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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木头人
作者:胡西淳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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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入秋燥热了几天,黄昏一场疾雨,小街满是积水。从窗口就感觉到,天骤然凉了。雨刚一停,小街的路灯就亮了,灯光在水汽中像棉花糖一样诱惑人。
       在家闷了一天了,此时我就想出去,谁知奶奶一关门,薄薄瘦瘦的身子倚在门上,像挂着一件风衣,她想厉声最终却无力地说:外边都是水洼,弄一身脏水谁给你洗?不许出去!她扬了扬那干瘦的巴掌,是在吓唬我,我知道那巴掌打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力量,和拍蚊子差不多。此时我倒不怕她巴掌落下,而怕她眼泪落下,自从爸爸妈妈挨了批斗下放到南方三线厂后,家里只有我和奶奶。当然我和奶奶也想去三线,可那里是兵工厂,不让带老和小。这一年我忽然懂事了,不再做惹奶奶伤心生气的事,什么都依着她,她脸上一有愁容,我胸口马上就像塞满杂草一样郁闷。
       出不去屋,我烦躁地趴在二楼凉台上,看街上人趟水缓缓来往,幸灾乐祸地想看到滑倒的跌落水中的人,可看了半天也没有。哗哗的水声像洗拖布,洗得目光乏味。小街积水阻碍不了下白班、上夜班的人,他们或骑车或趟水,没一句抱怨声。我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苦恼,倒觉得水中也有一些快乐。趟水的人流像鸭子一样,爽利地向前扑棱,好像前面有他们立即栖身歇息的地方。那骑自行车的人,感觉自己驾驶着快艇,他们车速不减,在大声吆喝中车轮划出一条泛白行进的水线。
       我在凉台看人,楼下的人已看到凉台上的我。在天庆里胡同口,梁子和顺子正朝我扬手,扬的姿势像轰鸽子,我知道他们要我马上下楼玩。这一年多了,学校早被红色汪洋所淹没,那些出身好的同学都在大风大浪中学会了游泳,而我和梁子、顺子、小雯这些出身不好的学生,都成了太阳下暴晒的鱼鳖虾蟹,被晒得低头耷脑半死不活,每日各个像病耗子一样躲在小窝里叹息。最难熬的是白天,外边敲锣打鼓,广播喇叭嘶叫着,声讨的比唱戏还热闹。可家长就是不让我们出屋,生怕我们去招惹是非,使全家跟着遭殃。我们小街和三条胡同中就有十四家被抄了家,这十四家的孩子一下成了散仙,白天是看不见影儿的,只有到晚上,我们这些十四五六岁的孩子,才恢复少年爱动的天性,被家人放出来,像出笼的鸟前街后胡同地呼呼乱飞。玩不够,闹不够,在玩乐疯闹的瞬间,忘记了已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一切苦楚。
       你看顺子,玩的时候就会傻笑,早忘了他爸因一本日记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肋骨被打断,妈妈精神失常。最让小街大娘大婶心疼的是,那帮抄家的学生,一个大耳光,把他一只耳朵打坏了,耳朵不仅聋了,平日还流脓水;我也是玩起来忘乎所以,不去想几千里外劳动改造练红心的父母;梁子玩起来更是没心没肺,忘了父亲惨死在批斗台上……
       这些日子,天一黑我就浑身躁痒,就像起了一层痱子。心也长了草,蓬蓬乱乱四下扎煞。我央求奶奶说,我想给爸妈写封信了。奶奶连说,这孩子懂事,写信好。我又说,我得出去过过风,想想怎么写。奶奶早就看我待不住了,迟疑了一下,才说,出去早点回来。听完这话,我犹如挣脱缰绳的小马驹,尥着蹶子下楼冲出家门,撒欢地朝胡同口跑去。
       到天庆里胡同口我才发现,除了梁子、小雯、顺子,还有大脑袋、大川、大龙、小三子和臭虫。他们都聚在胡同里多时了,在吵吵怎么继续昨晚玩的“我们都是木头人”。这个游戏,在别处玩都是大伙围成一大圈,一边跑着一边喊着: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笑来不许说话,不许放屁不许龇白牙!说完立即停住,立定站成木头人的姿势。在圈内有一个被罚的人,他要通过找出违规者——动了、笑了的人来替代他。往往是那句“不许放屁不许龇白牙”,让意志薄弱者龇牙大笑!而我们玩这个游戏又有了创新,那就是有一个挨罚者要到胡同里找藏起来的人,而众人都藏在一起,被人发现后,大伙一起说“我们都是木头人”,挨罚者在众人中找一个违规者替代他。这其实也是捉迷藏,可这种玩法,却招惹年龄小的大川、大龙、小三子和臭虫等人的极大兴趣,一到傍晚他们像小巴儿狗一样围着我们乱转。他们乱转的结果就是增加游戏的人数,使木头人的队伍不断扩大。
       雨后的胡同路中间泛着一层粼光,如鱼脊的路使劲向黑处延伸着,在胡同深处拐弯的地方有一束迷离的灯光。月光星光是无法光顾这里的,因为教育局大楼就像一只张开巨翅的老鹰,把整条胡同揽在它的腹下。胡同除黑色的压抑感,还有不可窥透的神秘,当然这给夜间经过的人带来了恐惧和不便,可对于我们玩起捉迷藏的孩子们来说,这里的环境真是妙不可言。
       我们很快通过石头、剪子、布猜拳来决出个人的输赢,而输的与输的再比,最终输的那一位,就是千方百计为捉藏匿者而奔波的人。
       这帮孩子梁子年龄最大。其实梁子只比我大三个月,可他在学校却比我高一年级,他学习出奇的好,老师没讲过的数学题他也会做,一考试总是第一名。他人长得也精神,身材瘦瘦的,腰板溜直,脸也白净,黑黑的眼球看人爱凝定住,使你也情不自禁看他。从小学到中学他总招老师喜欢。我常想,假如这小子不磕巴,那优点还不都让他一人占了。还不错,他磕巴,急眼时磕巴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来,那样子好玩儿可笑至极。虽然他嘴跟不上,可脑瓜转得快,他坏主意鬼花招儿也最多。这不,我一直纳闷,他在石头、剪子、布猜拳时从不输。那天我无意领教了,原来他悄悄告诉几个人和他出一样的手势。而这天的输家是大脑袋。
       大脑袋个子比我和梁子矮半头,可健壮得像个小老爷们儿,刚十五岁身上就满是肌肉疙瘩。他家是小街最富的,解放前他爸是开面粉厂的。他有三个哥哥,一个在国外,两个在北京,家里有保姆,出门有汽车,每周都到起士林去吃饭。当然眼下他家也最惨,他爸自抄家那天被红卫兵打了,据说下手并不重,可还是打瘫痪了,整天嘴巴斜歪着流着哈喇子。大脑袋白天和眼有点瞎的妈妈照顾他爸,晚上才能出来疯玩一阵。他兴致极高,此时一手叉腰一手高扬,模仿时下流行的腔调喊道:知道吗?你们是无处藏身的,你们这帮牛鬼蛇神听着,你们就是藏耗子洞里,我也把你们一个一个揪出来,再踏上一只脚!
       不知为什么我一听这腔调这语言就发烦,而他一模仿,就把所有的烦都集中在他那大脑袋上了。梁子更是,他扭头瞥着大脑袋喊:你、你、你少放这套狗、狗臭屁,今天非把、把你累吐、吐血!
       听梁子说话磕巴这么厉害,就知道他恼火的程度。他狠狠地一摆手,大伙儿跟他走出两丈远了,他嘴巴才喷出那个“走”字。
       别看梁子说话不利索,走道可是飞快,我们这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们严家人几乎都是体育天才。梁子他哥哥是市区运动会少年百米冠军,他姐姐是中学体操队的,身材别提多苗条,高低杠表演的照片还上过《人民画报》,没办法,遗传。据说他爸爸严一成在南洋留学时就是长跑冠军,所以梁子飞跑起来,我们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追不上。不过今天他飞不起来,那缠人的丫头小雯,生怕我们跑起来甩了她,那细胳臂像篮筐挎在梁子的小臂上,也是道滑走不快,小雯常常边跑边打出溜。小雯和梁子好,好到特好那程度。她常做一点让我们烦的事,可谁对她也烦不起来。这不是看梁子面子,用小街曹奶奶话讲:小雯身上有“爱人毛”。
       小雯只比我小一岁,样子长得十分乖巧,小学时,头一次在照相馆照相,她的照片就被放大摆在橱窗里。别看她白白净净像个淑女,可玩起来就是个假小子,什么登梯爬高、爬铁丝网、钻地沟,她都不打怵,只要有人带她玩,她胆子比谁都大。只是小雯脾气被家里惯坏了,任性撒娇,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我们背后喊她“小神经”。这么喊也不冤枉她,她爱和男孩子玩,往往越是男孩的游戏和玩法,她参加得越踊跃。如男孩爱在街上踢球,你瞧吧,她也在其中奔跑;男孩子爬公园墙进去,她爬得那利索劲一点也不差;最有意思的是,那年我们男孩下河游泳光着身子,她竟也脱光了下去,引得男孩子们大呼小叫,后来她穿上裤衩,但上身仍不穿,这不是神经是吗?!我们几个伙伴都清楚,玩这个侦探大贼,她兴致最高,而她一高,我们也跟着高起来。邻居一些大妈大婶都说她一点也不随她妈她爸。她妈是音乐老师,极其稳重典雅;她爸是发电厂的副厂长,见人总微笑点头,一看就像当官的。听说她爸很小就参加游击队了,还说她爸打枪打得准,解放后还参加过射击比赛得过奖状。可那天一大早,小街来了两辆汽车拉来一帮人,说她爸被敌人抓住过,是叛徒,是甫志高式的人物。一番批斗折腾后,她爸被关在区委地下室里。而看管的学生就是小雯一学校的,每次给她爸送饭,都遭到那帮同学啐骂:狗崽子,你还为叛徒送饭,你就是小叛徒、小汉奸!
       
       她白天除了送饭也是再不出屋,和她妈学拉二胡,小街上总传出的二胡曲,悠扬好听的是她妈拉的,那简单的语录歌是她拉的。一到傍晚,她几乎是第一个出现在胡同口,像一只孤独的小羊徘徊、眺望。
       那天我们跟随在梁子身后,踩着急促凌乱的脚步声向胡同深处走去,黑暗中我们感到一种自我驾驭的陶醉。是啊,没人管我们,更没人斥责和谩骂,我们马上就藏起来了,像藏匿到另一个世界里,谁也找不到我们。这条胡同口四通八达,拐弯处一过,就没了路灯。这之前我曾回头看胡同口,大脑袋像悠闲的狼狗在原地转来转去。游戏规则有这么一条,必须是我们藏起来之后,给他发喊一声:来吧!他才可以饿虎扑食地找我们,而我们要往更远、更幽暗之处隐匿。我们多么渴望长久地隐匿啊,这样别人就看不到我们,看不到了我们就有了一种解脱,有了一种安宁;藏起来后,就可以栖身在另一个时空里想事情,想从前的生活,想一家的团聚情景,想永远不回到现实的梦境。
       二
       我和梁子就如何掩藏产生分歧,我说今天小孩子多,就该藏在胡同一家院内,等大脑袋经过后,我们再悄悄溜回到胡同口,而一到胡同口就是大功告成。可梁子今天火气大,说就是要耍耍大脑袋,咱们跑出胡同,让大脑袋在胡同里像笨狗乱转去吧。小雯开始是支持我的,还说藏起来特紧张、特好玩儿,可听梁子一说,她马上变卦,又改口说她就是想往远处跑,跑到天边才好呢!这疯丫头,实在可恨!更气人的是,这帮没立场的小毛孩儿们就知道跟前边人跑,香臭不知,好赖不分。我想,下次,小屁孩儿一律不带!
