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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会想到，十年后的唐音在电视屏幕上仍还这样光鲜。
       这是一次电视歌手大奖赛的实况转播，唐音出任评委。他高高在上地坐在专家席上，面含微笑地看着那些初出茅庐的小歌星们在自己面前尽情表演。他的眼镜是那种专为舞台设计的特制镜片，不反光，戴在脸上透着坚实的绿色，这就使他的眼睛越发深邃，似乎后面还隐藏着一双眼睛。他坐姿优雅而经典，两只修长的手摆在桌前，很含蓄地交叉在一起，双肩平端，黑发光亮一丝不苟，头稍稍歪向一侧，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深不可测，使人感觉和蔼宽容又捉摸不定。如果从呵护很好的皮肤看，他最多不过五十岁。而实际上，他已是年过六旬的人了。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可以容光焕发，可以不显苍老，甚至还能身强力壮去追风逐月，却很难再葆有清雅的风度。电视上的唐音风度翩翩，仪态俊雅。
       但唐音还是有些发胖了。大赛开始前，一对男女主持人照例要饶舌几句。现在的这种大赛主持人越来越爱饶舌，似乎不说几句莫名其妙的妙语，不卖弄几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机巧就显不出自己有学问。主持人在逐一介绍评委时曾跟唐音开玩笑说，有一类男士的外表是不能用老与不老来形容的，发福，只能说是发福，岁月留给他们的只是皮下多一点脂肪，肚腹多一点赘肉，除此之外全无沧桑，倘若再将头发染黑，时间对他们来说简直就像溪水在岩石上流过，痕迹几乎忽略不计。主持人自然要将唐音隆重推出。今天的唐音已经是公众人物，不仅在国内拥有一大批男女老少的追星族，媒体上的相关报道也铺天盖地，其至还有娱记将唐音的独特经历与现状归纳为一种现象，叫“唐音现象”。正如主持人介绍时所说，唐音是近几年在内地突然蹿红的，目前虽已定居海外，但仍然心系国内的声乐教育事业，与此同时还潜心创作，几年前以一首自己作词作曲并由自己亲自演唱的风格独特的歌曲《热恋祖国》在国内一炮走红。这在当今这个俊男靓女的时代确属罕见。
       唐音的《热恋祖国》这几年在国内的确红及一时。走在大街上，连商家店铺门口的喇叭里都在播放，其旋律节奏和演唱风格都非同凡响，声音粗嘎嘶哑，腔调势如破竹，每吼一声都能使喉咙里分出无数个杈来，听得人怦然心动。曾有资深乐评人称，唐音有“两最”是至今在国内无人能超越的，一是演唱风格。乐评人将这种演唱风格归为摇滚。乐评人说，唐音的摇滚虽无明显特色，但他在当今的中国大陆是年龄最高的摇滚歌唱家，而且，在如此之高的年事仍还摇得起，滚得动，并一路走红引领人气，这本身就很难得；其二，乐评人认为，唐音应该算是国内最早一代的摇滚歌手，如果追根溯源，堪称内地摇滚的创始人，甚至鼻祖，甚至“类人猿”。因为早在六十年代，他的这种演唱风格就已经初露端倪，只是那时的国人还不知摇滚为何物。乐评人说，著名摇滚歌唱家唐音仅凭这“两最”就对目前中国的大陆摇滚具有颠覆意义，同时，对国际乐坛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因为他不仅能用摇滚演唱《热恋祖国》，还可以演唱世界著名的意大利歌曲《我的太阳》。
       唐音对这样的说法却一直不置可否。
       唐音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只用八个字来评价自己：枯木逢春，大器晚成。他谦逊地说，如果自己还算是一件大器，那就应该是大器晚成，直到十年前，他在本市的歌舞剧院里仍还是一个很普通的独唱演员，或者说，只上个不起眼也不受重视的小角色。
       唐音说，他那时从未想过，自己这辈子竟然还会大器晚成。
       一
       唐音只向媒体说自己大器晚成，却并没有说明大器晚成的原因。
       了解唐音的人都知道，唐音的前半生很不顺遂。他的前妻当年也是市歌舞剧院的独唱演员，不仅歌唱得好，相貌和身材也很好，堪称色艺俱佳。但是，在八十年代初一次去香港演出时，却被一位颇懂艺术的富商看中了。这位富商当即决定资助她去奥地利的维也纳深造，接下来的结果自然也就可想而知。当时的唐音还只有三十多岁，正血气方刚，当他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刻就决定要去香港找那个富商理论。但是直到这时他也才意识到，他甚至连一张飞往香港的机票都买不起，他要跟那个香港富商较量根本就不在一个平台上。他要想报这夺妻之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而一个歌唱演员要想强大也只有一条途径，那就是尽快成名。但唐音的运气太不好了，他的歌唱才能始终没有机会发挥出来。就这样一直蹉跎到五十多岁，在剧院里仍还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独唱演员。
       一切都是从十年前那个秋天开始的。
