的。我会为成年人的以大欺小感到羞耻。孩子的父亲偶尔也会对孩子发脾气给脸色导致孩子瑟瑟发抖，这就是我一直不能接受的。一般说来，当着孩子的面，我会尽量给他面子，但是下来的争吵和不愉快就很尖锐了。这一次孩子要求报考外校，她父亲倾向于稳妥的方式。的确，对于一个没有经过长期的有针对性培优的小学毕业生来说，考外校近乎天方夜谭。失败的后果不堪设想，父母怎么能够依着一个12岁孩子的虚荣和任性呢？她考不上你怎么办？你可有回天之力？我当然没有回天之力！失败的后果我也同样不敢设想！但是，强迫孩子放弃她的选择，其后果我更不敢设想！一个才12岁的性格内向的女孩子，在强大的教育体制发生对自己个人威胁的情形下，并没有逆来顺受而是奋起抗争，这是多么难得的精神，这在孩子此后的一生中将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这难道不比将来的结果重要得多吗？
       但是，现实就是现实！现实比什么都强大。你现在放弃愿意以优惠条件接收你的重点中学，将来后悔都来不及！将来如果只能上那些烂中学，烂初中然后导致烂高中，孩子的一生将会受到怎样的影响？人要现实一点！不要过于迁就孩子！
       话都不错，都是为了孩子好，但是人的态度、语气和言下之意，让你生气和恼火。他的意思是：如果孩子考不上外校又上不了别的重点，那都是你的责任，我是不管的。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都不能生气，一旦生气就会头脑混乱，乱了方寸。或许我是应该更加冷静，更加客观地检讨一下自己：我到底是否过于溺爱和娇纵孩子了？12年来孩子的成长状态究竟如何？我支持她报考外校究竟是否由于溺爱和娇纵所致？
       不错，我爱我的孩子。我爱到从她出生到她的整个婴幼儿时期及至眼下的12岁，我是一天都舍不得让别人带她。因为我认为幼小孩子的每时每刻都非常重要，她就像所有新生植物和动物一样，每时每刻都在飞快成长和辨识这个世界，并形成自己的性格和品质，她的性格和品质将决定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幸福的或者不幸的。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的幸福会简单地体现在金钱物质和地位上。我认为正如我们通常说的那样：性格即命运。我希望我的孩子成为一个幸福的人，首先我知道应该让她拥有一个好的品质和性格。我们所处的历史阶段，是一个正在发展中的社会，还来不及建立良好的宗教信仰、文化艺术和道德价值观，父母就等于是孩子的全社会了。孩子的理想主义、爱与善的力量、从文化艺术中获取美并创造美、善于理解并体贴他人、富于合作精神，这些品质和性格，是我们的老人和乡下小保姆无法给予孩子的，最合适的人选和最应该负起这个责任来的人选，就是我们自己。我基于这种思想的一天都不放弃自己的孩子，这是溺爱吗？
       我讨厌使用霸权和暴力、讨厌强迫意志，我喜欢与孩子平等相处患难与共，这是溺爱吗？
       我并没有盲目到甘愿成为孩子的奴隶。还在亦池几个月大的时候，她酷爱拽扯我的头发的习惯就被我坚决制止；再后来有一段时间，她热衷于撕咬书籍和损坏玩具，也被我及时纠正。亦池三岁开始独自睡觉。我让她战胜了对黑夜的恐惧，她开始独立起夜并且在次日早上自己倒掉痰盂。她很快学会自己挤牙膏和拧毛巾；如果我们还没有起床她还会主动替我们挤牙膏。4岁以后，她会主动替我帮厨，她会倒垃圾和字纸篓，会在吃饭之前摆餐桌拿碗筷。我们一家三口进餐，如果是亦池盛饭，我会教她首先把饭送给她的父亲，因为他是我们家庭的长者；如果是我盛饭，我也会首先送给她的父亲，接着送给亦池，最后才是我自己——这种顺序是必须的，我们必须养成尊老爱幼的习惯。10岁左右，亦池开始洗涤自己的内裤和袜子。11岁那年，我们看到，亦池的班主任在她年终的学生手册上写道：你堪称全班同学的偶像！据说其中的事迹之一是：亦池的一只文具盒使用了几年，而一般孩子的文具盒都在频频更换，或者会同时拥有许多花色品种的文具盒。这一点我不奇怪。亦池素来懂得节俭。带她去买衣服，就算是她特别喜欢的花花衣，她也还是首先去看标价，稍微贵一点，她拉着我就离开商店。我们家日常用度的钱，也就是放在客厅的抽屉，任大家根据自己的需要取用。但是，小亦池从来不随便花钱。酷暑季节，常常需要我们提醒她带一点零钱在手里吃冰棍。
       扪心自问，我觉得我的教育是严格的，只是我的严格在暗中，在与孩子的平等相处、患难与共的前提之下，我以为这与溺爱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与所有小动物一模一样，当孩子还是懵懂无知的婴幼儿，她就知道你对她的好，她也会对你好。她还会懂得满足你的期待和希望。
       比如游泳。我的小亦池听我说我自己最大的遗憾是不会游泳，一个生在千湖之省守着万里长江还经常面临洪水的人，却不会游泳实在太惨了点儿。那时候还在上幼儿园的小亦池就对我说“那我一定要学会游泳，我学会了好救你。”
       果然有一天，她就那么勇敢无畏地跳进了幼儿园的游泳池，并且一鼓作气，很快就学会了游泳，然后对我说：“这下你放心了吧，我可以救你了。”
       比如学习钢琴。在亦池的幼儿时期，社会大肆风行孩子学乐器学绘画，电子琴风靡一时，个个家长都恨不能自己的幼儿多才多艺，带着孩子到处上课，参加演出，参加电视台的幼儿电子琴、钢琴比赛什么的。其实我的孩子在两岁左右就表现出了对音乐的兴趣和敏感，但是我们没有要求和强迫她去学习。后来亦池五岁那年，她自己的感觉来了，她主动提出了要求：“妈妈我要学钢琴。”
       就算我心里非常高兴，我都并没有立刻答应她，我说我得认真考虑。我建议亦池你也认真考虑一下。为什么呢？因为学习钢琴是一件需要持久恒心与耐力的事情，否则就根本无用。孩子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钢琴的价格高达几千乃至万元以上，需要我们花掉几乎所有的积蓄去购买，如果你从内心深处想学琴，那么以后它就不是一个简单的玩具！也不是时髦一阵子就可以扔在角落的电子琴！孩子你得真心地喜欢它！将来时间长了审美疲劳了也要坚持自己的喜欢！当然，我也告诉她：审美疲劳只是一段时间，只要顽强地度过疲劳期，美好的境界就肯定来临！
       ——我从来都把我的孩子当作大人，我和她推心置腹，促膝谈心，也和她闲散聊天，乱开玩笑。只是我不会提出任何功利性要求。我不能让孩子觉得价钱昂贵，父母付出的成本太高，孩子就一定要用所谓“成就”来回报。我不提什么成名成家，也不提将来参赛什么的。我首先想让孩子懂得的是，我并没有溺爱她，也没有利用她。母亲的爱孩子，唯一就是要孩子自己找到好感觉。要她懂得遇事冷静，反复斟酌，学会辨识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学会对待事物的慎重与认真。我的小亦池正儿八经地考虑了一段时间，再次确认她真的想学习钢琴。我们高兴地答应了她。一旦答应，我就马上开始为她奔走。我到处找朋友打听钢琴的型号牌子质量以及价格，到处找朋友询问哪里有钢琴教师，我去拜访业内专家，请求他们的帮助和指点。当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我都一一汇报给孩子并请她也参与意见。其中的艰难辛苦和不易，就不用我说了，她都瞪着小眼睛看着，她心里非常清楚你的希望和要求。
       
       小亦池从五岁半开始正式学琴。那是她正在换牙的年龄，笑得大门牙豁开直跑风。她踩着踏脚凳上琴，从枯燥的指法学起，多少次在外面疯玩了回家，休息一会儿，她肯定会主动上琴。她自己在谱架上翻开《汤普森》，十个小指头练得变成了小锤子。十几年过去了。亦池一直坚持弹琴。正如我预料的，其中只有小学三四年级的一段时间产生了一点点审美疲劳与怠慢感，但是，她凭着自己对音乐的爱好和需要，很快就超越过去了。
       俗话说：要得小儿安，三分饥和寒。这是我们中国民间的经典，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经验。我一直都在琢磨，这个经验不仅适合孩子肉体的生长，同样也适合孩子灵魂的生长，所以在抚养孩子的这些年里，我是一刻也没敢忘记的，我一直都在提醒自己不要让孩子过于饱足——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我的孩子，也一直在我们的要求和标准里稳步成长，她是值得信任的。我对她的信任与溺爱无关！我的甘愿为孩子冒险，也与溺爱无关。
       最后我下定决心：就这样了！我将全力支持我的孩子报考外校！我要坚定不移地赞赏小亦池的拼搏精神！
       当然，现实的确无情。亦池落榜的可能远远大于录取的可能。但是，如果她的潜能发挥到最好状态，如果我们能够深入细致地研究自己的弱点并及时弥补，外校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好吧！我来负责！我来承担落榜的后果，万一孩子落榜我绝对不麻烦家里任何人！深夜里，我祈祷：苍天啊，请眷顾我的好孩子！请赐予我一种回天之力吧！
       11 我陪孩子考外校初中的那些日子
       好吧。好吧。我的孩子，还记得妈妈是金鱼神仙吗？你最大的三个心愿，我都会答应你，只要孩子表现出足够的诚意与勇气，努力把自己许诺的事情做好。
       亦池三个心愿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心愿是学钢琴，亦池已经如愿以偿。
       二个心愿是要一只小狗，我也已经让亦池如愿。
       亦池的第三个心愿，就是要考外校了。
       也许还是要首先说一说亦池的第二个心愿，因为这个故事的意义还远远不在这里。
       从小就与大自然亲密相处的亦池，酷爱小动物，到了五六岁，在大街小巷，只要遇上小猫小狗，人就不由自主跟着走了，连松开了父母的手都意识不到。几年来她一直就吵吵“我要小狗！我要小狗”；更小的时候她还会问：“妈妈你可以不可以给我生一只小狗当我的弟弟妹妹？”
       由于孩子的父亲认为狗很脏而不同意喂养，我就一直没法满足孩子的心愿。不过我们母女一直痴心不改，并且我一再地表态郑重承诺，我会在将来把小狗料理得干干净净。于是，当亦池一上小学就有出色表现的情形之下，有一天下午，她放学回家，推开家门，一只刚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狗狗，在我们家等待着她。我的孩子，快乐得醉了！
       这就是我们的皮皮。它的名字是因为它的格外顽皮而得来。它的学名叫亦皮，跟亦池的名字，是妹妹的地位。从此，亦池俨然把皮皮当作了自己的妹妹。亦池与皮皮互相做伴，逗闹玩耍，相亲相爱，从来没有粗暴和欺负，敬意到连“宠物”两个字她都是不让用的，她认为那是动物歧视。而我，十年如一日的兑现着自己的承诺，喂养、训练、洗澡、剪指甲、注射疫苗，我恪尽了职守。这就是我冒充神仙的代价。不过，我也心甘情愿。看到我的孩子十年如一日地尊重一个动物的生命，真心实意地善待一个动物，从中我能感觉到这个孩子的慧根与善缘，我认为这就是我孩子源远流长的福气，为此我深感欣慰。
       因此，可以说，我们家的皮皮，也就陪伴和参与了亦池报考外校的重要过程。从前我们有一句话，说是“玩物丧志”。其实我也曾有过私下的担心，担心孩子沉溺于与小狗狗的戏耍玩乐。不过担心在皮皮来到之后立刻化为乌有。因为我发现皮皮的出现，反而对亦池有很大的促进。我这个人也许真有些书生气，对书籍的依赖性很大。随着皮皮的到来，养狗的书也买了一堆。我们首先是看书学习，我还要带上亦池一起看书学习，其中一本美国和一本英国的养狗书，写得详尽科学，成为我们豢养和训练皮皮的日常指南。我们照本宣科地教皮皮散步，蹲伏，踞地作势，叼物，捕捉，捉迷藏，还慢慢跟着亦池听琴声和歌声，学习唱歌(发声)。几个月以后，皮皮已经是那么优雅自如，彬彬有礼，善解人意，勇敢善战。皮皮学习得非常出色，训练起来一遍又一遍地无数次打滚，反复要求它令行禁止，它也不厌其烦。小狗的学习精神与吃苦耐劳，深深打动了亦池，她会不服气某些同学，但是她非常服气皮皮。亦池不止一次地说：我要向皮皮学习！我要和皮皮比赛！
       生活中的启迪和教育无处不在，只要大人巧用心思，就可以有效地激励孩子。只要常怀仁爱之心，对孩子的上进意识进行点点滴滴的渗透和培育，维护和保持孩子的生活乐趣并在乐趣中细腻地调理她的情绪，只要她的心态是快乐松弛敞开敏感的，她就可以在突击阶段保持良好竞技状态——这就是我要时刻提醒自己并努力去做的。
       考外校的事情一旦决定下来，我们立刻开始了行动。
       我们购买了外校历年的初中招生考卷。经过浏览和分析之后，亦池可以肯定，数学是她的劣势所在。尽管语文试题的程度也远远超过了小学课本学习的程度，不过由于我们家长年累月的阅读氛围和习惯，已经让亦池有了足够解决语文试题的能力。一般说来，考试抓分，靠的就是数学。尤其这一次，亦池面对数万名竞争者，要达到录取分数线，就必须以数学取分了。
       可笑的是，我们这个家整个都是数学弱项。我则更糟糕，当年在学校为了体面，还可以挣扎出一个好成绩；从事文学写作以后，数学严重退化，现在连加减法都比较迟钝了，买个小菜都不断犯错误。这就是说：我们必须依靠外面的力量来加强数学！
       怎么加强？上培优班？考试辅导班？此前，由于亦池数学成绩不错，一直被学校吸收在校内的数学兴趣班里，授课程度已经高于本年级的普通课本。我们家附近有一个数学特级老师，开办了家庭数学培优班，亦池也曾慕名跟着她的好友们去听过一段时间课，但亦池没有找到感觉。
       也还是亦池自己，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想法。她认为她在培优班之所以找不到感觉，是因为老师并不针对学生个人，老师是在教授一个团体，而她需要一个了解她薄弱点的老师来点拨。
       亦池的想法和需要太正确了！但是我的困难就太大了！谁呢？哪个老师会来点拨一个学生呢？就算请家教也请不到，现在人家一个高水平的数学老师根本不会愿意专门辅导一个学生，长年累月经营的班级那是多么长久和稳定的高收入啊。果然，我的种种的打听与奔走，都一一宣告失败。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最后的考试在一天天逼近。我心急如焚。更为伤脑筋的是：我生性孤单，一副臭脾气。素来不善于人际交往，特别畏惧求人办事。可这是为了孩子啊！我只得铁起心肠老起脸皮，继续努力奔走。在这个过程中，我想起了我自己的知青时代，在大队民办小学当老师，班级每个学生的薄弱点，我心都清楚，几乎所有的夜晚，我都会打着手电筒，走村串户去辅导学生。事实上，还有谁比任课老师更了解自己的学生呢？对了！我得去找亦池的任课老师！
       但是现在还有哪个任课老师，会利用业余时间去单独辅导学生呢？但凡有一点本事有一点业余时间，哪个老师会不自己开班赚钱呢？现在是商品经济社会了，唯利是图已经成为社会风气。我傻了吧？不过，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还是痛下决心，联系了曾经给亦池授课的一位数学老师。果然不出所料，在电话中，老师当即婉拒。但是当我询问亦池数学的弱点，老师还是清楚地知道和非常耐心地回答了我的咨询。我感觉出来，这无疑是一位敬业并且懂得尊重他人的老师。因此，我还是再三地给他打了电话，希望能够面谈一下。约了好几次，老师都声称很忙实在安排不出时间。我明知这是推诿，脸面火辣辣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但是我还是咬牙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先忙吧，没有关系，我等着。”终于老师不好意思了，给了一个面谈的时间。见面以后，我首先要求知道老师对亦池的真实评价，老师真实地告诉我：亦池的确是一个非常全面的学生，学习成绩好，知识兴趣广泛，富有教养，温文尔雅，自谦节俭，这是全校老师都知道的。
       
       那么，我请教：这样的学生够资格进入重点中学比如外校吗？老师说当然够资格！接着老师也苦笑，说：可是外校这种招生考试只是看考分啊，现在也只能靠分数淘汰啊，没有别的办法，现在全中国都这样，谁都没有办法。其实我也不赞成这样，我也有孩子，我也希望他健康快乐，全面发展啊。
       我们终于谈到一起。对于孩子，我们同样是父母，有着同样的心情。这时候我冒昧地提出自己的请求，请他是否能够像从前的老师那样，为亦池做一点个别辅导。老师沉吟良久，最后竟然答应了！
       那古老的，优良的，传统的，已经被人遗忘的，老师牺牲自己的课余时间对学生进行辅导和指点，在我们这里，美好地奇迹般地复苏了。
       从那一刻起至今，我都难以表达对这位老师发自内心深处的敬意与感谢。看来好人总归还是有的。热血也总归还是会沸腾的。我还是相信，做好人和做好事本身就是大于金钱的福德。这位老师，还有我孩子的钢琴教师，我感念他们，我总在想念他们，我总在为他们祈祷祝福，我总在等待机会投桃报李，我相信一个人对他人的感恩之心是金不换的。
       12 想啊想啊再想啊
       老师是请到了。另外更关键的是孩子本身了。我很担心孩子的激情来得快也消失得快。虽说要考初中了，平常的日子也还是每天日出日落，上学放学。我也还是朝朝暮暮，日夜写作。整个小学阶段我们已经习惯让孩子独立学习，很少检查她的作业，更少亲临案头桌边，督促鞭策，现在我们是一如既往呢？还是应该改变一下方式？因为我们现在就是在应试了。中国现在整个都是应试教育，为了孩子每一次的考分，许多父母是甘愿吃尽天下苦与累。亦池同学的母亲中，甚至有办理提前退休，和孩子一起听课一起做题一起学习的，为的就是能够有效的监督孩子，检查作业和亲自辅导。尤其是那些立志考外校的家庭，不少母亲早就是孩子的贴身跟班了。
       在这种紧急应试的关口，我应该这么做吗？不然我又应该怎么做？我不知所措了。我知道，既然我们是临时抱佛脚，我就得像其他家长一样天天烧香，得每天严格督促和检查孩子的学习，对做题的量和速度，都要有要求、有规定、有奖惩。可是我又感觉那么做不对劲，我们和孩子都不可能习惯那种紧张的方式和紧张的关系，弄不好反而会破坏孩子的情绪和状态。
       那么我该怎么办？
       这对我，又是一个崭新的人生课题。我讨教过我的父母，问他们从前是怎么管理我的学习？我父母说：那时候谁兴管孩子的学习？那时候大人整天上班、开会、搞运动，搞阶级斗争，忙都忙死了！都是你自己学习。
       我病急乱投医，我到处翻阅育儿类、教育类、社科类的书籍，我想从一些哲人先贤那里找到一些经验和借鉴。就像我怀孕后期对生育孩子一无所知而到处翻阅书籍一样。朋友们嘲笑我书生气也是不错的，在我遭遇任何人生难题的时候，我自救的一招就是看书。
       然而，图书市场让我目不暇接，无从选择，最后大倒胃口。关于孩子教育书籍全都是教辅，全都是做题，在每个书店，全都是堆得比山还高。左右都是什么“状元之路系列”、“胜者丛书系列”、“考试秘诀”、“初考必胜”、“中考必胜”、“坐上火箭进清华”、“应试技巧精髓”、“解题应试思路”、“奥赛绝招”、“黄冈中学秘卷”。而每一种书籍都有同样两个特点：一是广告词吆喝得山响，比如“单科王牌”丛书的广告词是：王牌品质值得信赖；二是每一种书籍都是系列，一套又一套，比如“单科王牌”系列里头还有“学与练”系列，“总复习”系列，“新课标王牌单科”系列，“奥林匹克竞赛”系列和“模拟试卷”系列。如果我真的把这些教辅都为孩子买下来，孩子恐怕一辈子都看不完这些书，也做不完这些试题。为什么我们的教育都是这样的？都是把孩子不当人而当学习机器？所有的教辅根本都不提如何发挥孩子的主观能动性，都是毫无人性，都和卖汽车的，卖治疗仪的，卖饲料的，以及卖所有消费商品的没有两样，可我们的孩子是人啊！我一次又一次来到图书城，一次又一次失望的离开。
       终于有一天，在图书馆尘封已久的资料堆里，我翻到了一些英国的哲学思想书籍，发现了英国在16世纪就开始高度重视和研究孩子的教育。比如1511年，英国就出版了《论学习顺序》，该书具体到探讨如何建立圣保罗学校的课程设置模式。1531年《论教育》出版，这是对于孩子们教育目标和方法的思考。同年，一个名叫托马斯•埃利奥特的爵士，出版了《统治者之书》，这本书成为了划时代的指导著作，影响了整个16世纪英国的孩子教育。伊丽莎白女王的私人教师阿沙姆，在1548到1550年之间，教授未来的一代英豪女王伊丽莎白，后来出版了《教师》一书。他认为：诗歌、历史、哲学和雄辩术，是孩子们必须学习的“素材”类著作。英国要凭借这种教育“挽救和保存古代智慧形式”，而“古代智慧形式比任何现代世界所能够渴望得到的东西更为深厚”，他说：“如果通向智慧的小道被严重堵塞，孩子们就无法获得智慧和庄重。”
       天啦，人家的儿童教育研究多么切中要害！
       英国的儿童教育思想一直在修正与进步，数不胜数的教育家在深入地研究、写作和出版他们的著作。1588年，威廉校长写了《学龄儿童教育》，对儿童教育增加了新的意识和观念，这就是：“尊严”、“实用”与“方法”，这一下子，教育又大大进了一步，具有了更加广泛的社会价值观。
       实用的社会价值观！当社会需要我们的孩子有一个实用目的的时候，我们尤其要注意的就是“方法”！
       我几乎是贪婪地阅读这些资料，尽管它们与我所相处的中国现实相距甚远，但是我感觉到一种教育思想、教育理念和教育方式，与我粗浅的认识如此相近，与我对孩子采取的教育方式是如此相近。我的许多模糊感觉获得了明确的理论佐证，我受到了大大的鼓舞。
       英国的教育家们的共识是：要“把人文主义教育理论的普遍原则应用到普通文法学校的日常管理中去”，以便“使孩子们成为智慧、庄重、德才兼备、勇敢顽强的文雅之士。”这就是说：让孩子们成为怎样的人是教育的第一位！怎样的人才有怎样的智慧和庄重他才能有怎样的出息！人的因素第一！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英国的教育极其成功。最典型的例子和楷模，就是在后来登上王位的伊丽莎白女王。这个女子，不仅被教育成为淑女，还同时被教育成为智者。正是她，带领英国一崛而起，并在她执政的几十年里，让英国逐步变成了世界强国。
       太好了！尽管我没有看到任何具体的解题方式，没有看到任何广告词，但是我找到了感觉，找到了教育孩子的一种理论根据和精神靠山。我知道自己怎么做了。我知道自己其实不必那么紧张，更不能让孩子感觉到紧张。我应该外松内紧，应该为孩子保持她日常的生活习惯和快乐情绪，抓住每一个恰当的时机激励孩子，提高她的学习敏感性。只有在她需要某些教辅的时候，我们再让她自己有针对性地进行选择。
       亦池接受数学老师不定期的点拨和辅导，并不是在我们家里，我把地点安排在我的办公室，因为这个地点在学校和老师家庭的中间，最节省老师的时间。许多个夜晚，我骑自行车带孩子到我的办公室，接受数学老师的辅导。我们也还继续上着钢琴课，亦池没有提出钢琴课与数学补习的冲突，这说明音乐对亦池的状态有调剂作用，她需要音乐，那么我们就继续，我们并不认为一定要把所有时间全部都用在做习题上面。亦池喜欢音乐，喜欢钢琴老师，还喜欢钢琴老师家的粉粉和晶晶，这是一老猫一小狗，动物一律都是亦池亲爱的伙伴，永远都能让她情绪良好。
       老师点拨孩子的那些数学题，我已经完全不懂。钢琴老师教的那些曲子，那些复杂的指法与和弦，我也完全不懂。我只能待在一边，无声地看着他们师徒。尤其数学课，整个晚上，我除了给老师倒茶水，一句话都没有，还根本就不敢待在办公室，我担心当着母亲的面，老师应该有的严厉不会有。我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楼梯上，在半明半暗的等候着，心里唯有默默祈祷。
       
