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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龙祥软件股份有限公司总裁刘威明，上任已是第三个年头了。他是自公司上市以来，担任总裁职务时间最长的。但是，近日传出消息，刘威明向龙祥集团董事长周昌明递交了辞呈，未经批准而擅自离职，至今不知去向。
       据外部人士分析，刘威明上任以来，公司渐显隐患，如今更是危机重重。其中最大的弊病是，由于公司对研发投入不够，在工程实施过程中，客户抱怨不迭，从而导致工程续签困难。新技术开发研制也总是滞后，抢占市场先机的能力越来越弱。老市场岌岌可危，新市场又插不上手，或屡屡失手。公司的内部管理，也像一部大小毛病无数的汽车，出其不意的纠纷天天都在发生。管理者们觉得不堪重负，各方面的工作都显得捉襟见肘。员工们则为工资拖欠而恼火，人才大量流失，人心浮动。
       内部某些人的言词闪烁，高管层中已有不少人对刘威明本人的领导能力有所质疑。刘威明在高管层，可能正面临着四面楚歌。然而，更为敏感的媒体，还嗅到了一丝别样的气息，也许那才是最接近核心的问题，也是更加严重的问题。龙祥软件股份有限公司到目前，每年虽然纯盈利额仍有几千万，公司却明显显现出资金链极度紧张的迹象。这家曾上市融资几个亿的公司，为何在短短几年内，就暴露出资金短缺问题?在遭遇国内大客户对产品质量要求迅速提高和国外同行业强大竞争势力的夹击中，龙祥竟没有随形势而有所长进。他们的后劲到哪里去了?说白了，那些融资的钱，都投向了何处?
       显然，事件的主要责任人，不是身为CEO的刘威明。龙祥集团董事长周昌明，才是实际上有权力调配资金的人。这家上市公司的老板，媒体着实费了些工夫调查。正当这位龙祥股份有限公司的“太上皇”即将浮出水面时，媒体跟踪却不知为什么戛然而止了。
       中国的某些企业就是如此，只要没有捅出天大的篓子，只要还能维系，往往“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打船移岸不移”。龙祥公司掌门人——周昌明，还能用他那强大的关系网，钳制住整个局面。
       不过，龙祥这家上市公司的CEO刘威明确实不见了，周昌明正派人去找。
       好小子，跟我玩失踪。他就是跑到北极圈，三天之内也要把他揪回来。周昌明对手下说。
       周昌明不能容忍，他还没有批准刘威明的辞呈，刘威明就人去楼空。周昌明，双目充满了烈焰般的血丝。不错，他对刘威明从来就没有满意过，可是，他又对谁满意过呢?没有，没有满意的人选，只有不得不用的人选。刘威明就是他不得不用的人，不用他又能用谁?
       周昌明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他受不了强光，再来刺激他已发烫的双眼，所以，办公室里还没有亮起灯。他一个人在幽暗的办公室里徘徊，又凝神望着角落里的一张沙发椅发呆。在暗影里，渐渐显现出刘威明的身姿。那是在几天前，刘威明跷着二郎腿，歪着身子坐在沙发椅上。刘威明梗着脖子，挺起胸膛。这是他们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争吵。
       为什么发不出工资?
       你在问我吗?
       你是总裁，我不问你问谁?
       可你是老板。
       难道是我的问题?为什么国际市场没人去做?
       …………
       我要你找主管海外拓展的人呢?谁最合适去做?
       我，我最合适。
       那总裁候选人你找到了吗?
       那是我能定的?
       争吵时，刘威明在暗处，斜靠着沙发，抽起烟来。他脱口而出。
       如果你能听我一句，就一句……我是真诚的，不是开玩笑。孙宇最适合当总裁。
       你是在讽刺我，还是在讽刺你自己?你选的接班人竟是咱们高管团队中最差劲的，最弱的。他没有自己的地盘，没有建立过显著的业绩。用数据说话，他拿不出来；论资排辈，也轮不上他。他能服众吗?你这难道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刘威明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说，你再好好想想吧!周董，我只能说到这了……我要离开公司，孙宇也必然要走，他不可能再当“五朝元老”了。如果我走，他还留下继续当总裁助理，那才是对我的最大讽刺呢。如果孙宇留下，就一定要当总裁，我做海外拓展。否则，我们大家都会走。你，看着办吧!
       笑话。周明昌吐出这个词时，他的目光正与刘威明的目光相撞。俩人都很有底气，都没有丝毫的怯懦。周昌明那种眼神，分明是在对刘威明说，你在威胁老子?刘威明的眼里则有一种飘忽不定的笑意，分明也在回答周昌明，这回我就豁出去了，就是威胁了，怎么着吧!
       刘威明在周昌明的逼视下，沉默半晌，才说，这十几年所走过的路，对我们，我，还有其他人，都太累，太累……
       我早说过，你从来都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你还说累?
       咱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吧!周董，看来我们现在根本就说不到一起去。
       周昌明看着刘威明起身，离去。没有想到，第二天，就联系不上他了。他不在公司，不在家，像雾一样散了，像风一样吹走了。周昌明透过窗，看到天边的云海即将冷却太阳，那焦灼而疲惫的身影，周昌明却还需硬挺着。刘威明确实有三天没有与周昌明联系了，也没有与公司任何人联系。自从周昌明与刘威明进行了那次谈话后，周昌明就开始心神不宁，恍恍惚惚若有所失。为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的思绪如同一只失去掌控方向能力的罗盘，空耗着时日，空耗着精力，却找不到一点头绪。他握紧拳头，按压在老板台上。不能再拖延了，他必须决定了。也许他只能这么做，他想，刘威明踢给他的这个球，看来是不得不接了。
       2
       孙宇站在讲台上。他习惯来回走动。他边讲边走下台，走到听众中，然后，又慢慢折回到讲台。
       当我们觉得万分痛苦的时候，往往认为是别人造成的。殊不知，我们也经常给别人造成痛苦。
       我们都在互相埋怨和谩骂。客户骂公司，这个公司就知道搞关系，能做出什么好产品来?公司骂客户，就给这么点钱，还想要好产品?做梦吧。市场骂研发，这产品根本就不是市场所需要的，我们让他们研发的产品都好几年了，才出了个Demo版。做研发的骂市场，就知道吹，他们以为什么事情只要吹一吹就出来了。销售骂研发，研发的这产品也叫产品，要不是我们跟客户关系处理得好，一套产品都卖不出去。研发骂销售，别人的产品比我们差远了，还卖得那么火，我们的销售一天到晚就知道洗桑拿、洗脚，搞不定客户就洗，洗洗洗洗洗。研发骂测试，他们懂什么?测出来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毛病。测试骂研发，产品文档质量太差了，留给我们测试的时间又太短，这活儿根本没法干啦!员工骂管理层，言而无信，啥也不懂，就知道压榨我们，整个现代版的周扒皮。管理层骂员工，一天到晚拿着高工资在这儿混，工作效率极低，编几行代码还以为有多高深!
       孙宇说顺口溜似的一口气说完，在座的听众都会意地笑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相互掐住了对方的脖子，我们需要做的，只是放下你的这只掐住对方脖子的手……
       孙宇说话带着些南方口音，语调却不失抑扬顿挫，并恰到好处地把握了轻重缓急。他身后的幻灯片一张张切换，言词或急或慢地跟进。素有公司“第一名嘴”之称的孙宇，此时的内心却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孙宇曾经是前三届总裁的总裁助理，刘威明上台后，提拔孙宇为副总裁。
       孙宇够格当副总裁吗?
       一开始，周昌明心里就在犯嘀咕。不久，周昌明便忍不住在好些个场合，公开自己对孙宇的不满。在他看来，孙宇的做派太中庸，太像一只羊。高管们开会，他总是很少发言，甚至干脆一言不发。然而，刘威明特别倚重孙宇。总裁最看重的人，集团董事长，也就是龙祥的老板，却最瞧不上眼，孙宇便一度成为他们对峙的焦点。最终刘威明为保护孙宇，主动提出撤掉孙宇副总裁职务。这样，孙宇又回到了总裁助理的位置，成为龙祥走马灯似的第四任总裁的助理。孙宇以前还兼任过运营管理部总经理的职务，现在已经有人顶了位子，又不便挪移。于是，孙宇目前的处境有些尴尬。孙宇依然受刘威明直接领导，基本上还管着原来那一大摊子事儿，工作量还在不断加大，待遇却随降职而下滑了。
       
       谁都知道孙宇是个少有权势的高管人员，下边的员工也都不憷他，在他面前说话没有顾虑。公司高管层更没把他放在眼里，不会将他锁定为自己的竞争对手。
       孙宇每个月都要亲自给新、老员工及主管们上不同的培训课。课程往往安排在休息日或晚上。课堂，是他个人才能发挥得最酣畅淋漓的地方。然而，孙宇的能力却在公司没能完全发挥出来。在很多方面，他都不得不保留太多。孙宇清楚，如果把自己的独到理念合盘托出，他会被高管层的人“乱棍打死”。他的思路是与那些曾经建功立业，并且现在仍以短期利益至上为原则的高管们的思路，全然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的。
       孙宇只能根据其他高管们的意见起草纲领，正如，土质不同，即使种子一样，生长出来的果实也截然不同。孙宇偶尔撒下一点点与人相左的观点，也只是在他们原来的思路上，突兀起一小片新奇的风景；在大众菜肴中，点缀一道别样甜点。这样倒是可以相安无事的。
       有一天，刘威明突然对孙宇说，你小子应该当总裁，你整天考虑的全是总裁要做的事。这句话，并没把孙宇吓着。要知道，孙宇已经连续侍候了四任CEO，总裁这个职位的职责及其工作套路，他已经摸透了。
       孙宇把课讲完，刚舒了一口气。一个电话又将他的心提拎了上来。
       你在哪呀?公司要乱套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你叫我怎么办?
       我就是想让周昌明好好想想，不出这招，他就不会想问题。我没事，公司那边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你给我顶着。
       我?
       自信些，你比我强。
       可是，老板他……
       我现在可不是对周昌明负责，而是对公司，对我自己十几年经营下来的心血负责，还有对几千名员工负责。说实话，我要是真想走，就不用这招儿了。我他妈离开龙祥，一样活得很好。可人得讲义气……好吧，就算是我不甘心吧!十几年的基业，不能就这么毁了。你是我最后的筹码，你知道该怎么做。
       电话挂了。
       孙宇抬起头，肖娜正立在门边，等着他。
       肖娜身穿桑蚕丝套裙，裙衫飘逸，如神女踏云。肖娜有一副清秀的面庞，瘦削的身段，却掩藏不住一股男子汉般咄咄逼人的气势。
       肖娜仍然管着她的行业拓展总部，刘威明走马上任总裁后，她也被提任总裁助理。公司的总裁助理，自始于孙宇。孙宇进入龙祥不久就任总裁助理，是由他的工作性质决定的。因为主管公司运营，他必需与高层管理者直接沟通，而他当时资历尚浅，不便成为副总裁级别的首席运营官。于是，就有了总裁助理这个职位：比副总裁矮半级，比总经理高半级。自孙宇后，刘威明等人都曾任过总裁助理，却不过是晋级副总裁的门槛而已。没有人像孙宇这样，他才是名副其实的总裁助理。肖娜也许觉得，她在总裁助理的位置上待的时间够久的了。
       刘威明曾经很欣赏她，正是喜欢她叱咤风云的这一点，如今反倒令他有些发憷了。这可能就是悖论吧。孙宇这么想。
       肖娜甜润的嗓音，将孙宇从散漫神思中拉了回来。孙宇转回目光，正好与肖娜妩媚的双眼对视。孙宇低下眉，淡淡一笑。
       我想，他不会告诉其他人的，除了你。他到底在哪?到底怎么想的?
       肖娜，一个女人，带着浓浓醋意的女人。孙宇的心思又动起来，肖娜相信，刘威明不会把他的秘密告诉其他女人，除了她；而男人当中，孙宇是最可靠的。肖娜在进入高管层不久，她与刘威明的幸福时光，就开始黯淡下来。肖娜一手建立起来的行业拓展总部，是她的王国。谁都别想在她的王国里，发号施令，即使是刘威明，也不行。她有她的原则，有她的底线，绝不可触犯。感情的甜蜜总是随着时光流逝而变得酸涩，爱之所以美妙，恐怕就在于它游移多变，捉摸不定吧。
       刘威明周围早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宠爱。这就是肖娜耿耿于怀的地方?孙宇抬起眼再次看她，肖娜是一个定格的美人。三十六岁，气质里透着极强的精明和成熟，又不失热情与浪漫。她从头到脚，打扮入时而高贵，却又不显雕琢。
       就刚才他给我打来电话，可他没有说他在哪儿。他现在愿意一个人待着。
       可是，他拍屁股走人，这一大摊子，由谁来收拾?