       以前我常和梁子闹别扭,这其中也有赌气和嫉妒的成分,可经过这半年的世态炎凉和生活的无情,特别是我亲眼看到梁子他爸的惨死,我就从心里为他难受,所以这阵子我最不愿意和梁子争犟。梁子他母亲在街道工作,他爸是财经学院的教授,那天红卫兵呼呼啦啦列队开进来我们街道,专门来抄家和批斗梁子他爸严一成。
       四个如金刚般壮实的学生,把严一成脚不沾地拎上了大卡车。人群一阵骚动,但很快被强烈的口号声镇住。这时一个带白眼镜的人,将一个厚重的大木牌挂在梁子爸的脖子上。梁子爸很胖,躬身站在台上,牌上“严一成”三个字被倒写又用红墨水打了叉。会场口号连天,把小街的鸟和鸽子们全吓跑了,只有街口卖菜车的小毛驴竖着耳朵,嘴巴嚅动着认真地听着。批斗会真够规模,四周的人也真捧场,可就是梁子他爸不好伺候,面对强大的斗争攻势,他就是不识时务,不识抬举,横竖就是不低头认罪,这让红卫兵十分的没面子。
       这时,一位留着小黑胡子的带人上了严家楼上,之后一顿乱翻,说是找“封资修”东西。严婶扎煞着两手,说我们家没那个。只听一人喊道:这不就是封资修吗!楼下正乱翻着,在一个大箱子里,掀开箱盖一揭棉絮,竟是一个青花大瓷罐。不用问,这肯定不是现代物件,可究竟有多古老,谁也说不上来。其实也不用说,遇到这样的东西,往往就一个字:砸!可小黑胡子今天要用它,他把瓷盖拨拉到箱子里,使劲将一个罐拽出来,掂掂觉得够沉,于是就拎着瓷罐上了批斗的大台子。他的伙伴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接下来他们一看乐了,只见小黑胡子来到台中间,一举瓷罐,创造性地将这大瓷罐扣在严一成头上。人们一看他脑袋顶着瓷罐子的古怪样儿,哄然大笑,笑得主持会的白眼镜都忘了领着喊口号。
       梁子他爸身子在摇晃,显然他在拼力控制这种摇晃,他可以控制意志,但无法控制身子的趔趄,而他的腿正渐渐瘫软,就像浸入水中的挂面条,一段段瘫软下去,成为电影中放慢镜头的软跌倒状,缓缓倒地,在倒地的瞬间,他的一只手还拼命挣扎扶着头上的大瓷罐,是怕罐不正,还是怕跌疼,或是怕摔坏罐子?反正人倒在地时,身子和大瓷罐都没发出跌倒撞击声,更没有期待的破碎声,只是在台口的人惊恐地发现,沿罐口边蜿蜒出一条血线,血线点燃惊恐导火索,台的四周爆发出尖叫声。
       随着严婶发疯地叫喊,梁子不知从何处冲上台,他上去就揪住小黑胡子的脖领子,此时,他的嘴也一改往常,咆哮着:你他妈不是人!王八蛋!立时有五六个学生把发疯的梁子拉开。梁子跪在台上心疼地使劲地把大瓷罐从爸的头上往下拔,边拔边大声喊:爸,爸!你怎么啦,怎么啦?
       大瓷罐拔下来了,人们看到一张沾满血和汗的脸,这张脸已没有痛苦没有表情,即使有,也被血渍模糊了。
       梁子他爸死了,像熟睡一样。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扣在梁子他爸脑袋上大瓷罐,是元青花缠枝大口罐。那大口罐是一对儿。每年一到年根儿,河北乡下老家严一成的一个表姑就托人捎来一小袋醉枣,严一成每收到醉枣,就放进他平日摩挲把玩的元青花缠枝大口罐中。他就爱吃这个,可他舍不得吃,每天只吃一个,含在嘴里品咂乡间醉人的滋味,他感觉吃着醉枣就好像活回了童年。可抄家风起时,那个装满醉枣的元青花缠枝大口罐最先被抄走,另一个装在箱子里,放在邻居家楼梯下。那天严一成以为抄家风刮过去了,心里惦记着箱子,就从邻居家悄悄抬回来,可没想到学校批斗他,让这箱子里的大罐正撞在“枪口”上。
       梁子的爷爷是天津收藏名家,过去天津老城里有“苏铜严瓷”之说。“苏铜”就是老城里钱庄掌柜苏兆垣,他收藏的青铜器名冠京津;而“严瓷”就是老城东大车行掌柜严广隆,据说他年轻时为买两件古瓷器,卖了乡下八十多亩好地。严广隆当年收藏有几件瓷器,行家称之为国宝。可严广隆死得早,到梁子爸爸严一成这辈,家境败落,为了生活,为供严一成读书,梁子奶奶做主将一些瓷器卖给他人。严一成不会做买卖,只会做学问,但也是酷爱瓷器,只要生活有一点宽裕,马上想着法儿地买看上眼的好瓷器。所以在藏家眼里,他家一直有上等货。“文革”一来,四下闹着扫“四旧”,严一成忍痛毁了几件,剩下的东藏西藏,最终大多还是让抄家的抄了去。
       只见梁子挨个指着台上人,怒吼:杀、杀人偿命,偿命!你们一个也跑、跑不了!
       三
       我们的眼睛已适应胡同的黑暗,月光返在地面上的一片光泽显得很亮很亮,我回身看跟来的人,虽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他们已感到了好玩儿。我悄声问梁子:出胡同咱往哪?他说:后街有一家,可以绕进教育局大院。
       我们转出胡同匆匆到了后街,小雯说:后街那家人我认识,进去没事。此时小雯拉着梁子的手,她那瘦瘦的小手像抓住了依赖和信任,身子也小猫儿一样偎了过来。白天她去给爸爸送饭常常遭那帮人的推推搡搡,胸上经常被抓几下,身上时不时还挨上一脚。她是自尊心极强的女孩,可每次推搡她她都强忍着,可那天她大腿重重地挨了一脚,她冲着那帮学生发疯大哭,她疯狂的哭相,还真吓住那帮看押她爸的学生,从那天起,那帮学生只骂她不再动手。此时灯影里,她脸上泪痕早被笑意擦去,白天的一切事情似乎全忘了。
       后街的大院子住着两位老人和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叫庆兰,是小雯要好的同学,小雯和五六个同学放寒假暑假都在这院里学习。她家的铁门平时总关着,可门框上面有一把像小铁棍一样的钥匙,往锁孔一插就开。梁子踮起脚勉强摸到钥匙,门很痛快地开了。梁子瞪着眼,把食指压在嘴上,示意都不要弄出声响,身后那几个小子果然都像老猫进宅,脚步没一丝声响。院子里有两排旧房子,青砖墙已斑斑驳驳,房檐也曲曲弯弯,但房脊很高,残存昔日的壮观。据说解放前这是一位邮政官员的私宅,后来也不知怎么就破落了,卖给在银行做事的庆兰爷爷,而庆兰爷爷后来有病,丢了银行的工作,家也越来越破败。小雯说庆兰爷爷极喜欢孩子的,几乎是宠,到这院来的孩子,老人几乎都不嫌弃,早几年庆兰爷爷还和孩子们一起玩踢毽子呢。所以她说就是被发现了也没事的,进了大铁门的孩子,都是他家的客人。
       
       梁子像猎犬一样弓着身向院东墙走,我们也学他的样子向前挪,脚下好像是大青砖铺地,平平整整的,在东墙葡萄架下有一个小木门,而木门那边便是教育局院的花池子。木门开了,我们像一道道影子匆匆闪过。原来花池子离教育局大楼还有二十多米的开阔院子。顺子说,教育局晚上只有赵老头值班,平日他就耳背,此时他正将耳朵贴在收音机上听评戏呢,外边就是放鞭炮他也听不见。
       我们事先也没说一定到教育局大楼,即使想去也不知到那里干什么。进了教育局大院,一种神秘冒险的心境占了上风,这时早把木头人捉迷藏的事忘个干净,只是希望梁子快点把我带到富有刺激、神秘、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怀疑小雯多次来过,她对行走的路线熟悉得惊人,她说,从花池子到教育局地下室窗口四十七步,又说窗口有铁栅栏,上面有新抹的沥青,小心弄脏自己衣服。
       我们长这么大从没进过教育局,只是从外边仰视它,可自从社会上一切都乱了之后,教育局所有斯文的人都被赶出去,紧跟着开进去的是名目繁多的红色组织。据说一个组织就可占两三间大房子,每天进进出出的都是带红臂箍的人。大楼是一座俄式建筑,以前住着清一色的俄国人,环建筑四周修了带花裙状的围墙。解放初期中苏友好,小街人叫苏联大院,后来中苏关系恶化,俄国居民都搬走了,改成了教育局。教育局大楼实际是三层楼,但每层都很高,尤其是一楼的窗口几乎和小街的二楼窗口平行,大楼是附近最高建筑。
       那天一早梁子、小雯到我家小院找我,当时我正在练哑铃,之后我们就在家门口闲聊。教育局的大门开着,拉着人的汽车进进出出,进出的人有的一脸严肃,有的也是嘻嘻哈哈,那样子好像革命并不难。我家门口距教育局门口不到二十米,有辆卡车开来,四五个人在搬运一沓沓传单,那些人的袖标印着“风雷激兵团”,传单是用精细的黄麻绳捆的,不知怎么弄的,传单却散落一地,“兵团”人跑来招呼我们帮助拣。我们不想去,可小雯说趁机可以进去玩玩儿。于是我们帮助拣,拣好一捆就拎着送进大楼里。
       小雯看看我和梁子说:这麻绳真好,咱拽两根做跳绳。她拿了两根三米来长的麻绳,藏在她腰间。
       “风雷激兵团”在二楼一角,我们不知往返几次,搬完最后一捆,“兵团”人笑着说了一些感谢话,我们就往外走,但我们没出楼,而是顺着大楼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上去。
       那天大楼内人出奇的少,没人拦我们,最终上到凉台上。凉台上可以看到小街和三条胡同的全貌。白天凉台是没人来的,我们在上面玩了好一阵,直到看见一侧有开大会的人群,我们才知道楼里人怎么这么少。当时梁子忽然问我:想、撒尿吗?他一问,我果然有撒尿的感觉,而且要憋不住了。他一回头发现小雯还往这边来,便说:小雯你一边待着,我们要撒尿。
       小雯嘟囔一句“缺德”,就闪到一边摆弄她刚拿到的麻绳。梁子在凉台一侧悄悄说:咱往后站点,别让下边人看见。
       他掏出那个就往凉台栏空撒尿,我也跟着尿,热尿划出两道弧线,直奔楼下会场而去,我们似乎听到楼下有人在说下雨了。
       那真是难忘的一泡尿。尿出憋了半天的尿水,我一身轻松,可事后我挺害怕,要是有人上来抓我们,麻烦可就大了!然而梁子轻飘地说:没事,楼高,尿一下就、就全散花了。
       今晚梁子不领大伙儿上凉台,他带领我们去地下室。
       地下室的窗户很隐蔽,是在一个高台上,高台边缘有栅栏,越过栅栏往下有台阶,台阶下就是窗口。我们小心翼翼过了栅栏,没到窗前,小雯瞪着如惊鼠一样的眼睛问梁子:我们被人发现怎么办?
       梁子看了她一眼:你害怕就回去吧。
       也许她知道回去更容易被人发现,再不吱声,只是在过栅栏时她身子一歪,手不小心扶了一下栅栏,手粘上了沥青。此时没人顾她了,都一个接一个地跳进了地下室。梁子不知怎么弄亮了灯,里面亮得和白天似的。地下室堆满了各种东西,有红木家具,有一捆一捆的线装书,还有钢琴、沙发、古代铜镜,还有外国的台灯和叫不上名的器物,这些东西只是在窗口处。梁子说,你、你知道吗?他指着线装书说:那一捆是我、我爸的,里面还有。
       我指钢琴问:这是谁家的?
       梁子摇头,又说:反正都、都是在附近抄的。
       我明白了,这是查抄物资仓库。前不久抄家的一些大件东西都暂时放在这里。小街和胡同里挨抄的有十多户,抄走东西时,一卡车一卡车地拉。我不知梁子带我们来这里是什么意思,是让我们帮他搬回他爸的书?不像。那些书他根本看都不看。我也不想是干什么来的,只是东瞅西看,摆弄一下外国石头表,又坐在沙发上,屁股使劲颠了颠。
       大川从进来就心神不定,他说:咱别往里走了,要是有人来,咱就麻烦了!他分明有些害怕了。
       小雯也随声附和:咱快走吧,大脑袋找不到咱,肯定急了。
       梁子说:今天到、到这儿的事,谁也不、不能说,谁说出去,那些组织和、和派出所肯定和你、你没完!
       我马上叮嘱一句:咱这是玩捉迷藏进来的,要是谁自己没事进来的,让人抓住可别怨咱没告诉你!
       说完这话我也暗暗担心,教育局楼内都不能随便进,更何况跳窗进地下室,这性质够严重的,况且是晚上,人家赖你是小偷,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就说你破坏,怎么办?
