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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件的脸
作者:何世华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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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汪成功的肚子里响了一下。这提示他,应该是下班的时间快到了。汪成功把两只眼睛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扭头看了看挂在身后墙上的钟,那上面的时针和分针像一对情人,紧密地重叠在一起。汪成功的脖子酸得厉害,这使他扭头看钟的时候显得很吃力。有很多次,汪成功都企图把那个钟换到侧墙的一个位置上挂起来,这样看起来方便一些,但最后他都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坐在汪成功对面的,是处长丁汉民和副处长项国庆。他们只用微微抬一下头,就可以看到墙上的钟。当然,汪成功也是副处长,但他是排在项国庆后面的副处长。此刻,汪成功又向后面扭头看了看,那根瘦长一些的分针似乎要从矮胖的时针身上爬起来了。显然,时间已经超过十二点了,他们为什么还不下班呢?
       与汪成功坐成一排的是叶小青。她是处里唯一的女同志,也是唯一的科级干部。这样,有时候,处里的一把手丁汉民就拿她开玩笑,说她才是真正的领导。叶小青就反击说,你家里有一个领导还不够啊?丁汉民就笑一笑。大家都知道,这只是有意活跃一下气氛。
       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零五分了。这个时候,汪成功看了看身边的叶小青,他发现叶小青今天的表情也很严肃,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处里的一把手不动,二把手不动,连叶小青都不动,汪成功就不好动了。一般都是这样,汪成功总是等一把手和二把手动了,他才下班。正在汪成功努力坚持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丁汉民抓起了电话。接着,他又像电话烫手似的,把电话递给了汪成功。汪成功连忙站起来,他听见电话里面是局长张家正的声音。局长在电话里叫他上来一下,电话立即就又很响地挂上了。这就是局长打电话的风格。从汪成功有限的接听局长电话的经验来看,局长似乎从来都没有时间来等待电话里面的回音。他简短地说出他想说的话之后,就这样很响地一挂。张局长知道,过了不久,他要召唤的那个人就会谨小慎微地来敲他的门。
       等到汪成功从张局长办公室里出来之后,汪成功发现,处里的三个人居然都没有走。显然,他们是在特意等着汪成功回来的。但此时,汪成功真的回来了,他们又仿佛不是等汪成功的。看起来,他们还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似乎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忙完。但汪成功心里知道,他们当然都在等着答案。其实他们心里是有疑问的,这就是,张局长找汪成功干什么呢?
       汪成功看了丁处长一眼,他发现丁处长也在看他。汪成功知道,他不用向叶小青汇报,甚至不用向项国庆汇报,但他不能不向丁汉民汇报。于是,汪成功有意轻描淡写地向丁汉民汇报说,张局长让我给他找一个材料。听到汪成功这么说,丁汉民并没有把眼光从汪成功的脸上移开。于是,汪成功又补充了一句,汪成功对丁汉民说,是一份旧文件。听到汪成功这么说,丁汉民把他办公桌上的锁碰上了,离开了办公室。接着,项国庆也离开了。然后,叶小青也离开了。
       汪成功并没有撒谎。的确是这样,张局长要汪成功给他找的是一份文件。但这不是一般的文件,是94号文件。当张局长要汪成功找这份文件的时候,汪成功心头一凛。这份文件的内容,汪成功能够记得一个大概,是一份关于干部选拔任用的文件。接下来,汪成功开始寻找那份文件。汪成功有比较清晰的印象,这份文件就放在柜子里那个灰色的文件夹中。于是,汪成功打开这个文件夹,开始一份一份地往后搜索。既然是领导直接交办的任务,汪成功就应该在第一时间内把这个任务办好。在查找文件的过程中,汪成功的脑子也在不停地转动着,张局长为什么现在要找这份文件呢,难道最近会有什么人事变动?从刚才同处室的这几个人的表情来判断,似乎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而只有他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的。想到这里,汪成功的心情平静下来。一般的情况是,如果自己对这方面的信息一无所知,那也就说明,自己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想到这里,汪成功翻动文件的手指慢了下来,他甚至探头向窗外看了看,他看到丁汉民走出了大楼门口,他的头顶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接着走出来的是项国庆和叶小青,叶小青正在热情地同项国庆说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他看到张局长也走了出来。张局长的小车像一张守株待兔的网,张在办公楼的门口,把张局长麻利地吞了进去。
       看到张局长离开了办公楼,汪成功知道,张局长中午是不会再回到办公室了。这样,汪成功也不需要急着找这份文件了。于是,汪成功放弃了他的寻找,他还有更急的事情要做。他要到兴华小学去接他的儿子汪小诗。
       果然,在兴华小学门口,汪小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汪成功很快地穿过马路,把汪小诗的小手紧紧地捏在掌心里。汪成功向汪小诗的背后看了看,他没有看到汪小诗的班主任黄老师。这就好,汪成功的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已经被黄老师严厉地批评过几次了。正在这时候,黄老师在汪成功的背后出现了。黄老师对汪成功说,你没有时间,你爱人也没有时间吗?汪成功对着黄老师一再地哈着腰。他知道他不需要回答黄老师的问题,他只要送过来给黄老师批评几句,这就达到了黄老师的目的。黄老师是不需要答案的。
       考虑到中午时间紧,汪成功还要在下午上班前找到那份材料,提前放到张局长的桌子上,所以,汪成功决定今天不回家吃中饭了,他决定同儿子汪小诗一起在街上共进午餐。汪成功捏着儿子的小手,在街上东张西望着。这两个人,一看就知道是父子,他们长得很像。在阳光明媚的中午,这两个人很幸福地走在街上。汪小诗听说中午就在街上吃饭,显然很高兴。他对汪成功说,我要吃凉面。
       在一个小面馆里,汪成功要了两碗凉面。凉面的分量很少,是装在两个平平的碟子里的。汪成功把这两碟子凉面都放在汪小诗的面前,看着汪小诗埋头吃。汪小诗很快就把一碟子凉面吃光了,他抬起头来看了汪成功一眼,说,你怎么不吃啊?汪成功看着面前的凉面,对汪小诗说,我不喜欢吃凉面,我要一碗汤面吧。接着,汪成功向老板要了一碗汤面。当汪小诗将第二碟子凉面吃到一半的时候,汪成功要的汤面上来了。汪成功将筷子夹住面,拎到空气中凉了一会,又放进碗里泡一泡,整个汤碗里的温度很快地降了下来。当汪成功将面条吃完之后,他看到汪小诗的凉面还没有吃完,汪小诗现在将凉面一根一根地往嘴巴里吸。汪成功知道,汪小诗其实是吃不下去了,汪小诗只是担心汪成功会说他浪费,所以他还在坚持着吃。于是,汪成功将汪小诗面前的碟子移到自己这一边,将碟子里剩余的凉面一口吞进了肚子里。汪小诗很感激地看了他爸爸汪成功一眼,表扬汪成功说,你嘴巴真大。
       接下来,汪成功就打算做汪小诗的思想工作了。汪成功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然后把嘴巴张得更大。他对汪小诗做了一个鬼脸,说,没有河马的大吧?汪小诗利用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动物世界方面的知识回答汪成功说,怎么可能有河马的大呢,都没有鲇鱼的嘴巴大。由于汪成功的嘴巴充分地张开了,汪小诗就看到了汪成功牙齿背面的牙垢。汪小诗对他的爸爸汪成功说,你的牙齿真黑呀。汪成功立即合拢了嘴巴,嘻嘻一笑,说,这就是抽烟的后果。汪小诗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抽烟呢?汪成功严肃地说,你爸爸烦哪。汪成功这么说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的确是很烦,他没有心思做汪小诗的思想工作了,他拉着汪小诗的手直接说,爸爸还有很多事,爸爸送你去学校吧?汪小诗点点头说,嗯。
       汪成功把汪小诗送到学校门口。这时候学校的大门还没有开,汪小诗在大门口的铁栅栏上靠着,透过铁栅栏望着渐行渐远的汪成功。这时候,汪成功回头看了一眼汪小诗,他发现汪小诗有点像电影中的小萝卜头。
       路过车站的时候,汪成功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他就往车站里面拐了一下,他打算来看一眼他的妻子唐芬芳。唐芬芳在这个车站里卖报刊。她原来同汪成功都在县文体局上班,后来汪成功考公务员考到了省城,唐芬芳就跟了过来。唐芬芳的工作关系还保留在县里,这已经是很不错了,当然工资是不可能再有了,唐芬芳等着有一天汪成功能把她调过来。但唐芬芳等了好多年,也没有等到这一天。在这段等待的日子里,唐芬芳一直在打工,打过很多种类的工,她甚至还当过保姆。最近一段时间,唐芬芳说她在车站卖报刊。汪成功还从来没有看过唐芬芳卖报刊的样子。所以,今天他顺路过来看一眼。
       
       当汪成功看到唐芬芳的时候,唐芬芳正被人呵斥着从一辆长途客车上推下来。唐芬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地面上,她的怀里还抱着一叠报刊。在唐芬芳站稳了身体之后,有人从长途客车的窗户里扔出了一堆报刊。那些报刊都像长了翅膀,从客车的窗户里纷纷向外飞了出来。接着,那辆客车以很快的速度出发了。随后,唐芬芳开始埋头整理散落一地的报刊。汪成功看到,在唐芬芳捡拾报刊的过程中,唐芬芳甚至抬了一下头。汪成功相信,唐芬芳其实是看到了自己,但她装作没有看见。蹲在地上的这个女人,她就是自己的妻子唐芬芳。就是这个人,她曾经是成天坐在办公室里的,她的手指是经常在办公室里敲击键盘的,但现在她的手指就在那里捡拾报刊。唐芬芳把所有的报刊拢进自己的胸口,离开了她刚才蹲踞的地方。现在,她向着另一辆长途客车奔过去。接着,她的单薄的身体消失在客车狭长的门里。
       汪成功转身向车站外面走。他发现他的眼睛里面起了一层雾。汪成功把他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有一些凉风很快地挤进他的眼睛里,把那里面的一层雾吹散了。在一辆庞大的长途客车的身后,汪成功对着自己的脸很卖力地抽了几下。然后,汪成功把眼镜重新带上。他离开了车站。
       回到办公室之后,汪成功继续找那份文件。汪成功再一次搬出灰色文件夹,认真地查找着。这一回,汪成功确信那份文件不在这个文件夹中。接着,汪成功开始逐个文件夹进行查找。在这个文件柜子里,摆满了各种颜色的文件夹。汪成功一边查找,一边不断看着身后墙上的钟,距离上班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还有一多半的文件夹没有查找。汪成功希望,下一个文件夹里,就有他要找的那份该死的文件。按一般的规矩,汪成功应该在张局长上班前,就把他要的这份文件摆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但汪成功知道自己做不到这一点了。上班的时间已经到了。丁处长来了,项也来了,连习惯迟到几分钟的叶都已经坐到了她自己的办公桌前。汪成功顾不得许多了,干脆把文件柜里还没有查找的文件夹全部搬到办公桌上,这样查起来方便些。汪成功的头上已经冒出了很多的汗。看到汪成功这种狼狈的样子,丁汉民慢条斯理地打开他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叠纸,在汪成功面前晃了晃,然后说,汪成功,你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汪成功看了看摆在面前的这叠纸,它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份混蛋文件。汪成功把这份文件拿在手里,他看到丁汉民的眼光直视着自己。丁汉民似乎是想用这种眼光告诉汪成功,他知道汪成功要找的就是这份文件。汪成功立即俯首说,是的,丁处长,是这份文件。汪成功抓起文件向楼上走,即使在时间紧迫的时候,汪成功也知道自己不能在办公楼里奔跑,这会给别人造成一种自己不成熟的印象。汪成功加快了步伐,他知道,他可能要挨局长的批评了。
