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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土
作者:董立勃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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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姨姨,一九五一年从山东来到下野地,她给我讲过许多她们的故事。如今我的这个姨姨还生活在下野地,不过,她已经退休了,每个月有几百块钱的退休金。每次见了我,都喊着我的小名,问我怎么还没有把她们的事写成书。其实我已经写了好几本关于她们的书,但不知为什么,总不好意思拿给她看。生怕她看了会不满意,被她一顿臭骂。其实在下野地,除了山东女兵,还有一群湖南女兵,有八千多。近几年,有好多书写了她们。鲁女和湘女比,人要更多些,因文化程度没有湘女高,基本上都到了最底层,干着最重的体力活,吃的苦受的累也要更大更多一些。不过,我写鲁女,更主要一个原因,还是因为我姨姨,我母亲,她们是胶东人。一口胶东话,怎么也改不了。来新疆五十多年了,一开口,还是大葱味。她们给了我任务,让我写她们,不完成,对不起她们。再说了,她们的故事,了解得多,写起来也能写得好一些。所以,接下来,要讲的还是一个山东女兵的故事。
       1
       她叫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天,她和一群山东女兵,一块来到了这个地方。和许多女兵一样,她还差三个月才到二十岁。不过,为了讲述的方便,我们还是叫这个女兵叶子吧。
       叶子走进了下野地,站在了一片沙土地上,站到了一群穿着黄军装的男人面前。军装很破旧,已经没有了帽徽领章,但有明显刚取下的痕迹。叶子也穿着和男人一样的黄军装,但军装是新发的,新的还没有用水洗过。
       一样的军装,一样的身份。光滑的脸蛋子,细细的腰肢,在大戈壁滩上,不会得到不一样的照顾。刚走进这片由地窝子组成的营地,叶子就和一块来的女人编进了生产班组,马上就发了一把很沉的砍土镘。
       杜干部指着一片荒野说开荒。
       没有拖拉机只有三头牛。十架铁犁七架得用人拉。没有动员,男人们一起拥过去,围往铁犁争抢纤绳,抢到手的有些得意,被挤到一边的很有些垂头丧气。
       犁子后面是女人,乱乱地站了一片,等着泥土翻起后,拣起杂草灌木的根须,再用齿耙把泥土耙平,让一块荒滩变成田块的样子。
       杜干部扫了一眼,看见了叶子。叶子正对身边一个女伴说着什么。
       和牛一样壮实的男人脱掉上身衣服,裸出脊背胸脯,古铜色肌肉块交错重叠,如脚下的土地,阳光强烈,照在上面,像涂了一层油。
       女人的眼一下子花了。先是愣愣地看,看了一会儿,感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或转过了脸,故意不再看。
       叶子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叶子也看,别人不看了,叶子还看。不但看,脸上还有表情,表情里透着一种喜欢。
       杜干部吆喝了一声开犁。
       嚓的一声,金属的犁尖刺进了处女地,随着男人们身体深处力量的涌动,坚硬板结的土层破裂了,一块块黑色的鲜泥,带着一种痛疼的快感,把自己的肥沃展示给阳光。乳白色的湿气挟着清冽的芬芳立即飘荡开来。
       嗅到了来自土层深处的气味,许多鸟儿飞来了。在一片崭新的泥土上,在一群男人和女人之间,它们跳着舞,唱着歌。仿佛在为这个地方新日子的开始,举行庆祝仪式。
       在下野地城镇的广场上,有一尊铜铸的雕塑,雕塑的名字就叫:军垦第一犁。几个半裸的男人,拉着一架木犁,在荒原上耕作,成了某个岁月的象征。在新疆的许多地方,都立有这样的雕塑。据说,各个地方的开荒者,都说自己拉的那个犁,是军垦第一犁。我也和别人争过,我是下野地的人,我一直认为,军垦第一犁肯定是在下野地。并且拉动这一犁时,还有许多山东女兵在旁边,其中就有一个叫叶子的女兵。
       男人拉犁耕地,女人们跟在后面,把翻起的草根树根清理出去。
       叶子弯下腰,从泥土里抽出一条红柳的根。根又柔又韧,随着叶子身子的直起,那红柳根便自行弯成半个圆弧,继而洒脱地离了叶子的手,在空中划出一条好看的曲线,落到远处的野草丛里,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叶子的胳膊伸向天空一直等着它落地,这动作使叶子胸脯前的衣服绷得好紧。
       炊事班的人送来了水,杜干部吹了哨子,让大家休息一会儿。
       大家都围向水桶。
       大汗淋漓的男人走过来,散发着汗味。气喘吁吁的女人也走过来,热得满脸通红。全站到了水桶跟前,一个男人刚要拿起水瓢舀水,被伙伴捅了一下,朝四周一看,看到一群女人,全是很渴的样子,马上明白了,不好意思地放下水瓢。并把位子让开了,让给了女人。女人们不傻,男人这么做,是什么意思,马上明白了。也站在那里不动,不去拿水瓢。
       别人不去拿,叶子去拿。一拿起水瓢,好多人看她,目光里有话,全在说她。她听到了,却不理会,一样弯下身子,舀起了一瓢水。只是舀起水来,没有往自己嘴里倒。端着水瓢,走向了男人,把一瓢水给了流汗最多的一个男人。
       男人瞪着眼望着叶子,叶子越走越近,男人竟往后退。叶子停住,很有些奇怪地问他,是不是不渴。男人站下了,叶子说,喝吧,喝了,拉犁才有劲。
       一个男人喝完了,再舀一瓢,给另一个男人喝。喝完了,还说,好喝,好喝。等着喝水的男人,围了过来,把叶子围到了中间。
       四周是光脊背,像墙一样。不透风,还散发着热。叶子只穿了衬衣,可还在流汗,比干活时流的汗还多。容易湿的地方,全湿了。
       收工时,统计员对杜干部说,放了火箭,一天开了三十亩。杜干部说,一天就开了这么多地,过去没有过。
       2
       休息天,别人躺在地窝子里睡觉,叶子不睡,往外跑。叶子年轻,像一只鸟,不知道累,只想到处飞。
       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轰鸣起伏,因熟悉海,便一下子认为那是海浪翻动的声音。脸不由朝西北方向转动,想寻到一片没有边沿的蓝色,眸子使了劲,都酸疼了仍不能看见一心要看见的。
       边飞边看,飞出了营地,飞过了一片戈壁,再飞过一片胡杨林,叶子看到了海。真的是海,和海一模一样。望不到边,还有浪。但再仔细看,海是海,却不是蓝的,浪是浪,却不动。
       明明是海,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叶子不甘心,想弄明白。看到一棵树,想爬到山上去看。一些东西,想要看明白,就要站在高处看。
       树是一棵胡杨树。树杈不多,不好往上爬。两只手抓住了树干,一只脚抬起来,去踩一个树杈。踩住了树杈,就能上去了。
       树杈离地面高,叶子的腿,往上跷了几次,也没有跷上去。正想着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爬到树上去,听到身后有说话声。
       吓了一跳,手一松。叶子摔到了地上。地上是沙土,很软,摔一下没有事。赶紧回头看,看到了一个男人。一看到这个男人,叶子笑了起来。
       这个男人是杜干部。
       杜干部来了,叶子没有再往树上爬,不是不好意思爬了,是用不着爬了。杜干部说,上到树上去看,一样什么也看不到,这也是海,只是这是沙海,沙子的海。叶子明白了,叶子说,怪不得那么像海。
       知道了沙漠也是海,叶子和杜干部沿着沙漠边缘边走边说话。沙漠边上有一条季节河,这会儿河里没有水,全长着野草和野树。
       杜干部说,这里有野狗有狼,一个人不要随便到这里来。
       一听这个话,叶子脚步慢了一点,也离杜干部近了些。
       像是要证明杜干部的话不是瞎说,从前边的野草丛里传来响动声。
       听到响动声,杜干部和叶子站了下来。响动声越来越大。转身跑,还来得及,可这会儿不能跑,这会儿跑了,会让叶子笑话。不管怎么说,杜干部也是个打过仗的人,并且在杜干部的腰间,还别着一把手枪。
       叶子怕了,离杜干部又近了些。杜干部说,别怕。说着,从腰间掏出了一把手枪。看到手枪,叶子没有那么怕了。不过,她还是站到了杜干部的身后。
       密密的野草晃动着,露出了一条缝。叶子眼睛好,透过那条缝,看到了一个狼头。叶子马上大声叫了起来,指着那条缝,嚷着狼来了。边嚷,边靠到了杜干部的后背上。叶子的胸脯很鼓,这一靠,就先把整个胸脯靠上去了。
       
       好像从背后打了一枪,杜干部身子动了一下。不过,只是动了一下,没有干别的什么。不是不想干点别的,是来不及。别说干什么了,连想都来不及了。因为,几乎就在同时,杜干部也看到了那只狼的脑袋。
       虽然杜干部举起了枪,但杜干部知道一只野狼有多厉害,这么近,举枪已经没有用。杜干部只能闭起眼,等着狼扑上来,和狼来一次死拼。
       眼睛闭了起来,狼却没有扑上来。正觉得奇怪,听到了说话声。狼不会说话,只有人会说话。杜干部睁开眼,看到了一只狼的同时,还看到了一个人,准确说,还有一匹马。只是狼是一只死狼,搭挂在马的脖子上,怪不得叶子和杜干部会先看到狼,后看到马和人。人是个活人,骑在马的脊背上。
       骑在马上的人喊了一声杜干部。
       3
       骑在马上的人是个男人。
       一道刀砍的疤从额头的右角斜着横到下巴颏儿的左面,将一只眼和鼻梁拉扯得变了形状,疤痕虽然已愈合但绽开的肌肉再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明显地鼓凸在刀口两边并且呈现出紫红的颜色,横在黝黑脸膛间显得格外刺目。
       他左脚先离开马蹬,右脚朝后上方划了个不太规则的弧线,随着身体在转动,落到了地上。当右脚也落到地上时,两只脚的后跟一下子并在了一起,发出沉闷一响的同时,朝着杜干部行了个军礼。
       把老步枪挂在鞍子的鞍桥端上,伸出一只手扯住狼的一条后腿,把狼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尔后从腰间抽出一条皮绳,熟练地绾了一个活套扣,绕上狼的脖子,往胡杨树的一条胳膊粗的树杈上一拴,那只狼便在离地面两尺高的空中悠悠荡荡了。
       狼胸脯上的致命伤口不是子弹造成的,而是刀子扎出来的。他的皮靴里插着一把刀子。他把刀子拔了出来,在油亮的皮衣上蹭了两下,伸向了挂在胡杨树上的死狼,去剥狼身上的皮。
       叶子不想看了,叶子说她要走了。杜干部说他没有别的事了,可以跟叶子一块儿走。听杜干部说和她一块走,叶子很高兴,站在那里,等杜干部走过来,和杜干部一块儿离开。
       走在路上,叶子问那个男人是谁?杜干部说,他姓丑。一听这个姓。叶子笑了起来,杜干部问叶子笑什么。叶子说,他真该姓这个姓。杜干部说,为什么。叶子说,他长得丑啊,不但丑,还很凶,很吓人。
       杜干部告诉叶子说他原来的样子也是很英武的,他有一个绰号叫一刀狠,他打仗总不肯离一把大刀,杀人从来只砍一刀,一刀就能要敌人的命。只要碰上他的刀,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一个刀法有名的日本鬼子想用刀结果了他,可没有达到目的,只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疤,而那个日本鬼子被他一刀杀死。每次战役下来,他都要立一次功,说真的,问他立过多少次功了,连他自己都说记不清了。
       听杜干部这样说了,叶子心里想,下次要是见了他,一定要对他说,你很了不起。
       4
       这天夜里,跑了一天的叶子,一上到床上,马上就睡着了。倒是那个杜干部,平常头一挨着枕头,就打起了呼噜。今天却不知怎么回事,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就会乱想。想着想着,想到了白天的事,想到了那个山东姑娘。想到最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早上集合,给各排各班布置生产任务。布置完了,杜干部提到了叶子的名字。杜干部给叶子一个人布置了任务。杜干部让叶子去炊事班干活。