       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在唐音一生中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当时先是发生了一件事，市歌舞剧院要组团赴海外演出，但是在预定演员人选时，却并没有唐音。唐音为此感到很气愤，也有些不解，他认为自己毕竟是在艺术上很成熟的演员，无论从资历还是业务水平看，都没有理由没有自己。于是他就去找剧院领导理论。但剧院领导只告诉了他一个理由，剧院领导说，这次去海外只是一次商业演出，剧院将所有的演员资料传过去，名单是由对方选定的。剧院领导的话立刻让唐音感到一丝晚秋的悲凉，他想，看来自己真的是已经过气了。
       那是一个秋风飒飒的傍晚，天气已有了一些凉意。唐音和剧院里的几位中老年歌唱演员聚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这个小酒馆就在剧院对面，虽然简陋却有一个温馨的名字，叫“晚蔷薇居酒屋”。居酒屋原是日本人对酒吧的称谓，但这个“晚蔷薇居酒屋”却远够不上酒吧的档次，经营的只是一些廉价的酒水和菜品，环境也很逼仄。这里是唐音和几个过时歌唱家以及一辈子没红起来的大龄小演员经常聚会的地方。
       这个秋天的傍晚有些萧索。
       当时夕阳西斜，街头偶有泡桐树叶飘落下来，在秋风中泛着微黄的颜色。此情此景令几位不得意的歌唱家心中怅然，也使唐音触景生情。他看着门外的一片凋零，想一想自己已是年近退休却仍还孑然一身，家庭和事业都像这风中秋叶飘忽不定，心中就不免生出一丝忧伤。于是，他一边饮着酒便放喉歌唱起来：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啊摇
       姑娘哟
       你也在
       我心里飘啊飘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
       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
       不断地向你倾诉
       …………
       应该说，这首《绿岛小夜曲》本身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当时随便在哪一家歌厅的卡拉OK机上都可以点到。但唐音一唱就不同了。唐音唱的是摇滚，再心怀郁闷满腹忧伤，再怅然若失一腔秋色，这首歌一下就被浸染了蓝调的韵味。在这个秋天的傍晚，唐音粗嘎而忧郁的歌声像一缕蓝色的氤氲在街上随风飘散，一直飘得很远。
       恰在这时，就被一个偶然在此路过的女人听到了。
       当然，被一个女人听到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德国女人，还是一位名门望族的贵妇人，还是一位遗孀，而且还是一位年逾七旬的富豪遗孀，这对于唐音来说意义就非同寻常了。这位年逾七旬的富豪遗孀就是卡尔•玛丽娅•冯•彼特利士夫人。她的名字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很容易使人联想起一部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前南斯拉夫电影，影片中有一个著名的德军上校，名字就叫“冯•彼特利士”，同时也会使人想起德国浪漫主义音乐的奠基人韦伯，韦伯的全名是卡尔•玛丽娅•冯•韦伯。不过这位年逾七旬的冯•彼特利士夫人也的确很喜爱德国浪漫主义音乐，尤其喜爱韦伯的著名歌剧《魔弹射手》。在这个秋风萧索的傍晚，她原本是要去参加一个中国朋友的生日聚会，当她散着步偶然经过这家“晚蔷薇居酒屋”，听到从里面传出那首充满浓郁摇滚风格的《绿岛小夜曲》时，立刻就被这蓝调而又忧伤的歌声深深打动了。她先是驻足倾听，渐渐泪流满面，待歌声刚一停止，立刻就不顾一切地推门冲进来。当时唐音正坐在桌旁，守着一盘卤花生和一盘拍黄瓜用筷子敲击着酒杯呜呜地唱。冯•彼特利士夫人顿时被他那独特的气质吸引住了。那是一种忧郁而又潦倒的气质。忧郁和潦倒，是男人身上最有风度也最具力度的两种气质，倘若再蓄有连鬓胡须，再拥有一把年纪，这样的男人就几近完美。而此时的唐音，正蓄着一脸有别于帕瓦罗蒂的连鬓胡须。在冯•彼特利士夫人冲进来时，他正微闭着双眼旁若无人地为自己哼唱过门。于是，冯•彼特利士夫人朝他身旁的几位酒友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惊动他，然后就悄然坐到一个角落里，深情地看着他，听他将这首《绿岛小夜曲》继续唱下去。
       
       二
       这个秋天的傍晚由于这位冯•彼特利士夫人的出现变得舒缓而又漫长。
       事情往往是注定了的。唐音在这个秋天的傍晚似乎进入了一个无我的境界，就这样忘情地唱下去，一直唱下去。后来，当他无意中睁开眼，突然发现在自己面前竟然坐了一位金发碧眼仪态不凡的外国老妪时，情绪立刻更加亢奋起来，于是也就越发唱得字正腔圆，浑厚蓝调，就这样唱完《绿岛小夜曲》又唱《绿色袖子》，唱完了《绿色袖子》又唱《罗蕾拉》。《罗蕾拉》是根据德国著名诗人亨利希•海涅的著名诗篇谱写的，说的是一个妖女每天坐在莱茵河畔的岩石上勾引过往船夫的故事，这原本是一首女高音独唱歌曲，但在这个傍晚，在剧院对面的“晚蔷薇居酒屋”，唐音用他那独特的男声一唱立刻就变了味道，歌曲中不再有那种妖冶妩媚的精灵气，而是充满孤独与寂寥的忧伤。
       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