       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佛的善缘，对于佛教只有浮皮潦草的常识，但是我的祈祷就是念经：阿弥陀佛。我只要自己心静和心定。我根本不去检查孩子的作业，也不要求她的题量。我只是陪伴她，让她安全，让她安心，和她说话也不谈数学，只是谈我对这些老师的心悦诚服和敬意，要她知道人世间有一种大义，那就是以不辜负老师的教授为报答的第一要义。
       我和亦池，常常在补习结束以后，回家的路上，娘儿俩手挽手一路聊天。我把这两位老师的经历，当作故事添加一些传奇色彩，讲给亦池听。他们的成长经历，他们的成就，以及他们是如何著名。钢琴老师黄怀朗，她为男高音歌唱家吴雁泽伴奏，是如何珠联璧合。我还会顺便说起我们家曾经和吴雁泽住楼上楼下邻居的趣事：我的书房上头就是吴雁泽的练歌房，那时候楼房单薄很不隔音，吴的嗓子一亮，我的稿纸就瑟瑟发抖。我满耳朵都歌声回荡，根本无法写作。我曾经那么神往吴雁泽的歌声，《草原之夜》，《拉网小调》，《川江号子》，都令我着迷，可是却发现如果你每天都必须听歌唱家练歌，却是一件多么苦恼的事。好了，我吸引住孩子了。那么我悄然转过话题，说你现在的钢琴老师数学老师，都有当下非常热门非常抢手的一技之长，按说他们收取高额学费，是理所当然的，许多老师都因此在赚大钱，但是这两位却坚决不去这么做，他们把教学当作自己分内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他们的品行高贵，是一种美丽，是一种做人的美德！
       亦池自小就酷爱所有美的东西。我和她从观赏花朵四季飞鸟走兽，一直发展到看画，看摄影，还会经常专程到丝绸店铺看丝绸，到工艺美术商店看瓷器看绣品看大鼓大锣等等各种工艺品，还在繁华大街的人行天桥、民众乐园这些居高临下的好地形上，看人世间过往的美女。我们的老师，有那样一些形式上的美吗？
       没有。
       是的，他们没有出众的形式美，为什么我们越来越觉得他们好看呢？
       孩子啊，那就是人格魅力！
       一个人的高尚德行是超越尘世繁华和形式美的心灵光芒，这光芒像太阳一样存在于他们内心，使他们明亮而美好，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和吸引力。人的美与物的美是不一样的，人的美需要心里有美德的光芒。
       亦池你从小认识过的人，现在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很多很多。
       是的妈妈。
       你会忘记这两位老师吗？
       怎么可能呢妈妈！
       是啊！孩子，记住他们，懂得他们，学习他们，用良好的成绩来报答他们，让他们为自己亲自教授的学生自豪，那是老师最有价值感的东西。
       多年来，当我们和孩子需要战胜困难的时候，我都会尽力引起孩子的共鸣和达成共识：我们这是在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和体面呢！什么是尊严和体面呢？孩子，现在，你这两位老师就是。眼下，对于我们而言，考上外校就是自己的尊严和体面！也许我们并不喜欢数学，我们还很不喜欢那些课外的培优和拔高，我们更不喜欢求人看脸色、受辱或者受挫。但是，这样的一些面对与时刻，只是艰难困苦，并不是尊严和体面本身。眼前不就是一些数学题吗？不都是有规律可循的题目吗？有什么了不起呢？战胜它，我的孩子！妈妈坚信你能够战胜它！
       好的妈妈。亦池说：可是，如果万一我怎么办？
       那也很尊严和体面啊，你没有退缩你努力了，没有获得预期结果那叫什么？那叫虽败犹荣啊。有个成语说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就算将来咱们万一落榜，倒不一定冒出什么别的奇迹来呢。后面的你就不要多想了，让妈妈来编电视连续剧吧，好歹我还是作家吧。
       亦池调侃我说：“还是一个著名作家。”
       好歹妈妈还是个“神仙”吧。
       一个没有尾巴的金鱼神仙！
       这孩子！有调侃的心情就好！就是好情绪！每当这些时刻，我就觉得孩子她听懂了我的话，心中也涌起了与我同样的激情。亦池很小就喜欢和我开玩笑，常常拿我开涮，用漫画美化或者丑化我，而这些漫画还是送给我的礼物。我喜欢她所有的礼物，我珍藏着这些礼物，包括她的第一撮柔软的胎发，亚麻色，有丝绸的光芒。我是我女儿从小到大的专职理发师，我无数次修剪她的头发，抚摸这个小脑袋，揣度这个脑袋里面的所思所想，寻求与她共鸣。
       多少孩子，练琴练得挨打受骂，写作业写得怨天尤人恨得咬牙切齿，痛哭的，逃跑的，都不在少数。我的孩子，却一直挽着我的手臂，让我在无形之中掌控着缰绳，我们一起前行。
       很自然的，亦池进入了应急状态，自觉就把玩耍的时间掐短了。她做练习题做到深夜再三劝她睡觉她也不睡，说是：“睡不着啊，妈妈，那些解题步骤在我脑子里转啦转啦。”她还说：“妈妈，还有你的一些话，你的话也经常跑到我脑子里转啦转啦。”
       很好！我的孩子！这就是我们要的状态！
       在短短几个月里，亦池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六年级毕业的时候，不明就里的班主任，在亦池的学生手册上写下这句惊叹：亦池的数学成绩突飞猛进，这说明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老师真是说对了。
       2001年酷热的夏天到了。外校的招生考试终于来临，正好选定在持续高温的日子里。那一天我们把亦池送到指定的考试地点，顺路还捎带上她的一个同学，据说是数学超级好的一个男生。一路上亦池和同学逗笑，全是不着边际的话，也没有向同学请教或者切磋。我在一旁观察她，觉得她心态松弛到简直有点傻丫头了。因为路不熟悉又老远开始塞车，我们下车跑步前进还是有一点晚了，绝大部分孩子都已经进入自己的考场，成百上千的家长紧紧围绕在考场四周。我陪着亦池冲进考场，楼上楼下寻找属于她的教室。在最后一道铃声中，满头汗水的亦池才得以进入自己的考场。三个小时过去了。烈日当空，空气也越来越紧张。终结考试的铃声响了。孩子们拥了出来，家长们则呼隆地拥了上去。许多孩子哭了，他们向父母大声诉苦：卷子太长试题太多没有办法做完，而常识的试题太难太刁了，居然是关于太阳能热水器的原理，课本里从来没有学过。
       我的亦池飞奔过来，神情轻松自然。她就一句话评估自己，说：“我看还可以吧。”首先她把试题全部做完了，其次她回答了太阳能热水器的基本原理——这是她无数次在顶楼玩耍获得的常识。
       接下来是封闭保密阅卷。接下来是录取分数线公布，录取分数线为：187分。再接下来就是等待看榜。看榜之前的某一天深夜12点，电信电话开通高收费查分热线。就在那一天深夜，查分热线被打爆，总是占线。我们盯着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拨打，忽然接通了，在输入了亦池的准考证号码之后，一个四平八稳毫无感情的电话录音告诉我们，亦池的总分为：192分。
       再听一遍吧，管他收多少钱！我们都麻木了。录音电话里无情的声音在我们听来充满感情。确凿无疑：正是192分。
       天啊！超过了录取分数线5分！亦池被录取了！我的孩子冲破了录取分数线！一个奇迹诞生了：亦池，我的孩子，既享受了快乐的童年又获得了考取外校的体面。是她，发挥了自己巨大的潜力，为她自己为我们家长为她的老师，争光了！
       13 跨进外校
       接下来的第二关，亦池一鼓作气就过了。英语口语面试那天，我们去外校在城郊的新建校舍，带足了水和干粮，好像去郊游。亦池所在的小学是双语教育，三年级开始设置英语课程，亦池的英语成绩本来就一直优秀，更加上亦池平日没少看原版英语动画片和电影——这就是从快乐中学习到的东西。
       公榜的那天，我们大清早就前往学校看榜。外校就是牛气，即便是报喜的大红榜，也还是暗藏的杀威棒，一点不客气地排列出了分数的名次，前十名还大给优惠，减免学杂费。
       外校的下马威一点没有影响我们的心情。人的洋洋喜气就是可以维护自身，驱散煞神邪祟。我随便从哪个角度看现实，都忍不住要夸奖我的孩子。咱们中国文化最讲究什么？中庸之道啊！所以我们要的就是不最后，不最前，就在最中间。
       
       外校我们来了！此前它是一个不可一世的神话，民间称它是所谓的铁门槛，或者贵族学校。我们快快乐乐轻轻松松的孩子就是考进来了！庆祝！亦池带我们去吃比萨。去电影院看大片。母女俩又上民众乐园环形大厅的二楼围栏，俯瞰美女。亦池说妈妈这个女孩儿好漂亮，那个女孩儿好漂亮。我一个都不认可，唯独认可我的女儿：美女就在我的身边。亦池说：“嗨！”
       亦池成功考取外校，让所有认识她的人们都大吃一惊：这孩子不是总在玩耍吗？这么玩耍的孩子也考取了外校啊？啊，明白了，人们又得出另外一个结论：这孩子超级聪明！就是有这样一类超级聪明的孩子，又会玩耍又会学习！
       事实上当然不是这么回事。
       在我孩子三岁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并不是一个超级聪明的孩子。此次考取，也是险胜。无非超出五分而已，虽然五分后面还有一大批学生，五分的超额也算不得超级聪明吧。
       那么是因为我真的是神仙？当然也不是。我的神仙之举动，现在可以告诉孩子了：那是许多家长都知道的，我们市长手里握有一个外校的特批名额。而我是有机会在一些会议上见到市长的。在我的老领导，我的几位良师益友的帮助下，鼓励下和铺垫下，我在孩子考试之前，求到了市长的这一纸批条。不过就连这个名额，也都是不可以差分太多的，大约只能差十分以内，并且必须照样交纳巨额择校费。为了支持我幼小的孩子天大志气和勇敢追求，我必须冒险，我必须假扮一个神仙。但是我不是神仙，在中国，只有权力是神仙。我只是一介文人，并无任何权力。侥幸的是，我正好有机会见到市长。可是，怀揣市长批条我的腰杆也挺不直，也没有欢喜和傲气，我把批条悄悄拿回家就深藏了起来。我知道，这一次我能够拿到市长的批条是偶然的。如果我完全是平头百姓呢？如果以后我没有机会见到市长或者任何关键的重要人物呢？孩子的路还长着呢，谁能够保证以后遇到困难都有贵人相助呢？权力金钱乃至名气及至所有身外之物，荣耀时都有凄凉的一面，因它们都不是万能的，都不是永久的，唯有世事风水的万变与流转是客观真实，不变的只有自己的本事。儿孙自有儿孙福——中国的教育大多都是格言警句，就那么几个字，没有长篇大论具体论证和指导，都靠自己觉悟。我早就悟出了这个道理，从中国历史和我自己身上。在中国，祖荫能够庇护几代？财富能够留传几代？都是转眼之间河东河西啊！
       在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把市长批条拿出来给亦池看，把我这个假神仙的底向她暴露出来，更把我自己的所思所悟都告诉了孩子。我说：“亦池啊，妈妈真的很高兴没有用上这张护身符，靠批条哪里有自己考取荣耀和体面呢？所以妈妈有多么感谢你你明白了吧？”后来我告诉市长，说我没有用上他的批条，我孩子自己考取了。市长果然吃惊，夸赞道：嗬！行啊小家伙！
       我想，亦池也一定通过这次的初中考试，有了更为真切的体会：一个人的尊严和体面皆来自于个人的奋斗，皆来自于个人的本事。会有许多人生关口，你不能计较它是否有道理，你没有时间去抱怨它，总之你就是必须过关！
       初秋，开学了。秋老虎依然顽强，热浪滚滚，外校校园内外更是人马嘶鸣，格外喧腾。外校果然非同一般。家长们开来的小车塞满了校门口长长的大街。一看那些小车，嗬！军队牌照，黑牌照，公安牌照，小号码牌照，吉祥数字牌照，比比皆是。学校规定，校园内是不准小车进去的，但是总有特殊的小车可以长驱直入，一直开到学生宿舍大门口。许多家长与子女，一身名牌衣服，衣着光鲜，派头十足。有的孩子戴着厚厚眼镜，已经抱来了厚厚牛津辞典，一副自命不凡，孤芳自赏的模样。家长们喜笑颜开地排队交纳学费。伙食费杂费还不包括在内，居然一学期的学费高达3500元，加上500元住宿费，一共4千元整。不开发票只开一张收据：湖北武汉代收行政事业性收费收据。
       我们孩子报考的可是正经国家公办的外国语学校啊，难道还有公办的初中义务教育可以超过国家标准收费的？我放眼看去，除了极少数家长在诧异和嘀咕之外，绝大多数家长似乎都满不在乎。在宿舍为孩子整理床铺的时候结识了一些家长，家长互相劝慰说：“算了，多少人送钱还进不来呢！孩子考上了就算为家里赚钱了！现在你是牛不过学校的啊！”我接受了这个说法。我烦不动了。我想我自己辛苦一点多写点东西就是了。却有更加让我担忧的事情了。这就是：在这么一个牛气冲天的学校里和学生中间，我住宿在这里的孩子能够适应吗？能够不受欺负吗？能够继续保持她节俭、谦恭与仁厚的美德吗？站在外校的教学楼上，我冷眼看着校内校外的这一切，喜悦很快就被沉重替代。为孩子操的这份心啊，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上课铃声响了。孩子们一到班级，点名过后，每个人就发了军训迷彩服。老师当即就要求学生们到男女厕所去换服装。孩子提着粗大的裤腰慌张地让父母赶紧去买皮带。家长们二话不说，顿时就飞奔出去，学校周围小店铺的学生皮带被抢购一空。本来大家都知道开学首先就是军训，原以为的就在学校或者附近的部队院校操场上走走步伐，操练操练队伍。没有想到是，外校要把孩子们送往驻扎在郊县乡野的野战部队去军训。这一点倒是让我对外校初中部刮目相看，据说外校的初中部是一位女校长，仅从军训的方式，就可见外校在育人育才方面还是有独特个性与苦心的，看来其实好老师也是哪里都有，我想我大可不必太担心了。
       部队的军用大卡车，已经威武地停在附近一个饭店的广场上，老师宣布了纪律：不允许学生无故请假逃避，不允许家长陪伴、跟随和前去探望。这一下子就乱了，突然离开父母和学校，使得不少学生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所措；家长们跑步冲刺，买了成箱的牛奶扛过来，又把手机塞进孩子手里，爷爷奶奶们抹着眼泪，递上一提提水果和点心。由于军训就是去学习吃苦和纪律，老师们再三申明学校纪律，家长们只得放弃食品，军用卡车四周都是丢弃的牛奶水果点心。
       我的孩子，她却高兴得像过节，既不要什么食品，也不要什么手机，只是果断地朝我们一挥手，说：“你们回去吧”。
       亦池的一张笑脸跟葵花一样迎着烈日开放，她积极爬上大卡车，也不知道去抢占避风遮阳的位置，任新同学们推来挤去，自己就站在风口浪尖，她却还是一脸阳光，还在那里协助同学们站好扶稳。许多母亲在不远处尖声叫喊着，示意着，叮嘱着自己的孩子“你这个傻子！往里头站！往前面站！中间一点安全！”我在家长们的人群中，默默地观赏我忙碌的女儿，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就是这种细微的时刻，平常的行为，我都为自己的孩子自豪，为她没有辜负我们一贯的家庭教养而喜悦。一个孩子在集体中，她懂得关爱他人，这就是美德！她善于乐呵呵地吃亏，这就是美德！世界上什么最难吃？亏！亏这个东西是最难吃的，如果一个孩子从小就能够吃亏，善于吃亏，那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以难住她呢？还有什么是孩子最大的福气呢？
       我的孩子，在军用大卡车上片刻的表现，还有她那格外白嫩醒目的肤色，立刻招来了新同学的注意并且显然有好几个同学在不由自主地向亦池接近和靠拢。老师和众多的家长，显然也对亦池印象深刻。一些家长在那儿嘀咕和打听：“那个白白的女孩儿是谁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这其实就是所谓的人心向背，其实这就是生活中快乐和幸福的源泉。我的孩子，她当然能够感受到。她高高兴兴地站在敞篷军用大卡车上，和几个新同学紧紧挽着手臂，快乐地出发了。而不少孩子不情不愿，愁眉苦脸；更有母子双方泪水盈盈的，看起来真是痛苦不堪。
       我的孩子，天生的性格就是无法改变。她言语少，嘴巴不甜蜜，需要时机和时间来表现她的美德和教养。军训作为外校开学的第一课，对我的孩子简直太好了。学生们到达军营以后，发现床铺不够，孩子们纷纷争抢床铺，亦池却主动睡了地铺。在一周的时间里，冷水洗脸洗浴，大锅吃饭，太阳下土坡上草丛里滚爬摸打，不少学生撑不住了，频频打电话给家长。我这身体并不健壮的孩子，却是样样艰难辛苦都乐意尝试和体验。有同学晕倒，中暑，腹泻，发烧，水土不服出疹子半途而废。亦池身上也出了过敏斑疹，脸上也晒脱了皮，也闹了肚子，她根本就没有当一回事情，按照事先我教给她的医疗小常识，自己吃点我给她带去的藿香正气丸，大量喝凉开水，自己就解决了问题。她乐呵呵地体验着军营生活，和同学们互相照顾和帮助，晚上睡在地铺上还给同学们大讲鬼故事，让同学们开心得哇哇大叫，夕阳西下的时候，她们还和训练员们一起在原野上散步，唱歌，倾听解放军战士们的人生故事。
       
       在孩子们离开武汉的当天，就有不少家长开着小车尾随军用大卡车，之后每天都有家长开车围着军营观看孩子们训练，我每天都可以向其他家长打听到孩子们的情况。其实我也是很紧张的，毕竟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城市和家庭的小姑娘啊！尤其她那么白嫩的皮肤，我真的很担心晒伤留下斑痕，尽管事先我都教给了她保护常识。但是，当我知道她一天比一天赢得新同学的钦佩和喜爱，当我知道她战胜了军训中所有的困难，我想她进入外校的第一关，就算已经过去了；她在一个新的高起点的学校班级中，就已经站立起来了。良好的心理状态获得了良好的开端，那些高分的学生，那些有权有钱的家庭，以及其他外在因素，对她都不会再是压力。只要拥有这种积极健康的精神状态，初中阶段的课本知识学习，应该就不会是太大的问题了。课本知识的学习，说到底总归是一个教条的东西，孩子的精神状态才是一个纲领，只要抓好了纲，一定会是纲举目张。谢天谢地！
       我的孩子，上幼儿园是这样，上小学是这样，考外校是这样，现在进入初中阶段，也是这样。这就是我的孩子，她并不在课本知识的学习方面有特别的聪明，她需要的是首先战胜环境，她需要饱满的精神状态，她需要在新环境中的尽快确立自己的心理适应感，她需要首先在新环境中获得自尊自信和友爱。只要她做到了对新环境的把握，课本知识的学习几乎没有难倒她的。
       军训结束，亦池凯旋归来。我去学校接她，她身穿晒得发白的迷彩服，臭烘烘一身汗酸味，脸庞胳膊皆黑红粗放，完全是个英姿飒爽的小女兵，好酷！她的身边，已经团结了一群铁“哥们儿”。她依旧淡然、安静甚至有一丝冷峻，“哥们儿”却围绕着她，她们在那里肆意地豪放地指点外校江山。那些有钱人家娇生惯养的孩子，那些唯有分数高在生活中却虚弱无能的孩子，那些动不动就给家长打手机求救的孩子，已经沦为孩子们嘲笑和阴损的对象。某些名字还在红榜上高悬前列的学生，据说通过军训和孩子们的修理，已经失去了嚣张气焰。用孩子们的说法就是：“已经被我们T出去了！”我不懂孩子的时尚用词，不懂什么叫“T”，但是我懂孩子们的语气和神情。
       初中一年级下来，一切似乎都在亦池的掌握之中。据她声称：在小学高年级阶段，她就已经厌倦做“官”了。但是她还是拗不过班主任和同学的选举，依然担任了一些课代表之类的“官”职。尽管社会舆论还是一片声地认为外校不是普通人家可以读的，说是光那些厉害的公车与豪华的私车，就够严重压抑普通人家的孩子。可是我的亦池，不仅没有什么小车可以压抑她，而且她还能够颠覆小车的在当代中国社会的象征意义。每个周末，外校大门口是靓车如云来接孩子回家，我的亦池，自己背个大背包去乘公共汽车。她大摇大摆穿越小车队伍，大方坦然地与钻进小车的同学摇手再见。
       我也曾与她开玩笑问：“我们家没有小车接你，你感到自卑吗？”亦池笑嘻嘻地反问：“为什么自卑？”
       亦池在她的好友中大肆宣传和夸张乘坐公共汽车的好处。据她总结：一是熟悉了行车路线和城市街道；二是在车上可以看到各色人等饱览美丑十分有趣；三是可以听到社会各种声音，笑话俚语方言，应有尽有，特别增长社会知识；四是与陌生人打交道可以积累社会经验；五是锻炼身体多走路增加身高；六是沿路发现好玩处可随时下车：去室内体育场打球、逛公园、逛书店、逛音像店或者去麦当劳吃个冰淇淋；七是绿色环保，减少尾气污染和交通堵塞。亦池对她的好友们说：想想看啊，我们在学校与世隔绝一个星期了啊，用自己的双脚亲自走出校门，亲自走进公园，亲自走进体育场，亲自走进所有地方，多么新鲜多么自由多么享受啊！在亦池绘声绘色的诱惑之下，居然经常有同学不要父母小车来接，宁愿伙同亦池乘坐公共汽车。就这样，整整初中三年，为享受自由步行，亦池和她的好友们已经结帮成伙了，他们一伙少男少女，无数次在解放大道和中山公园招摇过市，哪里有滑冰，哪里有室内羽毛球场，哪里好吃哪里好玩，他们无不知晓。《蜡笔小新》最初就是亦池给我带回家的，后来我们母女俩看迷了，我特意寻到一家音像店，把《蜡笔小新》的碟统统买回来了。我还跟着亦池成为宫崎骏的影迷，《千与千寻》《豆豆龙》《萤火虫》等等，我们母女是每部必看。
       而亦池在初中的学习成绩呢，一直稳定，缓缓进步。
       比学习成绩更让我高兴的，是亦池的品德，在初中阶段，在12岁到15岁之间，在一个人青春发育过程中最兴奋最迷惘最青涩最莽撞最脆弱的阶段，她健康地走向成熟，一如既往地如她儿时那样，温良、清纯、厚道、安稳，少言寡语，绝不显摆招摇，对他人充满善意，富有合作精神。我知道这才是她将来理想有望实现，事业有望成功和生活得幸福的最根本条件。
       有不少朋友会问亦池：你妈妈是著名作家，你将来也想当作家吗？你觉得你会有妈妈的成功吗？面对这样的问题，亦池和我都不知道怎样回答。不过我清楚地看到：我的孩子已经比我成功。
       比如亦池是这样处理一件麻烦事的：大约是初三吧？那是一次课间休息，学生们在操场上运动玩耍。亦池的一个男同学打篮球，热了，脱下棉袄，要亦池帮忙照看。亦池就将男生的棉袄接过来，挂在旁边的树杈上，自己一旁看守。忽然就上课铃声响了，男生大叫：“我的棉袄。”亦池急忙拉下棉袄，扔给男生。可是，树枝挂破了棉衣的下摆，撕开了一道约摸两寸长的口子。男生立刻气势汹汹，不依不饶地索赔，因为这是一件新买的正宗法国名牌阿迪达斯，价值好几百元呢。亦池安静地回答他两个字：“好的。”然后周末，她就把男生的棉袄带回了家，吩咐我说：“你缝一缝自己穿吧，买件新的我赔给他。”亦池居然还很幽默，说：“妈妈，没有想到一个小男生的棉袄你穿着正合身，还很神气呢，算我给你一个机会穿穿法国名牌吧。”
       这就是我的孩子！连我和她父亲都不能够如她这样对待这种事情。我们都认为这男生太不懂事了。这么小的口子又在下摆，细针密线缝好根本就看不出来。我替他缝补好再赔一些钱就是了，这么贵的衣服，怎么就一定要赔全新的呢？再说亦池不仅不是故意，还是替他照看呢，如果不给他照看，被人偷去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啊。我们家孩子做好事还做出麻烦来了，这是哪里来的道理呢？亦池绝对不与我们争论。她就像大人对小孩子说话那样，不温不火给我们一句话：“算了，人家要赔就赔吧。”
       当然最后的结局是峰回路转。男生的家长得知情况以后过意不去，向我们道歉并批评了他们儿子的不懂事。亦池把我缝补好的衣服带回学校还给了男生，此后再无一句闲话。不料事隔两天，该男生被外面学校的一伙男生寻仇来了，将他狠揍了一顿，嘴唇缝了若干针。亦池的好友们乐了，说是“报应”和“活该”，再三嘲笑该男生找亦池索赔新衣服纯粹是“傻×”，认为他就是欠揍。可是我的亦池，还是一句闲话都没有，她早已置身度外了。
       这就是我的孩子。
       在抚育这个孩子的过程中，多少次，趁她酣睡，我都会忍不住深深凝视她。每当这些时候，我心里都会冉冉升起一种骄傲。随着她渐渐长大，这一种骄傲从来没有减弱：那就是这孩子的高贵心地与端方品质，是她浑然大度的忍与让。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母亲最大的收获、最大的宽慰和最大的幸福。这也就是我作为一个母亲，能够给予孩子的最金贵的东西，也是足以流传子孙万代的唯一财产。
       14 家庭巨变
       我的孩子在健康成长！谁能够料到，家庭却发生了严重的问题。2003年年初，是孩子初二的时候，我和孩子父亲的婚姻，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和了。
       我自己婚姻的事情，我本不想提的。就婚姻本身，没有什么可以多说。婚姻这个东西，到底也还是只有中国的老话，把它说得抽象又精到，潇洒也庄重，说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到时各自飞。”再是那千头万绪的一团乱麻，都可以简单归结到一个字：缘。
       