       船到桥头自然直。别担心，天塌不下来。
       那他要给谁机会?
       总裁的位子就在火山口上，谁坐在那上头，谁就死定了。
       那他要把谁推入火坑?
       你这么想知道?我可不想知道。也许不是你想的那样，刘总只是想散散心……
       别开玩笑了，谁不知道刘威明这个猴精，他肯定事出有因。要么，他是有交换条件啰，跟周昌明……
       孙宇的手机又响了，接到周昌明秘书的电话。
       对不起肖总，我得马上回公司，周董找我。
       他也找你了。你总会跟他说得更多些吧!
       如果他问你同样的问题，我也只能这么回答。肖总，我对你可没有任何保留呀。
       肖娜一笑。也许，她还期待着孙宇能给她一个令她满意的回答。可是，孙宇觉得，要让肖娜满意，很难。
       3
       他会去哪儿呢?事先他就没透露给任何人吗?
       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没有动用家中的一部车，公司的车更没有动用。
       笨蛋，养了你们干什么用的。
       我们查过他失踪之前几天的通话记录，并锁定了一些人，询问了他们有关情况。可是，他们都说……您知道，有些是公司外部人员，我们也不好大张旗鼓呀!这可是您的指示。另外，今天孙宇接到过一个小灵通电话，此电话号码在以前也偶尔出现过，我们没有在意。现在我们马上去查，我推测是刘威明的另一部手机。我早知道他不止一部手机。小灵通是无须用实名登记的，所以无法确定我的推测。我们请电信部门帮忙，已把这部小灵通监控起来了。孙宇一旦再接到这个电话，我们便会查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继续给我查，别跟我废话。我困了，我得去休息了。
       对不起，秘书办公室有电话接过来。
       周董，孙宇到了。
       噢，那就叫他进来吧。给我上一杯咖啡。
       小银勺搅动着一层厚厚的咖啡沫，真正的咖啡藏在了杯子高度的三分之一处。周昌明只顾低着头搅动咖啡，没有看孙宇进来。
       只听到门响，接着就是静默。
       周昌明曾对孙宇说过，那是不怎么久远的几年前。
       ——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有时，周昌明的确感到孙宇是个不错的人才。可是……周昌明抬起头，眼前这个男人，三十五岁，还很年轻。可是，由于过度肥胖，挺着将军肚，他比实际年龄要显老得多。他脸上的轮廓平缓、柔和，就像个面团儿。目光里没有一丝压迫于人的气势，无法让人提起防备之心。周昌明又低下头，继续搅动他的咖啡。孙宇在他看来，既伟岸又渺小，也许根本无法掂量，这才在周昌明的心中没有了分量。
       八年前，龙祥刚刚完成上市融资，周昌明一下子感到自己财大气粗。只要让他眼前一亮的人才，他都会张开双臂热情地迎接他们，揽住他们。他将各色各样的人引入公司后，却如种子抛撒在龙祥这块土壤里，不再去管他了。这些人是否能在龙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孙宇原本是北京一家咨询公司的咨询顾问。龙祥的总部还在辽宁的时候，孙宇面对十几名来自不同咨询公司的竞争对手，进行试讲。孙宇站在讲台上，讲课不到二十分钟，周昌明便当即拍板，就是他了。
       孙宇竞标成功，获取在龙祥公司咨询授课的业务。半个月后，周昌明在宴席上拍着他的肩，说，加入我们团队吧，我们总部就要进京了，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呀。
       最初引进孙宇的目的，只是为公司取得各项企业资质，提升公司品牌，在上市的年报上好做文章，在向客户介绍公司时多些花头。孙宇所进入的运营管理部，是公司迅猛发展时期，成立众多全新部门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部门。起初，运营管理部只有两个人，除了原来的一名总经理，就是新上任的副总经理孙宇。不久，总经理被辞，孙宇成了光杆儿司令。孙宇没有独立办公室，甚至由于别的部门要扩建，他的办公桌都被暂时征用。他同普通员工一样，赶班车按时上下班。那时，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谁也不理会他。孙宇好歹也是周昌明亲自看中的人，却一直没人理会。孙宇默默无闻，这种情形持续了大半年光景。
       
       章国强给了孙宇第一桶养料，提供了最初的平台，让孙宇首次得以在实践中施展拳脚。章国强是周昌明自龙祥软件公司上市以来，引进的第一位高管人才。章国强就任研发副总裁，掌管着公司的大半“江山”。实际上，由于当时龙祥软件公司总裁周昌明授权，章国强不久就成为实际意义上的CEO。孙宇的部门直属研发体系，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随着章国强权力的扩大，兼总裁助理的孙宇，实际上也已成为章国强的助手。他们共同筹建了龙祥软件公司的五大类产出流程，以研发为核心，链接公司各重要体系。公司新型的研发体系生机勃勃，迅速壮大，很快就与公司以往长年打拼而形成的销售体系形成抗衡。
       章国强的领导团队势力，在向公司全方位渗透的同时，孙宇也迅速成熟起来。孙宇有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手下十几名员工。他的部门相对独立却又与各部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孙宇的工作，在公司内部很自然地结成了一张复杂而精密的网。
       龙祥不是一家小公司，而是拥有四千多名员工，在国内IT业排行前几位的企业。一人挥手，众人齐上阵，那就会乱套。孙宇的工作就是监控每一个产出部门，并及时进行纵横比较分析，统一调整。而支撑产出层的职能部门，也在孙宇的掌控中。孙宇就像一个大内总管，总裁要调用职能部门的琐碎信息，都要问他。孙宇要为总裁的每一项决策提供依据，也将总裁的每一条方针落实推行下去。更重要的是，他还担当了总裁顾问的角色，为总裁运筹帷幄。不过，孙宇这项最大的能耐恰好与总裁的职能重叠，在所有功绩之下，只能看到总裁的身影了，却看不到孙宇的影子。所以，孙宇的这些“功夫”除了直接领导他的总裁，谁也看不全，甚至看不见。
       因而，孙宇有没有能耐，就成了周昌明吃不准的事儿。孙宇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也成为周昌明最疑惑的事儿。
       周昌明对孙宇最为不满的，还是在余伟森实行他的“破茧成蝶”计划的过程中。
       周昌明对余伟森委以重用，直到公司上市。余伟森作为公司的第二号人物，成为主管销售体系的副总裁。被聘为研发副总裁的章国强，一进入龙祥软件公司，余伟森就与他不对付。因为，余伟森感到自己被打入冷宫，而章国强一下子就夺取了本应属于他的宝座。
       余伟森的实际学历只是中专生，以前不过是某国营大厂的一名普通技术员。周昌明觉得余伟森拿不出手，好几次忍不住提出，要送余伟森等几位高管人员去某大学进修。余伟森与带着光环进入龙祥的章国强比，确实相形见绌。章国强是中科院博士后，国家863高科技项目成员。在章国强背后有周昌明的大力支持，旁有刘威明隔岸观火，对余伟森幸灾乐祸。
       但是没多久，余伟森就彻底孤立并击垮了章国强。章国强这个“空降兵”，由于他那自命清高的做派及博士钻牛角尖的思维模式，令刘威明等第三派的人士都看不惯。章国强很快被龙祥的高管层排挤出局。这样，余伟森最终登上了CEO的位子，在公司权倾一时。周昌明却无法释怀。周昌明等于当众承认自己引进的高管人才，是个好看不中用的废物。他向余伟森等人投降了，虚弱地站在余伟森强大势力的一边，无奈地将矛头也指向了章国强。
       在章国强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本为章国强得力干将的孙宇，却没有起到多少作用。章国强以前的直接下属，几乎都被公司清除，唯有孙宇如中流砥柱般，沉默，却岿然不动。章国强被余伟森扫地出门，但余伟森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他感到自己还是一条虫，实施“破茧成蝶”的计划势在必行。
       这是公开的秘密，总裁没有真正的实权。余伟森上任总裁后，力图改变现状。实际上，事态也已经逼到了这份儿上，他只是顺应时事确定了自己的奋斗目标而已。
       那年的年终奖分配权，第一次落到以余伟森为首的总裁办公会成员手中。余伟森看到自己伸手即将触到公司的财政命脉，看到自己“破茧成蝶”的外部环境已经出现。为了那年的年终奖金分配案，他动用了公司上上下下所有人员，前后筹划了两个多月。这对公司，是一次历史性的转折；对余伟森，也是他职场生涯中的生死大决战。
       在余伟森上任总裁后，孙宇又越来越得到余伟森的信任，从总裁助理到总裁特别助理，更上一层楼。孙宇能存在下去，谁都以为这是奇迹，周昌明也同样感到奇怪。孙宇能继续当他的总裁助理，起初是周昌明的决定。他认为，孙宇会成为他安插在以余伟森势力一边倒的高管层中的卧底。可是，事实证明，孙宇不懂这套。
       牵头具体实施余伟森这项“破茧成蝶”的浩大工程，最后人选锁定了孙宇。因为他懂得公司的流程管理，又具备一定的财务知识，并能将流程管理与财务有机结合起来。孙宇凭借自己的数学天赋，发明了几套与管理和激励机制相结合的核算公式。这样，孙宇为余伟森，将理想转化为现实创造了条件，也为他自己在高管层，投下了第一块奠基石。其实，这才是孙宇存在下去的最关键的理由。然而，周昌明可看不出孙宇的能耐来。因为那年年终奖方案是否敲定，成为他和余伟森为首的总裁办公会大多数成员的一场拉锯战，孙宇显然没有站在他周昌明这边。按周昌明的想法，余伟森与孙宇始终应该是对头，虽然力量悬殊，但是孙宇必定会依靠他周昌明的，会向他汇报点什么，揭露点什么，批判点什么，这才是人之常情。可是，孙宇什么也没做。
       就这么个人，他有能耐生存在钉板滚肉的局面中吗?周昌明想。
       你现在还是总裁助理吧。
       是。
       总裁不在期间，你得做好日常工作呀。
       是。
       我要休息了，两天一夜，没合眼……你，待在这儿，等天亮再走。
       好的。
       周昌明把咖啡搁在一边，站起身来，走进卧室。这是一套包括健身、洗浴、就餐、阅览、收藏等等，功能齐全的豪华办公室，房间很多。周昌明走进其中一间，关上房门。
       这位身价十几亿，却负债上百个亿的身躯，也需要躺下了。他，毕竟也是人。
       过了这晚，在公司高管层，会传播出一则消息，让他们猜想去吧!周董事长连夜找孙宇谈话，直到天亮才结束。这是在刘威明失踪不过三天的时间内发生的。周董从来没有与孙宇，也不曾与公司的其他任何人谈过如此长时间的话。他们有什么可谈的?到底都谈了些什么?
       4
       孙宇在会客厅里转悠，不知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他拍拍自己的脸颊，思绪有些乱。站在客厅的一角环顾四周，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此时没有别人了，事情果真发生了。孙宇真不敢相信，一切来得这么突然，又如此迅猛。刘威明真的走了，周昌明真的采纳了刘威明的建议，他孙宇真的就这样被推到浪尖上了?
