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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强强的心事
作者:赵广健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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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强强内心有个外姓婶子,从没正式叫过。之所以是外姓婶子,是因为街上只有她一家是外来户。
       外姓婶子男人在城里上班,她是随自己男人调来时落户在东关街生产队的,一同随她来的还有一个6岁的女孩儿,叫妮娜。
       当时,街上在背后对外姓婶子指指点点的人还很少,人们亲切地呼唤婶子,是因为她男人在县上有工作,家里日子比别人家好过,再就是她长得格外惹人眼目,男人们垂涎的目光和女人们醋意的嘟哝总也不断。
       文化大革命兴起的当年夏天,学生们抄了外姓婶子的家,她男人被抓起来揪斗之后,街上捕风捉影传出来外姓婶子的身份就不那么干净了。那时候狗强强才8岁,经常带妮娜在街上疯耍,黑天捉迷藏,白天捅蜂窝、耍尿泥儿,没有他们毛孩子忙活不到的去处。
       外姓婶子给狗强强震撼最强烈的印象是文化大革命当年那个酷热难当的夏天,他在大街上亲眼看见外姓婶子汗流浃背地走在游行队伍最边上,身上披着大毛毯,头上缯满了白布条,脖子上挂了两只麻绳拴着的黑条绒布鞋搭在胸前,手里敲着铜锣,一快一慢地被红卫兵推搡着,边走还边说我是牛鬼蛇神、我是封资修之类的悔过语言。
       游行队伍很长很长,最前面是县上的领导们,后边跟着拿小旗的学生,中间夹着外姓婶子她们这些中年女人,再后边还跟着拿小旗的学生。游行队伍外侧跟随外姓婶子这边看热闹的人最多。
       狗强强心如刀绞,满头是汗地跟在游行队伍外侧拥挤的人流里,通红的小脸上挂着十分难过的哭相,紧盯着外姓婶子边跑边擦汗,似有出手抢人之意。
       狗强强偶尔也能看见一下外姓婶子的面目,听不见外姓婶子在说什么,如果红卫兵不推打她,她嘴角就不动。狗强强偶尔看到的外姓婶子的面目上丝毫没有表情,样子还不如他自己痛苦,他心里好像又好受了一些。
       平日里,外姓婶子待狗强强极好,她脾气温顺,对街坊四邻说话也都笑言细语,一年四季脸上从没有过阴雨天,那双水汪汪大眼睛娇美的十分到位,连狗强强这8岁毛孩都下意识地心想到那是个他见过的世上最美的女人。
       外姓婶子对狗强强极好的待遇主要表现在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愿意,狗强强就能带上妮娜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玩耍,直到二人大汗淋漓耍够了才疯跑回来。
       再一个给狗强强震撼强烈的是月余后的当年秋初那个头晌,街上人们忽然忙乱起来。学校停课闹革命,狗强强没事在街上见到了有人背着妮娜爸爸往县医院跑,后来又慌慌张张折腾回来,之后,就见自家院里摆上了红木棺材,拉起了白布帐子,门口支上了煮饭锅,人们出出进进里外忙活。妮娜身穿孝衣哭了两天之后就打幡送殡了。
       那一回,外姓婶子并没随行,而是独坐在自家屋里直眼发呆。
       妮娜那身白布孝衣又肥又大,孝帽遮住了全脸,悲凄的哭声让狗强强一阵阵心酸,有好几回也跟着掉泪。妮娜大舅舅扯着妮娜走在送殡路上,街上人们都看着妮娜可怜。
       那几天,生产队没有派活,许多人都来帮忙料理,尤其是生产队长刘大胡子最卖力气,平时他对外姓婶子连正眼相看都不敢,这回却放开手脚跑前跑后全盘张罗。