       缘分尽了就是尽了，犹如地上的水被太阳晒干了。我不说婚姻本身。我要说的是被婚姻牵涉到的孩子。一旦事涉孩子，那就是一个字，万个字，无数个字，也难以排解的矛盾和艰难了。其实我这桩婚姻，开初就符合中国的经典老话。太多戏剧性的因素缔结了一个“缘”，不久就遭遇了婚姻的“大限”。第一次决心离婚的是我，那还是在孩子吃奶的时节。那时候我年轻果决，又有朋友和同事的支持，在二人经常发生碰撞背景之下又一次空前严重冲突的当刻，我就冲出了家门。结果事到临头，也就是因为怀中有个吃奶的婴儿，我无法坚持自己的决心，还是跟着孩子的父亲回了家。是我幼小孩子那天真无辜的脸蛋让我软了心。软了心，回了头，我就对自己提出了要求，八个字：忍字当先，白头到老。我想既然我舍不得我幼小的孩子失去父亲，既然舍不得哺育孩子的小窝就此破裂，那么我索性就死心塌地算了，那么我就全力以赴地建设这个小窝，那么就为这个小窝里头的孩子投入和守候一辈子。一辈子并没有多少时间！我不能够再折腾和浪费了。女人的决心就这么简单和凌厉。假如她舍不得孩子，孩子就是女人的全世界，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当年以及此后多年，我在婚姻里都怀着一种悲壮感。我以为一个女人如我这样处理个人生活，还算得上无私无畏，顺应大局。我不以为自己有多么善解人意，我只是觉得自己不拧巴。当我的孩子太小无法表达她是否需要父亲的时候，我算了，不离了。当孩子需要哺育没有时间写作的时候，算了，我就暂时不写；我不认为是自己事业的牺牲。一般说来，我什么都不会去强求。结交朋友，发表作品，获奖出书，职称待遇，社会名气，身份地位以及所有身外之物，我是从来没有强求过一次半次的，万事万物都任其自然，“算了”二字是我处理红尘俗事的座右铭和口头禅。却是我没有意识到：我唯独拧巴了自己的婚姻。自从当年回头以后，就一直拧巴到2000年。
       记得那是2000年的3月，我开完北京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回来，一走进家门，放下行李，两人面对面，只须片刻的工夫，我的本能和嗅觉就告诉我：这个婚姻已然彻底破碎。就在那一瞬间，我整个人是纹丝不动哑口无言，心头却是风云翻卷悲喜交加。喜的是我全身心突然沐浴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该来的终于来了！悲的是孩子！孩子啊孩子，孩子怎么办呢？
       2000年春天的亦池，已经过了11岁周岁。她会说话了。她可以表达自己是需要父亲还是需要母亲。根据她的性格与一贯行为方式，她不会唧唧歪歪，不会闹事，不会阻拦和干涉父母的私事。我孩子的教养，我太有把握了，在尊重个人选择方面，这孩子早就表现出了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胸怀。我的大悲，却越发就是在这里！一个11岁的孩子，尚且能够深明大义通情达理，我们成年人呢？我呢？我作为一个母亲呢？怎么就不能为一个11岁的孩子设身处地想想呢？她明年就要考初中了，这可不是一个儿戏和玩笑，在一场激烈的竞赛中，谁在冲刺的时刻经得起惊扰？对于我的孩子来说，我们这个家庭，还不是一般意义的家庭，自从她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有给任何别的人带过，从来没有过，再忙再累我们也把她带在身边，我的文学笔会，她都已经跟随我多次了。她与我们这个小家庭水乳交融混为一体，亲密到完全不可分割。这个空间就是她的文化生态环境，是她的森林和大海上的帆船，是她抗衡所有剥夺她快乐的童话世界。窗台上我经营多年的植物几乎成林，多少次孩子看着蝴蝶从树叶上起飞。钢琴多年如一日就放在那里，孩子随手可弹。皮皮狗和孩子捉迷藏的每个角落都有笑话和故事。我们养的蚕茧还堆放在纸箱里，据说是在等待她的缫丝织布。书房她是从小玩乐到现在，一排排熟悉的书籍，闭上眼睛都能摸出她喜欢的书。她随手画的画儿每个抽屉都有，照片，玩具，影碟歌碟，布满家庭的整个空间。我的针线盒与划粉是她好奇不已的物件，我为她缝纫的婴儿衣服与斗篷也会偶然晾晒在阳光下的旧箱子里，引起我们一段又一段有趣的回忆。包括孩子的父亲，他当然也是这个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与我共同抚养孩子，音乐与绘画方面的才艺，他对孩子影响更大；为孩子营造这片绿色森林，他也付出了不少心血。我们这个家庭，对于孩子来说，是唯一的，是她的草原牧场。如果就在她即将扬蹄冲刺之际分崩离析，不复存在，无论孩子如何通情达理，现实都将是非常无情和残酷的。
       然而，婚姻是玻璃做的，一旦破碎就是一地碎片，再也无法拼凑。但是为了孩子，这个家庭的形式感，一点一滴的细节，又一定是要存在的！一定！至少要让孩子在这个家庭里安谧而快乐地度过初中三年，直到中考结束再说。
       这是怎样的挣扎啊！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一个又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悄悄推开孩子的房门，她在那里四仰八叉大睡其懒觉，皮皮依偎在她脚那头的被窝上面，与她一同酣睡，呼噜声此起彼伏。我一再地不忍心叫醒她们，这是只有对母亲的守护深信不疑的孩子，才会拥有的糊涂又甜美的睡眠啊！
       我是母亲！我只能一再告诉自己：你是母亲！你是这个女孩子的母亲！现在你不能是女人！也不再是妻子！只是母亲！母亲的职责就是重大到没有道理可讲！你得让你的孩子以及你的狗，在你守护的家庭空间里，拥有夜夜的好睡！
       好吧我忍了！打开的家门，我又去把它合拢了。我没有坚持让孩子的父亲离开家门。我们采取了折中方式：先签定离婚协议，同室分居。然后用一种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的闲话方式告诉孩子，说妈妈需要写作，每天夜里都写得太晚，影响两个人的睡眠，反正家里另有房间，所以还是分开睡觉有利于健康。
       父母精心设计的话语，在孩子那里，等于耳边风，亦池也就是给了我们一个表情，表示知道了而已，她继续全神贯注在自己的事情里头。我高兴到心酸的程度，赶紧低下眼睛，生怕泪水冒出来。这就是我需要的。我们没有惊扰孩子。我们忍受的痛苦就有了价值。我真是很高兴。之后，我陪伴孩子，全力以赴冲刺外校初中，之后顺利录取。之后，进入了外校初中的亦池依然是快乐、潇洒、自由的孩子；依旧笑傲江湖，学习功课之余照样与琴棋书画动物植物为伴，不上任何培优班，完全自信自己将来有把握考上本校高中。我当然还是信我孩子的话。为着我孩子有如此自觉自愿的发愿，我内心由衷感动：这真是一个好孩子！是天赐给我的一枚良玉！每每关键时刻，这孩子都知道什么叫做一个“好”字，都知道向善和向上。父母能够得此佳儿，是此生此世最大的福气，我还有什么委屈忍受不了呢。这个婚姻就算天翻地覆，我也要千方百计委曲求全，小心呵护这个“家庭”的完整。
       可惜，世上许多事物，它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孩子的初中需要三年。三年的维和期对于一个已经破碎的婚姻也许实在过于漫长和严峻。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在离婚之后，被理直气壮地释放出来，在一个屋檐之下冰炭不能同炉。母爱对孩子的力量是无限的，对破碎的婚姻却极其有限。一年熬过去了，两年熬过去了，三年却再也熬不过去。无法等到孩子的初中毕业了。2003年的春天，在那个恐怖的萨斯疫情袭击中国的日子里，我选择了离开。之所以变成是我的主动离去，是因为我只能要求我自己。只有我的主动离开，我不带走任何物品，我才能够让这个家庭完全保持原状；也只有我，才会在孩子周末回家之前，能够主动赶回这个“家”里，照旧买菜做饭，料理家务，装作这个“家庭”丝毫没有变化。
       我要竭力让孩子的生活环境没有变化，是因为即将到来的中考形势更加复杂和严峻。在我对我们的日常生活状态作出决定之前，我对孩子的中考作了大量的询问和调查。我了解的情况越多，越是让我害怕。
       
       原来，孩子的中考才是最重要的！中考的重要性甚至超过高考！因为中考是淘汰赛，将会有大量孩子被踢出局！我的孩子出生在中国的一个生育高峰期，从幼儿园到初中，班级都是人满为患，总在60人左右，连学生们上课之前站起来大叫一声“老师好！”，桌椅板凳都要挤歪，孩子腿都站不直。2004年夏天的中考，武汉市的中考学生人数将会高达12万人以上，而我们市的普通高中计划招生指标差不多只有6万左右，这就是说能够考上高中的学生仅仅只是初中毕业生的50％，而重点高中，尤其是外校等几所多年来高考升学率百分之百的高中，招生的数量与严格程度，怎么想象也不过分。因为对于重点高中来说，学校就是要千方百计选择最优秀生源，它们不仅要保持学校百分之百的高考升学率，还要争取出高考状元，高考状元已经成为重点高中的金字招牌。比如武汉外校，已经连续几届摘取或文科或理科或双科的高考状元桂冠，而这些状元们进入清华北大的分数高出北京本地学生差不多100分以上，这是多强的实力和多大的荣耀，会带来多高的地位和多高的效益，他们能够不严格选择生源吗？而只要得以考入重点高中，学生至少是百分之百高考升学率，外校更具有国家特殊优惠政策：保送指标。如此，中考成绩的重要性，能够不被推向极致吗？中考的竞争能够不白热化吗？就是从亦池请客的饭局上，也不难看出中考形势的紧张。这一伙子少女们，再也难得像过去那样尽情尽兴了。她们在我家正吃得兴高采烈，忽然这个那个的手机就嘀嘀响了：家长在催促孩子该去培优班上课了！孩子们培优的地点已经遥远到了武昌华师一附中和华工一带，都是来去几个小时的路程。更多的家长在外校附近租房，越来越多的妈妈放弃工作成为专职督学。
       亦池依然没有上任何校外培优班，依然没有进行特别的强化训练。我的这个傻丫头啊！优点是敦厚清纯，也许缺点也是敦厚清纯。面对教育态势和同学们的状况，面对成套成堆的数学物理奥赛卷子，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把同学家长们怎么租房怎么像猫捉老鼠那样对待孩子的故事当作笑话段子讲给我听。每个周末回家，她还是要与皮皮热烈玩耍，还是要溜旱冰溜到天黑回家。当天气好，阳光明媚，当花草盛开，当心情不错，我孩子还是要在钢琴上忘乎所以地弹奏，还是要听音乐和流行歌曲，坚决带着耳机写作业，还是要看电影，还是要入迷地喜欢“野蛮女友”全智贤，喜欢小甜甜布兰妮，喜欢孙燕姿，喜欢《飘》，喜欢海子的诗，卜劳恩的《父与子》，“樱桃小丸子”，“蜡笔小新”，“豆豆龙”都是她快乐的朋友，她要反复地看他们，呵呵笑地看他们，并且还要拽着我一起看，一起呵呵笑。不过平心而论，亦池的学习也是很认真的，课本范围内的知识她都掌握得很好，也会经常跑图书城精心选择教辅资料，回家也会做那些卷子和习题。这孩子也不是真傻，也不是傲慢，也不是不谙时事，教育现状她心里也有谱。只是她不能放弃和改变她已经习惯的生活。我也不想强行去改变。因为很显然，我孩子这么生活她是快乐的，是幸福的。快乐与幸福对于许多孩子来说，还是未知数，遥不可及，家长们认定孩子的快乐和幸福只能是在将来，在考上重点大学以后，在重点大学毕业再完成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以后，在完成博士后以后，在获得了高薪的工作以后。而我的孩子呢，快乐与幸福就是她的正在，就是她的每时每刻每一天——这就是我的母爱的根本意义所在！也就是一个妈妈护犊子的根本意义所在！也就是我选择主动离开这个“家”的意义所在！
       总之，在中考之前，我要不惜一切代价地继续保持孩子不受到惊扰。我要她生活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放在顺手的老地方，晚上迷迷糊糊起夜不用开灯就能摸到卫生间，所有玩具都在她房间看起来乱七八糟唯有她知道其中秩序，窗外白头翁几年如一日都在欢啼和跳跃便是四季的温馨与安宁，家里窗明几净整齐豁然就是世界的青天白日，妈妈在客厅缝补她几天又被大拇趾捅破了的袜子，她是替妈妈穿针引线的巧手女儿，皮皮玩累了睡眼惺忪趴在那里，静静的憨憨的小傻样——日子长着，不慌不忙做功课吧，把心放进去做功课，牢记提高单位时间效率，不急不躁，等到肚子饿了，妈妈美味的菜肴肯定等待着你。
       终于，我支撑到了孩子初中毕业的那一天。
       以不变应万变——实际上我还是拧巴了一桩婚姻。
       15 恐怖的中考
       初中毕业果然不同凡响。之前，大规模的省市调考都有好几次。大小家长会若干次。每次会议上黑压压一片家长，人人朝主席台伸去脖子，个个都带着笔记本，皆主动自觉记笔记，我当然也不例外，鸦雀无声中万一有人不慎响了手机立刻被千夫所指：“苕货！”
       我开了多少会啊！再没有见过比中考家长会更自觉自愿谨守纪律的会了！外校的最重要的一次家长大会于2004年5月9号召开，像我这种一贯自由散漫经常逃会的人，这一天是丝毫不敢怠慢，背上包包带好笔墨，提前两个小时出门，早早来到学校。家长们三五成群，郑重又紧张，在那里议论纷纷。果然，本届全市中考学生人数超过了12万人。果然，普通高中招生指令计划只有6万左右。果然，外校面向全省招生，全省！大几千万人口的省啊！而招生名额呢？总共只有440个。这就意味着，外校现有的初中毕业生，大多数都将被本校淘汰。更有甚者，就连这440个高中招生名额，都将被划分等级。也就是说，将来在录取分数线以内的440名高中生，还会按照考试分数，依次分为指令生、调节生和三限生。我实在闹不明白，既然教育部门有计划，学校有师资力量，已经确定录取440名，干吗还要按考试分数划分“三种生”呢？将来这“三种生”有什么区别呢？
       有嘴快的家长们抢白说：“没有区别。区别就是钱。考分越高交钱越少，考分越低交钱越多。”家长们无奈地哄然一笑，摇摇头，是同病相怜的眼神。也有厉害人物，声称“等我孩子考试以后我再告他们！我要告到中央去！”可是开会铃声一响，要“告到中央去”的家长跑得比谁都快，赶紧抢到头几排的位置坐下，就数他们巴结校长以及所有校领导。
       的确，这种中考家长会，如果你不认真仔细地聆听和领会，你就无法听懂许多崭新的术语和名词。我认真仔细地聆听了，却还是没有把事情完全闹懂，散会以后到处询问和求教，好不容易才知道了所谓AB两套考卷的意义及其分数计算方式。不过我牢牢记住的是最原则的一点，那就是：外校中考面向全省招生总共只录取440名。
       满大街都是中考指南的书，不管是教委编辑发售的，还是全国几大名校联合编撰的，还是社会书商出版发行的，也不管是多少钱一本，只见家长们买了一本又一本，本本都在认真阅读。早早的，各种报纸连篇累牍，登载中考试题模拟考卷，一个个特级教师出来释题，专家们出来教导学生们如何调整考试心态，营养学家和厂商推荐中考的益智食品和菜谱，医生介绍女生们如何错开经期，中考烦躁症，中考抑郁症，中考逃避症，中考反叛症，中考焦虑症与失眠症，都有医生和专家在报纸上给家长们开方子，保健药商家大肆叫卖补脑药健脑药，贼头贼脑的小贩在街头巷尾追着家长，饶舌地推销作弊的电子仪器。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由你不心惊。
       2004年的6月20号，又是一个热浪滚滚的日子，武汉的12万多名初中毕业生进入4005个考场，开始为期两天的中考。四千多个考场之外，团团守候的是12万孩子的父母双亲以及爷爷奶奶甚至还有叔叔伯伯或者姑姑小姨。我和我的孩子，就在这几十万大军之中。
       幸亏有媒体跑教育的朋友事先提醒了我，说是许多家长都在预订考场附近的饭店或者招待所，要不，上午一场考试下午一场考试，中午连吃饭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天气是这么炎热，交通又严重堵塞，孩子来回奔波太疲劳了。朋友的提醒让我顿时一身冷汗。我二话不说，立即操起电话，预订饭店。结果，距离考场最近的饭店全部客满，都被考生家长预订了。无奈，赶紧再找有关方面的朋友帮忙。幸亏中国的事情，还是那句经典毛主席语录，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因此，在朋友的帮助之下，我们预订到了一家稍微远一点的饭店，不过还是在同一条大街上，可以步行达到考场。谢天谢地！
       
       考试的前一天下午，我带着孩子住进了饭店。
       进入房间之后，我暗暗地想：来吧孩子，中考已经开始了。
       我得开始铺垫了，我得开始营造环境了，我得开始做思想工作了。首先，我让孩子查看房间的卫生间设施，看看冲水马桶和淋浴花洒的功能都是否正常，空调电视机也都由她来开机和调试。亦池表现出了十分的能干，我则跟在她屁股后面夸奖她。孩子做完这一切之后似乎已经熟悉和掌握了这个房间，她轮流在两张床上，上下弹跳一番，乐呵呵起来。
       是时候了，我稀松平常地对亦池说：“看来爸爸不来正好，咱们似乎不用他来，明后天我都可以包你及时吃上可口饭菜。你以为呢？”亦池顺口就说：“好呀。”
       我觉得这是必须要向孩子交代的一个背景，我必须替她父亲打个圆场。因为孩子有眼睛，有感觉，一路上，我们到处遇见她的同学和他们的父母。就在这个饭店里，就在门外的大街上，都是考生和他们的父母。连爷爷奶奶，大姨小姑，叔叔伯伯，全家老小齐上阵的家庭，也不少见。尤其是那些父亲们，在炎炎烈日之下汗流浃背地跑来奔去，复印资料，递送文具，一会儿买来西瓜水果，一会儿买来雪糕汽水。我担心孩子在相比之下，心生嫌疑，责怪其父，情绪跌落，影响考试。我说：“唉呀现在这些家长们，好恐怖啊，赶大集似的，不就是一个孩子在例行中考吗？值得这样群情沸腾吗？一看这慌张的样子就是考不上的。看看我们，多安逸，多冷静，多胸有成竹。”我这么不谦虚地说大话，把亦池逗笑了。她说：“你呀，不要这样说好不好？万一我没有考好怎么办？”
       我说：“万一没有考好咱们不怕。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和妈妈开餐馆去！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么能干？你五岁学琴，十二岁就考到了九级；二三岁自学画画，八岁就获得了文化部一项比赛的大奖。你七岁会炒鸡蛋。八岁会养狗。九岁以后会洗衣服，十岁开始精通各种电器。家里的音响、电脑、门锁甚至马桶，许多次故障不都是你鼓捣好的吗？不是妈妈吹牛，现在的孩子，咱们出去比一比，有几个比你更能干？尤其像你这种外校学生，有几个不是高分低能？又有几个不是高分弱智？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万一偶然失误或者发挥失常，咱们多的是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不仅是一句俗话，这还是绝对真理。就你现在这水平和能力，弹钢琴，教钢琴，做网络，画动漫，软件设计，服装设计，室内设计，哪样不行？再不济，咱学兽医，再不济，咱写作，最不济，咱们娘儿俩开餐馆。你信不信？咱们一定可以把事情做到最好最漂亮！本来这种一锤定音的考试方式就不科学，咱们也不用怕它，咱们成绩又不差，就当一次写作业呗。”
       亦池说：“那就学兽医吧。”她说：“学成之后，将来开一个很好的兽医院，总是能够和动物在一起，真开心。”
       我说：“好啊。”
       说到这里，我们母女都笑了。云开雾散，考试之前心中的挂碍已经卸掉了不少。也许我说得太多了，孩子也不爱再听了，亦池说：“好了，我要复习了。”
       就这样，再无多的话，孩子主动自觉地开始了复习。
       我出得饭店大门，深深呼吸了几口。天空湛蓝，烈日高悬，附近前后有老大老粗的梧桐树，知了藏在浓荫里，不知人间愁烦地叫，长一声短一声。台阶上下，踏踏地过人，都是考生和父母。母亲提着大包小包吃食，父亲提着沉重的复习资料，孩子被父母呼喝道：“快点快点！还不抓紧时间做题去！”孩子耸肩耷脑，没鼻子没眼的不吭气，只是径直走自己的路。我看得心往下沉。我希望，我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永远都不是我呼喝她去做什么，而是她告诉我她要做什么。我的责任，就是润滑她，疏通她，调节她，为她创造想做什么的心理条件。我想刚才这个小男生也许成绩很好，但比起他来我的孩子就有自己的优势，我们的优势与众不同，是其他任何培优班都无法培养出来的。
       我在周围侦察了一圈，找准了比较好的饭馆，在超市购买了水果和明天的早餐。跑了好几家文具店，再次认准和购买了2B的考试铅笔，因为此前上当了，买了假冒伪劣。现在的学校和考试，新名词新要求新文具层出不穷，我不再想去搞懂，比如学校一定要求使用2B铅笔，我老实按学校要求去做就是。
       晚上。9点了。我终止了孩子的复习。我对孩子说：“花钱开饭店，空调开得凉爽爽的，不早点睡觉太亏了吧。”开玩笑。我们不停地开玩笑。没有一句正经话。亦池十五岁的大姑娘了，还是小时候的老一套，赖皮得很，把腿和胳膊都搁在我身上，要求“妈妈摸摸”。好吧看在中考的份上，今明两个晚上我就抚摸到你睡着。将来你得尽快找个男朋友，妈妈得有人顶职啊！妈妈老了！孩子得意洋洋，说是我就不找男朋友就不找男朋友，就要你摸摸一辈子。孩子说：人家妈妈都怕孩子早恋，就你还敢这么怂恿？我们咯咯笑。大考前夕，能开心笑笑多好！
       我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胳膊和腿，轻轻地，悬着手腕，一住手她就嗯嗯啊啊，纯粹是借中考撒娇，我真累了。我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妈妈的抚摸，习惯了，到现在，都15年了，我屡次罢工屡次都被她找到很好的理由让我复工。好在这孩子特别会睡觉，不一会儿，她就进入了梦乡。能全神贯注地自觉复习，能笑能闹，能吃能睡，一切都是好兆头。
       我睡意轻浅地迷糊了一夜，清晨，我叫醒孩子，让她起床做个操，运动运动，冲个热水澡。吃过早点之后，我带上矿泉水，撑起阳伞，娘儿俩手挽手，我一直把孩子送到考场。考场外面的情形蔚为壮观：黑压压的人群就跟蚂蚁一样，父母把孩子送到考场，再三叮嘱啊！为孩子摇扇啊，喂水喝啊！还有父亲跑步前来发现新的复习资料了得赶紧让孩子再瞅一眼！还有一位父亲，发现自己孩子的座位靠窗，居然爬上了紧旁窗口的大树，驱赶聒噪的知了。谁知道有记者抓拍了新闻，次日就登在了晚报上，题目是：可怜天下慈父心！
       我和孩子是静静的淡淡的。我们到了考场之后，两人摆摆手，我就离开了。我回饭店洗涤了孩子换下来的衣服。然后就去饭馆排队。大概是这家饭馆的饭菜质量比较好吧，家长的队伍已经排得老长。其间不断有人飞报：还有一个小时，还有45分钟，有最快的学生已经交卷出来了！这个消息就像一声信号枪响了，开始！大家一起都要求赶快上菜，谁都巴不得自己的孩子及时吃到新鲜的饭菜。争吵推让，饭馆喧腾，谁家的奶奶中暑晕倒。我买到饭菜之后，一溜小跑回饭店，把饭盒用毛巾包好盖在被子底下，武汉人的习惯就是这样，大夏天，那也还是热菜热饭可口。之后再拿起阳伞，一溜小跑去考场去接孩子。亦池来了，还是她的老模样，淡淡定定的，挽上了我的胳膊。还是一贯的回答：“还可以吧。”我们就再也不谈考试了。赶紧吃饭和午睡。我守候在一边，削好铅笔，备好文具草稿纸，一个小时以后准点唤醒孩子，吃点西瓜，再冲个热水澡去汗提神，母女俩打起阳伞，再手挽手步行去考场。
       如此两整天，我几乎没有踏实睡个囫囵觉，不停地在晒烫的大街上跑来跑去，衣衫尽被汗湿，小腿紧张到抽筋，不断碰到和我聊天的家长。家长们都比我更紧张，在那里对题目，找答案，沮丧和兴奋交错，啊地尖叫一声，又啊地尖叫一声，恨不得立刻计算出孩子的分数来。我没有这样。这样又有什么用？两天考试完毕，我和孩子相对一笑，只说：“好了！”便如释重负，我们母女去放松：吃比萨，淘影碟，看电影，看美女。
       6月30号，可以开始订购168查分热线电话了。记得好像是5元钱一个，每分钟3元。好吧，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订购。
       7月3号，查分的日期到了。电话打了一整天，到晚上11点，却一直查不到我们的分数。为什么呢？是什么原因呢？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大家都不知道。按说这应该是学校和电信协商好的日期吧？12万多考生啊！12万考生还有多少爷爷奶奶三姑六姨啊，有多少人订购了电话啊！怎么会收了钱不讲信用呢？电信局说是学校资料没来当然查不到分数！打电话给学校校长。校长的电话永远无人接听。班主任倒是马上接听了电话，可是她也找不到校长，甚至找不到所有与中考有关的任何校领导。据说他们躲起来了。其实这几年都是一样，每当招生的关键时刻，当你需要找学校领导咨询或者交涉的时候，你是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他们的手机都有来电显示，该接的电话他们自然会接。现在重点学校的领导就是这么牛！你能拿他怎么办？
       