       我的心中总感觉悲伤
       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
       它叫我不能遗忘
       晚风凉
       暮色已苍茫
       莱茵河水静静流淌
       天空中灿烂的霞光
       照耀在高高的山冈
       …………
       唐音的歌声古老而又深邃，似乎穿越遥远的时空向深处飘去，渐渐地，就使这小酒馆里的气氛完全沉浸在蓝色的意境中。冯•彼特利士夫人听得如醉如痴，竟然忘记了还要去朋友那里赴生日聚会。就这样一直到深夜，她才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她在临走时走过来，很有礼貌地与唐音握手。她问唐音叫什么。
       唐音说，叫唐音。
       你是歌唱家吗？
       不，只是……歌唱演员。
       歌唱……演员？
       冯•彼特利士夫人并不知道，在中国，歌唱家和歌唱演员是不一样的。
       她问，歌唱家与歌唱演员，有什么不同吗？
       唐音含蓄地一笑，没有回答。
       旁边立刻有人说，待遇不同。
       哪方面的待遇不同？
       嗯……都不同。
       冯•彼特利士夫人紧紧握着唐音的手，很认真地看看他。
       她说，在我看来，你是一个……真正的歌唱家。
       唐音听了立刻显得有些羞涩，羞涩得连络腮胡须都红起来。就这样，冯•彼特利士夫人深情而又有礼貌地与唐音告别，并与他交换了名片，让他改日与她联系。
       但是，事情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位年逾七旬的冯•彼特利士夫人在与唐音道别后，刚刚走出“晚蔷薇居酒屋”就又改变了主意。她站在酒馆门口耐心地等候，待唐音和几个朋友出来，立刻走上前去邀他一起在街上散一散步。唐音在这个晚上心情很好，当即欣然应允，然后就陪着冯•彼特利士夫人一起朝着这条栽满泡桐的大街深处走去。他们在这个晚上散步散到很晚，后来还去了一家叫“慕尼黑”的德式茶餐吧吃宵夜，并且，俩人又就巴洛克时期的德国著名风琴家兼作曲家布克斯特胡德进行了讨论，谈得极为投契，渐渐地竟然都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等再从慕尼黑茶餐吧里出来时，俩人就已是缱绻缠绵难舍难分了。这时，这位冯•彼特利士夫人站在街边，用标准的汉语对唐音说了一句话，她说，唐，我真没想到，在我一生里，还能遇到像您这样一位有才华又有魅力的中国歌唱家。她又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夜晚的。接着，她大概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血压骤升，身体摇晃了一下就有些站立不稳。唐音见状自然责无旁贷，立刻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并当即承担起送她回宾馆的义务。
       三
       这一年的秋天，就这样对唐音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唐音很快知道，冯•彼特利士夫人是来中国旅游的。冯•彼特利士夫人的丈夫生前由于生意上的事有很多中国朋友，因此他去世后，冯•彼特利士夫人也就经常还到中国来。这一次她已经来中国很久，原本准备再过几天就要回国，但由于唐音的出现，她决定推迟回国的日期。接下来没过多久，这位冯•彼特夫人为了不使唐音的歌唱才能被埋没，便欣然决定由她个人资助，以“中德文化交流”的名义在市音乐厅举办一场极为隆重的唐音个人独唱音乐会，并亲自命名为“《蓝色•浪漫之秋》唐音独唱音乐会”。这是唐音自从步入歌坛的第一场个人独唱音乐会，也是一场颇具影响的音乐会。这位冯•彼特利士夫人果然有很大的活动能量，影响力也很大，那一晚，这座城市的音乐界乃至整个文艺界几乎都被惊动了，音乐会上真可谓老少咸集，君贤毕至，德国驻华大使馆的文化参赞发来贺电，一些德国在华企业送来花篮，市歌舞剧院，乃至文化局的主管领导也都拨冗莅临。
       音乐会举办得极为成功。按照冯•彼特利士夫人的意思，唐音将《罗蕾拉》作为这场音乐会的主题曲目。应该说，当时坐在台下的观众大多是音乐界的行家，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唐音竟然将这首《罗蕾拉》演唱成这样一种风格。他在台上穿一身黑色的晚礼服，颈下打着玫瑰色领结，看上去透出一股中年男人特有的挺拔与俊逸。他唱道：
       …………
       在山顶上
       有一位姑娘
       没有谁比她漂亮
       她梳着那金黄色的头发
       珍珠也闪耀光芒
       她坐在山顶
       一面在那里梳妆
       一面放声歌唱
       歌声是那样美妙
       谁听了都会神往
       …………
       这歌声使当时在场的所有人，也使冯•彼特利士夫人沉醉了。