       我转身想往外走,梁子说:就、就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我们在黑暗里相望,只有影子的轮廓,看不出眉眼,小雯在我身边,紧紧地靠着我,好像随时让我带她逃走,好像我们会无意将她遗落在这里。
       梁子像耗子一样吱吱走过来,还带来一股浓浓的气氛,没反应出是什么味,是香香甜甜,是不难闻的。快,醉枣,好、吃!梁子把双手捧着的湿漉漉东西往我眼前伸,我伸手一摸,真是湿湿软软的枣儿,我又抓了四五个,别人也在伸手,但都不敢吃,不知该不该吃。
       快吃吧,极好吃的。
       我吃了,真好吃。甜的,有浓浓的酒味,对了,咬第一口时,滋出许多甜辣的汁,一会儿不辣了,只觉得甜,甜得还想吃。梁子又捧来一大捧,几个人都不管不顾地吃,发出咬破大柿子的吱吱声,谁都不想,也不容人多想,甜甜的美味诱惑着快乐的咀嚼,就如同在反复证实个中滋味似的,不断的嚼、不断的吃。我猛然想起,便问:这里怎么会有醉枣?
       我、我们家的。
       怎么到这了?
       抄家、抄的呗,抄古代瓷、瓷器罐,罐里的有醉枣。老家来人,给、给我爸的。
       梁子他爸最爱吃的醉枣还在,从他家抄的各种古代瓷器还在,可他爸,一个慈善的老人已去世两个多月了,阴阳两隔,我不知梁子吃醉枣是什么滋味。反正我的情绪似从高坡猛然下滑,觉得什么都没意思,我看梁子,吃他爸的醉枣也看不出悲伤难过,磕巴儿子、倒霉孩子!
       我的感觉是热热的、晕晕的,轻飘飘地往外走,不知道怎么跳下窗,又怎么迈过栅栏,怎么快速跑过那四十七八步的院子中间地带,包括不知怎么进花池过小木门,只记得走在后街时,不知谁起个头,大伙开始大声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接近于号着唱,唱得激情洋溢乱七八糟,又快乐无比。我感觉嘴巴黏黏的,手上也是。一种微微眩晕感让我脚下发飘,飘得美滋滋的。仔细看时发现,几个伙伴走路身子也不稳,那小雯几乎拉住我胳膊不松手,也害得我走路更是七扭八歪。
       我不知道醉枣里的酒在发挥作用,内心热热的,就想喊叫,就想砸什么东西,说白了是想破坏,想发泄一番。
       我们这帮孩子最小的是臭虫,只有九岁,可这小子自制能力最强,此时他正扶着墙高抬腿向前挪,头还左右晃着,像是瞎子过河的样子。在一块儿玩的伙伴中他的处境最惨,他的父亲去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在西北某监狱;他母亲是缝纫厂工人,只批斗一次,便神经失常,只要见到戴红袖标的就猛的一低头,大声道:我有罪,我有罪!往往她一出现,就吓人一跳。当然从这之后再没人找她麻烦。此时臭虫不知想没想远方的爸爸和那神神道道的妈妈,看他快乐样子,好像忘了一切。倒是大川比较清醒,他说,我先到胡同口看看,那大脑袋还在不?小雯说:他找不到咱,早气得回家了。
       
       我说:大脑袋肯定骂大街了。
       梁子笑了:他骂吧,咱、咱听不见,耍耍这大脑袋,挺哏儿。
       梁子喊:都、都站好,站好。我们像小孩子一样站成一排往前走,大川带头喊号:傻老爷们,傻老娘儿们,一二一!这是胡同孩子行进游戏,我们虚张声势地喊着,胡同的人家肯定有被惊醒的,让他们听听这口号吧,就是和白天喊的不一样。我们像被什么东西鼓舞着,甩开胳臂大步走。夜风清凉,周身的燥热在悄悄发散,只是我们发喊的回声还轻轻震着耳膜,仿佛在梦中有人贴耳发喊,在梦中随风舞蹈。
       快到胡同口时,忽然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像恶狗一样扑向我们。也许是惊吓,也许是醉枣起作用,使我情不自禁高喊一声:卧倒!此时大家竟不顾胡同的潮湿,都像木头人一样失去理智,齐刷刷倒下,倒得晕乎、舒服,好像倒下才是今晚今生最快乐的事。接着有喧闹声,有轻微的撞击声,有绵绵的耳语,又像有清凉雨水弥漫我的脸。反正我是不知大脑袋在说什么,也不知谁把我推推搡搡送回了家,我更不知奶奶说什么。反正我往床上一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第二天我才知道,是梁子把我送回家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舒服极了。醒来我就想昨天的事,那感觉似梦境,我甚至怀疑自己以前曾经做过这样的梦,昨天只是一次重游和复制。只有醉枣证明这是真的,我是第一次去,第一次吃醉枣。
       白天我又成了木头人,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奶奶生气了,我裤腿满是污泥,奶奶边洗边叨叨,哪儿也不让我去,其实白天我也没地方去。几位伙伴家里都有愁人的事,哪有心思跟我玩。外边是喧嚣的,广播车呼呼地开过来又开过去,低一声高一声的,根本听不清喊什么号什么,只觉得一群群人都疯了、癫狂了,似乎全世界人都不觉醒,唯独他们清醒理智,唯独他们能拯救全世界人出苦海。
       我无聊地趴在二楼凉台上,看一辆辆拉满戴袖标的人的汽车呼呼地开过去,车后像拖着一张扫帚,轰轰地撩起漫天迷尘。这时奶奶说:你去买酱油吧。于是我有了出门的理由。外边阳光刺眼,热浪灼人。高音喇叭震荡着耳膜儿,使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沿街而行的大字块儿撞击视线,看过后也不知写了什么。凌乱的废纸散乱在路边,脚踩过去心很乱。大街小街人都如蚁一样惶惶地走,似倔强的公羊奔向目标,又像没头的苍蝇瞎飞乱撞。许多人好像都不用上班工作了,人人赋予誓死保卫的职责,革命事大,其他都是小事了。一队队带袖标的人昂首挺胸走到街口馄饨铺,其中一位交钱和粮票,队伍忽然挨了炸弹似的散开,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革命者吃饭也列队的,想想自己是一个落伍者,什么组织也不让参加。一个让人推推搡搡的人,走路只好低头溜边。
       当我打了酱油经过天庆里时,大脑袋竟站在那,老远就冲我摆手,我站住了,他跑到跟前,低声说:你们昨天去地下室啦?那里可是藏宝洞,醉枣特好吃吧?我笑着点点头。他说,今儿还去吧,带我。可别带小鸡巴孩儿了,他们嘴不严。
       我冲他点点头,他一摆手,用特有的语言强调:还在这集齐。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不愿意他跟我们掺和,我也说不出他哪儿不好,他不是那种“歪脖横”,而是鬼祟地点头哈腰,看他别扭。
       其实我已经有点后怕。我不是怕进地下室,而怕这几个小鸡巴孩儿的嘴巴,他们太小,一旦说出去,倒霉的肯定是我们几个大孩子。大龙、小三子和臭虫肯定不能带了,小雯一惊一乍的,也一边待着去,抱我胳膊也不行了。比较可靠的还是梁子、顺子和大川,这仨小子要是地下党,被敌人抓住吊起来打也不会承认的。至于我呢,也不会差的。对了,我怎么能被抓住呢?
       漫长的喧嚣在夜降临时渐渐远去,街上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小贩的叫卖声开始诱人,是卖豆腐干的。我下楼买了两块,奶奶和我最爱吃这个,是火腿味的。晚饭后,奶奶说今晚别出去了,我苦着脸皱着眉说:闷了一天了,不出去走走,我肯定发烧。奶奶不怕别的,就怕我感冒发烧,听我一说,忙不迭地摆手:别说了,甭闷着了,早去早点儿回来。
       我心里暗笑,她话音没落,我早沿着她摆手的瞬间飞跑出去。
       远远地我看见梁子和小顺、大川正冲我摆手,显然他们已等得不耐烦了。没等我在胡同口站稳,梁子就说一个字:走!我们就像土匪上梁山似的并肩走进胡同里,黑影里梁子向我显示他怎么发现这地下室的,并告诉我里面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在这帮小伙伴中,梁子成为我们“头儿”,我猜想有三个原因:一是他爱拿主意,而这主意往往比别人的好;二是他仗义,帮别人,从不埋怨别人;三就是他不骂街,不喜欢打群架,用我们的话就是不流氓。在伙伴中一旦成为“头儿”,自己就不能太随意,不能让大伙吃亏。梁子和大川好像之前也去过,俩人说起什么红木大柜和大屏风,说屏风后面还有战刀和钢盔呢。之后我问:那还有多少醉枣?俩人哧哧地笑,梁子道:还没醉,还想吃。
       那家伙,一大罐子呢,根本吃不完的。
       大川用手比划坛子的形状,他两手一抱向外用力奓着。我暗想,抄家是抄“四旧”,这醉枣也是吗,噢,也许大瓷罐是,可砸“四旧”也没砸啊!竟被人送进地下室,也好,不然咱哪能吃上醉枣!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那装醉枣的大罐,罐边落满灰尘,那个瓷盖却被摸得锃亮,开盖可见酒香四溢湿漉漉的醉枣。多年之后我回忆这装醉枣的世间少见的元代青花缠枝大口罐,它普通得就如各家的咸菜坛子,如果那时我们淘气无意间撞碎毁了它,就如同踩破一个气球一样不疼不痒无动于衷。可它却是国宝级的文物啊!
       我们吃过两次了,里面还有少半下呢。小顺曾问梁子:这么多醉枣,你可解馋了。梁子说,我爸就让我吃十几个,之后都是我爸自己吃,我爸吃、吃一年呢!
       此时我不能对伙伴们说,来吃醉枣的劲头儿胜过玩捉迷藏,地下室是个危险的地方,可越是这样的地方,去了才觉得有意思。我从没想去了会怎么样,我们是多余的人,多余的人就干点多余的事吧,不然真活活把人憋死。
       出后胡同口拐向后街,我们四人同时愣住了。小雯和大脑袋正在大铁门口等着呢。在这儿我得说一句,这大脑袋平时跟谁说话都扬着头板着脸,唯独和小雯说话歪着斗大的脑袋,凑到跟前,脸上的笑像一堆烂柿子,还故意柔声细雨,别提多恶心,可他自己还不知觉。我看见梁子狠狠白了小雯一眼,不知是看她来了不高兴,还是看见她和大脑袋在一起不高兴,反正梁子脸色铁青。小雯穿了一身很显眼的浅花裙子,样子像夜中的玉兰。假如穿这身出现在跳忠字舞队伍中,这衣着和身段是招人看的。可此时我们要到地下室去玩,她和她的裙子都是多余的。
       还是我先搭话,小雯在这干吗啦?她说我等你们玩。我大步不停地继续向后街走,我们今天不玩了,我们去谦德庄看摔跤的。我斜视梁子和顺子,他们对我这样说很乐意,梁子还机动地配合,帮着溜缝儿:对,我们不玩了,昨天玩了,今天我们看、看摔跤的,你就甭跟我们去了。
       大脑袋冷笑道:少跟我玩花活,到地下室去玩,想不带我去,我自己去!
       梁子烦大脑袋,话干脆不打弯:就、就不带你去,你自己去吧。
       大脑袋慢悠悠从我们眼前走过,边走边说:找别扭,对吗?咱就别扭起来看!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当时怎么也没去想,这无意的抬杠、戗火会引来麻烦。
       其实在这帮人中最不服梁子的就是大脑袋,这也难怪,那时一般孩子营养都差,根本不懂什么是身体素质,可大脑袋家里竟有国外健身杂志,外国人的肌肉大得吓人,感觉不像是人,几乎是《西游记》中牛魔王之类的人物才有这样的体形和肌肉。他不仅有这杂志,还有大小的哑铃和拉力器,那小子每天喝牛奶练肌肉块儿。他除了个儿不鹤立鸡群,其宽度厚度都是超粗超重的。这人一突出就爱显摆,而且是越人多他越来劲。那天他正在胡同口跟几个小子吹嘘学校怎么练双杠,这时顺子远远走过来,穿了一件国防绿军上衣,而那几个听他白话的,立即全神贯注地看顺子的军上衣,并跑上前,啧啧赞叹顺子的军上衣和扣子,他们把大脑袋干在那儿。
       
       顺子的国防绿上衣,是塘沽当兵的表哥给的,已经旧了,但军装那时是最时髦的衣服,哪个孩子有件军衣军裤,哪怕是顶军帽,也被同伴刮目相看,所以顺子趾高气扬的,见到大脑袋也没说别的,就说这衣服来历。大脑袋本来看绿衣服就害怕,因为他家的人都是被穿绿衣服人打的,一种报复心理的火气忽被顺子点燃了:妈的,你也穿他妈的绿衣服,你配吗?