       亦池不肯睡觉，张大眼睛看着电话机。我只好主动给孩子来一个“妈妈摸摸”，希望她能够尽快入睡。
       夜已深深，忽然电话铃响了，是亦池的同学。同学告知亦池现在已经可查到分数了。亦池一骨碌爬起来。我们母女立刻抱着电话打。我重复收听了好几遍，永远记住了电话里那公事公办的语音：毕业总分：315，升学总分：507。
       507！我和孩子笑了！这应该算得上一个不错的成绩。因为此前几次调考，亦池的分数都在480分和500分之间，全班60余名同学，亦池总是排名12位左右。现在亦池的分数超过了几次的调考分数，按说就是不错的成绩。更因为，上届的中考录取分数线是低于500分的。好了。好了。尽管录取分数线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是我觉得应该错不了了。
       可是，孩子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她发现语文的分数不符合她的考试水平。因为语文的阅读部分有标准答案，亦池已经知道自己考得非常好。分数弹性在作文部分，那么，这就是说亦池写得很好的作文又再一次遭遇滑铁卢。
       说起学生作文，真是叫人啼笑皆非，无可奈何。现在对学生作文的要求，居然是有定规和模式的。字、词、句、章，标点符号，都必须符合标准答案，否则就得扣分。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我就是一个作家，我从小就对中国文字特别热爱和敏感，我研究了它半辈子，发表了几百万字，获了几十项文学奖，我想我有资格肯定作文是一门文字艺术，而艺术是没有一定之规的，新，奇，异，倒偏偏是艺术的生命，充沛的激情与独特的灵感是艺术最可宝贵的东西。孩子在作文里无论是说雪化成了水，还是说雪化成了春天，还是说雪化成了寒冷，还是说雪化成了流淌的泪，都是正确的，可是在我们学校的考试中，标准答案却只能是其中之一。一年年一届届，那些为数不少的具有文字天赋的孩子，因为他们才华横溢绝不平庸的作文，在重要的考试中痛失分数，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样的例子，就频频发生在我的身边，发生在我朋友们的孩子身上，实在可怕！亦池的写作能力相当不错，这是她历来的语文老师所公认的，她也多次担任语文科代表。我的《怎么爱你也不够》再版的时候，是亦池写的一个后记。这篇后记马上被《文摘报》转载了。我还特意留下了这张稿费单没有去领取，这是亦池生平第一次获得稿酬的纪念。凡阅读过这篇后记的人，无不称好。这次中考作文，亦池的题目是《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这是一个成语，意思是：做人要像春风那样温馨暖人，要像夏季的雨那样凉爽宜人；作文内容是写一个人应该怎样做人。这是一个多么匹配内容的题目，又是一个多么新颖的题目，这是一般阅读量少的孩子，根本都不懂得的成语呢。考作文的时候，亦池一气呵成，洋洋洒洒，感觉自己激情飞扬。并且亦池还有一个十分突出的优点，那就是字好。她的字写得非常工整流畅，在一张白纸上信手写来就可以横成排竖成行，这是她自幼喜欢画画养成的习惯，无论考试还是平日作业，一律都是格外整洁清晰好看，这至少应该获得一定的卷面分数吧？奇怪的是，她的作文给分明显低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难道又是缺乏学生作文的规范？太像作家那样汪洋恣意？难道又是不够突出政治主题？不够积极向上？
       亦池冲动地要求：妈妈我要查分！
       好吧我们查分去！我立刻打电话。无数电话以后才得知，查分有着十分繁复的手续和程序，并且查分就只能是查看分数，不可以调阅卷子，也不可更改分数；即便老师错了也不可以更改，据说这是规矩，判卷老师的权威必须维护。请问有部门纠错吗？回答没有！绝对没有！那么，我们还徒劳地查分干什么？
       我只能和亦池开玩笑：“算了算了，可能判卷老师懂都不懂这个成语，只怪你写作的水平太高了。”
       我没有能够让孩子再笑起来。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就是一个天大的委屈了。加上又还不知道录取分数线，心里还是不够踏实。还有体育分数，也很窝气。原本体育是可以作弊的，老师公开睁只眼闭只眼，许多同学因此都拿到了满分20分。可是亦池不愿意作弊，她觉得那很丢人，结果她只拿到了18分。这一点在此前她并没有告诉我，现在她自己懊恼道：“早知道作文分数会被黑掉那么多，我干吗不在体育上多拿两分呢？”一会儿，亦池自己突然又说：“不，18分就18分，我认了。作弊就是不体面，将来一辈子同学们说起来都丢人！”
       我的孩子啊！她开始知道做一个好人的不易了。
       16 考上外校高中但从何寻找内心喜悦
       第二天，可怕的打击慢慢来了。
       天亮以后，早早的，就有亦池的同学好友，不断地来电话。孩子们紧张串联着，交流各种信息。上午，亦池的表情越来越惊愕。下午，亦池的情绪明显低落。晚饭，吃了两口她就不吃了。因为她知道了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况：好些个在最后一个学期成绩滑坡的同学，好些个在调考中分数低于她的同学，这次中考却突然发力，一举拿到了520分左右的成绩。
       原来，这是一个计谋。一些学生在家长的策划和布置之下，于初三年级开始缓慢地表现出成绩的滑坡，故意散布自己总在看电视总在玩，或者散布自己身体不好，什么胃有毛病等等，然后经常放弃晚自习的复习，请假回家休息。实际上，他们一出校门，家长立刻开车送他们去最好的培优班。每一次调考，他们都会因故意放弃一些题目不做，还故意假装时间不够用做不完卷子。久而久之，一部分同学自然就被麻痹了。班级里考试分数的排名在慢慢地又是明显地变化，至少前20名学生的警惕性就不会那么高了，竞争感也就不那么强了，比较单纯的孩子自然就会松懈一些，我们亦池就是其中一个。
       更可怕的是，采取这种计谋的同学，有的还是亦池的朋友。亦池怎么都不敢相信，但是事实就是事实！亦池年轻的人生，在关键的时刻，首次尝了被朋友欺骗的感觉。这糟糕的感觉与作文的委屈感交织在一起，是她这个年纪的巨大打击。
       我的孩子啊！这是一个难堪的过程。是一个伤心的夜晚。她头一次吃不下我精心烹调的饭菜。胡乱扒了两口就去弹琴，弹的曲子自己随手谱就，极其忧郁古怪。我不说什么，不劝慰，不制止她乱弹琴。发生这种情况，我也相当吃惊，也很难过。但是我不奇怪，人世间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我已经见得多了。多年以来，在我对孩子的教育中，就是“人性之恶”这一点，是一个空白。个人利益会导致人性恶毒到什么地步？我没有过早地告诉孩子。我想即便告诉也没有用，告诉也会是孩子的耳边风。在这一点上，人生挫折和教训才是唯一的老师。连我自己这么老大的人，经历了无数次挫折和教训，也都没有变得成熟与强悍起来，常常在保护自己合法权益方面软弱无力束手无策，我怎么能够教给孩子防身本领呢？
       面对15岁少女的伤心，我唯有无言，唯有让磨难直接教诲她。让我的孩子经历她自己应该经历的内心阵痛，让她独自咀嚼人生的苦涩。我不敢远离她，也不敢靠近她，我只是在她不近不远的周围，收拾碗筷家什，翻阅和处理当日来的书报杂志和信件，把家里拾掇得整整齐齐。我这个软弱的母亲，此时此刻，能够让孩子感觉到的，那就是自身的安详：妈妈照例在进行我们家的日常生活，天并没有塌下来，事情没有什么了不起。
       夜色深了，户外凉爽起来，天气很好，星空高朗，北斗清晰可见，微风中有花草和泥土的气息。我请孩子陪我出去散步。亦池很乖，挽起我的胳膊，陪我去散步，我们指指点点看北斗星。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亦池班主任的电话。亦池的第一个反应是触电一般跳开了，孩子害怕坏消息。班主任带给我们的却不是坏消息，这位好老师，她对我说：“池老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实话了，因为我非常喜欢亦池这个孩子，这个孩子近乎完美，除了不太喜欢说话不太会热乎人之外，她真是近乎完美。我经常看着她这么想：要是我有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这一次考试，不少同学是超常发挥，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好几个比她差的学生，都是520分左右。其实我是暗示过亦池的，还不止一次，但是我的身份使我要尊重家长，爱护学生，我不好直接说什么。近些年来，这样的情况我是太了解了，使用课堂之外竞争手段的家长是越来越多了，有些孩子们也已经不单纯了，心眼多得很。可是亦池这孩子依然单纯，再加上这次作文又吃了一个大亏。我了解她作文好，遗憾不是我判卷。亦池这孩子太内向，我有点担心她。请你告诉她，她并不算考砸了，也并不是没有希望的，录取分数线还没有出来，考分排名也还没有出来，我这里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们。”
       
       我应答着班主任的话，感谢着她，特意重复她的某些话，让不远处的孩子听见。亦池自然是听见了，她慢慢地靠近过来，神情也不再那么紧张。班主任主动打来的一个电话，比我说一千道一万都更为有效，因为它来自外面的世界，它代表着一缕公正而温爱的阳光，能够驱散孩子心中的寒冰。谢天谢地！好人总是有的！正如我一直对孩子说的那样，不管教育的现状怎样，但是总有那么一些高德的教师，保持着优秀教育家的责任感、良心和为人师表的自觉意识。这些老师，我的孩子有幸在幼儿园，小学，初中都遇到，我总把它当成是我们孩子天大的福气。我更认为他们代表了我们国家的希望，是我们子孙和民族的世代恩泽。这么想想，事情就不至于太糟糕，心里也就会有一些光明。
       接下来的几天，是倍加艰难的日子。白天还好一些，因为不断有同学来电话与亦池聊天，约她出去玩。可是她坚决不出门，吃饭还是没有胃口。最难熬的是炎夏的夜，亦池不能开口谈论考试和分数，一开口眼圈就红了。黑夜里，她与我在门外对坐，不说话，只是不停拍打脸上的蚊子，孩子在煎熬中等待录取分数线。
       我也停下自己所有的写作和出版事务，与国外出版社老早就敲定的出差计划，我也抱歉地取消。我带着孩子一起看足球，我记得那时节好像正是葡萄牙欧洲杯，集中了全世界最好的球星和最强的欧洲球队，是一场足球的豪门盛筵。球赛十分激烈和好看，悬念重重扣人心弦，孩子，我们享受足球吧！
       记忆中好像那是葡萄牙对希腊的一场球吧？天才大球星菲戈的运气非常糟糕，他每一个球都尽了全力，每一个球都踢得漂亮完美，可是一球踢到左边门柱，而另一球踢到右边门柱，皆被弹出网窝。而葡萄牙的总统偕夫人就在看台上，夫人还穿上了葡萄牙队的球衣，全国人民都指望菲戈率领他的球队夺得冠军，总统夫妇还许诺只要杀入决赛(或者拿到冠军)，他们将在总统官邸宴请全体球员。我记得，最后的结果却是葡萄牙队意外地倒在了“希腊神话”面前。我对我孩子说：“瞧瞧菲戈！真是太不走运了！可见这个世界，多大的英雄，都有背运的时候，也都有受委屈的时候。”
       亦池点头，一会儿，又点头。我知道菲戈安慰了她。我还选择一些影碟我们一起观看。原版影碟《梵高传》看完以后，亦池当即就跑到书房翻书，找到了一本《梵高传》，倚靠着书柜就阅读起来。我把世界扩大再扩大，让孩子学会站在历史的宏大空间看问题，这样你的心胸自然就会得以开阔。我们会看见：伟人永远是伟人，天才总归是天才，德行的光辉最后总是会照耀人类。哪怕生不逢时，哪怕背运倒霉，哪怕受尽误解与委屈，都不能掩盖其光芒。
       周围邻居家的麻将在哗哗响，我们家是足球，电影和书籍。我挑选了巴特勒《生命之路》中的一句话给亦池看，我说“你看，有一位大作家在表扬我们家皮皮狗呢。”
       亦池立刻凑过来看，这句话是：“世界上除了人，所有的动物都知道生命真谛就是享受生命。”
       而赫尔岑的《往事与随想》里头有我个人奉行的座右铭，我也推荐给亦池，这句话说的是：“生活的最终目的是生活本身。”
       生活本身和生命本身是高于一切的，一次考试分数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并不期望和要求孩子能够完全理解和懂得这些至理名言，她一知半解也行，她皮毛点滴也行，只要这样一些智者的话比我的话更加能够让她接受就成。因为我无法安慰她，只要我试图提及考试，她就格外恼火，对我说：“你不要说了好不好？”“你啰嗦什么？”“我什么都知道！”
       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吧。皮皮总归是亦池永远都不忍心发火的小东西。我来给皮皮狗洗澡、剪趾甲、梳理皮毛，我故意需要亦池的帮助，让她拿浴巾拿电吹风忙个不停，而皮皮狗被伺候时候眯眼享受的模样，让亦池又爱又妒又可笑，她拍打它的小脑袋，逗它发恼，它不恼，它知道亦池是逗它的，它假装扑咬亦池的手，可是如果一旦真的咬住了，它会小心翼翼地噙在牙齿之间，它牢牢地把握和控制着轻轻用力的度，弄得它自己都战战兢兢。这就是咱们家的老狗，为了配合亦池的玩耍，为了逗她乐，不知道它付出了多大的毅力控制自己的动物本能！亦池抱着它，揉搓它，爱得不行。她把皮皮放在钢琴上，一边弹奏一边和它一起唱歌。要知道狗唱歌是很困难的，它发音系统的结构与人完全不一样，可是皮皮还是紧紧盯着亦池的口型，竭力地跟着模仿。亦池还把它带出去，与隔壁的猫咪进行攻防的军事演习，皮皮非常听话和尽职，游戏做得十分认真，它知道看亦池的脸色。我相信它发现亦池遭遇了困境，它知道安慰和体恤亦池，它比人，甚至比我，对孩子的情绪都更加有效。
       自从有了皮皮，多年的相处过来，我对狗的信任，已经超过对人类的信任。没有人比狗更忠诚，包括我自己。在这一点上，我不如狗。不过我懂得向狗学习。我们家皮皮狗，从品种来说，是一只毫不名贵的杂交西施犬，不断有朋友要送我名贵犬，建议我淘汰这种毫无价值的杂种狗。就是这样一些话，让皮皮听见了，我都觉得非常对不起它，朋友走了以后我准定会认真告诉皮皮：放心，你是我们家的金不换！
       毫无疑问，皮皮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听了我的话，它马上露出笑容，上来就要亲吻我。我说：“行了，不要这么肉麻好不好。”它就会停止它的亲热行为。在亦池最难过的几天里，我嘱咐皮皮多陪陪姐姐，它就一直跟随着亦池，时刻听从她的召唤，直到看见亦池的笑脸。
       终于这一夜的圆月大得惊人，我们城郊的天地显得清明亮堂，我和亦池在户外观赏月色，我摇着芭蕉扇驱赶蚊虫。到深夜，亦池忽然能够如平常一样淡淡定定说到她的学习了。她说：“妈妈，明天我想出门。”
       她说：“我要进城去图书城，买一批高中的资料和参考书籍，我马上就开始做高中的题，不管我在哪所高中，我就不信我学不过他们，我还就是不信这个邪呢！”
       这一下轮到我的眼圈潮了。我知道我的孩子终于度过了内心深处那道最深的坎坷。
       录取搞得神秘而扑朔迷离，有关方面一会儿说得学校决定分数线，一会儿说今年得教育局招生办决定分数线。家长们乱纷纷互相联络和打听，什么离奇古怪的传说都有。天气是持续晴热高温，凌晨还无法入睡。洗澡之后我往体重秤上一站，嗬，体重又下降了。我孩子的体重也下降了。我自嘲地自言自语：很好！减肥效果很好！
       最后的消息终于得以公布：亦池被外校高中录取了。
       亦池终究还是凭自己的实力，考取了重点高中！
       按说获得录取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按说我们母女应该有一番劫后余生的惊喜，可是我们没有，我们互相看了看，笑了笑，仿佛事情就应该是这样的，只是多日被揪紧的心，总算踏实下来了。而理论上的喜悦感，不久就被外校催钱的电话打消了。这次外校仅从本校录取了280名高中生，按分数排名，亦池是第250名。这个名次自然就不属于前列部分，自然也不可能是三年高中以后高考状元，因此我们就必须每个学年多交纳9000元钱。为什么？依据是什么？不知道！录取通知书下达不久，离开学日期还很远很远，学校忽然来个电话，说是紧急通知：家长必须马上交钱！第一，必须一次缴清高中三年的钱；第二，必须是现金；第三：必须两天之内，过时不候！
       ——学校真是牛极了！我们都没有来得及问对方是学校的什么人？那个权威而不耐烦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我们哪有时间发愣？暑假，大夏天，还是周末，必须现款，只给两天时间，手里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笔现金呢？毫无余地！别无选择！你的孩子不是要上重点高中吗？上了不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大学门槛吗？咱重点高中可是百分之百高考升学率啊！哪个家长还敢嫌烦吗？好吧好吧，我真是被彻底降伏了。咱们赶紧想办法，乖乖交钱吧，还谈什么喜悦呢。
       
       17 孩子真的超过我们的想象
       不过被外校录取之后，心情还是平静了许多，不管道路有多么曲折坎坷，结果还算公平。我们母女俩外出旅行。这趟旅行，是我们事先早就计划好的。
       我们走的是江浙一带。
       在旅行中，我得了一桩心事。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我们大人离婚的真相告诉孩子。是时候了，无需再瞒，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瞒过高中三年的。暑假还有一段时日，我想孩子知道了实情以后，也还有时间调整心态，适应我们新的家庭生活。事实上，从中考开始，孩子基本上都和我在城郊居住，她在这里度过最艰难的日子，她已经开始习惯妈妈的“乡下写作屋”。
       那一天，我们已经旅行过苏州来到了上海。我带孩子在南京路附近的一家百年老店吃上海传统的本邦特色菜。我点了春笋腌笃鲜，雪菜大汤黄鱼，冬瓜咸肉汤以及小碟。我们慢慢等菜，边吃边聊。
       我字斟句酌地对孩子说：“亦池，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和你父亲——”
       亦池立刻打断了我的话，她说：“我知道。你就不用说了。”
       什么？我心一惊：“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的孩子，就那样，还是很孩子气的小天使一般地微笑着，语气安详，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上初中不久，无意间在书柜里看到了你们的协议书。”
       我顿时面红耳赤，窘迫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孩子连忙解释说：“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看你不愿意让我知道。我觉得你们一定是担心我学习分心，担心我像别的孩子那样闹别扭，不同意你们离婚，抱怨你们不为自己孩子着想。所以我想算了，我也不吭气，我就成全你们的苦心，就当我不知道吧。”
       我扭过头去，南京路上的人群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谁知这人群里头有多少喜怒哀乐？我枉为一个作家，竟然不知道这人世间多少故事，个个都是唯一的，个个都是自己的，都是和任何别的人不一样的！我也枉为母亲，居然要我这还未成年的孩子哄着我，成全我。我的孩子，她不是别的孩子，她有一颗慧心，我怎么愚蠢到拿一般大众标准来推测她呢？结果三年来倒是让她费心了！孩子啊孩子，孩子真是不可以小看的！在她面前装了聪明，我实在羞愧，也实在为这个孩子如此沉得住气感到震惊。
       最后却是我的孩子给了我一颗定心丸，她明确表达了她的态度：妈妈，离婚是你们两个自己的私事，我不会干涉。照我看，你们也是不合适，离了好。如果早离也许会更好。你要知道你和他在一起总是别扭和焦躁的，总在刻意压制脾气，可能你自己还不觉得，但是事实上很明显。再说家里事情都是你做，你是太累了。还是分开好，分开以后你的脾气自然就好多了。
       这简直是我的孩子在找我谈话呢！她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眼睛看着菜肴，轻言细语，似乎漫不经心，神态一如往常还是憨态可掬，一点精怪灵巧没有，是那种大事也家常的气度，我的孩子！
       亦池的思路十分清晰明了，她认为：现在的事情很简单，正好她高中的校园在城郊，离我们家很近，我们一起在乡下生活正好方便，皮皮又更喜欢乡下，乡下空间大，它成天都在院子里玩耍真是很快乐。她的父亲当然还是她的父亲。将来她也同样会孝敬他的。现在他愿意管她多少，愿意抚养她多久，她都无所谓。妈妈你也不要强求，也别和他吵了。一个人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吵也改变不了的。她是什么都不怕的，就怕看见父母吵架。
       我再次羞愧难当，我当即答应孩子：好的。
       好了。我的心病顷刻间痊愈了。没有事了。只觉得菜肴忽然也品出味道来了：菜做咸了，笋也不够脆嫩，汤炖得远不够浓，国营老店的服务风格也还有痕迹，服务员都深含委屈爱理不理的。不过今天我都无所谓，一点脾气没有，因为我有这样一个好孩子，世界就没有亏待我。
       真的，亦池懂事到这种程度，把事情拧得如此清白明晰，一点不拖泥带水，全然不存在什么“单亲家庭的难堪”，什么“同学之间的羞惭”，什么“面子不好看，关系难处理”，什么“影响亲情影响学习”，倒是社会流行的一些说法，在我孩子的思维方式面前显出这样的俗气来。我深深感谢我兰心蕙质的孩子，深到这种程度的谢意，反倒让人内心忐忑，郑重得发愣。只见她雪白葱嫩的手指搁在桌子上，我想伸手去捏一捏都不好意思，无非也就是一筷子一筷子给她夹菜而已。大概我们中国人骨子里头对于情感的态度就是这样庄重，连母女之间的恩情，也只须心有灵犀，相敬如宾即可。
       旅行结束。暑假结束。外校高中的新生活开始了。
       2004年8月23号上午，我去学校报名。报名的预感就很不好。现在学生开学报名都是父母的事情，都是父母在排队，我已经习惯了。我去了，我排队，和熟悉的家长打招呼。熟悉的家长们见面分外亲切，大家如同劫后余生的朋友。昨天晚上亦池接到同学电话通知，说是学校要求家长报名的时候一定要另外携带500元现钞。问：为什么？答：不知道。说是老师就是这样要求的，要求学生们用电话互相口头通知，学校是不会张贴文字通知的。
       排队报名的家长队伍慢慢移动，没有一个家长不顺从，到了跟前，交了正常的学杂费，老师开收据，紧接着，家长自觉地另外拿出500元钱，送到老师手上，老师压根儿就不瞟一眼，一只手继续写收据，另一只手如同抓了一把手纸，是那样随意地塞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最后交给家长的收据上，没有这500块钱，什么凭据都没有，一个字都不从口里吐出来。我们这钱，付得真是窝囊，连一个笑脸都不给。
       10月20号那天，亦池年满16周岁。我给她在家里拍了一组照片，然后带她进城。公共汽车很慢，到了城里中餐馆的午餐已经结束，晚餐又还没有开始。我们饿了只好去吃肯德基。在亦池买餐的时候，我找来领班，对领班说：“今天是我女儿的生日，你们的背景音乐可以放《生日快乐》歌吗？可以一直放到我们吃完离店为止吗？如果我的要求给你们添了麻烦，我愿意为此另外付费。”领班热情洋溢地恭敬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非常欢迎您来我们肯德基过生日！这不需要您另外付费的！”
       当亦池打开汉堡开吃的时候，《生日快乐》歌响了。亦池一愣，笑起来。我说：“亦池，祝你生日快乐，妈妈今天就借花献佛了。”终于，我们终于在肯德基找回了一点可怜的自尊。其实要求肯德基放《生日快乐》歌，是我即时一闪念，我之所以敢于闪念和敢于交涉，那是因为我知道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更不敢额外收费，它们有法律约束呢，感谢法律维护了人们的一点尊严。
       中考在亦池心灵上投下的阴影，恐怕是一辈子的灰暗，也更加强化了她自从幼儿园以来的每一次求学都遭受羞辱和盘剥的记忆。幼儿园、小学和中学，看情形恐怕还有将来的大学，对于我们，总是绝对的强者，解释权永远在他们手里，这是一种受欺负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冰冷凄凉。多次的冰冷凄凉，积淀在心里，感情上慢慢就有了问题。即便如此来之不易的高中，亦池似乎并不热情。亦池的缺乏热情让我非常警惕，不热情就不会获得全身心的快乐，没有全身心的快乐就找不到感觉，找不到感觉就会影响学习，保持不了学习的积极性和主动性，将来的高考多半会出现大问题——我倒真是开始为将来的高考担忧了！
       亦池高一的学习生活，开始就不那么顺意。开学以后，老师首先就是“修理”学生的傲气：不错，你们都是考进重点高中的，但是，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就你们这两刷子，离清华北大还远着呢！现在，你们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高中三年何等重要和何等关键，你们一定要心中有数！像你们这种一直能够考上重点中学的学生，如果将来考不上重点大学，还有什么脸见人呢？
       高中一年级，开堂就是10门功课：政治，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地理，体育。不久就是家长会，老师警告家长：高中开始了！现在已经不能认为是日常上课，现在应该叫做“备战高考”！是一个非常时期了！你们的孩子很贪玩知道吗？他们很狡猾，他们会在深夜的宿舍打起手电筒打牌，看课外书籍，讲故事聊天追星，会撒谎请假外出，跑到网吧去上网。请你们千万不要相信孩子的鬼话，千方百计注意他们的行为，紧密配合学校，严防死守，只有这样，才能谈得上三年以后考上重点大学！
       