       三天之后,狗强强家院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红卫兵依然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武斗也越来越凶,但没有人再来狗强强家找外姓婶子麻烦了,似乎妮娜爸爸一死,外姓婶子的事也一了百了。自那时起,狗强强就觉得妮娜与自己是了同样身份,都是了父母不全的孩子,都没有兄弟姐妹,也都小小年纪在生产队里干活,并同样被别的孩子们另眼相待。
       这让狗强强进外姓婶子家门更大胆了一些,也在找妮娜玩耍时与外姓婶子接触更多了。外姓婶子家没有自家的屋院,一直租房住在狗强强奶奶的堂屋对过那间土坯小南屋里。妮娜爸爸死后,外姓婶子家的日子过得很苦。生产队一年四季不分红,家里所有进项全断了。别人家有自留地,养猪、种菜,她家外来户没有任何外来指望,苦日子只能干耗。这一点狗强强看得最清楚。每每去外姓婶子家等妮娜饭后疯耍时,狗强强静坐在一边的门槛儿上无声无息地看她家吃饭。
       狗强强不敢往屋里深走。屋里极干净,且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进屋闻到那香味就觉得自己是个脏人。
       狗强强呆目痴神地看妮娜慢咽黑饼子,自感无助又无奈。饭桌上有一盘萝卜条咸菜,一盘豆瓣酱,有时能见到吃大葱蘸酱,二人就那么干嚼,吃饭当口里谁也不言声。锅里的菜粥也是黑乎乎的。妮娜和外姓婶子都吃得很慢。
       这之后,外姓婶子家不再像往常那样安生了,秃老海和三拐子他们一帮当地的懒汉们黑夜常来她家串门,一坐就是小半宿,贼屁股死沉。狗强强奶奶就在自家屋里骂街,骂秃老海和三拐子他们不要脸,欺负人家外姓寡妇,有时候又与邻居小婶子咬耳嚼舌,说外姓婶子早先就不是正经人物,招惹男人是她原有的长处。
       可是,狗强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外姓婶子和风流女人联系在一起,他从来也没见过外姓婶子与哪个男人眉来眼去,从来没见过外姓婶子嘻嘻哈哈大声与旁人言语或不分深浅动手动脚。
       外姓婶子对待男女老少,一年四季全是一个同样的微笑模样,亲昵的态度不愠不火,慢条斯理地操着当地河北边的口音说话:强强啊,你吃饱了不?在俺家再吃点不?笑着对孩子示好。狗强强被外姓婶子热待的恨不得扑进她怀里唤一声亲娘。
       狗强强自小就没有母亲。他的缝穿吃喝全是奶奶伺候。
       狗强强跟奶奶吃住,多年不和亲爹来往。亲爹在县上做饭,娶了个后老伴很少回家来。回来也是给奶奶放下一点钱,然后又走,从不在家过夜。
       夜里,狗强强跟奶奶睡觉,有时候醒来不见了奶奶,他睡眼惺忪爬起来,迷迷糊糊近到窗前往院里扒瞧着找人,看见奶奶一人蹑手蹑脚在外姓婶子家窗户根儿上抻着脖子站着不动,心里很纳闷。
       银灰的院里悄然无声,只有那弯镰月洒下的阴影让人备感恐怖。
       外姓婶子家的屋灯一直亮着,奶奶任何声音也听不到。明明看见屋里进去了男人,就是半点声音也没有,既没说笑声,也没厮打声,连声咳嗽的声音都没出现过,似乎屋里根本就没人,而别人不在屋里,至少妮娜是在屋里的,咋就没有动静呢?奇怪的是,第二天,外姓婶子照样下地干活,妮娜饭后照样上学,街上人们和狗强强奶奶都感到莫名其妙。
       狗强强年龄虽小,对外姓婶子的身世之谜一直倍加关注,听奶奶对邻居小婶子耳语说过,外姓婶子被妮娜爸爸拿钱买回来时才18岁。外姓婶子是在15岁那年,被扫荡路过的日本鬼子带去省城青梅馆的,三年后,妮娜爸爸把她偷买出来,更具体的详情就听不到了,还听说妮娜并不是外姓婶子亲生,根本不晓她是从哪里要来的。狗强强就觉得妮娜比自己还可怜,对她像亲妹妹一样倍加呵护,谁要是欺负妮娜,狗强强必然豁命上手。妮娜在街上挨欺负比以前少多了。