       事后冯•彼特利士夫人曾向媒体公开承认，其实那天傍晚，她在市歌舞剧院对面的“晚蔷薇居酒屋”听到唐音的歌声时，首先吸引她的是《绿岛小夜曲》，而后来真正打动她的，还是这首几乎在全世界脍炙人口的《罗蕾拉》。她说她真的没有想到，在中国，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酒馆里，竟然有人能用这样的嗓音将《罗蕾拉》唱出这种味道。
       音乐会的气氛十分热烈。唐音的表演进入了最佳状态，将自己的歌唱才能充分彻底地发挥出来。观众的情绪也随之高涨，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到音乐会结束时，唐音数次谢幕仍然不能下台，最后全场观众与他共同唱起了《罗蕾拉》。上级主管领导为唐音竟然具有如此出色的歌唱才能和艺术风格感到惊讶。他们当即向市歌舞剧院提出批评，质问他们，一个有着如此才华的歌唱家，为什么让他一直老到这个程度仍还闲置在B角的位置上？为什么要等着人家外国人发现，我们才想到注意这个人才？上级主管领导做出明确指示，要将唐音作为一个重量级品牌向全国打出去，要展开宣传攻势，要让媒体策划包装，要组织创作力量为他量体裁衣，专门写歌曲，写歌剧，力争尽快上水平，全面上水平！上级领导指示，要将唐音作为一张王牌向下一届全国大奖乃至世界大奖冲击！
       四
       人们常说“病来如山倒”，其实运气又何尝不是这样！
       就这样，一个平庸了这些年的唐音，龙套了这些年的唐音，B角了这些年又默默无闻了这些年的唐音，一夜之间竟就被一个来自德国的冯•彼特利士夫人捧红了，而且一红就如日中天！多少人悻悻不已，啧啧不已，艳羡不已又自愧弗如。但是，就在市歌舞剧院的领导准备找唐音谈话，将上级领导这一激动人心的指示通报给他时，唐音却突然自己找上门来，向院方递交了一份要求提前退休的申请报告。剧院领导大感意外，立刻不动声色地提醒他，现在可正是一个机遇，而且是令多少人羡慕不已又恐怕一生都不能企及的机遇。
       剧院领导说，你在剧院里不是一直都感觉很压抑吗，你不是总认为自己怀才不遇，希望能有一个展示艺术才能的机会吗，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你可要牢牢抓住啊，机会稍纵即逝啊，剧院领导谆谆地告诫唐音，你千万不要一失手成千古恨啊。
       
       剧院领导又进一步提醒说，尤其对于你，年龄可不饶人啊。
       当时唐音看着剧院领导，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要提前退休。
       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总要有一个理由啊？
       一定要有理由吗？
       当然要有理由。
       那好，我想退休，这就是理由。
       剧院领导一下有些糊涂了，搞不清唐音所说的这个理由究竟是一个什么理由。于是就又婉转耐心地继续为他做思想工作，说作为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演员，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在艺术和各方面都已经很成熟的演员，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要宠辱不惊，要泰然处之，要成名与没成名一个样，名气大了与名气小时一个样，这是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素质，可不要刚刚举办一场音乐会，得到一点鲜花和掌声，听到几句领导赞扬的话就忘乎所以飘飘然起来。剧院领导说到这里，还特意又加了一句，不要忘了，你这场名为《蓝调•浪漫之秋》的独唱音乐会说到底不过是由私人资助的，换言之，在今天这个时代，任何一个歌唱演员，哪怕他只是一个合唱队里唱合唱的，只要有人肯为他出钱，都可以举办一场这样规模的独唱音乐会，甚至还可以拍MTV拿到央视第三套去播放，甚至能出个人专辑，拿去参加国内乃至国际的音乐大赛评奖。剧院领导微笑着说，也就是说，你的这场独唱音乐会说穿了只是一个钱的标志，除此之外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这时，唐音看着剧院领导，就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要提前退休。
       剧院领导感到有些惊讶了，唐音在市歌舞剧院工作了这些年，给人的印象一向是一个脑筋灵活的人，从不钻牛角尖，而这一次他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固执？于是，剧院领导就又想到另一种可能，是不是唐音还在为上一次出国演出的事耿耿于怀？剧院领导立刻对他说，上一次去国外演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今后如果再有这样的机会剧院里自然会第一个考虑到你。剧院领导说到这里就进一步透露，说现在根据上级指示，剧院里正组织最强的创作力量专门为你量体裁衣写歌曲，后面还计划要搞一部以你为男主角的五幕歌剧，这在咱们剧院有史以来，即使再著名的歌唱家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剧院领导说，我们的意思，你明白吗？