       我怎么啦?我有军装,你眼气?!
       狗熊穿大褂——你他妈还装人啦!
       说着大脑袋就揪住顺子的衣领,还没等顺子挣扎,他就缓慢地给顺子来了一个“大背胯”,顺子整个身子从他脑袋上摔了出去。而顺子的军上衣脏了,屁股和脊背摔得生疼。顺子边哭边骂起来,他躲闪开骂,他怕大脑袋再摔他。大脑袋就是霸道,他不高兴时往往要拿一个小子撒气,而撒气的方式就是拽过来,上手一扳,腿下一绊,哪怕是比他高半头的,也常被他摔倒在地。
       可是他不该和梁子较劲,也不该小瞧这个精瘦的伙伴。梁子当然知道大脑袋的力量和摔跤特长,但梁子自有绝招,那就是他和大哥练的反关节擒拿术。我们光听说他练,可谁也没见他使用。那天,大脑袋在路边为几个看热闹的孩子翻了一个跟头,接着一个亮相,他问顺子、大川和一帮孩子:怎么样?像不像杨子荣?
       顺子、大川和几个看热闹的孩子都说:像,像极了!可小雯却说:杨子荣哪有这么胖,像胡传魁。
       大脑袋就怕别人瞧不起他,他联想到小雯跟梁子好,更让他来气,于是他那脸又堆起烂柿子的笑,说:小雯,咱俩就演一把《沙家浜》怎么样,你来阿庆嫂,我演和你好的那位……
       你演胡传魁呀?
       不,我演在上海跑单帮的阿庆。
       《沙家浜》哪有这一段!
       我一演不就有了吗,我教你,咱来。说着就去拉小雯,小雯一甩手,嗔怒道:你远点儿!
       我就不远点儿,看你怎么办?大脑袋歪着脑袋往前凑,小雯就紧躲,那样子就像猫戏弄鼠。也该大脑袋倒霉,这时梁子正走过来,一瞅这阵势,火就直冲脑门子。他说:好男不、不和女斗,你干吗?
       也是大脑袋想在小雯和众人面前把梁子威风压下去,便冲梁子叫板:别以为谁在乎你,就冲你,你能怎么的?
       梁子居高临下,说:你要是不服,咱就“单挑儿”,你可别、别尿裤。
       大脑袋气坏了,伸手就抓梁子后衣领,他也想给梁子来个“大背胯”,可没等他做第二个动作,他的胳膊早被梁子一拉,又借力进招儿,一个反关节,大脑袋顿时疼得坐在地上。从此有梁子在,大脑袋不敢“横踢马槽”。我和伙伴们也故意夸大其词:好嘛,梁子这小子会武术、会擒拿、百步掌。其实百步掌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只听卖菜老头儿的说过这么个名儿。
       看大脑袋怏怏地往东走,我们就继续往西,梁子还是想甩掉小雯,说她太扎眼。知道我们不带她,小雯愣在那里,虽看不清脸色,估计不会乐意,一个大丫头跟着,真是不方便。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多一次暴露我们的机会,恼就恼吧。我们都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
       还没走出后街,顺子悄声对我说,小雯跟着咱们了,怎么办?梁子应声道:上厕所。我虽然不怎么同意这低级的做法,可也没别的办法,这么大丫头,总不能没脸没皮跟我们上厕所吧!都明说不带你玩了,“小神经”,你还黏糊嘛?!
       厕所味儿忒大,几乎是刺鼻子辣眼,我在里面打个转儿,立即出来了,之后那仨小子陆续出来,我们四下一看,小雯走啦。我们相视一笑,也算她知趣,知道男厕所不能进,还没疯到家!
       五
       我们原路返回,匆匆脚步带着风。远远就看见大铁门那没人。我们熟练地找钥匙开门,又麻利地过木门、穿花池,那劲头就如侦察兵夜间突袭敌人指挥所,我们像箭一样飞过大院,直奔地下室窗口,并像狸猫一样敏捷地跳了进去。也许白天的无聊和压抑太久了,对夜晚丰富的游戏和无法预见的快乐就如节日一样珍贵,也只有到了游戏的情境里,我们的思绪才属于自己,才忘掉所有忧烦,忘掉小街四周曾发生或要发生的一切。我们在自我麻醉,自认不再出息,将自己一味地“扮小”,以小年龄、小身影出没自己构想的小世界,在那里我们忽然有了小鸡戏老鹰的机智,有了老鼠偷油吃的快乐,有了猴子称大王的无所顾及,有了超乎想象的胡作非为和发泄苦闷的恣意破坏。
       没想到梁子对地下室的情况是这样的熟,他让我们搬过一个书柜将窗口挡上。大川傻傻地问:这能挡住人进吗?梁子踢他屁股一脚:不、不挡人,挡光。
       接着灯亮了,地下室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楚,眼神不够用的了,同时也怀疑昨天来的是这里吗?
       梁子领我们爬过一个书堆,进了一个过道,过道旁有个小门,小门推开是一间屋子,一按墙上的开关灯亮了,这屋四下没窗,放着一排落满灰尘的沙发。梁子兴奋地说这地方好,大声叫唤外边也听不见。说着他学了两声牛叫,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接着大川拉过门口一个大皮包,打开后发现是一套军服,开始不知是八路军的还是日本鬼子的,一看大壳帽帽徽算明白了,青天白日,国民党的。顺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军服就往那破背心上穿。手比比划划喊道:给老子冲,冲上去,赏二两大烟土!
       我仔细在那堆满查抄物资的地下室中寻看,那时我还不懂文物,也没有文物的概念,我只觉得一些东西很古老,或者很洋气,在外边这些东西全砸了、烧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东西竟幸免。这里还有许多外国画册,都是精美的画,有风景人物,还有许多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那样子挺滑稽也挺招看!还有数不清的照片,照片已发黄,一堆一堆的,有的放旧抽屉里,看样子被翻腾多次。还有许多箱子,里面有各种金属牌子,不知是奖章还是证章,反正不是解放后的东西。在脚边我看见金黄的穗子,一拽,竟拽出一把大洋刀。洋刀很长,但不是很沉,我拿在手中,做了几个劈斩动作,自觉很威风。这时顺子又拿来醉枣,我边吃边去看那装醉枣的大瓷坛子。那是浅蓝色的坛子,蓝得模糊儿,可上面是枝枝叶叶的,画得细致极了;除去尘土,那瓷面似有一层抹不去的油脂,摸一摸滑润极了。里面还有醉枣,多年后我猜想,那坛子里的酒可能是上好的衡水老白干,不然不会这么香。
       根据这些东西判断,这都是小街人家的东西,有些既不是文物也不属于封资修,反正抄家那阵一时兴起,逮什么抄什么。梁子悄悄告诉我,他家的几件宝贝瓷器都在这里,可我没看见,也许我看见也没留印象。我们在这私密的空间看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脑子里没留特殊印象,好像有的东西能记住,就因为好玩儿。我也偶尔想过,这些东西还能回到主人那里吗?
       玩得兴头上时,顺子忽然神情惊慌地跑进小屋,声音有些变地说:有人,有人在外边在喊。
       我们都屏住呼吸,静听外边声音。这时传来喊声,吓得我们连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脑袋一点点涨大。真有人在喊,还有人敲窗户。我们都聚在窗口处想对策,我看到窗户一闪,进来一个,再仔细看,竟是小雯“小神经”!
       真是臭狗屎,这缺德丫头竟也进到地下室来,不仅没甩掉,还狗皮膏药粘上揭不下来了。有什么办法,谁让你梁子昨天带她来呢。
       透过窗口,看到小雯的身影,正一步步向里挪,不过她已把浅花裙子换成长裤和大背心。她说:你们吃醉枣了,我闻到味了。
       我低声对她狠狠地说:来时没人看见吧。
       她摇摇头。
       梁子也不说话,用眼睛狠狠地剜她,可她装作没看见。
       我说:你是姑奶奶,你别出声了,别把人招来!
       我拉她进来时恨不得狠狠推她一把。我又问:没人看见你吧?她说:没有,真的没有。
       我们又回到亮晃晃的屋里,梁子已不是刚才那样了,他捧着醉枣给小雯,脸上异常温暖。
       我们吃着醉枣,翻看着画报,大川和梁子不时扫一眼小雯,因为小雯看的画报里有许多男女裸体照。梁子拿一本画报试图去换那本,小雯说:不换,人家没看完呢!咳,只好由她。
       
       画报上的山水风景和城市风光把我带入梦境般的国家,虽然我也知道苏联、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南斯拉夫等国家,可画报上的风景不仅是这些国家,好像还有美国,人的服装那么美,汽车那么多,吃得那么好!什么时候能到画报上的地方走一趟就好了。吃了醉枣,昨天那甜丝丝、晕乎乎的感觉又漫了上来,周身软软的,就想躺在那看。画报上的图案开始出现重影,接着就变得模糊,很想睡一觉,这时我看亮闪的灯光边上添了许多光来,也许大川和梁子也是这种感觉吧?他们已躺在沙发上,眯着眼把画报扔在一边,在哼唱“远方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啊!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歌唱得不好也不坏,绝对的悠扬,只有醉枣才能生发出这种悠扬和甜晕。在封闭的小屋中我们可以唱可以跳,可以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可以大口地呼吸,随意地折腾放纵。
       梁子拿着画报,在沙发上跳一种扭屁股舞,他说这是水手舞。小雯说我学过水手舞,是这样跳,小雯开始示范。她的确受过舞蹈训练,一跳舞样子可迷人了。那瘦瘦的腰肢一扭一动,一弯一摆,美极了。他们不停地跳,我怀疑是醉枣让人兴奋。不知什么时候梁子把上衣脱了,在沙发上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头上还戴一顶军官帽,跳得身上发红。顺子也脱了上衣,和别人赌气似的跳得更快更狂。小雯噢噢地怪叫了,是笑他俩,更是给自己助威。跳完她跑出去了,肯定是拿醉枣去了。她找到一个高脚杯,里面装满酒和醉枣,她边吃枣,边咂一小口酒,她说这酒不辣,甜的。顺子也跑出去,接着梁子也不落后地出去,他们回来都为我抓一把枣,放在一个很大的古代人物画的大瓷盘中。
       我的肚子开始发热,包括喉管。我知道这是酒精在起作用,那梁子和大川又在沙发上跳双人舞了。接下来我就不知何时闭眼了。竟眯了一小觉,待我再睁眼时,沙发上的人影模糊,但感觉不一样,仔细看那两个小子竟模仿画报上的姿势跳舞。并喊着:小雯出去。小雯说:我就不出去。从声音我知道,小雯也有些醉。梁子大声地念一张传单:敦促反革命分子投降书,你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想隐瞒下去吗?办不到的,因为……
       他念这个一点也不磕巴了。
       小雯开始跳一种只有她懂的舞蹈。对于舞蹈我不懂,但我知道她是少年之家舞蹈队的,只见她身子像河边弯曲的柳枝,被微风掠动,风来枝条舞,觉得她的胳膊腿一下子变得颀长,又像一个天鹅在湖边戏水,是仙女在天河游弋。她脸色潮红,眼神迷离,扭动细细腰肢,似乎随时跌入她舞出的意境中。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泡醉枣的酒里还有壮阳补肾和梁子他爸自己配的中药。
       我们忘了一切,大声唱着,发泄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人疯可能就这样吧。
       这时忽听窗口有人喊:都出来,都出来!
       我惊得一身冷汗,忙拐出过道朝窗口望,而那三人忙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窗口分明站着人,但看不清有几个,两只手电光柱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地下室的空间,我的心猛地一紧,坏了,真的给家闯祸了。关键时刻还是梁子异常镇静:别、别慌,咱就说是来玩“藏、藏猫猫的”,没注意进来的。
       对、对!顺子随声附和。小雯看样子是吓坏了,手不停地哆嗦。我说我在前边,人少咱就跑,人多咱看情况。
       窗外站着两个人,不知是大楼打更的还是哪个组织的人,我们奇怪,在地下室号着唱歌,楼内人是听不到的。没办法,让他们堵个正着。
       一个厉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顺子小声说:我们玩捉迷藏的,一不小心进来了。
       不小心?昨天不小心,今儿又不小心?唬谁呀!