       当然，更多的母亲租住到了学校附近，许多家长豁出去了不做自己的事情，成为高中孩子的专职监管人员。家长们守候在学校大门口，把下了晚自习的孩子接回租住房，自己就坐在孩子的身边，眼睛盯着他们做功课，彻底贯彻学校的严防死守意图。
       到我家来继续吃“池阿姨”招牌菜的高中女生们，人大了，知道害怕了，被逼近的现实震慑住了，不敢想象将来高考失利的后果。孩子们现在是苦笑和幽怨了。她们告诉我：现在她们完全没有时间了，完全没有休息了，高中已经取消了音乐体育以及所有副课，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她们都只有做题做题再做题，考试考试再考试，一个星期天要上这科的培优班、那科的培优班、培优班连接着培优班。现在少女们的书包大得惊人，好几个孩子已经戴上了近视眼镜，个子也普遍不高，肤色暗黄，几乎没有身段的发育，没有十六七岁女孩儿应该有的水灵和窈窕。可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正是最美丽的青春时光，是她自己都要被自己花朵般的盛开所惊醒的季节，她们要从这里开始懂得憧憬，懂得理想，懂得幻想，懂得生命甜蜜从而激情追求和努力发奋。在我看来，自然的觉醒，生命的享受，一概没有，高中全部的目标和内容就是来势凶猛气氛恐怖的“备战高考”。
       孩子高中的状况让我高度紧张。有一天我发现家里的榔头不见了，顿时一身冷汗。因为我清楚地记得这把榔头是我前几天修理东西以后放回工具箱的，家里又没有任何别的人，莫非是亦池带到学校去了？可是她带榔头干什么呢？为什么又不告诉我呢？
       结果是我完全无法猜测的：榔头正是亦池偷偷带到学校去了，藏在她宿舍的铺盖底下。原因是学校长期把钢琴锁在库房里，从来不让学生使用，只是来了上级领导和外宾的时候才抬出来摆摆样子。亦池和另外一个喜爱音乐的女生密谋，她们用榔头把库房的锁敲掉了，还自作聪明地另外买了一把相似的新锁挂上，将钥匙握在自己手里，得空就溜进去弹几手钢琴。不幸几天之后就东窗事发，因为老师的钥匙开不了锁啊。有关老师立刻认定这是一种可耻的强盗行径，学校展开了侦查，号召学生们互相揭发，并且有人扬言：如果找出了这个小偷，他保证这个小偷将会死得非常难看！
       可怜两个热爱音乐的高一女生，立刻订立了攻守同盟，发誓绝对不承认、绝对不出卖对方。亦池躲在校园偏僻阴暗的角落和我通话，惶恐地叮嘱我说：“妈妈，你千万不要傻到去和学校讲什么啊！千万不要试图和他们解释，或者请他们理解啊！我们一旦暴露，肯定死定！”
       我被学校这种粗暴无理的举动惹恼了。我从来都认为我并不是一个偏袒孩子的母亲，这次我就是要偏袒一回了。我说：“砸得好！学校锁上钢琴本来就不对！”我告诉我的孩子：“放心亦池，我不会傻到信任他们的。你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如果万一暴露，谁让你们死得难看，我一定让他加倍偿还！”
       我已经准备好了，如果真的有哪一个老师对这两个女生来一套什么“让你们死得难看”，那我坚决要他首先死得更难看！
       18 高中生活严重扭曲孩子
       高中带给亦池的不快乐，严重侵犯和吞噬着我们多年来始终保持的快乐生活。在不人本不文明的教育面前，我必须袒护自己的孩子！在过于严酷的高中学习生活中，我坚决要为自己的孩子继续支撑愉快的学习和生活方式。我们照旧不上任何培优班。过了夜里的11点，我们照旧睡觉而绝对不继续做功课，说明原因的报告我来写，家长证明我签字。我们照旧带皮皮外出奔跑嬉闹。我们居住在乡下，屋后还有一点菜地，我们还开始学习耕种。我的孩子，星期天回家照样弹琴、绘画、摄影，照样玩一些无厘头的游戏——我是母亲，我深爱我的孩子，我就是要我孩子的现时快乐和幸福！现时的！现时的！作为母亲我能够亲眼看见的！我坚信只有快乐和幸福的生活才会让我的孩子学习状态良好！因为我孩子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除了紧张的气氛、繁重的课程和超大量的作业之外，学校还一再地强调我们家长要高度警惕两大毒害：一是网瘾，二是早恋。网瘾和早恋，被学校、社会和家长进行着大规模的联防和围剿，成为高中生们必须杜绝的禁品。
       亦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根本就没有用时间特意学习，她就会使用电脑了。因为写作的缘故，我们家很早就有了电脑，亦池上来就应付自如，手指头点击得飞快，画画、制图、玩游戏，发电邮，在网上查找这个资料那个信息，似乎天生就与高科技有默契。我认为我孩子根本就没有什么网瘾。倒是学校、社会和家长们把网络视为孩子的洪水猛兽，我得赶紧为这种误导替我自己的孩子进行防疫、打预防针和消毒。因为大家一旦认定什么是坏东西，那么坏东西的诱惑力自然格外神秘和格外吸引人，尤其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们，他们意志力薄弱而好奇心特别强烈，对新鲜事物跃跃欲试，急于了解和试图掌握这个世界。如果成人社会首先能够正常和健康地对待网络，好了，那么就不会有太大问题；可是现在成人世界把网络当作了洪水猛兽，这一下对孩子们的诱惑就大了。比如，如果大家都说不得吃肉，因为肉这个东西一吃就容易上瘾，上瘾了就越吃越想，吃多了必定百病丛生。禁肉的结果，想必一定会诱使无数人冒死吃肉，一旦逮住机会就一定大吃特吃，结果还真会吃出许多严重毛病来。其实如果不禁肉，让人们正常地享用，需要配合的只是适当的营养和烹饪指导，肉就不算什么洪水猛兽了。饕餮者死于饕餮。玩火者自焚。这就是说任何事物都不得过分。而一般说来，人类的生命本能，它是具备识别和选择能力的，只要不是基因突变，只要不是人为的扭曲，更不是人类自己愚蠢的煽动和挑拨——这是我特别费力气的所在，我得为我孩子花特别的精力和特别的时间上一种特别的课，把被社会颠倒和扭曲的观念与行为，给倒弄回来。
       为此，我经常陪孩子一起上网，请她教我玩网络游戏，了解游戏的一般规则，分析和发现优缺点——就和她儿时感兴趣过的所有游戏一样，就跟捉迷藏，骑自行车，溜旱冰，玩扑克一样，我要我的孩子以平常的心态接触网络，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消解新鲜感，获得对待网络的常识。常识是非常重要的，是一个人产生自我理性的基础。就像肉好吃不能多吃，糖甜蜜也不能多吃，这些都是常识，是容易让人接受的一般规律。
       为此，我还要特别注意肯定和表扬我孩子对电脑和网络的神速掌握和运用，不过这也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感觉，并非为了约束孩子而刻意去做。我看许多高科技电子产品在我孩子手里玩得溜溜转，我很羡慕，因为我玩不转；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有了一个好帮手，我在电脑上处理不了的问题总是会求助于她。电脑和网络都是工具，我看见自己的孩子把一件复杂的工具使用得这么得心应手，我真是十分赞赏。我觉得没有孩子是被欣赏坏的，只有孩子是被怀疑坏的。你总怀疑他，动辄讯问责骂，把气氛搞得很对立，孩子必然产生敌意，他们会特意去做你很伤脑筋的事情，以此来表达他们的仇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孩子，亦池在家上网完全自由，她玩游戏，发电邮，查找资料，听音乐，绘制漫画，等等，任其自然。近年来，亦池几乎不再购买琴谱，都是她自己用英文上网，满世界收罗她喜欢的琴谱，一旦找到就打印出来并订成册子，就这一条，就省了很多钱和很多时间，还有很著名的琴谱，是你有钱有时间也在中国买不到的，这是多么好的事情！迅捷地找到了好琴谱，比如《勃拉姆斯圆舞曲》《森林的呼啸》等等，她忙着打印，装订，设计琴谱封面，迫不及待地要去弹琴。一个从小到大就心理健康的孩子，就懂得一般生活常识和是非好歹的孩子，哪里就会扑通一下陷落网络？
       事实上，第二个洪水猛兽“早恋”，在我这里根本连问题都不是。早恋这个词，在我看来就挺逗，就不合正理。恋爱是人的一种正常感情活动，与生俱来，早也可能发生晚也可能发生，三岁的孩子还会爱上幼儿园女教师呢，并且拥有爱的能力难道是坏事情吗？难道要自己的孩子根本就不懂得爱，是一个傻子就好吗？
       
       这也许是我开通，也许是别人的不开通。恰恰相反，我一直关注和担心的是，在我孩子的生命成长过程中，在她进入女性发育的时期，在她应该情窦初开的年龄，她应该具有正常的生理意识和反应。孩子的健康绝对是第一位的。如果我孩子连一个正常的人都不是，那重点大学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我可喜地看到，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很可爱的小男孩，向我的亦池献殷勤。之后，小学，初中到高一，一直都有，我一直都是心怀喜悦的，并且我会把这种喜悦感传达给我的孩子，让她为自己拥有男性的青睐和肯定而喜欢自己的性别，为自己的性别感到自豪和自尊自重。
       实际上，情窦初开时期的小男生小女生，感情是非常纯洁的，一般都是幼稚得可爱。不管社会上有多少影视在表现男女情爱，不管有多少画册充满性别诱惑，对于少男少女们来说，那都是突兀的隔膜的外面世界，他们自己，还是要从纯洁的感动和友爱开始，笨拙地摸索和学习人类的相爱。这种最初的情感，如果没有受到外界的道德谴责和恶性羞辱，多半是可以促进和刺激学习激情的，一般被爱慕的孩子，自我感觉会很棒，学习会更加用功，因为他们不希望自己在爱慕者面前丢脸；而爱慕他人的孩子，学习也会更加用功，每一次考试他都希望自己考得更好，引起他爱慕对象的注意和重视。在学校这个空间和环境里头的孩子们，功课是他们首要的价值表现，操场和篮球赛是他们唯一展示自己矫健身姿的地方。因此，爱的情感会促使他们更加发奋和聪明。
       让我大惑不解的倒是老师和家长们，所有成年人不都是从少男少女过来的吗？对自己那个时期萌动的美好感情以及身体的纯洁与幼稚，不都有着亲身的体会吗？为什么这些成年人要以阴暗淫秽的心理揣度孩子们，一定要丑化他们，污辱他们，激发他们的反叛心理，同时，也等于是用成年人的阴暗性心理教唆了孩子们，诱发了性罪恶极具诱惑性的一面。极度的禁锢非常容易导致极度的渴望。无知的孩子一旦坠入成年人的性陷阱，自然难以自拔。
       我这里没有这样的糟糕问题。我的亦池没有这样的糟糕问题。我只是认为：一个人的恋爱最好能够选择恰当的时间和空间。我唯一担心的，也就是我的孩子，不懂得选择好时间和空间。因此，我也偷看过我孩子的日记和信件。我偷看的心态，主要是想了解孩子的真实状态。因恋爱毕竟是私人的，少女毕竟是羞涩的，这是她个人的秘密，而孩子们的精神世界也总是机密的，这种机密感是他们独自的享受。我宁可偷偷看一看，也不要穷追猛打地找孩子谈话和追问，我不会要求孩子一定告诉我关于她私人生活的真话，我尊重她们的享受感。即便我偷看了，我也还是没有偷看的结果。
       我偷偷看到，我的孩子一直有人爱慕。也发现我的女儿似乎从初中就在“恋爱”。这种“恋爱”更恰当地说是孩子们在试探和体验一种更加成熟的人际关系，他们交流的主题和内容，主要是学习和考试如何，球赛或者班级竞赛怎样，某个老师言谈举止穿着打扮的品位和学识如何，某个同学的人品、性格、智商如何，是否应该与他们交朋友，等等。更让我得意的是，我女儿的文字和文笔，远远好于她的追求者们。她的回信写得那样好！那样措词婉转而又不失原则！小小女孩儿骄傲和淑女得很呢！她的日记告诉我，她“遗憾”地发现，她还从来没有看上过任何男生，连成绩最好的某某男生也“没有文化”，还有“不少性格缺陷”，或者“吃相难看，举止粗鄙，小里小气，只能当作一般朋友了”。并且“这一次期末考试，我一定得超过他，让他受到打击，懂得什么叫做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还有：“某日晚自习，与几个女友密谋，造虚假约会纸条一张，作弄某某男生在花坛独自徘徊几小时，开心至极，看他还敢不敢轻浮，见女生就追。”孩子啊孩子，还真是顽皮呢！可是，如果像他们这般年纪不顽皮，人生还有什么年纪可以顽皮？青春少年不互相作弄好玩，人生还有什么阶段可以作弄好玩？人生许多错误，难道不正是越早犯越好吗？只有年轻人有的是时间来吸取经验和教训。
       说实话，作为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有这样的眼力和定力，还富有幽默感和正义感，我觉得这正是我期望的女孩子。我认为恋爱也是学习课程之一，如果获得好成绩，一辈子的幸福就有了很好的基础。我可不愿意让我孩子把所谓的“全部心思”都用在课本知识上，读书一直读到博士，最后变成了一个傻不楞登的老处女。
       所以，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我的孩子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反叛之说。我的孩子，一直都是挽着我胳膊的乖乖女。周末回家，我总是让她有可口的美食，晚上我们娘儿俩或散步或慢跑，然后依偎在一起看影碟或者听音乐或者阅读，这是我们多年一贯的生活方式。除了出差和赶写特别急的稿子以外，凡是孩子周末回家，妈妈都是她一个人的，妈妈不会邀请任何别人来家里打牌搓麻将跳舞唱歌什么的，她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孩子从小到大，我们母女始终都是密友，什么话都好说好商量。我深知孩子对于父母，总归是小孩对大人，弱者对强者，即便再亲密也有几分惧怕，因此我对孩子采取的姿态是爱加上尊重。重要的是尊重，我孩子从出生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动过她一个指头，从来没有对她粗暴无理大喊大叫呼来喝去，我要用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尊重驱散孩子内心天生对强大势力的惧怕，只要孩子的心灵从小就获得健康发育，无知和少不更事带来的偏激和阴暗以及反叛，就会很少出现，即便因为外因的缘故出现某些状况，也会非常容易化解。
       尤其我们母女一起居住之后，我吃惊地发现，亦池成熟的程度有了一个质的飞跃。16周岁以后，她差不多和我一般高了。当家做主的意识，日渐明显。只要她在家里，只要她看见我在修理家用电器门锁开关之类的，一般她都会语气坚定地说：“你放下放下，让我来！”
       有一段时间，我过于频繁地感冒。我们一起在超市购物的时候，亦池就去挑选了一块厨房用的脚垫。她说：“这块很厚，不错，垫在水槽和灶台下面的地上，你的脚就不会受凉了，大概也就不会经常感冒了。”
       每当这些时刻，我孩子简单的话语和举动，都会让我心中一热，暖流奔涌。常常，我需要用力克制自己，不要让我那没有出息的泪水流出来招人笑话。多少个深夜，躺在床上，我觉得非常舒坦，我会一再回味和享受孩子的关心与温暖。我的孩子才16岁，性格又是腼腆寡言的，却已经这么懂得体贴和照料我了。我觉得自己抚养这个孩子真的很成功，我真的很享受，想想我所有在她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我觉得她给我的东西更多。尽管现在大多是独生子女，孩子们普遍不懂事，我的孩子却没有变成一个自私小鬼，没有社会上流行的孩子们的通病，功课又一直都是这么自觉这么好，尤其是“德行”这门主课，我孩子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状元”！德智体全面发展，在现在的学校教育中，已经变成口号或者标语，束之高阁，一切都是唯成绩为上，为高考升学率为上，为重点大学为上。目击之处，物欲横流，功利明确，唯利是图。就算那些前三名的孩子们，就算能够考取重点大学，但是他们当中的心理问题、精神问题、高分低能问题、自私自利、冷漠无情、缺乏与他人的合作精神和能力，日益普遍。其中不少孩子最后成为废人一个，有的读到博士了也跳楼自杀，这实在是作为家长无法接受的现实。我们中国几千年文明的核心就是德，《礼记•大学》里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社会民间也会讲“以德服人，德高望重，德才兼备”。仁者无敌，讲的也是德。我们家没有丢失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我的孩子从小就一直在学习良好的德行操守，现在还没有成年，已经学会做人，已经初步懂得如何追求和创造她自己的快乐生活，如何体贴和帮助母亲以及其他同学，这是一个多么饱满而健康的生命！这是比孩子考上清华北大都让我满意和自豪的结果。
       
       “世上最难学懂学透的学问，就是如何享受生命。在我们所有缺点中，最严重的就是轻视生命。”——这则我年轻时候不知从哪儿摘录在笔记本上的名言，在我女儿最初的教育方向中就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名言，后来在我的阅读中，与我一再邂逅。这是法国作家蒙田的人生经验。年轻的我更多是崇拜和亲近，现在当我穿越了半辈子人生之后，与他竟是完全的知音了。
       现在我们唯一的问题，也是最重大的问题，也是仅凭我们母女俩的能力无法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我们面对的高中学习，以及三年后的高考，也许还有将来的大学学习。
       现在我已经开始关注大学教育。眼看着大学教育也在改革开放中发生剧烈的变化，资本与市场使得大学日益体制化和商业化。大学教育中的学术与思想，自由与创造，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和戕害。就算孩子进入了最好的大学，也不见得就能够被教育成一个“德智体”全面成熟的青年，何况我孩子就她中等偏上的分数来说，将肯定考不上北大清华这一类国家重点大学。此时此刻的高中生活，我的孩子已经很难接受，那么往后呢？我孩子到底怎么办？
       就在这个秋天，这个高一的秋天，亦池的期末考试结束之后，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出现了！
       19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按照高一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排名，亦池名列第13名，全班总共57个学生。亦池给我分析，这个分数和排名，很可能是她整个高中的状况，她再努力也不会进入前三名，因为她不愿意像前三名那样“傻里傻气地过日子”；更不愿意像某个数学高分者，一受同学们欺负他就只会跑去找数学老师哭诉。
       那么未来的高考不难预测，亦池考上一个大学没有问题，但是全国重点大学肯定很难。可是妈妈，我的孩子对我说：“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学生，应该有资格进入中国最好的大学，获得最好的大学教育。”
       我完全同意亦池的分析和看法。就眼前的教育体制而言，我们遭遇了无法逾越的障碍。亦池在她求学的过程中，一直进行着跨越障碍的比赛。从幼儿园到中考，她都成功了，但是大学这道跨栏，她觉得自己无法成功。而且16岁的少女已经有自己比较成熟的思想，她渴望享受的大学教育是那种追求整个生命的快乐幸福、创造能力和价值感的教育，这在中国是痴人说梦，我们行不通了！
       或者，孩子啊，我们换一种方式？
       应该说亦池是多才多艺的，她弹得一手好钢琴，2000年就考到了九级。她画得一手好画，8岁就获过文化部的奖项。摄影方面也是才气逼人，写作水平也超过一般同龄人。成名成家，热闹风光，亦池不是没有机会，可以说她从小就拥有一般孩子无法拥有的便利。
       光是我自己的小说，影视界都拍过十余部了。在我们的生活中，制片公司，剧组，导演，明星一直都是频繁往来的。起先，我也和许多母亲一样，努力为孩子提供各种机会，带着亦池一起去摄制组，看导演拍戏。导演都是朋友，临时给她安排一个小孩子的角色，那是举手之劳，说不定亦池就一举成了童星呢？
       我指望通过和明星们的接触，亦池会喜欢上拍戏。她和葛优玩，和梁天玩，蔡明一口一个宝贝儿，把她牵在手里，教她扎纸鹤，敬一丹把她揽在怀里，和她谈天说地。我记得那是早年，在武汉最豪华的亚洲大酒店，亦池一个小毛丫头，她还嫌人家那英土气，不稀罕。直到多年以后，那英和王菲唱《相约98》，亦池这才首肯，评价说：“哦，那英现在成熟了。”
       蒋雯丽来武汉拍我的电影《你以为你是谁》，就住在我们家附近以便和我交流。蒋雯丽与一般女演员不同，文化感很强。我想带亦池去见一见，她却说：“我没有时间。”姜文和我在汉口的一家饭店谈剧本，门外围了多少兴奋的姑娘们啊！闹得我们都无法出门吃东西，只好叫餐进房间。回家我向亦池推荐说姜文是中国最好的演员之一，亦池也只是说了一声“哦！”她在入迷地看米老鼠唐老鸭，根本对姜文不感兴趣。我也曾经建议她准备一个签名本，她似乎也准备了一个，但是只签了一两次，本儿就弄失了，她也就不再有兴趣再找任何人签名。后来《生活秀》电视剧和电影套拍的时候，亦池已经是少女了，那一天我没有时间做饭，她只得跟着我到餐馆和剧组进餐。席间她根本不看人也不说话，还都是人家明星拉着她合影。回家以后，她甩给我一句话，说：“瞧这一台演员啊！我看电视剧多半要砸。”
       我带亦池去过拍片现场，亦池总是看得哧哧发笑。回来就当游戏做，开拍——停！开拍——停！她戏谑地告诉她的小朋友：“这就是拍戏。”她说：“妈妈我不想再去现场了，再去我都不想看电影了，多假呀！”早年，亦池的父亲在电影制片厂工作，也导戏拍片。我们曾经恳求小亦池出几个镜头，小亦池坚决不同意，大家拽她，她竟然哭了。
       还有写作和出书，成为作家，这又是多少孩子渴望的呢。亦池的写作本来也还不错，兴趣来的时候也曾替我的书写过后记。曾经不止一家的出版社约稿，他们想为几个作家的孩子们出一套丛书。我征求亦池意见，亦池的态度比对待影视要强一些，嗯，她说：“是一个好机会。”但是，说了就放下了。见她始终就是没有兴趣动手，我只好向出版社朋友道歉，请他们放弃。
       以上所有生活，不都是那种追求整个生命的快乐幸福、创造能力和价值感的生活吗？可惜亦池没有兴趣，我问她的兴趣在哪里？亦池说：“我也不知道嘛。或者以后，将来，我在我的专业领域，我也会成名成家的。”
       我问：“你将来的专业领域大概是什么？”
       亦池还是一脸无辜地：“现在我怎么知道？我还小，还没有找到感觉，你等着吧。”
       我哭笑不得。我知道孩子天生的兴趣和爱好是强求不来的，罢了！
       在我们居住的城郊，生活是这样乡野清静，我带亦池躬耕自种，吃自家种的蔬菜，与蔷薇、月季、金银等一些花花草草打交道。第一个春天，这些知情知意的花草就盛开了。亦池喜欢得紧，拿它们当作摄影与绘画的模特。我看我的孩子头戴遮阳帽，在画架面前，一画就是几个小时，如痴如醉，艺术的光芒照亮了她的粉嫩的脸庞。我的女孩儿是如此鲜艳明媚，与我家院子里所有花草一样，自顾自盛开，是自然的艳丽又是俗世的糊涂。我这孩子啊！最后她把画笔一搁，说：“妈妈，我还是要念书。妈妈，我想读世界上最好的中学和大学——最好的之一吧。我还是要有许多许多我喜欢的同学。”
       世界经济一体化给我们中国人带来的一个开创性的认识就是：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世界上最好的教育资源，你们可以享受，我们也可以享受。既然亦池坚决要读书，那么只能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了。亦池希望我能够同意和支持她在世界范围内求学。由于她在外校选择的语种是英式英语，那么她的求学范围多半是以英国为主的英式英语国家。这是一个非常解放的意识，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和非常勇敢的姿态，我首先欣赏的是这一点。所以我说：好啊！世界上的好东西就是属于全人类的，你自己去争取吧。
       亦池点头，看起来很乖。
       我开玩笑说：到时候万一失败，外校又回不去了，那你就只好去上戏了，或者从事写作。
       亦池说：绝不！
       没有想到，我本以为出国念书只是一个方向，一个设想，一个退路，以为首先就是口头说说而已，却发现我的孩子是动真格。期末考试以后，亦池经常用英语直接上国外的教育网站，她在那里认真地浏览和考察。
       20 投考英国高中
       孩子动了真格，我就不能大意了。
       出国留学还是不出国留学？早年还是一个经济费用的问题，似乎只要负担得起，出国留学总是好事情。现在出国留学，却不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了。现在不仅仅是经费的问题了。现在的问题是孩子出国留学是否能够保证接受很好的教育。中国现在已经有不少孩子在国外读书，在这些孩子中，不好好学习的并非少数。有些孩子到了自由的国家就一头栽进自由里，沉湎于物质享受，再也不肯认真学习。中国孩子们对自由太陌生了，太久违了，此前都被国内的学校和家长压迫和束缚着，出去就跟野生动物放归山林一样了，孩子们根本没有自我约束能力去恰如其分地理解和享受自由学习。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了！
       