       但张局长并没有批评汪成功。相反,他抬起手向汪成功按了按,意思是要汪成功坐下来。汪成功就很拘谨地坐着。汪成功看到,张局长很快地把那几张纸翻了翻,然后把他的大手安静地放在那份文件上。接下来,汪成功以为局长要谈谈文件的事,但局长没有提文件,他嘻嘻哈哈地问了汪成功一些问题,都是工作生活上的一些大而化之的问题。局长对汪成功面临的困难是知道的,但局长并不提具体的问题。汪成功知道,这只是局长对下属显示关心的一种通常做法。张局长甚至还向汪成功甩了一根烟。汪成功的确抽烟,但汪成功不可能在局长的办公室里抽烟。他只是把那根烟握在手心里。最后,张局长终于提到了那份文件。他对汪成功说,汪处长你根据这份文件,搞一个实施意见出来,越具体越好。
       这样,汪成功拿着他刚才送上来的文件,又回到了办公室。汪成功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那根烟,它已经断成了几截。
       显然,从张局长的意思来判断,张局长把这个材料交给汪成功来搞,意思是不让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不直接把丁汉民处长找过去,让他来安排这个工作呢?从以往的工作安排情况来看,张局长都是逐级下达任务的。他一般都是找处室里的一把手,把任务交给处室一把手,而这一次他却直接找了汪成功。汪成功在机关待了这么多年,应该有这个悟性。他总不能指望领导把一些不应该讲明白了的话,讲得明明白白的吧。因此,汪成功接过这个任务之后,并没有立即着手去做。他觉得他应该秘密地做,暗暗地做,悄悄地做。所以,这天下午,汪成功看了一下午的报纸。他不能做张局长安排的事,也没有心思做其他的事,汪成功只能看报纸。
       实际上,汪成功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反反复复地看着那几张报纸,这对他就是一种反常的表现。这一点,丁汉民已经注意到了,项国庆也注意到了,连叶小青都注意到了。他们都觉得此时的汪成功有点像一个猴子,在那里不停地挪动着他的瘦屁股。他们觉得,汪成功刚才从张局长办公室出来,现在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而汪成功此时正在急迫地等待着下班的时间早一点到来。他打算在下班之后,再加班做张局长交给他的事情。
       不巧的是,这天晚上,基层来了人,处里安排吃饭。汪成功认为吃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于是,他对处长丁汉民说,他晚上有点事。正常的情况就是这样,如果不去应酬的话,只需要这样请个假就行了,不用讲什么具体的理由了。但今天的情况却不一样了。丁处长沉着脸问汪成功,说,什么事啊,公事私事啊?汪成功连忙说,私事私事,家里有点事。这时候,项国庆接着说,吃饭可是公事啊。站在旁边的叶小青笑着说,汪处长,晚上有约会吧?叶小青以为她讲的话很好笑,自己带头笑了起来。但她看到其他的人都没有笑,也就立即合拢了她的大嘴。在这种情况下,汪成功只好随同处里的人一起来到了酒店。
       也许是心里保存着一丝暗暗的高兴,汪成功这天晚上喝了不少的酒。汪成功的酒量很大,但他很少有充分发挥的场合。所以,汪成功尽管喝了不少,但并没有喝多。晚餐结束后,汪成功立即回到了办公室,他还有重要的任务。正当汪成功在电脑上忙的时候,处长丁汉民却在这么晚的时候过来了。他以往晚上是不到办公室来的啊,但他今天晚上却过来了。看到丁汉民,汪成功立即站了起来,很诚恳地笑着。丁汉民对着汪成功点了点头,说,汪处长加班啊?汪成功说,啊,啊。其实,汪成功看到,丁汉民的眼睛扫都没有扫一下汪成功电脑上的屏幕。汪成功知道,他之所以来,只是为了表明,他对汪成功的形迹了如指掌。看到丁汉民并没有马上离开办公室的意思,汪成功也就没有办法继续干他的活了。汪成功拎着有关的材料,同丁汉民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办公室。汪成功打算把事情带回家去做。
       汪成功住在新城公寓13幢301,是一层。在很远的地方,汪成功就注意观察自己家的窗户,他看到窗户里面透出温暖的光。进了家门之后,汪成功看到妻子唐芬芳已经睡下了。她用被子把自己连头带脚地包裹着,缩在床边上,她的身体似乎随时就要掉到床下面去的样子。这就是唐芬芳睡觉的姿势,她总是显出一种胆怯的样子,让汪成功看了心痛。汪成功没有去打扰她,径直进了儿子汪小诗的房间。汪小诗在他的小书桌上做作业,他显然是知道他的爸爸汪成功已经回来了,但他没有抬起头,他做出一种认真做作业的样子,当然是为了讨他爸爸的欢心。汪成功看到汪小诗,就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表扬表扬他了。听到汪成功的表扬,汪小诗抬起头来,说,怎么这么臭呀。汪小诗吸了吸他的鼻子,又重复着说,怎么这么臭呀。汪成功也吸了吸鼻子,确实有一股臭味。即使汪成功喝了不少酒,他也能清晰地闻到那股臭味。汪成功知道这是什么味道,知道那个味源在哪里,汪成功早就闻到这股臭味了,从汪成功买了这套二手房之后,这种臭味就一直伴随着汪成功的鼻子。但汪成功一直下不了手。可是,今天晚上汪成功喝了不少酒,喝了酒的汪成功胆子就比从前大,他决计把这个臭味清除出去。
       
       这个臭味来自于一辆三轮车。这个三轮车看上去锈迹斑斑,它的轮子被一根更加锈迹斑斑的铁链子锁着。而且,还有一根麻绳从三轮车里伸出来,这根绳子就直接系在汪成功家的窗子上。那么,这个三轮车的车厢里装的是什么呢,是能够卖钱的废品,塑料啊废纸啊瓶子啊玻璃啊金属啊,特别是那些装过牛奶的盒子,那些装过饮料的瓶子,那些装过食品的袋子,它们的里面总是残存着一些原来的东西,在这个暖和的季节里,演变出一种奇特的臭味。曾经很多次,汪成功都看到这辆三轮车的主人,那是一个中老年妇女,把她捡来的废品认真地装入她的车子里。她就住在汪成功的楼上。尽管汪成功并不关注楼上的这户人家,但因为他们就住在汪成功的楼上,汪成功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点那户人家的情况。这个中老年妇女的男人黑黑的,很壮实,看起来比那个妇女要年轻些。他们有两个儿子,小的在建筑队,而大的,据说在牢里。汪成功自从第一次住到这里,他的鼻子最初接触这个臭味,汪成功就后悔自己在这里买了一套二手房。这里地处城郊结合部,原来是一个村子,城市扩建的过程中,这个村子就变成了城市的一部分,住户都是原来的村民,他们没有了土地,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小生意,环境极端混乱。汪成功买这套房子,是因为它便宜。尽管它便宜,汪成功还是借了一部分钱,才总算有了自己的一套房子。这总比租房子好一些。本来,汪成功还打算一直租房子住,是汪成功的妻子唐芬芳帮助汪成功下了最后的决心。一天早晨,唐芬芳拎着一个痰盂,那里面装的是头天晚上汪成功一家人排泄出来的东西,唐芬芳拎着这个痰盂在外面转了一圈,又把它拎了回来。因为,附近没有人愿意让唐芬芳把她拎来的脏东西倒进自家的厕所里。于是,唐芬芳拎着痰盂对汪成功说,我们买房吧。这样,汪成功急急忙忙买了这套二手房。现在,汪成功就站在他自己房子的窗子外边,那辆三轮车里装的废品就顶着窗子的下框,它与汪小诗的书桌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一尺,各种各样的臭味向窗子里蜂拥而来。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把三轮车系在别人的窗子下面呢?这可能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窗子下面可以遮点雨。另一个是,可以让汪成功他们充当义务防盗员。但不管怎样,这辆三轮车的确是糟蹋了汪成功的生活,汪成功上班下班总是能看到它,它像一个始终放着臭屁的家伙,阴险地盯着自己。也许,这辆三轮车曾被它的主人骑着卖菜,或者卖水果,但现在它成了一个废品中转站,几乎就贴在儿子汪小诗的鼻子底下。汪成功对着这个三轮车说,你可以臭我,但你不能臭我的儿子汪小诗。汪成功自己给自己鼓了劲之后,开始动手解那个绳子。在经过了一番努力之后,汪成功把这辆三轮挪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面。令汪成功没有想到的是,哪怕只是对生活做一点小小的改动,都有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
       汪成功做完这件事之后,立即回到了房子里,他打开他带回来的材料,开始着手起草那个实施意见。这天晚上,汪成功房子里的灯亮了一个通宵。到早上六点的时候,汪成功出了门,他要在上班之前把这个材料打出来,放到局长张家正的办公桌上。
       二
       张家正局长习惯早起。窗外露出一点白光的时候,张局长就起来了,他要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张局长的晨练是有特色的,他一边散步一边做着他的自选动作。这些动作中的一部分是他长期实践中行之有效的,另一部分是他随意发挥的,所以个性鲜明。在护城河两边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晨练的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张家正仔细观察着他们,发现这些头上带着水汽的人基本上都是老年人,偶尔有一两个中青年,也都是飞快地从这些老年人身边跑过,好像与这些老年人根本融不到一块儿。张家正看着这些晨练的老同志,觉得与他们打成一片的时间很短了,心里不觉涌出一股凉气。于是,他加快了步伐,他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晨练回来后,张家正冲了一个澡。他看着镜子里面的张家正,对里面的那个张局长有了一股陌生感。这个人三十多年前从校门进入机关,同那时候比起来,现在的他与那时候的他已经完全是两个人了。而且,他还发现他的身体上长了不少的痣,这是一个新发现。被凉水浇过一遍之后,张家正感觉自己清爽多了,手脚也利索一些。他今天特别选了一套没穿过的新衣服,他自己对镜子里面的张局长评判了一眼,觉得还算精神。
       当张局长进入自己的办公室之后,他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崭新的材料,这份实施意见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张局长把它打开。
       由于昨天晚上熬了一个通宵,这天上午,汪成功上班的时候当然显得没有精神。但汪成功还是硬撑着,他用一张报纸遮在脸上,佯装在看报纸,实际上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他其实并没有睡着,他这样闭着眼睛,感觉舒服得多。
       事实上,昨天晚上丁汉民处长也没有睡好。整个一晚上,他似乎都没有睡着,又似乎睡着了。他始终处于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在这个晚上,他想了很多问题。据传,最近局里要动一动,丁汉民是局里的老处长了,论资排辈的话,他应该排在第一了。但这种事情哪能说得清呢?特别是昨天上午快下班的时候,张家正局长把汪成功单独喊过去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丁汉民感到了一种空前的危机感。所以,丁汉民睡不好觉是有道理的。
       当丁处长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处里的几个都坐在他们自己的座位上,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接下来,丁处长把观察的重点放在汪成功身上,这个人昨天对自己撒了谎。他昨天要找的其实不是一般的文件,是那份重要的94号文件。而且,据说局里最近要出台一份贯彻这份文件的实施意见。丁汉民可以肯定,这个任务局长已经暗暗地交给汪成功在做了。关于文件的力量,丁汉民深有体会。每一次的人事变动,你都可以从文件中找出理由。文件可以使你的或升或降,变得证据确凿而又顺理成章。这就像丁汉民上大学时看过的那部《二十二条军规》。所谓的文件,有时就是个跟那些军规差不多的东西。
       于是,汪成功的这种姿势很快就被丁汉民发现了。发现了汪成功正在闭目养神之后,丁汉民就有了新的思路。丁汉民盯着汪成功面前举起的报纸看了半天,突然用很响的声音对汪成功说,汪成功。
       汪成功的意识处在一种模糊状态。听到有人突然叫他的名字,汪成功立即放下报纸,并且立即睁大了眼睛。他的反应其实比平时还要快,他在潜意识中是想努力向大家表明,他并不是在打瞌睡,他只是在看报纸。但现实的情况是,他没有弄清楚是谁在叫他,他看看丁汉民,看看项国庆,看看叶小青,希望找出那个刚才叫他的人。与此同时,其他三个人都看到了汪成功发红的眼珠子。这清晰地表明,汪成功刚才其实就在打瞌睡。于是,其他几个人立即笑了起来。项国庆笑着说,你昨晚没干什么坏事吧,一大早就提不起精神来。叶小青关切地说,汪处长可能是昨晚酒喝多了吧,没睡好吧。只有丁汉民盯着自己没有说话。汪成功判断,刚才那个叫他的声音,应该是从丁汉民的嘴巴里发出的。于是,汪成功站起来,对丁汉民说,丁处长,有事?