       奇怪啦,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昨天来过?那他们昨天怎么不来堵我们?!
       不知为什么,开始我还慌张害怕,可听他们一嗓子,我还不怕了!对了,我们一没拿东西,二不是小流氓,三没搞破坏,我们捉迷藏的,怕嘛!
       来到窗口看清了,站窗口两个人都不过二十四五岁,有一个戴白边眼镜的高个,另一个留着小黑胡子。认识,他们批斗人时常常站在台上。不过此时看小黑胡子眼睛很大,大得吓人。他的大眼睛始终盯着小雯。我开始担心小雯拿了地下室什么东西,仔细看放心了,她裤兜平平的,手上也没拿东西。我不知他看什么。
       出来!都出来!
       甭磨蹭!快点!
       是命令,更是训斥。
       我们一个接一个爬出窗外,想是我们爬出的姿势一定很猥琐,神情很狼狈。爬到窗外我们没跑,他们也没再高声大气地训斥,只是说这是捉迷藏的地方吗?要是坏人进来丢了东西谁负责。说轻了,是淘气捣乱,说重了,就是破坏文化大革命!
       连训带吓,但我已心安,他们不像是要处理我们。只是那小黑胡子的眼神还像狼一样,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
       我们站成一排耷拉着脑袋,做出痛改前非的样子,心里希望快点结束这番训话,心想再也不来这里了。
       那白边眼镜好像不愿和我们纠缠了,好像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干,而小黑胡子却没完没了,他坚持要下去看看,并对白眼镜说:斗争很复杂,绝不能疏忽,你盯住他们,我押着一个下去看看,看有没有炸药!
       他一指小雯,你跟我下去。又朝我们脸上扫射道:谁也甭想跑,只要我抓着一个,到派出所一打听,你们谁都跑不了。真到那个时候,你们的性质可就是敌我矛盾了。我下去一趟,只要没事,你们马上就回家!
       我们都希望这一切快快结束,而且用眼神相互提醒,别发傻,千万别乱动!
       小黑胡子和小雯又下到地下室,那样子似在押解,看了很不舒服。这一年来看了别扭的事太多了,多得在心里一过都不留痕迹,心已麻痹,好像已不会激动、不会愤怒、不会痛苦,内心不希望有倒霉的事发生,可一旦发生也不太在乎,似乎这一切都是注定要来、注定要发生似的。我们就是站在地下室窗口前,没有尴尬和恐惧,更没有羞耻,只觉得这是游戏活动过程中的一个插曲,一个必须有的一个程序。
       不知是楼上亮光闪的还是因为阴天,抬头看不到星星,沉闷得像蒙在一个大鼓里,透不过气,也呼吸不痛快,就想此时有什么破坏性的发泄,或听东西的大破碎声、大爆炸声,也只有这样,才显得我们还活着,还在这个死闷的地方木然地东张西望。
       四周没有表,也不知他们去了多长时间,在我们感到极不耐烦时,小雯和小黑胡子终于上来了。我看不清小雯的表情,可小黑胡子一脸轻松,冲白眼镜说:让他们走吧!不过,你们记着,再让我碰上,咱就甭废话,马上送局子!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放查抄物资的地方,你们在里面乱祸害一气,这不是破坏“文革”吗?!要是不信,你们就折腾着看!
       我们边听小黑胡子大声呵斥,边惶惶地往大院外走。我看梁子拉了小雯一把,还凑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小雯嗔怪地一停步,眼睛夸张地白了他一眼,梁子揽住她的腰继续走。我们小街的伙伴都知道梁子和小雯已好到恋人的程度,对他们有亲热表示也习惯了。那时一个自感不错的小伙子,总希望身边有个女友,那感觉神气得很。小雯甘愿当这个角色,她真喜欢梁子。
       出了大铁门,小雯和梁子不知在说什么,侧耳细听,仍听不清。梁子对我们几个说:你、你们先走吧。下面不说了,我头也不回地走,身后紧跟着顺子和大川。没走多远,顺子低声道:你注意了吗?小雯头发有些乱,眼睛像刚哭过。
       大川说:我看小黑胡子不是好人,小雯真笨,让她去她就去。我听出他们话的意思,可我不知为什么脑子就没这根筋,是不成熟还是发傻!我想,不会有什么事的,咱一帮人都在,他怎敢欺负小雯!
       走出胡同口时,我和顺子、大川相互望了望,什么也没说,各自往家走。那天有月光,但是乌涂的,就像心情。躺在床上,才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或已经发生,想不明白也就不想,管它呢,一迷糊就睡过去。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我们走后的一幕。
       就在离大铁门不远的街边,俩人像牛顶架小声吵吵。
       
       梁子问小雯,他在里面问什么了?小雯一扭头:没问,就四处看看,然后说你们胆子够大,要是不看你们年龄小,都送局子。
       还有呢?梁子低头踢飞一个石子,虽然他希望,但不相信这么简单。
       没啦!真的。
       不可能!
       你、你为嘛哭。
       我没哭。
       你、你肯定哭过,唬我?!
       梁子已把问题想得最严重了,他知道这个时候什么都可能发生。他不管不顾地把小雯推至脊背靠墙。狠狠问:他、他把你怎么了?
       没怎么!
       不说不行!
       他把我强奸……
       你为嘛不喊!
       我……喊不出来。
       我操!梁子一脚踹在墙上,他精神已疯狂,眼里有两道火蛇。他仰脸看着天,在心里盘算什么,他似乎知道该怎么做,可满脑子绝没有什么过程,却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揍他,揍死他!
       六
       回家之后我曾仔细回想一些细节,觉得两个地方有些蹊跷,一个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去地下室的;另一个就是我们五个人,小黑胡子为何不盘问我们,而单单问小雯。而小雯出来时脸色和神情也有很大变化,可具体哪不对劲儿,我又说不上来。只是多了担心,可担心什么,我更说不上来。反正心乱乱的、惶惶的。
       一连两天我没出门,每天上午十点奶奶到南里居委会去,这一年来奶奶常在要做饭的时候被招去开会。此时老的少的都要求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要为国家和世界操心,操心的方式极其淳朴简单,就是每天到居委会和大家一起谈体会,而且都是一个口吻、一样的态度、一种精神,人云亦云,照别人讲的来个鹦鹉学舌。尽管每天排队买菜的队伍越来越长,菜越来越少,可人们一想到世界上那受苦的三分之二的人,顿时幸福得高喊口号,激动得列队去长街游行。
       第三天上午,梁子忽然到家找我,只见他头发散乱,脸色发灰,眼里有一层血丝。他仰身往我的小床一躺,半天才冒出一句:那天,咱、咱走之后,那两个小子,到、到地下室去了。
       什么,他们去地下室,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
       原来在那天晚上他就悄悄潜回大院子,果然等来有人下地下室,如果是别人他也只好回家去,可他一看是小黑胡子和白眼镜,他躲在一边要看个究竟。当那俩人背着一个麻袋从地下室窗口出来时,他真想大喝一声:站住!可他是一个人。这一喊还麻烦。
       转天我又在那盯着。还是那两个人,小黑胡子和白眼镜。
       他们干吗去?
       偷东西呗!
       偷嘛了?
       瓷器罐子和别的,反正有、有我爸那些东西。
       唉,他们是砸这个的,怎么偷,为嘛?
       我他妈知、知道吗?
       怪嘞!
       我脑际出现一幅怪异的画面,那两个前几日还站在台上正气凛然地喊口号、戴大红袖标风风火火的人在带领人砸“四旧”、砸老瓷器、烧古书的人,忽地在夜幕下像娄阿鼠佝偻身子钻进地下室,然后背着大包小裹东瞅西望地黄鼠狼般地快速溜走。
       我还是不大相信。可梁子不是那说瞎话的人。
       啊哈!他妈的,白天是革命者,晚上周扒皮。
       逮他们?
       逮!
       不知哪来一股冲动,我就如八路军埋伏打鬼子一样心跳、激动,就像也被批准参加红色组织,被批准参加大规模行动一样荣耀、英勇。我真的感觉好玩极了。说,我们几个一下子把那两个戴红袖标的小偷人打趴下时,他俩除了哎呀,头一句话说的是嘛?
       我们这是革命行动,保卫胜利果实,我们要对重要文物文件进行重点的保护……我们正在做着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
       他奶奶的,揍!
       揍够了,送区指挥部。不,直接送公安局关监狱,没错!就这样!
       梁子说今晚咱到胡同口聚齐,就你我和顺子,小鸡巴孩儿一个不找。
       梁子异样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下午下了一场暴雨,奶奶说几年也没下这么大的雨了。小街一下积了很多水,小街一时水深至膝盖。天黑前水渐渐退去,小街上留下片片淤泥,淤泥中有废纸破鞋子等污物,两只死猫被冲在街口,七扭八歪地躺在那里招苍蝇。
       一下午我脑子都是梁子和晚上的事,不知怎么的和梁子说事时那种心跳、激动、荣耀、英勇感觉全没了,只觉得有了麻烦,究竟什么麻烦自己也说不清。说心里话,以前我干什么都是不想后果,可自从家里摊上这么多事,要干淘气的事,我肯定先想奶奶,再想远方正在艰苦改造的爸爸和妈妈。可眼下我又无法拒绝伙伴的恳求,况且我也想看看今晚到底能有什么事!
       晚饭后我刚一出门,一眼看见梁子和顺子在不远的道边等我,我迎上去,也不搭话,脖子一甩,就往花园路走。刚一拐弯,我们都愣了,我和顺子互相看看不说话。小雯又来这一手,这次梁子没说话,上去一搭小雯窄瘦的肩膀就走,那样子像狗熊夹一根大葱。
       自从我隐约知道小黑胡子强奸小雯后,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梁子要和小黑胡子玩儿命,可梁子情绪激动狂骂一通后,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举动了。人都变得缺血、麻木了。想想也是,找小黑胡子拼命会有什么结果呢?发生这事之后,梁子对小雯更好了,常见梁子贴近她轻声说话,手搭她肩上,而且从梁子眼神和动作都带出来丝丝爱意,小雯挺受用、挺滋润。让我想啐一口的倒是小雯,表情一点也不哀伤,一点也不恼怒,脸上平平静静,那种事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真是贱!
       不知为什么,从那时我眼里小雯已不是像白瓷器一样的小雯,而是灰瓷的裂纹的小雯。
       走出老远梁子才问:你们都没拿家伙,打不过怎么办?
       仨打俩差不多。
       还有我呢!小雯不失时机搭腔儿。
       我心里骂:屁股绑鸡毛掸子——愣充大尾巴鹰,碍手碍脚的就是你,你以为是玩木头人呢!今晚干吗去,去抓小偷,不看梁子面儿,你就是说得再好听,也不带你!
       今晚显得安静,高音喇叭也哑了,大汽车和一群群的人也累了也歇去了。街上人不多,我却觉得四周很异样。一路只有收音机里传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的唱腔。唱腔很熟,可今晚听着心乱,那锵锵的锣鼓声像我的心跳。进大铁门,找钥匙开门,过木门、穿过花池时,梁子弯腰在地上摸,他摸出一长一短的木棒子。他把短的拿手里晃了晃,把长的递给我,说:这好歹也是武器。我一看是铁锹杆。看来他是认真准备了,也知道今晚不是游戏。我暗想,我们打了他们后果会是怎样呢?在社会上各种武器早就展览并大肆使用了,而我真的想到要打人了,心还发慌。我不是胆小,我担心他们说“阶级报复”。对了,我打的是小偷,对,用流行的话就是:全民共诛之、共讨之!小偷破坏革命该打!咳,到时候看吧,那俩小子来不来还不一定呢,我们却武装到牙齿了。
       我根本没想到在大院还要潜伏,看来我们是来早了。按梁子的手势,我们都要趴在花池子后面。还是顺子鬼灵鬼灵的,他到大楼另一侧撕了一张大字报,那里的大字报也不知糊了多少层,他一揭,竟是厚厚的如纸板的一大张。顺子将这纸板一铺,趴在上面很舒服。
       我趴在那里才觉得这事有点可笑,没人说那俩人今晚还来,就是来也不知道几点来,人家要是后半夜来,我们总不能在这儿趴到后半夜吧。人家就是来了,没拿什么东西,我们也是白白在这里王八趴窝了。人家就是真拿东西,我们上去管,我们又算老几呢?麻烦,这事我们想得太简单、太草率。反过来他们咬我们到地下室祸害东西,我们可就难脱身了,况且这年头,只要带胳臂箍儿的,不说话就占一大半儿理,一说话还不得把我们一顿揍,不挂牌子游一圈就是捡便宜。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这纸板上扎满钉子,我正趴在钉板上。我刚要说话,顺子问梁子:他们能来吗,咱这么趴着太没劲。
       梁子趴在那兴趣盎然,小雯和他挨得紧紧的,俩人仅占一个人的位置,脑袋抵脑袋说话,那样子就如一棵瓜秧长两个倭瓜。梁子扬身道:再等一会儿,不来咱就、就走。小雯也一扬身,朝前一指急促道:你看,来啦!