       总裁，上有压力，下有埋伏。风起云涌的局势，防不胜防的战斗。孙宇一闭眼就能看到六年之内，公司四任总裁的更迭，他们命运的沉浮起落。
       龙祥软件公司上市后，董事长周昌明不能再兼任总裁，在他物色下任总裁时，他的天平其实是倾向孙宇的第一任上司章国强的。可惜，章国强书呆子气太重，一味地追求真理而不会变通，也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余伟森这是看准了他的弱点，打了他的七寸，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彻底让章国强卷铺盖走人了。余伟森成为当仁不让的下任总裁。余伟森踌躇满志，表面现象似乎都让这个一向谨慎小心的余伟森产生了壮志雄心的念头，俨然将取代周昌明在龙祥软件公司的地位，成为一号人物。然而，他殚精竭虑的“破茧成蝶”计划，却成为他职场生涯中的“滑铁卢”事件。在那两个多月里，就像可怕的无底洞，贪婪吞噬着余伟森全部的身心，却还是没能将那年的年终奖发下来。自此，余伟森大失民心。余伟森因积劳成疾，又在“破茧成蝶”计划失败后郁郁寡欢，身体健康出现严重问题。余伟森外有周昌明相逼，内有身体不能胜任，在内忧外患两面夹击中，他在任总裁仅一年半，就不得不“退居二线”了。
       
       喻博文是余伟森推举上来的常务副总裁，代理余伟森的工作。他在这个职位上待了小一年，眼看着总裁的位子从他自己的手中滑过。喻博文是周昌明从国内一家有名的IT民营大企业挖来的人才。喻博文比章国强要稍后进入龙祥，但他比章国强精明得多。当时，他透过章国强繁华的表面，摸清了章、余二人的实力。喻博文便协同余伟森打击章国强，甘当余伟森射向章国强的一支箭。他为此而立下汗马功劳，便奠定了他在龙祥高层的地位。当年，喻博文简直就成为龙祥软件公司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喻博文的能力自然要比余伟森强许多，他既可以为余伟森谋划，又可以让余伟森为他服务。他在龙祥所有的根基，就是靠余伟森打下来的。在余伟森的“破茧成蝶”计划中，他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与余伟森一起几次“逼宫”，迫使周昌明签字，同意年终奖的分配方案。在最后关头，周昌明虽签下“同意”，却以工程完结后才能提取奖金为由，使那年的年终奖方案彻底成为一沓废纸。因为，一般工程最终完结需要两三年时间，工程大多是分期付款，年终奖却是按工程额来计算的。周昌明虽签了字，却兑现不了。
       轮到喻博文上台，他失去了余伟森，就如飘萍没有根基。喻博文在上层的威信远远不如余伟森。而对于余伟森大失民心的局面，喻博文也无力挽回。喻博文好似下嫁的公主，心气还挺高。面对现实，他无法咽下这口气。他不断公开表示对周昌明的不满，周昌明早就对他忍无可忍了。一个借口，一句话，关于公司国际化问题，俩人在高管层会议上叫起板来。喻博文即刻从总裁的边沿上滑下来，周昌明让他离开了龙祥。
       接着，刘威明上台，一时如铁板一块，以为可以焊接成一艘航空母舰，从此乘风破浪。
       刘威明与余伟森，都属于为龙祥打下江山的人物。他们曾在同样的起跑线上——都在公司国内某大区任销售总经理。刘威明更多的则是充当先锋，为开拓公司的新市场、新业务，凿石开路。刘威明在前探路，余伟森在后张网捕鱼，已成为龙祥成长历程中的定式套路。
       然而，在余、刘二人相敬如宾的表面下，大小冲突却也不断。他们怎么也躲不开互相碰撞与摩擦的宿命。余伟森的势力正处在委靡不振之际，刘威明担任总裁，便在周昌明的支持和默许下，将“余党”进一步击溃。刘威明为了让周昌明满意，也将某些他并不喜欢而周昌明十分欣赏的人，吸收进入公司的高管层。看来，刘威明势力强大，周昌明的老板派也站在他这一方，他与其他中坚势力也都相处得很好。一切看似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和谐共荣。
       可是，一年后，所有的不祥之兆表露端倪，矛盾更加尖锐……
       每个人的工作状态不一样，也成了问题。周昌明实在看不惯刘威明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模样，一个勤奋的董事长，怎么抬出来个天天想“溜号”，整天沉溺于打高尔夫的总裁?刘威明是销售出身，本来就不习惯坐班，也不喜欢成天开会。他的工作方式与余伟森截然不同。周昌明好几次婉言表示，刘威明对工作不够投入，刘威明却并不接受。而另一方面，刘威明最大的优点，善于开拓，也受人质疑。首先发难的，是刘威明亲自提拔的销售副总裁，陈强。
       销售副总裁陈强要开拓游戏市场，刘威明却迟迟不给他答复。
       ——现在如果还不签这一单，我们就会失去游戏市场的半壁江山。我们的领导要敢于拍板嘛，敢于承担责任嘛。我们不能成为龙祥的罪人……
       其实，刘威明有自己的考虑，却不知如何说通这个顽固的家伙。现在，龙祥公司的资金十分紧张，刘威明必须把有限的资金做最有效的安排。利润不大要求又多的工程，就不能签了。得匀出钱来做增值业务，与国际大公司合作，还要发员工的工资。钱要花在刀刃上。
       开拓需要人才、需要资金，可是刘威明上任以来，遇到了前几任总裁都未遇到的问题——资金极缺。所有对员工的待遇承诺都无法兑现，引起广大员工的不满，在OA网上写投诉信，要求总裁下台。其实，刘威明对员工们的承诺，都来自周昌明的许诺。周昌明对刘威明出尔反尔，刘威明就不得不面对员工们的一次又一次责难。
       刘威明的阵营原来也并非铁板一块，当初俯首称臣的人也并非都是同心同德的。见到刘威明处在危难时刻，落井下石的，幸灾乐祸的，大有人在，闲言碎语不绝于耳。刘威明却已经无心跟他们斗下去了。他曾经举起他的高尔夫球杆，指向天空呐喊。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如今在他看来，已成为人生中荒谬的一笔。他不想斗下去了，一定是。否则，他不会使用走的招术，叫人小瞧了。
       现在只留下孙宇，孙宇该怎么办呢?
       爱咋的咋的。
       孙宇躺在沙发上，头枕着靠垫，伸了伸懒腰。大家都入睡了，该休息的时候就得休息。明天，孙宇还要按时打卡上班呢。
       5
       他们没有动静。对孙宇，还没见到他们采取任何行动。
       很奇怪呀，按说，一只羊被送入狼窝，还不被撕得粉碎?
       哈哈。
       你笑什么?
       我知道，您是太急着想证明刘威明是错的，而您是对的了。
       那又怎么样?难道刘威明还能做到一贯正确?也许狼群还没回过神来。一只不动弹的羊，当然引不起狼的兴趣。
       周昌明一觉醒来，已经半个白天过去了。他还躺在床上，就拿起电话通知高管例会照常进行。
       高管例会上，总裁缺席，取而代之的是集团董事长。他在会上宣布，从今日起，总裁的日常工作暂时由总裁助理孙宇代理。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
       高管们鸦雀无声。那就是没意见。奇怪，总会有个别不同的声音吧!大家为什么没有鼓噪?在周昌明不想要声音的时候，他们没有声音；在他想要声音的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声音。平日里总有几个机灵的，跟他贴心的，怎么这会儿就察觉不出他的心思?这些人都睁着眼睛在睡觉吗?
       那好，大家没意见，啊，是不是没意见?周昌明又顿了顿，说，如果没意见，那就请大家支持他的工作。
       周昌明再次向各位扫了一眼，便有些悻悻地离开了会场。
       孙宇继续主持会议。他习惯性地摆弄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然后就请别人发言，他继续做会议记录。大家愣了。孙宇到底是总裁代理?还是总裁助理?还是做会议纪要的秘书?没错，平时都是他做会议记录。那时他是总裁助理，也说得过去，可是现在该不该改变一下?
       孙宇看透了大家的心思，笑道，目前不用改。会议纪要一向是由我做的，而且，一时找不到接替这项工作的人。
       大家一笑了之。
       孙宇，总裁助理，总裁代理，总裁接班人?四届总裁助理，要熬到总裁了?哈哈，媳妇熬成婆呀!孙宇是个福将，他能在总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更迭之下，保住自己的职位不变，这真是奇迹。可是，他若自己当上了总裁，奇迹还会发生在他身上吗?
       “谁当总裁，谁就会死。”这恐怕已经成了龙祥公司可怕的谶语。孙宇又能撑得了多久呢?大家各自怀揣心事，都讳莫如深。看看吧，以不变应万变，大家都会这个。
       不久，孙宇召开了公司全体员工大会。这个一向低调的人，这回的行动，出其不意的果决而张扬。
       总部两千多名员工聚集在大会议厅，还有全国各地乃至国外的员工，通过网络电视，同步参加了这次大会。召开这次大会是孙宇向周昌明主动提出的。周昌明起初只想通过公司内部网，向员工发布公示，孙宇暂时主持公司日常工作云云，便罢了。可是，当孙宇提出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时，周昌明看了看孙宇，不禁惊讶。这个孙宇到底有什么花花肠子?
       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
       我认为有必要。周董，现在整个公司团队的士气低落，我想通过这次大会，给大家鼓鼓劲……
       孙宇仰起有些暗黄而粗糙的圆脸庞，眼镜片后面的双眼，布满血丝。才几天，孙宇就憔悴成这样，看来，大家不愿坐CEO这把交椅还是有道理的。周昌明挥了挥手，打断了孙宇的话。嘣出一个字：成!他想，知道你孙宇口才不错，首先在员工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也可以理解。看看你到底是多少斤两的人吧!
       
       第二天下午孙宇准时召开了大会。周昌明在台上宣布孙宇新的工作职责，然后请孙宇上台讲话。孙宇走上讲台，低下头，静默了差不多一分钟。看着孙宇站在台上不言语，大家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孙宇抬起头，扫视台下，大家都能清楚地看到孙宇红红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开口说话，语调诚恳又沉痛。
       各位同事，我站在这里实在是很惭愧。公司的境况到了现在这步田地，我们高管人员实在是“罪责”难逃。每到新年开元，我们都要在一起，高喊我们的口号，龙祥是我的天，龙祥是我的地，拼搏创业在一起，大富大贵在一起!为此，你们几乎天天工作十个小时以上，一年里总要出差好几个月，或大半年。你们在外地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都十分简陋，却需要更长时间的连续作业。我们曾笑谈，长沙客户的每个窗户都安有铁丝网，是因为他们太了解，我们的程序员都有被逼跳楼的冲动。我们的员工，连夜奔赴零下二十度的东北，连续一星期都是工作到凌晨才休息，却仍无法避免客户的指责和埋怨。你们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殚精竭虑地奉献给公司，我们高管层却没有做好决策，没能给予你们多少实惠。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前年东北大区的一个总经理，在他来公司总部开年终总结会议时，由于连续开会三天三夜，一头栽倒在地，到现在还是个植物人；我们更不会忘记，研发部门的一名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技术员，清华毕业的高才生，由于连续作业七十多个小时，猝死在工作间。
       说到这，孙宇泪如泉涌，哽咽不能成声。台下的员工们个个也眼泪哗哗的。孙宇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大家有不少抱怨。我们团队中，有许多老员工，已经愤然离开了公司。其实，我很能理解他们，这一切都不是你们的错，而是我们的错。在此，我要代表高管层的全体人员向大家致歉。对不起大家!