       一听说让叶子去炊事班干活,大家全转过脸看叶子,表情全是羡慕。在炊事班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有什么好吃的,可以先吃,不但可以先吃,还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想去炊事班。
       杜干部说完了,刚要宣布解散。叶子举起了手,说她要说话。杜干部让叶子说了。都以为叶子是太激动了,想表达一下心情。没想到叶子的话一出口,大家全愣住了。因为,叶子说,我不去炊事班。
       看大家一脸不明白,叶子提高了嗓门儿,说了不去的理由。叶子说,我不去做饭,叶子说在老家农村天天做饭,早就做得烦烦的了,够够的了,还说我身体好,有力气,在地里干庄稼活最合适。
       叶子说不去炊事班,杜干部脸色有些不好看。杜干部给别人派任务,还没有人说过不字。不过,虽然觉得有点没面子,可心里并不生叶子的气,倒觉得这个女子果然有些不一样。
       没有去炊事班,就得去地里干活。走在路上,一个名叫王五的男兵凑近叶子,说叶子真是太傻了,有福不会享。叶子说,你才傻呢。
       中午的太阳像个烈焰熊熊的火盆,放在人的头顶上面烤。中午饭不回营地去吃,炊事班的人把饭菜送到地里来,大家坐在地头把中午饭吃完。看太阳实在太毒辣,杜干部没有马上让大家干活。杜干部让大家休息两个小时,等到太阳不再像火盆一样再去干活。
       两个小时可以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大家全往树底的荫凉里钻,到了树荫下,不管地上是土还是草,就躺倒放松了身子。想着多生些力气,好对付下午紧张的体力劳动。
       叶子比别人走得远了些,因为近处可以乘凉的地方都被一个个劳累的身子占光了。叶子走进一片红柳丛中,意外地发现了四五簇红柳围出的一个空间,枝梢投下的凉荫恰恰能把整个人遮住。只是东边开了口子,像一个门窗一样,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土坡顶。
       很像一间房子,叶子就把它当成了一间房子,就做起了一些只有在房子里才会做的事。
       到了房子里,实在没有什么理由还让被汗水打湿的衬衣继续黏糊糊地贴在皮肉上。叶子没有多想马上解开了衬衣纽扣,随着刷啦一阵声响,湿透的白衬衣就离开了叶子的身体,到了叶子的手中。叶子像拧一条湿了水的毛巾一样,扯着两头用力翻绞了几下,一串连在一起的汗滴便落下来,触到晒焦的土地发出咝咝的响声,同时升起一团白蒸汽。拧去了汗滴,叶子又把衬衣抖开,晾晒到了一个弯曲的红柳枝上。
       人是离不开衣服的,但有的时候,身上没有衣服会觉得更舒服。除去了布遮衣捂,清风直接吹到皮肤上,荫凉像水一样,从头顶流淌下来,好像一下子换了一个天,夏天换成了秋天。
       一只蝴蝶飞过来,叶子伸手想去捉。蝴蝶没有躲开,反而朝她身上飞。飞到了她的胸脯上,直接落了上去。叶子低头一看,这只蝴蝶真会找地方,不偏不斜,刚好落到了她的奶子上,站在了那花蕾一样的乳头上。叶子伸出的手,收了回来。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她有些喜欢让这只蝴蝶停在那个地方。平常没有注意往那里看,这会儿一看,好像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这些日子干活干下来,别的地方有什么变化不知道,两只奶子却长大了不少。又圆又鼓,真的像花开了一样。
       想到了花,想到了花开的样子,叶子就闭起了眼睛,把自己当成一朵花,做了开放的样子。两只手臂高高举过头顶,十根手指自然相交。腋窝处的柔毛细草一样隐约露出了一部分,脖子随着手臂的伸展向上昂挺,柔韧的腰肢绷成了一个弧度微妙的弓,让原本就很圆满挺立的乳房得到了充分地显示……
       就在这个时候,东面土坡那一边的草滩上,五个男人正朝坡顶走过来。他们的肩头上全扛着一把砍土镘,他们这个时候走过来,没有别的事。只是因为他们提前完成了一条引水渠的挖筑任务,赶去向杜干部汇报成果。杜干部在坡这边的一块地里,要见到杜干部,一定要翻过一个土坡。土坡不高也不陡,很容易走。五个人没有并排走,有两个在前边走,三个在后边走。两个先走到了坡顶。到了坡顶,两个人一块站下了。站得很突然,看得出来,原来没想站下来,是一下子看到了什么东西。这个东西有些厉害,让他们一下子走不动路了。后边三个人,看到前边两个站着不走了,以为是在等他们赶上来。其中一个说,你们先走吧,用不着等我们。可那两个人,好像没有听他的话,压根儿没有理会,还是直直地站在那里。三个人赶了上来,走到他们跟前,看他们还不走。觉得有些怪,刚要问他们怎么不走了,却像被什么打了一下,张开的嘴发不出了声音,和前边两个人一样,朝着一个方向,变成了石头一样的柱子。
       
       这时的叶子还在闭着眼睛像花儿开放一样伸着懒腰,觉得很放松了以后,叶子决定把花儿收回来,并准备藏到衣服里去。想好了以后,叶子把举起的胳膊放了下来,并同时睁开了眼睛。
       眼睛刚睁开,射出去的目光,就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碰得挺厉害,让她的头有些晕。赶紧定了一下神,去看到底碰到了什么东西。一看,看到坡顶上立着五个黑色的石柱子。觉得怪,刚才还朝那个地方望过,除了几簇芨芨草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了。怎么会一下子冒出五个石柱子。不过,很快,叶子就知道那五个石柱子是什么东西了。因为,真正的石柱子不会动,再大的风也吹不动。可现在一点儿风都没有,它们却动了起来。
       知道了是什么东西,叶子并没有慌乱。只是让手中的动作快了些,把晒在红柳枝上的衬衣扯过来,穿到了身上。又把纽扣一个个系上,才走出了红柳丛。走出红柳丛后,叶子又停下来,把被树枝划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整齐了。
       直到叶子走得看不见影子了。五个男人才好像醒过来,互相看了看,谁都不说话。五人往坡下去,走得很慢,好像刚发生的一件事,用掉了他们许多气力。快走到杜干部跟前时,其中一个年纪大一点儿的男人停了下来,对另外四个人说:就当什么都没有看见,对谁也不要说。其他四个人一块儿点了点头。
       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些男人凑到一起喝酒。喝了许多酒后,其中一个男人说,告诉你们吧,今天我可是开了眼了,遇到了一件美事,可比喝什么酒都过瘾都来劲啊。别的男人不相信他的话,说他是胡说八道,说在这戈壁滩上,不可能有什么事比喝酒还过瘾还来劲。这个男人说,看来我不说出来,你们是真的不信啊,不过,我告诉你们了,你们可不能再告诉别人啊。喝酒的男人一听,全说,你说,我们保证不会对别人说,我们要说,我们就是王八蛋。
       5
       又一天的中午,太阳仍然像火盆。
       营地中央沙土地上,五个男人跪在地上,全是一个样子,低着头,只穿了一条短裤。许多人在看,嫌太阳晒,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边看,边低声说着什么。
       叶子走出屋子,也看到了。看到了,看不明白。这么热天,跪在地上,让太阳晒,他们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就算是疯了傻了,也不会这么干,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赶紧问旁边的人。旁边的人,一看是叶子,笑了一下,不说话,表情怪怪的。问了几个人,都是这个样子,叶子急了,又问一个人,说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人是女的,平常和叶子关系不错,叶子叫她吴大姐。看叶子这个样子,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对叶子说,你就别问了,他们就是因为你,才被队长罚跪的。叶子一听,更不明白他们是谁了,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怎么会因为我受罚。吴大姐说,他们偷看你了。
       这一说,叶子有点儿明白了,才记起了昨天中午的事。当时就没当回事,睡了一夜,早忘得没影了。没想到五个男人,会为这个事,弄到太阳下面罚跪。一时不知面对这个情况怎么去做,就站在那里发起了呆。吴大姐说,这么晒下去,会晒坏的。叶子说,你快去让他们站起来。吴大姐说,我说了不算,得你去说。叶子真的走了过去,走到五个男人跟前,对他们说,这事不怪你们,你们站起来回屋子里去吧。一个男人抬起头,他说,我们错了,叶子,我们不该看。叶子说,不怪你们,你们不是故意的。另一个男人说,队长不让我们起来,我们不能起来。叶子说,我去对队长说。
       队长就是杜干部。杜干部正在队部里,为五个手下犯的错生气。开始有人来对他说,说谁喝酒时,看了叶子的光身子。杜干部不相信,男人喝多了,喜欢吹牛。几个人都来说这个事,让他不能不当个事,就把说到的相关的五个人,挨个喊到了队部。一问,真的是这么回事。杜干部生气了,拍了桌子,让他们到太阳底下跪三个小时。
       叶子进到了队部里,对杜干部说,他们不是故意的,把他们放了吧。杜干部说,我问了,他们是故意的。叶子说,是我没注意,让他们看到了。杜干部说,就算你不注意,让他们看到了,他们也不能站在那里一直看,一直看,就是故意的。叶子说,看就看了,反正也看不坏,也用不着罚他们啊。杜干部说,这个事,你不用管,我们有纪律,他们该受这样的罚。叶子说,别的事,我可以不管,这个事我得管。杜干部说,我这是为你出气,为你好。叶子说,我压根儿就没有生气,用不着替我出气。杜干部说,好了,就算你没有生气,我也得维护集体的风气,不能让他们坏了风气。好了,这个事,你就不要再管了,回去吧,以后可要多注意点了。杜干部很和气,指了一下门,让叶子走。叶子说,你把他们放了,我就走。杜干部说,他们才跪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我就会放他们的。叶子说,不行,你马上就放了他们。杜干部不和气了,说这个地方是他说了算,叶子只是他的一个兵,不能给他下命令。
       叶子一看,光说没有用,杜干部不听她的。叶子不说话了,伸手去解衣服上的扣子,看到叶子解扣子,杜干部问她要干什么。叶子说,既然看了我的身子的人要受罚,那我也让你看看,我看你看了,你怎么罚自己。杜干部说,你不要胡来。叶子说,放了他们,我就不胡来了。杜干部说,不,国有国法,家有家法。叶子一下子撕开了衣襟,露出了饱圆的奶子。杜干部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整个人晃了一下,把头转到了一边。叶子说,如果你再不放他们,我就这样走出门去,让所有的人都看我,我就不信,你能让所有的人都跪到太阳底下。说着,叶子真的敞着怀,朝门口走去。
       叶子的手抓着门把手了,只要一拉,门就会打开。这时,门外的操场上,有一大群人,只要门一打开,都能一块儿看见叶子,看见敞开了怀的叶子。和叶子打了几次交道,杜干部已经知道这个女子,想得出来,就能说得出来,说得出来,就能做得出来。就在门马上要打开时,杜干部挥了一下手,说,好吧,我放了他们。叶子一听,高兴得回过身,说谢谢杜干部。说完了谢谢,发现衣服还敞着,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赶紧去系衣服扣子。
       以为把五个男人放了,这个事就完了。没想到,好多人不想让这个事就这么完了。男人里一些人,听了五个男人的事,心里有些不平,别人看了,自己没看上,不公平,吃亏了。就想找机会,也能像五个男人一样看一下。机会不好找,一起开会,一起干活,全在一起。好容易看到叶子一个人出门了,马上有一群人跟了出去。跟也是瞎跟,叶子不把脱衣服当多大的事,可也不会随便脱,更不会随便让人看。看不上,就说叶子的坏话,说叶子是坏女人,天天夜里脱光了,躺在床上,等着男人来搞。
