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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子身上的平哥
作者:李来兵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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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是个黑社会老大
       镜子里的那张脸白白的,圆圆的,却又于中间有些扁塌,像莫名受了些小委屈。细细看还能看到上面点缀着些什么,是什么,是一粒一粒一粒一粒的小坑,是那种青春痘留下的弹痕。豆子记得自己的皮肤是很好的,家里的镜子就告诉他,他的皮肤很平整,而且,摸上去很光滑。往常上理发店,他总是不怎么看镜子,看也看不见,细碎的头发楂儿纷纷扬扬砸过眼前,他只好闭上眼,闭上眼才觉得,一切都变得抒情了,有意味了,理发师像一团云在他神经末梢丰富的脑丘上飘移来,飘移去,多少东西都在身体里热乎乎茁壮成长;理发原是要闭眼享受的——这家的镜子,简直就是一面照妖镜。
       豆子睁眼是因为他一直和理发店的桃子说话。他若闭上眼说,就显然有些不恭;实际上,也是因为他的头发稀少,禁不住电推子走几个过场。店是新开的,就在他们小区附近,豆子一眼就被那个红艳艳的牌子吸引:“小十岁”。名字有些调皮,也透着些单纯,一望便知,里面的人亦是一个这样的人。还没进门,就见一群小女孩,中间是一个大女孩,极认真地给她们中的一个扎辫子,她一头乌发——这种色泽的感觉是良好的,前边却是一道雪白的发卡,眼睛是那种水汪汪的大,猛地掠起一束波光,理发啊?
       是。豆子说。顺势坐在了沙发上。
       他抽支烟,想着,又掐了。环顾四下,店面并不大,整体集中在西墙的角落。中间的地上跃跃欲挣着一捧小火苗,是一盆瘦瘦弱弱的矢车菊。两边各有一个沙发,齐齐整整的亚麻色。
       是个早晨,除了那几个孩子,没有别的客人。
       桃子从镜子里看他一眼,笑笑着留客,稍等一会儿。平常理什么样式呢?又说。
       豆子摸摸脑袋,有些不好言,他对这个实在没概念。他想说随便,说出来却是:寸头。
       你的发质有些软,不过没关系。镜子里,桃子依然笑着说。打发走了那群孩子,她跳下来,豆子才看到,她穿着一双白皮靴,筒袜却是黑丝网的,包裹着两条匀称的细竹竿儿的腿,他忽然有些怜惜那腿,又有止不住的想象。
       他摸下有些温度紊乱的脸,随桃子走向水池。桃子粉嘟嘟的脖颈便在他面前又一轮波翻浪滚。桃子的手是柔软的,像一拨海草,鼓动着水,在豆子的头上舞蹈。他真希望时间就在这儿沉沦,让他们掉进同一个海坑,哪怕是黑洞。时间却又那么刚直不阿。
       椅子上坐定。一块大红的苫巾呼啦招展开,绕地球半圈,锁定一颗孤独充满期待的脑袋,徐徐飘落,然后是虚实结合的细微的气流排放,豆子像从自己身体的大花坛冒头的仙人球。
       豆子想,这就是这大女孩的舞台了。
       你叫什么?他问。
       桃子。桃子说。
       桃子,桃子……豆子初听这个名字,不觉有些想笑,怎么会这样,她居然叫桃子?
       我叫豆子。豆子笑着说。
       种下豆子,长出桃子。豆子嘎嘎地笑了起来。
       种下豆子,长出桃子。他又品味着说。
       我们有缘嘛。桃子逮着镜中豆子纷乱的脸应和。
       你就在这附近住?
       嗯。豆子说。你呢,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我是矿区的。这边有一个亲戚,就过来了。我们那边现在的情况不大好。桃子介绍说,一大批工人都去修路了。
       哦。豆子停止了笑,认真地看着对面的桃子,你呢,你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有个弟弟吧?
       你怎么知道?桃子凝滞了一下,忽然笑了,发现你这人像个大仙儿?
       我是豆子嘛。没听过这么一句,种下豆子,长出桃子?豆子又欢快地奔流了起来。
       桃子一会儿盯着眼前豆子的脑袋看,一会儿又盯住镜子里豆子的脑袋,仿佛砖瓦匠在找眼线。这种寸头的发型人们是很少理的,若非配一张白脸,看起来会土气——年轻人们即使在头上也喜欢耍个花样,只有老年人们,他们也是为了看起来更年轻一些。
       我们那儿,桃子说,那些混社会的才留寸头。
       是吗?豆子觉得很奇怪。不知怎么,也很振奋。
       红苫巾上,一小撮儿、一小撮儿头发顺坡而下,像是许多细瘦的捆绑起来滑沙的孩子。踩在脚下,是一种温暖细腻的软绵绵。就像真踩着那么多尚还鲜活的孩子的尸体,有一种说不上的痛惜。脚不觉有些轻。某一刻又觉得,他已经伸出了手,把它们抓一把在掌心,一口仙气吹上去,它们全变成了小猴子,互相揽着手,蹦蹦跳跳玩去了。豆子的嘴唇就保持了稍稍努出的状态。
       桃子朝镜里捕捉到了豆子,却不是他的嘴,是一个宏观的豆子。她就要完成又一件作品了,看起来,它真的很不错。她那么年轻,有的是时间精益求精,精工细作。每一颗脑袋焕然一新地出去,她都会小小地满足一下,这让她每每有一份隐秘的快乐。
       镜子里,桃子的脑袋斜倚在豆子的脑袋旁,她的一条发卷儿把她和豆子联系在了一起。豆子睁大眼,很大胆的,就像是用自己的眼睛摄取着他们两人的合影。前倾的嘴唇又像是对这副全息照确证无疑后加盖印鉴。
       桃子看着,忽然说,别动!你别动!她走远两步,还是打量,她简直惊讶了:
       他们的样子怎么会那么像!
       你们怎么会这么像?桃子讶异地说。
       怎么,了,桃,子?豆子的脖子僵涩涩地挺着,声音像一串铅球,经过与喉结的比拼,费难地滚出了喉咙。但他坚持一动不动。
       你太像他了!桃子说。
       他?我像谁?
       平哥。
       平哥?