       孙宇深深向大家鞠躬，台下掌声雷动。接下来，孙宇就该说出公司目前最核心的问题，并要向员工们承诺，自己在这段时期，能够给大家解决什么问题了。周昌明在一旁看着孙宇如此情真意切的表白，心中不免有些感动。周昌明没有想到，孙宇有如此的勇气，竟把一切罪责、过失全揽了下来。实际上，孙宇主动将自己置身于所有问题的焦点之中，几千双眼睛都把目光汇聚到他一个人身上。这个在公司高层，没有任何势力，没有任何强权的人，如何解决这些连续几任总裁积累下来的棘手问题?这个孙宇，不是最大的傻瓜、笨蛋，就是最有能力的人。他要么不知自己将是万死一生，要么就是早已胸有成竹面对难关了。
       肖娜坐在台下第一排，环视四周。偶尔也与某些人的目光相遇，但立即又都避开了。高管人员们恐怕都在动着心思。肖娜定了定神，目光稳稳地朝前，重新注视着孙宇。看来，孙宇还真有招数。这一招就为聚集人气，收拢人心开了个好头。
       所谓“高处不胜寒”，处在高位，首先就要奠定好基石。孙宇要走上高位，下边却是波涛汹涌。不首先将这波涛平稳下来，如何能在高处安然度日呢?孙宇前几任总裁，都为这“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余伟森正是要得到员工的心，才想牢牢抓住年终奖的发放权。可是，在他一次次急于从周昌明手中夺取这个权力时，却遭到了最大的挫败。自从余伟森失败后，龙祥公司再也没有发过年终奖。刘威明上台一年后，大家翘首企盼，都指望这个众望所归的大能人力挽狂澜，恢复从前的年终奖励制度。刘威明在那年的年终大会上，拍着桌子向大家承诺，如果今年的年终奖还发不下来，他这个总裁就不当了。刘威明两天两夜不能合眼，趁着周昌明出国之际，伙同财务总监一起，连夜调动了一笔资金，当即将部分年终奖发到了员工们的手中。虽然后来周昌明没有说什么，可心里肯定不受用。
       余伟森和刘威明为取得民心，都得罪了周昌明，所以要付出代价。而孙宇算是怎么回事呢?他首先当着周昌明的面把所有的责任都承担下来，大有将心比心，诚恳而讨好他的意思。可是，向员工道歉只能暂时稳住人心，下一步还是要解决实际问题的。孙宇要解决实际问题，能否绕开周昌明?如果绕不开他，就可能重蹈余、刘二人的覆辙。倘若此，以孙宇的实力，下场肯定还不及余、刘二人呢。
       肖娜心思动了动，心想，孙宇是个聪明人，一向胆小、谨慎的，如今能做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还真得刮目相看呢。也许，孙宇真有大能量，现在已经显出端倪了。自己本与刘威明、孙宇就是一条“战线”的，刘威明不会看错人，而自己也跟孙宇打过不少交道了，清楚孙宇的为人。那么，是我肖娜该主动出击的时候了，主动去帮助孙
       宇铺路搭桥。孙宇要是真能成事，自己岂不成了“第一功臣”?肖娜不觉地嘴角向上翘了翘。
       6
       正是四环路堵车的时候，肖娜开着她的宝马车左冲右突，正跟着眼前的“车粥”较劲。孙宇坐在副驾驶座上，没吭声，也没表情，目光幽幽地望着挡风玻璃外。这让肖娜心气儿有些不顺。肖娜本来心情舒畅得足以让自己飞起来，仿佛阳光落在她身上，她就变成了花仙子。可这会儿，她的心像被隆冬冰冻住了，发出脆裂的声响，怎么都叫人难受。这种感情冲动来得有些莫名，她也就只能对着自己的车撒气了，拿孙宇一点办法也没有。肖娜想快点到达目的地，这样，大家坐下来，就好正而八经地谈事儿了。
       她再次瞥了孙宇一眼。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傻。肖娜心想。
       其实，孙宇是很清楚的。正因为太明白，内心才沉重，正因为沉重，他才什么也表现不出来，包括对肖娜的感激。正好是在赶路，有这么个空当，他便想静静地思考一下。也许，并不需要思考这么长时间。事情就发生在这天的上午，却好像已经是很久的事了。
       孙宇走出洗手间回自己的办公室，看见老韩气冲冲地从邱副总裁的办公室出来，直接走到电梯口，按了上行键，而老韩的办公室是在楼下。孙宇忙走上前叫住老韩，问怎么回事。老韩叹了口气，脸孔扭曲得像个苦瓜。
       你说，这个小邱有没有道理，他分明就是给人穿小鞋，在借机报复。小孙，你别管这事儿，谁是谁非，我非得找老板评理不可。欺人太甚，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我就不敢找老板了?笑话，我非找老板不可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嘛，非闹到这地步，来，到我办公室坐坐，我这有好茶。
       不去，我咽不下这口气，他小邱太猖狂了。你别拦我，我今天就跟他叫板叫到底了。
       别这样嘛，我们商量商量。把事情闹僵了，对谁都不好。去老板那儿，也未见得能把事及时处理了，老板也很忙呀!
       老韩被孙宇那句，“去老板那，也未见得能把事及时处理了”，给说动了。这样，孙宇将他一搂，一用力，老韩也就顺势跟孙宇走了。
       老韩坐在长沙发上，孙宇没去坐他的大皮靠椅，而是坐在老韩身边。老韩两手交叉抱拳放在自己的双腿上，孙宇一句话不说，只将一只手放在老韩的手上，以示安慰。老韩低着头，心气儿开始慢慢平复。孙宇的秘书将一套茶具端过来，泡上茶水后离开。老韩这才抬起头，孙宇把手抽开，看着他，准备听他说话。
       老韩是余伟森的老部下，在余伟森和喻博文担任总裁时，老韩是商务副总裁。刘威明上台后，头一件事就是把老韩等人处理掉。老韩被调离公司的商务体系，而安排在一个全新的独立部门做总经理。他还能留在总部，还能干点看来还比较实在的工作，算是在余伟森的部下中，最幸运的人了。可是，虎落平川，老韩还是处处被人欺。
       邱孜萍真是小人得志。
       老韩吐出他的不平之气后，咽了一口茶。邱孜萍是老板派，一直受周昌明器重。他还在大区做售销总经理时，就跟余伟森等人过不去。在余伟森担任总裁期间，周昌明有意要提邱孜萍为副总裁，余伟森当场没有表态，只说要开总裁办公会，大家讨论通过才能算。结果，邱孜萍被总裁办公会以绝对多数票否决。刘威明上任总裁的基础，是要与周昌明结为秦晋之好，于是，邱孜萍趁势踩到老韩的头上，坐稳了商务副总裁的位子。老韩做副总裁的能力可能差了些，不过，做一个部门总经理还是够格的。他也是大区销售总经理出身，是个签单高手，素有“拼命三郎”之称，为签一个单子，是可以玩命的。
       
       在前几年，老韩是周昌明眼里的福将，是他的宠信。可是现在，周昌明已经不在乎工程签单这种费力，又无法满足他胃口的经营模式了。一个软件工程的单子能给他带来多少利润?一个亿?还是两个亿?周昌明现在可是负债上百个亿，一个单子的纯利最多不过上千万，杯水车薪。周昌明要的是短期投资，高额回报。签个单子算什么?当然，单子也还是要签，但那不过是“家常菜”，让周昌明提不起兴趣。想想，老韩为自己签单的事去找周昌明，会得到什么结果?一个是自己对手的老部下，一个是自己的新宠，他会站在谁一边?一个是夕阳西下，一个是如日中天，他会听谁的话?要说，龙祥最靠不住的人，就是他周昌明了。
       老韩看了看孙宇，仍表露出苦涩。他好苦，好苦，却只能把自己浸泡在苦水里，而无出头之日。他又叹了口气，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我就需要一万块钱，一万元的首付，我们就可以签下一笔三千万的单子。一万块钱的资金呀，他邱孜萍竟能以公司目前资金紧张为由不给。公司再缺钱，也不至于缺这么点吧!好吧，我说，这一万块钱我自己先垫付了，我交给他的那份项目申报表请他还给我。可他没个好气地跟我说，他找不到了，说这得按程序办事。到底谁没按程序办事呀，我要回我的项目申报表，他老人家就是找不着了，还理直气壮?这种人，这种人能把你气死。我跟他说了半天，他就是不听。我说，他要是还这样的话，我只好把这事直接向周董汇报了。他就顶着我，他以为我没胆子跟老板说呢。我在龙祥大显身手，跟老板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时候，他邱孜萍还不知道在哪儿觅食呢。
       孙宇知道，今非昔比，老韩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说起这么些话，并没有底气。孙宇不觉有些心酸。事情紧迫，孙宇不想因为他们的不和，而丢掉一笔好单子。毕竟公司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钱。
       孙宇拿起电话，迟疑了一下，又把电话放下了。孙宇亲自跑到邱孜萍的办公室去了。
       哟，孙总呀，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可是稀客呀!
       邱孜萍酸溜溜地说出这句，言外之意很明显。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是同道中人，自然少接触。然而，孙宇尽管感到尴尬，却还是硬着头皮，笑了笑，没等对方请，就一屁股坐到邱孜萍对面了。
       我是为老韩的事来的。
       早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怎么，老韩没向周董报告，先跟您汇报了?这是原则问题，谁来都是一样的，我是按公司程序办事。他有什么可牛的，签个几千万的单就了不起了?好像谁没见过单子似的。
       不过是一万块钱的首付，公司不少这点吧!
       我给他开了绿灯，今儿他要一万，明儿你要一万，公司多少部门，多少人在签单，都向我要一万，我怎么受得了?
       他都愿意自己掏这钱了，你就把那张项目申报表给他嘛!
       申报表还在我的助手那儿，而且，我们要统一安排。公司的申报表还没汇总完，我怎么给他?他想要什么我就得给他什么，难道我是给他打工的?对不起，我这里还有事要忙，如果你不忙，也请你不要耽误我做事，好吗?
       孙宇碰了一鼻子灰，也只得做出受了伤还乐不可支的样子。笑呵呵地说，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孙宇蔫头耷脑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推门一看，肖娜正和老韩有说有笑。孙宇走进来，肖娜冲他微笑，仍跷着二郎腿靠坐在沙发上，没有动。
       老韩都跟我说了，这事好办，我跟邱总说说。
       肖娜淡淡一说，却显得非常自信。孙宇什么话还没说，肖娜就肯定孙宇是无功而返。肖娜站起身，拿出手机走到离沙发较远的一角，同时也远离了孙宇和老韩。但实际上，他们都能清晰听到肖娜的谈话内容。
       邱总呀，我有件事想求你办呀。哈哈，没有啦，我是觉得你精明过人，做事总是比别人想得更周到细致，当然就得拜托你啦。嗨，那事儿你可别老挂在嘴上呀，怪叫人不好意思的。我这么做，也是认为只有依靠你这位大能人，才能做成那事儿嘛!好啦，我现在长话短说吧，真有事要请你帮忙哟!你也别那么客气，我是受孙总所托。他刚去找过你?我知道，我现在就在他办公室。你知道啦?哈哈，我就知道你聪明。对，就是这事，这么小的事还要劳你费神，真不好意思呀。好的，什么时候?就下午吧，快到中午了，吃过中饭，两点左右。那就让老韩去小周的办公室拿申报表?好的，就这么定了，啊!
       肖娜挂了电话，回眸看着孙宇和老韩。孙宇看到肖娜婀娜的身姿，站在阳光下形成阴阳两面，阳光照耀的一边叫人炫目，避开阳光的一边也叫人晕乎。肖娜摇来晃去，阴阳界线也在晃动，让孙宇觉得有些诡谲。
       肖娜虽然自刘威明上任总裁后，与刘威明之间的感情渐渐变了颜色，但她在龙祥却活得越来越自在。自龙祥上市后，肖娜就任行业拓展总部的部门经理，与大客户的总部打交道。在几年的苦心经营下，肖娜的关系网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周昌明自然是与大客户和供应商的最高层打交道，但什么项目都需要由下向上申报，才能做成一个项目。与客户的最高层以下的管理人员及总工程师们的关系，都是由肖娜一手打点。肖娜自然成为龙祥公司的一个重要筹码，或者说是一个很大的金字招牌。就是这个招牌，刘威明都惹不起。
       可是，还是有人看不顺眼的，那就是余伟森。余伟森任总裁期间，是为肖娜最灰暗的时期。那时，她的顶头上司是喻博文。喻博文抓住肖娜不懂业务的把柄，用所谓专业化的论调，在大会小会上，各种场合下，质疑肖娜的工作能力。
       现如今都在走知识营销的发展道路，而不是关系营销，不是单凭陪客户吃喝玩乐就能把一切事情搞定的。公司要树立专家形象，而非“小姐”形象。整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做个花瓶给人家看，即使签下了单子，也是以毁公司的牌子作为代价的。所带的队伍，也是人员素质差，脑子笨的，除了洗桑拿之外，没有一点创意。公司下属分部都签好单了，拿到客户总部去申报，却迟迟审批不下来。客户总部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搞的?