       看到大家都在嘲笑汪成功,丁汉民其实已经达到了目的。丁汉民对汪成功说,没事,汪处长你接着睡吧,你昨夜辛苦了。这一回,汪成功到底知道了丁汉民的意思。他怎么还能睡得着呢?于是,汪成功把前几天送到打印室里的一个简报取回来,认真地校对了一遍之后,再送到打印室里去印。在等待简报出来的时候,汪成功想,我难道犯了什么错误?汪成功反省了半天,也没有找出明显的错处。接着,汪成功把印好的简报抱在胸前,回到了办公室。当他进门的时候,发现处里的三个人聚在一起讲着什么。他们看到汪成功回来,就不再讲什么了。汪成功想,他们的话题,应该跟自己有关。但汪成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任何时候都不能有任何办法阻止人家在背后讲你。
       
       看到汪成功抱着简报回来了,丁汉民处长对汪成功和叶小青说,我和项处长出去有点事,你们先忙着吧。叶小青对着他们的背影尖了尖嘴唇,说了一句,哼。汪成功知道叶小青的意思,他们每一次都这样,只要有装订材料和装封信件的任务,他们就找理由避开了。汪成功是这样理解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真的很懒,而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手工活不应该由他们来做。所以,每一次都是汪成功做,而叶小青看到汪处长在做,也不得不跟着做。但叶小青做得不高兴。而且,每次她都用她的表情来显示她的不满,但她并不能明目张胆地说出什么来。在装订到一半的时候,叶小青对汪成功说,汪处,听说领导直接把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啦?汪成功盯着叶小青的眼睛,他点点头。这个事情连叶小青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叶小青接着说,领导不叫他们搞,这又不能怪你,对吧?汪成功没有呼应叶小青讨好的表情,更不能对她说什么。汪成功知道,如果他真的对这个叫叶小青的女人说什么,她会很快把这些话传出去的。看到汪成功没有什么表示,叶小青继续说,他们好像生气了呢,汪处。生气就生气吧,他们其实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汪成功这样想着的时候,装订简报的手指忽然灵活了很多。但事实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当所有的简报都被装进了信封之后,丁汉民和项国庆回来了。项国庆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账单,进门之后就把账单很响地摔到桌子上,嘴里说,乱了,真的是乱了。汪成功看着那些账单,以为项国庆是针对这些账单讲的,但马上他就听出来,项国庆只是借题发挥。可以肯定的是,在他们出去之后,丁汉民已经把领导直接叫汪成功搞一个材料的事情,向项国庆作了传达。因此,项国庆进来之后就开始发难了。这还不算,项国庆进一步对丁汉民说,老丁你说,这以后处里的工作怎么安排?听谁的?总有个牵头的嘛。丁汉民听到项国庆这么说,干脆看起了报纸。他用报纸把自己的整个脸都遮盖上,使人无法看到他的表情。汪成功想,也许他正躲在报纸后面笑呢。汪成功看看坐在身边的叶小青,他看到叶小青正在看着自己。叶小青看到自己的眼光后,立即把眼光闪开了。即使这样,项国庆还不罢休,他更深入地说,当领导也要讲规矩嘛,交办任务也应该讲究一级一级地来。这就已经触及到张家正局长了,这就有点不像话了。丁汉民把报纸从脸上掀下来,对项国庆说,项国庆,你说什么呢?项国庆停顿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对丁汉民反问道,我说什么了?
       这个时候,汪成功觉得他应该解释一下了。但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他能说什么呢?这是一个解释不清楚的问题。于是,汪成功把涌进嘴巴里面的唾沫反复地吞了几次,终于把自己想讲几句的欲望浇灭了。显然,丁汉民已经看出来汪成功的意思了,他张开一只手掌在汪成功面前推了推,说,汪处长你就不要讲什么了,你还要思考那个领导交办的任务咧,也许不会一锤定音的咧。汪成功看着丁处长宽大的手掌,他的样子就像在打太极拳。
       果然,正如丁汉民处长说的,在半上午的时候,张家正局长的电话打到了办公室。看到电话上显示的那个号码是张局长的,丁汉民有意不去接那个电话。汪成功看到项国庆也盯着那个号码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汪成功知道,如果张局长上午没有别的事情的话,他这个时候也许就应该把那个实施意见看完了。想到这里,汪成功心里一动,他猜出来这个电话可能是张家正局长的了。于是,汪成功离开自己的坐位,站起来瞄了一眼那个号码,果然是张局长的号码。他是找自己的吗?汪成功等着那个电话再响起来,但那个电话一直不响。汪成功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他在办公室其他人眼光的注视下,离开了办公室。
       张家正局长并没有过问为什么没有人接电话。张局长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汪成功,又接着看他桌子上的材料。张局长的表情很严肃,他没有像昨天那样示意汪成功坐下来,他甚至把汪成功当作不存在。这样,汪成功就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好了,他只能努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努力地让自己站直一些。汪成功看到,张局长看的那个材料,正是自己今天早上送到他桌子上的材料。看到最后的几页时,张局长几乎是一带而过,很快把后面那一部分翻过去了。从这个情况来判断,可能张局长已经看过了一遍,他只是再翻一下,梳理出几条修改的意见。当张局长抬起头的时候,似乎现在才发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他突然对汪成功笑了一下,但他发出的那种笑瞬间即逝。张局长对汪成功说,你站着做什么,坐。在汪成功坐下来之后,张局长扬了扬手中的材料,对汪成功说,不错,你悟性不错,这个材料基础比较好。汪成功等着张局长讲修改的意见,但张局长又不讲了,他选择了另一个话题,他问汪成功说,小汪啊,你来局里时间也不短了,你看局里工作环境怎么样啊?汪成功点着头说,好,我觉得工作环境很好。听到汪成功这么说,张局长的面部表情明显松弛了许多。他换了一种语重心长的口气对汪成功说,小汪啊,你的情况我是知道一些的,你副处长也干了很长时间了,好好干啊,多出成绩,前途光明啊。听到张局长这么说,汪成功觉得一股暖流从足底升起来,一直奔腾到脸上。汪成功想趁这个机会表达一下他的忠心,但张局长没有给汪成功这个机会,他立即又把话题拉到材料上,开始正式给汪成功讲他的修改意见。
       按照张局长的意见,这个实施意见要搞得很具体,搞得越细越好,要有一些硬性的东西,要有一些刚性的东西,要有一些可操作性的东西。用张局长的原话就是,如果不搞细一点,那就只用转发一下上面的文件就可以了,那就不需要再搞一个实施意见了。张局长还举了一个例子,他举的是一个干部素质要求方面的例子。根据张局长的意思,上面的文件只提了一个高素质,那我们这个意见就不能这样提了,就需要细化,素质要求一般有哪些方面?这至少包含理论素质、政治素质、道德素质、能力素质、人格素质、科技人文素质、创新素质、心理素质。说到心理素质,张局长强调说,健康的心理是干部事业成功的重要因素。拥有健康的心理,就能维护健康的躯体,就能承担和胜任各种繁重的工作任务;拥有健康的心理,就会拥有良好的人际交往能力,就会善于组织和协调各方面力量,整合各方社会资源来做好工作;拥有健康的心理,就能适应不断变化的社会,冷静地面对现实,想方设法使工作走出困境,闯出新路。至于衡量一个人的心理健康,主要有这样一些标准:要了解自己,喜欢自己,人贵有自知之明。要热爱生活,乐于工作,把工作看成是生活的乐趣而不是负担。要接纳他人,愿与他人交往,人际关系协调和谐。要情绪反应正常,心境良好,能用理智控制情绪,情绪反应正常,即使是发火,也要事出有因,而不是喜怒无常,使人捉摸不定,无所适从,还要强度适中,适时而止。要正视现实,适应环境,能冷静分析形势,积极谋求解决办法,而不是逃避现实。听到张局长讲了这么多,汪成功的反应是有点痴呆,汪成功想,面前的这个张局长,他不会是学心理学的吧?但张局长并没有结束,他继续说,上面的文件提出干部年轻化问题,我们这个实施意见就应该搞几条?
       从张局长的办公室里出来之后,汪成功立即坐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他准备马上投入战斗,把领导交办的任务做好。在此之前,汪成功汲取了昨天的教训。既然他搞这个材料的事情已经完全不是秘密了,他就应该向处里的一把手丁汉民汇报一下,让丁汉民了解自己手头正在忙着。丁汉民听了汪成功的汇报之后,很认真地对汪成功说,这个事情是局里的一把手直接交办给你的,你对他负责就行了。汪成功碰了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接着,汪成功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努力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准备正式开始工作了。但是,丁汉民和项国庆不让汪成功集中精力工作,他们用很大的声音在那里对账。
       
       他们对的那些账,都是酒店里的账单。处里有一点点小钱,这些小钱的来源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方面从专项资金里挤一点,另一方面是平时收的一点资料费,这点经费都用到吃吃喝喝上面了。这两个人,项国庆在那里唱数字,丁汉民在那里用计算机累计,两个人的声音很大。在这种环境下,汪成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做成什么事情了,他还不如闭目养神。
       看到汪成功在那里闭目养神,丁汉民对汪成功说,汪处长,没事?汪成功到底有没有事,丁汉民又不是不知道。但因为汪成功的事不是他丁汉民布置的,所以,从理论上推导,他手头的事就应该不是处里的事,就可以理解为他自己的事,跟处里没有关系。既然这样,汪成功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回答才算是正确的回答。于是,汪成功对丁汉民说,没事,丁处长我没事。丁汉民对汪成功嘻嘻一笑,说,那好,你下午到接待处跑一趟。汪成功疑惑地望着丁汉民,他看到丁汉民从那堆账单里抽出一张,举着对汪成功挥了挥,然后说,这笔账是二月份上面来人的接待费,应该从接待处走账,汪处长这个事就麻烦你了。这种事汪成功知道,的确是个麻烦事。汪成功把那份账单接过来,他知道,今天下午能够把这份账单的事情办妥就很不错了,今天晚上又要熬上一个通宵了。
       这天晚上,汪成功早早地回了家。汪成功希望吃过饭之后,立即进入工作状态,这样,他估计在上半夜就可以把那个实施意见修改好。但是,唐芬芳没有回来。汪成功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只看到汪小诗坐在电视前看动画片。汪成功问汪小诗说,你妈妈呢?汪小诗没有听到,汪小诗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个动画片上。于是,汪成功加重语气问汪小诗说,你妈妈回来了吗?汪小诗这才把头转向汪成功,对汪成功说,我没有看到她。既然这样,汪成功就只有自己做饭了。
       当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唐芬芳回来了。只要一看到唐芬芳的表情,汪成功就知道唐芬芳在外面出了事。唐芬芳是一个心里有事,就会表现在脸上的女人。从前,唐芬芳年轻一些的时候,她心里有事,你可以从她的脸上看到不高兴。现在,唐芬芳心里有事,你不仅可以从她的脸上看到不高兴,你还可以发现,她不高兴的时候,她的脸色变灰暗了,整个人都仿佛也跟着变老变丑了。汪成功看了一眼唐芬芳,这是一个多年来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这些年跟着自己受了多少罪啊。汪成功又看了唐芬芳一眼,努力用轻松的语气对唐芬芳说,吃饭吧,看看你老公的手艺。唐芬芳很听话地坐在那里吃饭。接下来,唐芬芳吃着吃着就把她的眼泪吃了出来。
       在汪成功伸手给唐芬芳擦眼泪的过程中,汪成功才发现唐芬芳的脸上破了一小块皮,她的嘴巴也是肿的,以至于下嘴唇看起来比上嘴唇都似乎突出一些。显然,唐芬芳在外面出了事,很严重的事。但是,汪成功可以看得出来,唐芬芳不愿意提她在外面的事。汪成功知道,唐芬芳不想讲,他就是问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而且,唐芬芳对汪成功伸过来的那只打算给她擦眼泪的手很是反感,她用胳膊把它挡在一边。这样,汪成功进一步发现了唐芬芳的胳膊上有一大块伤,从伤情判断,那应该是一大片擦伤,伤口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血珠。看到这种情况,汪成功试探着说,我们不去卖报刊了吧?
       汪成功的这句话,几乎就成了一根导火索。唐芬芳把饭碗很重地放到餐桌上,对汪成功用力地喊道,不去,你养我吗,你能养活我吗?汪成功看着唐芬芳,张了张嘴巴,没有说出来话。唐芬芳接着说,你不是吹大牛,说能把我调过来吗,你调啊!你调啊!汪小诗用他的眼睛在唐芬芳脸上看一下,又在汪成功脸上看一下。显然,汪小诗对爸爸妈妈之间的吵架还不太习惯,他的脸上更多的是好奇。汪成功安慰唐芬芳说,你不要急嘛,慢慢来嘛。听到汪成功这么说,唐芬芳的声音更大了,对汪成功叫道,你一个副的,量你也没什么本事把我调过来。汪成功嘟哝着说,你这叫什么话呢,这叫什么话呢?唐芬芳干脆不理睬汪成功了,她把筷子往餐桌上一扔,就跑进了里面的房间。接着,里面就传来唐芬芳咿咿呀呀的哭声。汪成功在餐桌边待了一会,对着杯盘狼藉的餐桌说,哭吧,哭一会也许就好些了。这时候,汪小诗还坐在餐桌边,他还在看着汪成功的脸,他似乎兴犹未尽。汪成功对汪小诗严厉地说,看什么看,做作业去。
       汪小诗很听话,汪小诗在做作业。汪小诗做作业的时候,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臭味。于是,汪小诗对他的爸爸汪成功说,又有臭味了,臭死了。听到汪小诗喊臭,汪成功立即走到汪小诗的书桌边。汪成功尖着鼻子嗅了嗅,的确是这样,那股臭味又像走亲戚一样地回来了。汪成功推开窗子往外面扫一眼,立即就看到了那辆三轮车,它又被重新推到了窗子底下。
       这一回,汪成功故意把推拉三轮车的声音搞得很大,他要让楼上的那户人家知道他在干什么,知道他的反感,知道他在生气。果然,在汪成功推拉那个三轮车的时候,楼上的那户人家打开了窗子,一束明亮的灯光就打在汪成功的身上。汪成功抬头向上面看了看,他看到一个人的剪影矗立在窗子中间,静静地看着自己。汪成功又向脚下看了看,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影子投放在地面上,汪成功完全处在这个人影的笼罩之下。汪成功没有理睬那个人,他又把车子系到了不远处的那棵树下。做完了这件事之后,汪成功的心情突然好起来,我就是不让你把三轮车放在我的窗子下面,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汪成功用左手拍着右手,拍去了上面的一些灰尘,走进了自己的家里。在走进书房之前,汪成功折到里面的房间看了看唐芬芳,他想哄一哄这个女人,但他发现唐芬芳已经睡着了。汪成功看到,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水。汪成功伸出手,想把那点泪水擦掉,但那只伸出去的手,在中途停顿了,又缩了回来。还是让它自己干吧,它迟早会干的。
       这天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汪成功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干正事了。他把那个实施意见拿出来,开始认真回忆上午张家正局长提出的修改意见。他需要先把张局长的指示精神吃透了,意图领会了,才有可能把这个材料修改好。正在这个时候,家里的电话响了。
       这个电话是丁汉民处长指示项国庆打的。这天晚上,丁汉民处长在外面有一个应酬,他觉得有必要把项国庆带上,两个人在外面喝了不少酒。喝了酒之后,两个人步调一致地往办公室里走,都没有回家的意思。在办公室坐定之后,项国庆发现那堆账单里居然有一张是汪成功签的单。这使他很惊讶,汪成功是从来都没有签过单的。于是,项国庆把那张单子递到丁汉民面前。丁汉民看了看那张单子,对项国庆说,问问?