       在我们冲着的大楼右侧有两个身影,晃晃荡荡地朝楼后走来,从身形看,是那俩小子,他们还真来了。我知道,这个时间楼里许多灯都关了,显然人们不是回家了就是休息了,而恰恰这时,他们来地下室偷自己喜欢的玩意儿。
       
       他们大摇大摆来到楼后,还说笑着什么。他们轻快地跳进地下室,连回头望望的戒备也没有。那样子像是肚子饿了,去自家厨房取点吃的,随便吃什么都行。
       顺子撑起身:咱过去看看?
       等一会儿,看他们拿没拿东西。
       梁子到底还是有高见。但我却说:不行,等他们拿了东西出来一跑,咱可就抓不住了,就白来了。梁子被我一说,也觉得有道理,我们就聚在地下室门口处,如果那俩人出来没拿东西,我们就飞快跑掉;若发现那俩人大包小裹,我们就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此时没有一丝紧张,只觉得是看乐子,看街边变戏法的一样。四周本来黑黑的,在黑地方待过一段时间便不觉黑了,倒觉得别处太亮了,亮得刺眼。梁子半认真半开玩笑对小雯低声说:看情况不好,你就往花池子那边跑。
       也怪,梁子说这类话一点儿也不磕巴。小雯侧扬着脸,有点儿撒娇:我哪也不跑。你们到哪我到哪。
       顺子可能是在心里骂,可一下竟骂出了声:小神经!当然这也是我要骂的。
       小雯白了顺子一眼,装作没听见。
       隐约听见下面的脚步声,地下室的灯光又灭了,两个身影出现在小窗下,不用仔细看,那身形已告诉我们,他俩又偷了,其中一位后背已隆起罪恶的大包,人赃俱获,该看我们的了。我血一热,冲两个身影发喊一声:站住!不许动!顺子和梁子也跟着喊,喊得没层次,没威严,甚至是乱七八糟。
       我发出口令后也觉得好笑,这是电影中的台词,而配备台词的是一把手枪,可此时我连比划的动作都没有,有的只是一时的勇气。
       七
       你们是干什么的?干什么的?小孩一边玩儿去!走,一边去!
       他们一下子比我们还横。
       我们盯两天了,你们盗窃,是盗窃犯!没想到小雯在这节骨眼儿说出这么有劲儿的话,这话如锋利的刺刀,直戳他们心窝。
       梁子低语:动手,跟我上!说着他就往地下室里跳。我连想都没想随着跳下去,我落地时顺子也跳下了,他还重重地撞了我一下。到底是梁子,他跳下之后,没容那俩人反应过来,上去不偏不向各抡一棒子,一棒子打着小黑胡子的腰,一棒子打着白眼镜大腿,俩人都疼得蹲在地上,身上的包裹也滚落在地,发出瓷器的破碎声。梁子事后告诉我,这叫杀威棒,跟《水浒》里学的,这两棒子还真把这俩人打蒙了。接下来省了很多事。我们推他们到地下室里,灯亮了,我们开始教育这两个小偷。我发现梁子打开包裹时,脸色铁青。包里是彩色的小瓷器,好像有瓶子形状的,还有小盆状的,有两件盘子已破碎。
       我们根本不知道那破碎的瓷器曾是他家的,曾是他爹的心爱之物。梁子情绪有些乱,本来是要审问他们为什么偷东西的,可梁子过来又抡棒子,吓得俩人乱躲。
       我当时根本没用脑寻思事,只是恨这两小子。该收拾一下这小子。
       地下室里还弥漫着醉枣味,一切都很熟悉,只是我们的角色变了,我们从灰头土脸的成了耀武扬威的人,而白天的雄狮猛兽此时成了笼中赖鼠。小雯不知从哪掏出了醉枣,先给梁子又给我和顺子,我边吃醉枣边想,这俩人该怎么办。
       随着他们疼痛减弱,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但看清是那天来地下室玩儿的孩子,他们马上变脸,恢复了面目。小黑胡子冲小雯厉声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敢管我们?!咱们老账还没算清呢,你们又来这儿!
       白眼镜也不失时机地帮腔儿:这是仓库知道吗?你们来这里就是犯罪呀,你们还不知这其中的严重性,你们给家里闯大祸了!
       这俩小子打的正是我们的软肋,我们才不管是不是犯罪呢,况且犯罪标准早没了,可我们怕给家里闯祸啊。我们内心的畏惧也许已表现在脸上,已被他们迅速捕捉到,他们顿时来了嚣张,小黑胡子一手摸着后腰,一手指着梁子:我知道你,你老子是历史反革命,你再跟着反动,就是死路一条!
       白眼镜也像找到反击的突破口,大吼一声:你们这是反攻倒算,知道吗?赶快停止你们的错误做法,给自己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否则死路一条!
       他们这套术语念得极其娴熟,就如我们背珠算口诀一样麻利,那凌驾一切的目光又开始扫射我们,我还真害怕了,我恨不得快快结束,快快走出去,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偷眼看顺子,他很是木然,像傻小子一样看着人家,倒是梁子和他手中的棒子在威慑他们,梁子一棒子砸在红木大柜上,啪地一声,把他们镇住:你们算什么东西!革命没你们这样的!专干坏事,偷查抄物资,你们他妈的才是破坏革命的坏分子,今天就是要、要教训教训你们,叫你们看看……绑、绑起来再说。
       说着他一步蹿上去,胳臂夹住小黑胡子的脖子,这时顺子一点也不木,他过去就抱小黑胡子的双腿,来了一个“老汉抱槐”,一下子健壮的小黑胡子就像一个大萝卜一样被摔倒在地。只见梁子从后腰拽出一根精细的黄麻绳,那是那天捆传单用的,黄麻绳那一下套住他的手腕,七缠八绕竟把这小黑胡子绑了个结实。小黑胡子倒在地上,惊恐地瞪着眼吼道:快放开我,要不然,你们几个小子可都得倒霉!
       梁子已不怕倒霉,他跟着使了一个踢足球的“外脚背”抽射,踢小黑胡子的肚子,踢得他只有团身“哎呀”的份儿。
       这时,白眼镜弓着腰想往外跑,可我拿着长棍子早拦住了他。我说话的声有些变,但斩钉截铁:你最好别动,你动,我这棍子可不好惹!你别动,我也不打你!
       反正异常慌乱的我总算把他威胁在墙角里,他惶惶地看着梁子捆绑小黑胡子,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让他的眼睛嘴巴张到最大限度。
       梁子过来,也不由分说就绑白眼镜。白眼镜可能看到那一脚“抽射”,他表现得异常老实,怎么绑就怎么配合,好像绑完了就没他事了。他用极温和的口气说:咱有话好好说,别这样。
       看你们还、还威胁谁!
       谁较劲就、就先给他两脚,我就不信!
       跟你说,我们还、还不怕倒霉!
       梁子这会儿有时间和他逗闷子。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简单,我们把他俩绑在红木大柜上。这红木大柜不知是谁家的,能放在这里也许有别的原因,那大柜门上雕刻有山水画什么的。
       一上绑,人果然老实了很多,起码他们不乱动了,眼神里没有凶狠了,也没有嚣张了,就剩无奈了。
       说吧,为什么偷这里东西?轮到我耍威风了,我感觉我的声音很凛然、很成熟,当然也很过瘾。
       他们可能要学什么英雄人物,对我的审问不理睬。我一下觉得自己很矮小,很猥琐,没有一点他们往日台上的威风,我就不信!我抬手打了小黑胡子一个耳光,我心说:我这是为我爸我妈打的。接着我又踹了白眼镜一脚,我这是替我奶奶踹的。我说不清这是不是报复,反正挺解恨。
       接下来是顺子对他进行了触及皮肉和触及灵魂的教育,顺子有个奇怪的动作,他打出一个耳光之前,他都捂住那已聋的耳朵。他打之前也不说什么,之后也不说。只一个耳光,白眼镜哭了,眼镜被打掉地上,看白眼镜哭相可怜,顺子又捡起没坏的眼镜给他戴上,顺子看看白眼镜,摇摇头,没再打他。
       小黑胡子大声说腰伤了,他一说还便宜不少,起码少挨了顺子的几个耳光。
       梁子展开他的政治攻势,让俩人不敢不老实,他一指小黑胡子:你强奸少女,是死罪,知、知道吗,死罪!
       那短棒子不轻不重地砸在小黑胡子的肩头,他啊的一声,五官痛苦地揪聚在一起。
       偷查抄物资,就是破坏,肯定关监狱的!
       短棒子又轮到白眼镜的肩头,他嗷的一声,声音极其夸张。
       每到节骨眼儿上时准有小雯,这不,这话问得多有杀伤力:说吧,偷了几次?
       说!
       三、三次。
       “啪”地一声,小雯轮起手中的画报抽小黑胡子。我和梁子也受启发,也拿起画报,卷成一个卷儿。
       偷的嘛?
       瓷器和画报,还有照相机、军服。
       “啪、啪”两声。
       也许是他俩皮肤黑、光线暗,也许我们都没有打人下狠手的勇气和经历,虽然他们被打后反应不大,但皮肉灵魂已触及,俩人脸色已灰暗,眼神也无光,往日的神气荡然无存。白眼镜已开始求饶:是我们的不对,你们解了恨,就放我们吧。
       
       放你们,你们再找人收拾我们,是不是?
       啪!
       小街上的人让你们打“海”了,这回该你们的了!
       啪、啪!
       小黑胡子也觉得山穷水尽,他哀求:我们错了,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啪、啪!给你再耍威风的机会……
       妈的你那威风呢?耍流氓,臭流氓!
       啪!啪!啪!
       梁子下手重了,小黑胡子已开始流鼻血,白眼镜嘴角也出血了。
       我发现打人并不痛快,而是使你更加恼火,小街上往日被打人的惨相都像放电影一样在瞬间映现,我是为他们打,否则我抬不起胳膊。
       梁子看着我说,你脸发白。其实我看他也是脸无血色。我们坐在箱子上,大声喘息着,感觉四周被燥热笼罩,胸口发闷,后背的汗悄然浸透衣衫。我们又吃醉枣,又不时看看他俩。他俩也在看我们,头来回摆动。顺子给他俩灌枣酒,他们不敢喝,小雯喊道:不喝就打!一声喊,他俩乖乖地喝。之后小雯又像猫玩老鼠一样,给他们脑袋扣上大壳帽,又一顿折腾。
       他们两个手都反绑着,一条大绳又将俩人绑在高高的红木柜上,这红木柜两米宽,却有三米多高,看起来很沉。柜的四框和门上雕刻着各种花纹。梁子将两团纸往他们嘴上一堵后,说:走吧。
       这一宿够他们呛吧。我说。
       梁子说:没事。
       他俩眼神怔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们,既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那眼里似乎庆幸这一切折腾快快结束,希望我们快快离去。
       我们又抓了一把醉枣,往外走,顺子嘟囔说:他们腿没绑,得绑。他从打开的箱子里拽出两根黄丝绒绳,那好像什么衣服上的。我们在窗口等他一会儿,他出来了,就关灯,走了。
       回到家,奶奶说你身上怎么有酒味,我说那后街有口酒缸打了,我们在那玩,身上都有酒味,奶奶半信半疑,之后我头沉得厉害,就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已把昨天晚上的事忘了,是忘了还是根本没去想,对我都不重要,关键的是我并不知地下室发生什么或会发生什么,说不是操心的年龄似乎也是为自己开脱,或许是一种自我赎救,因为我确实像每天一样吃早点、听收音机,无所事事地陪奶奶买菜。快到中午的时候,梁子忽然来找我,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知道吗,公安局到地下室了。
       顿时我脑子里出现一片空白,我感觉自己声音有些颤抖:那俩人肯定告咱了!