       看来，肖娜已经成为阻碍龙祥发展的瓶颈之一了。这是喻博文与周昌明密谈时下的结论。
       对肖娜全面否定，无疑给她以毁灭性的重创，但她熬过来了。实际上，她一直都得到了周昌明的支持，同时还有刘威明的帮助。所以，除了受气之外，倒也没有什么损失。
       此时，肖娜和孙宇还在环线公路上。肖娜正在聚精会神地开车，仿佛听到了什么，可她却正按响喇叭。此起彼伏的车鸣够叫人心烦，但每个人都不甘示弱，仿佛按一下喇叭，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肖娜疑惑地瞟了一眼反光镜，镜里映现出孙宇的脸。孙宇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还有时间，正好路过你家，把你女儿接来一起吃顿晚饭吧!又会有好几天不能着家了，洋洋一定会伤心的。
       都习惯了。她虽然才五岁，心却野得很。每天都有保姆伺候，她快乐着呢。
       这次真的谢谢你。
       肖娜又瞟了孙宇一眼，笑了笑。
       是老韩的事?没什么。你知道，我对老韩一直没什么好印象。他得势那会儿，待我可真是不薄呀。
       孙宇听出这是句反话。
       我知道，你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些。
       错，我没那么大的量，以前的事不可能忘的。这次我完全是在帮你，你得树立威信。你帮过我不少忙，我们一直是统一战线的，对不对?哈哈。
       肖娜又欢快起来，看到前方有个空当可以插进去，忙转动起方向盘。孙宇听到此番话，果然在他意料之中。孙宇还能说什么呢?他不希望自己卷入到这种错综复杂的内部矛盾中，而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往往会使人一次次陷入被动的沼泽地里。
       如果孙宇还只是个总裁助理，他可以置身事外，可以协助任何一个人，却不会被对手所敌视。因为，那时的孙宇没有权力，没有力量。可是现在不同了，孙宇的手中已经握住了一把双刃剑，他帮谁，就可能伤及另外的人。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人人都会盯上他手中的锋刃。人情世故，权威利害，都将如锁链般，套住他的手及他手中的武器。这样，他不想干，也可能不由自主地干；他没有干，实际上却可能已经干了；他实际上没干，别人也会以为他干了。
       
       肖娜是第一个，以后会有其他人前赴后继。肖娜的意图表明得够明确了，我帮助你，待你江山坐稳，别忘了我的功劳就是了。自然，肖娜作为“功臣”，她的利益不用说，首先就要眷顾她。她的利益受到了保护，地位也自然相应得到提高。而你又如何对待她的对手呢?如何把握她所提出的要求呢?比如，她看不惯的人，她要报复的人，一些她所谓的“同盟军”的共同敌人，孙宇又将如何采取措施呢?孙宇不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他也明白，不发生这样的事，就等于一天里没有白昼一样，那是不可能的。
       这回，孙宇要自编、自导、自演集于一身；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被众人的目光锁定，没有多少自由空间，可以让他游刃，趋吉避凶。
       周昌明平时是在下午四五点到公司，待几个小时，然后出去应酬，直到第二天清晨结束工作。而这天，销售副总裁陈强找到周昌明时，已是深夜。周昌明在他的顶层办公套房的餐厅里，已经用过了晚餐。陈强则一心要等到周昌明，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周昌明就说，陈总，我叫秘书给你拿点点心，垫补垫补。陈强刚说不饿，肚子就叫起来。周昌明笑了，说，肚子还是不如嘴硬呀!
       我这是给气的。
       陈强身子一挺，语气更强硬了。
       原来肚子里的咕咕叫，是气闹的。谁有这么大能耐，能把咱们陈总气成这样?
       陈强年过五十，与余伟森一直不合，所以进入高管层较晚。他是公司重量级的人物之一，当初，刘威明和周昌明都很认同他。可是近年来，刘威明遇到了一些困难，陈强却不能理解。他希望公司马上拿下游戏项目，得不到刘威明的支持，便让他心急火燎的。他不顾刘威明目前的境况，向刘威明投下了“不信任案”，并在刘威明背后说了不少抱怨话。
       陈强将手中一杯矿泉水一饮而尽，似乎想灌个水饱。然后，他气鼓鼓地说，我今天一天都在找孙宇，却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我给他打电话，嗨，他竟跟我打起官腔。你说，他，他这样，跟刘威明有什么两样?游戏项目，是个多大的市场呀，我们就不去做了?要是丢掉这笔单子，那以后就得丢一批单子，一步走错，全盘皆输呀!
       孙宇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只要在财务资金和相关资源允许的情况下，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可以给你写个授权书。周董，你说财务要是有钱，这前期的一切投入不就早上马了嘛……啊，他是做什么的呀，大事情总得需要他来定嘛!啊，他不签字表态，财务怎么会给我投钱?
       财务现在有钱吗?没钱的话，孙宇能生出钱来?
       陈强哑口无言。周昌明瞟了陈强一眼，叹了口气。心想，老陈呀，你以为我就看好孙宇了?你向我告这么一状，我也不能刚把孙宇扶上马，又将他立即撤职查办呀!唉，真是的，你这么闹腾，只能让我心里添堵呀!
       陈总呀，你也别抱怨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孙宇他这才刚刚开始呢。
       可是，游戏项目的开发可不等人呀!
       这回，轮到周昌明沉默了。他周昌明能怎么样?孙宇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要周昌明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周昌明想到，在全体员工大会上，孙宇向四千多名员工承诺的，也是一个月后看效果。会出什么效果?一个月，对周昌明来说太长了，对陈强恐怕也是如此。可是，不能再提出更苛刻的要求了。公司目前积重难返，大家有目共睹，怎么还能给孙宇加码呢?孙宇又不是刘威明，他太弱了。即使是刘威明，他现在不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吗?这个龟孙子，想起他就有气。周昌明挪了挪身子。
       刘威明给我打来电话，他终于有消息了。
       周昌明说这句话，显得很突兀，让陈强一时茫然。周昌明不想继续陈强那令他头疼的话题了。
       刘威明这小子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自己逃之夭夭，反而向我兴师问罪。他说，他要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他还说，现在不是挺好的嘛。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什么玩意儿!
       刘总到底想干什么?
       把自己的位子丢给别人去坐，自己“安享晚年”。
       陈强又是一阵茫然，疑惑地看着周昌明。周昌明慢慢咽下一口茶，却不再说话了。
       7
       夜色已浓，孙宇和肖娜吃过晚饭，就换乘公司一辆奔驰，由公司的专职司机开车，行驶在京郊高速公路上。他们俩坐在后排座里，孙宇在翻看一沓资料，肖娜时不时地向孙宇进行解释说明，有时还用她的纤长手指，指着资料上的某处，让孙宇注意。
       他们要连夜赶路，去往沈阳葫芦岛一家海边度假村。在那里，他们已经安排与美休顿公司谈合作事宜。此项合作对龙祥软件公司来说，具有起死回生的决定性意义。
       孙宇这次谈判，对公司内部完全保密，尤其对周昌明。因此，孙宇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此次行动，只叫肖娜跟随。谈判的工作量不少，孙宇却只有肖娜这一个助手。他们得争分夺秒，没有休息的时间。
       其实，孙宇在周昌明办公室里留宿的那一晚就想过了：刘威明所面临的一切困难，所有矛盾的焦点，其核心就是资金问题。没有钱，就引进不了好的人才，原有的人力资源也大量流失；没有钱，工程实施成本的投入越来越拮据，在工程实施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也就层出不穷，又都叫人束手无策。进而，原本长年积累下来的，结成一堆麻绳儿似的中、高管人员之间的冲突，也就激化到“沸点”的程度。
       同样是资金问题，周昌明一直把它牢牢操控在自己手中。他从龙祥软件公司抽走大量资金，投入到他所看好的能源、贸易等其他行业，不断地成立新公司。这些行业看似远比龙祥所做的实业来钱快，但实际投入的资金过大，资金被套的风险也就巨大。这些已经不幸成为事实，龙祥集团已经陷入到投资陷阱中了。可当初的这些决策，高管层是通过了的，周昌明至今也没有回头是岸的迹象。余伟森也好，刘威明也好，在资金问题上都处于被动地位，只得将绝大多数资金来源，寄托于周昌明的给予。孙宇甚至意识到，周昌明就是以资金为筹码钳制总裁，那龙祥软件公司的发展还好得了吗?
       孙宇要自己去弄一大笔钱，并且不能让周昌明插手，否则，周昌明一定不放过对这笔钱的支配权。孙宇要到生米快做成熟饭的时候，再让周昌明知道，叫他无计可施，无话可说。如果孙宇手中有一笔可以让自己支配的资金，公司上下所有矛盾，虽然不可能一时间全部化解、根除，但至少可以得到缓解。
       第二天上午，孙宇和肖娜从度假村的一栋别墅里走出来，穿过一片树林，站在度假村的大门口。眼前是一片广袤的田野，一派农庄的恬静和悠闲。孙宇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清凉而潮润，真令人惬意。孙宇全身得到了放松，跟肖娜闲聊起来。不久，他们看到一辆黑色小轿车驶来，孙宇在嗖嗖的凉意中打了个激灵。孙宇自嘲地笑了笑，肖娜瞥见了，没吱声儿。
       果然，美休顿公司前来谈判的人到了。这部林肯轿车比国内普通车型要大几号，从车里走出来的是两个中国人。孙宇从来没有跟美休顿的人打过交道，就在昨晚，肖娜已经向孙宇详细介绍了即将面对的这两位谈判对手。
       其中一个长得特别白净，对男人来说，皮肤显得有些过分的好；他个头不高，看上去却精明干练，举手投足间平添了许多老成和世故。孙宇想，这位一定是美休顿中国大区总裁，汪皓。孙宇与他握手时，不禁怯怯地抖了一下。幸好，汪皓有一双与身材比例不相称的大手，温暖而有力地握住了孙宇的手，让孙宇发抖的手恢复了正常。这一切也只有孙宇自己知道。另一位是中等身材，黝黑的肤色，孙宇忙上前打招呼，这位就是美休顿亚太区副总裁吴敏光，吴总。他是台湾人，说话慢条斯理，好像舌头硬了，打不了弯儿，让人感觉怪怪的。
       美休顿的这两位同时也在打量孙宇，他们表面上平静自然，心里却在加紧活动着。他们与肖娜都很熟了，与刘威明也很熟悉，尤其是汪皓。他与刘威明经常在一起打高尔夫，很喜欢刘威明的风度和做派，跟刘威明早就是私交很深的朋友了。可是眼前这个孙宇，汪皓一看到他，心里直想乐，这个人长得怎么这么憨憨傻傻的?这就是刘威明力推的人选?这就是刘威明中意并欣赏的人物?孙宇与刘威明，无论从相貌到气质，从谈吐到举止，实在有着天壤之别。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怎么会惺惺惜惺惺的?
       
       在来谈判之前，肖娜与汪皓通过几次电话。她表示龙祥公司有意与美休顿结成战略同盟关系，并希望在近日内，能够商谈两家公司战略合作的有关事宜，尽快达成共识，签订协议。
       怎么，你们刘总哪根神经突然打通了，脑袋瓜子开窍了，要与我们合作?
       这次不是刘总，而是我们公司新上任的孙副总与你谈。
       噢?刘总为什么不来?你们的人事有变动?
       没有，只是孙总在暂时主持工作。
       他能做主吗?
       汪总，我敢跟你开这种玩笑吗?你什么时候能把时间定下来，请给我答复。
       肖娜没有更多的解释，语气有些强硬，这倒更勾起了汪皓的兴趣。汪皓其实明白，肖娜这样做不过是欲擒故纵，但是不是还另有玄机呢?这很难讲。为什么要在此时急着谈合作的事?为什么刘威明不出面?肖娜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明确而充分的解释?汪皓看到了盛筵美味的诱饵，他真想扑过去狠狠咬住，可是，他也不是白痴，肖娜叫他上钩，他就上钩吗?