       别人说,五个男人不说。叶子被人说,说得那么难听,是他们造成的。他们有责任,想帮叶子的忙。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办法。说叶子名声坏了,嫁人不好嫁了。他们中的一个,得出来把叶子娶上。五个人一块儿商量了一下,就让其中一个年纪大的,去找叶子,把叶子娶上。这个大年纪的男人开始还不愿意,说娶了叶子,别人会笑话他。他这么一说,别人骂他,说他不识抬举,说是看他年纪大了,是照顾他,才让他去的。他其实想去的,那天看过叶子后,天天都想看。能娶上叶子,就能天天看了。他真就去了。不过,去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回来了。说叶子听了他的话,先是笑了,笑了老半天才不笑了。不笑了以后,叶子说谢谢你们这么为她操心,谢完了,又说本来她是可以嫁给他的,但现在不行了。问为什么不行了。叶子说,她已经看上一个男人了。问这个男人是谁,叶子不说。叶子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叶子不说,五个男人乱猜,猜了半天也没有猜出来是谁。
       6
       叶子看上的那个男人是杜干部。叶子喜欢有本事的男人,那么多男人,只有杜干部当上了队长,所有的人都要听他的安排,这可不是一般的本事。那天叶子为了让杜干部把五个男人放掉,当杜干部的面把衣服脱了,看起来是为了五个男人,其实也是因为心里边喜欢杜干部。一个女人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就不会在乎让这个男人看到她的身体。
       
       杜干部虽然是个干部,在这个地方有很大的权力,但他一样做不到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在沙漠边的胡杨林里和叶子接近后,叶子在他心里边就有了一个不同的位置。在地里干活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朝叶子干活的地方看,也会利用检查生产的机会,走到叶子身边打量叶子。打量叶子时,目光会很不听话,总是在叶子胸脯上多停留一会儿。这时的目光,恨不得变成一把刀子,把叶子胸前的布剪开,让藏在里边的两只小兔子跳出来,看看它们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没有想到他这个当队长的还没有来得及看到,手下的五个不要脸的家伙先看到了。刚听到这个消息杜干部一点儿也不相信。知道了是真的后差一点儿没把他气死。如果这五个男人看到的是别的女人的光身子,他完全可以不管这个事。但他们看到的是叶子,杜干部就不能不给他们一点儿厉害了。
       只想给他们一点儿厉害,没想到叶子会为了他们找到他,还会把衣服扣子主动解开了,让他看到了一直想看也没看到的两个小兔子。如果只是让他看看也就罢了,没想到两只小兔子一下子跳到了他的心里。连着这些天,两只小兔子在他心里边蹦来跳去,让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杜干部刚到三十岁,还没有娶老婆。女人对他来说,还是个谜。是谜就得破,别的谜好破,这个谜不好破。说不好破,也不对。真想破,很容易。他是队长,只要他想破,难不住他。杜干部不想再受折磨了,他打算把这个谜破掉。看到叶子在地里干活时,别的人离她有些远,就走到了她的跟前。看到杜干部走过来,弯着腰锄草的叶子站直了,问杜干部有什么事。杜干部说没什么事,随便看看。叶子看到杜干部的肩膀上落一片草叶,就伸手帮着把草叶拿掉了。这个动作让杜干部心里一热。问叶子晚上吃过饭有没有事?叶子说只要队上不开会就没有事。杜干部说不开会。叶子说不开会我就没有事。杜干部说那就到队部来一下。说这个话时,杜干部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叶子看到了,没有多问什么,马上说,好,我吃过饭就过去。杜干部走了,看着杜干部的背影,叶子笑了。
       吃过了晚饭,叶子没有马上去找杜干部。她打了一盆热水,洗了个澡。洗完了澡,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里边没有穿汗衫。头发也洗了,洗过了,没有扎起来,散散地披在肩上。快出门时,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在脸上搽了些雪花膏。
       走出门时,天还没完全黑透,走出了不多远,遇到了王五。王五问叶子干什么去。叶子说去队部。王五抽了抽鼻子说,真香。叶子说,女人就是香,谁像你们男人,啥时候都是臭的。王五说,别说男人臭,没有男人,你们再香,也是白香。叶子不理王五了,王五说话没正经。再说了,叶子也没心思和他多说。她可不想让杜干部等她太久了。
       叶子进了门,一看叶子的样子,杜干部就知道,他想破的谜,马上就可以破了。杜干部是干部,做什么事,都不会太着急,干部有经验,太急了,会把好事做坏。先让叶子坐,桌子另一边,有一个凳子,来人找杜干部,都坐在上面给他谈事。叶子看看那凳子,叶子不坐,叶子没有事要和杜干部谈,再说了,叶子这会儿一点儿也不想坐。叶子走到了凳子跟前,没有坐下,绕过凳子走了过去,走到了杜干部身边,说,你头上有汗,是不是热了,来,我给你擦擦汗。说完,拿出手绢,给杜干部擦汗。
       杜干部说,我不热。叶子说,不热,还出汗。擦汗时,身子挨着杜干部,散发出的气味,罩住了杜干部。衬衣很薄,又离得近,两只白兔子,在眼前晃。晃得杜干部受不了了,就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它们。动作猛了—些,叶子不由得哼了一声。只是哼了一声,没有一点儿抵挡,完全顺着杜干部的手。
       女人是个谜,能不能破这个谜,男人得有本事。光有本事还不行,还得女人愿意。只要女人愿意了,这个谜,想怎么破,就可以怎么破。叶子这个时候,属于这种情况,说她成了一滩泥,一点儿也不过分。杜干部想把她捏成什么样子,就可以捏成什么样子。杜干部的手,放了白兔子,兔子很听话,不用抓住不放了。这会儿,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手去干。手很懂事,要干什么,早就知道。杜干部还没反应过来,手就朝叶子的肚皮滑去,在肚皮只停了一会儿,继续朝前滑。碰到了叶子腰带,腰带不紧,完全是个摆设。只要手一扯,就能扯开。可手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不动了。叶子觉得怪,叶子说,没事,我愿意。
       杜干部没和女人干过什么事。可对男女的事不是一点儿不知道,当干部这么多年,处理过不少这样的事。那些人被抓住后,交代时说起来,好像没有这么容易的。女人多半都说,开始怎么样都不行,是男人缠得不行了,逼得没有办法了,才让男人解开了腰带。叶子怎么会这么容易,他可是连什么话都没有说啊,是不是只要是个男人,只要对她这样,她都会连问都不问,就让人家把腰带解开了。要么就是她有什么事要求我,等我把什么都做过了后,她再说出来,我那个时候不答应她,她一翻脸,随便到什么地方告我一状,我就什么都完了。别说是再当队长了,怕是连个兵都当不了了,弄不好还会被送进劳改队。真是太可怕了。不行,不能这么干,千万不能这么干。杜干部这么一想,手就被吓住了,吓得不敢再动了。看到杜干部不动了,叶子急了,抓住杜干部的手往裤腰下面塞。杜干部说,叶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事,还是先说事吧。叶子说,这会儿,还说什么事啊,快一点儿,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
       看来真是有什么事啊,杜干部心里一惊,心想幸亏我先想到了,不然的话,等到生米做熟了,后悔就来不及了。杜干部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同时,很坚决地把叶子推开了。叶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看着杜干部,不知道杜干部怎么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
       杜干部不再像个男人,完全变成了一个干部。杜干部说,你还是个姑娘,怎么这么随便,怎么这么不要脸。像是被狠狠地扇了一下,叶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杜干部说,我们这支队伍,有高度革命纪律性,不能胡来的。叶子说,我没有胡来,是你让我来的。杜干部说,我让你来,是让你说事的,你刚才说,你有事要说,现在你说吧。叶子说,我不想说了,杜干部说,不想说不行,有什么事,一定要对组织说,不说,就是对党不信任。叶子说,这个事和党没关系。杜干部说,那和什么有关系。叶子说,和你有关系。杜干部说,和我有关系,你就更得说了。叶子说,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啊。杜干部说,我不生气,你说吧。叶子说,我想对你说,我喜欢你,愿意嫁给你。杜干部一听,愣了一下,马上说,这样的话,我怎么会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叶子说,不过,现在,我已经不那么想了。杜干部说,为什么?叶子说,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是个随便的女人,我配不上你。说完,叶子拉开房门,跑了出去。
       杜干部站在那里,像被雷击了一样。
       7
       杜干部后悔了。有些后悔来不及,有些后悔,可以来得及。不管怎么说,叶子是他的兵。就算他误会了叶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只要把叶子喊来,给她解释一下,事情就会解决的。在下野地,只要他想做的,再难的事,他也能做到。原来没搞清叶子是怎么想的,现在明白了,就知道怎么办了。杜干部开始打算起了和叶子结婚的事。说真的,和叶子结婚,也不是最理想的。不管怎么说,叶子的身子,让别的男人看到过,女人只要让男人看过,就没有那么干净了,名声也会受到影响。找上叶子,多少会让别人笑。当然,也有别的女人,也可以找。可是,别的女人,他怎么看,都看不到眼里,别说往心里去了。听说,现在打叶子主意的人不少,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叶子,都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不知叶子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收工路上,叶子在前边走,杜干部看到了,追上叶子,对叶子说,晚上到队部去。叶子说,我不去。杜干部说,有事给你说。叶子说,有事现在就说。杜干部说,在这说不方便,还是去队部说。叶子说,我有事,去不了。杜干部说,明天休息,你明天来也行。叶子说,明天要洗衣服。杜干部说,洗完了衣服来也行。叶子说,干活累了,洗了衣服,我要睡觉。杜干部说,睡好了再来也行。叶子说,要是能抽出空,我就去。杜干部说,不管能不能抽出空,你都要来一趟,我一天都在队部等你。
       
       第二天休息,叶子没有去洗衣服,也没有在屋子里睡觉,叶子一大早就走出房子,只是叶子走出房子,没有朝队部走。她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一夜没睡好,叶子在想一个事,想明天要不要去队部。那天从队部出来,叶子就流泪了。叶子没有马上回地窝子。地窝子里还睡着别的伙伴,叶子不想让伙伴看到她的泪水。坐在屋子外面的一截树根上,叶子大哭了一场,哭过了,叶子就不那么难受了。也怪,那天以后,再看到杜干部,叶子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个平常的男人,甚至比平常的一个男人还不如。叶子觉得随便一个男人,叶子只要对他那样,他都会把叶子当个宝,而不会把叶子当坏女人看。人就是这样,你怎么看别人,别人也会怎么看你。叶子再看到杜干部,心再不会跳得一下子快了起来,也不会像掉了魂一样。