       那俩人,死了。梁子轻轻地说,我看到他咬了咬下嘴唇,眼睛看着窗外的天际。
       谁说的?真的!
       小雯去、去看了。
       我有莫名的慌乱,嘴里也控制不住地叨咕:怎么会死呢,咱没怎么打,死了,这事,不好,咱不能倒霉吧,咱可不是让他死……麻烦!
       梁子此时出奇的镇定,他说:现在没事,公安局正在大楼各组织里查呢,他们怀疑凶手在大楼里。
       你还知道嘛?
       没了。
       我看得出来,梁子内心也很乱,他相信我比他更有主意,也希望我这里有一丝安慰。我说:顺子知道吗?
       我到他家去了。
       小雯都知道吧,她那嘴……
       没……事!
       我和梁子匆匆下楼跑到街上,远远地看着小雯贴墙站着,脸阴沉着,似忧虑全世界的事。
       那几天我们晚上都睡不着了,半夜常常惊醒。一早我就去梁子家,我对梁子说:有倒霉的事我俩顶着,绝不把顺子供出去,就说这事我俩干的。梁子说:我想一个人顶,可怕人家不、不信,那就咱俩吧!
       这话不知道怎么让顺子知道了,感动得他眼泪直流,在街边拍打我的肩说:哥们儿,真铁呀!
       八
       那些日子我们知道了什么叫惶恐,知道什么叫惶惶不可终日,我在找排遣恐惧的理由,终于找出两个:一是他们罪有应得,小黑胡子批斗梁子他爸致死,还强奸小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至于白眼镜,虽无死罪,但偷查抄物资也不是好人;二是谁也没逼他们死、害他们死,是他们自己为逃脱,拼命挣扎,致使大木柜倒了,才被活活压死。
       我一直奇怪这么大的立柜怎么就倒了呢?
       半个月过去,凶手没抓到,整个案情也像是一团乱麻。
       眼看尸体不好保存,小黑胡子和白眼镜所在的“红色司令部”一周后就召开隆重的追悼大会。因为开追悼会,教育局大楼没有人把门,大人孩子都可以进出。小街许多人到里面看“烈士”。进去的人一派立志革命、支持革命行动的样子,他们哪里有动静往哪跑,哪里热闹朝哪奔。那天小街的人都动员去,我和梁子也去了,在会场后排我还看见大脑袋,他探头探脑地藏在标语牌后边。我们悄悄绕到他身后,喊他一声,他竟惊得一抖,面色苍白,脸上满是恐惧。我说:跟我们上凉台玩去吧?他连连摇头:不、不去了,我在这看。
       梁子白我一眼,意思是找他干吗。我们想上凉台,上到二楼拐角处才发现,通往凉台的楼梯门上了大锁。我们只好退到楼下。
       此时我们才知道小黑胡子是大学机械专业大四的学生,他叫刘沧海。小街的人都认识小黑胡子,认识他除了在他主持的批斗会上,还因为他踹了小街段如贵那一脚。小街上的人家出身大多不好,而三代贫农出身的就段如贵一人,这位造纸厂烧锅炉的,一时成了小街的中心人物。一下班他就带着他那小脚老婆忙着贴大字报,张罗开批斗会,带着红胳膊箍挨家挨户喊人游行去,小街人说他两口子是俩酒糟鼻子蹭痒痒——对儿红!可有一天他那小脚老婆不小心从批斗会台上掉下来,摔成脾破裂,送医院后急需输血。当时去到医院的人一大帮,包括大楼里一些组织的学生,经检查只有小黑胡子的血型合格,结果革命热血输进三代贫农段如贵小脚老婆的肌体中。为此小黑胡子的事迹还上了广播和报纸。可没过一星期,那小脚老婆手术刀口还没拆线呢,段如贵蓟县农村老家便来人揪斗段如贵。小街人纳闷啊,三代贫农出身的也挨斗?来揪斗的人士有证据证实,段如贵在日伪时期当过伪保长,这一下成了够“线”的人物。于是在小街召开段如贵的批斗会,会上,轮到小黑胡子上台来时,他一改往日声讨的习惯,既不发言也不喊口号,上去就给段如贵一个“窝心脚”,当时就把段如贵踹趴下了,十分钟后才见他爬起来。事后小街人慨叹:多悬,那一脚差点又一个脾破裂。
       那白眼镜小街人也熟悉,但不知他叫王瑞廷,更不知他是经济专业的毕业生。追悼会上有个小插曲,谦德庄一个精神病老头儿,一定要到会场给白眼镜磕头,开始组织会场的人不让进,可听小街人一解释,马上就把老头儿扶入会场中央。那白眼镜每天早上到街口吃一小碗豆腐脑儿,可有一天他刚吃完,就看见门外一身脏衣捡烟屁股的老头儿,他看了很久不想离去,最后忍不住了,买了一大碗豆腐脑儿和三个烧饼,招呼老头儿进屋来吃。老头儿也是光吃不说话,白眼镜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老头儿吃完,眼里满是泪水。有多事的人问他,他含混地说:那老头儿特像我死去多年的爷爷……
       追悼会场设在院子里,一幅大照片挂在会场中间,我这才真正看到小黑胡子的清晰面目。照片上胡子不黑,只有微黑的一抹,眼睛似在凝视,很是精神、帅气。白眼镜头发浓浓密密的,一双眼很有神很和善。可他们在小街开批斗会怎么那么狠呢!
       追悼会上还看到他们的父母,小黑胡子的父母是山东农村来的,白眼镜的父母在安徽,他们的父母都是最质朴的农民。他们没有眼泪,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目光空洞,似乎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追悼会上有人带头喊口号:要严惩凶手,血债要用血来偿!紧接着队伍开始抬着刘沧海的画像游行。队伍还特意到公安局门口停留,向公安部门施加压力。
       革命在继续,两位烈士的事迹很快忘了,小街人只是在闲聊时才提到地下室死过两个大学生。
       我们的情绪也渐渐平稳,都闭口不谈地下室,甚至不玩捉迷藏和木头人游戏。其实我们内心深处都有了伤痕,伤口很深,就是愈合了也有一条粗粗拉拉的刀痕。我和梁子、顺子都有个不成文共守同盟,那就是永远不说出我们在地下室干的一切。
       
       九
       我们惶惶惑惑过了两年,之后就开始上山下乡,我们也没想到这个运动正改变我们的命运,我们这一茬孩子几乎都面临着离开小街。命运不可选择,很快得到消息,梁子要到黑龙江建设兵团去,小雯要和梁子一起走,梁子不答应,他说:你按政策,可以留城,跟着起、起什么哄!以为那是玩去,神经?!
       小雯哭了。
       最终梁子去了建设兵团,我去了内蒙插队,顺子去了山西,大川去了河北邢台乡下,大脑袋去了津郊,小雯按政策留在城里。
       多年风来雨往,我们大都知道彼此大概的消息,但很难聚首,儿时的伙伴也只有在闲暇,在过年时想想,可都有了家,有了自己一摊子事,大家聚齐竟成奢望。
       三十年后,一件意想不到事情竟成全了儿时伙伴的团聚。这年香港馨达隆拍卖公司公布拍卖目录,这目录让一直在珠海工作的梁子看到了,梁子从建设兵团选调在哈尔滨上的大学,之后到澳大利亚读硕士,回国后在珠海华同DO公司任总工程师。其实像这样的拍卖目录他经常浏览,父辈爱瓷器爱收藏的基因在他成年后越发凸显,这次让他坐立不安的是,馨达隆拍卖公司拍卖样品中竟有父亲当年的元明青花藏品。其中有他家常摆的明青花钵式炉、元青花人物纹花觚。梁子发誓要把这件东西买下来,这也算对老辈儿有个交代。卖掉海边的联体别墅,在香港以350万港币将此古玩买下。这期间有古玩“掮客”找他“卖行市”,所谓“卖行市”就是出售此古玩的信息,包括此古玩的来龙去脉。梁子花了八千咨询费,得到了让他心口发堵的消息。这两件东西都来自天津一玩家,那人以120万人民币卖出的。
       三十多年,偌大天津,虽说是自家的藏品,可谁能说清楚古物已几易其主,只是这东西没破碎,就是老天长眼,严家祖上荫佑了。
       经过讨价还价,梁子又给“掮客”3000元,这掮客竟告诉梁子这罐收藏的确切人家,这一说唬得梁子两眼发直。
       是大脑袋,就是小时一块玩的大脑袋。他竟有我严家的宝贝,真是奇了怪了。他由一惊转而一怪,继而一怒,那大脑袋不会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不会不知道这是严家的东西,可儿时伙伴就昧良心这么不讲义气地“匿着”,这叫嘛玩意儿!掮客还透露一个细节,那就是这藏家据说还有一个大罐,据说是元青花缠枝大口罐,世间就两个,他占一个,另一个可能毁于“文革”。
       梁子一听元青花缠枝大口罐,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自感心跳得厉害,克服多年的磕巴此时就是克制不住:你、你说的元青花,缠、缠枝大、大口罐,在、在天津?
       掮客从圈内人得到确切消息,这大脑袋曾在一家酒店和几位玩家打赌“戗火”。他平时别提多小心,可那天这小子酒喝得大,一醉就忘形,就显摆,生怕别人小瞧他,就拼命逞能逞富,一时“火”戗到那啦,叫板已“叫”到下不来的地步,他硬着头皮,让五六个人同时看了这稀罕的大口罐。
       梁子心情已由骚动变为平静,平静中就有理智和宽慰,不管怎么说,这东西还在呀,严家老一辈藏品还在天津,还在那小街上,这就好!这就让他心安。话说回来了,收藏就是一时拥有,谁能世代都搂着。多少大收藏家,人一死藏品流向有缘分的新藏家,新藏家也像当初一样珍爱着,这就是藏品生命的延续。这便是藏家最大的乐子。当然这是达观的藏家思想品行,可谁又能完全做到呢?人生以来固有的占有情绪,总会在某一时像曲蛇一样,在欲望土层中蠢蠢欲动。梁子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出话来,让掮客帮着高价收这大罐,没多久掮客带回的冷冰冰的消息:一是没这东西;二就是有,人家也是死活不卖!
       梁子自认为是有自制力的,可自从得知这大口罐消息,他几乎天天想这件事,一想就把小时候的事像放电影一样过一遍,过完电影他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恨不得立即回到天津小街,见到儿时的伙伴,见到小雯、顺子、大脑袋……这种想法像一个大沙袋,时时重重地压着他,使他每天都有一种沉重感,以致夜里出现长时间的失眠,白天精力集中不起来,最简单的数据看过也记不住,说话总出错儿!甚至挺熟悉的同事竟叫不上名来。不行!他想,也许只有回去一趟才能解除心病,回去才可减负,才能摆脱什么。
       这年春节前,梁子返回天津,首先他找到大脑袋,一见大脑袋,他吓了一跳,大脑袋典型姿势就是仰脸挺胸,身材粗壮,而此时的大脑袋背已驼了,腰是躬着的,窄窄的瘦肩,肚子满是赘肉。除了肚皮最大松懈的就是下垂的巨大眼皮了,整个人看去萎靡、苍老。如果不是那硕大的脑袋,梁子几乎找不到他小时候的影子。
       大脑袋在天津的经历也挺坎坷,动员上山下乡时,他成街道落后的堡垒户,街道代表去动员他磨破了嘴皮子,可他就是不报名下乡,最后街道上报上级,派来十几位据说是“动员模范”来攻坚,一连七八天黑白连轴转,把大脑袋一家人都熬得血压高了,最后大脑袋终于硬着头皮下到天津西郊,在那生产队只干了半年,就说有心脏病,一直在天津“疗养”,最后还真办“病退”回天津。他卖过菜,卖过鞋,也卖过书刊报纸,卖过邮票和假古玩文物。八十年代末到东南亚缅甸、越南往国内倒腾古代瓷器发迹,如今已是津京收藏名家,自己家有一栋小楼,有一个男孩。
       大脑袋见了梁子亲热地长久拥抱,接着就叹息岁月无情。话语间不断咳嗽。他见了梁子真是兴奋,眼皮使劲抬着,胖手在摆动,说话还像小时候那样咋呼:梁子,这里一切由我张罗,一个是把小时候的哥们儿凑起来,再就是咱俩好好喝一顿。现在咱哥俩儿就找地方喝!