       豆子陡觉有这么个叫平哥的站到了他们中间,一下地,一把大刀的,飞插下来,斩得他思想全无。
       他是什么人?他说,懒懒的。开始慢慢活动脖子,并把身子仰起来。
       我们那儿一个混社会的。桃子说,笑着,有点不那么自然。多少日子了,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只能说,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和他太像了,简直就是他坐在了这儿。
       平哥嘛,可是我们矿区的黑社会老大!桃子有些讥诮地说。
       嗯。这名字听起来是像那么一个人。你说,豆子回过头来找到桃子,他挺像我?
       可不!桃子点点头。
       豆子站起来抖抖肩膀,对着镜子,又猛地,眼睛睁得圆碌碌的。他的眼睛本来并不大,这一睁大,两道目光俨然刻出来的,放射着一种犀利冷冽的光,霍霍搅着,直取人心。从一堆乱草的头发中释放出的脑袋显得奇大,刀削斧劈过的,方正而剽悍,脖颈处蓄起的一槽槽皮肉,更是霸气十足——这是谁,这还是我豆子?
       从小到大,豆子总觉得自己长得太一团和气,善眉善目的,简直是和蔼可亲。连蒲红英和他吵架的时候都说,看看你那熊样儿,看看你那熊样儿!她的手指戳在他的眼前,一根利箭地刺来,刺来,刺来,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被刺穿了——不但眼睛,脑袋,脑袋里的思想也被刺穿了。
       现在是,忽然有—个人,一个陌生人,一个“黑社会老大”的人,潜伏进了自己身体,假着他,在这世上重现原形,这简直让他受宠若惊。
       豆子挥挥拳,又挥挥拳。觉得立即有几个脑袋奔过来,躺在他的拳头下,被他砸着,砸着。捣蒜泥。
       这真是!这真是!他看看自己的拳头,看看镜子里那个虎虎的豆子。
       挺像?我们?豆子对着镜子摸摸脑袋。
       嗯。桃子点点头。
       他像我,我也像他?豆子把眼睁得彪圆。
       嗯。桃子点点头。
       他叫平哥?
       平哥。桃子说。
       一个黑社会老大?
       黑社会的。桃子说。
       豆子朝桃子扣个榧子,说谢了桃子。出来了。
       外面的太阳真好。豆子站住,左右地看看。才十点不到,他不想这就回家去,脚尖挑了挑,往西面,一摇一摆晃去。
       西面是刚刚开发的住宅区,土地是原来一个国营大厂的厂区,地域太大,北边已经崛起一排排金碧辉煌的小二楼,南边还是一片狼藉。豆子看到,有许多民工正在那儿掘土挖沟。没什么人指挥他们,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守纪律,蹲在坑里,吭哧吭哧,一会儿扬起一张脸,一会儿扬起一张脸。他们的脸黑不黑,红不红,上面抖动着几缕汗线,挨不住,有一条重重地甩落,也不知甩到了哪儿,悄无声息就不见了。
       
       他们的脸一下下地看到那个过来的人,也看不清他是什么样子,只觉得他很白,头上脸上染满了阳光。这只能使他们加紧地挥锹。
       住手!都住手!他们忽然听到那人喊。于是,他们小幅度停止了动作,举起脖子,这下他们有些看真了,他们于是又开始手忙脚乱。
       停停,停停!豆子大声说。豆子觉得自己的声音从来没有过这么洪亮,中气充沛,都停下来歇歇!
       都停下来歇歇,歇歇再干!他又喊了一嗓子。
       他们真的都停了下来,拄着锹,脑袋齐齐地筑在那条沟线之上。他们都戴着一顶或蓝或黄的帽子,帽子下是一双双不明就里的眼。他们的老板有多少,他们实在已经数不过来,今天是这一个,明天是那一个,他们又不需要专门的领工。
       来,一人抽一支烟。豆子笑着说,他一根一根地递到他们手上,他们的高低胖瘦便都一个个地展现在他眼前。他看出这都是些外地人,内蒙的,四川的,或云南贵州的,他们的脸相有的像父子,有的像兄弟,居然是,最后边有一个女人,也是戴着齐眉的帽子,不仔细看,面目是完全看不出来的。
       面对豆子递过去的烟,那女人摇摇头。
       豆子想了想,欠身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块口香糖。
       来吃这个!他说。
       那女人接住,看了看,又推给他。
       布吃(豆子稍稍辨别了一下,知道她说的是不吃)。那女人说。
       吃了吃了,豆子重新把口香糖给她,并剥开了纸,放在她嘴边。吃了吃了!他说,你不吃不许你干活。
       女人于是开始慢慢地试探地咀嚼,一会儿,她的脸上迸放出了一种木然的甜蜜的微笑。其他人,刚才还疑疑惑惑没点烟的,也点着了,都回过头,看着女人甜蜜的样子。他们僵涩的面孔,终于,一股股,一股股的笑流淌了出来。
       豆子仰起头,啊呀地舒展了一下。阳光是多么温暖啊,他想。
       桃子,桃子!路过“小十岁”的时候,豆子趴在窗户上看了看,桃子正给一个中年女人盘头,他一叫,桃子过来了。
       桃子站在门边说,豆子。
       豆子满脸的笑容:哎!
       你干吗又回来了?桃子盯着他的脑袋问。
       有时间,豆子说,我想请你讲讲你那个平哥。
       讲他什么?
       讲讲,嗯,他是怎么“黑社会老大”的?豆子说。
       行。桃子笑着说。
       我请你到水木年华!豆子边走边说。
       请你喝咖啡!豆子说。
       你要是喜欢啤酒,那咱们就正好碰上了!豆子边走边说。
       也不知道他说的,桃子都听到没有?
       乙·小试牛刀
       豆子回到家,蒲红英已经在做饭。蒲红英一转身,说啊呀。她的两只手都抓着面,这时她惊得举过了头。身子后倾。
       是不是你?蒲红英问。
       你干吗投降了?豆子说。绕着她转两圈,蒲红英的目光被他拽得生疼;她又啊呀了一声,豆子的手往下顺她的双手时。
       是不是很精神?豆子站在镜子前。
       神经!你简直很神经!蒲红英说。她撇撇嘴,继续揉面。但她总是忍不住要再看看镜子里的豆子,看看他的脑袋。这怎么会是那个豆子?