       这样,项国庆就打来了电话。项国庆在电话里对汪成功说,他那里有一笔账,想请汪处长核实一下。项国庆强调说,这笔账是汪成功签的单。电话里的声音说,这是在对面火锅店签的单,七十六块钱。放下电话后,汪成功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这笔钱。汪成功反复地想,等到他抽第五根香烟的时候,他终于把这个事情想起来了。那是去年年底的时候,丁汉民处长家里来了一个农村的亲戚,让汪成功到火锅店里要了一份牛杂火锅,三个人吃的饭。结束的时候,丁处长对汪成功说,你签一下吧。汪成功就签了这个单。汪成功想起这个事情之后,立即给项国庆回了个电话。电话中汪成功叙述了这件事情的经过,最后,汪成功补充说,项处长这个事情你可以问一下丁处长。
       令汪成功没有想到的是,汪成功在电话里听到了丁汉民的声音。汪成功听到丁汉民在那一边咳嗽了一声,这是丁处长独有的咳嗽,他总是喜欢连续地短促地咳嗽几声,他并不是嗓子有什么问题,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汪成功听到这种咳嗽后,心里顿时起了气,这不是明摆着在欺负自己吗?丁处长可以签单,项处长可以签单,为什么他汪处长就不能签单了呢?在别的处室,处长副处长都是可以签单的,项处长不也是副处长吗,为什么他能签而自己就不能签?汪成功作了长时间的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在斗争中自己说服了自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么一折腾,已经快到十点了。汪成功又连着吸了两根烟,这才算平静下来。接着,汪成功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实施意见上。到早晨东方开始发白的时候,汪成功的材料已经修改好了,他的心情空前地轻松下来。这个时候,他决定搞一个恶作剧,他拨通了项国庆的电话。汪成功在电话里诚恳地补充说,如果那笔签单丁处长想不起来了,这点钱就由自己来出,区区几十块钱嘛。汪成功很大度地说。那一边没有声音,汪成功慢慢地挂了电话。汪成功想,这么早打这么一个电话,项国庆应该很吃惊吧?
       三
       项国庆一般早晨七点钟才醒,但这天早上四点钟的时候,他就被一个电话吵醒了。项国庆糊里糊涂地接电话的时候,他还没有闹明白那个人在电话里到底在讲些什么。一直到对方将电话挂了,项国庆才回忆起来刚才那个打电话的人就是汪成功。
       因为这天是星期六,项国庆挂了电话后又接着睡。但是,香甜的睡眠被人为地打断了,项国庆一直在床上坚持到九点,也没有真正睡着。这样,整个上午,项国庆都觉得头脑里面结了一张网。
       项国庆在周末的时候有固定的业余生活。这个周六的下午,项国庆像以前一样,来到了清泉浴场。他在池子里简单地冲了个澡,穿着浴衣来到了包厢。包厢是一个套间,里面摆着四张床,外面摆着一张自动麻将桌。项国庆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洗澡,主要是为了打麻将。项国庆的牌友是固定的,都是机关里的,但都跟项国庆不在同一个机关。像项国庆这样的人都是这样,既要玩,又要注意保密,输赢也不大。这就是分寸。他们打牌也形成了固定的规矩,从下午二点开始,打到六点,在浴场喝点啤酒,吃个便餐,再接着打,一般不超过夜里一点,就歇了,不影响第二天的事情。至于费用,也形成了定律,由赢家付账,每次约两百块钱,不多。今天,项国庆来得比以往早,他打算先在这里小睡一会,这能保证他直到深夜还有足够的精神。他知道,此时,那几个家伙正在分头向这边赶。
       但是,项国庆没办法睡得着,隔壁的声音太大了。作为项国庆这样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个女人叫得也太响了,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不会睡得着的。项国庆认真地听了一会,觉得不像是夸张,那个女人好像是真的叫,不是假装的,这让项国庆觉得无法忍受。于是,项国庆按了按用来呼叫的那个服务器。接着,浴场的服务员就进来了。这个穿得像村姑的服务员很礼貌地对项国庆说,先生,你需要什么服务?项国庆并不说话,他就这样静静地等了一会,他的目的是为了让这个服务员听到那个声音。显然,这个服务员也立即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声音。于是,项国庆对这个女服务员说,这里以前不是没有这种服务吗?服务员对项国庆哈了哈腰,说,是没有,这是客人自己带来的,先生。
       这就没有办法了,项国庆向这个服务员挥了挥,她立即就出去了。然后,在一声爆裂的叫声之后,隔壁终于安静下来。项国庆又静听了一下,那里突然变得悄无声息。
       等到项国庆午睡醒过来之后,他看到他的牌友们已经到了,那三个家伙穿着浴衣,像三个日本人,围绕麻将桌坐着。看到项国庆醒了,其中一个对项国庆说,老项,你睡着了的样子很难看。项国庆抬起头看看自己,他发现自己的下面在不规矩地挺着,就说,尿胀的,大家睡着了的样子都不好看,是吧?接着,几个人开始全神贯注地投入战斗。
       一圈还没有打完,项国庆的手机就响了。办公室通知说,下午三点钟开会。这让项国庆有点措手不及。不管怎样,这个周末的业余生活是过不成了。项国庆是军转干部,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性格也很豪爽,但其实项国庆的心眼儿细极了,他往往都是通过粗放的言行,把他心里面活动了很久的思想释放出来。所以,项国庆在开会的路上又给办公室追回了一个电话,他觉得他有必要弄清楚开会的内容。
       当得知开会的内容是学习那个新出台的实施意见的时候,项国庆的心里就有底了。局里紧锣密鼓地出台了这份文件,又十分火急地组织学习,看来真的是要动真格的了。项国庆进会场的时候,他发现局里大部分同志都坐在那里了,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份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文件。项国庆把这份文件很快地翻了一下,拣紧要处仔细看了看,他马上发现了文件中的一个崭新提法。他觉得这个提法就是针对丁汉民的。于是,项国庆开始用眼光搜索丁汉民,他发现丁汉民坐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正在那里闭着眼睛休养。而他面前的那份文件,肯定他连翻动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丁汉民显然是对这份文件失去了应有的警惕。于是,项国庆转到丁汉民身边坐下,碰了碰丁汉民。接着,项国庆把那个崭新的提法指给丁汉民看,项国庆还用指甲在那句话的下面划了一个印子。
       文件对各个级别的干部都作了年龄限制,丁汉民对号入座,发现自己这个级别的最高任职年限是五十五岁。自己刚刚在上个月过了五十五岁的生日。这的确是针对自己的,丁汉民立即坐直了身体,刚才残存的一点瞌睡突然跑得无影无踪了。他看了汪成功一眼,发现他正在认真地看着这份实施意见。这是他自己起草的东西,他还有兴趣看吗?这是个平时不怎么起眼的家伙,是一条不叫的狗啊。
       下午的会议时间不长,办公室主任把这份实施意见通读了一遍,张局长作了一个简短的讲话,无非是讲一讲出台这份文件的重要性必要性,无非是强调一下抓落实。其实,这个会议只是吹响了一个号角,它表明机关新一轮人事变动正式启动。
       会后,丁汉民着手做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方面,他准备尽快到张家正局长那里去一趟,摸摸底。另一方面,他觉得有必要采用一点手段,敲打一下那个叫汪成功的副手。
       在去张家正局长办公室之前,丁汉民又认真学习了一遍那份文件。大凡是文件,总是使用辨证的语言。文件中说,他这个岗位的任职年限,一般不超过五十五岁,丁汉民注意了“一般”这两个字。但这两个字没有什么意义。一般,其实就是绝对,对丁汉民他自己来说可能就是百分之百的绝对。这两个字只是领导用来拿捏别人的太极推手,他可以根据现实的需要,来决定什么是一般,什么是不一般。这就为工作留下了回旋的余地。丁汉民接着往下看,他发现文件的后面还为领导预留了一块更加开阔的空间地带。文件中继续说,某些专业性、事务性较强的领导职务,可根据工作需要和人员的实际情况,适当放宽任职最高年龄的限制;某些特殊岗位、工作连续性要求较强的非领导职务,可不受上述最高年龄的限制。他自己属于这其中的一种情况吗?是否属于,又需要领导定夺。这就是文件。丁汉民从文件的字斟句酌中,突然发现了那里面暗藏的无穷玄机。
       但是,丁汉民并没有能够从张局长那里摸出什么底来,他找了好几次借口,进了好几次张局长的办公室,也没有办法从张局长的言谈举止中得到任何信息。以他的经验,他知道这绝不是一种好的兆头,最后,他的心里涌出一股恨意。但他这股恨意又无法发泄,他只能把它转嫁到汪成功头上。
       一天,项国庆来找丁汉民报账,丁汉民知道这肯定又是项国庆在清泉浴场的娱乐发票,丁汉民很利索地在发票的封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连附在封皮后面的票据翻都不去翻,项国庆知道,这是一种信任和友善的表示。丁汉民签过字之后,忽然对项国庆说,老项啊,上次归口到接待处的那个接待费,汪处长可办妥了?项国庆说,办妥了,费用已经在接待处那边冲掉了。丁汉民沉默了一会,然后语气沉重地说,老项啊,汪处长不会办事啊,接待处那边已经了解了,说,这不是接待上面来人的费用,是接待张局长一个亲戚的费用,这是谁捅出去的呢?
       项国庆立即就明白了丁处长的意思。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丁汉民是希望拿他当一回枪使。实际上,那份文件的出台,特别是具体的对最高任职年限的规定,是有利于项国庆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对那份文件是拥护的,但他知道,他不能表现出来这种倾向性,至少不能在丁汉民面前表现出来。如果丁汉民不再担任处长,那显然为自己提供了一个机会。同时,项国庆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机会不属于他一个人。从最近的形势来分析,排在他后面的汪成功很可能越过他,从而直接填补了那个空缺。因此,尽管他明知道这是为人所用,但是他愿意,他认为这是一件一举两得的事情,他何乐而不为呢?于是,项国庆把处理接待费的事情秘密透露给了叶小青。项国庆知道,要不了多长时间,通过叶小青的嘴巴,他放出的这股风很快就会吹遍整个机关,并最终吹进局长张家正的耳朵里。而此时,汪成功又哪里能知道,一些事情正在暗中发生呢?