       孩子出国留学是否反倒害了她？我的孩子出去会怎么样呢？更有一个问题让我担心，这就是种族歧视。我的作品已经在国外翻译出版了不少，我和国外出版社的合作也有十几个年头了，我看到的故事多了，种族之间的隔膜与偏见是不可消弭的，除非你比他们优秀。而且你一定要比他们优秀，才能获得他们的尊重。这样的较量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要求太高了。
       那么我的孩子怎么样才能既接受优质教育，又不被歧视呢？什么样的学校才具备这样的客观条件呢？
       我一边反复思考掂量留学的利弊，一边展开了广泛的社会调查和对于留学中介公司的走访。
       一番奔波以后这才发现，留学中介公司普遍可怕，它们大都也是唯利是图的。家长进得门来，没有什么话可说：他们会告诉你他们这里的学校资源都是世界一流的，但是首先必须交纳2.5万块钱，签订合同，然后你才有权利获得详细资料。熟人介绍公司比较正规，会介绍更多的情况，却同样，一旦涉及到具体事宜，就需要事先签订合同；当然价格可以优惠，人家会客气地说“既然是池老师的孩子，那么就2万算了。”
       我相信这样一些话吗？我当然不会相信。我把中介公司提供的学校资料发给长期生活在英国的朋友，请他们帮助核实，结果发现其中猫腻多多，目的一个：就是为了大把赚取国人的钞票，而实际上他们可以提供的货真价实的优质学校资源却极少。
       折腾几个月，最后是在一位良师益友的指导下，我直接去了英国大使馆教育处。通过咨询和考察，发现我们的确被社会上的中介搞昏头了。我这才了解到：英国顶尖大学以及一批重点大学录取本科生，必须！经过英国的A——level课程的考试。外国学生还必须通过英语语言的雅思考试。这个A——level课程的学习与考试，就相当于中国的高中与高考，并且统一地由全国高考委员会阅卷打分。这个委员会的教授们是公开身份的，其资历，阅历，判卷能力以及公信力，接受全社会以及法律的监督，具有非常的权威性。在英国，有不少类似职业学校的学院，外国学生只要读了预科，就可以进去念书学习专业知识。但是要正经参加高考，必须学习和通过A——level课程的考试。
       换一句话说，如果我的孩子要享受最优质的教育资源，要在将来能够选择顶尖的十余所大学，就必须首先学习A——level并且获得高分通过，而不是去读这个预科学校，那个语言学校，那个职业学院，一定是要正儿八经地去读高中。
       在蹚了几次浑水之后，我终于把事情闹明白了。我从英国大使馆教育处带回了厚厚的一本学校名册。这是英国政府官方发布的学校名录，介绍了上千所中学，当然是英语版的，我看不懂。我把它交给了亦池，连同我了解到的所有情况，我都如实地告诉了孩子。
       然后，我们母女坐下来，进行了一番可行性设想和探讨，明确了一个方式。这就是：撇开所有留学中介，由亦池自己，直接考察适合她自己的英国中学，并且直接投考。
       我知道，由于我内心还是犹豫不决，由于我舍不得孩子这么小年纪就离开我身边，也是为了掂量孩子的决心和能力，我对孩子提出了一个相当高的要求，这是一条别人没有走过的路。
       我吃惊地看到，我的亦池，愉快而平静，并不觉得我的要求太高，还是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平平常常地说：“好的。妈妈，我自己来。”
       随着2004年的冬季到来了，我的孩子，一边坚持外校的上课，一边正式开始在网上筛选中学。我们的选择依据，一是该校历年来的高考升学率，我的孩子就是冲着英国的顶尖大学去的；二是不要太贵族气，我们既没有那么多钱也没有显赫家庭背景，我们不想做所谓贵族；三是要混校不要女校，这是便于孩子对男女两性的认识与交往继续健康发展；四是首选国际学校，这是因为只有各种族的学生多，文化的融合才会更加广大，学校也才会比较会注重种族平等以及各种族的伙食特点。
       最后，亦池自己还对国际学校作了一个乐观的估计，她说：“什么肤色的人都有，那样一定更好玩。”我的孩子，说的完全就是孩子话。
       不久，我们选定了一所各方面条件都令我们满意的中学。我们将校名的英文缩写符号定为：C.C。
       遥远的求学之路开始了。我坐在孩子身边，看着我的孩子飞快地用英文写信，她是直接写给校长的，写完之后，她把大意告诉了我，然后点击鼠标发送。就这样，一封沉甸甸的求学信，眨眼就发出去了，令我恍若梦中。就在那一刻，我并不敢相信会有什么结果，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得到回信。因为C.C在英国两千四百多所私立中学中，排名非常靠前，也属于重点中学，历年来它的高考率升学率也是百分之百，而能够以优异成绩进入英国排名前十位的顶尖大学的深造者，竟然高达89％左右。在我的想象中，似这般重点中学的校长，那要牛到什么程度？那要忙到什么程度？他会理睬一个中国女中学生的来信？谁有本事把中学生直接送进牛津，剑桥，UCL，LSE以及华威大学，任他牛气到何等地步，我都觉得可以理解。
       然而，五天以后，C.C的莫里斯校长，给亦池回信了！我的孩子，在打开电邮的那一瞬间，肃然起敬到忽然退后一步，默默站立。“妈妈！”我的孩子高叫！
       我赶紧跑了过来。面对这份电邮，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心中的敬意与谢意，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是。莫里斯校长他一定无法想象，他一封简单的回信，改变了我孩子的一生。本来我们是试探性的，本来我们并没有完全决定一定要出国念书，本来亦池还选择了其他的学校，本来亦池并不一定去英国或许可能去新西兰或者澳大利亚，然而，莫里斯校长及时的回信，立刻拴住了亦池的心，还有我的。
       我的孩子，兴奋得双眼闪闪发亮，美丽的绯红在她脸颊上花朵般盛开。人生的16年，三岁开始进入幼儿园接触老师校长，到现在，亦池头一次品尝到了学生被校长尊重的感觉，这是一种美妙的神奇的不可思议的感觉，亦池享受极了，也兴奋极了，饭也不吃了，立刻坐下来，动手回信。
       亦池的上一封信，是投石问路，使用的是恭敬的模式化的信件语言。那么现在的回信，语言就活灵活现起来，字里行间充满了激情，她把自己现在的基本情况，求学的要求，求学的原因和心情，一一写给了莫里斯校长。连鼠标都带着孩子的激情，敲得嗒嗒一响，信又飞向欧洲的英国。
       亦池激情的信件非常起作用，莫里斯校长次日就回信了。莫里斯校长希望他及时的回信能够表达一些他对亦池的歉意，因为他的学校今年招生名额已经满员。他非常感谢亦池对他学校的信赖和选择，他建议亦池可以等到明年再次进行申请与报考。
       那天下大雪了，北风呼啸。黄昏，亦池冒着大雪，请假从外校赶回家来，为的就是看看莫里斯校长有无来信。莫里斯校长的信倒是来了，但是学校今年已经没有名额了。亦池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千丈，沮丧得不行。我建议亦池继续写信试试看。我以自己在这次调查研究中获得的常识鼓励孩子：一般国际学校的招生，尽管报名已经满员，但是变数也很大，因为各个国家的情况千变万化，随时都有已经报名的学生不能够按时上学，如果校长愿意帮助我们不怕麻烦，他会随时通知我们补缺——不过你要能够真的感动他！
       我的孩子啊，以你的真诚感动校长吧，既然莫里斯是这么一位慈爱的勤政的看重学生的校长，你就从今夜冒着大风雪赶回家看信写起吧。你为什么急于求学于他的学校？你在中国的高中遭遇了怎样的困难？你看中了他学校的什么？又渴望在他学校学到什么？我的孩子，你都坦诚地告诉莫里斯校长吧。
       亦池听从了我的建议。当晚，她就给莫里斯校长写了一封长信。然后恳切希望他能够给她提供一个考试机会。果然，莫里斯校长被打动了。在次日的回信里，他答应亦池，他愿意随时把缺额提供给她。不过，他也严肃地告诉亦池：即使有了缺额，亦池同样必须通过C.C的招生考试，如果考试不及格，他就无法帮助她了。
       
       一看有戏，亦池立刻下载了C.C的招生申请表格，填好表，还制作了自己期末的成绩单，并且在成绩单后面诚实地说明，自己是全班57人之中的第13名。同时，亦池也说明了自己为什么是第13名而不是前3名。在写这封更长信件的时候，亦池对莫里斯校长已经充满敬爱并且有着高度的信任感，她真诚地答应莫里斯校长，她一定会耐心等待缺额，并十分乐意接受C.C的招生考试，因为通过网络，她已经对英国中学进行了广泛细致的了解，她能够确定C.C中学的教育理念和教学方式，正是符合自己的要求和希望。在发出这封信件的同时，亦池还决定发去一张自己的照片。
       寒冷的冬天，北风呼啸，我们家北边的书房，开了空调温度也只能上升到15度。我的孩子，埋头在电脑上写信，修改，再写，再修改，字斟句酌，然后认真挑选自己最朴实最本色的照片。凌晨了，亦池手脚冻得冰冷。我能够做的就是陪伴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为她当参谋，比如哪一张照片比较好。
       其实我并舍不得孩子远走异国他乡，可是看着孩子这般奋力的忙碌，我只有祈祷：如果苍天有眼，请看顾这个好孩子！
       21 上下求索的路
       在等待莫里斯校长提供缺额的日子里，每一天都无限漫长。
       亦池每天放学之后，都会请假回家，为的是可以上网看电邮。一回家书包一甩，就扑在电脑上打开她的信箱。一天没有消息，三天没有消息，五天也没有消息。亦池绝望地快要哭出来了。我赶紧带她出去打篮球，结果球一出手，就弹在人家铁栅栏的尖刺上，刺破了。亦池更加颓丧。再也不肯玩，扭头就回家。回家就闷在那里。我也没有办法，我也觉得这个兆头不太好。
       忽然，亦池不肯回外校了。这怎么可以呢？因为我们事先说好：亦池的求学只是一种试探，在成功之前，外校的学习一如既往，我们也没有对外面公开我们的想法和打算。
       我劝孩子，我骑上自行车送她，我和她细聊：我的孩子啊，求学失败其实是我们预料之中的结果之一，我们必须有勇气面对；我们说好要坚持外校的上课，我们也不能食言和放弃。现在只是几天没有消息而已，我们怎么能够自己首先乱了方寸呢？亦池，你一向沉着冷静的，现在事情正在过程当中，你一定不能急！我的孩子，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复杂的，但是复杂并不表示最后结果不好。只要自己冷静，坚持和随机应变，复杂过程之后，往往会出现一个好结果。
       行了行了！亦池说。孩子不爱听这样一些话，我知道。可是我还得说啊！将来孩子自己做了母亲，她就会明白的。
       我一直把孩子送到晚自习的教室门口，看着她走进去，然后，我一直守候在外面。我实在不放心孩子，她的这样败坏的情绪一向都是少有的。我知道这是因为莫里斯校长人太好了，孩子自然也就抱了太大的希望。咱们中国人已经习惯别人对自己不好，一旦太好，自己反倒脆弱起来了。
       雪花纷飞，我在学校的广场上踱步。踱步的时候，我还是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苍天看顾这个好孩子。两个多小时以后，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了。我躲进大树的暗影里，远远看着我的孩子下楼。还好，她和同学们一起，似乎还在说笑。我放心多了。我悄悄尾随着这群女孩子，直到她们进入女生宿舍大楼。最后，直到生活老师咔嚓锁上宿舍楼的大铁门，我才悄然离去。
       谢天谢地！受煎熬的时间并不是特别漫长，又过了两天，莫里斯校长来信了！他给亦池提供了一个缺额！亦池获得了一个名额！亦池笑了。
       当然，亦池必须接受招生考试。
       莫里斯校长在给我们这个名额的同时，还给了一个密码：勤劳的小蜜蜂。亦池必须在某一天参加C.C中学的招生考试。莫里斯校长将会在某一天下午发来考卷，亦池只要把密码输入，考卷就会展开。20道题目，40分钟的时间。时间一到，卷子会自动闭卷收回。莫里斯校长要求：亦池必须独自进行考试，辅助工具规定是一本英语小辞典和一只最普通的计算器。莫里斯校长还清楚地告知：如果考生弄虚作假，那么将来到了英国，C.C还将用同等程度的卷子进行再次复核考试，如果两次成绩相差太远，考生将被开除出学校，退回你的国家。
       亦池啊！我的孩子，一个在中国繁多的课程中，兼学英语的学生，对于英国中学的考卷，能有几分把握呢？
       亦池却反倒踏实了。她说：“如果没有考上，那就是我不行，不行就不去呗，要我去我还不敢呢。”
       忙乱的是我。我又是赶紧请朋友来修理电脑，要确保亦池考试的某一天不出任何问题。我又向有孩子留学英国的朋友咨询，问她们的孩子是怎么考试的？有朋友们说：我给你请一个英语老师守在旁边不就得了。据有经验的朋友说：一般这样的考试人们都是要请英语专家帮忙的，英国的考试，咱们多陌生啊，考上了再说啊，关键是你得能够进入英国啊，到了英国，哪里真有被他们退回中国的事情，英国的学校多着呢，在那里的中国人也多着呢，到时候朋友托朋友，还怕找不到一个学校念书吗？
       我把我朋友们的建议告诉亦池，征求她的意见。话还没有说完，亦池生气地横了我一眼，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又不是想混到英国去，我也不可以随便读一个什么学校，我就是想要看看我现在的水平是否可以考上一个好学校。你干吗呀你！”
       我只好批评自己了：“好吧好吧。我庸俗！”
       比比我孩子的一身正气，我还真是觉得自己庸俗了。
       2004年12月18号，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亦池准备考试。我们最好的朋友来到我们身边，陪伴我和孩子面对这场直接来自英国C.C中学的招生考试。
       亦池打开电脑，电脑运行良好。然后，她按照莫里斯校长的要求准备好辅助工具。然后，示意我退出书房，她认为她需要独自考试。我完全理解。
       我默默退出书房，带上书房的房门，和朋友一起，静静站在门外。我不时地看手表，心在咚咚跳。这是怎样的考试啊，就三个人，就母女俩，就一个考生，监考的校长在另一个遥远的国度，孩子做卷子，母亲的手却在发抖。
       40分钟过去了。亦池打开房门走了出来，泰然自若。平静地告诉我：时间把握得不错，题目正好做完；内容主要是英语与数学，考试题目有一定难度，不过她并不觉得很陌生。
       我试图从孩子平静的脸上找出一点什么，我的孩子简直厉害，什么都找不到。她已经比我镇定。她说她如果考不上，她反而会安心在外校继续上课。我则但愿她说话算话。
       两天之后的20号，莫里斯校长来信了。他写道：“Dear Gloria，”葛洛瑞娅是亦池的英文名字，这是她考上外校初中以后，在英语班级的学生名。莫里斯校长说：亲爱的葛洛瑞娅，恭喜你，你考得不错，你被录取了！
       我们都来不及往下看信了！我们跳跃起来！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和我的孩子，已经好些年不再这么拥抱了。孩子长大了，我们都羞涩于过分亲昵的表达。可是这一刻，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把我们母女簇拥在了一起。我这很难喜形于色的孩子，顿时喜上眉梢，开颜欢笑。皮皮也跑过来了，又蹦又跳，大凑热闹。分担了考试悬念的朋友也赶来了，也和我们母女拥抱在一起，分享我们的快乐。
       我的孩子考上了英国的C.C中学！
       就这样，就是亦池一步大胆的试探，负笈英伦便成定局。
       经过了这么多的艰难曲折，这么多风风雨雨，我是再怎么舍不得孩子离开自己，也只能坚定不移地支持她了。
       跨国求学的成功，证明了亦池的实力，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和激励。孩子自信心前所未有地增强。一夜之间仿佛就成了大人。举止神态都更加沉着和无畏。
       第二天，我们在一起商量往下的每一个行动步骤，以及需要准备的所有东西：签证材料，签证，四季的衣物用品，申请银行卡，机票，行李重量，向外校辞行，等等，等等。我拿着笔记本，开列清单，杂事很多，脑子都有点不够用了。我的孩子，把我的笔接过去，她说：“妈妈我来。”
       
       我们撇开留学中介公司，亦池自己直接求学，她就已经为我们家庭节省了2.5万元。现在她又倡导我们自己做签证材料。她建议：“妈妈你做中文版本，我翻译成英文版本。我们就在网上把签证材料的要求看明白就行了，找什么中介公司？他们未见得比我们自己认真细致，而且又是成千上万收费，这笔钱我们完全可以省下来。”
       好的！我们自己动手做签证材料吧。尽管朋友给介绍的留学中介公司愿意给我优惠到8千元钱做一套送签材料，我还是积极接受了孩子的倡议。我想让孩子的英语能力获得进一步的锻炼，我想让孩子学会如何整理自己的个人资料，我想让孩子懂得无论是2.5万元，还是8千元，都是不可以随便浪费的。我想让孩子懂得技多不压身，勤俭是个宝，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传统美德。我想让我的孩子能够历练得更加能干，以后是她自己独身闯荡了，得靠她自己为自己谋幸福。
       22 前往英国的路
       人生的道路，大约就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
       万料不到的是，我们的第一次送签，签证被拒！当场拆开文件袋，我整个人都傻了。亦池上学的日期很快就要到了，这可是孩子自己好不容易考上的学校啊！而且在送签材料中，莫里斯校长亲手签名的录取信写得很清楚：英国C.C中学很荣幸地期待着新生葛洛瑞娅小姐。并且银行单据也清楚表明，我们不仅已经缴纳了全年的学费，我们的资金证明也是按照英国大使馆的规定提供的。此时此刻，报名上学的日期不可更改，学校费用已经缴纳，国际机票已经购买。更没有退路的是：送签那天，亦池向班主任请了一天假，次日上学，她就发现，班主任居然已经把她的课桌撤掉了！亦池并没有向外校报告说她要离开学校，但是学校一句话都没有过问，就这么决绝无情地断了她回到班级上课的路。
       可是，大使馆居然拒签了！并且签证官的拒签信也不在退还的文件袋，我们连拒签理由都不知道。看着我孩子难过又惶恐的神情，这一下我急哭了。
       我到处打电话求助，到处询问，眼泪哗哗直流，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后来才索得签证官的拒签信，一看，才发现理由是他们认为我们没有这个经济能力支撑亦池在英国的学习。其潜台词是：C.C是很好的中学，大使馆有它作为重点中学的备案，因此C.C的高中生几乎都能考上英国的顶尖大学，而英国顶尖大学的学费是比较昂贵的。签证官这么说的：“葛洛瑞娅小姐，你提供的资金证明是可以满足你在英国的中学学费，但是我们要考虑到你的监护人，你母亲将来的生活费用。”真是把我气坏了，签证官你瞎操什么心呢？你不就是担心我们钱少吗？你们为什么不明说需要我们提供证明将来有钱支付大学的学费呢？我们的确不是富翁，可是我这个母亲又没有衰老到不能工作的年纪，我分明还可以继续劳动挣钱嘛？孩子将来也可以打工啊？怎么英国人同样也是认钱不认人呢！这不也是欺负人吗？
       我的孩子说：妈妈，和他们不能这么计较，英国当然也有人是只认钱不认道理的，让我来吧。
       我这个一贯少言寡语的腼腆女孩，立刻提笔，给签证官写了一封信，埋头一口气写下来，打印出来是密密麻麻一大张信纸。我的孩子，在这封遏制不住激愤之情的讨伐檄文里，理直气壮地告诉英国签证官：我们中国悠久的文化最讲究孝道，我们是百善孝为先的，我会首先孝敬我的母亲，我会在她能够确保丰衣足食的情况之下，才会求学贵国。我仅仅是认为贵国的教育资源优秀，我也仅仅只是想去学习科学知识，以便将来更好地报效我的祖国，报效我的母亲。
       信的最后，我的孩子写道：尊敬的签证官，我请你务必相信我，如果我妈妈没有这个经济能力提供我在英国的求学，我会是第一个反对自己去英国上学的人！
       孩子把她英文信的大意，翻译成中文讲给我听。我听了非常解气，拍案叫好。可是，我担心孩子这种感情用事的信件，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惹恼签证官，就找英国大使馆文化处的朋友给看了一下。朋友看了以后惊叹说：“你孩子英文很好啊！简直有写英文小说的才情呢！很感人很有说服力，这么好的英文信这么好的说理文章，签证官不会恼的，送去吧送去吧。”
       于是，我们重新整理增补了签证材料，把亦池的信放在首页，第二次送签。
       在等待第二次签证的日子里，我和孩子什么都不想，我们在一起，重新观看我们收藏的俄罗斯最优秀演员的《天鹅湖》，观看音乐剧《猫》。我们重返童话，看正义战胜邪恶，看信任战胜猜疑，看友爱战胜仇视。
       就在离孩子的行期还只有十余天的时候，签证下来了。亦池获得了通过。这一下，我们母女俩又不由自主相拥而泣了。
       这一波三折的求学之路啊，我的孩子，表现出了超乎她年龄的勇气和能力，处处与我同舟共济，用自己年轻的勇敢顽强和出色语言能力，敲开了她自己的理想的大门。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还能犹豫吗？我还担心我的孩子在国外会不好好学习吗？不会的！我要骄傲地说：亦池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绝对信任！唯一无法不心疼的，是她还不满17周岁，在英国的法律中16岁的亦池还是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羽毛未丰，就要展翅高飞，正如我在《怎么爱你也不够》最后预言的那样，为什么我要这么预言？我放心不下！
       我得赶紧为我的孩子准备行装了。我特意为她买了中式传统服装旗袍。我又是欢喜又是忧伤。我为她清理，缝补和购买一年四季的衣物用品。为她的同学好友们再做一次美食。我做了卤牛肉，盐水鸭，水煮带荚新豌豆，把我的招牌菜，池氏红汤，精心炖了一大锅，这次包管孩子们吃个够，这可是从幼儿园喝到现在的，迷了多少孩子的美味佳肴。想想我这半辈子，自己从来独往独来，请客聚会吃饭都是少有罕见的事情，但我是我孩子的厨娘，是一群孩子的厨娘，我乐意。然而今后，我的孩子想吃我做的菜了怎么办呢？不去想它了！
       种族歧视的问题，再一次更加具体地来到我们面前。我再一次列举德国。亦池你应该记得6岁那一年，我们家还居住在简陋的顶楼公寓八楼，家里冷得飕飕的。我们家来了德国的市长和学者，他们不畏严寒艰苦，来我们家拜访，高高兴兴在我们家包饺子。他们为什么尊重我们？那是因为妈妈在德国举行几场小说朗诵会，那是因为德国洪堡大学的汉学家他们喜欢并研究妈妈的小说，那是因为妈妈在小说朗诵会上大方得体。我的孩子，千万要记住，一个人的自尊首先来自于自重！即便你做到自重还是万一遭遇歧视怎么办？你要超过他们！你的学习要超过他们！你的品德高贵要超过他们！你的文化气质要超过他们！你是一个拥有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出去的孩子，你应该具有与之匹配的个人教养与风度。
       妈妈！这些话你都说过了！
       是的。是的。我是有点唠叨了。
       可是还有一点，我是必须要说的，孩子再烦，我也得说。那就是性的问题。我的孩子现在是一个未满17岁的少女，她就此一去，便会在异国他乡成长为一个青年，成熟为一个女人。如果不说，我实在过不去。
       寻找了好几次机会，我终于在一个周六的夜晚，好天气，我做了亦池爱吃的蘑菇炖小鸡，亦池自然是大快朵颐一番。饭后，我们母女坐在院子里东拉西扯。我们中国家庭的上下辈两代人之间，是不习惯公开谈论性问题的。我处心积虑，但假装风轻云淡，见机行事终于把话题带到了“性”上。亦池立刻不好意思地打断我，她说：“你不要说了，我懂。”
       据说她们发过生理卫生课的课本，老师让大家在宿舍自己看书，亦池已经翻阅过了。那么，孩子，关于人体的一切，你还有问题吗？妈妈可是学医出身的，你现在咨询的是专业人士了。亦池说她只是不太明白肚脐眼，脐带与母体的关系。孩子给了我一个话题，我马上侃侃而谈，首先满足了她的提问，随之我从日常小病的医疗与身体保健讲起，还是把性的安全与健康给强调出来了。孩子安静地听着，到底还是让我把话说完了，待话说完我后背都湿透了。
       
