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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有
作者:何玉茹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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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六儿手拿铁锨,一脸凶相地追在老婆身后。
       老婆头发乱蓬蓬的,两手沾满了白面,像是刚从厨房里跑出来。
       老婆跑出院子,米六儿也跑出院子。老婆跳上院外的猪棚,米六儿也跳上猪棚。老婆从猪棚一跃跳到了当街,米六儿也紧追不舍跳到了当街。老婆在前面尖声地叫着,杀人了,杀人了啊!米六儿则也在后面喊,就是要杀你,杀死你这败家的老婆!
       太阳刚刚升出来,俩人的影子在当街拉得老长,一整条街,仿佛哪儿哪儿都是他们俩了。
       村子只有这一条街,土路,硬得硌脚,有人在当街一跑,全村的人都能听见。
       出来看热闹的人,倚在自个儿家门口,袖了手,只看,不靠前。
       米六儿的那把铁锨在阳光下亮闪闪的,锨刃薄得就像杀猪刀一样,有人曾在那刃上削过山药皮子,刷刷的,没有一点儿顿挫。人们却毫不担心,米六儿打老婆不是头回,拿铁锨也不是头回,有一回还真拿了把杀猪刀呢,他老婆不还好好地活在世上?
       看热闹的大多是女人、孩子,男人们进城打工去了,城里的热闹看不上,村里的热闹是一定不能错过的。
       米六儿住在街的西头,每回挨打米六儿的老婆总是从西头往东头跑,跑着跑着,住在东头的一个人就闻声赶出来了。
       这个人一出现,就像裁判的哨子响起一样,两个人立刻就不打了。
       这也是其他人只看不靠前的原因,事情自有它的归处,别人靠前也不管用的。
       这个裁判一样的人生得高大粗壮,上身长,下身短,走起路来胳膊甩在身前,上身稍向前倾,像是随时要扑倒一样。每天晚上,他都这么要扑倒着一样在街上来来回回地走上几趟。遇上熟人,他的一张长脸便绽开来,露出一排不大齐整的牙齿。他的样子有些丑,还有些笨,却给人留下了和蔼可亲的印象,村里所有的人都不怕他,连小孩子都敢追在他的身后喊,老耗子!老耗子!
       他姓陈名浩,是村里唯一一个陈姓人。村里的米姓人居多,米六儿敢打老婆,也是仗了有数不清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什么的。有一回,米六儿还真动用了这群人,跑到老婆的娘家打了一架。老婆的娘家也有叔、伯、兄、弟的一群,但为了一个嫁出去的闺女,他们有些不大上心,还没待交手就先告投降,把逃回娘家的闺女交出来了。当然那还是不兴农民进城的时候,如今能进城的都进城去了,米六儿想动用也动用不起来了。他曾想过动用陈浩,他跟陈浩是多年的拜把兄弟,但陈浩这个人,求他干活儿行,求他打架他会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
       米六儿生就的矮个子,瘦身板,上小学时除了陈浩所有的男生都打过他,为此他才认了陈浩这个干哥。上学下学的路上,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每天每天地形影不离,有想欺侮他的男生,一看陈浩的个头先就退却了。
       这一回,米六儿的老婆跑的仍是陈浩家的方向,她不停地喊着,杀人了!杀人了啊!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眼睛红红的,一张圆脸因惊恐而变了形。她的一双沾满了白面的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就像被淹在水里的人在向人呼救一样。那面有湿的有干的,落在头发上,花花点点的,老远地看,像是块黑地白花布蒙在头上。
       后面的米六儿,样子也很可怕,眼睛里燃烧的尽是仇恨的火焰,脸上胡子拉碴黑不溜秋的,就像被那火焰烧焦了,再也没办法洗干净了。
       他们这样子人们都看惯了,也不去多想什么,只是盼着,村东头的那个陈浩能从家里及时地走出来。
       但今天的陈浩,似有一点异样,眼看米六儿老婆都到他的门口了,眼看那门口都要被越过去了,陈浩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
       就见米六儿的老婆,越过陈浩家门口大约两三步的光景,忽然慢了下来,而后一个转身,径直就朝了陈浩家那扇紧闭的铁门去了。铁门显然是没插,女人瞬间就没了踪影。待米六儿赶到跟前,铁门又一次关闭起来,任他怎样地推也推不开了。米六儿像是被这从没有过的情景气疯了,陈浩的家,老婆能进,自个儿倒不能进了?他拿脚踹,拿锨把儿杵,拿身体撞,咚咚哐哐,哐哐咚咚,惊得一村的鸟儿都飞起来了。
       米六儿老婆进到院儿里,又沿了一条长长的甬路进到屋里,里屋外屋寻了个遍,也没见到陈浩的影子。抬头望时,就见房檐处有两条腿耷拉下来,一双船一样的大脚,两条柱子一样的腿。脚上的棉鞋,腿上的棉裤,还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做的呢。
       米六儿老婆站到可以望见这人的脸的角度,问道,浩哥,你没听见吗?