       你怎么想起理这么个头?她问。吓死我!
       这个头是不是看上去很美?豆子钟爱地在上面摸了又摸。他想起桃子的手在上面摸来摸去给自己洗头,他觉得自己的那只手在慢慢慢慢软化,慢慢慢慢变成桃子的那只小手。在自己头上爬着,爬着。
       豆子不觉有些麻酥酥的感动。
       桃子。桃子桃子。豆子轻呓说。
       你说什么?蒲红英从镜子里望着他。
       豆子朝镜子一角的蒲红英笑笑。啊呀,啊呀呀!他忽然叫道。
       怎么了?蒲红英不解地看着豆子,豆子今天真是太神神怪怪了。
       我忘了给你买豆腐。豆子说。豆子出门的时候,蒲红英安排他顺便买一块豆腐回来,他们中午吃豆腐。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蒲红英又举起手。
       我什么?豆子问。
       ——你那熊样儿。蒲红英咯咯笑着,手上的面屑儿簌簌地掉下来,落在豆子脖子里一些。豆子伸手进去,手指上顶着一个面团儿,指给蒲红英。
       拿这个捏条鱼吧。豆子说。
       蒲红英一把把他打过,笑得更欢。她洗净了手,豆子你要是不想出去,我出去买豆腐。蒲红英说。
       蒲红英已经穿好了衣服,也揣好了钱。过来,忽然伸手按了按豆子的脑袋。你今天挺性感。她近乎窃窃私语说,有点像,像一颗炮弹。
       她的目光痴痴的,水水的,和往常简直判若两人。豆子不觉浑身一热。他真想立马抱起蒲红英,把她抱到里面的床上,一炮弹,两炮弹,把她射得人仰马翻。
       蒲红英已经走到了门口,豆子说,你等等。
       他拧着脚尖想了想,还是我去吧。豆子说。
       以前都是我买豆腐,今天还是我去买。豆子笑着说。
       他的手在蒲红英胳膊上拖着,忽然把她拽了一下,拽到了怀里。努起嘴唇,在她额头印了上去。
       蒲红英很幸福地闭了一下眼。
       阳光下,豆子的脑袋晶莹硕亮。真是,豆子的脑袋,怎么会,那么像一颗炮弹?蒲红英沉浸在豆子虽去犹热的一吻中,想。
       他们的小区有五家小卖部,五家里,每一家都有豆腐卖。往常,豆子总是从这些小卖部的或哪家买一块。今天他忽然想走得远些,他好像有些离不开头顶的阳光。
       阳光把他的头顶晒得麻沙沙的。他能觉出,那些热的能量块迅速在自己身体的各个角落沉积,把他浇铸得铁人一个。他的拳头很有力地握了握,每一步也踏得格外沉着。
       院里站着那么多晒太阳的人,他们一见豆子,就被他的头发造型吸引了。
       那是不是刘家的豆子?他们问。
       不是我是谁?豆子站住,扬了扬头。
       真不错。他们啧啧着说。
       豆子你真会弄。他们问,你从哪儿弄得这行头?
       豆子说我弄什么弄,我原来就是这样的。
       对啊对啊,对啊对啊,他们于是圆着他的话说,豆子原来就是这种英雄好汉样。
       豆子听出这话的别扭,但是,他们都是他的邻居。他们都是一些大爷大娘。他们都是一些老女人老男人。
       豆子出了小区。站在大马路上。马路上永远有这么乱,汽车,汽车,汽车,人,人,人。豆子一出街,一站到那儿,看着那些疯狂奔涌的车,那些故作刁蛮的面孔,就觉得心里恶恶的。他屡次看到自己像一条大鳄劈波斩浪,可是,最后总是,他还是该走走,该站站。他连一条小鱼都不是。
       后边,嘀嘀嘀,嘀嘀嘀,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当那种嘀嘀声一再响起,豆子明白是自己堵了车。
       他回过头去。
       驾驶楼里,一个孤瘦的男人,他好像不耐烦很久了,一边抠着指甲,一边低头按喇叭。
       当他抬起头后,他撞上了这样一副面孔:一双眼睛。只有一双眼睛,镶嵌在一颗化石样的头颅中间。这又哪是一双眼睛?司机慌忙笑了笑,把指甲刀放下,握住方向盘,绕一下,绕过了豆子。
       切!豆子也笑了。
       豆子走到马路边,扶住腰晃了两晃。阳光像水一样泼下来,每一个人都金光水色的。他一个小摊一个小摊地摸过去,帮他们往正调调车,让那些穿隙而过的老人们能够有一段顺畅的路。他拿起一个秤砣翻了翻,剥下秤砣下的一薄片儿磁铁含在嘴里,咬得咯嘣作响。
       然后,噗地,唾在了卖腐干的脚上。
       卖腐干的脸立即惶惶地红。
       卖腐干的!豆子坐在后边的台阶上,向下边招了招手。
       卖腐干的嘴张着,两手还架着那杆秤。低头走了过去。
       能不能规矩点,往后?豆子点了一支烟叼在嘴角,噗地吐出一口。
       卖腐干的不作声。一直看着他的脚,豆子脚上的鞋头毛毛草草的。裤脚翻卷着边儿。
       信不信,豆子说,很严厉地,忽然,我一个电话,立马就会有人过来折了你的秤杆,还会罚得你家门找不见!信不信你?
       你们不能动我家!卖腐干的尖声地却是压抑地叫了一声,你们不能!他因为使劲,眼眶都憋红了。
       我这也是不得已。他说。
       这市场上,谁不是这样?卖腐干的说。
       要不,豆子笑着说,我现在就打电话?他的手慢慢地向兜里沉进去。从外表看,他已经摸住了手机。
       
       豆子后来想,我要是当时摸不出一只手机呢?真是玄啊!斗争从来都是一场心理战。
       就是这时,卖腐干的说话了。你别,求求你,你千万别!他哭丧着脸说。
       我们一家还都指着我这点小买卖呢,我女儿要是等不到我给她送的五十块钱,她这周在学校就得喝西北风去!他呜呜咽咽说。
       豆子的一颗心,一下缩成了一颗豆子。
       我最见不得人哭了。豆子站起来,怏怏的。
       又是一个男人。他说。
       他动手从卖腐干的桶里捞了一块豆腐,把一张钱塞进他的兜里。
       卖腐干的低头看看,忽地踮起脚尖说,这是五块钱,你捞了一块豆腐!