       拿到签证的时候，我们的时间本来就已经非常紧张。有千言万语要讲给孩子听的时候，时间更紧张了。十来天眨眼就过去了，似乎还有很多准备工作没有做好，似乎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带全，似乎我的孩子越看越小，才16周岁。除了一段婴儿时期，这孩子一直都比较瘦弱。小毛小病总是不断，几乎每年入冬都会感冒发烧咳嗽呕吐，一旦发病总是闹得彻夜不宁，必定需要连续几天的挂水消炎。多年来，我带孩子去看病挂水准时得就跟候鸟一样，以至于医护人员都和我们成了老朋友。他们一看见我们母女，就会快步过来迎接，笑容满面地说：“又来了！”
       赴沪前夜，我再一次测量了她的身高体重。我孩子身高164公分，体重只有42公斤。就像她出生以后我就开始定期测量和记录她的身高体重那样，照例，在她卧室房门背后的老地方，我刻下了这组数字。我不动声色，或者也还假装开开玩笑，实质上这是让我揪心的数字。我孩子已经有两年没有任何增长了！这两年是初三、中考和高一。我不知道我这瘦弱的孩子，是否能够在英国获得松弛和舒展？抑或更加紧张和别扭？还有呢，这孩子连中国话都不善于开口，英国话怎么开口？在中国不爱讲话没有多大妨碍，在英国不爱讲话怎么生活？她真的能够获得快乐的学习吗？我不知道。事已至此，我不敢多想，我也不敢多说，我怕孩子嫌我啰嗦，我还是唯有祈祷。
       就在我默默的祈祷中，在我疑虑重重愁肠百结中，上海到了。浦东机场到了。换票窗口到了。行李托运了。我的孩子，神情一如平常，少言寡语，淡然悠然，背着她平时上学的那只双肩挎书包，来到了安检门，就像平时上学一样，松开我的胳膊，朝我微微一摆手，说声：“妈妈再见。”我都来不及动作，她人就过去了。我的孩子过了安检，头都没有回一下，迈着轻快的脚步，瞬间就没有了人影。我的热泪，无法克制地，不顾及场合地，哗啦哗啦就涌流出来。
       我亲手抚育了16年从来不曾分离的孩子，果然就如此果断地飞向了广阔世界，独自闯荡去了。
       23 爱神引导孩子前行
       飞机起飞了。在回返的路上，我恍然若失。夜里无法入睡，睁着大眼，靠在床头，看着钟和电话，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计算着孩子飞行的时间。静夜里，我忽然被强烈的空虚和害怕击中：我孩子真的就这样飞走了？她的英语能力到底怎么样？C.C的考试获得通过，会不会是一个偶然或者碰巧？一个出生就说中文从来没有英文生活环境的孩子，16年来除了在学校课堂上学习英文，生活中只是说一个“拜拜”单词的孩子，即将踏上一片完全陌生的英语领土，除了日常生活，她将要面对的可是专业课程的学习啊！英国的高中已经分了专业，亦池在获得录取之后，我们已经选择了她专业，那是三门主课一门副课。一般学生在学习A——level课程之前，总要先学习GCSE课程，相当于初中，再循序渐进地考入高中。可是我大胆莽撞的孩子，生生就跑到英国去直接读高中了，两年以后就要高考，其间还必须报考雅思，而英国顶尖大学的要求是那么高，它对主课的成绩要求都是A，雅思的听写读解能力平均分数必须达到7分。而时间只有两年！
       两年！我的孩子到底有几分把握听懂课并且能够理解和掌握？其实孩子自己是不知道的呀，她一贯总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怎么就这么头脑发热呢？尽管我再三告诉孩子：我们不要追求顶尖大学，一般重点都行，不是重点也行，咱们一定量力而行，千万不要强求；尽管孩子也表示她无所谓，她也说她什么都不会强求。但是我是她的妈妈，我懂得她。她这次的求学，是她人生最勇敢最冒险最发奋的一次，她骨子里头就是憋着一股子“我不信邪”的意气，她就是要和把她撇在了清华北大之外的中国式教育赌一口气，她就是想要考上远远超过清华北大的大学，来证明自己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方式的，她就要捍卫快乐的学习和快乐的生活！孩子的感情是不难理解的，可我是成年人啊！现实就是无情的，A——level专业课是人家英国人设置的，你一次听不懂就会慌神，你三次听不懂就会畏惧，你多次听不懂就会绝望。时间是一定的，没有任何退路，你一旦跨进C.C的高中门槛，一旦开始A——level课程的学习，也就意味着两年后的高考已经开始。英国高考和中国完全不一样，一个学生开始A——level学习以后的每一次作业，每一次考试，都将记录在案，都将作为高考成绩的一部分。而一年级以后，顶尖大学就已经来学校考察生源，只有在一年级的所有成绩都夺得A分，才会被顶尖大学纳入招生视野。考分的等级是：A、B、C、D、E、F，如果低于F，那就是不及格了，那就将在每个学期的期末，被C.C无情淘汰。这是事先有约定的，作为监护人的我，在孩子进校之前就和C.C的校长签署了有关文件。校长的条款说：“如果你的孩子在任何一个学习期末的成绩不能达到及格，请你的孩子离开学校，并且不退回任何已经缴纳的学杂费。”
       英国的高中，同样看重高考升学率，甚至比中国看得更重，它是严格的淘汰制，因为升学率是学校的实力、品质、优质教育、社会地位和名次排列的唯一依据。在这一点上，私立中学铁面无私，毫不留情。万一我的孩子语言能力就是跟不上，又根本没有时间补习与追赶，她会遭遇什么境况？她能够保持快乐吗？她会不会受洋罪呢？
       我前思后想，胡思乱想，越想越胆怯，不停地抹眼泪。我有一点后悔了。我觉得这件事情，我大概还是有失稳妥。不管怎么样，亦池在外校的成绩不错，将来高考应该问题不大，万一马失前蹄，也总可以找到帮忙的朋友，毕竟在咱们自己的国家啊！英国我有什么办法啊！孩子都高一了，不就是还熬个两年吗？我怎么就这么不成熟？一点弯都不转，一定要把孩子的意愿和快乐看得高于一切呢？
       12个小时过去了，我是一分一秒地盼望电话铃声响起。忽然，孩子来了一个手机短信，写道：“到了但是他们要检查我要我去一个房间”。我连忙拨打孩子手机，无法接通。一会儿，孩子又发来一条短信：“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好烦人排队等候还要脱衣服”。我又连忙拨打孩子手机，还是无法接通。我的孩子，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为什么他们要孩子脱衣服呢？伦敦的希思罗机场我是去过的，没有脱衣服检查这一说法啊，我想象不出机场检查怎么会要孩子脱衣服？我急死了！顷刻间又是眼泪直往下淌。
       看来，一踏上英国的土地，我的孩子就不顺利，就慌神了。我一次次地拨打电话，一次次地拨打电话，忽然，电话通了，孩子说话了，原来，现在的英国机场增设了一个检查项目，对于在去年中国流行萨斯病以后首次进入英国的中国人，都要进行体检，要进行胸透和拍片留下档案记录，而机场工作人员日复一日地做这种例行检查，已经很不耐烦解释，就只是嚷嚷乘客们，让人关掉手机脱掉衣服排队走进房间就是了。我的孩子，下了飞机迎头就遭遇这一套把戏，她一下子也懵掉了。
       好了。过去了。孩子轻松地告诉我，她已经与前来机场接她的“帅哥”接头了，那位英国“帅哥”已经替她拎着箱子了。这是在孩子临走之前产生的一个典故。孩子临行之前，我向英国学校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说：“我作为一个未成年少女的母亲，非常担心孩子在到达一个陌生国家时候的安全状况，谁将去机场接我的孩子，我希望学校能够将他的照片电邮给我。”学校马上发来了的照片，是一个英俊小伙子，电邮上写道：非常理解您的心情，将去机场迎接葛洛瑞娅小姐的，就是这位帅哥约翰•克洛吉特，他将在机场举着葛洛瑞娅的照片。
       ——这是学校校长在和我们幽默，是想消除我和孩子心理的紧张感。
       我问：亦池，这帅哥怎么样？
       亦池说：“妈妈，他真的好帅哦！蓝色的眼神跟皮皮狗一样无辜。”我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我说：那么你应该用英语告诉他。你开口说英语习惯吗？
       亦池说：“我想还可以吧。”
       几天以后，亦池用电邮给我发来了一组照片，我看见了我孩子的房间，看见了她使用的卫生间，看见她的琴谱摆在了英国的一台钢琴上，看见了她和其他师生在花园里的烧烤野餐会，看见她和老师的大黑狗的亲密合影，看见了她每天清早遛狗的小路，看见了她们那天吃的烧烤硕大的鸡翅牛肉什么的，亦池调侃地在信中写道：妈妈，你看见了吧，现在我过着“腐朽糜烂”的资本主义生活呢。
       我的孩子！看来开端不错！她的一组照片有效地稳定了我的情绪，从此我不再颠倒反复、患得患失了。
       我们是在C.C开学之前的六个星期赶到英国的。这是他们学校长期合作的一个暑假班。不少孩子会提前半年乃至一年先上这个学校，为学习A——level的专业课程而进行语言上的训练和接轨。可惜事先我们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学校，C.C也并没有向我们推荐，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们才听说的，因此实际上我的孩子已经去得太晚，学习时间太短。我的孩子，恐怕融入这个学校都是一种困难，这是一个英国人的学校，老师校长都是英国人，学校所在的小镇也都是英国人，同学当中有法国人、日本人却只有亦池一个中国人。
       我想，到了这里，我要再一次地说一声“谢天谢地”了！
       我的孩子一走进这个学校大门，和这个学校的第一次接触，这至关重要的一刻，竟然是狗帮助了她！
       校长的大黑狗，先于所有的人，嗅出了亦池的到来。它立刻跑了过来，热情地就像迎接它的好朋友。我的孩子，蹲下来抱住了狗，她自然就开口和狗打招呼了。大黑狗是那么高兴，而校长是那么惊讶。对于动物有着深爱的人，和狗亲密相处多年的人，动物是非常敏感的，它会有同样的深爱来回报，它可不管语言和国籍和人种。
       亦池与狗的亲密，对于狗的尊重与平等意识，对于狗的了解与驾驭，这在中国孩子当中并不多见。于是，校长一下子就格外喜欢亦池了。于是，话题从狗开始，兴致勃勃，从我们家10岁的皮皮狗谈到15岁的大黑。具有10年养狗经验的亦池，获得校长的高度信任。在亦池的主动要求下，校长把每天清晨遛狗的任务交给了她。小镇的居民尤其是孩子们，又惊奇又喜欢，他们纷纷和亦池打招呼，搭讪，问好，没有几天，那些10岁左右的孩子就跑到学校来找亦池玩耍了，亦池就和那些人高马大的孩子们开玩笑，说：虽然我的个子没有你们高，但是你们还是小孩子，我可是16岁的大姑娘了。
       这是多么美妙的童话一般的开端啊！一般说来，一个中国孩子突然面对的都是英国人，多少都会有尴尬、窘迫和磕磕巴巴。然而我的孩子，在狗的媒介和巧妙引导下，自然而然进入一个非母语的生活环境。想起多年前，我早就有预感，我就知道我孩子对动物植物一律都充满爱心与兴趣，这都是她的福气。
       就是这短短六个星期的学习与生活，每天，每时每刻，分分秒秒都是英语环境的生活，亦池的英语能力获得了极大提升。在中国，从来不肯参加任何竞赛的亦池，却接连参加了当地城市的两次竞赛。一次是“狗与我的故事”，参赛者要带上你的狗，登上台去，向大家讲述自己与这只狗发生的一个故事，然后由专门的评委来进行评比。校长推荐了亦池和大黑。
       校长认为，只要亦池能够用流畅的英语把故事讲好，她和大黑就一定能够获奖。在校长和老师的鼓励下，在大黑的期待中，亦池勇敢地参加了竞赛。果然她的故事比任何人的都有新意。一个来自古老遥远中国的女孩子，与一只15岁的英国大黑狗，他们一见如故，他们的灵犀与真情，感动了所有人，亦池和大黑，一举获奖。
       第二个竞赛是本城的园艺花卉竞赛，这是一个多年的传统赛事，是本城人民的重大节日，居民们无不以参与和获奖为荣。校长询问亦池是否在花卉与插花方面有兴趣和技巧？我的孩子当然有兴趣和技巧，这就是我们母女日常的生活内容之一，这也就是亦池为了捍卫自己的生活而远赴英国求学的目的之一啊！亦池回答校长：“我愿意去竞赛，因为我和妈妈种花，也经常会做插花。”
       校长向亦池敞开了学校的大花园和仓库工具，让亦池自由创造尽情发挥。亦池选择了最漂亮的玫瑰，用废旧的木条木块什么的，制作了一尊插花。在竞赛会上，她展示了她的插花作品，并介绍了自己的构思，讲述了这个造型的美之所在。这是具有东方文化之优雅的一个插花造型，在所有参赛者中别具一格，引人注目，亦池又获奖了！这一次是市长颁奖，郑重其事地颁发给了亦池一张大红奖证。
       连续两次的竞赛，连续两次的获奖，极大地刺激和鼓励了亦池的大胆开口和叙述技巧，对于词汇量的丰满，对于英式英语的日常对话与深入交流，都是求之不得的语言强化学习和强化训练。六个星期以后，在她离开这个小镇，前往C.C中学的时候，她情绪饱满，信心十足，对专业课基本没有畏惧感了。
       亦池很快就让我为她放心和自豪了。我的孩子，在英国这个盛产绅士淑女的国家，以她自己的教养和风度，使自己生活得十分惬意，也获得了老师校长的高度赞扬。有一次我给亦池打电话，是校长的丈夫接听的，我用最简单的日常英语告诉他我是葛洛瑞娅的母亲，我要为他们照顾了葛洛瑞娅而致谢。这位先生立刻热情洋溢地对我说：“啊！密斯葛洛瑞娅good！very good！very very good！”我知道，我的孩子，她宽容谦让，举止端庄，吃相优雅，这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她绝对不会敞开嘴巴大吃大嚼吧唧作响。她也绝对不会大盘大碗地拿过来然后吃一半剩一半，又浪费又狼狈不堪。在烹调上，亦池还略展身手，为校长和老师们做了一道翡翠般碧绿丝绸般柔滑的黄瓜汤，色香味的俱全，赢得了大家的啧啧称赞。常常，在课余时间，在英国人习惯的喝上午茶和喝下午茶的时间里，亦池乐意为大家弹琴。她用自己的琴声，为英国的喝茶时光增添了美妙的意境。那些对中国了解甚少的英国居民，那些对中国一知半解或者还存偏见的英国人，由亦池的举止行为，对中国刮目相看，以至于校长，一位已经是祖母的女人，郑重其事地对亦池谈了她的心事：她说她从亦池身上，看到现在的中国孩子健康的良好的状态，这使她产生了一个梦想，她想到中国去办学校，她愿意免费教学，让亦池这样的中国孩子，在中国就能够学到纯正的英式英语。否则，日后她年纪老了如果把她的财产带进坟墓，那将是她十分可悲的结果。
       亦池告诉我，说：“妈妈，我高度赞扬和鼓励了她。我盛情欢迎和感谢她到我们中国来。”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么小小年纪就为自己的民族争光了，我真是打心眼里自豪。就在这一刻，我回首16年看看我的孩子，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谁说坚持孩子的快乐生活就会耽误孩子的学习呢？谁说生活本身不是一门丰富的功课呢？谁说为了高考就一定是课本知识重于一切、压倒一切呢？
       孩子幼年时期我的思考，至今依然浮现在我自己眼前：一个小孩子对大自然的印象和情感是智慧种子发芽的沃土。这样的学习，获得知识的丰厚难以估计，而且这样获得的知识，对一个人具有更加持久的影响力，更容易让人产生智慧。对于孩子来说，智慧的重要性远远超过认几个字学一点简单的加减法。拥有智慧的孩子，课本知识的学习会变得非常容易。我的方式如果成功，我相信我的孩子不仅将来学习成绩没有问题，并且还将终身受益——我就大胆地自信这一回吧。
       ——果然，我的自信获得了验证。现在16年过去，事实给了我最好的回答。
       24 高中
       C.C正式开学，亦池进入严格的专业课学习。师生的比例是l?誜15。全校初高中一共300余名学生。学生来自于世界40余个国家。学校纪律严格。考试频繁。课程内容层层加深。不过也有许多个数不清名目的假日，体育娱乐设施全天候开放。亦池进校时候的年龄是16岁，在年满18之前，她属于未成年人，受到英国法律的严格保护和规范。学校的网络限制得非常彻底，孩子们上网根本看不到所有在他们这个年纪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以及游戏。学校附近和周围，只有田野池塘鲜花和绿草，没有任何网吧、没有任何小商小贩和擂肥者。学校每周两次送学生们进城一趟。已经经过父母签字允许在英国看电影的孩子，学校保证在夜里10点30分之前把他们从城里的电影院带回学校。每晚10点30分，house mother或者house father(被亦池直译为房妈、房爸)开始查房，敦促学生上床。如果孩子们玩耍游戏得忘记了时间，房妈房爸会开玩笑，会善意催促，如果因为做功课到太晚，则被视为无法理解的愚蠢。这一点在校规第9条里面规定得非常明确：“校规第9：你需要充足的睡眠来保证有效率的学习，请不要游戏到太晚，更不得学习到太晚。
       
       亦池告诉我说：“妈妈，学校选择的词语非常明确和有趣，它就是认为游戏太晚还是孩子的本能，而学习太晚那就是愚昧可笑的了；因为那就说明是你心理很不成熟，还根本不懂得睡眠休息玩乐与学习效率的关系。”
       我说：“那就太对你的胃口了。”
       亦池开心地说：“当然！”
       看来我们选择C.C是多么英明，这个学校正是亦池的所想。
       每个学生一间宿舍。每周更换一次床单被套。外衣包洗。一天三顿正餐两道喝茶。上午11点喝一道上午茶，下午4点喝一道下午茶。校长每天清晨在食堂门口迎接也是观察他的学生。如果看到男女学生手牵手的情侣模样，校长一般会绽放微笑，会恭维女生说：“噢，你的男朋友真帅！”
       不过，专业课老师，也许就会在某一次的课堂上，和孩子们聊一点爱情。他会这样建议孩子们：你们正在经历人生一个非常特别的时期：高考过程。不过时间很快，也就一年以后见分晓。因此我建议你们，有朋友的不要失恋，没有朋友的不要恋爱，首先解决好高考比较合算，在这一点上我是有切身体会的。
       学生们一听都笑了。一笑之后，学生会考虑老师善意的提醒。
       而学校人手一册的学生日程手册中，校规有一条明确规定，它这么规范学生：“如果你有男友或是女友，你们的行为必须是有责任感并且成熟的。你们要尽量避免在公开场合表现得过于亲密。在任何情况下男女生都不可以进入异性学生的寝室，如果违反这一条校规，双方都将会被要求移居校外，取消其住校资格。”
       C.C的学生日程手册是每学期一本，一年三本，开学就发，这本手册相当于孩子们的全面指南，本学期所有课程、会议、活动、派对，晚会，假期、考试日期、考试科目一应俱全，具体到了什么地点几点几分。全校所有师生的花名册皆注明个人身份证号码、性别、国籍、学籍、生日、宿舍楼号。每日早晚的执勤老师是谁，学校体育娱乐等各种设施几点钟的开放和关闭，从学校往返休斯伯里小镇的公车到达时间，全部明确并准确无误。连食堂专门开辟穆斯林伙食和素食主义伙食，对学生整洁的要求、服饰的要求，也都是有清楚的说明。
       校训开宗明义，只有一句话，据说从1949年建校至今几乎没有大的改动，那就是：“我们中学是一个追求高水平，鼓励勤奋学习，成熟对待事物以及互相尊重的团体；学校教育并期望学生能够学会善解人意和懂得和谐；每个学生的目标应该是——在任何时候都成就他们自己最好的一面。”
       我的孩子，喜欢极了她们学校的校训，很快记住并遵照校训去做，她给予校训的评价是五个字：“太有水平了！”
       而校规的总则也只有一句话，它这样要求学生：所有以下细则都是为了保护每个学生个人以及我们这个团体；你要随时为别人着想；你希望他人怎么对待你，你就要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人。
       这句校规使亦池备感熟悉和亲切，因为它和我们家的家规一脉相承。
       所以，进校以后，亦池如鱼得水，喜欢得紧。很快恢复了小学阶段的那种轻松，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只要没有活动，亦池无不大睡其懒觉，常常睡到中午1点，那还是因为要接我的电话，在电话里，这孩子迷迷糊糊很难完全清醒。
       在孩子出国之前我牵挂的许多枝节问题，比如周末跑到城里去玩个通宵，泡酒吧什么的。学校都已经想到并且有严格规范。校规规定：“如果学生需要在校外过夜，必须提前24小时告知自己的房妈房爸。只有在校长收到了你的监护人同意你在外留宿的信件或电邮，你才会得到校长的许可；而监护人的信息必须在每个星期五早上的九点之前交给校长。”
       学校和我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络。哪怕学校网站更新，你是否同意你的孩子出现在学校网页画面，那也是要征求我的意见的。哪怕是学校带孩子出去旅行，校长也是要向我保证他将亲自率领，并如何保证学生安全。尤其在亦池没有进入18周岁之前，学校几乎什么都要征求监护人的同意以及随时通报孩子的情况。这样，再加上网络电邮的通讯便捷，加上亦池源源不断地拍摄各种图片电邮给我，我总算逐渐放下心来。
       其实也就短短一两个月，孩子已经完全改变了在国内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国内高中生再紧张，老师父母盯得再严密，无奈社会环境社会风气，网络游戏，超女快男，追星风潮，闹哄哄灯红酒绿的饭局，还有没完没了的麻将，有意无意中的权力金钱地位的炫耀和攀比，泛滥的手机段子等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而进入了C.C中学以后呢，孩子完全生活在一个宁谧的绿色原野上，除了上课学习，孩子们在校园里玩耍散步，四周是天鹅，松鼠，花草植物，茂密的树林，学校的苹果树秋天熟了，掉下一地的苹果。学校还是英国古建筑保护基地，拥有一段英国最古老的城墙。两个工人在校园里打理草坪，他们都会轻轻的，放在地上的还是从前那种录放机，放磁带，是莫扎特的音乐。连工人听音乐都会自觉不把声音放得过大，生怕打搅了孩子们的学习和散步。同样，校规里头也有一条规范孩子们在自己宿舍怎么听音乐，它规定：“不得在房间内将音乐的音量开得过大——我们对过大音量的定义是：如果你站在门外还听得见。”
       为他人！为他人就是为自己！你希望他人怎么对待你，你就要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人——这是C.C中学无孔不入的教育。我的孩子喜欢上了她的中学。也许她的高中母校首先应该是武汉外校，遗憾的是孩子还没有离开就被班主任掀掉课桌，从孩子开学籍证明到离开外校，没有任何校长或者其他学校领导有任何反应和举动，好像这个学生压根儿就不曾存在过。那天，我和孩子带着行李默默离开，我们母女都是那样感伤。我要坦率地说，在这样被轻视被忽略被伤害的环境里，敏感的少年们，学习积极性怎么获得最好的激发呢？而亦池对于她的莫里斯校长，那种情感是深深的挚爱与尊重，她都不能允许自己学习不好，她不能够让莫里斯校长失望，她要用自己优异的成绩证明莫里斯校长没有看错她！
       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我收到莫里斯校长的来信，她向我报告了亦池本学期的表现并附考试成绩单。亦池的三门主课，有两门是全班第一名，有一门是全班第二名，美术副课获得艺术老师的最高评价。莫里斯校长对亦池的表现赞不绝口，夸奖所使用的词语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仿佛我的孩子就是一件稀世珍宝，我真是领略到了英国人的嘴巴特别甜。我尤其没有想到的是，70多岁的莫里斯校长在负责了这个学期以后，也就是说向学生的监护人写完这封报告信以后，将立刻退休，立刻搬出那幢三层楼的校长house。就是这位即将退休的老校长，她以高度的负责感和慈爱之心，办理了亦池的求学和上学整个过程，还无偿地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她职责之外的帮助。一位好校长，他首先就是一位为人师表的好老师。亦池在没有到达C.C中学，就从莫里斯校长身上学到了许多好品质。
       接任的年轻校长霍金，出身牛津大学，接任之后一家三口就搬进了那幢校长house。他继续秉承C.C中学几十年如一日的教学方式与风格，没有让学生们感到丝毫的不习惯。一段时间过去，霍金校长也了解并信任亦池了。霍金校长夫妇有一个9岁的孩子，英国法律规定不能让一个12岁以下的孩子在夜晚单独留在家里，所以当霍金校长和太太必须出席晚上的社交应酬的时候，亦池则会被霍金校长请去照料他们的儿子。亦池告诉我实际上是那小男孩带她玩呢，他会很绅士地带亦池参观他的家，他的玩具，以及教亦池打麻将——小男孩到中国旅行一次带回了麻将，他很吃惊作为中国人的亦池居然不会打麻将，所以他很自豪很耐心地教她。霍金校长每小时支付亦池5英镑的打工费，亦池则把她的打工报酬捐给了慈善基金会。
       我的孩子，自从入校，告诉我的，都是趣事，好像他们学校是一个开心游乐场。她在学习踢踏舞了，她们学校举行户外烧烤派对了，举行游泳比赛了，她在学打斯诺克球并且进步神速，她在弹琴，绘画，四处摄影，并且还用钢笔绘制了一幅全班同学图，以便我能够直观地看见她们的课堂状态。
       