       不想去队部,也没心思去洗衣服,躺到床上睡觉,睡不着反而更难受。叶子在海边长大,在村子里,有了什么烦心事,叶子就去大海边看海,一看到大海,叶子的胸怀一下子就大了,就会对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个地方没有大海,可这个地方有沙漠。沙漠和大海差不多,看到过一次沙漠。想到了那个沙漠,叶子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去沙漠里打个滚,痛快地喊几声。
       往沙漠那边走,又遇到了王五。王五问叶子去干什么。叶子说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对你讲。王五说,我是为你好,这个地方我们才来开发,还有些乱。叶子说,你不用吓唬我,我不怕的。王五说,反正我也没有事,要不陪你转转。叶子说,不用麻烦你了,我想一个人走走。王五想跟着叶子,可看叶子的样子,好像真不愿意有人跟着。怕硬跟上去,反而会让叶子讨厌。就站下了,没有跟着叶子往前走。看到王五站下了,叶子又站了下来,说王五你可真听话。王五说,别人的话不听,你的话,我听。叶子说,你说,我是不是很坏?王五说,你不坏,你要是坏,我就不理你了。叶子说,可很多人都觉得我坏。王五说,你挺好的。叶子说,你会娶我吗。王五说,做梦都想娶。叶子说,好吧,让我想想,等我想好了,我就告诉你。王五说,你要想多久?叶子说,明天我就告诉你。王五说,你不会逗我玩吧?叶子说,我没开玩笑,真的。说完,叶子又往前走了,王五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叶子走。他掐了一下自己的肉,有点儿疼。他没听错,叶子真的说了让他娶她的话。
       走出了一段,叶子才明白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在刚才没有遇到王五以前,叶子脑子没出现过王五,和王五说了几句话后,才有了这么个念头。既然自己喜欢的男人已经没有了,那么剩下的男人,也就没有差别了。趁早嫁个人也就把一生的大事解决了,用不着再为这个事烦心了。自己不烦心了,别人也不烦心了。如果到沙漠里转了一趟回来,还没有新想法,她明天就告诉王五,让王五娶她做老婆。虽然她看到王五,就像看到一棵树一棵草一样。
       8
       来过一次,知道有一条路朝什么方向走,走到快中午时,叶子快走到了。说快走到了,是看到了大沙漠边上的胡杨林。胡杨林像是海的堤岸,把大沙漠围了起来,挡住了沙浪四处乱跑。要想爬到大沙漠的顶上去,得先穿过那片很大的胡杨林。
       胡杨林是一片古老的树林,有多老,下野地的人没有能说得清。反正只要一进去,就像是进到了另一个世界。树叶交错纠结树叶层层地相偎叠压,硬把大大的天空和光焰万丈的太阳隔开,重新铺开一片绿色的天空,而地上由于年年都有无数枯叶飘落,堆积出了厚厚一层,像地毯一样,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又带有一些弹性。不过,这时的叶子没有想到毯子,叶子想到的是海边的沙滩。
       穿过胡杨林,叶子看到了大沙漠,一看到大沙漠,叶子像看到久别的亲人一样,扑向了它。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一个沙丘,然后从沙丘顶上滚到了沙谷下边。再从谷底爬上到沙丘上,再滚了下去。沙子真的像水一样,像水一样流淌着,还像水一样干净。叶子真的把它当海了,干脆就把衣服脱了,脱了个精光,在沙子里滚了起来。沙海比大海好,海水没有这么暖,没有这么浮力大,躺在上面,一动不动,也不会沉下去。叶子想到了可能会被什么人看见,可叶子已经不在乎了,反正已经让别人看过了,反正已经是坏女人。再让别人多看一次,也不会改变什么了。再说了,王五答应了要娶她,明天起她就是王五的老婆了。做了人家的老婆,就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对了,明天一大早就去告诉王五,说她愿意让他娶她了。这么一想,叶子一下子轻松了。好像被解放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身上一片布也没有,就那样完全敞开了自己,奔跑着,跳跃着,喊叫着,好像庆祝着什么。只是到底要庆祝什么,连她自己也没有完全搞明白。
       跑累了,跳累了,躺到了沙丘上,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像埋一个死人一样。只是埋死人得全部埋掉,她只把自己埋了一半,让一张脸露在沙子外面,像是睡在暖和棉被里一样。不大一会儿,她就真的睡着了。
       再醒过来,看到太阳快落山了,叶子才想起该回家了。
       赶紧站起来往回走。
       再走进胡杨林里,叶子发现找不到走过的路了。
       没有路,软绵绵的腐烂植被上,连足迹都没有法子留下,再看树,一棵和另一棵几乎完全一样,找不出一点儿差别。没有办法了,只能凭感觉往前走了。走上一段,觉得不对了,停下来,四处看看,闭上眼睛想一想,凭感觉再选一个方向往前走。
       越走天越黑,黑得已经看不清十米以外的东西了,还没有走出胡杨林。叶子知道肯定走错路了。来的时候,穿过这片胡杨林时,根本没有用这么长时间。叶子又换了个方向再走。这一次没有走多远就站住掉转了头,并且不再是走,而是飞快地跑起来了。
       不是又发现方向错了。是从前面树丛里闪出一条灰色的大狼,挡住了叶子的去路,大约它也是第一次见到人这种动物,不知道有多么厉害,所以只是站着看了一会儿,没有马上扑上来。不过,叶子一跑,一逃,它明白了,这个人害怕它,害怕它说明这个人打不过它。这么一想,狼来了劲,同时闻到了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肉味。已经好几天没吃上东西了。狼决定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把这个人变成自己的一顿大餐。
       没有和狼打过交道,可狼是个什么东西,叶子知道,小时候听过的许多可怕的故事,多半和狼有关。到了下野地后,一块来的一个姐妹,肚子吃坏了,半夜跑到房子后面上厕所,让到处寻食的一只饿狼给咬死了。找到她时,已经被吃得只剩一堆骨头了。开大会,干部上课,好多次专门讲怎么对付狼。说别看狼厉害,也有弱点。狼是铜头铁屁股豆腐腰,狼的腰不禁打,一棍子就能打趴下。还说狼怕火,只要点一堆火,狼就不敢往跟前靠了。
       那些干部教给的对付狼的办法,这会儿,跑动中的叶子全想到了。想到了,却一点儿用都没有。这是野树林子,要找一根棍子并不难。可是狼就在后面紧追,没法停下来找木棍。点一堆火更不可能了,别说不能停下来了,就算能停下来,她也没有火柴啊。没有木棍,也不能点火,看来只能被狼活活地追上,再让狼活活地咬死。叶子知道人早晚会死,可没有一个人愿意早一点儿死,更没有人愿意让狼咬死。
       人再跑,也跑不过狼。叶子知道,再这么跑下去,跑不了多远,自己就会累得趴下来了。不行,不能这么跑下去,得想个办法。想什么办法呢,边跑边往两边看。天是黑的,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树。对了,叶子想起来了,狼和狗一样,狼不会爬树。只要能上到树上,狼就没有办法了。要说爬树,可难不住叶子。小时候,门前有一棵枣树。枣子熟了,叶子就爬到上面摘枣子。一年不知上多少次树,上树如同走平路。
       能听到后面狼的喘气声了,再不上树,怕是来不及了。叶子不再想那么多了,看到了一棵粗大的胡杨,猛地一蹿,上到了树上。
       抱住了树,刚爬了两下,爬不动了。低头一看,看到狼咬住了她的裤腿。叶子急了,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能大声地喊叫起来。知道喊什么都没有用,可到了这会儿,除了大声地喊救命外,她又能做什么呢。树林里,很静。一点儿声音,就会被放大。叶子的叫声,一下子像一阵大风,刮过了林子,每一片树叶都被吹得晃动起来了。
       
       叶子的叫声,虽然很大,可并没有吓住那只饥饿的狼。咬住叶子裤腿使劲往下扯,叶子不甘心被狼扯下来,就使劲往上爬。树枝已经把衣衫划破了,也不管了。不过,叶子的劲好像没有狼的劲大,一阵撕扯后,叶子抵不住了,身体开始往下滑,叶子想了,完了,看来今天得让这只狼吃掉了。
       就在叶子被狼从树上扯下来时,传来了一声枪声,紧接着又听到狼的一声惨叫,再接下来,从树上摔下来的叶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9
       叶子醒了。
       仰躺着的身子没有动,只是上下粘在一起的睫毛分开了。先看到一片黑蓝,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一片密密的星子。又过了一会儿,看见脸上方的夜色里有红红的光团闪动,同时有一股暖意从左边涌过来。
       把脸偏了一下,看见两米处有堆正燃烧的火。火挺大,呼呼往上蹿。看到火,叶子的头不再那么重了,一些被摔碎的场面,渐渐地回到了脑子里,拼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场景。透过这个场景,叶子看到了自己是怎么差一点被狼吃掉,又怎么听到了一声枪响,自己怎么从树上摔了下来。尽管具体的细节,叶子还没有弄清楚,但她知道,她所以没有被狼吃掉,是有人把她救了。
       想到这,叶子躺不住了。既然是有人救了她,那么她就得赶紧知道这个人是谁,是怎么把她救了的。
       坐起来,遮盖在身上的衣服滑落,是一件大号的缝有许多补丁的颜色几乎发白的黄军装。再看胸前的衬衣斜着划出了一道口子,露出白白的肉。赶紧把滑落的衣服拉起来,把露出的胸遮住。
       不用说,这衣服的主人,就是救了她的人。抬起头四下巡视,没有太费事,透过火光,看到了一个男人。他盘着双腿罗汉一样坐在火堆旁。正一手执一根木棍在火上烤什么。再仔细看,看到这个男人脸上一道刀疤。马上记起来这个男人是谁。那天和杜干部一块遇到过他,他有个奇怪的姓。他姓丑。大家都喊他老丑。
       尽管脸上一道刀疤,正像他的姓一样,看起来很丑。但这个时候,叶子却觉得他是天底下最亲的人,最好的人。叶子坐起来,想对这个姓丑的男人说点什么。可是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不是不想说,是她看见了别的东西。如果说,这个时候,这个男人很重要。那么这个时候她看见的另外的一个东西更吸引她。这个东西,现在正被插在一个木棍上,并正被一双大手熟练地翻转着。这个东西是一只野兔子,一只烤得焦黄马上就要熟透的野兔子。要知道,叶子已经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叶子的目光已经从男人脸上转移到了这只野兔子身上,同时肚子里发出一阵声响,催促她赶紧采取行动,把那只野兔子拿到手。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叶子肚子发出的声响,反正老丑看到叶子坐起来后,并没有问叶子什么话,就把烤熟的野兔隔着火堆递给了她。看到野兔子递了过来,叶子有点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迎了上去,像夺一样把兔子肉抢了过来。并且马上发出了很大声响的啃咬声。老丑说不用着急,慢慢吃,不够吃这还有一只。说着举起了另一只刚烤好的野兔子。
       叶子听到了老丑的话,没有理老丑,顾不上理。她的肚子左右了她,逼着她赶紧把这只野兔子吞下去。人饿了,和狼饿了一样,除了吃,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很快一只野兔子下了肚。叶子再饿,到底是个女人,胃口就那么大。一只野兔子,让她一点儿也不饿了。老丑问叶子吃饱了没有,叶子说饱了。老丑又递过来一个行军壶,让叶子喝点水。叶子接过水壶,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喝了几大口。喝好了,把水壶还给老丑。