       豆子已经穿过人群,走到了马路那边。
       卖腐干的背过人擦眼眶,他还是没明白,这人是谁,是干什么的。
       豆子把蒲红英的围裙解下来,系到自己身上。豆子的绝招是,他的豆腐炒得好。蒲红英就问他,我怎么老是炒不到你那个味儿?豆子说,每人的手法不一样,味道就不一样了。
       比如说,豆子抓住蒲红英的双膀,把她扳到自己的正面,我是一个男人。
       蒲红英嘁地笑了。男人?她想。
       你笑什么?豆子说。
       我没笑。蒲红英说。
       你笑了你说你没笑?豆子把手松开。
       豆子看着那张脸,豆子真想让自己的手飞上那张脸去。豆子看到自己的手已经飞上了蒲红英的脸,哗哗,左面一下,又是哗哗,右面一下……
       蒲红英走开了。站在那边,看着镜里的自己。
       你几时像个男人了?她嘟嘟囔囔说。
       你说什么?豆子说。
       我没说。蒲红英说。
       我明明听见你说了,豆子说,你说我不像男人?
       你敢说我不像男人?豆子已经走了过去。
       你说我不像个男人?豆子说。
       豆子紧紧地箍住蒲红英的双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把她的裤子噌地扯了下去。
       你敢说,豆子把自己的裤子也扯掉,我不像个男人?
       蒲红英立即觉得自己的下边鼓鼓囊囊的。
       豆子。她说。
       豆子。她叫着说。
       豆子。蒲红英呻吟了起来。
       豆子说,给我买一部手机吧。
       就那种像半头砖似的。豆子说。
       贵的贱的,能使唤就行。豆子说。
       蒲红英一把把豆子又拉到自己身上,她的身子揉着,脸上的表情则完全乱套了。
       你再来。蒲红英说。
       再来一遍,你。蒲红英软软地说。
       豆子,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男人。她说。
       我要你再来。蒲红英软软地说。
       给我买一部手机吧。豆子说,贵的贱的能使唤就行。
       行。蒲红英软软地说。
       豆子清醒地知道,蒲红英说他“几时像个男人了”是有所指的。那一次,他们在附近的面馆吃饭。那个面馆人总是满满当当的,那一天也是。他们坐在中间的一个小桌子上,两旁都是过道,过道里也满满是人。有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从他们旁边大踏步过去。蒲红英忽然哎呀叫了一声。是那人用手托了一下蒲红英的头。所幸没有汤面洒到她身上。
       豆子看看那人,这居然是个不那么陌生的小年轻。许多印象一下调集眼前,他记得,往前的时候,他在一个奶牛场见过他。似乎是,他总和一帮痞子在一起。他们可能不止一次打过架。脸上一个个都写着蛮横不讲理。
       蒲红英悻悻地吃着,时不时看一眼豆子。但是豆子一动没动,也一句话都没说。其实豆子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豆子是一动,身就发抖。豆子明明看到自己已经走了过去,并且已经握住了对方的肩膀,说,嗐!你刚才碰了我的女人,你现在就过去和她道个歉!但是他看到,自己仍然一动未动。
       一定要你好看!豆子凶猛地在蒲红英身上滑动着,想,一定,当然了!
       丙·身体里昂起了两条血龙
       在走向手机店的时候,豆子想起了那个小年轻的名字叫什么。小三,他记得奶牛场的老胡在叫他的时候这样喊。叫小三的在他们那儿打过一段时间工,帮他们铡草,也许还有下夜那些事情,但他不知道。
       当这个名字和它所代表的面孔越来越清晰的时候,豆子一下觉得自己心里恶恶地充胀。他仿佛看到小三已经站到了跟前,他的拳头也紧紧地团缩在一起,紧紧的,像提着两只铁锤。嗐,小子!小三懒懒地把全身耷在一只脚上,懒懒的,把烟放在嘴上。噗,一股烟打在了豆子脸上。
       嘻,小子,我就是碰你女人了,怎么样?小三说。他揪住豆子的一只耳朵,说你看你耳朵多绵啊,你怎么这么像女人?
       又摸摸他的脑袋,这头倒是不错。他说,忽然把它猛地按了一下,不错顶个×!
       不错顶个×!小三又说。
       不错顶个×!小三嘎嘎地笑着说。
       不错顶个×!小三看着蹙眉低首的豆子,嘎嘎地笑着说。
       豆子抬起头,缓缓地。豆子的拳头流星赶月冲了出去:啪,砸了下去,啪啪,砸了下去,啪啪啪,又砸了下去,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又砸了下去。
       请问你要一款什么样的手机?一个女孩问。
       你要什么样的手机,请问?她又问。豆子这才醒悟,他已经到了手机店里,已经坐在了柜台前他们专门为客人准备的转椅上。他已经在那儿傻坐了几分钟。
       豆子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眼睛很大,有一点儿像桃子。这使他的精神陡地振奋了不少。
       七八百能买一款什么样的?蒲红英给他拿了九百。
       有。女孩笑盈盈的,转身从柜台下取出几部样式各不相同的手机。
       豆子从中挑了一部,问,多少钱,我是说成交价?
       七百五,最少。女孩说。
       七百成交不成交?豆子想着什么说。
       女孩咬了咬牙,似乎特别地忍痛割爱,好吧。
       出来的时候,豆子和蒲红英说,最少得一千吧。蒲红英给他拿了九百。他买了卡,又充了三十元话费,现在是,他还有一百五。一百元,他请桃子到水木年华是够的,剩下五十……不知道,他怎样才能让卖腐干的接受?