       
       这天下午,汪成功下班后照例要去兴华小学接他的儿子汪小诗。但汪成功没有接到汪小诗。据兴华小学的老师说,这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体育老师提前下课了。那么,汪小诗可能是自己回家了。汪成功并不担心,这样的事情以前就发生过。有几次,汪成功因为加班迟了,汪小诗也是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所以,汪成功并不急,他以散步的姿势慢慢往家的方向走。路上,汪成功甚至还闻到了一股花香的味道。汪成功并不知道那种香来自于一种叫什么名字的花,但那的确是一种花香。由此判断,汪成功这一天心情不错。但是,过了一会,汪成功的好心情就被践踏了。
       当汪成功走到家门口的那棵树下的时候,汪成功发现那个装废品的三轮车又贴在他家的窗子下面,代替那个三轮车位置的,是他的儿子汪小诗。一个男人正站在汪小诗的面前,用他的手指点着汪小诗的鼻子,正在那里恐吓汪小诗。汪小诗是个胆小的孩子,他尽管看到了他的爸爸汪成功,也不敢公开向他的爸爸求援。显然,这个男人并没有看到汪成功,他正在那里对着汪小诗叫骂。从这个男人的叫骂声里,汪成功分析出来这个男人叫骂的原因,它只不过是汪小诗摇了他面前的这棵树。这让汪成功很气愤。这么粗的一棵树,这么小的孩子能将它摇坏吗?汪成功没有理睬这个男人,他知道住在这里的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他们在城市扩张中共同回迁到这个叫做新城公寓的居住区,他们互相之间都有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汪成功惹不起他们。所以,汪成功并没有跟这个男人理论,他牵着汪小诗的胳膊,往自己家里走去。当汪成功回头看一眼这个男人的时候,他发现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楼上的那个黑黑壮壮的男人。
       回到家里之后,汪成功觉得应该安慰安慰他的儿子汪小诗。汪成功用手摸了摸汪小诗柔顺的头发,但很快就被汪小诗躲过去了。汪小诗偏着头对汪成功说,我又闻到臭味了。汪小诗用他的小眼睛盯着汪成功,就像调皮的学生给老师出了一个难题。于是,汪成功走到窗子外面,把那个装废品的三轮车从窗子下面往树下面挪动,这遭到了楼上那个黑黑壮壮的男人的阻拦,两个人的吵架声很快吸引了一大批围观的人,其中大部分是一些老头子老奶奶,他们唧唧喳喳地议论着,其矛头主要对准汪成功。汪成功听到,其中的一个人说,听说那个戴眼镜的还是机关里的呢。另一个接着说,他哪知道我们老百姓要讨生活啊。在汪成功和楼上那个男人的拉扯下,那辆三轮车最后翻倒在地,里面的废品撒得到处都是,有几个塑料袋甚至被风吹得飘了起来,挂到了树上。随后,强烈的臭味从散开的废品里面奔涌而出,有不少围观的人甚至捂住了他们的鼻子。这件事之后,汪成功与楼上这户人家的矛盾完全公开化。其实,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第二天,唐芬芳在打扫自己家的小院子的时候,发现了一堆奇怪的垃圾。这不同于以往楼上扔下来的普通的生活垃圾,唐芬芳仔细分辨了一下,确信那是一堆屎尿。唐芬芳立即站在院子里叫了起来,唐芬芳对着屋子里面的汪成功说,你看哪,汪成功。汪成功看了看,把这堆特殊的垃圾清理走了。汪成功也只能按照唐芬芳说的那样,也只能看看,汪成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楼上的那户人家看到楼下一直没有反应,仿佛对这种作贱别人的做法失去了兴趣,突然不往楼下的小院子里扔垃圾了。而且,那辆三轮车也不再系在楼下的窗子上了,它乖乖地待在不远处的那棵树底下,像一个贤惠的老妇人。汪成功以为,是自己的忍耐换来了这种结果。
       一天,汪成功正在厨房里给汪小诗泡方便面,他听到有人在敲门。汪成功打开门之后,看到是两个戴着大盖帽的人。来人说他们是司法所的。汪成功不知道这两个人到自己家里有何公干,他们也不说自己有什么事情。他们只是很客气地对汪成功说,汪处长,我们能到你家的小院子里看看吗?
       显然,对方在来这里之前,对汪成功已经有所了解。不然,他们为什么会喊自己汪处长呢。因此,汪成功需要做出一种处长的姿态,很礼貌地陪着这两个人在小院子里视察。接着,这两个人又提出了一个进一步的要求,他们要求看看汪成功小院子里面的小平房。汪成功小院子里面的小平房同一楼其他人家的小平房一样,汪成功家的小平房实际是充当了汪成功的书房,里面有几架子书,一个桌子,还有一张小床。很多的时候,汪成功晚上都在这里看看书,妻子在房间里看电视,互不干扰。又有很多的时候,汪成功需要加班搞材料,都在这个小平房里搞。当初,汪成功看到这个小平房,就更加坚定了买这个二手房的决心。这两个司法所的人看过小平房之后,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而是干脆坐了下来。其中一个坐下之后,对汪成功说,汪处长啊,这间小平房是违章建筑咧。他望着汪成功,看看汪成功有什么反应。
       显然,看到面前这个汪处长的表情,他对情况并不了解。汪成功以为,这间小平房是当初建楼的时候统一修建的呢。不然,为什么一楼家家都有这么一间小平房,而且式样都几乎一样呢?于是,汪成功对面前的这两个人说,我买的是二手房啊,我买来的时候这间小平房就有的啊,而且家家都有啊,它还单独算了钱的。这两个人看着汪成功,其中一个很温和地笑着说,是啊,汪处长你说的情况我们清楚啊,可是这跟是不是违章建筑没有什么关系吧?汪成功想了想,觉得人家说得有道理。于是说,既然是违章建筑,那大家都是违章建筑,人家拆,我们也绝不拖后腿。汪成功的表态很明确,也很坚决。但这两个人似乎并不满意,其中的另一个对汪成功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家并没有到司法所来上告啊,只有你家楼上的人告了你啊,说你的小平房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听到这种话,汪成功就有些不明白了,也不再像刚才那么礼貌了,他加大了音量,对这两个人说,这就是笑话了,怎么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呢?对方说,你楼上的人家反应,有老鼠顺着你家的小平房爬进了他家的阳台。
       临走的时候,两个人中的一个拍了拍汪成功的肩膀说,汪处长啊,我们也是没办法。他用手向楼上捅了捅,对汪成功说,他几乎天天都泡在我们所里,我们不来不行啊。
       汪成功并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一回事。过了一段时间,他几乎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星期四的下午,处长丁汉民通知汪成功说,张局长让他上去一趟。汪成功心里惴惴的,又会有什么事情呢?当汪成功来到张家正局长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发现张局长的办公室门是开的,张局长正在和别人通话。从通话的内容和语气来判断,对方一定是比张局长职位更高的人。因为,张局长通话的样子就跟平时自己跟张局长通话的样子差不多。汪成功在心里笑了一下。张局长放下电话后,立即招呼汪成功进门。从张局长的面部表情来判断,张局长今天心情不错。于是,汪成功的胆子就大了一些,终于把整个屁股都放到了椅子上。
       张局长首先表扬了汪成功,充分肯定了汪成功上一次搞的那份实施意见,说,文件下发以后,反响很大,都是好的反响啊。汪成功立即说,都是领导指导的结果。张局长挥了挥手,阻止了汪成功的话。这时候,张局长突然话锋一转,笑眯眯地问汪成功说,听丁处长说,上次归口到接待处的那笔费用,是你去办的?
       张局长的谈话是属于跳跃性的,汪成功一时还没有反应。张局长盯着汪成功,他在等待着汪成功的回答。汪成功想了一下,说,是的,我去办的。张局长望着汪成功,接着说,办妥了吗?汪成功说,办妥了呀,这一回办得很顺利。然后,汪成功看到张局长从他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自己的面前,说,小汪啊,你办的这个费用不是上面来人的接待费,是接待我一个亲戚的,这笔费用不应该由公家出,应该由我个人出,麻烦你再跑一趟,把上次的那个账单从接待处拿回来。汪成功只好把那个信封接过来。不用看的,里面当然是钱。汪成功现在才知道,张局长表扬自己只是铺垫,他实际上是要自己来办这件麻烦事的。于是,汪成功大着胆子向张局长报告说,报都报过了,很麻烦的。张局长笑眯眯地说,纠正错误是很麻烦,但不能因为麻烦就不纠正啊。小汪,你说对不对?汪成功点着头说,对,对。汪成功装好这个信封,离开了张局长的办公室。汪成功在心里对自己说,张局长其实真的是很廉洁的。
       
       看起来这件事并没有对汪成功造成什么影响。而且,大家也看出来了,这个名叫汪成功的一向默默无闻的家伙,其实是个很有才能的人。特别是上一次搞的那份实施意见,不仅见诸媒体,也得到了上级领导的批示。在宣传的先导作用下,局里面的干部人事工作如疾风暴雨地展开了。局里成立了专门的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据说,那个叫汪成功的,被临时抽到办公室负责文字方面的工作。
       根据统一安排,这次大范围的竞争上岗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一个副厅级岗位,实际上那是一个直属单位的助理巡视员的岗位。第二个层次是处级岗位,这次局里拿出了十多个处级岗位,有正的有副的有虚职。第三个层次是科级岗位,从领导在动员大会上讲话的意思可以理解出来,科级岗位的竞争只是象征性的,只要符合条件,就可以动。
       一切都严格按照实施意见的步骤在稳步推进。竞争副厅级岗位的,一共有七个人。为了不耽误正常工作,竞岗演讲安排在星期六的下午,每个人的演讲时间限制在二十分钟之内。七个人的演讲,可以说是异彩纷呈。综合处的一把手严肃有余,活泼不足,有点像在作重要讲话,但显然他看错了听众,坐在下面的不是听报告的,是即将给他投票的决定他命运的人。行政处的一把手显得吊儿郎当,他以很快的速度把他那个演讲读完了,而且越读越快,越读越叫人听不清,用时还不到规定时间的一半,就结束了。而宣传处的一把手又用过了劲,正合了那句过犹不及的词,他在演讲即将结束的时候将他的头用力地往旁边甩过去,以表明这是个有力的结尾,结果把他的眼镜甩到了地上。机关党委的一把手是属于控诉型的,在这种场合展示了他痛说革命家史的内在功底。最让人吃惊的是财务处的一把手,是个女同志,她居然将演讲全文背诵出来,以她这样的年纪,能够背诵这样的长篇大论,可见用了多少工夫。办公室的一把手充分显现了他的幽默感,引起了一串串轻松的笑声,效果还不错,但也能看出来他对竞争上岗这件事情的不抱希望。相比较而言,汪成功觉得自己这个处的一把手丁汉民的演讲还不错,属于中性的,无特色,也不出格,给人没有留下印象,这就很好了。
       接着,就是民主推荐,机关中层以上干部人手一张《领导干部个人向组织推荐领导干部人选表》。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内,所有的表都被不同的手塞进了投票箱。显然,这些投票的人对做这种工作已经很有经验了,他们像往嘴巴里面扔一颗糖一样,行使了他们的民主权利。
       丁汉民看到,他的手下汪成功将那个投票箱扛进了他的临时办公室。于是,丁汉民决定会后约一下汪成功。
       四
       当丁汉民打电话给汪成功的时候,汪成功正在带领他的儿子汪小诗在护城河里钓虾。
       这天下午,汪成功回来得比较早。因为是周末,唐芬芳照例还在车站卖报刊,家里只有汪小诗一个人,所以汪成功一路走得很快,一点也没敢耽误。他进门之后,没有在汪小诗的房间里找到汪小诗。接着,汪成功发现汪小诗在小院子里。汪小诗正在那里用一根小树叶,逗着地面上的一个蚂蚁玩。看到汪小诗玩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汪成功的心里痛了一下。于是,汪成功对汪小诗说,汪小诗,现在我们出去钓虾子去。
       对于钓虾,汪小诗有过经验。汪成功知道,距离他住处不远的地方,就是护城河,那里面有许多的河虾。汪成功曾经带着汪小诗来钓过几次虾。汪小诗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在经过菜市场的时候,汪小诗在卖鱼的摊子前捡了几根鱼肠子,这是钓虾的好饵料。在那个小河边,汪小诗将鱼肠子缠在一根小树枝上,再把小树枝浸到浅浅的水里,等着虾子来夹。虾子是个很倔强的动物,它夹住了鱼肠子它就不放,即使你把它拉出水面它也不放。所以,汪小诗的收获很大,经常一根鱼肠子上面会有好几个虾子挂在上面。
       正当汪成功帮助汪小诗将他钓上来的虾子扫进塑料袋的时候,汪成功的手机响了。汪成功看了一下上面的号码,这是丁汉民的号。汪成功就让它响,并不去接它。汪小诗对汪成功说,你怎么不接呀?汪成功对汪小诗说,爸爸现在没有手啊,爸爸现在帮你捉虾子啊。
       一直到那个小小的塑料袋装满了虾子,两个人才往家里走。看到家里的灯光亮着,汪成功知道唐芬芳已经回来了。唐芬芳正在那里整理报刊,整理完之后接着开始数钱,唐芬芳数完钱之后面色逐步开朗。由此看来,唐芬芳今天的收获不错。于是,汪成功对唐芬芳说,今天不在家吃晚饭了,还有点事。唐芬芳问汪成功什么事,但汪成功没有回答她。她看到汪成功拨通了一个电话。唐芬芳听了一会电话,她知道汪成功要到哪儿去了。
       在一个叫做二人转的茶楼里,丁汉民和汪成功两个人在那里下棋。两个人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从前,这两个人经常一起下棋,但他们并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丁汉民必须除掉一个马,才会形成与汪成功互有输赢的局面。但正因为这样,丁汉民那时候反而喜欢跟汪成功下棋,反而不喜欢同棋力差不多的人下。他们之间的棋,其实就是一场混战。因为丁汉民除了一个马,观棋的人都替汪成功不服气,都帮着汪成功出点子,那种棋实际上成了丁汉民与一群人之间的搏杀,是一场热闹,是一种过瘾。但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就结束了。今天,他们两个人坐在这里,又捡起了棋,但已经捡不回来过去的那种感觉了。两个人似乎很专注地下着,而心思并不在棋上。汪成功知道,丁汉民并不真正是想下棋,他是想知道民主推荐的结果。从组织纪律这方面来要求,汪成功是不能将这个结果透露出来的。但丁汉民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如果他真的开口打听,汪成功还是会说的。但丁汉民就是不问。这样,汪成功也只好不提这件事。汪成功总不能主动犯错误吧。