       叶子说,我认识你。老丑说,你怎么会认识我?叶子说,你不记得了,上次和杜队长一块,你打了一只狼。老丑说,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他身边好像有个女人,是你吗?叶子说,不是我是谁?老丑说,不好意思,当时没有注意看,就没有把你记下来。叶子说,你太不像话了,别人记得你,你却把别人忘了。老丑说,你记住我,是我长得太丑。叶子说,不过,我当时看你很丑,现在看你,觉得你一点儿也不丑了。老丑说,别因为我救了你,就说好听话。不过,你这样说,我还是很高兴的。我想,我再也不会忘掉你了。叶子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命了,你当然不能把我忘掉啊。老丑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杜干部怎么没有和你一块来。叶子说,不要说他,说谁也不要说他。
       不让说杜队长,老丑不知要说什么了,就不再说话了。叶子也一时不知说什么,正好看见旁边躺着的那只死狼。叶子问老丑,你是不是还要把这只狼的狼皮剥下来。老丑说,当然,狼皮是个好东西,可不能随便扔掉啊。叶子说,上次你剥的那只狼的狼皮呢。老丑说,就在你的身子底下啊。叶子低头一看,一片黄色的毛,手一摸,软软的。怪不得坐在上面,一点儿也不觉得凉,不觉得硌。原来是坐在了一张厚厚的狼皮上了。看来这个男人,不但很勇猛,还很细心。不由得抬起头去看他。
       这一看,才发现坐在火堆边的老丑竟是光着上身的。火光照在上面,让坐在对面的叶子看得很清楚。说真的,在这以前,叶子还从没有这么近地看过一个男人的身体。和女人不一样,荒野上的男人,不管干什么的,经常是光着脊背的。太阳又厉害,经常晒,硬是能把身上的肌肉,晒成铁晒成铜。像铁像铜一样结实,却不像铁和铜那么冰那么凉,随着粗重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胸脯就会像大海的波浪一样起伏。怪不得女人喜欢往男人的怀里钻,原来那里像大海一样宽阔。
       正看着,一阵风吹过来,有些凉意。往身上一看,明白了老丑为什么会光着上身了。原来他把自己的衣服给叶子穿了。救了自己的命,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还让人家光着身子让凉风吹,实在有点不太像话。不行,得马上把衣服还给人家。想到这,马上站了起来,脱掉了穿在身上的宽大的军衣,隔着火堆递给老丑。
       看到叶子站了起来,不知道叶子干什么,老丑也站了起来。站起来后,看到叶子把衣服递过来,却并没有伸手去接。看到老丑不接,叶子想着老丑还是想让她继续穿。就说,我穿着衣服的,不会太冷,你还是穿上吧。听到叶子的话,老丑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看着叶子一动不动。看老丑不伸手,叶子绕过火堆,打算自己帮老丑把衣服披上。走到了老丑跟前,发现老丑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眼睛里好像也烧了一堆火。是什么东西点起了老丑眼睛里的火。顺着老丑的眼神一看自己,叶子明白了。原来把老丑的衣服脱下后,自己衣衫的破烂,就挡不住了。别的地方挡不住就算了,偏偏挡不住的地方,是胸脯上的两个奶子。
       按说,这个时候发现这个情况,叶子该下意识地用手中的衣服去遮一下。但不知为什么,连叶子也不知为什么,叶子不但没有遮,反而把胸更往上挺了一下,好像怕老丑看不清楚似的。
       老丑看清楚了,只是看清楚的老丑,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了,胸膛两边的肌肉块,也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一种不可左右的力量正控制着老丑,逼着老丑做一件事。叶子不敢看了,闭上了眼睛。不过,闭上眼睛也没有用。老丑的变化,仍然冲击叶子,一阵灼热,先是触到了叶子的奶子,接着,漫过腹部,抵达了整个身体。叶子突然觉得身子发软,没有了力气,手中的衣服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整个人也随后朝一边倒去。
       就在叶子马上要倒在地上时,老丑伸出胳膊,抱住了叶子。叶子像落入了大海一样,落到了老丑的怀里。
       星星没有了,黑暗没有了,胡杨林的涛声没有了,旁边的那堆篝火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10
       破晓的时辰起雾了,多少年以来没有过的大雾,如潮涌浪卷,却又没有一点声息,像是故意要把什么藏起来似的。
       大雾深处传来马蹄声。
       好一阵子,一团雾破了,一匹马驮着一男一女从雾里走出来。不用说,这一男一女,男的是老丑,女的是叶子。两个人不但骑在一匹马上,还坐在同一个马鞍上。马鞍很窄,坐了两个人有点挤。叶子只能紧紧贴着老丑,同时抱着老丑的腰。
       
       叶子的脸贴在老丑的背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马晃动着,很有节奏,叶子想起了老家大树下的那个秋千。叶子很喜欢荡秋千,随着秋千飞起来时,叶子总是闭着眼。一闭眼,叶子就好像到了天上。这会儿,叶子觉得就像是在天上一样。四周雾不是雾,全是云。她和老丑,还有马,就是走在云中的。叶子多想让马儿不要停下来,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老丑好像和叶子想的不太一样,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勒住了马。勒住马后,他的头略偏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从大雾深处传来的动静,他取下挂在鞍桥上的老步枪,举起来,朝弥漫在头顶上的大雾射出了一颗子弹。雾动了一下,宁静破碎了。听到枪声,叶子不得不睁开了眼睛,问老丑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打枪。老丑说,你马上就知道了。
       老丑说叶子马上就知道了,果然叶子马上就知道了。子弹的回声还没有完全消失,叶子就听到了从前面传来了杂乱的马蹄声,紧接着叶子就看到了一个马队从大雾中冲了过来。
       骑在头一匹马上的是杜干部。杜干部后面,是王五和一群男人,他们全骑在马上。
       离老丑和叶子还有十几米远时,杜干部勒住马,其余的人都在杜干部后面勒住马。杜干部和杜干部身后的人都是全副武装,并且每个人的脸色灰白,显得很疲累。不能不累,骑着马在荒野上跑了一夜,若不是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顺着枪声找过来,他们不知还要找多久。
       老丑从马上跳了下来,用一只手牵着马缰绳向杜干部走了几步,尔后啪的一声脚跟并拢,抬起右手朝杜干部敬了一个军礼。
       杜干部看看他赤裸着的身躯,又看看仍骑在马上双手抓着鞍子的叶子,还有披在她身上的男式的大号军衣,脸上灰白色渐渐变成了乌黑的铁青。杜干部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突然,杜干部把马鞭子高高举起,鞭子像蛇一样在空中舞了一下,便落到了坐骑的屁股上,马儿疼得发出长长的嘶鸣,纵身跃向荒野深处,尔后一个急转弯驰向营地那边。像骤然刮起的一阵旋风,跟着杜干部的一群人,又随着杜干部消失在了大雾中。
       这时东方的地平线出现了淡淡的一抹红。
       下野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只有王五没有走,他和叶子有一个约定,叶子说了,今天就告诉他,是让他娶她还是不让。他不能走,他得听叶子给他说一句话。
       叶子看到了王五没走,知道王五在等什么。叶子从马上下来了,下来后,她对老丑说,不用送我了,你回去吧。老丑说,什么时候再能看到你。叶子说,我是你的人了,你想什么时候看到我,就能什么时候看到我。老丑说,有规定,我不能随便离开马群。叶子说,那我就去看你,只要有空,我就去看你。老丑说,我不在你身边,你可能会受些苦。叶子说,只要想到你,再大的苦,我也不怕,也不会觉得苦。
       王五在一边,听到了叶子给老丑说的话。那些话,虽然是给老丑说的。但王五知道,也是给他说的。王五走过来,给老丑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一块打过仗,很熟悉。王五说,昨天晚上找不到叶子,把大家急坏了,杜干部让所有的人都去找,你怎么能把叶子留了一夜,不让她回营地。叶子一听赶紧说,这个事,不怨老丑。是我不好,是我迷了路,差一点儿让狼吃了我,多亏老丑救了我。老丑说,王五,你给杜队长说一声,别让她批评叶子,还有,王五,我不在营地,希望你能多照顾一点叶子。王五说,这还用你说,叶子的事,就是我的事。
       老丑骑上马走了。叶子一直看着老丑走,走得很远了,叶子还在看。王五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回去,去给杜队长做个检讨。叶子说,我检讨什么,我没有做错什么。王五说,还没有做错什么,你看你那个样子,坐在老丑马上,还抱着老丑的腰。叶子说,对了,王五,有句话,我想告诉你。王五说,你不用说了。叶子说,为什么?王五说,你已经说过了。叶子说,我还没有说,你怎么就知道了。王五说,你给老丑说的话,我全听到了。叶子说,你这个家伙,还挺聪明,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你还要多关照我。王五说,你真的和老丑有事了?叶子说,你不是都看出来了吗?王五叹了一口气,说老丑这个家伙长得那么丑,也会有这样的福气。看来,我和你没有缘啊。叶子说,别这么说,你一定会找一个比我好的,到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个好姑娘。
       11
       想到杜干部为了找自己,一夜没睡,心里有点儿不好受,觉得挺对不住杜干部,想当面给杜干部说声对不起。在路上遇到杜干部,刚想对杜干部说,杜干部不让她说,说他现在忙得很,让她晚上吃过饭来找他。
       吃过晚饭叶子去了队部。队部里没有别人,只有杜队长。刚要对杜队长说对不起,杜队长却先对叶子说了声对不起。叶子觉得奇怪,说真的,叶子来队部,做好了挨一顿臭骂的准备。没想到杜队长不但样子和气,还对她说对不起。杜队长看出叶子没有听明白,杜队长说那天叶子跑到了大沙漠里,其实不能怨叶子,是他不好,让叶子伤了心,叶子想不开了,叶子才跑掉的。杜干部接着又说,这几天他一直在想这个事,想来想去觉得是他的错。说他是个党员干部,最大的优点就是能认识错误,并改正错误。叶子一听赶紧说,杜队长没有错误,用不着改。杜干部说,不,我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误,我一定要改,并且马上就改。
       叶子不知道杜干部说的错误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他要怎么马上改,也不想知道,就说杜队长不生我气就好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没想到杜干部拦住叶子,不让叶子走。说没有叶子,他的错误没法改。说着杜干部就伸出了胳膊去抱叶子,叶子一下闪开了。杜干部没有生气,说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想嫁给我,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觉得你还是不错的,所以决定娶你,你放心吧,等忙过了麦收,我们就举办婚礼。说着,又伸出了胳膊去抱叶子,没想到听了杜干部这个话,叶子还是闪开了。
       轮到杜干部奇怪了,上次来直往自己怀里扑,自己不干她还生气,这次怎么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我都答应和她结婚了,她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杜干部问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不喜欢他,看不上他吗?