       桃子见豆子一脸明光的进来,问说,好呀豆子。
       桃子正给一个男孩理发,那男孩顺着桃子的声音瞧了一眼豆子,他似乎很嫉妒桃子用那么亲切的声音跟豆子说话。他一直想和桃子找个话茬儿,却怎么找怎么别扭。但是,他实在是想和这个漂亮女孩说说话了。
       这男孩一脸稚气。他快速地判断着豆子和理发的女孩会是什么关系,初步的认为,豆子属于她的保护伞的那类型人物。
       调过头去,乖乖坐好了理你的发。豆子说。
       男孩立即坐正了。从镜里瞄着豆子。
       豆子用手指给那盆矢车菊松了松土,又从水池舀了一些水,浇了浇。豆子看看他还能干些什么,开始擦地。
       桃子一边看着他,一边感动。
       男孩走后,桃子不好意思说,豆子,不用你干这些的。
       豆子说,桃子,觉得一个人不够用吧,我过来,能帮你干些什么就干些什么,反正我时间多的是。
       桃子笑着说,那我可是不付费的?
       俗不俗?豆子瞪着眼。
       豆子说,我过来是听你说平哥的,顺便有一道难题。
       还有什么题能难住你的?桃子说。
       你以为我是谁啊,真以为我是平哥?豆子说。
       我要真是平哥就好了。豆子自言自语。
       是他有什么好?桃子幽怨地说,总有一天,他会挨枪子儿。
       挨枪子儿?豆子蹦了一下。他觉得有一种东西窣窣就从身体底里蹿起来,像一条毒蛇四下昂着头,火红的信子傲然地左甩右甩。
       这真是让人兴奋,一条毒蛇,昂起头,从他的身体里!
       你说说,他怎么就会挨枪子儿?豆子眉头荡漾着,他是不是杀了人?杀的是什么人?怎么杀的,用刀还是用枪?我可听说黑社会的人很多都有火枪!
       桃子不解地看着豆子,她不懂豆子为什么对杀人这么感兴趣。
       你是不是特盼平哥挨枪子儿?她说。
       是不是觉得杀人是特好玩的事?桃子说。
       不是,豆子挠着头,吐舌一笑,我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我觉得平哥太传奇了,他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他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豆子说。
       他那样也是男人?桃子有些怅惘地,你知道他干了多少坏事?
       
       豆子全身的血都开始涌潮了。桃子,我这就请你到水木年华去喝啤酒好不好?我们好好谈谈,你给我好好说说,好不好?
       可我还要做生意呢。桃子笑说我不做生意我靠什么活,你能让我靠吗,你能吗你能吗你能吗?
       我能,我能让你靠!豆子说。
       豆子身上,又有一股血汹涌了一下。
       两种血,像两条血龙,在他的胸腔里飞舞来,飞舞去,互相拼杀着,拼搅出一片红亮的血光。
       我能让你靠!豆子的眼睛圆睁着,全身的骨骼霎时变得坚硬无比,轰隆隆,轰隆隆地往高长去,轰隆隆,轰隆隆地往高长去。一会儿,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了他宽阔的胸腔里。
       桃子简直吓着了:没错,平哥!那肯定要挨上一枪子儿的平哥!
       桃子哭着说你吓坏我怎么办呀平哥?
       桃子好看的大眼睛里,一嘟噜泪,又一嘟噜泪。
       豆子说你怎么哭了桃子,你还是觉得我像平哥对不对?他说。
       你这人让我遇上真是冤,桃子又突噜一声笑了出来,你明明不是平哥,我看你怎么总是他?
       也许是我们心灵相通吧。豆子说,平哥在我身上,他就算挨枪子儿,也不会死了。
       你鬼迷心窍吧。桃子说。
       桃子说你打算用多少钱请我上酒吧?豆子说一百够不够?桃子说当然够了,我一个月的伙食费都够了。豆子想了想说,那——,桃子制止他,什么也别说,我们还是吃一顿去,既然我答应过你。
       他们就在附近的一个小饭庄里坐了下来。桃子说什么酒吧,这儿多好。透过窗户,能看到她的“小十岁”,能看到铺天盖地的阳光,树尖儿上飘浮着微微的风,对面的校园中间有一个大花坛,里面蕉如火,菊如灯,遒劲昂扬,一大锅煮沸的表情似的。
       桃子说看到这些就能想起我们家属区的样子,也是这么个花坛,那么大,我们转着跑啊跑,觉得怎么也挨不到十整圈跑完;再跑,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了,三跨两跨。
       这时候已经大了,这么大了。桃子说,脸上挂着一点点伤感。
       你们那里面有平哥?豆子说。
       就是他,装特务,让我们一帮小八路后面抓。桃子掩住鼻子笑。他就有那么好骨头,摔破了鼻子一声不吭,血还在滴滴答答,眼睛也只剩下一条缝了。
       平哥小时候就是个人物?我小时候是什么呢,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豆子眯眼想象了一阵,我好像从十几岁后才有点记性,也许是这几年,是遇到你,以前的全不算。
       怎么回事呢?
       怎么知道呢。豆子说。
       服务员把菜端上来后,问他们喝什么。桃子说她要一杯可乐,豆子说扎啤,两扎,不,五扎!
       桃子,我请你监督我把这五杯扎啤喝下去。豆子说。
       你能喝那么多?桃子说,你那是肚子还是水桶?
       豆子说桃子你别把水桶不当肚子,平哥肯定比我要多得多,他平常喝多少?
       嗯,和你差不多吧。我也就是见过他几回。桃子说。
       那就好,豆子点点头。他还从未喝过这么多啤酒,好家伙,五扎!这让他想想就觉得刺激。他站起,活动了活动,又跑到外面揉揉肚子,深呼吸几下。又揉揉肚子。
       第一杯,他一口气喝下去半扎,桃子说,豆子你慢点儿。
       她说过,豆子已经把剩下的半扎喝掉了。没有什么事。豆子抹着嘴唇,莞尔一笑。
       好样的,豆子。桃子说。
       豆子说我们碰一杯吧,你喝一口,我喝半扎。
       这对你不公平的。桃子说。
       豆子说,有什么关系,男人天经地义要礼让女人的。
       他们先行注目礼,微笑,然后,一大一小两只手各驾一只玻璃杯,在空中飞,飞,飞,相遇,金光灿烂的一声“得儿”。
       多好啊,桃子!豆子说。
       什么好?桃子佯问,她把脸微微侧在肩上,有些热。
       这真痛快!豆子说。
       是啊,很痛快。桃子恢复了先前的从容,说,你想请我做什么事呢?