       陈浩的目光望着天空,没有答话。
       咚咚哐哐的声音响得愈发猛烈了。
       米六儿老婆就又问了一遍。
       陈浩说,听见了。
       米六儿老婆说,那今儿是咋了?
       陈浩又不答话了。
       米六儿老婆说,以为你上了房就有理由不管我吗?
       米六儿老婆的口气有些赌气,又有些儿撒娇。
       陈浩低下目光,看了米六儿老婆一眼,说,你们的事,我不能再管了。
       米六儿老婆说,为什么?
       陈浩说,管也没用,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米六儿老婆说,他把我杀了就是头儿了。
       陈浩说,他不会杀你的,他是喊给我听的。
       米六儿老婆说,你怎么知道?
       陈浩说,他曾问过我,他打老婆的时候我心里向着哪个。
       米六儿老婆说,你怎么说?
       陈浩说,我说我同情弱者。
       米六儿老婆说,说得没错呀,这跟他喊要杀死我有什么关系?
       陈浩说,他以为我说的弱者是你。
       米六儿老婆说,那你说的是谁?不是我难道还是他吗?
       陈浩说,是你,也是他,打人骂人是无能的表现,无能的人都应该算弱者。
       米六儿老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说,你可真是个书呆子,照你的说法,打的被打的都是弱者,那谁是强者呢?
       陈浩觉出了她的不快,便不再吱声。
       外面的敲门声更巨大了,像是锨头儿都用上了,铁与铁碰撞在一起,响起震耳的回音。
       米六儿老婆说,听听这声儿,弱者能这么样敲门吗?
       外面的人声也更杂乱了,小孩子的欢闹,女人们的七嘴八舌,像是一村的人都在门外面了。
       伴着敲门声,还有米六儿声嘶力竭地叫喊,滚出来!你们给我滚出来!李素青,我要杀了你!陈浩,我也要杀了你!
       陈浩听了,脸上显得有些慌乱,米六儿这还是头一回把他牵涉进来。他把腿收回房上,站起身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说,弟妹,你还是把门打开,跟他回去吧。
       在米六儿老婆的视线里,站起身来的陈浩仿佛更拉大了与她的距离,她说,原来你是怕了他了,老耗子还真没白叫你呢!
       陈浩说,不是怕……
       米六儿老婆说,你怕他我不怕他,我这就开门去,反正早晚是个死,不如今儿就让他杀死算了!
       说着米六儿老婆就往院门口走。
       陈浩家的院子很大,米六儿老婆的背影在陈浩的视线里很是晃了一会儿,她穿了件蓝花棉袄,一条旧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裤,她的肩膀很宽,屁股很大,个头儿比她的丈夫米六儿还高。陈浩觉得,这个身躯里似储藏了难以估量的能量,每走一步,这能量似都在跃跃欲试。你看她的头,高高地仰着,她的两只脚,踏在地上像男人一样地咚咚响,她的一整个身体,气势汹汹的就像要去堵枪眼一样。她的两只手臂有力地甩动着,时而一只手臂会停下来伸向上衣口袋,就像要掏什么东西一样。还好,手臂落下来时手上仍是空空的。
       陈浩看着,不知为什么心还是提了起来,在米六儿老婆就要走近院门口时,他忽然喊道,弟妹你等等!