       剧院领导又说，你如果还有什么个人要求，也可以提出来，院里会尽力帮你解决，不过现在就可以明确告诉你，关于你一直悬而未决的职称问题，有关主管部门已专门为你拨下一个名额，市里的高评委这几天也已经专题讨论，应该没什么问题，也就是说，你的正高职称马上就要正式批下来了，一级演员，国家一级演员，各方面的待遇套副厅级。
       唐音看着剧院领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剧院领导看着唐音，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然后，唐音说，我要提前退休。
       剧院领导刚刚松出一半的气立刻又抽回去。剧院领导的耐心终于达到了极限。剧院领导明白了，就是再对这个唐音苦口婆心地说什么也只能是徒劳。
       于是说好吧。
       唐音立刻问，你们同意了？
       剧院领导说同意了。
       唐音一听当即就要办手续。
       但是，剧院领导又说，不过你要听清楚，只是剧院同意。
       唐音愣了一下问，剧院同意……是什么意思？
       剧院领导说，退休不是随便说说的，要经过局里批准。
       唐音面无表情地说，就是局里不批准，我也要退休。
       剧院领导说，如果局里不批准，你就不能退。
       唐音眨眨眼问，我如果一定要退呢？
       剧院领导说，一定要退也可以，不过那就不叫退休了，只能算是自动离职。剧院领导问唐音，自动离职这个概念你懂吗，就是没有退休金，没有工龄，没有房屋补贴，没有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总之，剧院里再也没有你这样一个人，一切待遇都没有了。
       剧院领导微微一笑说，你仔细算一算吧，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损失呢！
       唐音也笑了，说，我今天来，只是跟剧院打一个招呼。
       剧院领导愣了愣，打招呼？你……什么意思？
       唐音说，我下个月就要走了。
       剧院领导一时没明白，走，你要……去哪？
       唐音说，我的未婚妻急着要回慕尼黑，因为最近又有关于欧元贬值的传闻，她的律师要她尽快赶回去，将继承的所有遗产都抓紧办理手续，好尽早在欧洲各地购买一些不动产。唐音又说，我的未婚妻正在跟我商议，想赶在欧元贬值之前，先在阿尔卑斯山滑雪场和地中海沿岸的几个地方买几处别墅，再买一个小一点的海岛和一艘游艇。
       剧院的领导们立刻都不说话了。当时是几个院长副院长一起跟唐音谈话，大家对视了一下，其中一个副院长就讪笑着说，哦……原来是这样，嗯，这就难怪了。
       唐音听出这位领导的话里似乎有话，就问，你是什么意思？
       他又问，我说的这件事，你们觉得有什么奇怪吗？
       这位副院长立刻说不不，当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然后沉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咱们剧院里的人，最近是怎么议论你的吗？
       唐音微微一笑说，我不管别人怎样议论。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又站住，回头对几位剧院领导说，院里的人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机遇只垂青有准备的人，但运气却未必如此，你就是准备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有运气碰到机遇，怀才不遇的人总是大多数，所以，机遇和运气放到一起才让人羡慕，也让人妒嫉。然后，他又说，以后，恐怕还有更多让他们惊讶的事呢。
       这是唐音最后一次与市歌舞剧院的领导谈话。接下来没过多久，他就跟随他的未婚妻卡尔•玛丽娅•冯•彼特利士夫人飞往德国的莱茵河畔了。
       五
       十年前的这件事就像一个秋天的童话，在市歌舞剧院久久地被人们传诵着。
       很多人为此兴奋不已，似乎又看到了一线希望之光。街对面那家“晚蔷薇居酒屋”也随之声名鹊起，从此每天都聚满剧院里的过时歌唱家和大龄小演员，大家从早到晚饮酒做歌，以各种风格引吭高唱《绿岛小夜曲》，当然，唱的更多的还是那首脍炙人口的《罗蕾拉》，或婉转多情，或如泣如诉，美声民族通俗摇滚兼而有之，如同是举办一场场风格迥异的演唱会。就这样，大家将这首充满传奇色彩的《罗蕾拉》从春唱到秋，又从秋唱到春，却再也不见有卡尔•玛丽娅•冯•彼特利士夫人那样的贵族遗孀光顾这间“晚蔷薇居酒屋”。
       这十年中，唐音曾回过几次这个城市，每一次都带来自己新的演唱作品。
       这一年的初春，他再次回到这个城市。
       这时的唐音是自己驾车来市歌舞剧院的。他开的是一辆加长型粉红色的“劳斯莱斯”，很具香车味道。唐音在与当年的酒友重聚“晚蔷薇居酒屋”时告诉大家，这种“劳斯莱斯”牌轿车是特制的，包括发动机上的每一颗螺钉，全部是手工制作，全球每年只生产一千辆，而他的前妻，也就是冯•彼特利士夫人自己就拥有两辆，一辆银灰，一辆粉红，过去是她开粉红，他开灰银，现在她已经谢世，就银灰和粉红都由他一人使用了。
       唐音说着，还特意按了一下汽车喇叭，竟然是标准的三度和弦音。