       把这五十块钱,想办法交给马路上那个卖腐干的,豆子掏出一张钱递给桃子,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为什么要给他呢,你又和他非亲非故?桃子说。
       我觉得他很可怜见的。豆子说,他女儿才上初中,每礼拜都要家里送五十块钱才能顺利过了这礼拜。我也只能帮他这么一回。
       豆子,你真不错!桃子说。
       真的吗?豆子羞笑着说。
       真的。桃子看着豆子的眼睛,点点头。
       那一百你拿来。她然后伸出手说。
       豆子不知她要干什么,递给她。
       桃子又把先前的五十块钱塞进豆子的兜里,这一百都给卖腐干的吧,算我一份,桃子说,一会儿也是我来结账,我们AA制,还是公平的。
       桃子呵呵地笑着。
       豆子被她转晕了,说好吧。我买手机了,豆子忽然想起自己兜里还有一样东西,你以后可以随时随地给我打电话了:喂豆子,快来扫地啊,我都被头发淹住脖子啦;喂豆子,快去给我买瓶矿泉水,我都渴死啦;喂豆子……豆子兴奋地跳荡着。
       豆子你才喝了没一半你就喝醉了?桃子看到豆子这么热烈的样子,觉得有意思极了。
       谁说我喝醉了,你看——咕咚咕咚一阵猛灌,又是一满杯让他喝下去了。
       豆子耷下头喘了几下,然后抬起头说,有什么事?你看。
       豆子耷下头的时候,看到地上出现了小三,一个胖大的脑袋,眼珠子也格外大,看着他,嘿嘿地笑得很阴森。
       剩下的退了吧。桃子恳切地说。
       要不,我来喝。她说。
       去抓杯子的时候,豆子一把把她的手扔回了她的胸前。
       我是请你劝进的,又不是劝降。豆子看着那只被他扔过的手,觉得自己很过分。
       豆子,不可赌气!桃子说。
       这太阳多好啊,豆子开始慢慢喝,望着窗外。
       他看到许多蝴蝶张着美丽的翅膀,在空中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各种颜色的花香一层一层地升起来,形成一道道更加鲜艳的雾幔,缠绕着那些蝴蝶,阳光鹅毛般从天飘落,整个世界轻盈得像个童话。
       忽地,中间钻出一点黑,慢慢地渗透,渗透,渗透,把这一切都遮蔽了,湮没了;然后簌簌地长起,变成一颗肥硕的头颅,横亘在眼前。
       小三。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第五只杯子一旦清空,豆子抓起它,狠狠地,朝地上,小三的脑袋上,摔出一片响亮。
       丁·复仇之旅
       豆子决定开始他对小三的复仇之旅。豆子知道,这或许是困难的。
       晚上,他趴到蒲红英的身上,使了好大的劲儿。英子,我得出去几天。他边摸拉着那只秀气的耳朵边说。
       我想出去透透气。豆子说。
       你怎么了?蒲红英问。
       没怎么,豆子笑着,就是,想。
       他上边说话,下边也不停地说着。这让蒲红英觉得,他那个“想”真是个魔鬼,她都有些应付不来了。但是她又多么来者不拒!这是一件那么美好的事情。
       家里的事,是没有能靠得上豆子的。蒲红英让他和自己经营蔬菜门市,豆子去了,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你这辈子最好就躺在那儿等着进棺材吧。蒲红英一生气,就会说。有时候,她真想和他干一架,但是,豆子总是笑,总是笑,脖子上软软地晃着头,像一根蔫萝卜,软是软,上下都还是他。蒲红英把自己的弟弟拉来,才最终保全了蔬菜门市。
       他能有现在的变化,已经进步不少了。蒲红英常常想。
       我顺便看看,哪儿还有好的菜源咱没有挖掘出来。
       豆子觉得自己真是能灵机一动。
       蒲红英的门市,总有许多村庄的大棚农户来送菜,豆子也知道一些。
       你真是一头犟驴!蒲红英说。
       她光着身子跳下地,给豆子数了几张钱。
       灯光打在她的脊背上,形如打在一片光油油的沙漠上。豆子看到自己在上面持戟挥刀,打马驰骋,一会儿,在沙漠的背后,夕阳下,展开了一场血战。
       可怎么拴得住你哟,我亲爱的犟驴!蒲红英爬上来,重新卧进豆子的怀里,咯咯笑着。你能走几天?你要是实在挂不住,就给他们留一些饭钱。她说。
       你最好是多提提我,这样没准他们连饭钱都不会要。蒲红英目光明亮地看着豆子说。
       我会提的。豆子跳下地,洗了洗,在他们中间,你肯定是臭名昭著。他笑着说。
       
       怎么就是臭名昭著?蒲红英说,拉住豆子。
       怎么就是臭名昭著我,你说?蒲红英拉着豆子,又往自己的身上盖去。
       早上,她起来后,发现豆子已经不在了。
       蒲红英拨通了豆子的手机,说你一定要记着吃早饭的豆子。现在到哪儿啦?她问。
       出来了。豆子在那边说,太阳已经挂在树梢上,你能不能听到鸟叫声?
       我只听到驴叫。蒲红英笑着说。
       现在是八点多。阳光已经非常明亮了。房子和树的影子一片片地斜铺出去,薄润而阴柔。豆子举头望着树缝间的太阳,深情地打了一通哈欠。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出来,没有想象的那么遥远,很快就在奶牛场的附近了。奶牛场在西城,被一大片平房包围着。西去便是田野,站在这儿,已经能望到浩浩荡荡的玉米林。若干年前,他们也是这一片儿的住户。只是不常往来,渐渐地淡出了记忆。那时,他和蒲红英刚结婚,豆子每天提留着一个塑料瓶子,到奶牛场去给蒲红英打鲜奶。那时他们的小日子就像鲜奶一样甜。
       豆子慢慢地忆起自己在这些房子间行走的样子。自己那是干什么,软绵绵的,那么没生气,就像从这些房子巨大的阴影中剪出了一小截,是一片叶子的影子。
       现在,当然了,现在是现在。他注目着玉米林,感觉一股浩荡的气息正通过空间的传递,源源不断输入自己的体内。很快,他就变得坚硬通透。
       他把自行车放在草丛中,整了整衣领,然后把墨镜卡在鼻梁上。
       奶牛场有略微的变化,起了几间房,掩盖了原来的宽敞杂乱。但是那股无处不在的牛腥气还是弥漫着,只是它们的身影也被掩藏了。豆子看到料房里,一架切草机正突突地奔腾。旁边守护的男人是老胡雇来的老长工了,他居然还在。
       现在不到打奶的时候,十二点以前再来吧。老长工回过头,奇怪地望着这位衣冠楚楚的年轻人,说。
       看来他没有认出自己。这就好。
       嗯,这儿就你一个人?豆子装腔作势的。
       不是,这是老胡女人的地方。老长工说。
       老胡女人?