       米六儿老婆回过头来,望了他等待着。
       陈浩三步两步爬下房梯,跑到院门跟前,先米六儿老婆一步拉开门闩,打开了铁门。
       陈浩知道,米六儿这个人打老婆是改不掉了,他曾无数次地劝说过米六儿,米六儿却总说,老婆就像一条狗,得听话,不听话不打怎么行?他说是这样说,陈浩却觉得是由于他的个头儿,他的个头儿比老婆还矮,他心里不踏实呢。他不肯出去打工,懒惰是一样,丢下老婆不踏实也是一样。他不出去,也不放他陈浩出去,他说,陈浩除了你我还有谁呢,你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陈浩说,不是还有弟妹还有孩子吗?他说,孩子还小,老婆不算,老婆终究是靠不住的。陈浩知道,由于米六儿的打老婆,不但老婆不喜欢他,街坊四邻也不喜欢他,出去串门儿,除了他陈浩这儿,的确已没有一处他可去的地儿了。但他求他留下来,也许还为了他承包的十几亩地,他力气小,人又懒,没人帮他是做不下来的。而帮他的人,除了他陈浩,他是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好在他老婆李素青还算勤快,干完家务就往地里去,十几亩地里,干活儿的常常是李素青和陈浩,米六儿倒总推说这事那事,懒在家里不肯出来了。
       
       陈浩自个儿也不知为什么,米六儿求他留下来他就留下来了。他其实是不大喜欢米六儿的,但相处的时间太长了,从小到大,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有些像同胞兄弟一样,不亲也有几分亲了。还有李素青,这些年自个儿身上的针脚全是人家的,都够得上一家人一样了。开始是米六儿催了李素青为他缝缝补补,后来不用米六儿催李素青就找上门来了。对李素青,他是不会有一点非分之想的,一是他的样子不招女人喜欢,多少回相亲的失败就是证明,二是李素青也不是他向往的女人。他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书给了他向往和做人的道理,凡事他喜欢按书里说的去遵守。所以,米六儿对李素青不踏实,对陈浩却是一万个踏实的。
       可是,近些日子……
       近些日子,米六儿有时会问陈浩,你一没老婆二没孩子,为什么不去城里挣钱,反要留下来帮我呢?陈浩奇怪道,不是你求我留下来的?米六儿说,噢,瞧我这记性,还以为是你弟妹求的你呢。有时,米六儿还会问陈浩,你说实话,我打老婆的时候,你心里向着哪个?陈浩说,你说呢?米六儿说,我觉得你向的是李素青。陈浩说,我同情弱者。米六儿说,看看,我说的没错吧,不过你向她也是白向,这辈子她都是我的了,变不了了。陈浩说,我同情的还有你。米六儿说,同情我什么?陈浩说,你有女人不如我没有女人,你心里不踏实。米六儿说,你心里才不踏实吧,我就不信你钻在被窝里没想过李素青!