       国内的政府垄断行业都存在着一种所谓的民族气节，无论怎样，凡工程项目都会将中标机会给予国内大公司。但令人悲哀的是，实际上，国内没有一家公司能真正有能耐挑起大梁。众所周知，在IT行业，美国公司把国际标准、核心技术、系统平台这些价值链上游的位置都占据了，而像龙祥这样的中国公司只会做应用系统。说白了，别人做设计，做方案，做标准，咱们只是一支施工队。国内大客户也是了解这一点的，但为了扶持国内企业，他们还是把项目首先交给了国内企业。这样，国内企业避免不了要与美国某一家公司合作。大头仍被美国公司赚取，国内企业也算是从中分得了一杯羹。
       美休顿公司是美国一家软件开发公司，与HP、Accenture等著名大公司形成直接竞争。在中国大陆的通信行业，美休顿已经对Miss系统工程项目跟踪了两年多，可是在竞标时，却被龙祥公司一举拿下。这家美国巨头，只能站在一边干瞪眼。他们不得不寻求与龙祥公司合作的可能，但龙祥却有多种选择。HP、Accenture都在不停地向龙祥“抛媚眼”，竭力争取与龙祥合作。
       本来，龙祥占有优势，可以游走在几家美国大公司之间杀价，由此获得最大效益。中国公司与美国公司合作，最大利益分成是五五分成，而一般是四六到二八分成不等。这次的Miss系统工程项目，以龙祥现在的条件，完全可以谈到五五分成。可是，龙祥主动跟美休顿谈合作，情况就两样了。首先在利益分配上，龙祥顶多只能提出四六分成，龙祥为四，美休顿为六。另外，这次合作谈判分两个层次，第一层次是战略层面的，为无限期，表明从此往后，龙祥与美休顿永远不存在竞争关系；第二层次是项目层面的，合作期限为五年。也就是说，在这五年内，龙祥公司签下的所有项目都只能与美休顿合作。
       汪皓早就对龙祥这家国内大公司垂涎三尺了。龙祥现在是国内行业中的巨头之一，拿的都是国内客户中的大单。在没有与龙祥确定战略合作关系之前，龙祥至少有一半的签单是不会与美休顿合作的，而是找别家公司合作。如果有了战略合作关系，龙祥就相当于美休顿在中国大区最棒的销售部，汪皓在中国大区可就高枕无忧了。
       天上真会掉馅饼?这样的合作只会对美休顿有利，而对龙祥似乎没有什么大好处，相反，龙祥会处处受到美休顿的制约。这样的合作，是美休顿的中国大区总裁汪皓梦寐以求的，而对于龙祥软件公司的高层决策者们，除非是脑子进水了。可是，他们还真是脑子进水了，汪皓都不敢奢望的事情，却被龙祥主动提到了桌面上。
       刘威明不出面，汪皓只当刘威明要面子，这种“不平等条约”以刘威明的个性，是绝不肯签的!那么，龙祥公司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主动跟美休顿谈合作。汪皓也怕这是个美丽的陷阱。他的担心，还来自从新加坡连夜赶过来的亚太区副总裁吴敏光。汪皓此时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真希望这次的合作能谈成，这样，五年内他都不愁签单的事情了。另一方面，这毕竟是冒险。当然，什么事都有冒险的成分，在商海多年，汪皓早就明白这点，只是，这个风险到底有多大?有没有触到自己的底线?
       这时，四个人已走进一间小会议室，室内充满了亚热带风情，温馨而别致。只是在会议室中央，设有一张紫檀木的小长方桌，四把配套的高直背靠椅，才显出了一种庄重感。这是肖娜精心挑选的会议室，主要是想讨好那位亚太区副总裁吴敏光。
       吴敏光表面上说话柔声细语，但喜欢“君子之交淡如水”，表现为“若即若离”。所以，他的温文尔雅，就与别人产生了一种距离感。昨晚，肖娜叮嘱孙宇，与吴敏光不要太过于热情，正常的握手，请他坐下就行。一定要多说些客套话，比如，请坐，请喝咖啡，这是苏门达那咖啡，不知还合不合你的口味。这些话不能少……孙宇没有做过销售，也从来没有谈判经验，只能全凭着昨晚肖娜的填鸭式强化培训和自己的悟性来行事了。
       他们都将身子坐得直直的，打开黑皮面的笔记本，两只手肘压在桌面上。
       我还是不明白，贵公司为什么要与我们谈战略合作，为什么甘愿做出牺牲?
       吴敏光毫不含糊，单刀直入。他目光犀利地直视孙宇，似乎在说，你可别耍花招，说些虚头巴脑的，我可就要怀疑你的诚意啰。
       我觉得，谈合作都是互利的，怎么能说我们做出了牺牲?在产业链上建立稳定的合作伙伴关系，龙祥的平台就不必要同时满足各个厂家的接口标准，从而有利于龙祥提高产品开发的质量，降低开发成本。另外……
       孙宇适当地停顿，是想用更诚恳的语气说话，所以酝酿了一下。
       龙祥公司以前有不少骨干员工都流失到了你们公司，以及IBM、HP、Accenture等公司。如果我们能合作，我想贵公司就不会再挖我们的墙角了!而由于我们公司不再开发与IBM、HP、Accenture等公司的相关业务产品，我们的员工对他们的产品不了解，他们对我们的员工也就不会有兴趣了。
       孙宇说完，看对面吴敏光的反应，吴敏光冲他狐疑地一笑，摇摇头。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孙总，你对我还有很多保留呀!我虽然一直在新加坡，可我在中国是有不少朋友的，我对贵公司目前的情况是有所耳闻的。刘总为什么这次没有出面?那些传闻看来是真的哟!我们一直是跟他谈合作的，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我希望你能更加有诚意些。
       孙宇想，如果换作刘威明，恐怕就要拍案而起了。这个吴总本来舌头就硬，再一字一顿地把这些话抛出来，砸到人心上好一个不舒服。本来，签这样的协议，是他们求之不得的，现在倒好像是我们求着他们了。爷爷与孙子的地位就这么被颠倒得毫不含糊。孙宇尽量平缓自己的情绪，以柔和的目光回应吴敏光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
       我刚才说的都是真正的理由，我也是很有诚意的……
       请不要说这些，进入正题好吗?
       我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样的回答，可我只有这些回答。我们公司没有出任何问题。我们的高层是稳定的，只是在工作上有一些调整，这是公司的正常运作。网上那些信息，都是对我们公司心怀叵测的人捏造出来的。
       吴敏光耷下眼皮，只看着自己打开的空白笔记本，沉默不语。
       我们是不是先谈谈协议内容?肖娜凑上前，说。
       吴敏光摆了一下手，手势果断有力。
       我看不必了，你们没有谈判诚意，下边的detajl就没有必要谈了。
       很抱歉，我说的都是事实，事实既然不能令你满意，那就算了。
       孙宇抛出这句话时，感觉自己仿佛在开一辆刹车失灵的车，将自己和车驶向了一个不能预见的地方。可是，为了公司及自己的尊严，他又必须变得强硬起来。
       啊，孙总，我们吴总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并不是有意为难你。说实在的，这次合作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们总部对此事是相当重视的。我们一直与贵公司合作得很好，如果能将这次合作搞成功，对我们的共同发展都是一次飞跃呀!可是，也请你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贵公司要我们一下子投入六个亿的合作经费，我们也需要谨慎呀，是不是?
       
       汪皓开始打圆场，希望能打破僵局。他可不想让吴敏光三言两语就把这次合作给搅黄了。吴敏光大可无所顾忌地说他想说的，摆出他一副精明的样子。事情办不成，他大可拍屁股走人。可是，汪皓还得留在中国，还得跟龙祥的人继续打交道，还得寻求合作伙伴，寻找签单机会。真的闹僵了，对汪皓以后的工作肯定不利。他此刻对吴敏光恨得牙痒痒的，可是又没办法。确实，龙祥公司的底牌，他也没有摸清楚。可是这么逼问下去，又会有什么好结果?只会把事情闹僵，对双方都不利。
       这个我们也是理解的，可是，我想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并没有什么陷阱。我们孙总说的都是事实。我们的股票虽然随大市也在走低，但还是相对稳定的。我们目前的签单可都是大单，净利润上亿。我们公司正面临一些方向性的调整，所以会有一些非常举动，这也是很正常的嘛!
       肖娜在一旁回应，可是，她的话说完，仍是一阵沉寂。这沉寂恰如寒气紧逼，叫人不禁心头一凉。肖娜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好兆头，于是，她将身子往后一靠，做出轻松状，说，吴总，你坐夜航班，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这里，一定很累了，不如休息一下吧。下午或者晚上再谈?
       啊，是呀，吴总，我看我们还是先去休息一下，吃过晚饭再谈。汪皓做了很好的接应。
       吴敏光这回没有硬来，点点头，起身了。
       8
       吴敏光和汪皓住在另一栋两层楼的别墅里。吴敏光在顶层阳台花园里坐着，望着远处色彩斑斓的田园景致。汪皓拎着一篮度假村赠送的亚热带水果上了楼，坐在吴敏光对面。
       龙祥的底细你还没摸清，怎么能答应跟他们谈判?别忘了，两年前你是有过一次教训的。犯错不要紧，最不可原谅的是在同样的事情上犯同样的错。
       汪皓强压着火气。他觉得，吴敏光根本没有权利这样说话，凭什么在他的地盘，对他指手画脚。本来谈这次合作，汪皓是直接向亚太区总裁报告的，偏偏总裁这两天抽不出空，才派这个家伙来。这次的合作，毕竟是对自己这方有利，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不好好把握，会叫自己后悔一辈子。别的公司都像饿狼一般，盯着龙祥软件这块大肥肉。这块大肥肉都端到了自家门前，如今因为你怕这怕那，就不去理会，到时候被别人叼走了，那不叫人笑死?边跟他们谈，边摸底不就行了?干吗一开始就给人脸色看，摆出大爷派头，好像非叫人招认不可。把他们惹恼了，你这位大爷倒是可以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留下我汪皓来收拾残局，那不叫我成了典型的孙子了?
       我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上次是我犯了错，可这次不会了。我想，龙祥不至于这样。
       我还记得呢，你上次向总部汇报时，也是这么说的。你太自信了。不要忘了，那年你与那家公司签订合作协议不到三个月，那家公司就宣布破产了。我们白白投入了一个亿，虽然是人民币，一亿元人民币对我们公司算不了什么，后来你又追回了几千万，所以公司也就没再追究。可是，不会每次都这么幸运的。
       吴敏光把伸向远方的目光收回来，放到汪皓身上。汪皓此时真是极端厌恶这张黑脸，也厌恶这张脸上神气活现的样儿。
       龙祥急着想把这次合作谈定，一开口就要六亿。六亿能填补他们的窟窿吗?他们的危机能得到挽救吗?要保证我们的资金不能打水漂，你是知道的吧!
       汪皓感到吴敏光在给他施加压力。区区六亿人民币，对美休顿来说不足挂齿。可是，吴敏光故意要把它放大。早就知道吴敏光不是个善茬儿，却也没想到他这么咄咄逼人。
       吴总，这可是个好机会……
       好机会不假。可是换个角度看，也有可能是个好大的陷阱!我们不能这么冒险。
       汪皓立即警觉起来，难道吴敏光已经无心再进行谈判了?如果得不到他的支持，总部那边还会让自己继续吗?眼看着这件好事，就要被吴敏光轻易弄砸，汪皓的喉结动了动。
       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我看，咱们谁也别先下结论吧!我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不会让公司受损失。
       你拿什么来担保?
       我在这个职位上，自然有这个位子的职责，什么担保不担保的?
        呕欠?你的职责?请你更明白一点地告诉我，好吗?
       汪皓有一种被人涮了的感觉，这是要叫他签下军令状吗?俩人坐在如此充满芬芳而绚烂的花园阳台上，看似闲坐，他们的坐姿却僵硬了。
       正是太阳暖暖地斜照大地，将片片金色的光鳞赐予大海的好时候。肖娜坐在沙滩椅上，眯着眼眺望大海。正当她想换个姿势的时候，汪皓来了。肖娜冲他笑笑，汪皓坐下来，感到海风拂面。
       可惜天凉了，不能下海游一游。汪皓说。
       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这种太阳是可以把海水晒暖的。这个季节就是这样，是给那些会把握时机的人准备的。
       汪皓听到肖娜这一语双关的话，会意一笑。他期待着肖娜单独约他谈，果然，肖娜就打来了电话。他知道，必须在晚上七点以前，从肖娜这里了解到他想要了解的情况，而肖娜也一定怀有同样目的。她知道汪皓的忧虑，她要让汪皓放心，成败在此一举。
       肖娜，给我们双方的时间都不多了，就如这阳光一样，稍纵即逝。我们总部给我施压了，我能不能扛得住，就得看你们了，你们可是我的靠山呀。如果你对我还隐瞒什么的话，我就会觉得这靠山靠不住了。那么，我是没法扛住我头顶上的压力的。
       我们缺钱。肖娜说。汪皓定定地看着她，心想，这可是真话!当然他不满足这种简单的回答，他还在等着肖娜继续说下去。
       是呀，我们现在需要一大笔钱。你也知道的，现在国家经济又进入了宏观调控期，国内银行对民营企业的贷款已经严加限制了。不仅不能另外申请贷款，我们已经按期还回去的贷款，想续贷也没有希望了。没有贷款，哪家公司的流动资金会充足呢?