       一直到两个都喝了不少的酒之后,丁汉民才旁敲侧击地提到竞争上岗的事。他对那个助理巡视员的看法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鸡肋,他强调说这是鸡肋。但既然你走到这条道上来了,你就得往前走。接着,丁汉民鼓励汪成功说,如果我走了,我留下的这个坑就得你和项国庆两个中的一个来填了,二者必居其一呀。汪成功谦虚地说,我哪有竞争力呀,我本来就排在后面,我还得往后面排一排。丁汉民把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说,如果论资排辈,那还搞竞争上岗干什么?丁汉民伸出手,努力前倾着自己的身体,拍了拍汪成功的肩膀说,我支持你,我也看好你。既然这样,汪成功觉得应该主动把下午推荐的结果报告给丁汉民了。这个结果其实是没有结果。汪成功在这里转述了张家正局长的话,张局长的原话是,票数太分散,需要重新推荐。
       第二天,张家正局长要求汪成功重新列一张参加民主推荐人员的名单。张局长的意思是,上一次民主推荐的人员太少了,要求在更大范围内开展民主推荐工作。根据那个下发的实施意见的要求,参与机关领导干部的推荐人员应该是机关中层以上的领导干部。但是,这次的岗位是一个直属单位的助理巡视员,这个岗位算不算一个机关领导呢?既然扩大人员,那显然是在机关中层干部的基础上,再作进一步的扩大。扩大到什么样的范围,凭直觉,汪成功知道这个问题是不应该直接去问张局长的。如果真要去问的话,那不但得不到肯定的答复,甚至还可能在领导面前造成一种没有创造性的印象。这一类的问题显然是一个敏感问题,汪成功知道这是一个自我发明自我发现自我创造的机会。于是,汪成功将机关全体人员列入了名单,并且自作主张地将直属单位的一把手也框了进来。汪成功将名单整整齐齐地打印好之后,送到了张局长的办公桌上。
       在进入张局长的办公室之前,汪成功已经将手机调到了振动的状态。这时候,汪成功的手机在他的裤袋里像一只老鼠,不停地在那里跳动。幸好,张局长似乎还有别的事情,他并没有急于看汪成功送来的名单,而是将名单塞进了桌子上的一个文件夹里。张局长对汪成功说,下午吧。汪成功知道张局长的意思,他是让汪成功下午过来拿他定下来的名单。
       
       电话是唐芬芳打来的,家里面出了急事。
       尽管唐芬芳在电话里声音很激动,以至于她讲得结结巴巴的,汪成功还是听出了个大概。楼上的那个男人用一根钢条把自家院子里的小平房捅掉了。这还不算,唐芬芳回家之后上楼找那个男人理论,还被那个男人一脚踢得滚下了楼道。而且,他还踢在唐芬芳的下身。汪成功听到这里,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即飞回去,但汪成功还是表现出了他应有的冷静。他对唐芬芳说,你把门关好,不要再去跟他理论了,等我回来。这一回,汪成功顾不得许多了,他从楼上跑下来,打算打一辆的士回家,但这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汪成功怎么也打不到的士,最终汪成功还是坐的公交车。在公交车上,汪成功不停地用手机打110,但是怎么也打不通,有几次他打通了,也没有人接。
       实际上,唐芬芳在家里也没有闲着,她也一直用家里的电话打110,她得到的结果与汪成功一样。当汪成功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唐芬芳斜靠在沙发上,还在打110。汪成功把电话放回去,问唐芬芳说,他没有踢坏你吧?唐芬芳按了按自己的小腹,揣摩着里面的痛,对汪成功说,不要紧,有点痛,应该不要紧的。汪成功继续打110,到底还是给他打通了,汪成功简单在电话里讲了一下情况,对方是新城派出所,叫汪成功等着。
       汪成功就等着。汪成功等了足足有一堂课,也没有等来派出所的人。于是,汪成功决定到派出所去一趟。
       当汪成功到达派出所的时候,他看到里面的几个警员正在吃午饭。从现场情况来看,他们似乎已经吃得快要结束了,都在喝排骨汤。当汪成功把有关情况报告过了之后,他们仍然在喝排骨汤。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员舔着嘴唇上的油腻问汪成功是哪个单位的,在汪成功说出了自己单位的名称后,这个年纪较大的警员轻蔑地看了汪成功一眼,说,你还是大机关的领导干部,哼。
       在汪成功的再三要求下,一个年轻的警员跟汪成功一道来到了汪成功家里。他是这里的片警,他显然看起来有点被迫无奈的样子。他进了汪成功家里之后,甚至都不想到那个小平房里去看一看。后来,汪成功几乎是拉着他,他才看了一下小平房。的确,小平房的屋顶开了一个巨大的天窗,一片很明亮的光线从那里射下来,照得人的眼睛都有些痛。
       看过之后,那个警员就准备离开了。这事就这么了了?汪成功觉得不能接受。汪成功一定要这个警员到楼上去一下,这最起码对他也是个威慑。如果这事就这么了无声息,那以后将会发生什么呢?但这个警员就是不上楼,他就站在汪成功家门口,坚持不上楼。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汪成功的脑门,汪成功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楼上,他要当着这个警员的面敲开楼上的门,他要让楼上的这个男人看看,警察来了。
       这个警员似乎对事情将朝向哪个方向发展了如指掌,他就站在汪成功家的门口,抬着头看着汪成功。他的眼神在告诉汪成功,你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你就要倒霉了。
       当楼上的男人打开大门的时候,汪成功看到,这个男人显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手里握着一根钢条,那肯定是刚才用来捅开汪成功小平房屋顶的钢条,他一句话都不说,挥着钢条朝汪成功舞过来。汪成功及时地蹲下身体,躲过了那根势大力沉的钢条。
       如果,这时候汪成功从楼上跑下来,事情恐怕也就至此告一段落。但那样汪成功也就显得太不男人了。而且,以后在这里还怎么能住得下去呢?那不是要被人欺负死了?汪成功朝楼下看了看,看到那个警员还像刚才那样,抬着头向上看着。不过,他的眼神已经变了,他的眼神里有一些好奇,那似乎是在等待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另外,那里面还有一些蔑视。
       就在汪成功低头躲过钢条的时候,汪成功发现了一个武器。那就是插在煤炉上的一根火钳。这个煤炉就是楼上这个人家的,他家每天都在楼道里烧煤,弄得整个楼道一股煤气味。现在,这根火钳插在那里,等着汪成功把它抓在手里。汪成功把火钳拿起来,对着这个男人的头使劲抽过去。汪成功下定了决心,他想一鼓作气把对面这个男人抽倒,在短时间内结束战斗。如果打持久战,他恐怕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但这个男人很经打,尽管那根火钳很快就弯曲了,也没有把那个男人打倒,他只是流了不少的血。于是,汪成功扔掉火钳,从楼上跑下来。
       似乎到这时候,派出所才开始它的工作。一切按程序来,显得有条不紊。汪成功被带到了派出所,唐芬芳也被带到了派出所。而那个男人,则到医院里住下来了。在派出所里,这个年轻的警员开出了传唤证,让汪成功签字,接着开始作笔录。在另外一个房间里,是那个年纪较大的警员,他在给唐芬芳作笔录。汪成功预感到,麻烦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接着,汪成功看到了一个长相凶狠的青年,他直接扑到汪成功的面前。如果不是派出所的警员将他拉住了,他肯定会在派出所里暴打汪成功一顿。显然,这个青年应该就是楼上那个男人的小儿子。看到这个青年,汪成功忽然想到了汪小诗。
       这天中午,汪小诗是被派出所的警员接到派出所吃的饭。唐芬芳买了三份盒饭,三个人坐在那里默默无言地吃着。吃过饭之后,汪小诗照常上学去了。那个年轻的警员对唐芬芳说,家属也可以走了。但是,他不允许汪成功走。按照程序,汪成功被留在派出所里。看到汪成功走不了,唐芬芳也不愿意走了。汪成功问这个年轻的警员,为什么自己不能走呢?这个年轻警员笑了起来,他面带讥讽地反问汪成功说,汪处长,你不是故意的吧?你故意装不懂吧?
       眼看着下午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汪成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张局长肯定已经将那个名单修改好,他等着汪成功上去拿这个材料。汪成功也知道,那个名单也只能他去拿,那是个保密的名单。如果汪成功不去,他是不会交给别人的。汪成功既不能向张局长报告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能向自己办公室的同事讲这件事。那么,这就是一个事件。一个叫汪成功的家伙,突然消失了,无影无踪了。汪成功觉得这样的事情不能够让它发生。于是,汪成功向丁汉民处长打了个电话。丁汉民接到电话,立即对汪成功说,汪成功你在哪里?张局长找你哩。在这个电话中,汪成功只好牺牲他的妻子了,他撒了一个谎,他说他的妻子生病了,他请半天假。
       打过电话之后,汪成功的心情平静了一些。这时候,派出所里只剩下一个值班的,这个值班的似乎自始至终也没有看过汪成功一眼,他一直趴在他办公桌上的一台电脑后面。尽管既没有人看守汪成功,也没有人把汪成功锁在门内,但汪成功知道自己不能离开这里。汪成功各方面的个人信息都掌握在那个年轻警员的手里,汪成功又能往哪里走呢?但汪成功确实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将会等来什么。
       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那个年轻的警员回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那个年纪较大的警员。他们对汪成功的存在熟视无睹。汪成功想到两个月前,自己带队到东城区小弯派出所调研,政法委书记和公安局长陪同着,那些所里的警员见到自己立正敬礼的样子,与现在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了。人就是社会中的人。有时候,当汪成功看到一个瘦弱的妇女与一个强壮的男人在街头争吵的时候,他就会想,如果这个妇女处在荒无人烟的地理环境中,她还有胆量与这个男人较量吗?人并不是因为自身强大才强大,人是因为他所处的背景才强大。当汪成功出神冥想的时候,那个年轻的警员招呼汪成功说,汪成功。
       他让汪成功看他桌子上摆放的几张照片。汪成功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是楼上那个男人躺在医院里的照片。这个年轻的警员只是把照片摊开,让汪成功自己看。而那个年纪较大的警员则声音很大地对汪成功说,如果是重伤,你就要负刑事责任,如果是轻伤,我们也可以拘留你。汪成功看了这个年纪较大的警员一眼,觉得这个人不是楼上那个男人的亲戚,也应该是他的朋友,不然的话,为什么他总是跟自己有仇似的呢?过了不久,这两个警员又出去了。
       
       当这里只剩下汪成功和唐芬芳时,汪成功突然有些后怕起来。如果真的是重伤,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使是轻伤,也是汪成功无法承受的。现在,汪成功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了。但汪成功只是后悔了一会,他就不后悔了,他觉得在那种情形下,自己如果没有任何行动,那自己也太胆小鬼了。汪成功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承受力,觉得自己有力量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
       后果并不像汪成功想象的那样严重。到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那个年轻的警员回到了所里。看来,他的心情不错。他对汪成功笑着说,汪处长,你运气不错。看到汪成功疑惑地望着他,这个年轻的警员继续说,他只是额头破了,缝了几针。汪成功知道这个警员说的是楼上的那个男人,心情也忽然轻松下来。接着,这个警员对汪成功说,汪处长,你可以走了。于是,汪成功背起已经睡着了的汪小诗,而唐芬芳则背着汪小诗的书包,三个人准备离开派出所。这时候,这个年轻的警员拿出了一张纸,对汪成功说,汪处长,按我们的程序,你必须找你们单位的一个人来给你担保,你才能离开。汪成功看了一下递到面前的那张纸,他又把那张纸还了回去。汪成功对面前的这个年轻的警员说,那我还是留在这里吧。显然,这个年轻的警员已经多次处理过类似的事情,他对汪成功的顾虑处于一种完全掌控的状态。他笑了一下,就坐到那个值班的位子上去了。
       到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派出所里来了一个女的。显然,这个女的是那个年轻警员的女朋友。这样,汪成功一家的存在,对这两个人的亲密活动形成了一种障碍。而且,这个女人的到来,使这个年轻的警员变得开心起来。于是,他对汪成功采取了一种变通的办法。他对唐芬芳说,你在这个担保书上签个字吧,这样你们就可以走了。当唐芬芳签字的时候,唐芬芳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唐芬芳的眼泪使这个年轻的警员有些尴尬。为了安慰唐芬芳,这个年轻的警员比较友好地向唐芬芳提了一个问题,他问唐芬芳说,你知道你这个房子以前的房主为什么要卖掉它吗?唐芬芳对这个年轻的警员摇了摇头。这个年轻的警员自问自答地说,也是因为楼上的那户人家,懂了吧?