       在这个初春的中午，唐音索性将“晚蔷薇居酒屋”全包下来，大家说说笑笑热闹非常。来参加聚会的除去唐音当年的酒友，也多是剧院里的一些过时歌唱家和大龄小演员。唐音将自己的新婚妻子介绍给他们每一个人，让她为他们敬酒。唐音的新婚妻子与他开来的这辆粉红色的“劳斯莱斯”在中午的阳光里显得同样的艳丽。唐音这一次是回国度蜜月的。他告诉大家，因为国内的车子不好开，所以，在他新婚妻子的一再要求下，才特意将这辆粉红色的劳斯莱斯也一起带过来。唐音这一任新婚妻子是他前妻冯•彼特利士夫人养女的女儿，也就是他前妻的养外孙女，叫珍妮。珍妮正在柏林一所大学的音乐学院攻读硕士学位，而唐音又恰好是这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所以，珍妮的身份除去是唐音教授前妻冯•彼特利士夫人的养外孙女，唐音教授的新婚妻子，还是在他指导下的声乐理论研究方向的硕士研究生。
       
       唐音与珍妮是在冯•彼特利士夫人七十八岁寿筵上认识的。珍妮一直是住在汉堡，那时刚来柏林读硕士。她是一个热情活泼的姑娘，高大丰满，皮肤白皙，一眼看上去就是典型的日耳曼人种。在那次生日宴会上，珍妮坐在餐桌前与养外祖母说说笑笑，显得光彩照人简直就像是一轮太阳。当时唐音坐在她的身边，情绪有些低落。那段时间唐音的工作全无着落，尽管冯•彼特利士夫人一再安慰他，说并不需要他出去工作，她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但唐音还是说，如果她真的了解他，就应该明白唱歌对他有多么重要，他说他一定要寻找机会，在德国将自己的声乐事业发展起来。所以，在那次生日宴会上，当冯•彼特利士夫人将珍妮介绍给唐音，并透露出珍妮的父亲竟是她就读的那所大学董事会的一位董事，唐音立刻就与珍妮热情地攀谈起来。他跟她谈到流行音乐，谈到摇滚重金属现代爵士乐以及后现代歌剧，又从美国的乡村音乐谈到中国的西部民歌，从世界著名的三大男高音谈到西班牙的胡里奥，很快，珍妮就被这位来自中国的养外祖父的学养和口才折服了。珍妮并不懂汉语，而当时唐音的德语水平也还很初级，远不足以让他与珍妮就学术问题展开更深入的交谈，所以，就只有靠冯•彼特利士夫人从中充当翻译。而冯•彼特利士夫人虽然酷爱声乐，对声乐理论问题却只是一知半解，掌握汉语中的声乐专业词汇就更是少得可怜，所以，翻译起来也就难免生吞活剥。但即使这样，仍然没有遮蔽住唐音在东西方声乐比较方面的真知灼见。他才华横溢的论述和深刻剖析的见解就如同X射线的光芒，穿透冯•彼特利士夫人的翻译屏障辐射过来。珍妮被震撼了，也被彻底征服了。这个单纯而又善良的德国姑娘看着唐音，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话，她说，唐，我要是能读你的研究生……那该有多好啊！
       尽管当时的唐音德语水平还很初级，但这句话他还是立刻就听懂了，于是，他连忙也用极标准的柏林口音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同样意思的话。
       他说，我也希望能有这样的幸运。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咱们，说定了？
       好吧，说定了。
       冯•彼特利士夫人立刻也兴奋起来，她一手拉住珍妮，另一只手拉住唐音，对他们说，如果你们真能成为一对师生，那可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这次生日聚会临结束时，唐音还特意为冯•彼特利士夫人和珍妮拍了一帧合影。照片上的冯•彼特利士夫人头顶生日王冠，一脸慈祥的皱纹，而搂着她脖颈的珍妮则是艳若桃花，脸上绽放出灿烂的微笑。她祖孙二人挤在这方寸照片里，就如同是世界的两极。
       接下来没过多久，在珍妮的一再要求下，她的父亲，也就是冯•彼特利士夫人养女的丈夫，就将聘请中国著名歌唱家唐音先生担任学校客座教授的议案提交到学校的董事会上进行讨论。这项议案很顺利地得以通过。就这样，唐音就去了那所大学的音乐学院，在声乐系同时兼任几个专业的客座教授。珍妮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唐音教授的研究生。
       而此时的冯•彼特利士夫人已经卧病在床。
       六
       冯•彼特利士夫人一直住在慕尼黑郊外的庄园里。这是一座很大又很古老的庄园，据说已有上百年的历史，砖石结构的墙壁上爬满青藤，院子里种满已经参天的橡树，还有一片长满青苔的池塘。冯•彼特利士夫人原本希望唐音能和她一起住在这里。但自从唐音去柏林的大学任教，就搬去了柏林。冯•彼特利士夫人病倒后，虽然三番五次地往柏林打电话，恳求她深爱的唐音回来陪一陪她，哪怕是来看一看她也好。但唐音教授却因为忙于珍妮的事，始终没能脱开身到慕尼黑乡间的庄园来。这时的唐音教授已经跟珍妮同居在一起。他的确很忙，白天在学校有几个专业的教学任务，晚上还要和珍妮在一起缠绵。唐音的年龄虽然已过中年，但是他的身体仍然很好，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都很健壮，因此也就使珍妮非常满意。唐音几乎每一晚都要跟珍妮缠绵到后半夜，自然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做别的事。就这样直到最后，在冯•彼特利士夫人的弥留之际，唐音才终于匆匆地与她通上电话。