       这么串门的、听房的乱乱哄哄不到半年工夫,街上传出了外姓婶子已经和生产队长刘大胡子登记结婚的消息,连妮娜都随了刘姓,并改名叫刘娜凤。
       街上大人孩子都改口唤妮娜叫刘娜凤,狗强强心里有说不上来的别扭,他对外姓婶子这么柔美的女人嫁与刘大胡子那样的脏老土,格外心疼,当面和背后都还叫妮娜的原名,死心眼子不改嘴。后来妮娜上学在学校改叫刘娜凤,狗强强还把妮娜痛说了一顿,劝她改姓也行,不应改名。妮娜没有听他。
       对外姓婶子改嫁,狗强强极不情愿的另一个原因还隐约感到外姓婶子也实属无奈,秃老海和三拐子他们一大帮懒汉们成天赖在她家,不赶快出嫁,迟早会要出事。狗强强也看得出刘大胡子和妮娜爸爸根本就不是一类人物,妮娜爸爸穿中山服,圆口黑布鞋的脚上总穿着细线袜子,刘大胡子长年光着脚,鞋上露着大黑脚趾,连自个的名字都认不囫囵。狗强强在家里没人时,心疼地偷偷哭过好几回,哭过,心里还是别扭,想不出别的招数来说服自己,只有憋闷在心上。
       
       外姓婶子搬走后,街上就不再传扬秃老海和三拐子他们串门那些闲话了。妮娜还是来找狗强强一起玩耍,只是狗强强从不去队长家找妮娜。两人越来见面越少了,狗强强家院里空落落的只有几只老母鸡和那只半天不叫一声的大花猫。
       再后来,狗强强上了中学、没了父亲、高中毕业下地干活,与外姓婶子家就减少了来往。
       改革开放恢复高考的头一年,狗强强考学去了省城,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他在外乡成家、上班,也与妮娜减少了来往。
       已是三十年过去了,狗强强断不了回来看看外姓婶子和妮娜一家。
       妮娜已经有家有孩子,她男人在县里上班。外姓婶子还跟着刘大胡子过,一家人的日子一直比较平静。
       如今,狗强强已是年过半百,他对外姓婶子的身世仍然是小时候知道的那些。狗强强对外姓婶子感情很深,当年他考学回来帮奶奶拾掇杂活时,外姓婶子一听说狗强强回来,必来奶奶这厢送红枣、送花生之类的稀罕吃的,并与老房东拉家常、叙旧,之后,给狗强强洗衣裳、缝缝补补。妮娜也过来帮着拾掇。狗强强麻木得像块石头,根本不往别处多想,一直亲亲地把妮娜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不生二心。在学校搞上对象后,他还带着对象回来叫外姓婶子相面拿主意,外姓婶子眼含泪水苦笑着说好,狗强强心粗地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街上就传出来外姓婶子的感叹声:人家强强有对象了……言外之意中流露出对强强不娶妮娜的无限遗憾。
       狗强强后来也意识到外姓婶子确实想把妮娜嫁给他,只是她的想法传到狗强强耳朵里为时已晚,狗强强已与学校的对象订下终身。
       狗强强的奶奶去世,对狗强强是个不小的打击。院子无人看管,卖掉又不值几个钱,后娘又改嫁出走,他又没兄弟姐妹,爹和奶奶一走,家院无人拾掇,他还愿意叫外姓婶子搬回来住。那哪行呢?刘大胡子家有屋院,妮娜也有自家的住处,他家院子只有闲着。
       今年夏里,妮娜叫狗强强单人回旧家来说事,见到狗强强后,妮娜不由自主就落下泪来,她站在狗强强身边只是伤心地抹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气并不太热,院外一片蝉鸣声。
       狗强强很想把妮娜搂在怀里安慰她,轻轻地抚慰她,让她慢慢平静下心来,可是他怯生生地不敢靠近妮娜半步。妮娜自己慢慢在床边坐下来才道出了实情,说是她的胞姐来找她,要她去见亲生父母,她死活不依,认为自己从小跟外姓婶子长大,外姓婶子就是她的亲娘,谁也不认!