       也许是这句话提醒了汪成功。在回家的路上,汪成功下定决心,他必须立即卖掉这套二手房。他现在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尤其对汪小诗来说是这样。汪成功不能冒这个险。
       第二天刚上班,汪成功就来到了张家正局长的办公室。汪成功本来想解释一下,但张局长没有给汪成功解释的机会。他直接把那张名单从文件夹里抽出来,交到了汪成功的手里。汪成功在他的临时办公室里,展开了这张名单。他发现,那上面已经作了很大的改动。为什么要这么改呢?这里面一定有深刻的理由。汪成功仔细分析这张名单,他发现很多的名字被局长亲自删除了,又有很多的名字被补充进去,这里面有什么规律吗?汪成功研究了很长时间,终于摸索出了其中的玄机。
       这天晚上,汪成功邀请丁汉民处长到二人转茶楼喝茶。同上次一样,两个人先是下棋。下到一半的时候,汪成功主动向丁处长汇报关于名单的事情。尽管按规定这是保密的,但汪成功知道,对丁处长保密,就等于是对丁处长背叛。况且,从名单的安排情况来看,那个助理巡视员的岗位,已经肯定是丁处长的了。因为,看起来张家正局长只是对名单作了增删,但认真梳理就会发现,其修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把机关全体人员名单,修改为机关中层以上干部,同时包括了丁汉民以前领导的一个处和现在这个处的所有人员,这显然会增加丁汉民的票数,汪成功他们这个处的人都希望丁汉民上,上了,大家才有可能挪一挪,而他以前领导的那个处,总是感情深一些的,拉票也方便些;二是名单上所有直属单位的一把手没有动,还在名单里,但有两个直属单位不仅仅是一把手在名单里,而是班子成员都涵盖进来了,而这两个直属单位,正是丁汉民这个处业务上直接联系的单位,平时关系密切。汪成功看了这个修改了的名单,才体会到领导的高明,也才体会自己的愚蠢,没有真正领会领导的意图。当汪成功将名单向丁汉民处长汇报之后,汪成功看着丁处长的脸,他没有从那张脸上找出任何表情,这个丁处长似乎全身心投入在棋盘上。看来,他对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在这盘棋的输赢已成定局的时候,丁汉民突然抬起头,对汪成功说,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姓张的早就想把我赶出机关了。过了一会,他接着说,这对我也是好事,我们既然走到了这条路上,总是要一步一步往前走啊。这天晚上,他们只下了一盘棋。临走的时候,丁汉民甚至握了一下汪成功的手,对汪成功说,祝贺你啊,真正应该祝贺的是你啊。汪成功望着丁汉民的背影,他被丁处长的话搞得有些糊涂了。
       一切都在某种力量的推动下沿着固有的轨道发展。新一轮民主推荐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丁汉民以极快的速度把他的东西全部搬走了,搬到了他的新单位。尽管这样,丁汉民的那个办公桌还摆在那里。可以肯定,在新的处长产生之前,这个桌子会一直空下去,是不会有人坐上去的。按照惯例,项国庆临时主持处里的工作。项国庆主持工作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处里的三个人每人发了一千块钱加班费。叶小青把钱捏在手心里,对项国庆感激地说,项处长真是体谅民情啊。但是,等到项国庆刚转身,叶小青就对汪成功说,他还真会收买人心哩。汪成功把手里的票子甩得一阵一阵地响,对叶小青说,这个,有总比没有好啊。也许,项国庆还有很多的计划,但他没来得及实施。事实上,他主持工作的时间只有一个星期。
       五
       可以说,项国庆是被迫放弃他的主持身份的。原因是,在他主持工作刚满一个星期的时候,处级干部竞争上岗正式开始了。项国庆这个处的处长岗位被拿了出来,作为十多个岗位中的一个供大家竞争。这表明,这个岗位不需要有人来主持了。参与这个岗位竞争的,一共有五个人。汪成功这个处里的三个人都按要求参加,还有另外处室的两个人,是作为陪衬的角色安排进来的。竞岗分为四个主要环节,笔试、面试、推荐和考察。
       笔试的这一天,下着小雨。汪成功因为要送汪小诗上学,迟到了。当汪成功走进临时充当考场的会议室的时候,他发现那些参加竞岗的人已经在答题了。汪成功看了一下表,他并没有迟到,离正式开考的时间还有五分钟。也就是说,这些按要求提前十分钟进考场的人,已经把这十分钟充分利用起来了。汪成功环顾了一下考场,气氛并不紧张,监考的是两名副局长,他们看到汪成功进来之后,对汪成功笑了一下。汪成功看到这个会议室里只有第一排是空的,他就坐到第一排。在考试的过程中,汪成功经常能听到后面交头接耳的声音,但并没有人去管,一个副局长开考不久就离开了这里,剩下的这一个似乎一直在发信息。他对着他的手机,时常露出暧昧的微笑。
       一切都是如此地从容不迫。第二天,笔试的成绩就公布了。汪成功在五个参与竞岗的人中,成绩第一。他的成绩比排名第二的项国庆高了十六分。汪成功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差距。在此之前,汪成功并没有把竞岗的事告诉唐芬芳,他觉得他没有必要拿自己的事情来让唐芬芳操心。但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这是一件喜事,他要把这个事情告诉唐芬芳,让唐芬芳和他一同高兴高兴。于是,汪成功又一次来到汽车站。但是,汪成功没有在这里找到唐芬芳。
       此时,唐芬芳正在一个叫做兴旺房产的中介公司里。自从汪成功决定卖房之后,唐芬芳卖房的心情比汪成功还要急迫。这主要是因为,唐芬芳十分担心汪小诗的安全,她认为在那里多住一天,汪小诗就多一分危险。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几乎一天都不想在那里住了。因此,唐芬芳将她的房子在很多的房屋中介公司里挂了号。这几天,唐芬芳一直在陪着买房的人看房,穿梭在中介公司和自己的房子之间。今天,唐芬芳是来兴旺房产公司办理最后的手续的。唐芬芳的房子最后卖给了一个胖子。唐芬芳知道,这个胖子是一个靠炒房吃饭的人,他同这个中介公司的人很熟悉,他们互相在嘻嘻哈哈中将所有的手续就办妥了。唐芬芳明白,这个胖子之所以下手这么快,是因为唐芬芳的房子开价很低,比当初买进来的时候还要便宜一些,而此时二手房还在不断地涨价,胖子将这套房子握在手心里养一段时间,再卖出去,肯定会赚一笔。但唐芬芳没有丝毫的难过,因为,每当她傍晚向家门走近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越来越紧张,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房子里等着她。当一切手续办完之后,唐芬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似乎把她这段时间以来憋在心口里的气都叹出来了。而且,唐芬芳又顺便在这个中介公司租了一套小房。她决定先租一套房子住着。
       
       当唐芬芳看到汪成功的时候,汪成功正牵着汪小诗的手,在马路那一边等红灯。汪小诗另一只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他的小嘴巴在不停地动着,从他的表情来看,他嘴巴里的糖葫芦一定有点酸,它把汪小诗的两条眉毛都酸得拉直了。此时,汪小诗也许是想酸一酸他的爸爸汪成功,他举着糖葫芦努力地往汪成功嘴巴里面塞。汪成功弯腰含了一个在嘴巴里,当他直起腰的时候,他看到了对面的唐芬芳。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忍不住的高兴。于是,这一家人听取了汪小诗的意见,决定到劳动路上的肯德基吃一顿。当然,能够尽情吃的人只有汪小诗一个,汪小诗要了一个大桶,汪成功要了一杯可乐,唐芬芳要了一袋薯条,两个人耐心地陪着汪小诗在那里吃。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互相通报了当天的情况,觉得事情正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这天夜里,汪成功喊来一家搬家公司,静悄悄地将家搬走了。汪成功又过上了租房住的日子。
       按照文件规定的动作,两天后,面试开始了。在汪成功看来,面试很像走过场,每个人只有十分钟时间,两个题,一个是谈谈工作经历,另一个是竞争上岗后的打算。当问到第二个问题的时候,汪成功显得相当仓促。显然,他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汪成功似乎一直都没有准备,他几乎是被某种力量推动着,一直被动地走到现在。而项国庆却正好相反,他不仅猜中了这个题目,他还把这个题目做在纸上,在面试之前又重新温习了一遍。果然,面试的成绩说明,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项国庆的面试成绩排第一,而汪成功排第二。但总体来看,还是汪成功占优,笔试与面试加权,汪成功的总分仍排在第一位。
       甚至到这个时候,汪成功也没有进入紧张状态。汪成功觉得,这的确像是一个游戏,他怎么也不能够认真地投入其中。汪成功真正进入紧张状态,是进入第三个环节的时候。与其说汪成功是自觉进入紧张状态,不如说汪成功的紧张是被带动起来的。
       星期二的上午,办公室下发了正式的通知,要求机关全体人员于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在会议室开会。通知没有说明会议的内容,这是少见的。立即,就有人将会议的内容私下传递出来。有确切消息说,第二天会议的内容是推荐。过了不久,办公室的手机就开始不断地响。项国庆的响了,叶小青的响了,汪成功的也响了。汪成功翻开手机的盖子看了一下,里面已经有了很多条信息,都是请求汪成功明天帮忙的内容。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汪成功有些坐立不安了。这时候,汪成功看到项国庆出去了。叶小青盯着汪成功的眼睛说,项处都出去串联去了,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不动啊?汪成功望着叶小青,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来也是想出去的,但经叶小青这么一说,他又坐住了。叶小青看到汪成功坐着不动,笑着说,原来汪处是胸有成竹啊。
       其实,汪成功虽然坐在这里不动,但他的思想斗争很激烈。是出去呢,还是不出去?是打电话呢,还是不打电话?是发信息呢,还是不发信息?汪成功反复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跟别人讲这个事情,请求别人在这种事情上支持,汪成功觉得有失尊严,他觉得自己开不了口。反之,如果在这个时候不弯下腰来请求别人,很可能就会坐失良机,要知道,推荐这个环节其实比前两个环节更重要。显然,汪成功的痛苦表情没有逃过叶小青敏锐的眼光,她主动迎合汪成功说,汪处,反正我没有竞争力,我这一票肯定会投你的。汪成功感激地看了叶小青一眼,然后突然说,叶小青,你说这个时候开口找别人帮忙,真的有用吗?听到汪成功这么说话,叶小青忍不住大笑起来。叶小青对汪成功说,别人都在相互打招呼,互相帮助、互相爱护、互相支持、互相照顾、互相配合、互相促进,你却在这里单打独斗。叶小青甚至伸手在汪成功呆滞的眼珠前晃了一下,说,你不是傻瓜了吧,汪处?汪成功眨了眨眼,然后说,我只是对做这种事情的有用性表示怀疑罢了。汪成功接着反问叶小青说,叶小青你说老实话,这个时候有人让你投他一票,你当然会答应的,但你真的会投他吗?听到汪成功问出这么尖锐的问题,叶小青也严肃起来,她思考了一会,然后认真地说,我当然不一定会投他,但我肯定会从跟我打过招呼的众多名单中,挑选几个填到应该填写的表格里,至少他有可能性。汪成功说,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你心里没有标准吗?叶小青立即说,什么标准啊,标准就是对这个岗位的尊重和对我本人的尊重,一个人,如果在这个时候无动于衷,那说明他对这个岗位无所谓,也对他人的选择无所谓。听到叶小青的话,汪成功觉得叶小青说得有道理,他觉得叶小青给他上了一课。
       这个上午,汪成功一直在看着机关电话号码本,那上面有机关所有人员的电话号码。汪成功把这个号码本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终下不了打电话的决心。汪成功的这个宝贵的上午,就这么在犹豫不决的状态中匆匆过去了。下午一上班,汪成功又把那个号码本拿了出来,他把那上面的名单作了一个简单的分类。第一类是跟他关系好的,第二类是跟他关系较好的,第三类是跟他关系一般的或者是竞争对手的。最后,汪成功决定在第一类中选择一个名单,以便开个好头。于是,他将第一个信息发给了丁汉民。他选择了发信息而不是打电话,是因为,他仍然说不出口。
       几乎没有间隔,回复立即就到了汪成功的手机上,对方说,放心。这极大地鼓舞了汪成功。于是,汪成功又选择了一个名单发过去。这一回,汪成功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了回复,对方说,相互支持。这是什么意思呢?汪成功想了一想,明摆着的,对方希望汪成功投他一票,他投汪成功一票,就是这个意思。这出乎了汪成功的预料。在汪成功看来,对方尽管也参与了这次竞岗,但他只是个摆设,他完全没有竞争力。所以,汪成功才给他发了信息。但从回复的信息来看,对方完全不是这么想的。此时,汪成功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他还有必要将信息这么一直发下去吗?他在算一笔账,如果他真的推荐票数比较高,他就得感谢所有他联系过的人。反之,即使他票数比较低,他也得感谢所有的人,因为没有人会说他没有投你的票。无论如何,在这场战争中,自己一直处在暗处,而其他的人都处于明处。汪成功想到这里,他的手指开始发软。他已经开始后悔刚才自己发出的两条信息了。最后,汪成功干脆关了自己的手机,他决定坚守到底。
       一天,汪成功正在看这个城市的早报,楼下的保安敲开了汪成功的办公室。这个保安汪成功是认识的,他也认识汪成功。他端正地站在那里,对着汪成功弯了一下腰,说,汪处长。汪成功看了他一眼,问他说,有事?这个保安说,有事,汪处长。
       在保安的带领下,汪成功来到了一楼。接着,他看到了新城派出所那个年轻的警员就站在大门口。这样,汪成功知道那件麻烦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这个年轻的警员看到汪成功时,比他在派出所里要谦虚得多。他很谦和地对汪成功说,汪处长。为了表示客气,汪成功邀请这个年轻的警员到办公室里坐一坐。但这个邀请被他谢绝了。这个年轻的警员什么不懂啊,他什么不知道啊,他当然清楚汪成功只是一种客气,他当然知道汪成功不愿意让机关里人了解这种事情,他其实是在替汪成功保密呢。汪成功从这个人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他有一种牢牢把握汪成功的气定神闲。于是,汪成功对这个年轻的警员说,我们到你所里吧。接着,两个开始往新城派出所那个方向走。走到一个花坛边的时候,这个年轻的警员停止了脚步,他对汪成功说,不用跑那么远了吧,我把最新的情况跟你说一说,你看着怎么处理。
       根据这个年轻警员的说法,楼上的那个男人要求赔偿一笔钱,包括医疗费、误工费、护理费,等等。赔偿的数字完全超越了汪成功的想象。汪成功简单地换算了一下,它相当于汪成功半年的工资,又相当于唐芬芳一年半的贩卖报刊的收入。于是,汪成功向这个年轻的警员提出了异议,汪成功对这个人说,医疗费怎么会有这么多呢,不就是在额头上打了一个补丁吗?这个年轻的警员点点头,他同意汪成功的看法,他说,是的,其实是一笔很小的钱。汪成功又说,楼上的那个人一天到晚都在家里玩呢,这个误工费又是怎么算的呢?听到汪成功这么说,这个年轻的警员立即笑了起来,他幽默地对汪成功说,楼上的那个男人不是捡废品吗,他说他捡废品的钱比你上班的钱还多一些呢。
       
       看到汪成功还想讲一些更多的话,这个年轻的警员向汪成功摆了摆手,阻止了汪成功的语言,他很干脆地对汪成功说,我们只有调解的义务,至于你们接受不接受调解,那就不是我们的事了。既然这样,汪成功态度略显强硬地对这个年轻的警员说,如果调解不成呢?