       对呀,他们已经离婚了。房子和牛都判给了他女人。
       为什么?豆子记得他们关系挺融洽的:一条通头大炕上,老胡坐在上面,一盅一盅有滋有味地抿酒,那女人立在灶前,热火朝天一盘一盘往上炒菜。
       嘿嘿,人家的事,不好乱说。老长工笑着说。他的头发毛毛草草的,插着许多干玉米叶子。
       但他的眼睛和皱纹堆积的笑一样明亮。
       他时而望望太阳下威严方正的屋子,仿佛得到了鼓舞,一捆一捆往机器里添着玉米秆子,很是有力。
       那里边就是那个女人?在一边有条不紊缝补着衣服,一边隔过窗户,偶尔对着外面这个勤劳的男人沉思?
       小三呢?豆子蹲下来,拔了一支烟给他。
       小三?老长工的思绪仿佛一下出现了断裂,小三,小三……噢噢!那小子!似乎那小子的形象这才在他的脑中形成。
       好几年了吧,他自语说,他到哪儿了呢?原来他是在这儿待过。
       你好好帮我想想。豆子急切地说,又拔了一支烟。要是线从一开始就断了那就坏了。
       他好像再没来过。老长工回想着说,那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他哪有这些牛老实?他吁叹着说。
       他总不会就这么无影无踪吧,他又不是鬼!豆子说。
       你试着找找老胡,听说他在电机厂一带。老长工说,那小子跟老胡是亲戚,好像。
       豆子拍拍他的肩膀,用指尖点了点上边屋子的玻璃。
       那女人和你很合适的。他诡秘地说。
       老长工憨憨地笑着,忽然,长起声问:你是谁呢,你干什么急着找小三?但是,豆子已经远了。
       豆子跨起车,一阵风似的。
       电机厂在城北立交桥附近。厂子是早几年就塌落了,但是厂区还保留着。仿佛在印证一片衰老的记忆。有人在里面开起了一个木器厂,此刻,尖利的电锯声急速地盘旋着,像是一根越拧越紧的铁绳,直捅上天去;阔大的院子则被一个煤场占据。远远的,就能看到煤灰色的烟云笼罩着天空。
       豆子的父亲曾是这个集体企业的副总工。小时候,他常来这儿玩。但是,他并不知晓现在来这儿,怎么能找到老胡。
       但这多么刺激,好像是,一个疯狂的游戏才拉开大幕。
       豆子依然把自行车扔到外面,往里走去。
       铸铁管的院门上挂着一副粗壮的门链,大约刚刚打开,上面的锁子还插着一串钥匙。门两边各蹲伏着一条狼狗,很凶猛地打量着豆子,作了一个扑跃的动作,也许是电锯的声音盖了它们的帽儿,也许是它们见惯了豆子这种入时的打扮,两条狼狗虚张声势地叫了几声,就一副再懒得管的样子。
       正面,许多杂乱的深刻的车辙过去,就是一个雄壮的煤堆。因为巨大,把后面的一排房子掩去大半。煤堆上整齐地匍匐着一溜拣矸石的人,像煤堆脖上一条羸弱的项链。他们的动作是一种迟缓的奔放,让人想到,他们已经在这儿耕耘许久了。
       有没有一个叫老胡的?老胡!豆子把手卷在嘴上,对着煤坡上那一溜背影喊。
       他们迅速地集体调了一下头,又迅速地回过去。
       然后有一个人乘着黑雾,嗵嗵嗵嗵翻栽下坡,奔到豆子跟前,悬崖勒马。
       你怎么敢来这儿?他喘着,左右看了看,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你在对面那个房顶上给我招招手就行?
       我怎么不敢来?豆子笑着。
       我哪儿不敢去!他挺挺胸,拽拽展直的衣襟。
       不过你来了也正好,他们都在上面房里呢,也不知是怎么,好像是狗咬狗!门卫也去拉架了。那人的眼睛一直在看后边,这时才回了一下,这么说,事情有眉目了?
       他显然还是有些紧张。
       什么事情?豆子面前是一个满面乌云的“煤黑子”,乌里闪着一点亮,是他的一颗银白的假牙。罩着一块绿头巾,但他是一个切切实实的男人。
       你是老胡?豆子看着他,差不多要笑出来。
       你怎么会是老胡!豆子说。
       我怎么不是老胡?老胡说,哦对了,虽然你给我办事,可你还没见过我。
       你怎么才来?虽然有巨大的电锯声作掩护,但他还是表现得小心翼翼,我已经等你整整一个礼拜啦。你看,我眼睛都盼出了两个黑窟窿。
       你不知道,老胡快速拉了豆子一把,把他拉到煤坡后,蹲下来,依然左右地看着,我是一刻都不想多待下去,他们也不想待,他们是没有我这样的门路。
       我这就能去那边了?一两天再走行不行?我总得回去洗洗这身煤灰吧,再说,想出去,也还得想办法。老胡看看那两条狼狗,他从它们的眼睛中判断着对面的情况。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豆子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位老胡一直在等一个人,那人好像能把他办到另一个厂子去。现在的情况是,他被认成了那个办事不利的人。
       你干什么不想继续待在这儿?豆子也看了看周围,不知怎么,这个地方无端地让人紧张。
       你听说过现在还有用皮鞭打人的吗?老胡说,他们就敢!