       汪皓一直盯着肖娜，看着她说话。他想在她的表情里得到更多的信息。可是，他没有看出肖娜有什么不对头的，哪怕是在她眼里，闪烁出一丝一毫的飘忽不定，透出半点心虚。如果真如肖娜所说，汪皓心中的这块石头就可以落下了。但，汪皓还是不能完全释然。肖娜也看出了汪皓的心思。
       汪总，我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跟我们刘总的私交又很深。如果我们硬是到了不能收拾的地步，真就想拿到一笔钱便宣布破产，把你给卖了，我们的良心也过意不去呀!你说，以刘总的为人，他会对朋友这样吗?
       汪皓又看了肖娜一眼。递给她的眼神似乎在说，刘威明没有出现呀，到现在，他可什么也没对我说呀，你们派了个孙宇过来，这个人我们可一点也不了解呀!
       就在两人相视无语时，肖娜的手机响了。肖娜看到手机显示，便一愣。她接听手机时，主动说了句，刘总，你好。肖娜没多久，就把手机递给了汪皓，汪皓对着手机与刘威明有说有笑起来。
       你小子跑哪儿去了?什么，法国?法国小妞怎么样?噢，你怎么不用当地的电话打给我，这多费钱?噢，你这人就是习惯太多，臭毛病一大堆。是呀，今天就已经开始谈判了，你呀，你不来就麻烦呀!噢，我知道，那个孙总倒是不错，只是，我们不熟嘛!哈哈，是，我知道，不该这么不专业，还认生怎么行。好啦，有你担保，我就放心了。肖娜已经跟我说了原因，这个钱数……到底多大窟窿?能填满吗?哈，你还想要更多?什么?十个亿?你狮子大开口吧!好，祝你在法国找到你的梦中情人!
       汪皓挂了电话，露出粲然一笑。这下，他的心总算踏实了。
       肖娜看着汪皓的侧面，却想着刘威明，不觉一股酸劲涌上心头。好些天都没他的消息，终于给她打电话了，却只为了跟汪皓说话，在汪皓面前做“表演”。肖娜为了在汪皓面前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快，忙给汪皓倒了一杯葡萄酒。俩人碰杯，预祝下一轮谈判能顺利进行。
       孙宇和肖娜提前进入会议室，等着汪皓和吴敏光。到七点半，还不见他们的身影。肖娜对孙宇说，要不要给他们打个电话，催一下。孙宇摇摇头，继续坐着不动。这次如果与美休顿公司合作成功，龙祥公司的命运就全然改变了。以前，无论是余伟森，还是刘威明，都不希望在自己手中签订这样的合约。按刘威明当初的话说，这是“丧权辱国”的行为。作为一家民营企业，一旦傍上美国跨国公司的大腿，就不可能再有机会创建自己的品牌，不可能在各工程项目中对供应商采取自主权，进行多项选择。而美休顿在产业链的上游，占据了绝对优势，没有任何束缚。它依然还可以选择与其他民营企业合作，获得更多的订单，捞取更大的利益。这对龙祥当然是不平等的，却又是无可奈何的。孙宇一旦签下这份合约，会不会使公司高管层一片哗然?周昌明会不会大为光火?如果不这样，还有别的路子可走吗?如果不是资金紧张到没法喘息的地步，他孙宇能走这一步吗?
       
       如今背水一战，孙宇与肖娜商量过，在他的脑子里也反复计算过，不得少于四亿人民币。至少需要四个亿，才能缓解目前的紧张局面。现在，他还没有把握，对方会给他出一个什么数。他是出卖公司的人吗?他的心里总是不时地响起这句话，凝滞了自己的思路。是呀，并不是龙祥这一家民营企业走到了这一步。实际上，国内有不少这样的公司都情愿，或不情愿地走上了这条路，他孙宇不过是顺应潮流，顺应形势罢了。可是，孙宇的心里还是感到酸楚，没滋没味的。他的手变得很软，很轻，如果要在那份合约上签字，他的手是否连一支笔的重量都捏不起来?他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很无力，很无奈。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强硬起来。但他现在直挺挺地坐着，面无表情。今天，他必须和肖娜唱一出双簧。一定不能少于四个亿的底线，否则，合约是不能签的。
       直到八点半，汪皓才急匆匆出现在他们面前，而与他同来的人却不是吴敏光。跟在江皓身后的，是一个高个儿年轻人。孙宇从那个年轻人的气质中判定，一定也是中国大区的。果然，汪皓进行了解释。
       我们吴总被总部紧急召回，接下来的谈判由我和我们中国大区副总裁李自刚负责。
       四个人坐下来，新一轮谈判开始。
       分三期向龙祥投入六个亿。
       这不合适吧!我们总部不可能答应付出这么多，如果是两亿，我们能接受。
       你在说笑话吧，这不可能。
       可是六个亿的数目实在太大，我做不了主。
       你做不了主，就不要再谈了。
       汪皓与孙宇相视，孙宇态度如此强硬，让汪皓生生咽了口气。
       你得容我再考虑，我要向总部汇报。不过，我希望你也能有所通融。
       孙宇冷冷一笑，不置可否。眼看僵局又开始了，肖娜便说，这个我们也可以考虑，不过，两个亿实在太少，这是我们绝对不能接受的……
       那么，关于利润分配比例，四六分成也太高了吧，我希望是二八分成。汪皓转了话题。
       什么?我们公司在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么低的分成。
       双方开始了艰难的讨价还价的谈判，直至深夜也没能定下来。谈判不得不暂时终止。然后又经过四五天的轮番交涉，才基本谈定。
       一个星期后，双方的律师出面参与其中，制定合约。虽然在利润分配上，最后以三七分成达成协议，可是，在注入资金方面，孙宇再也不让步了。就这样，又僵持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汪皓斟酌再三后，提出可以给四个亿，这让孙宇心动了一下。可是，孙宇没有立即答应。
       孙宇咬咬牙，说，我再退让一步吧，五个亿。
       汪皓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孙宇便离开了会场，让汪皓脸上所有的零部件全都拧到了一起。
       时间不多了，孙宇向公司上下所承诺的期限日日逼近。孙宇只能再次让肖娜与汪皓单独接触，将最后的赌注下在肖娜此次的游说当中。
       肖娜不辱使命，终于说动了汪皓。汪皓直接给亚太区总裁通话，说服了总部。最后，以四亿八千万成交。
       孙宇对汪皓说，我们做了最大的让步了，我还有最后两个条件，希望你能答应，否则，我们以前的努力，我不能保证会有好的结果。首先，四亿八千万的资金要一步到位；第二嘛，我希望你们总部能做出一个主动的姿态，在我们举行签字仪式之前，先让媒体进行大力宣传……
       9
       周昌明正在他的大衣橱前选领带。面对百十条领带，他一条条抽出来，又把抽出来的领带扔到床上。私人秘书给他拿来一套西装，并帮他挑衬衣。
       颜色不行，太花了，太艳了，式样太老气了，太土了……
       周昌明对秘书拿来的衬衣都不满意，越发生气，便把秘书推到一边，把衬衣全甩到地上。周昌明一脸的恼怒，这没来由的火气，连周昌明自己都吃惊，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还有多少时间?
       秘书知道，周昌明是在问美休顿的全球总裁到龙祥公司，还有多少时间。
       还有两个半小时。
       周昌明不再做声，也不去管那些散落的衣服和领带，两三步走到休闲沙发前坐下，点上一支烟。
       周董，我去沏杯咖啡来?
       周昌明不语，他已经陷入沉思中。秘书见状，只好自行其便了。
       孙宇与刘威明到底有什么不同呢?周昌明想，我的公司与美休顿合作，我这个集团董事长还是通过媒体知道的。美休顿主动向龙祥抛下红绣球，并且还那么兴师动众，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龙祥现如今能不接这球吗?如果龙祥在这个时候改变主意，不与美休顿合作，得罪这家大供应商，龙祥的损失会有多大?我为什么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呢?是因为孙宇没有及时向我汇报?是因为孙宇先斩后奏?是因为孙宇分明就是要绕开我，从而获得合作资金的完全支配权?周昌明心里堵得慌，可是，他现在连责问孙宇的时间都没有了。当周昌明知道这一切即将成为定局的时候，他打电话给孙宇，叫他立即回公司。但孙宇迟迟不出现，一拖再拖。直到今天，美休顿的全球总裁即将到达龙祥，孙宇才回到公司。可是这会儿，周昌明得忙着应付那位国际大公司的重要首脑，他已无暇顾及孙宇了。
       周昌明尽管心中不快，孙宇毕竟解决了公司的燃眉之急。孙宇是为公司好，这一点不容置疑，那他周昌明有什么不乐意的呢?他不是一直认为孙宇是个做事不得力，为人又肉得很的人吗?如今看来，他不是挺有主见，办事也挺有城府的嘛!如果是在伤及自己的感情与给公司带来转机，这两者相权衡的话，孰重孰轻?他周昌明不是不明白呀!
       龙祥软件公司融资上市成功，那时的周昌明何其潇洒。他一下子尝到了“一夜暴富”的甜头，便再也瞧不上自己这份白手起家的支柱产业，而将大量精力和财力投入到看似“短、平、快”的投机项目中。为此，他的心气儿高了，眼光远了，心更大了，什么不同意见也都听不进去了。当他终于感觉自身的实力被耗损得太厉害，再也无法支撑他的雄心壮志时，他意识到必须要恢复元气了。但他又意外地发现，自己早就陷入到可怕的投资沼泽地里，甚至连自救的能力都没有了。他也曾想过与美国大公司合作，但始终下不了决心。
       我究竟应该怎么评价孙宇呢?应该对孙宇有一个什么样的基本态度呢?周昌明想到这，重新走到一堆衣服面前，又挑选起来。他站在镜子前，心想，我要以最饱满的精神，最帅的姿态去迎接美休顿的全球总裁，同时也面对所有媒体。
       龙祥软件股份有限公司常务副总裁孙宇与美休顿中国大区总裁汪皓，在记者们的镁光灯下签字、握手、合影，龙祥集团董事长和美休顿全球总裁列席。从此，龙祥公司的命运与美休顿紧紧联系在一起。合作签字即日生效，美休顿公司几日后便向龙祥公司注入资金四亿八千万，这笔资金有一部分很快就分发到了龙祥公司的员工手中。
       这天，肖娜走进孙宇的办公室。一落座，肖娜便板着脸对孙宇说，你就没什么可以跟我说的?孙宇看了看肖娜，往前欠了欠身子。
       是关于高管层的奖金分配吗?
       你知不知道为这事，大家都很有意见?
       孙宇让秘书给肖娜泡茶，自己亲自为她点上一支烟。
       我知道，可是，没有办法。
       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了?
       没有办法呀，按级别平均分配奖金确实有弊端，但，我想目前只能这样了。自从余伟森任总裁那一届，我们有好几年没有发过年终奖了，你认为我们还有必要再花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核算每个人的贡献高低，来决定大家获得奖金的多少吗?就这样吧，既简单，又干脆。
       可是，这会让不少人寒心的，会让人不服气的。我们这里可不是吃大锅饭的地方，一向不都是能者多酬嘛。不用我再说这方面的重要性了吧。
       肖娜……
       孙宇很清楚，这几天，肖娜对他没有一个好脸色，已在他意料之中。是的，与美休顿能谈成合作，肖娜立了大功。孙宇把这笔合作资金提取一部分分发给高管人员，却是一碗水端平的。这怎么能让肖娜服气呢?孙宇也不想得罪她，可又一时无法安慰她。他想得到她的理解，可是，他又怎么说呢?她怎么会理解呢?孙宇又怎能指望肖娜站在他的角度去想这个问题呢?正是因为肖娜所说的能者应多酬，公司内部派系庞杂，各派之间为争权夺利，不惜给对方设圈套，使绊子。高管层的斗争尤为激烈，每个人都在争取自己小集团的权益最大化，并且视为天经地义。难道刚获得的这笔合作资金，又将引发新一轮的内部纷争吗?孙宇清楚，公司再也禁不起这么折腾了。
       
       可是，对于肖娜来说，她的理由很简单。如果你爱我，你就要有所表示；如果你恨我，你也掩藏不住。肖娜就是这么认为的，一切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如要上清华，就看成绩单，片面是片面了些，却最能说明问题，也似乎是时下唯一可行的标准。不是你孙宇没有这个能力，就在你职权范围之内，你竟没有给我最大利益。这就说明，你心里没我，我们不是朋友。以前，余伟森不就是在这方面处处卡我吗?现在，我对你孙宇不薄吧，你回报我的是什么呢?其他都是虚的，只有在钱数上是最实在的。从这里可以看透人心。
       孙宇淡淡一笑，看来，所有矛头又要指向他了。肖娜站起身，狠狠吐出一句，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肖娜甩手冲出孙宇的办公室。孙宇靠坐在沙发上。是啊，过河拆桥可不是人干的。不久，又要召开高管会议了，孙宇还能得到几个人的支持?他还能继续干下去吗?