       叶子说,我喜欢你,也能看上你,但不是现在。杜干部说,那是什么时候?叶子说,是几天以前。如果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你能这样对我,这样对我说,现在我已经是你老婆了。杜干部说,现在也不晚,还来得及。叶子说,不,现在晚了,来不及了。杜干部说,为什么?叶子说,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别的男人了。杜干部说,这才过了几天,不可能!叶子说,许多事,和时间长短没关系。杜干部说,你告诉我,他是谁?叶子说,我不说,你也会想得到吧。杜干部说,你说的这个男人,怎么也不会是老丑吧。叶子说,怎么不会,我现在心里边,除了老丑,再没有别的男人。
       杜干部脸白了,看着叶子,一句话也不说。
       12
       和叶子一个村子来的一个女兵,长得有点儿胖,都喊她阿花。看到她时,叶子想到了王五。问阿花觉得王五怎么样,阿花说我不了解他,说不上怎么样。叶子说,给你介绍一下,你们认识认识。阿花说,那怎么行。叶子看阿花没说不行,就去给王五说,王五一听,说,不行,个子太矮,还胖。叶子说,你也不看看你长得样子,反正人家阿花没说不愿意,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我可再不会给你介绍了。王五说,那就处处看。叶子说,这还差不多,告诉你吧,女人胖一点好,古代皇帝找老婆,从不要太瘦的。
       没想到只处了三天,阿花就来找叶子,说王五非要结婚。叶子说,你愿意不愿意吗?阿花说,这个王五,有点坏。叶子问怎么坏了。阿花脸一红不说。叶子说,男人不坏,不是男人,只要他能坏得让你高兴就行了。遇到王五,王五说谢谢了叶子。叶子问为啥。王五说,你说得对,女人还是胖一点儿好。接着,告诉叶子,下个星期天他们就结婚,让叶子一定要来参加婚礼。
       
       几天后,王五和阿花真的结婚了。
       自农闲以来,几乎每两三天就有一对男女结婚成亲,男人们和新郎一块择一向阳坡地挖一间地窝子,女人们则和新娘子一块扎两朵纸的红花,把两副铺盖卷往一起一凑,新房就算大致布置完毕。婚礼仪式也极简单,一般由干部主持,先让新郎新娘先向毛主席像鞠躬。接着让他们说恋爱经过,说完了,大家随便闹一下,婚礼就算完了。
       没有酒席可吃,只有纸烟和水果糖。男的给烟抽,女的给糖吃。孩子不管,烟和糖都要。喜糖和喜烟,不是给的,是撒的。一个人端个大盘子,里边装着糖和烟,一说婚礼开始,就把它们朝空中撒去。一群孩子马上叫着,冲上去抢。我抽的第一根烟,就是在这样的婚礼上抢到的。不过,不是王五的婚礼,因为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要过几年才能出生。
       参加了王五的婚礼后,叶子见到老丑,给老丑说起了这个事。老丑说,我们也结婚吧。听老丑这么一说,叶子马上笑了,说,是啊,我们都这么好了,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说结就结,只要两个人愿意,这实在是件很容易的事。叶子说,我把东西搬过来,和你天天住在一起。老丑说,那可不行。叶子说,为什么不行。老丑说,这个事得先让领导批准。叶子说,怎么批?老丑说,咱们一块写个报告,找杜队长签个字。只要他一同意,咱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俩人不再说别的了,马上写起了报告。
       报告写好了,两个人一块去找杜干部。杜干部扫了一眼,放到了桌子上,说等我们研究研究再说。叶子说,研究什么啊,你签个字不就行了吗。杜干部说,我们是讲民主的,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老丑说,行啊,希望领导能早点批下来。杜干部说,怎么,这么着急啊。叶子一听这话不对味,马上接过去说,是着急啊,我们想早点抱儿子呢。
       第二天,叶子去找杜干部,问批了没有。杜干部说过几天开支委会。过了几天,叶子又去问。杜干部说,我们研究过了,不是不同意你们结婚。而是等一段日子。叶子说,为什么要等。杜干部说,今年的粮食产量不高,主要是水不够,所以,我们决定利用冬闲,修一条水渠,党支部决定,这一个期间,所有的结婚报告探亲报告病假事假报告都不批。叶子说,我们结婚不影响修水渠。杜干部说,叶子,这个决定不是对着你来的,这是组织的决定,你要无条件服从。叶子说,你这是和我过不去。杜干部说,你不要乱说,你不要忘了,你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
       去找老丑,把结果给老丑说了。老丑听了以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搂住了叶子。叶子说,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就是你的新娘。说着,叶子铺开了那张狼皮,说,这就是我们新婚的床。说着,躺到了上面,伸出手拉老丑一块躺下。
       老丑把放马的地方换了一下,换到了离营地近了一些的地方,这样一来,叶子要去找老丑,就不用走那么远的路了。
       叶子只要有空,就要往老丑那里跑,跑到老丑那里,给老丑做饭吃。老丑有一支老步枪,过去很少用。自从那一天以后,老丑就不让枪离手了。每天都要在野地里打一只飞禽走兽,为的是叶子来了以后,可以让叶子有肉吃。
       每次吃了肉后,明明肚子已经吃饱,可还是表现得像没有吃饱一样。相互抱在一起,又啃又咬的,那样子,分明是像仇人一样,要把对方咬碎了咽进肚子才解气。但结果是谁都没有被咬坏,只是到了最后,两个人都没有了力气,躺在狼皮褥子上像死一样。
       过好一阵子,两个人才会醒过来。醒过来,老丑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叶子却说,我不回,我就住在这里。老丑说,咱们是部队,是有纪律的,上次不回,惹了那么大的事,再不回可不行。叶子说,我不管了,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老丑说,没事,一个冬天并不长,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就再等等吧。
       叶子很犟,可听老丑的话,老丑这么说了,叶子就不再说什么了。乖乖地坐在了马背上,抱着老丑的后腰,让老丑把她送到了营地。
       13
       挖大渠,是个大行动,是个大战役。像打仗一样,开战以前,要开动员会,开誓师会。一般的大会,在大屋子里开。这个大会,在外面开。在队部前边的操场上开。全部人都参加了,连老丑也被叫来了。天阴得厉害,吹来的风,冷嗖嗖的。可会场四周插了旗子,红红的旗子,像火一样呼呼地飘着,烤得大家浑身发热。站在操场上,先听杜干部做动员。当时,正在抗美援朝。杜干部说,把大渠挖好了,等于是打了美国鬼子,支援了朝鲜人民。他说,大渠挖好了,有了水,咱们这儿就会变成花园,变成粮仓。一听杜干部这么说,大家更激动了。马上有人上去表决心。叶子也想上去说几句,可轮不到她。上去的是些排长班长,是共产党员,她才刚写了申请书,还不够资格。不过,没上台表决心,自己暗暗在心里表了决心。不管怎么说,这次挖大渠,要好好表现,争取能入党。
       会还没有开完,下起了雪。雪落到大家身上,脸上。好像要告诉大家,冬天到了。雪花很轻,很软。轻得听不到一点声音,软得不能碰,一碰就没有了,就化成了水。看雪花飞来飞去,让人真的不能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像铁一样,铁一样冷,铁一样硬。
       开完会,叶子不由走到了老丑身边,刚要和老丑说点儿什么。有人过来喊老丑,说队长喊他有事。老丑说你先回屋子吧,我过一会儿去看你。叶子就先回到住的地窝子里,没等多长时间,老丑就来了。叶子问队长找他有什么事。老丑说他的工作有了变动。叶子问有什么变动,老丑说,新挖的大渠,需要木头修闸门,让他带几个人去天山里伐木头。叶子说,是不是离这里很远。老丑说,是很远。叶子说,是不是看不到你了。老丑说,队长说,过了冬天就回来了。叶子说,能不能给队长说说,换一个人去。老丑说,这可不好,这是命令,只能服从,不能讨价还价。叶子说,其实别的没有啥,我只是想能经常见到你。老丑说,没事,等到冬天过去,我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上山以前,老丑来看叶子,给叶子带来一个狼皮褥子。说这里的冬天很冷,有狼皮褥子垫着,会好一些。叶子不要,说山上会更冷,老丑的腰受过伤,更用得着狼皮褥子。老丑说,没事,我还有一条。听老丑这么说,记起老丑确实还有一张狼皮,叶子才把老丑给的狼皮褥子铺到了床上。有了这个狼皮褥子,这个冬天不管有多冷,叶子
       觉得她都不会被冻着了。
       14
       开始一段日子,刚入冬,还没有大冻,土层还没有变硬。大家又是刚上阵,浑身都是劲,挖掘进度很快。工地上,号子声吆喝声歌声以及铁器的碰撞声,交响乐一样,响彻在天地间。
       可是,很快寒流来了,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穿过乌拉尔山口,扑向了下野地。栖落在胡杨树上的乌鸦云雀及野鸽子,没有来得及从梦中醒过来就冻僵了,掉在了地上,连那些在四处游荡觅食的狼和狐狸也被寒流袭击,跑着跑着血液就冷却了凝固了。冷空气经过的地方,土地迅速改变了本来的样子,松软潮湿的土层,一个晚上就变得像石头一样。
       这个变化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大渠的挖掘速度慢了下来。
       没法不慢下来,有同样的力气,花同样的时间,得到不再是同样的回报。举起砍土镘往下挖,第一下,把地面碰出个白印,第二下加一些劲,只刨出几粒土渣,却把虎口震得发麻。第三下用了猛劲,结果把粗硬的沙枣木柄折断了,也没有挖开一寸土。
       再难挖也得挖,天底下没有什么困难,是我们不能战胜的。再次开大会,杜干部对大伙儿说,三座大山都被我们推倒了,一条水渠算个什么,咱们就是用牙啃也得把这条渠道啃出来。
       好大一个天,有一半是女人的。女人和男人一样,男人怎么干活,女人也得怎么干。
       文书用不规则的木棍钉成的三角形拐尺,一拐一拐地量出每个人要挖的地段。地段按人头分下去,不管你是男是女是强是弱,必须要在规定的期限里把地段里的土石挖掉。宽六米深三点五米长为十米的坚如铁石一样的冻土,只能用双手用砍土镘用十字镐把它一点点击碎,再移到两边筑成堤岸。
       
       这么难干,叶子还是干下来了。交给的任务,叶子完成了。只是完成了的叶子,衣服全让汗水湿透了。冬天的衣服,不是夏天的衣服。冬天的衣服很厚,湿透了以后,不等干了,就让寒风吹硬了,硬得像铁甲一样。
       回到地窝子,马上要做的事,就是把身上的铁甲脱下来,放到火炉子上去烤。烤干了,第二天才好穿,只能继续去干活。叶子要烤,别的女人也一样要烤。一个铁皮炉子四周,围了七八个女人。全是女人,不管那么多,烤衣服,顺便也烤烤身子。好多天没洗澡了,看上去没有那么白了,也没有那么嫩了。不是不想洗,是顾不上洗,干完活回来,实在太累了,往床上一倒,再不想动。一群女人,全是二十岁左右,散发出的气味,不再是香味,而是一股酸臭味。
       觉得腰带处,有一点痒,手伸进去,在痒的地方抠了一下,捉住了个小东西。拿到眼前一看,是一只虱子。放到膝盖上,用两个拇指的指甲盖一挤,只听啪的一声,出现了一个血印,虱子死了。再往四周看,好几个女伴都在捉虱子。
       捉虱子时,吴大姐走过来,拍了一下叶子的肩,对叶子说,这几天,表现不错,这么下去,你的入党申请,一定会被批准的。吴大姐是支部委员,能不能入党,她说了算。吴大姐的话让叶子眼睛一亮,说,我一定好好干。
       为了保证挖掘的进度,激励大家,杜干部想了一个办法,用来奖励和惩罚。和金钱没关系,那个年头,金钱没有地位。大家干的事,都是为了理想和为了国家,如果说,和个人有关系,那也只是名,不是利。所以大家看重荣誉,为了荣誉,个人的什么东西都能牺牲。
       芨芨草芦苇草搭成的饭棚里,挂起一大块黑板,全队人的名字都写在上面。名字后面一个数字,是每个人每天挖掘土方的数字。数字有大有小,大的是挖得多的,挖得多的排在前面,排在最前边的三个人,名字后面画了一面小红旗。数字小的,排在后面,排在最后三个,是挖得最少的。最后三个名字后面,画了一面小黑旗。吃饭时全围过来看。一个女兵,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画了面小黑旗,当场把饭碗扔到地上,大哭起来。
       这个方法果然好,怕自己的名字后面画上小黑旗,大家全都拼命干。这么一来,你追我赶,挖掘的进度一下子快了起来。杜干部看到地图不断延伸的红箭头,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办法叫好。得意地让文书写成经验报告给上级。
       看到这个黑板报,叶子并没有太当回事。在一群女兵中,干什么活她都比许多女兵强,所以她一点儿也不用担心,她有这个把握,她的名字后面绝不会出现小黑旗的。她正年轻,胳膊和腿结实有力。只要不怕苦,不怕累,就不会落后。落后不属于叶子,叶子要当先进,要在挖大渠中接受考验。争取能入党,这叫火线入党,过去说火线是打仗,现在说火线,是开荒,是搞生产,准确说,就是挖大渠。