       狗强强静静地看着妮娜稍显苍老的脸庞,心里十分难过。妮娜自小就坚强,没在别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记得当年红卫兵抄家抢她玩具时,她曾狠狠地把那个大个子学生咬了一口。
       狗强强冷静地看着妮娜,劝她认下亲爹娘未必就跟他们一起吃住,多一个朋友还多一条路呢,何况你又没有兄弟姐妹,多一个亲人也没有什么坏处。妮娜就坐在床边不言声,低头抹泪。
       窗外的院里被蝉鸣声响来一片特殊的寂静。俩人相视着都哭了,最后言定还是按狗强强说的去做。
       狗强强与妮娜单独见面之后,俩人更无话不说了。
       狗强强爹和狗强强奶奶去世之后,他打心眼里把外姓婶子当作自己最亲的亲人,常为自己多年没能照顾好外姓婶子和妮娜而心愧,更想安慰外姓婶子不要像嫁给刘大胡子一样看不起自己,愿意把外姓婶子的身世像知道自家爹娘一样知道清楚。
       狗强强一直认为外姓婶子的身世一定十分复杂,却又在心里认为外姓婶子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多年里,无论是游斗,还是下地干活回来应酬秃老海和三拐子他们那一帮男人的纠缠,从没见她脸上有过忧伤和愁容,生产队再苦再累,天生一副笑模样和慢条斯理的说话声一直伴随着她。
       狗强强在外多年,越来越领悟到外姓婶子内心的痛苦比周边任何人都大,她才是有苦不说的世上最伟大的女性。他一直弄不清外姓婶子哪来那么大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听说外姓婶子兄妹多人,她在有生之年只回过三次老家,两次是送殡父母,一次是送殡大嫂。与她多年来往的只有妮娜大舅舅一人,旁人是从未来过的。实际上,她距离老家也不过大几十里地,当地谁也不清楚她老家的具体地址,只是从口音上辨别大体位置在河的北边,而老家人也不知道她的具体下落在哪。
       妮娜大舅舅的守口如瓶和外姓婶子的六亲不认一直困惑着狗强强,而外姓婶子的言行举止绝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与人随和了一辈子的人,怎么会不认自己的同胞骨肉呢?这是狗强强内心痛苦的最大谜团。
       外姓婶子越是在表面上不带痛苦,狗强强越是认为外姓婶子比谁的痛苦都大。
       妮娜被狗强强说通去认亲生姐妹时,也是向狗强强做了保证,绝不让外姓婶子知道真情,来往也是偷偷进行。
       省城距离外姓婶子家并不太远,狗强强隔三差五去看望她们一家,更多的是拉着外姓婶子的手问寒问暖,给刘大胡子提来瓶烧酒,给外姓婶子放下些点心或水果之类的好吃物件,之后走开。
       多年来,无数次,狗强强不知怎样才能安慰外姓婶子高兴起来,可是,外姓婶子从来没在谁面前显露过任何不高兴,他安慰外姓婶子什么呢?
       如今,外姓婶子已年过八旬,且行动早已老态龙钟,说不定哪一会儿人就没了。狗强强对外姓婶子的谜团成了一块心病……
       责任编辑 康伟杰
       【作者简介】赵广健,男。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小说近两百篇,其中20篇获省级以上优秀作品奖。系天津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