       米六儿的怀疑让陈浩懊恼,更懊恼的,是他还真让米六儿说中了,钻在被窝里,他的确是想过李素青的。不过他的想多半是李素青招惹的,在一块地里干活儿,李素青解手从不背他,他给她个背身,她还笑他说,真没见识,活在世上谁不拉屎撒尿啊。她还常常向他哭诉米六儿的暴虐,哭着哭着就摇摇晃晃要昏倒的样子,他只好将她抱住,她便愈发紧紧靠在他的怀里,半天也不肯离开。她的身体不算柔软,却有一种令他兴奋的味道,他努力抑制着兴奋,每一次都能成功地将她推开。
       可是,今天成功了,明天成功了,他能保证永远成功吗?就算他能成功,米六儿能相信他的成功吗?这些日子,米六儿打李素青打得更勤了,就像要打给他陈浩看似的。不仅打,还要问他,我打老婆你向着哪一个?而李素青那边也不放过他,有一天竟然问他,假如我跟米六儿离了婚,你肯不肯娶我?他被吓了一跳,说,怎么可能?李素青说,是不可能离婚还是不可能娶我?他说,都不可能。李素青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展开刀锋说,我是看透了,如今,我是什么都没有了,也就只剩了它了。他以为她要寻短见,正想夺下那剪刀,却见她又将刀锋轻轻合起,放回了上衣口袋。他记得她给他缝补衣服的时候,也是拿的这剪刀,银白色,比一般家用的大剪刀小一号,正好能装进口袋里。当时他看她绝望的样子,心里也有过些许的冲动,但手还没伸出去,另一个自己就把这冲动阻止了,这个自己告诫他说,他们的事,再不能管下去了。
       铁门打开了,出现在陈浩面前的米六儿,手舞着铁锨,两腿不住地跳起来,就如同一头暴烈的难以控制的野牛。他后面是黑压压的一群村人,他们有的在笑,有的在皱眉头,有的在交头接耳,陈浩仿佛听到一群小孩子又在喊“老耗子、老耗子”的。特别是,米六儿见到他,铁锨并没有放下来,反而攥得更紧了,目光凶狠狠的,随时都要将铁锨拍过来一样。以往见到他陈浩时的那份安静,是再休想找回来了。
       陈浩感到,那铁锨所以没很快地拍过来,是由于米六儿的目光同时在他与李素青之间变换着,他像是拿不准先拍哪一个,又像是在积蓄更大的力量,以向他们发起致命的一击。
       米六儿一步一步地逼近着,陈浩和李素青则一步一步地后退着。李素青原本就靠后一步,这时更和陈浩拉开了距离,她看着米六儿的眼睛,浑身有些颤抖,就像被猫锁定的老鼠一样。有一刻,她的眼睛离开米六儿的眼睛,忽然就撒腿往院儿里跑去。
       李素青不跑还罢,这一跑,反使米六儿确定了目标,就见他闪过陈浩,举了铁锨就追了过去。
       李素青和米六儿,一个跑一个追,环绕在了陈浩家的院子里。
       街上看热闹的人,也纷纷拥进来,将院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回的追赶,比街上可惊险了许多,因为院子再大也太有限了,俩人的距离愈拉愈近,好几次,米六儿的铁锨眼看都要拍到李素青的后脑勺上了!在人们一次次的惊呼声中,李素青喊都顾不上了,只是拼命地跑啊跑。
       陈浩呢,站在院子中央的甬路上,惊慌失措地看着俩人在他的周围旋转。他也不知自个儿怎么站到中央去的,仿佛真成了个裁判似的,可现在这个裁判,已远没有能力控制打斗的局面了。
       陈浩听到有人在喊,拦住他,要出人命了啊!陈浩想,自个儿何尝不想拦住,可得拦得住啊。他觉得他让他们转得有些头昏眼花的,哪个是米六儿哪个是李素青有时都分不清了。
       这时,就见他们中的一个忽然脱开了旋转的路线,径直朝陈浩奔来,嘴里喊着,浩哥救我!
       还没待陈浩反应过来,这人已躲到陈浩的身后。紧接着,手执铁锨的人也冲了上来。
       这时的陈浩,是再不能犹豫了,他伸出熊掌一般的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了冲上前来的铁锨。
       手执铁锨的米六儿拼命挣扎着,人高马大的陈浩没有让他气馁,反使他愈发地暴怒了,他说,你果然是向着她的,你他妈的不是人,不是人!
       陈浩手上的力量仿佛很是鼓舞了自己,他说,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是不能出人命的!
       俩人僵持着,铁锨把儿被他们扯来扯去,谁的手也不肯松开。
       看热闹的有人在喊,米六儿家的,快跑啊,还等什么?