       销售副总裁陈强在这天下午，再一次找到周昌明。
       周董，你知道吗?孙宇对这次奖金的分配太不公平了，他怎么能这么平均分配呢?这是我们从来没有过的呀!这太欠考虑了。周董，这怎么能服人呀。还有，算来算去，还有相当一部分资金的保留，对了，还有几千万，这几千万孙宇打算做什么?他还有什么小算盘?
       周昌明摇摇头。他能说什么?要他去责问孙宇吗?对于这笔资金，周昌明不便插手。
       他又没有独吞这几千万，这笔资金他是有权支配的。你应该好好配合他的工作，别老是发牢骚。看看人家，多干点正事。
       陈强一愣，他没想到，周昌明已经开始站在孙宇这边了。也许公司开始有了转机，有了生机，让周昌明感到孙宇还是有用的。陈强看到周昌明转了舵，他也不得不睁大眼睛，先看看形势变化再说。
       高管例会是在周五的下午两点举行。中午，孙宇请肖娜在公司附近的西餐厅吃饭。肖娜一边切着牛排，一边说，你可别以为一顿饭就能打发我。
       孙宇将一张信用卡放在桌上，移到肖娜面前。肖娜疑惑地看着他。
       这里面有五十万，是美休顿的酬金。
       怎么会轮到我?
       美休顿起初是要给我的，我觉得应该给刘威明。刘威明却说，这笔钱给你最合适。
       是吗?可他到现在也没给我来一个电话，这个没良心的。
       孙宇一笑，凑到肖娜近前，说，刘威明是很坏，可是，你也对他“贼心不死”呀!
       孙宇，你真会开玩笑，何以见得呀?
       你们俩的事，按道理我是不便说的。不过，旁观者清。你们俩呀，总是有戏，虽然有高潮，也有低谷，不过，戏总是会继续的。
       你怎么预见的?
       直觉。
       俩人相视而笑。肖娜美美地嚼着食物，抿了一口加冰可乐。
       10
       高管例会，在经过几个星期的非常时期休会后，终于恢复召开了。孙宇第一次坐在主席位子上，虽然有些不习惯，但他明白，这是必要的。两边列坐的副总裁和总裁助理们，各怀着心事，将目光聚焦在孙宇身上。在高管会议上，孙宇从未像今天这么令人瞩目。而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一脸敦厚，眼里还是没有摄人的力度。而他两旁的十几位副总裁和总裁助理，却都比他要精神，眼里总在不经意间就闪烁出狼眼一般锐利的光芒。
       会议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如同一颗首发的信号弹，接下来的“赛程”总是令人惊心动魄，不断在翻搅着人心。孙宇没有急于宣布会议议题，也没有扫视在座各位。他似乎是在大家的逼视下，垂下眼帘，在他憨憨的表面，却又看不出，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情。他到底有多大的底气，有什么样的精明?孙宇抬起眼，话语似乎是不经意地说出口。请大家就这一段时间的工作，做一个小结。大家疑惑，以为自己一时耳鸣。因为，孙宇不像一个会议主持人，没有发出叫人集中精神的一声号令。一时间，那些抖擞精神跃跃欲试的人，也都愣了。
       陈强清了清嗓子，首先发难。
       关于奖金分配问题，不知道孙总是怎么考虑的。自我们公司成立以来，如此分配奖金，真是前所未有的。我们公司的文化，就是竞争的文化，适者生存，不适者就必需淘汰。末位淘汰制从以前一年一次，到现在一个季度一次，我们的竞争意识和竞争强度都在不断加强。正是因为有这种机制，我们才能获得今天的成就。孙总到底要把龙祥引向何处?我认为，同情和包容能力差的人，是在伤害能力强的人。公司里要是充斥着无能之辈，这样的公司不垮掉才怪呢。还有，我想请孙总能够准确而详细地告诉我们，你还保留了多少资金，我希望账目公开化。请你告诉我们，对于余下的资金，你有什么打算。
       肖娜瞟了陈强一眼，觉得陈强杀气腾腾，出语刺耳难听。
       陈总，你有必要用这样质问的口气对孙总说话吗?不管怎样，我们与美休顿谈合作可是相当不容易的。孙总能拿回这么一大笔资金，解决了燃眉之急，稳定了人心，还使龙祥的股票上升了不少。你怎么不看看孙总所做的成绩呢?至于在我们高管人员中，按级别平均分配，我都没有意见，想不到陈总还对此耿耿于怀。这笔资金是我和孙总经过半个月的苦战苦熬才得来的，而我现在所得的奖金，是高管人员中级别最低的。但我能理解，孙总也是按照他以前的总裁助理级别，给自己定的奖金呢。我们要是还在奖金问题上纠纷不断，争执不休，我们还有多少精力去干正事?各位，我们现在的状况不同于几年前，我们还正处在危险期。请大家不要以为，美休顿给我们注入的这笔资金，就是长生不死的仙丹。这笔资金用来给四千多名员工发工资和奖金，就差不多了。而公司以后的运作呢?后面的事情我们就不管了?我希望，某些人发言的时候，先摸摸自己的良心……
       孙宇等大家发言，大家却都沉默了。陈强和肖娜，似乎已经说到了持有不同意见者两方的心坎上，大家都看着孙宇，看他怎么说。
       关于这次年终奖金，我宣布，这几年来所欠大家的奖金，于这次全部结清。
       一语即出，所有会议成员一片哗然。
       就这么点?就结清了?四五年的奖金呢。奖金不同于工资，不仅没个定数，而且也不是非发不可的呀!公司要是不发一分钱年终奖，你又奈何?以前给我们画饼，画得那么大，现在呢……龙祥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呀。可是，前几任总裁在位时，不是一分钱奖金也没发过嘛!有本事你就走人。有本事你就跟老板说去……
       各位，各位……
       孙宇提高嗓门儿，大家才安静下来。大家心里还堵着，对孙宇突然拿起高腔，又有些惊讶。
       各位，我想，在我宣布下一项议题之前，先谈谈我的一些感受。
       水至清则无鱼，我们的任何政策都不是绝对的制胜法宝。只是在当下，此情此境中，我们选择一个合适的，危险系数相对较小的策略，如此而已。大家有自己的权益要维护，我能理解，可是，有时在大局面前，我们需要退让一步。
       每年评定奖金分配，确实对我们有着切身的利益关系。但更重要的意义，我想大家都很明白，那就是通过奖励的多寡，对他在公司的地位及实力进行重新洗牌、排名。也就是说，他是否是公司值得信任的人，信任的程度又是多少。而我想，如果由于存在个别不值得信任的人，我们就不去信任所有人了，这是弊大于利；如果我们信任所有的人，包括那些个别不值得信任的人，这是利大于弊。所以，通过这次年终奖的平均分配，我要表明我对大家的信任程度都是一样的。请不要再对此事争执不休了。
       这次我们与美休顿进行战略合作，其实是大家最不愿看到的。我，也是不愿签订这“卖国条约”的。从此以后，龙祥注定了给美休顿打工的地位，成为美休顿一支廉价的施工队。大家都避讳说这件事，可是，大家的心里都很难受，我也是。我更是。因为是我亲手签下的合约。我不甘心，各位，大家的心境跟我也是一样的吧!所以，我保留了八千万资金，不多，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它将作为我们开发一个全新项目的启动资金。此项目与美休顿的业务完全不一样，它将成为我们龙祥打翻身仗的希望。
       
       我们要开发语音搜索系统，就像谷歌、百度一样。只是，我们是用语音而非文字来进行信息搜索。市场预计，这个项目如果研发成功，我们不用走出国门也能拿下国际市场，并极有可能把龙祥锻造成为一个财富帝国，我们任重而道远。
       孙宇这番话，使多数会议成员心头一振，高管人员看孙宇的眼神都起了变化。孙宇顿了顿，继续说，我在全体员工大会上，向大家承诺过，现在已经有一个月了。那么，我向大家宣布下一个议题：请大家无记名投票，选择——选择一，你们考虑自己是否将继续留在公司。在坐各位都是与龙祥有着深厚感情的人，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在现在这种状况下，我不能保证，大家在龙祥能获得什么，我只能希望大家做出奉献。当然，我不能强求大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都无可厚非，大家去留自便，不必有什么负担。选择二，是我孙宇的去留问题，是否愿意服从我的领导，请大家表决。表决结果将向董事会公布。最后，我要谢谢大家。不管你们投票结果如何，我都乐意接受。因为，我相信这是对我工作能力的一次客观评估。
       此外，我还想说几句题外话。余伟森，余总，在他任总裁期间，曾送给我一只小小的瓷质山羊。我非常喜欢羊，喜欢羊“咩咩”的叫声，透着性情的温顺、善良、友爱。我们知道，羊没有虎狼的利爪，却是攀爬峭壁危崖的高手，它能吃到哪怕是长在险峰绝壁上的一棵青草。自本人在龙祥工作以来，我看到太多优秀的人才，被相互撕咬的狼崇拜所伤害。只要是我当总裁，我绝不做狼!
       孙宇说完，退出了会场。投票结果直接送到了周昌明手中。
       孙宇通过周昌明的秘书，得知了投票结果。大多数高管人员，对孙宇表示了认可。大家都认为，下任总裁可以“新鲜出炉”了。龙祥上市公司的新任总裁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孙宇。周昌明却将此事搁置一旁。日长事多，其他枝蔓又生发出来。
       人事上的悄然变动，是不会丝毫减少龙祥管理层的议论的。龙祥软件公司一位大区总经理进入总部，上任副总裁。于是，有一种声音传出来，并愈加坚定而声势高涨。这位平步青云的新副总裁，才是真正的总裁候选人。孙宇这时已不得不主动要求见周昌明了。
       周昌明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本来是无话可说的，可是，我知道你想让我离开，你要我怎么离开?
       也许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周昌明拍了拍孙宇的肩膀，温和地说，我也许对不住你，但你始终是无法控制局面的，你不够强硬。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为你好。
       谢谢你，周董。我明白。
       第二天，孙宇提出辞呈，周昌明当即批准。
       孙宇走出龙祥大厦，下台阶，是一片开阔的广场。他突然在广场中停下脚步，回头看这栋高耸的大厦。忽然一股热浪冲上心头，孙宇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垂下眼帘，强将泪水逼了回去。他本应轻松的，却怎么也感觉不到轻松。
       在龙祥八年，从一个愣头青，成就了现在的孙宇。孙宇知道，他始终都是一只羊。他在狼性文化的公司里周旋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还达到了他职场生涯的顶点，是人事所谋?还是时世弄人?他最终并没有以他所喜欢的，所本性的姿态——羊性，来完全地为人处事。在非常时期，他还是用了非常手段。他不喜欢自己的这种作为，也始终不能适应龙祥的环境。
       孙宇明白，周昌明始终是不能原谅他擅自作主与美休顿合作的行为。而当下的龙祥公司，对狼的崇拜者，总是多于对羊的崇拜者，狼文化总是战胜羊文化，羊图腾在当下的整个中国似乎都只能置身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羊总是会被狼吃掉的。孙宇最担心的是，他给继任者留下的那点资金，是否能得到很好的利用，是否真的能实现孙宇的理想，让龙祥反败为胜，成就一个财富帝国?孙宇对此再也无能为力，只有合掌向天，为龙祥祈祷吧!
       责任编辑 张竞毅
       【作者简介】左雯姬，女，湖南湘潭人。生于1974年，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现居北京从事专业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