       小雯好找吗?梁子在说这句话时,自己都感到名字这么熟悉而陌生。
       能找到,我有她的电话号码,人家不愿搭理咱。咳,还是小时候那股臭劲儿,清高得一塌糊涂。我说你到了,她准来。
       小雯来了,他们仨就聚会在小街附近的“鸿起顺”餐厅。
       每个人变化都很大,让梁子感觉变化最大的是小雯。她是很会打扮的人,讲究时尚却不显山露水,一件咖啡色窄袖小衣套在石磨蓝长裙上,一双低跟儿偏带羊皮鞋,衬着她依然苗条的身材,让人感觉精致得体。虽然已是中年,眼角已有岁月的微痕,但她白皙、干净,仍有姿色暗动人,看她时人们很容易想到电视台一位女主持人。梁子知道小雯的传奇故事,她的故事可以拍成一部电影的,她当过纺织厂团委副书记,也因误杀吸毒贩毒的丈夫,在监狱待了七年。小雯主动握住梁子的大手:什么时候到的,怎么,自己来的?
       梁子只顾看小雯了,答话时竟顿了一下:啊,来了,自己来的。他看小雯时内心不知为何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他觉得小雯生活应该比眼下更好,可究竟该怎样他也说不清。他们彼此简单问候之后,剩下的就听大脑袋白话了,尤其是两杯酒下肚他的话更密了。
       梁子不知道,这二十几年,酒已成为大脑袋生命中必须有的血液、生活必不可缺的水,他是一天也离不开酒,甚至早晨就着煎饼果子喝。长期无节制的酗酒已伤了身体,肝脏都有了毛病。可他已患“酒精依赖症”。不喝酒什么也干不下去。好在他这些年倒腾古玩挣了大钱,花钱看病喝酒都不在乎。
       这天晚上,小雯喝红酒,儿时的两个伙伴喝了两瓶五粮液,梁子喝了有五六两,剩下的大脑袋全干了,他还要上酒,被梁子拦住。他们说了许多,没有主题,没有层次,甚至没有段落,说起小街的旧事也可以穿进网上流行的一句话,说到小时候的任性能联系到现状成败,小时候的陈年旧事都被装在一个大口袋里似的,这一晚通通被他们托着袋底倒了出来,倒的过程中,不时泛出新的奇忆和细节,想不兴奋不拍桌子都不行!
       小雯静静地听着看着,她不是共享,而是独享话题分泌出的昔日时光,她像独守一方荧屏一样,细细看着梁子说话喝酒的样子,在咀嚼品咂到难得的幸福和梦幻感,他们的许多话都在她内心发出轰响,可她不敢吱声,生怕自己的一句插话惊扰或稀释了梦的甜美。
       
       他们说起当年“文革”当中的事,也说起教育局地下室死的两个大学生,更说起那可笑的可悲的追悼会。这时梁子忽然问大脑袋:你知天津这地方谁收藏了我严家的元青花缠枝大口罐,我想花高价收回来。你这几年在这圈儿里玩儿,肯定能帮上我!
       小雯在猜测,这也许是梁子来津的一个原因。是啊,他家老一辈留下的东西,就是他们生命气息的延续,此时她恨不得能立刻帮上他。可自己帮不上,大脑袋能吧?他懂,他会折腾,他有办法帮梁子吧?
       听梁子提元青花缠枝大口罐,大脑袋愣了一下,脸上肌肉僵硬,但马上说,这是多年的事了,咱打听打听。不瞒你说,这几年我没少倒腾瓷器,可像你家那么好的东西,根本见不到一件。我跟你说,真有你家那样东西,在社会一露面,立马让国家收了去,对啦,那可是官窑国宝级的东西啊!
       我就想替老爹收回来,不然我这下半辈子过得不踏实。
       小雯不失时机地把酒杯伸至大脑袋跟前:我敬你一杯。这事你得帮梁子,我们都知道,你朋友多路子广。
       小雯敬酒,让大脑袋很得意、很有面子,他的回应也很男子气:这么说吧,梁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可把酒干了之后,他却醒悟到事情还有巨大的难处。那硕大的脑袋低了低、晃了晃:太难、太难了,几乎不可能!
       这个话题造成他们难得一瞬的沉默。
       之后他们又说起儿时的伙伴,梁子听每个人现状,大脑袋知道得详细,这话题让大脑袋说得很溜,很开心。
       最后小雯问梁子:你住哪儿了?梁子说住附近宾馆了,大脑袋说梁子你到家里住吧。梁子明白,要是和其他伙伴,他肯定不去住宾馆,可大脑袋是搞收藏古玩的,忌讳别人到家里去的。所以梁子坚持住宾馆,说宾馆可以上网,他每天晚上要在网上和公司人通信。
       大脑袋实际也不是真让梁子到他家住,他是“杀鸡问客”,见梁子一推辞,连说也好也好,再不相让。大脑袋也看出小雯和梁子还有话要说,就故意大度地说,梁子,小雯是你小时候的密友,送她回去就该是你的事。
       梁子和小雯搀扶酒后的大脑袋往不远的小街走。大脑袋的眼皮更大更红了,硕大的脑袋低垂着,身子不时绷着劲向后仰着、笑着,说话变得含混。他们一直把大脑袋送至他家的小楼门前,看他进楼才离开。
       夜风轻拂,俩人对往日都想了很多,想要说的很多,可话到嘴边变得干涩,话出口竟失去本意。梁子一个小动作让他们瞬间回到了从前,他轻轻地揽住小雯的腰,这一揽小雯就像获得了支撑即失去了支撑,她依偎在梁子胸前,眼里噙满泪水。
       你怎么不常来?
       小雯,到南方吧,南方也许更适合你。
       是吗?
       我想是。
       梁子,我总想你……
       我也是。
       他们由小街走向公园,走向海河边,他们谈了一夜,走了一夜。
       十
       大年初五,经大脑袋精心策划,我们这些儿时的伙伴竟奇迹般在大脑袋家聚会。
       顺子在石家庄机床厂当工人,厂效益不好,便辞职下海卖服装,成了服装生意人,日子还不错。
       大川在邯郸汽车修配厂当气焊工,是厂里的劳动模范。
       而我在北方长春当过工人,当过编辑、记者,在一大企业工作。
       那天清晨下了场小雪,太阳出来时雪停了。我们这一帮小时候的伙伴又站在小街上,街道变窄了,四周也显得局促而拥挤,可我们心情却格外清朗。我们彼此都在脸上身上寻找昔日的痕迹,昔日的东西都在,只是多了矜持和稳重。可以看出我们都珍视这次见面,尤其大脑袋更是跑前跑后地张罗。我们在公园玩了一上午,在过去玩的小山、河边、广场和游乐场照了很多像,最后大脑袋开来一辆面包车,说是拉大家去起士林吃西餐。都上车了,梁子忽然说:咱们应该去教育局大楼转转,再看看那个地下室。一句话,大家都沉默了。我说了一句:看看吧,都二十多年了。
       大脑袋一点头,车就开回小街,一直开进教育局院内。教育局已改为党校,院内许多设施都已改变,大脑袋认识党校的后勤主任,最终同意我们到地下室去。
       地下室内没存放什么大东西,地上只有一堆废弃的暖气包和暖气管子,当门关上时,发出空旷的音响,好像时间就在这响声中回溯。几个人在后窗站定,当年我们就是在这里出入,此时时光在窗口凝固。如今这里弥漫着机油味,而当年这里曾有醉枣气味,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吃那浓郁酒香的醉枣,体验幸福快乐的微醺,我不由说道:我真想吃当年的醉枣!
       咂嘴声似在咀嚼过去的时光,可都没人回应醉枣的话题,我以为他们都忘了,可梁子不可能忘。他看着窗外的一块天空说:当年咱就在这儿吃醉枣,你们也知道,那醉枣是我爸存的,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吃过醉枣。这么多年我一直挺后悔,那是两个大学生啊,他们只比咱大七八岁……
       梁子似乎在狭窄的天际看到一片愧悔的云,那片云总在生活不经意时跟随他,不时和他低语。
       大脑袋重重地喘息一下,他看看大家,一声干咳后说:我有一件亏心事,不说出去我下半辈子不安生。还记得吗?那天你们不带我去地下室,气得我悄悄溜进大楼传达室,我看桌子上有楼里的电话号码,偷偷给大楼的组织里打了电话,之后我看有两个人去了地下室去逮你们。三四天后,那两个人成了“烈士”。
       我感到灵魂忽然被一种力量拽回时空隧道,身子在隧道中挣扎。在昔日的地下室里徘徊许多影子,我在仔细辨认哪是自己的身形,哪是我的魂灵。
       这时顺子突然蹲下,低着头喃喃说:也许我就是凶手。那天我怕绑得不结实,又找来绒绳绑了他们双腿……这一绑,最要命,柜子倒了,就没法儿动……
       沉默,一连串的沉默。
       还有……大脑袋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粗气:还有一件事我得说,你们不知道,就在你们绑住那俩人那天晚上,你们刚走,我就下地下室了,我在那里拿了一个古代的蛐蛐罐,还拿了一本净是外国人的摄影集。
       梁子说:你怎么不拿装醉枣的大口罐呢?
       我……我没看见,我就是看见,也嫌沉。
       梁子皱皱眉道:你该拿那个大口罐,那是元代的,可惜呀,太可惜啦!
       大脑袋摇了摇大脑袋,眼神怔怔的,也在深深惋惜。
       小雯打破沉默:我说说吧,我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伙伴们都看着她,不知道当年那个小姑娘还有什么秘密。
       小雯眼睛大睁着,声音有些变异:那个红卫兵头头儿,就是那小黑胡子,他,他根本没强奸我,怎么说呢,连一点流氓行为都没有……小黑胡子也打过我爸嘴巴子,我特恨他!恨他!我当时,我当时就想,这么一说,梁子和你们就会替我,狠狠地揍他……
       小雯的话打破所有人内心的平衡,挣扎的心不再挣扎,一切曾支撑我们内心的东西全坍塌了,也不需任何人做任何辩解了,剩下的是心底一片虚空。
       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也没有,只有汩汩的血流,只有无名的哀歌在唱。
       我们都失去了热度,也逼迫自己失去记忆,我们决定在内心埋葬这地下室里的一切,岁月会帮我们。
       梁子看小雯,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搭在她的肩上,暗泣的小雯已是满脸泪水。小雯说:咱们再玩一次木头人吧?
       超越童年岁月的伙伴们一时眼里都闪烁着久违的稚笑,彼此观望着,都认真而虔诚、入梦入境地扮演昔日的自己,也许这就是他们人生最后的一次真正意义的游戏。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许笑来不许说话,
       不许放屁不许龇白牙!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许笑来不许说话,
       不许放屁不许龇白牙!
       地下室里回荡着歌谣,回荡当年伙伴们充满苦涩、充满童真的笑声。
       小说到此就结束了。可还有三个真实的细节必须交代:
       一个就是大脑袋在地下室不仅仅拿了古代的蛐蛐罐和一本摄影集,他还分两次拎走严家七件瓷器,其中就有装醉枣的元青花缠枝大口罐。大脑袋就是凭严家的几件瓷器开始发迹。他通过古玩中介人,把其中这两件明代瓷器卖给一香港客商,发了第一笔大财。他这些事别人不晓得,包括津门的玩家也不知道,可和他共过事的古玩中介人晚年写了一本书,泄露了这个秘密。
       另一个细节是大脑袋妻子在健身房跳操时猝死,让人奇怪的是,最瞧不上大脑袋的小雯,一年后竟和大脑袋结婚。俩人结婚不到一年,大脑袋被诊断出肝癌,不到三个月竟去世了。小雯怕和大脑袋哥姐们有财产之争,她明确表态:只要元青花缠枝大口罐,大脑袋那一屋子古玩她全不要。
       还有一个细节,当小雯亲手把严家家传几代的,包含严家辛酸血泪的,本是一对的元青花缠枝大口罐放至梁子面前时,梁子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待他明白一切时,他竟抱住小雯失声痛哭,他哭了很久,只说这么一句话:小雯,我欠你的,这辈子是没法还了……
       之后,小雯只身去了海南三亚,在那买房定居。
       责任编辑 张竞毅
       【作者简介】胡西淳,男,1951年生于河北衡水,长在天津,现居长春。曾当过知青、工人、记者、编辑。已出版长篇小说《津门脚行》,小说集《慧眼》、《神聊》,中篇小说《跤王》、《玩人》、《少年雨巷》,散文集《哲思小记》、《只要心去漂泊》、《红蜻蜓绿蜻蜓》、《悠悠的风景》和小说集《如水心境》等350余万字。现供职中国第一汽车集团公司工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