       躲在陈浩身后的李素青听到喊声,醒悟了似的撒腿就朝院门口跑。刚跑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只手伸进上衣口袋,拿出了一件银光闪闪的东西。
       人们看得清楚,那是一把剪刀,阳光照上去,晃得人眼睛直发花。
       一个常做针线的女人,身上带把剪刀并不奇怪,可这时候拿出来,人们就有些胆战心惊,只见这个持了剪刀的女人,脸色有些惨白,她反转回身,一步一步地朝了米六儿的身后走去了。
       人们看得都有些傻,没有一个人阻止她,也没有一个人提醒米六儿。而米六儿,这时仍以全部的注意力对着陈浩。
       就见米六儿家的,没有任何障碍地来到米六儿身后,举起剪刀,颤抖着向米六儿的脖颈刺去……
       米六儿被送进医院的当天,陈浩和李素青也被一辆警车带走了。
       这是所有村人都没想到的结果。这个结果把许多进城打工的村人都惊动了,至少米六儿的叔、伯、兄、弟从城里赶了回来。他们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奄奄一息的米六儿,原本要去找那对狗男女算账的,可听说他们已被关起来,只好带了一腔怒气去了法院。他们状告陈浩和李素青,通奸合谋,故意杀人。这意思其实也是米六儿的意思,米六儿躺在病床上,艰难地一字一字将这意思说了出来。
       在看守所里,陈浩和李素青分别受到了审讯,审讯员那时并不知道起诉的事,但他们的思路,也和起诉书的思路十分一致。
       问:你和陈浩是什么关系?
       李素青:……他是米六儿的干哥。
       问:你们两家常来往吗?
       李素青:常来往。
       问:你和陈浩单独在过一起吗?
       李素青:在过。
       问:在一起干什么?
       李素青:干农活儿。
       问:还干过什么?比如,男女方面的事?
       李素青:没有。
       问:那你丈夫为什么打你?
       李素青:他……他脾气不好。
       问:说具体点?
       李素青:做的饭不顺心,孩子哭闹,话说得不对他的心思,哪件东西没经他同意借了人……他都打。
       问:为陈浩打过你吗?
       李素青:没有。
       问:这一次是为什么?
       李素青:他想吃面条,我蒸的米饭。
       问:你为什么不做面条?
       李素青:因为孩子们想吃米饭,也因为他没说想吃面条。
       
       问:为什么打了你你要往陈浩家跑呢?
       李素青:因为陈浩能制止他。
       问:为什么?
       李素青:不知道。
       问:你们打架,陈浩向着哪边呢?
       李素青:他……他同情弱者。
       问:那就是向着你了?
       李素青:他说,弱者也包括米六儿。
       问:陈浩一个单身汉,就没打过你的主意?
       李素青:没有。
       问:你呢,喜欢不喜欢他?
       李素青:喜欢,也不喜欢。
       问:什么意思?
       李素青:村里唯有他对我好,可他……太丑了,还有点呆笨。
       问:你丈夫和陈浩,你更喜欢哪个?
       李素青:陈浩。陈浩至少是个人,米六儿连人也算不上。
       问:你丈夫什么时候开始打你的?
       李素青:结婚第一年就打。
       问:头一次打是为什么?
       李素青:……记不清了,他这个人,大事小事都得听他的,不听就打,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打,有一回拿的是三角带,打得我头上缝了八针。
       问:你没想过离婚吗?
       李素青:想过,他不答应,他说,我生是米家的人,死是米家的鬼,一辈子也甭想离开米家。
       问:你没想过起诉他吗?
       李素青:没想过,不知道起诉这回事。
       问:那把剪子,你经常带在身上吗?
       李素青:经常。做活儿用的。
       问:刺他的时候你怎么想?
       李素青:就是想杀死他。
       问:现在呢?现在他躺在医院里,你还想让他死吗?
       李素青:……不知道。
       问:米六儿要是死了,你会嫁给陈浩吗?
       李素青:不会。
       问:为什么?
       李素青:我知道他,他不会的。
       问:你对他提出来过吗?
       李素青:……
       问:提出来,他怎么说?