       冯•彼特利士夫人在电话里的声音已经气若游丝。
       她说，亲爱的，你……快回来吧。
       唐音教授说，你的声音，很虚弱。
       是啊，我已经……没气力说话了。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啊？
       唐音的语气里，充满关切和焦虑。
       冯•彼特利士夫人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说，亲爱的，你快回来吧，你再晚一点回来，我恐怕……就见不到你了。唐音教授流着泪说，亲爱的你等等我，一定要等等我啊，我这就回去，马上回去，把手里的一切事都放下也要立刻赶回去，你可一定要等我啊。
       唐音教授泣不成声地说，亲爱的，我们一定要见上最后一面啊。
       唐音教授在说这番话时，眼泪就已将话筒打湿了。
       但是，冯•彼特利士夫人终于还是没能等到唐音教授回去。她甚至连电话还没来得及通完就深怀遗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唐音教授放下电话悲痛欲绝，他对依偎在自己怀里的珍妮发誓，说自己永远不再唱歌了。这时他们正坐在烛光下，一口一口地呷着咖啡，后来又换了威士尼，又换了马蒂尼。唐音教授一边抚摸着珍妮丰满的身体，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他说，他永远都不会再唱歌了。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珍妮睁大两眼，不解地问。
       唐音教授说，我……真的再也不唱了。
       可是……我不明白。
       唐音教授的手在她柔软的胸上抚摸着，说，在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听懂我唱歌的人已经去了，永远的去了，我无论再唱什么，还有什么意义呢？
       接着，唐音教授就给珍妮讲了一个流传在中国的古老而又凄美的故事。唐音教授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国的一座深山里隐居着一位精通音律又酷爱弹琴的樵夫，叫于伯牙。一天，他坐在山涧边，弹奏一首叫《高山流水》的乐曲，一个偶然在此经过的人竟然能从这琴声中听出高山的空灵和流水的潺潺声，这个人就是钟子期。从此，于伯牙与钟子期就成为最亲密的知音朋友。但是后来很不幸，钟子期突然染病死了，于伯牙得知噩耗，想一想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听懂自己的琴声，悲痛之余，竟绝望地将琴摔烂在岩石上。
       唐音教授讲到这里，一边哽咽着泪水就滴落到珍妮的身体上。
       他说，这就是中国著名的“伯牙摔琴”的故事。
       珍妮这时也已是泪流满面。这个涉世未深的德国姑娘的确太善良也太单纯了，她还不了解中国，更不了解中国人的情愫与智慧。她已被唐音教授的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
       她忽然真诚地说，唐，我要……向你道歉。
       唐音教授奇怪地问，为什么？
       珍妮姑娘说，我可以老实地告诉你，在此之前，我对你这个人是有看法的，我虽然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可是一想到我的外祖母心里就感到很不舒服，我觉得，不仅是我对不起她，你更对不起她，可以不客气地讲，我认为你是一个并不太高尚的中国人，你来德国不过是看重我外祖母的财产，而且还把她当成一块在德国发展自己事业的跳板，所以你才想尽一切办法讨她的欢心，博得她的好感，甚至……其实，我的心里一直是……很矛盾的。
       珍妮这样说着，就难过地将头抵到唐音教授的胸前。
       但是，唐音教授听了珍妮的这些话并没有显出生气。
       他不动声色地问，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能告诉我吗？
       你真的是一个有情有意的人。
       珍妮姑娘看了看摆在唐音床头的那帧照片，也就是她和养外祖母在生日聚会上拍的那帧合影照片。她抬起头，向唐音教授问了一句话。
       她说，你爱这照片上的人吗？
       
       唐音教授点点头，说爱。
       爱哪个呢？
       都爱。
       真的……都爱吗？
       真的，都爱。
       珍妮姑娘深情地说，我也能听懂你的歌声。
       唐音教授深深地点了一下头，说知道。
       珍妮姑娘又说，而且，还不仅是那首《罗蕾拉》。
       唐音教授说，说吧，还有哪一首，我唱给你听。
       珍妮姑娘说，你们中国的那首民歌，我听过的。
       你是说，《在那遥远的地方》？
       对，就是这一首。
       好吧。
       唐音教授擦干眼泪，点点头，一边轻轻抚摸着珍妮姑娘光滑的身体，就在烛光下轻柔地唱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个好姑娘