       可是,没过几天,叶子的把握没有了。那天早上,和往常一样,拿起牙刷刷牙,刚刷了几下,觉得恶心,就呕了起来。呕了几下,没有呕出什么。叶子就没当回事,扛着镢头去了工地。同样还是一样的冻土,叶子挖了没有几下,胳膊就好像没有了力气,挖不动了。只好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休息了一会儿再挖,还是那个样。全身没有力气,一点儿也不想干活,只想找个地方躺下休息。怎么回事,是不是自己得了什么病了。中午吃饭时,炊事班送来的水煮白菜,叶子一点儿也不想吃。王五老婆阿花坐旁边,问她怎么不吃。叶子说,一点儿也不想吃。不但不想吃,还想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出来,走到一边去吐,什么也没吐出来,肚子里没有东西,当然吐不出什么了。
       阿花问叶子咋了,是不是病了。叶子说,我也不知道。阿花说,你是不是怀上了。我嫂子刚怀上孩子,我见过,就是这个样子。叶子瞪了她一眼。阿花说,你看我,瞎胡说,你还没有结婚,怎么会怀孩子呢。
       就是这一天,叶子的名字后面,被画了一面小黑旗。看着小黑旗,叶子没有大哭,只是傻了一样,呆呆看着那面小黑旗。吴大姐走过来,对叶子说,没事,落后一次不算啥,明天追上来就行了。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叶子睡不着。叶子想了想,有点儿怕了。不是光怕小黑旗,叶子怕的是另外一个东西。阿花随便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叶子。叶子是没有结婚,可没有结婚不等于不能怀孕。村子里,一个姑娘,和一个走四方的货郎好了,货郎走了,再没有来,姑娘的肚子却大了起来。姑娘没有办法,跳到河里淹死了。叶子和老丑好了,好得和结了婚一样,结婚的人做的事,他们全都做了。叶子再一想,身子好像两个月都没有来红了。原来想着是不是干活太累了没有来,现在看来真正的原因,怕是另外一个了。
       也就是说,叶子怀孕了。
       想到这,叶子不由得把手放在肚子上摸了起来,好像能摸得出来似的。摸了一下,没有摸出来,可这没有并不能说明什么,开始几个月看不出来,要六个月以后,肚子才能鼓起来。也就是说,这几个月中叶子不说,不会有人知道她肚子里藏着什么。可是别人看不到,她自己却能感觉得到,她的身体会发生变化。这个变化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她无法再干很重的活了。这一点谁都知道,杜干部他们都知道,开动员大会时,杜干部说,挖大渠是大仗,不管什么事都不能请假,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结了婚的女人怀了孕了,经过卫生队化验证明,可以安排另外轻松一点儿的活干。
       叶子记起了杜干部的话,可叶子没有想去找杜干部。不是不想去找,不想干轻松的活。是叶子知道,自己不属于杜干部说的那种女人,自己和老丑还没有结婚。没有结婚和男人睡觉,这叫通奸。这个地方,通奸是个严重的错误。虽然不会因为这个错误,把你送进劳改队,把你枪毙。但至少是不会再让你入党,是党员的一定会被开除。还要开大会,批斗你,让你当着许多人的面,讲你犯错误的经过和根源。一块来的一个女兵,就是因为犯了这个错误,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那么爱说爱笑的一个人,变得像个哑巴一样。
       其实和老丑做那个事时,不是没想到这些。只是一到那个时候,太激动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再又觉得可能不会那么巧,正好就怀上了。主要还想着马上就可以领结婚证了,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用不着管那么多。怎么也没有想到,为了修大渠,杜干部不准在这个冬天结婚。要是没有这个规定,叶子这会儿,就可以大声地告诉别人,我怀孕了。别人听到了,不但不会说她,还会向她道喜。杜干部他们还会主动找到她,让她去干轻松的活。
       可现在该怎么办啊?先不说别人会不会知道她怀了孩子,问题是拖着这样一个身子,叶子就没法做到自己的名字后面不被画上小黑旗了。想到从此以后,自己的名字后面总是挂着一面小黑旗,叶子觉得这实在是件太可怕的事了。
       怎么样来解决这件可怕的事,叶子想不出一点办法。
       想不出办法以前,有一点叶子知道,那就是不能让自己的名字和小黑旗连在一起。要做到这一点,只一个办法,就是拼命地干活。好在怀孕的反应,开始几天厉害,过了这几天,就会好一些。叶子好像没有事了,连着几天,叶子的名字后面没有了小黑旗。没有了小黑旗,并没有让叶子高兴起来。叶子知道这两天,她是用了多少力气,才做到了这一点。她还知道要是这么干下去,她坚持不了几天。到时候,怕是不但不能把名字后面的小黑旗拿掉,倒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拿掉了。
       干完活,去食堂吃饭,看到几个炊事员们,穿着白色工作服在那里忙。叶子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心里一下子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如果能到炊事班来干活,不就可以把什么问题都解决掉了吗。这么一想,叶子马上转过身,跑向了队部。
       15
       见到了杜干部。自和老丑好了后,和杜干部没说过什么话。见到叶子,杜干部样子很冷。叶子说,上次你是不是让我去过炊事班?杜干部说,是的,你没有去。叶子说,我想现在去,行不行?杜干部说,不行。叶子说,为什么?杜干部说,挖大渠需要劳力。叶子说,求你了,让我去吧。杜干部说,说说理由。叶子说,没有理由,只是想去。杜干部说,是不是太累了,受不了了。叶子说,就算是吧。杜干部说,大家都很累,凭什么让你去炊事班。叶子说,算我求你不行吗?杜干部说,我要是让你去了炊事班,别人会怎么说我?叶子说,没有人敢说你。杜干部说,那我也不能让别人白白骂我。叶子说,我要怎么样,你才可以让我去。杜干部说,离开老丑,嫁给我,就让你去。叶子说,这不可能。杜干部一听笑了起来,说,给你开个玩笑,我知道你就会这么说。其实,就算你答应我,我也不会答应你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快把大渠挖好,除了这个事,别的事我都不会当个事。叶子说,那么多人挖渠,也不缺我一个。杜干部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知道,你是很能干的,是个好劳力,吴大姐给我说,说她要当你的入党介绍人,我完全同意,你放心,过去的一些事,我不会在意的,更不会和你过不去。好好干,大渠挖好后,等到春天,花开了,你和老丑就结婚,我给你们主持婚礼。杜干部这么说了,叶子还说什么呢,再说,就是她有毛病了。快走出门时,杜干部说,再有什么事,来找我,能帮你,我是会帮你的。
       
       叶子走了,看着叶子的身影,杜干部有些心疼。不管怎么说,心里边,还是喜欢这个女人的。同时,也有点儿高兴,如果那天,叶子答应了他,真的嫁给了他。叶子的情况,一定是另外一个样子。他给了她机会,她没有抓住,这就不能怨他了。女人啊,有时候就是那么傻,现在让她受些罪也对,让她接受些教训,以后少干点儿傻事。不能说干部不通人情,当干部的,有时就得心狠一点儿,心狠才能干成事。杜干部绝不会因为心疼叶子,让叶子不去挖大渠的。再说了,杜干部真的是有点儿想让叶子倒霉,倒霉得越厉害越好。知道这么想不太好,可是杜干部忍不住要这么想。
       杜干部的话,叶子听到了,可叶子没有再理。别的事,杜干部会不会帮,叶子不知道。但叶子知道,眼前这个事,杜干部是不会帮她了。现在还有谁会帮她呢?想来想去,除了老丑,想不出别人了。没有办法,只能去找老丑了。
       老丑在天山上伐木头,要见到老丑很难。不过,虽然难,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伐下的木头,每过几天都要用马车运回来一趟。把伐下的木头卸下来后,还会马上赶到山上去。坐到这个马车上,一天后就可以见到老丑。
       马车往山上去时,会拉一些吃的和用的给伐木的人。叶子跟谁都没有说,连赶马车的老张都不知道。叶子悄悄地钻进了一堆东西里,等马车走了一半的路了,叶子才从一堆东西里钻出来,把老张吓了一跳。再把叶子送回来也不可能,只能把叶子带到山上去,带到老丑的身边。
       看到叶子从车上跳下来,老丑大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倒是叶子见了老丑,一下子激动得不行,不管旁边还站着别的男人,就扑到了老丑身上,抱住在老丑脸上亲了好几下。
       伐木的全是男人,十几个男人住在一个窝棚里。叶子来了没有别的地方住,大家想了个办法,砍了些树枝来,把窝棚的一个角隔了出来,让叶子和老丑住了进去。树枝间全是缝隙,什么动静都隔不住。说话得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老丑顾不上说话,平常想,只能是干想,这会儿,人就在跟前,老丑管不住自己了。看老丑往身上压,叶子说,不行。老丑说,咋不行?叶子说,我有了。老丑说,有什么了?叶子指指肚子,说有孩子了。老丑不往叶子身上压了,瞪着眼问叶子,是不是真的?叶子说,不是真的,这么冷天,我又没疯,怎么会往山上跑。老丑说,别人知道不知道。叶子说,还没有人知道。老丑说,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别人要是知道,我们就完了。叶子说,可肚子大了,就瞒不住人了。老丑说,什么时候可以看出来?叶子说,要几个月吧。老丑说,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结婚了,一结婚,我们就没事了。叶子说,我怕等不到那个时候。老丑说,没多长时间了,已经一月份,到四月份,冬天过去了。叶子说,活太重了,我怕坚持不下来。老丑说,换个活干。叶子说,我去给杜干部说了,他不给换。没有办法,我就找你来了。老丑说,没有别的办法,你只能坚持。叶子说,我不想走了,就在山上和你一块伐木。老丑说,这可不行,领导没让你来,你不能来。对了,你来我这里,请假了没有。叶子说,你真傻,请这个假,谁会批。老丑说,你怎么能这样干,怎么不请假跑来了。叶子说,只想见到你,顾不了那么多了。老丑说,再想见我,也不能无组织无纪律啊。叶子说,那怎么办?老丑说,赶紧回去,找领导承认错误。叶子说,我真不想回去了,我这样,干活干不过别人,落后了,就要在名字后面画上小黑旗,太丢人了。老丑说,那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你怀了孩子,更不能跑到我这里来不回去。叶子说,我有个办法,你看行不。一听叶子说有办法,老丑让叶子赶紧说,叶子说,咱们干脆跑到别的地方去。老丑说,什么地方?叶子说,跑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咱们自己开一块地,盖一间房子,再生一群孩子,咱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管不了咱们,你说多好啊。不等叶子说完,老丑不让叶子说了,说叶子净在那里瞎胡说,遇到再难的事,也不能逃跑。逃跑是什么行为?逃跑就是叛徒,叛徒是最可恨的,抓住后马上就会被枪毙。一听说会被枪毙,叶子好像被吓住了,不再说跑的话了。过了一会儿,叶子又说,不行,我就告诉他们,我怀孕了,我就不信,我怀了孩子,还会让我挖大渠。老丑说,不能说,听我的话,怀孩子的事,绝不能说出去,说出去,我们的名声就完了,会落下把柄,让组织和别人看不起,一辈子都完了,你还想入党,连门都没有。叶子说,好吧,我听你的,坚持。老丑紧紧抱住叶子,说叶子,你真是个好女人。
       老丑让叶子第二天就走,叶子说再多住一天,老丑说不行,说叶子不在了,杜干部他们不知会多着急,晚回去一天,错误就会大一点。马车本来要等两天再下山的。为了早点送叶子下山,老丑让人把刚伐下的木头装到车上去,再让叶子坐到木头上。看着马车往山下走,老丑挥着手大声喊,叶子,坚持住,春天马上就要到了。
       刚回到营地,回到地窝子里,吴大姐就来了。吴大姐吊着个脸,问叶子干什么去了。叶子说去看老丑了。吴大姐说,叶子,你真是太没出息了,想男人也不能想成这个样子,活都不干了,往男人那里跑。叶子说,吴大姐,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吴大姐说,知道错了就好,不过,得用实际行动改,干活得好好干了,可不能让自己的名字后面挂上黑旗啊。叶子说,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干。
       16
       想好好干,说好好干,真要好好干,并不那么容易。连着干了几天后,叶子干不动了,名字后面出现了小黑旗。以前也出现过,只是以前有了黑旗,第二天猛干一天,就把小黑旗摘掉了。这次不同以前了,小黑旗连着几天都挂在叶子的名字后面,好像把叶子喜欢得不行,怎么也不愿意离开了。
       有一个规定,如果连着十天一直插着小黑旗,就要作为落后分子,由所在班组开大会进行进行批评帮助。实际上这个会就是批斗会。已经是第九天了,也就是明天叶子不把小黑旗摘掉,她就得被批斗了。