       李素青:他说不可能。
       问:所以,你的剪子,说起来是做活儿用,其实是在等待时机,杀死自己,或者杀死米六儿,对不对?
       李素青听了,不知该怎样回答,那把剪子的确不单是做活儿用的,用它杀死自己或杀死米六儿的念头也有过,但带在身上不是等待时机,更多地是因为害怕米六儿,就像一个怕狗的人,出门要拿块砖头一样,砖头拿在手里,心里是踏实的。至于那时候为什么会有杀死他的冲动,她自个儿也说不清。唉,反正事已经做了,随他们怎么说吧,就算你说不是等待时机,他们会相信吗?
       在看守所的另一个房间里,审讯陈浩的过程是这样的:
       问:你和李素青是什么关系?
       陈浩:……我是米六儿的干哥,我叫她弟妹。
       问:你们两家常来往吗?
       陈浩:常来往。
       问:你和李素青单独在过一起吗?
       陈浩:在过。
       问:在一起干什么?
       陈浩:干农活儿。
       问:还干过什么?比如,男女方面的事?
       陈浩:没有。
       问:那米六儿为什么打老婆?
       陈浩:他说,老婆就像一条狗,得听话,不听话就得打。
       问:他老婆挨了打,为什么要往你家跑呢?
       陈浩:我一出面,米六儿就不打了。
       问:为什么?
       陈浩:不知道。也许就像米六儿说的,除了我他什么也没有了。
       问:他不是还有老婆孩子吗?
       陈浩:我也这么问过他,他说,孩子还小,老婆终究是靠不住的。
       问:他们打架,你向着哪边呢?
       陈浩:我这个人一向同情弱者。
       问:那你就是向着李素青了?
       陈浩:也不全是。
       问:不全是什么意思?
       陈浩,打人骂人是无能的表现,无能的人都是弱者。
       问:你一个单身汉,就没打过李素青的主意?
       陈浩:没有。我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
       问:喜欢读书的人就不想女人吗?
       陈浩:……
       问:你都读什么书?
       陈浩:圣经,佛经,孔子,老子,都读过一点。
       问:那你,喜欢不喜欢李素青?
       陈浩:……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
       问:你喜欢的是哪种女人?
       陈浩:我……我喜欢的女人还没遇到。
       问:李素青身上常带把剪刀,你知道吗?
       陈浩:知道。
       问:她到米六儿身后的时候,你看见了吗?
       陈浩:看见了。
       问:看见了为什么不制止?
       陈浩: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等醒悟过来也晚了。
       问:米六儿要是死了,你会跟李素青结婚吗?
       陈浩:不会。
       问:米六儿要是没死呢?
       陈浩:要是没死,他会杀死李素青的。
       问:会杀你吗?
       陈浩:不知道,也许会吧。我……
       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陈浩:我真后悔。
       问:后悔什么?
       陈浩:后悔没进城打工。米六儿说他什么也没有了,李素青说她只剩下一把剪刀了,我心里还可怜人家,其实我自个儿才最可怜,因为我本来应该走另一条路的,走了另一条路说不定米六儿和李素青的路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等于害了三个人,我的书真是白读了!
       一个月后,米六儿伤口全部愈合,从医院回到了家里。他在村里放出话来,李素青和陈浩这对狗男女,早晚会成为他的刀下鬼的,他挨的这一剪子,全都因为他心太软了,没早早地把他们收拾掉!
       有一天,这话传到了陈浩和李素青的耳朵里,他们都苦笑了一下,并没多么惊慌,因为,看守所的门口被持枪的警官把守着,米六儿是绝对伤不到他们的。他们甚至想着,这回若能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倒也省心了,再不必去想路该怎么走、日子该怎么过的事了。
       因此,在等待判决的日子里,陈浩和李素青都显得格外平静,平静得让看管他们的警官都感到了惊奇。
       责任编辑:康伟杰
       【作者简介】何玉茹,女,河北省石家庄市人。1986年毕业于廊坊师专中文系,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1997年到河北省作协创研室。199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三百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