       人们经过她的毡房
       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
       我愿舍弃了财产
       随她去牧羊
       让她拿着那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抽打在我身上
       …………
       唐音教授的嗓音充满磁性，又带着深情的些微气声。这歌声随着烛光轻轻摇曳，被马蒂尼酒染得鲜红，像云
       一样飘落到珍妮姑娘的身上……
       七
       在那个初春的早晨，唐音教授开着他那辆粉红色的“劳斯莱斯”来到市歌舞剧院时，曾对大家说了一句发自肺腑又意味深长的话，他说，他当初绝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娶到珍妮这样的姑娘做妻子，所以，珍妮是上帝送给他的又一件礼物。他的这句话令珍妮兴奋得满面通红，并当众深深地吻了他。然后，唐音教授就又对大家说出另外一件事，他说，他这一次回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了却自己多年来的一桩心愿。
       唐音教授说，这个心愿已在他的心底埋藏很久。
       唐音教授所说的心愿，就是要和当年在“晚蔷薇居酒屋”喝酒的那几个酒友一起，在市音乐厅再举办一场音乐会，费用当然全部由他承担。他说，他这几年在国外，无论走在柏林市区的街头，走在莱茵河畔，还是漫步于自己在慕尼黑乡间的庄园，这个愿望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所以，这一次，他一定要将这场音乐会办好，办得比当年冯•彼特利士夫人为自己举办的那一场还要隆重。当年的几位酒友听了唐音教授的话都深受感动，感动之余又不禁感慨，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啊，谁能想到当年的唐音，一个在市歌舞剧院唱独唱的普普通通的唐音，竟然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他们都由衷地为自己当年的这个酒友，今天的德国柏林某大学音乐学院著名学者唐音教授感到自豪。
       这场音乐会的主题曲目仍然选定为《罗蕾拉》。
       音乐会果然搞得声势浩大，几乎惊动了这座城市的所有媒体。电视台还专门出动了转播车，将整台音乐会在综艺频道做了现场直播。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演出效果却并不尽如人意。唐音教授的这几位酒友都已经处在半下岗状态，早已疏离舞台，这几年虽然每天仍还泡在“晚蔷薇居酒屋”坚持不懈地呜呜做歌，但那种歌唱毕竟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并无技巧可言，天长日久反而将嗓子喊破，还养成了许多非专业舞台的不良习惯，似乎更接近了街头的卖唱艺人。所以，在这场音乐会上，当这几位酒友一起登上舞台，联袂唱起他们那首心爱的歌曲《罗蕾拉》时，其嗓音和演唱风格立刻惊得大家目瞪口呆。
       他们模仿着唐音教授当年的演唱风格，声嘶力竭地唱道：
       …………
       这歌声里有一种力量
       打动驾驭小舟的水手
       他忘记了狰狞的岩石
       一心只望山头
       谁知道
       滚滚的波浪
       把船儿深深地埋葬
       罗蕾拉用她的歌声
       将故事这样收场
       …………
       坐在台下的观众都面面相觑，搞不清这首美声不美声民族不民族通俗不通俗摇滚不摇滚的《罗蕾拉》究竟唱的是一种什么风格或流派。事后有报纸评论，说这是一场非常独特的音乐会，其价值和意义已经不在于声乐艺术本身，而是体现了唐音教授的一片赤子之心，他现在身为德国著名的声乐理论学者，又是闻名海内外的华裔歌唱家，虽有繁忙的事务缠身却还心系祖国，心系故乡，心系培养他多年的市歌舞剧院，心系曾经与他一起共过事的朋友，这是多么难得啊，因此，在当今时代，这首《罗蕾拉》也就越发显得弥足珍贵。
       但是，唐音教授本人却并没有对这场音乐会发表任何评论。他在完成了电视歌手大奖赛的评委工作以后，就告别市歌舞剧院，告别当年的酒友，开着那辆粉红色的“劳斯莱斯”携新婚妻子继续他们的蜜月旅行去了……
       责任编辑 康伟杰
       【作者简介】王松，男，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曾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钟山》、《当代》等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中短篇小说。中篇小说《红汞》曾获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中篇小说《双驴记》曾获《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其他作品曾在国内获各种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