       他又一次笑了起来,这个年轻的警员露出了一种稳操胜券的笑。他对汪成功说,那就只能打官司了,他可以去告你。接着,这个年轻的警员话锋一转,很严肃地对汪成功说,不过,据我了解,他是不会去告你的,他肯定会到你单位来闹。你说呢?
       于是,汪成功借了一笔钱。他带着这笔钱到派出所签了调解协议。从派出所出来之后,他回头看了一下派出所的大门,那上面的一些标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此时,汪成功看到楼上的那个男人以胜利者的姿态从那个门里走出来,他轻蔑地看了汪成功一眼。汪成功突然感觉到心脏一阵阵抽搐。汪成功蹲了下来,一直到他感觉到心脏里面的疼好些了,他才站起来继续走他的路。在出租房前,汪成功看到唐芬芳正在那里洗菜,他对唐芬芳笑了一下。汪成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唐芬芳。
       在汪成功看来,这件事情以自己的失败而告终,但它到底还是结束了。但是,事情并不像汪成功想象的那样就此了结。在某个必要的时候,它又会浮出水面。
       第二天,推荐的结果出来了。让汪成功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票数远远超过了项国庆的票数。这让汪成功感到很突然。这是什么原因呢?汪成功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从多个层面来分析其中的原因。也许,他是真的比项国庆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想起老人家的话,汪成功在心里笑了一下,觉得这实在是不可能。那么,就是汪成功的人缘好一些?要么,就是大家认为汪成功本来就不可能,不具有竞争力,推荐这个人不会对自己形成威胁?总之,汪成功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但结果是明摆着的,叶小青已经向汪处长祝贺了,她不喊汪处,她喊汪处长了。而坐在对面的项国庆,也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将风度,他伸出长长的手,让汪成功握了一下。
       这天晚上,物业公司的樊总请汪成功吃饭。物业公司是汪成功这个处直接联系的直属单位,平常大家都很熟悉。以前,樊总也经常请处里的人吃饭,汪成功都是跟在丁汉民后面,充当一个陪客的角色。今天晚上,樊总只请了汪成功一个人,他没有喊项国庆,甚至也没有叫上叶小青。显然,这桌饭,樊总是专门祝贺汪成功的。在一个叫世纪饭庄的地方,汪成功被安排在以前丁汉民处长落座的地方。在酒足饭饱之后,樊总突然提到了唐芬芳。
       当汪成功回到出租房时,汪小诗已经睡着了。汪小诗弯曲在他的小床上,就像他钓上来的一只虾。汪成功看到唐芬芳坐在桌子边,专心致志地整理着铺满了半张桌子的零钱。唐芬芳听到了关门的响声,她知道这是汪成功回来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汪成功,她看到汪成功正满脸通红地望着自己笑。这时候,唐芬芳说出了一句很深刻的话,她对汪成功说,一个家庭,两个阶级。汪成功被唐芬芳的这句话震惊了,这句话真的有道理,汪成功经常在外面有应酬,到基层的时候也是人五人六的,但是他的妻子唐芬芳却在车站里追着长途客车卖报刊。这并不是个案。
       汪成功洗了一个澡,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唐芬芳。到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唐芬芳忙完了,也躺到了床上。在黑暗中,唐芬芳感觉到汪成功的胳膊向她的头顶压过来,于是,唐芬芳抬了抬头,那条胳膊顺势滑到了自己的脖子下面。这个时候的唐芬芳像一条小狗一样,缩在汪成功的怀里。在这种温柔的氛围中,汪成功向唐芬芳讲了两件好事。一件是关于竞争上岗的事。另一件是刚才樊总提到的关于唐芬芳的事。汪成功将樊总讲的话向唐芬芳转述了一遍。樊总的意思是,让唐芬芳到物业公司办公室去干,管管收费方面的事情。汪成功知道,这种事情比较清闲,时间长了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调过来。在两件好事的激励下,两个人都有了那种想法。汪成功翻身趴到唐芬芳的身上,忽然有了一种陌生感,他们已经多长时间没有这样了呢?
       早晨醒过来之后,汪成功发现出租房里已经没有人了。唐芬芳不在,汪小诗也不在。汪成功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钟,已经八点十分了,汪成功睡过头了。汪成功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省略了刷牙和早餐,急急慌慌地来到了单位。项国庆和叶小青看到汪成功进到办公室,只是抬头望了汪成功一眼,他们对汪成功的迟到无动于衷。其实,最关注自己行动的是自己,正因为这样,别人实在也没有太多精力注意你。汪成功想到这一点,心情平静下来,他开始着手新的一天的工作。当汪成功打开电脑的时候,那个前不久他起草的实施意见迅速地跳到电脑的桌面上。
       根据文件的要求,下一步应该进入考察这个程序了。这个实施意见写得很明确,考察对象的确定,应在民主推荐的基础上,把民主推荐结果作为重要依据,由党组织或组织人事部门集体研究确定考察对象。看起来,这项工作正在按照规定的程序稳步展开。三个考察组在分头开展工作,每个考察组由两个人组成,许多人都被要求进入楼上的三个小房间进行谈话。但是,没有人找汪成功谈话,也没有人找项国庆和叶小青谈话。汪成功坐在办公室里,他看到项国庆和叶小青跟平常一样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他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既然这样,汪成功也不好明确地跟他们讨论这种事情,有几次汪成功试图同他们展开这个话题,但都被他们有意识地回避过去了。汪成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你对一件事情毫不知情的时候,你一定被排除在这个事情之外。这是一条定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汪成功打算提前几分钟到兴华小学去接他的儿子汪小诗。当汪成功路过楼下的广告栏的时候,他看到了广告栏里贴了一张公示名单。十多个名单醒目地挂在那里,汪成功飞快地扫了一眼,发现没有一个叫汪成功的名字,他再仔细地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一个叫汪成功的。那上面有三个陌生的名字,是汪成功不认识的。而其他的,都是这次竞争上岗分数最高的。显然,那三个陌生的名字,暗暗取代了这次竞争上岗的三个优胜者,而汪成功,就是三个被取代中的一个。此时,一股热浪在汪成功的胸腔里奔窜。汪成功飞快地跑回办公室,抓起那份他起草的、张局长认真把关的文件上了局长办公室。
       显然,张局长对汪成功的到来并不吃惊。他对汪成功的到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用平静的眼光笼罩着汪成功,让汪成功刚才陡增的勇气消失过半。那种眼光像一只温暖的手,在发怒的狗脖子上抹了一下。张局长笑着对汪成功说,这几天我一直想找你谈谈,可是一直没有时间,你来了正好。汪成功对着张局长嚅动了一下嘴巴,他试图把他手中的文件打开。张局长知道汪成功的意思,他帮助汪成功打开了那份文件。张局长把文件翻到第十五页,指着其中的一个条款让汪成功看。
       汪成功看了这个条款之后,他的嘴巴就紧紧地闭上了。但是,张局长不允许汪成功闭嘴,他需要汪成功表态。他对汪成功说,新城公寓的那个同志也到值班室来反映了,我们也同新城派出所核实了,这个事情还好没有闹大,真是大了,它不仅影响你所在的这个处室评先进,它甚至会影响机关的文明单位的称号,是可能会给机关抹黑的。汪成功看到张局长用手指点着文件上的十五页,接着说,你看看这个条款,它写得很清楚,汪处长你说是不是?
       汪成功担心张局长的手指头会点坏。于是,汪成功对张局长说,是。听到汪成功表了态,张局长显得很高兴。汪成功知道这时候自己可以走了。临走的时候,张局长要求汪成功把文件带上。张局长嘱咐汪成功说,回去再学习学习。
       下楼的时候,汪成功碰到了丁汉民。丁汉民现在不是丁处长了,丁处长现在是助理巡视员了。所以,汪成功当时不知道应该喊丁汉民什么。在汪成功犹豫不决的时候,汪成功看到丁汉民向他招了招手,丁汉民对汪成功说,下一盘?汪成功说,下一盘。
       两个人又来到二人转茶楼。这一回,汪成功下得很冷静,很快,汪成功就赢了两盘。丁汉民说,如果你再连续赢我两盘的话,我就不除马了。丁汉民说过这句话之后,下得慎重起来,每一步都是长考。在丁汉民长考的时候,汪成功并不说话,只是耐心地抽烟。这让丁汉民很惊讶。丁汉民突然放下棋子,对汪成功说,汪成功,你怎么变得这样深刻了呀?听到丁汉民这么说,汪成功也放下棋子,发现喉咙那个地方竟然有点硬硬的感觉。于是,棋就没有办法再继续下了。汪成功对丁汉民说,我要是早知道这样,我就是让人家欺负死了,我也不会跟人家动手。听到汪成功这么说,丁汉民同情地看着汪成功,说,你真以为是这个事情害了你呀?即使没有这个事情,也会有其他的事情,文件可以提供一百条理由。丁汉民看到汪成功的喉结干涩地滚动着,就起身给汪成功续了一杯水,接着说,这就像我们下棋时事先除掉一个马,局是提前布好了的。
       从二人转茶楼出来的时候,在过道里汪成功碰到了物业公司的樊总。汪成功加快了脚步,热情地向樊总迎过去。但樊总装作没有看到汪成功,他把头偏到了那一边。而在樊总的那一边,那个被樊总称作处长的人,他就是替代丁汉民的那个人吗?汪成功张大了嘴巴,他本来是准备向樊总打招呼的,但他只是张大了嘴巴,那里面没有跑出来任何声音。
       这个叫做汪成功的人就这样张着他的嘴巴,行走在大街上。奇怪的是,汪成功居然没有忘记那份文件,他的一只手习惯性地抓着它。他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中的文件,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幻化成一张脸,对着汪成功做出不同的表情。
       在一个十字路口,唐芬芳和汪小诗看到了向这边走过来的汪成功。汪小诗对他的妈妈唐芬芳说,我爸爸饿了,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而唐芬芳纠正汪小诗说,他不是饿了,他是有喜事要告诉我们。
       责任编辑 唐 嵩
       【作者简介】何世华,男,1964年出生,安徽怀宁人。大学毕业后从教,研究生毕业后从政,现任职于安徽省委某部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谁在读书》、《陈大毛偷了一支笔》,中篇小说《木头手枪》、《中国式王子复仇记》。现为安徽省文联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