       一个女伴走到叶子身边,对叶子悄悄地说,去找个人帮帮你。叶子说,大家都这么累,谁肯来帮我。女伴说,男人有力气,男人肯帮你,你就可以不挂黑旗了。叶子说,我凭啥让人家帮我干活。女伴说,你长得这么好,你只要肯,男人一定愿意。叶子说,我肯什么,男人就愿意了。女伴说,你真不知道啊。女伴就给叶子讲了一个事,说不是她的事,是另一个女人的事。说那个女人也是遇到了这种情况,怕再挂黑旗挨批斗,就找了个强壮男人,说只要帮她挖大渠,她可以和他睡觉。男人说先睡觉,女人说行。睡过了,男人抽出了时间,帮她挖渠。这一帮,小黑旗就拿掉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叶子说,哪怕是被批斗,我也不可能干这个事。女伴走了,吴大姐来了,问叶子是怎么回事,这么下去,可不行。还说,只要一挨批斗,入党就没有可能了。叶子看着吴大姐,一脸的苦。吴大姐说,叶子,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叶子说,我没有病,就是有点累。吴大姐说,不行,去卫生队看看,我带你去。叶子说,我真没有病,用不着去。吴大姐说,你说,你没有病,怎么会完不成任务,你是不是真的没有好好干活,偷懒耍滑了。叶子说,吴大姐,你放心吧,明天,我一定会把黑旗拿掉。
       叶子不会和男人睡觉,但叶子想到了让男人帮忙。让谁帮忙呢?叶子想到了王五。
       找到了王五,给王五一说。王五说,不是我不给你帮忙。一是我是个有老婆的人了,阿花干活不行,每天我都要帮她,她才能完成任务。不然的话,挂黑旗的不是你,而是她了。还有,阿花知道我过去喜欢过你,我要去给你帮忙,她不知会怎么想。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也会被别人说得不像话。我的名声坏了不说,你的名声也会坏了。
       王五不肯帮忙,还有谁呢。离开王五,往回走。走在路上,叶子想到了杜干部。正好走到队部跟前,叶子不由得走到了队部门口。就在要抬手推门时,叶子停住了。叶子想,杜干部会帮她的忙吗。正想着要不要进去,门开了,正好另外一个人办完事出来,看到了叶子,知道叶子找队长有事,就对叶子说,队长在里边。
       
       叶子进去了。杜干部说,是叶子啊,有什么事吗?叶子说,我上次没请假跑到山上去了。杜干部说,我知道,可以理解,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老丑,老丑这个家伙真是有福啊。叶子说,明天我再插小黑旗,就要开我的批斗会了,能不能不开。杜干部说,这怕是不行,我定下来的,不能说了不算。叶子说,我不是真的想落后。杜干部说,我知道,你一直很要强,可为什么这些日子,你干活干不好。叶子不吭声。杜干部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事,说出来,能帮的,我一定会帮。叶子咬着嘴唇。有一句话,已经跑到了嘴边,如果不是咬着嘴唇,把话挡在舌头下,它差一点就跑出来了。那句话是,我怀孕了,真的干不了那么重的活了。看叶子不说话了,杜干部说,没什么事,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干活。叶子抬起头,一张嘴,一句话跑了出来。没想说,说了出来,连叶子自己都吓倒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杜干部说,你说什么?叶子说,我怀孕了。杜干部一听,笑了起来。说最近几天,至少有十个女人跑到我这里来,说怀孕了,要求换个轻松的活。叶子说,我真的怀孕了。杜干部说,你刚上山了一趟,才几天,就知道怀孕了,也太快了吧。好了,叶子同志,我知道挖大渠,是个很累的活,需要我们付出艰苦的劳动,为了革命,我们死都不怕,还怕累吗,再坚持一下,我们的大渠就会挖成的。叶子说,我是真的怀孕了。杜干部看了一眼叶子的腹部,没有看到一点儿鼓起,说,这个事,你说了不算,要拿卫生队的证明。不过,我想你是不会做检查的。要知道,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真的怀了孩子,是要受处分的,我劝你以后再不要说自己怀孕了。叶子没有想到,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脱口说出的秘密,杜干部却一点儿也不相信。不但不相信,倒认为叶子是怕苦怕累,以怀孕为借口,不去挖大渠。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份上,叶子是真的再没有办法了。
       去了队部,再从队部走出来,和没有进去一样,困难仍然摆在那里,等着叶子去解决。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天上一个星星都没有,看起来比平常都要黑。不但天比平常黑,还比平常冷,冷得叶子不由得裹紧了棉衣。
       叶子躺在床上,屋子里别的姐妹全睡着了,叶子还睁着眼睛。不是不想睡,是无法睡,一想到明天会发生的事情,叶子就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不行,绝不能站到台子上,让大家批斗。得想个办法,让名字后的小黑旗摘掉。想啊,想啊,叶子突然坐了起来,她有些激动了。没法不激动,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想到了一个可以摘掉黑旗的办法。
       外面响起了呜呜的风声,吹得窗子乱响,一直说,有寒流要来,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会在这天夜里来到下野地。而头一个知道寒流到来的人,就是叶子。因为在别的人都呼呼大睡时,只有叶子一个人拉开了门走了出去,走进了雪片乱飞的寒流中。
       17
       吼叫了一夜的寒流,吼累了,在天亮的时候歇了下来。
       大家起了床,去工地干活,去推门,推不开。再一看,让雪堵住了门。只好打开窗子,让一个人跳出窗子,去把门口的雪挖开。
       挖开了雪,走出了门。走出了门,又退了回来,知道会冷,没想着会这么冷。回到屋子里,换上了毡筒和皮大衣。穿上这些东西,走起来会不方便,但至少可以不会被冻僵。冻僵了,就什么活都干不了了。
       往工地走,下了一夜雪,把路埋住了,看不到路,不好走,只能慢慢走。平常走半个小时就到了,这个早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人说话,只有喘气声,还有踩雪声。几百个人,一块喘气,一块踩雪,声音就有点像雷。
       到了水渠上。水渠已经挖了一大半,已经有了渠的样子。渠堤已经高出了地面,顺着渠堤往前走,去找分给自己的地段。渠堤还很窄,不能并着肩走,只能排成一溜走。
       走着走着,走在前边的王五不走了,站下来往渠沟下面看。后边的人觉得怪,让他快走,他把路让开一些,却不往前走。后边的人,有了路,继续走,可等走到了王五跟前,也一样停下不走了。并且一样把目光投向了渠底。不大一会儿,这一段挖了一半的水渠,就让几百个人围了起来。
       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先让王五看见了,接着别的人看见了。而不管是什么,只要看见了这个东西,他就没法不停下来,没法不把目光投向它。这是个什么东西呢?杜干部从后面赶上来,看到一群人都不去干活,全围在了一起。心里不由得恼火起来,大叫着,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去干活?好像没有人听到他的叫声,大家还是那样站着一动不动。杜干部挤开了人群,往中间走动。他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能让大家这么站下去,他得让大家赶紧去挖大渠。杜干部等到挤进人群,站到了王五身边,他也一下子变得和所有人一样了。
       因为,杜干部也看到了那个东西,而那个东西,不是一般的东西,而是一个人。而这个人也不是个一般的人,而是个年轻的女人。而这个年轻的女人,不是别的女人,而是那个叫叶子的女人。
       叶子趴在一块比她身体大两倍的冻土上,叶子拥抱似的双臂张开,十根手指分别从两边抠进冻土,旁边立着一把十字镐,看得出,这块冻土,叶子是用它挖下来的。挖下来以后,叶子打算把它搬到到渠堤上去。仔细察看地上的痕迹,可以发现,它已经被叶子移动了一公分。就在打算继续挪动时,发生了意外情况。一定是用劲太大,肚子在受到冻土块挤压时,女人身体里,那个用来孕育生命的东西,被挤破了挤碎了,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顺着裤腿流了遍地,同时,巨大的疼痛让叶子一下子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叶子原本还是有机会醒过来的,可是寒流太厉害了,它几乎一下子就刺进了叶子的皮肉里骨缝间,把叶子身体里所有的热气和水分一下子变成了冰块,让叶子想改变一下趴在冻土的姿势都来不及。寒流好像在干完了这件事后,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罪行,它似乎想把这件事掩盖起来,不让上苍看见。就让许多飘飞的雪花落到了叶子身上,用雪片织起了一块很大的白布,把叶子一点点遮盖了起来。
       只是,这块很大的白布,能把叶子的身体遮盖住,却不能把从叶子身体里流出的血遮盖住。血渗出了盖在叶子身上的雪,像一朵开放的花,一朵很大的红花,一朵红得好像火一样的大红花,只是这是一种什么花,却没有人能叫得出名字。
       叶子就这样死了。
       这一天的黑板报上,叶子的名字后面,没有被画上一面小黑旗,并且再也不会被画上小黑旗了。当然,叶子的批斗会也不会再开了。不过,这一天,下野地还是开了一个很大的会,这个会和叶子有关,是叶子的追悼会。追悼会上说了不少叶子的好话,不过,在党支部开会时,提到了叶子入党的事。有人说,叶子是牺牲在工地上的,该算烈士,可以追认为党员。可也有人说,叶子虽然牺牲在工地上,但她还没有结婚就怀了孕,是一种很不要脸的行为,这样的人不能当党员。这个说法,很有道理。于是追认叶子为党员的事,也就不再有人提起了。
       18
       埋了叶子后的第三天,老丑从山上下来了。那天开追悼会,有人问过杜干部,要不要通知一下老丑。杜干部说,他在山上,路太远,算了,不用通知了。叶子不是老丑的老婆,不是直系亲属,不通知不算错。第二天,马车上山拉木头,老张给老丑说,叶子死了。一听这个消息,老丑坐到地上,半天没有起来。起来后,什么话都没有说,骑上马就下山了。
       那天下午,太阳快落山时,大家看到了下山的老丑,他骑在马上,脸上的疤,好像暴涨了起来,像条紫色的长虫。他的身上,还挎着一支老步枪。那个样子,活像一个逼急了的土匪。这个土匪先是去了埋叶子的土坡。跪在叶子的墓前,一直跪到太阳完全没有了。
       从叶子墓前站起来的老丑,没有骑着马回到山上去,他骑着马去了队部。杜干部这时就在队部里,在这以前,有人来向杜干部报告过,说老丑下山了,还说老丑身上背着枪。杜干部听了后,只是淡淡地一笑,没有说什么。
       
       老丑骑马穿过营地时,马蹄踏在封冻的大地,像槌子敲打着鼓面。大家听见了后,全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并且不由得跟在了老丑的后面,朝队部走去,直到看见老丑推开门,走了进去,大家才停下脚步。
       很静,真的很静,营地上好像还没有这么静过。不该这么静的,这个时候,该有什么声音响起来才对。可是一直等到月亮出来了,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出现。别的干部等不及了,担心队部里是不是发生了别的事情。几个排长商量了一下,就一齐走过去推开了队部的门。推开门,看到屋里的情况,几个排长全愣住了。他们想到了各种可能,但就是没有想到出现这样的场面。
       杜干部和老丑正在那里喝酒。桌子是摆了两大瓶子酒,不过,其中一个已经变成了空瓶子。他们还在继续喝,他们喝酒的样子,就像多年没有见面的好兄弟一样。
       春天到了,大渠真的挖好了。过节一样,下野地举行了庆祝活动。水渠上有一些木闸门,这些闸门要有人看管。好多人都想干这个活,去找杜干部,杜干部都没有让他们干。杜干部找到了老丑,对老丑说,你去看闸门吧。
       老丑就去看闸门了。老丑每天骑着马,在渠堤上来回地走。他身上还挎着那支步枪,遇到野羊野兔野鸡什么的,他还会举起枪,打几个来吃。大家都觉得,这个活很适合老丑干。
       老丑一直没有再找老婆,不是他不想找,也找过。可是,他真的长得太丑了,女人看见他了,都会远远地躲开。
       从记事起,门前就有一条大渠。一年四季,渠里都有水,不过,冬天的水,就变成了冰。要用水了,去渠道里挖下一块冰,运回家里,放进炉子上的铁锅里烧一会儿,就会变成水。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活着,要活得好一些,都离不开水。渴了,喝渠里的水,馋了,去水渠里捞鱼,身上脏了,跳到水渠里去洗,冬天没有地方玩,就去水渠里,扫开上面的雪,在上面滑冰。直到长大,成了青年,上了大学,才离开了这条水渠。几年前,回去了一次,发现这条水渠没有了。原来家家安了自来水,早不用水渠里的水了,地里庄稼也用上了喷灌和滴灌,也不用水渠浇水了。就算是还有一些水渠,也是用挖掘机挖出来后,铺上坚硬的水泥板。渠水流得很急,渠岸也很陡,让人没法亲近。这让我没法不怀念那条老水渠。
       责任编辑 张竞毅
       【作者简介】董立勃,山东荣成人,生长在新疆兵团农场,毕业于新疆师大政治系,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学员,现在新疆作家协会任职。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1年开始发表小说。曾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黑土红土》、《地老天荒》;长篇小说《白豆》、《烈日》、《清白》、《乱草》。多部小说发表后被《小说月报》和《小说选刊》等报刊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