       亦池唯一没有事先告诉我的事情是：她参加了爱丁堡公爵发起的全英青年志愿者行走计划。我的孩子，怕我担心或者阻止她，干脆把我蒙在鼓里，在行走成功以后我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这是一个旨在鼓励年轻人不畏艰难跋山涉水掌握野外生存本领的行动。亦池和她的三个女同学一组，每人肩背一只12公斤的大背囊，里头装的是野外炊具和帐篷，胸前挂一只塑料袋，袋里是一张英国地图与指南针，在没有老师以及任何向导带领的情况之下，从清晨开始，向着陌生和遥远的宿营地积极行进，天黑之前必须到达。亦池已经行走了几次以后，才让我知晓全部状况。她们曾经一口气爬几座山坡，曾经走得拖不动双腿，曾经看不懂地图和摸不着方向，曾经遭遇深林里的坏天气，曾经把午餐料理得一塌糊涂难以吃饱肚子，曾经在小溪边洗手惊奇发现英国大蚂蟥，曾经迷路闯入了人家的庄园，曾经遭遇牧羊犬，当然又是亦池与牧羊犬打的交道，当它知道了姑娘们的困境，便主动带领和组织她们走上正途。
       一年以后的第一个暑假，我的孩子回家了。她立刻就让我看见了她惊人的进步。我接到她之后，咱们怎么找到磁悬浮列车的进口，怎么购票更优惠，很自然地，都是亦池挺身而出地去做了。我的孩子她再也不需要妈妈带路，并且能够主动为妈妈带路了！她不断地说“妈妈这边走。”“妈妈我来，你等着。”
       我的孩子是这样大方，干练，有条不紊，很有分寸地掌控着要做的种种事情。她自然也不知道，就这样给我的几句简短吩咐，足以让我心潮起伏。也就是外出独立生活了一年的时间，我孩子的社会能力就令人刮目相看。她再也不死活缠着妈妈，一定要挽着妈妈的胳膊才能出门逛街了！她在上海的旅行，很简单，就是自己收拾了背包，带上城市地图和乘坐地铁的零钱，和我说声拜拜就出门了，玩一整天，天黑才回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张复杂的上海地图，在她手上随意玩转，摆弄之间熟练得很，我想，可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道路可以阻碍我孩子探索的脚步了。
       25 我的高考我做主
       高中二年级到来，亦池凭借她一年级的全A成绩，获得了选择顶尖大学的资格。牛剑两所教学体制近似的老牌大学，学生们可以任意选择其一。亦池选择了更符合她专业的牛津大学。她和我开玩笑似的说：她多半是为了满足中国家长们的俗见，当然同时也是为了证实自己的实力，她才报考牛津的。
       亦池让我羞惭地懂得，我们中国家长们只是冲着牛剑的名气而推崇它们，其实英国的顶尖大学还有其他十余所，并且在其专业领域的水平与权威性以及世界范围内的声誉，不仅并不亚于牛剑，许多还在牛剑之上。
       现在孩子要考大学了，轮到孩子开导我了：妈妈，尽管我选择了牛津，但是我并不觉得非牛津不可，我还同时选择了其他四所大学，其中有我所学专业最顶尖的，有教学力量最雄厚比如诺贝尔奖获得者都上一线教学授课的，有人文意识深厚杰出人才辈出的，还有教学风格新锐并且毕业以后就业率最高的，它们全部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
       妈妈，你不知道牛剑的问题所在吧？我告诉你吧，牛剑的缺陷是我最不能接受的，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阶级等级非常分明，学校充满了豪门子弟，祖辈父辈出身于牛剑的后代们统统享有优先录取特权，还有各种五花八门所谓名人，比如世界政坛名人，奥运冠军，皇家与巨富的子女或者著名作家等等。
       亦池说：难道你不知道邓亚萍和金庸现在都被剑桥收录门下作为学生吗？他们固然都很优秀，可我还是不太想和他们同学。社会名流和贤达的学习与我们青年学生完全不是一回事情。
       我不得不承认，亦池的观点有她的道理。我的孩子，从小就具有强烈的平等意识，对平民大众充满了感情，博爱使她厌恶等级划分。她不愿意被人歧视也不愿意歧视他人。
       从最初开始，在亦池选择的五所大学之中，她就最倾向于甘地的母校伦敦大学学院。亦池认为，甘地之所以后来成为印度人民乃至全世界人民所敬仰的圣雄甘地，与他青年时代就读的大学不无关系，而该校前后拥有的18位经济学诺贝尔奖获得者，都曾在一线教学，这一点让亦池颇有好感，也深深吸引了她，她想学习本领和知识，而不想徒有虚名。
       好吧，我的孩子说服了我。最后亦池到底选择哪一所大学？我当然只有听她的了。
       高考一波一波地来了，从2006年的下半年开始，重大的考试一场接着一场。高考考卷由全英高考委员会出卷子、阅卷与判分。分数出来它会同时向学生本人，学生所在中学，以及该学生所选择的五所大学一共七个地方，发出成绩通知。然后大学向学生发出录取通知。最后的决定权在学生自己手里。学生应在有意录取自己的几所大学里，决定一所大学。与课堂考试同时进行的大学面试也拉开了帷幕。
       面试是学生与他所选择的大学之间的见面，是面对面的选择与磨合，也是录取的第一步。学校要向自己有意录取的学生，展示学校的优势，同时也对该生进行进一步的了解和摸底。学生会被带领参观学校，在食堂免费进餐，在学校免费住宿，然后再与教授见面交谈，而牛津还多一场笔试。
       牛津面试的时间来得最早，早在2006年11月，亦池就收到了来自牛津的面试通知，而她这个专业报考牛津的十几名同学，也就是她一个人收到了牛津的通知。亦池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再次和我开玩笑，说是：初步满足了我妈妈的虚荣心吧？
       我只有打哈哈了。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被孩子说服。亦池最终是否选择牛津？或者牛津最后是否选择亦池？在我这里，已经都不是问题了。我只是希望亦池最终能够如愿以偿地进入她觉得最适合她自己的大学。而牛津，作为老牌顶尖大学，如果将来是它放走了我的孩子，我坚信那将是牛津的损失，而不是我们的损失！世界上没有什么最好的学校，只有最好的学生！
       在一场场紧张的考试间隙，我的孩子，背着她的书包，拉着她的小旅行箱，车马舟楫，首先奔赴牛津面试。那是2006年12月5、6和7号，她将在牛津享受三天的免费居住和进餐。由于丝毫没有心理负担，亦池一到宿舍放下行李，就抱起相机，跑到拍摄《哈里•波特》的教学楼去乱拍一气。
       第一天的笔试，亦池这个专业的30个学生来自于世界各国，只有亦池一个中国人，笔试时间只有一节课，题量极大，当亦池起身交卷的时候，恰好铃声响起，全班也就只有她一个人是主动交卷，其他都是被动交卷。学生奔出教室门外，纷纷跑过来追问亦池：“你真的做完了？你真的做完了？”
       我的孩子开心地告诉我，说：“妈妈，我好牛啊！这些外国孩子也好天真啊，你比他们强，他们当时就很服气。他们追问我的时候，好佩服我的样子啊，简直可爱极了。”
       面试中，亦池感觉到不对劲。一男一女教授进行面试。其中男教授突然说了一句话，亦池完全不懂，孩子懵了。
       教授便改用英语问：“你是中国人吗？”
       亦池答：“是的。”
       教授问：“你会中文吗？”
       亦池忽然明白了教授刚才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原来是中文。亦池说：“我当然会中文。”亦池解释说：“而且我的中文很好。除了三门主课之外，我还备考了一门外语，那就是中文，现在成绩已经出来，我的成绩是A。”
       教授说：“那么我刚才说的中文你怎么不懂？”
       亦池，我的孩子，缺乏语言技巧，只知道直截了当地回答大实话：“因为你的中文很不好。”
       旁边那位女教授显然不高兴了。尽管她的表情稍纵即逝，亦池还是觉察到了。亦池在电话中的声音让我知道了她的懊恼。亦池认为她根本无意冒犯教授，仅仅只是直率而已，并且一问一答之间又是那么紧张刻不容缓实话就脱口而出了。妈妈，我的孩子说：他的中文实在是很差，突然间你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相信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并非无礼，年轻人无意的直率的确很容易被当作冒犯，我们无法知道每一个成年人是否都有博大和宽容的胸怀，牛津的教授同样也是凡夫俗子——我和亦池在电话里聊着，我得宽慰我的孩子。后面的面试接踵而来，亦池还是必须保持轻松愉快和饱满的情绪。不过我也提醒她：这是一个经验和教训，这说明表述方式以及语气是多么重要，这就是课堂之外的人生功课了，需要更多的修炼。不过已经发生的事情就算过去了。没有关系的，大不了咱们不上牛津呗。这一次，我公然用自己的观点鼓励和支持了我的孩子，我把心里想过的狠话说了出来，我说：“牛津作为老牌顶尖大学，如果将来是它放走了你，那将是牛津的损失！”
       2007年2月7号，亦池赴伦敦大学面试。2月14号，赴巴斯大学面试。3月7号赴华威大学面试。亦池选择的五所大学中只有一所大学不进行面试。其中的2月28号，亦池还赶到曼彻斯特，去听英国央行举行的一场辩论与竞赛。而以上大学，在初步选择了亦池的同时，也给她开出了最后的录取条件，那就是在期末的高考中，亦池的三门主课应该都是A，副课应该在及格以上；而唯有华威大学似乎特别重视人文教育，它对副课的要求是AAB，B；一门副课，它居然要求B的高分。当然，还有对于外国学生的英语雅思考试要求，听、读、写、说的平均成绩，都必须达到7分。
       我的孩子，沉着应战，一一完成了在我看来不可思议的复杂的高考。之后，暑假到了。一晃又是一年过去，我的孩子，带着悬念，带着希望，带着梦想，要回家了！
       26 在高考中炼成美女
       2007年6月28号，是我的一个大日子。我的女儿亦池，两年之前，一个16岁的瘦弱毛丫头，匹马单枪，负笈英伦；在过去的两年里，仅仅去年暑假回家了一趟；现在，我18岁的高中毕业生，在经历了英国的高考之后，今天回家！
       我又是一整年没有看到我的孩子了。不管假期是那么多，不管全校同学们是怎么每个假期都回家，我的孩子，只是暑假回来一趟。她知道节俭，哪怕仅仅是飞机票。她也知道用功，哪怕她一个人待在寒假的校园里。这个孩子，她就是这么懂事！懂事得让我这个母亲心酸，当然，也自豪。
       临行的前一天，孩子还有最后一场考试。我不敢打搅她。坚决克制给孩子打电话的冲动。就是一味地忙乎：跑超市，做清洁，洗涤、晾晒、熏香，将她一年没有使用的房间再度打扮得光鲜如新。然后日夜兼程赶往上海浦东机场。
       这一天，到达机场之后，在翘首等待的近两个小时里，我就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了，总是民间俗语里说的“儿行千里母担忧”，明知连孩子们都会烦妈妈的瞎操心，再怎么我都无法超然。
       临行前一天的高考考试结束，孩子就得离校。因这就是高中毕业了，孩子必须带上她的全部行李物品走人。怎么个走法子啊？两年多积累起来的个人物品已经跟一个小家庭似的，英国又举目无亲。再说孩子有能力以及有力气完成这种搬家式的装箱打包吗？她能够不丢三落四吗？护照、机票、银行卡、手提电脑以及各种重要文件资料，可都是出不得一点差错的！而一边紧张的高考，一边还须处理这许多琐碎事务，会不会影响她的情绪和分散她的精力？英国的高考完全是马拉松式的，这个学年整个都处在一系列的考试之中，孩子的体力真的吃得消吗？真的一切都如她自己所表现的那样吗？在电话里，她总是轻描淡写十分抽象：“我挺好啊。很顺利啊。不累啊。”电邮呢，则更简单，就三言两语几个字。我每每都是长长的信写给她，这孩子往往一个字没有，她用自己拍摄或者手绘的各种图片回答我。当然，图片拍得很机智又艺术，我一看就心领神会，也常常忍俊不禁。然而到底，她还是巧妙回避了我询问的许多具体问题。
       亦池现在已经把我划分成全世界最喜欢瞎担心的妈妈这个类别。她的经典举证就是：每个暑假她和她的同学们来回飞行，绝大多数同学在飞机抵达之后，并不急于给家里电话，因为家里正是凌晨，妈妈们正在熟睡；还有不少妈妈事先提醒孩子应该等到她们起床之后再报平安。而我，却在孩子飞行的12多小时里完全无法入睡；我必须要听到孩子报平安的声音才能够踏实。以至于有几次在飞机着陆之后，出关时间等待过长，亦池怕我担心焦急，不得不向陌生乘客借用电话。由于她的同学们来自于40多个国家，因此亦池将我纳入世界范围作比较。亦池的这一举例是能够说明我在这个问题上的傻，我很惭愧，我知道我这样紧张的等待会导致孩子的不从容，我也答应了孩子要慢慢纠正自己。
       可是英国的高考，太出人意料了，我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瞎操心。仅以他们对副课为例吧：我孩子的副课是美术，这项考试，光是文字部分，她就写了48页纸的论文：《论美术艺术中的女性形态》，从古典画家雷诺阿、达•芬奇一直分析到当代画家大卫•霍克尼、曼瑞以及Roy。而对大量画家的画作鉴赏和资料收集，早在一年半以前就开始了。高考除了论文之外，还必须有三组创作画。其中我孩子构思的静物是一块布料，进了考场之后，一口气就画了五个多小时，中途只能用巧克力充饥。况且饿了五个多小时也还只是考试的一小部分。高考分数是这样给出：论文30％，创作30％，高中两年里所有考试和作业的综合成绩40％。试想英国的高考连副课都严格如此，主课就可想而知了。而且副课的考卷也同样交由英国全国高考委员会阅卷打分。
       不过瞎操心归瞎操心，却不揪心。我应该承认，与亦池国内同学的父母相比，今年的高考，我这个妈妈是太轻松太幸福了！一切都是亦池自己搞定，我就只是上网查看她所选择的五所大学的资料。英国高考尽管非常严格却也非常严谨，一是平常的成绩都会算分，二是考试机会有多次，哪门功课你觉得自己已经有把握了可以早考，晚有把握可以晚考，总归取你分数最高的一次。亦池两年高中的优异成绩就摆在那里，如果最后的考试没有发生极大的失误，那么她所选择的这些大学，将肯定会满足她的志愿。
       虽说最后的考试成绩，我们还不知道，在这个暑假里，我们还要等待英国全国高考委员会的通知。但是首先，亦池已经考试过了，她知道自己没有发生什么失误。其次，即便最后万一有哪一门功课没有达到A也没有关系，因为华威大学已经提前给我们家邮寄来了录取通知。华威大学就是很棒的一流大学了！华威之所以抢先通知亦池，乐意以AAB而不是坚决坚持AAA来录取她，应该说这是基于对亦池两年成绩的考察、评估和面试的综合结果，英国大学同样也会争取好生源。
       与此同时，中国正在高温酷暑中经历三天无比严峻的高考，这是一槌定音的高考，不会再有其他任何考试机会，孩子们万万不得有误。不说父母家长，全城都为之紧张，警察倾巢出动，考场路段都实行交通管制。路上遇到亦池昔日同学的父母，焦虑不安地守候在考场外面，头顶烈日，脚踩滚烫路面，母亲一开口嘴唇就发抖：因为女儿来例假了，因为吃了传说中的某种药品可还是没有成功推迟例假，反而把孩子的身体搞得很不舒服，这种状态万一出现失误可怎么办啊？其实孩子的成绩平时是不错的啊！如果考不好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母亲心慌意乱得说不下去，眼泪就已经在眼眶里转动了。
       你们亦池呢？在国外也高考吗？
       我回答：也高考呢。我赶紧安慰几句，结束话题。我不会谈论我女儿的高考，当然更不会冒失地让我的喜悦和自豪流露出来。但是，作为母亲的幸福感，就是这样实实在在地拥有了；就算不与任何人谈论，也觉得幸福。与这些母亲们相比，我为孩子的瞎操心，简直跟玩似的。
       而真正让我从内心感觉轻松的，还不仅仅是孩子的高考过程，更是她驾驭考试的良好心态。比如对于五个多小时忍饥挨饿的美术考试，她就没有一点受苦感和受压抑感。她在电话对我说：“没事啊，很好玩啊。”
       
       她说：“吃巧克力有什么不好啊？”
       她说：“我看旁边的同学没有带巧克力，就送他一块，他说他不需要。我们的监考老师大声惊叹道：‘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刚才看到有人竟然谢绝了巧克力！’考场哄堂大笑，妈妈，我真的好开心。”
       亦池哪里知道，更开心的是她的妈妈。我的孩子在不断地进步。这进步不是学习上的小聪明，而是人生智慧，是越来越多的幽默感。如果亦池如此继续进步，那么她岂止能够驾驭考试呢？
       话又说回来，大约我正是那一类容易瞎操心的妈妈。孩子让我放得下大事，我放不下的却偏偏是小事。事实就是如此：我孩子的高中第二年，整个就是在起早摸黑、披星戴月、忍饥挨饿和风尘仆仆！巧克力能够当饭吃吗？她是中国人啊！是从小就吃我精心烹调的菜肴长大的啊！谁知道她现在饿成什么样了？这个贪睡的女孩子，谁知道她现在缺觉到什么程度？她毕竟才是刚满18岁的高中毕业生啊！假如是在中国，孩子去各大城市的名校面试，那还不得家长陪着？车船机票饭食衣物行李铺盖，哪里还需要她自己张罗？考试的时候，哪里还会让她饿着肚子？英国到底是一个陌生的国家，火车、地铁、公共汽车复杂的立体交通全凭手里拿一张地图，每一条路线都是没有走过的，更加上传言中的恐怖活动，连伦敦的警察都随时高度警惕和戒备，我怎么能不担心啊。孩子迷路了怎么办？迟到了又怎么办？碰到了坏人怎么办？上帝啊——我默默祈祷，我认为英国是有上帝的：请一定庇佑我孩子的安全健康和顺利！我就这么悄悄地自言自语，自言自语。在孩子去英国两年的许多时间里，自言自语的悄悄祈祷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上帝和所有的神能够听见我这个母亲的心声。
       直到此刻，在浦东机场国际厅，在飞机没有落地之前我总是心意悬悬，我只有虔诚地祈祷，祈祷载有我女儿的这一班维真飞机，一路顺利，按时到达。
       浦东机场国际厅的出口处，永远是各种族各肤色的乘客川流不息地涌出。机场却用隔离绳，迂迂回回地，把痴痴等待的人们拦在远处，让迫切相见的人们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可望不可即。天知道机场的用意何在？难道担心人们会错把他人接回家？然而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使得我有充分的时间，注视我的女儿，从甬道里，缓缓走过来。
       航班果然一路顺利，按时到达。终于，亦池出现了。在乘客的行列中，我的女儿，推着行李车，从老远的地方，远远走过来。就在我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有一句被人们用滥了的语言，再也没有丝毫新意的语言，猛然冒了出来，让我不由自主，这句话就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去年的六月份，她高一的暑假，我在这里接过她。那时候，她依然一身孩子气，那种憨憨的初中小女生式的孩子气，腮缘圆乎乎的，白胖可爱的婴儿膘还隐约可见。
       现在呢？今天呢？此时此刻呢？我的女儿，亦池，居然身材窈窕了，脸蛋清秀了，婴儿膘完全消失了！她的肌肤雪白如玉，粉嫩透亮得炫目耀眼，她将自己那一头浓密的天然栗色长发，绾了一个欧式的纷乱发髻，是这样时尚又雅致娴静。她容光焕发到让我怎么看，都不敢相信她刚刚经历了漫长的高考又长途飞行了11个小时。
       这真是太意外了！意外到连相貌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当年她五岁，我在《怎么爱你也不够》里，就对她作出了终极评估，那就是：亦池肤白发黄单眼皮，属于富有特色类，但绝非传统意义上的美人儿。
       可是，现在，我18岁的女儿，就在我面前，无论我自己怎么谦虚，她端的就是一个好人家的美丽的女孩儿；不管是传统意义还是现代意义，她都是！谢天谢地，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这孩子，脚上居然还是穿着那双破旧的旅行鞋。这是两年多以前从国内穿出去的那双鞋，已经被无数的体育运动和校园里的奔走磨损了。然而，她完全无所谓，大大方方，神情自然，笑容如太阳一般明亮和高贵。我俭朴的小美女啊！
       我的小美女一步步朝我走来。我静静看着她，甚至有点陌生感，就像看电影里头的女主角；这是一部由我投资，她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就是这么一个苗条单薄文静的女孩子，独自在英国，顺利地完成了两年的高中学习和复杂的高考，现在稳操胜券，正稳笃笃地选择着她最中意的大学。同时，她还学会了滑冰刀，踢踏舞，斯诺克球；而篮球，羽毛球，室内壁球，游泳等各项运动的技艺皆获得全面进步。她不仅中式厨艺日益长进，日本寿司已经做得像模像样，还学会烘烤西点蛋糕了。高中一年级，她志愿参加长途行走。第二年时高考，时间不够用了，她就在宿舍坚持练瑜伽，显然她体型的塑造与她坚持的种种运动密切相关。
       这个女孩子，还在积极地为艾滋病患者、乳腺癌患者和慈善基金会打工募捐，为此她给老师洗车，她参加舞蹈义演，她还在情人节那天六点钟就起床做义务邮递员，给情人们递送预订的鲜花和巧克力。无论是从前在家里，还是后来在英国，这个女孩子的性格，一如既往地温良清纯厚道简朴，从来不与人争，于是在这个同学们来自40多个国家的国际学校里，她朋友遍天下，生活得健康而快乐，学习了这么多的知识，又还出落得如此美丽。这就是我十月怀胎的女儿吗？就是那个在妈妈肚子里就深感窘迫的胎儿吗？转眼间就过去18年了吗？这个女孩儿，她的盛开超过了我的期望和梦想。当她走到我的面前，我觉得呼吸都是困难的。我傻乎乎的。我实在无法谦虚和含蓄。我骄傲自满得一塌糊涂。我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也不管她是否尴尬，开了一句不是玩笑的玩笑：“亦池，我好崇拜你啊！”
       27 依旧：怎么爱你也不够
       接下来的这个暑假，我和我的女儿，将一起等待大学的录取通知。但是那不再是最重要的了。我们要把这个等待悬念的暑假变成充实的度假。
       我们要去旅行，要读自己喜欢的书，看自己喜欢的电影，听自己喜欢的音乐，拍摄和描绘自己喜欢的风景和画面，探讨自己有兴趣的各种问题。我们要吃喝玩乐，开心再开心。
       我的女儿是成年人了，可以和我一起饮茶喝酒了！我已经备好了绿茶和青茶，法国干红和干白，还有上好花雕和女儿红。我得开始教她品茶品酒，谈经博古，人情世故，格物致知。我们要一边等待高考结果一边总结经验教训，我们要把所有的面试都再一次地经过，主要从中学习怎么说话，怎么直率或者婉转表达，怎么富有勇气，怎么富有幽默感以及怎么保持自己的信心。
       因此，我放弃了出访俄罗斯。当我向有关方面请假的时候，对方说：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过18岁大的孩子了，暑假又长达三个多月，为什么一定要每天都守候着她呢？
       其实人们还是不理解。俄罗斯的中国文化年固然很重要，我的作品又有了一个俄罗斯语种的版本固然也很可喜，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我的孩子重要。高考以后的等待，不仅仅是一个等待，还是一个最容易总结和吸收经验教训的时机，对孩子太重要了。18岁也还是孩子，大多数家长认为：18岁孩子的唯一的任务就是继续读书学习；读了大学再读硕士，再读博士，只要有可能就继续再读博士后。我却认为，这个关口正是学习生活的最好时刻，生活就是日常内容的所有一切，是所有时间体现出来的知识和感悟。无论国际还是国内，再大的文化活动，缺少一两个嘉宾都是无妨的。可是在一起等待大学录取通知的日日夜夜和分分秒秒里，母亲对于自己18岁的女儿，是唯一的，绝无仅有，无可替代的。我一直是我孩子的密友，这个暑假我必须待在她身边，我得随时随地感受她的心理变化，一起商量和处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不管是哪个大学，我们将一起迎接。
       日常生活远远重要于课堂。儿时，我外公刷地在我头顶敲一筷子，只因当年我小小孩儿吃饭把不住碗，冷不丁被他一夺就脱了手，于是外公给我一记当头棒喝，说道：“孩儿啊！饭碗一定要把牢啊！每时每刻都得把牢啊！”这样的民间大实话，却有一种警醒如佛禅，我一生一世再也忘不了。因此，我希望我的女儿，首先能够从真实不虚的生活中懂得生命意义。懂得敬重生命是世间最大的物事。懂得专业知识的学习其实就包括在敬重生命之中，它们其实与享受生命并行不悖。孩子自己在英国的两年高中生活以及高考过程，已经让她取得了初步经验。现在进入18岁了，成年了，就应该及时懂得更多，懂得更复杂的、更智慧的知识，当然蕴含于生活本身。一个人如果游戏玩耍，品酒饮茶，交朋结友，都能如奉大事，庄重潇洒，了若指掌，深获妙趣，那天下还有什么可以为难她的生命呢？如果她慢慢懂得了衣食是一种大事，勤俭是一种美德，心静是一种大气，宽容是一种真爱，知晓是一种最好，那天下还有什么功课她拿不到A的呢？一辈子的幸福和快乐不就是降临她的身心的吗？
       
       就是这样，我们母女慢慢度过等待的暑假。有趣的是，在UCAS(英国全国高考委员会)还没有公布亦池成绩的时候，巴斯就已经提前刷新了它们的资料，通知亦池已被录取，并且大门敞开，根本不要求副课成绩了。华威大学当然也很快刷新了录取资料。这都是让人开心的事情。
       8月16日夜晚，我们再次上网，忽然发现UCAS也已经刷新资料，在亦池的资料里，UCAS公布了亦池最后的高考成绩：为AAAA-a(Art)！这个小a是副课，括号里头说明是美术，连同副课，我的孩子考试成绩是全A！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绩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太骄傲了！尽管我们早已经不习惯孩子小时候的那种亲昵，但是这个时刻，我们还是无法不扑向对方，紧紧拥抱，久久说不出话来。
       很快，我们在网上看到了亦池最喜欢的大学，UCL的网上通知：你已经达到录取要求，我们已经确定你在学校的名额。亦池的第一志愿获得成功。这就是甘地的大学母校。这也就是2007年度再次获得经济学诺贝尔奖的英国经济学家的大学母校。UCL的诺奖获得者，已经上升为19名了。无论他们是从前的老师还是现在的老师，他们都是我孩子的老师。在这所大学里，我孩子都能感受到他们的学风和精神。而能够直接接触和受教于世界上最优秀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学习更有价值？
       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暑假。我孩子给了我最好的礼物，这就是她的健康、美貌和第一志愿大学的录取通知。我给孩子的，还是一道又一道的美食。在孩子面前，大约我最擅长把自己的爱注入进去的，还是我的厨艺。哦想起来了，去年暑假，亦池已经毫不客气地带回了C.C中学的同学来吃过我的菜了。我看着我的小美女，在那里，斯文又热烈地吃我给她做的饭菜，我如此陶醉，如此陶醉！
       9月初，再一次送我的孩子到浦东机场，她要飞向自己喜爱的大学了。马上我的孩子就进入19周岁，中国讲究的虚岁就是20了。我认真地说：该考虑一下选择男朋友的问题了吧？
       亦池笑笑，说：“好的。你等着。”
       她的大学功课，我已经完全不再操心了。她们大学是四年本硕连读，很快，四年以后，她才23岁，就已经硕士毕业。再继续学习还是首先选择工作？已经不是我能掌握的。亦池既然高中都无须我的任何建议，何况大学毕业？何况将来？我的孩子业已成人，她已经开始让母亲享清福了。
       在一个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拥抱里，亦池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们母女之间的私房玩笑话，我忍不住爆出一声大笑，她趁机就走了，就算是与我再见了。她还要抢时间去免税商店给英国的同学买一条香烟过去，尽管她自己并不吸烟。我想也许她也偷偷地吸过香烟或者现在正在吸烟呢。她在英国我怎么知道？算了！我不作这般猜想了。香烟对哪个少年不曾有过诱惑呢？哪怕是看着烟雾神奇地从自己口中喷出来，也是很有趣的，何况女生吸烟还很酷。这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其实，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非常明白：孩子在我们眼里，永远是一座冰山；我们永远只能看见浮在水面的一部分，尖尖的小部分；他们更大的部分更多的内容都藏在水面之下；孩子越是长大越是这样，因为她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告诫自己：做一个该放手时就放手的母亲吧！仅仅从那冰山尖峰的纹路和肌理上，我就能够知道自己孩子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她就会以怎样的方式处理各种诱惑和问题——我相信我的孩子！从她三岁我就有了这个把握！这就足够了！我立在安检门外，一动不动，目送着我亭亭玉立的女儿去上大学。此时此刻，我的心愿，还是当年的话。我还是要说：“只有一点，我希望我的女儿明白，这就是我深深感谢她给了我另一种生活。我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如果她的盛开需要肥沃的土壤，那么我情愿腐朽在她的根下。”
       母亲对于女儿，除了这个心愿，其实还有什么呢？可见当年我初为人母的激情莽撞，也还是没有错。19年以后，纵然有千言万语，意思竟然也还是这唯一的一个，没有别的。作为一个女人，我居然孕育了一个女儿，还亲手抚养了她，我们一起度过了19年的岁月，现在成为我身心健康的小美女，这是一种多么特别多么有意思的生活；为此我深感幸福，并深深感恩于天地日月以及世界上所有好人。
       责任编辑 韩新枝
       【作者简介】池莉，出生湖北现居武汉，现任武汉市文联主席，本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主要作品有《池莉文集》（七卷），长篇小说《来来往往》、《小姐你早》、《水与火的缠绵》、《所以》等；中篇小说《烦恼人生》、《看麦娘》、《有了快感你就喊》等；散文集《老武汉》、《怎么爱你也不够》、《熬至滴水成珠》等。其作品获得全国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五十余项全国性文学大奖。多部作品改编影视，其中电影《生活秀》获得三项国际电影节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