       再说,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会爆炸。他又说。
       我真是害怕了!老胡欠起身,朝后看看。煤坡上的同伴向他点点头,表示这时还是安全的。
       爆炸?豆子望着煤坡上那么多英勇攀登的人,又望望背后一大片一大片的民房。仿佛看到壮阔的火光已经冲天而起,火焰中翻飞着纸片一样的人和火柴盒一样的房子。
       对啊,老胡说,你知道我们从煤堆里找到多少雷管吗?可他们让我们拣的是煤矸。我们把雷管悄悄藏起来也不行,他们要搜,搜出来就是一顿皮鞭。
       这么粗的那种皮鞭!老胡的手抱起来,圈一下。
       这真是岂有此理!豆子说。
       我迟去几天,这事会不会黄?老胡抓起豆子,想把他马上往外赶了,而且,他也马上做好了向上冲的准备动作。
       不会。豆子边往外走边说,你们都能去,一个不少,都能!
       我不会忘了答应另外给你那五百的!老胡手尖起嘴,悄然地欣快地大喊。然后,猛地,像一只大老鼠,弓腰蹿上了煤坡。
       上面的房子里,听着是有人出来了。
       豆子飞快地蹬着自行车,但是自行车又那么不配合,扭一下,又扭一下,把他摔了下来。他慌慌地起来,手掌有些破,但他一点儿也没觉出痛。
       
       这儿离电机厂已经有五十米远,里面没有人跟出来。证明他们根本没有发现他。但是他还是抖得厉害。他窣窣地掏出手机,急速地判断把电话打给谁。
       什么事?这是什么事?爆炸!一大群人,那么多房子,房子里又是那么多人!豆子一边摸,一边就又看到了那片火光,哗地扬上天,又是哗地扬上天,又是哗地扬上天!整个大地嗡地就弹了起来,就崩裂了,崩成漫天虚松的灰烬,徐徐地,徐徐地,从四面笼罩下来……
       桃子!桃子桃子!豆子喊,抖着。
       桃子桃子!豆子喊道,抖着。
       手机却一点声息没有。
       豆子简直慌了。四面,哪儿有人?哪儿有一个人!只要有一个人,哪怕是那个小三,他们一起大喊,一起,跑进去,他掏出刀,小三也掏出一把,他们一起说:不许动!都不许动!都把手举起来!都靠到墙边去!他们嚓嚓地卸着他们的武器,嚓嚓地,把他们每个人都绑起来:带回去,全部都带回去!然后是一辆警车又一辆警车,一辆警车又一辆警车,沙沙地驰进院子,在院里打着磨儿,车门一开,那些肥头大耳的家伙一个一个,通通被推了上去。然后,他嘶啦,把这间房子封了,又是嘶啦,把那间房子封了!嘶啦嘶啦,整个煤场通通都让他封了起来,然后,他对那些拣矸石的人说,你们都解放了!通通都解放了!回去!都回家去!
       可是手机却一点声息没有。
       豆子捏捏着它,咬咬着它,把它在肩上敲敲,在鞋上敲敲。它就像一个哑巴,固执地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豆子一把把它扔了出去。
       忽然,它丁丁冬冬地响了,就像是一阵小鼓,点击在他的心上。使他由不得欣喜,也由不得慌。
       豆子……!当手机里终于传出一个细嫩的声音,豆子几乎要哭了。
       桃子,桃子,桃子,桃子,桃子。豆子哭着说。
       桃子!桃子!桃子!桃子!桃子!桃子!豆子说。
       桃子我有事让你帮……!豆子喊着说。
       几分钟后,桃子说她记住了:电机厂大院,煤场,雷管。
       电机厂大院,煤场,好多雷管。桃子重复了一遍。
       你在外面干什么呢?桃子然后问。
       我也不知道,豆子说。我在找。
       找什么,你丢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在找什么,我大概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东西。豆子迎风擦了一下眼睛,然后躲着话柄抽搭了一声。
       要注意啊,外面乱。桃子说。
       嗯。豆子点着头,觉得心口堵着的东西变成了热乎乎的一团。
       你其实喝不了那么多酒。桃子想了想,又说。
       嗯。豆子又点点头。
       少喝。桃子说。
       嗯。豆子点点头。
       不喝酒也能是男子汉。桃子说。
       嗯。豆子点点头。
       那么,我挂了。桃子说。
       嗯。豆子点着头。
       你得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豆子喊着说,要快!要马上!
       我知道的。桃子口吻庄严地说。
       我马上报案。她说。
       我过去说。桃子说。
       详详细细和他们说。她说。
       豆子看看依然高亮的天色,脸上逐渐被它们渗透出一片鲜艳来。
       他张着嘴,吁出一口气,大大的,终于。
       戊·追踪杀人犯
       关于老胡的所有记忆,似乎都不会比这张面孔更让人激动万分。
       一圈旋起来的头发,紧紧盘绕在头顶上,三道深刻的抬头纹,疲惫而迷茫的眼睛,鼻尖上有一点点痦。舒长的牙齿因为抽烟太多而黄黑交杂,瘦弱而略显斜倾的身材像有什么不堪负重。
       事实上,他也没有认出豆子来。
       是祸躲不过,我知道你们总会找到我的。他握着地上的一丛青草,慢慢地让自己在它们中间蹴下来,抽了一支烟。我虽然总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事和我没关系,这事和我没关系,可是我的心总不能平静,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会千方百计找过来。
       对,他是找过我。他跟我拿了一千块钱,他那么可怜,全身都在抖颤,他说他得了一种急病,要马上到医院去——要知道他犯了事,我说什么都不会把那一千块钱给他。
       老胡看看豆子,他那么威严地站在自己对面,和他站在一起的是阳光,铺天盖地万箭穿心的阳光。
       老胡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给穿透了。
       可是,他摆了个手势,说,可是当时的情况你能想象出来,他看上去真的太可怜了,脸上挂着花,衣服也烂了,如果换上你,我想你也会和我一样给他拿钱对不对?何况,我还是他一个叔叔。
       他又看看豆子。豆子也看他,却一动未动。墨乌乌的眼镜把他所有的表情都遮去了。
       我记得我当时还问他用不用我送他上医院去——这点你们在将来抓住他后能问他,我真的不知道他居然杀了人(豆子心一惊,小三居然是杀人犯,他杀了人!)!他说不用,就急急慌慌跑了出去,后来,我才听人们说,他杀了一个小女孩,你们正在追捕他——
       你看看,他简直连个畜生都不如!老胡咬牙切齿的。
       我会怎么样?他战战兢兢地,烟几次都没能正确地认进嘴唇,我会不会被定成包庇犯?可我真的是后来才知道他强奸了那女孩,还杀了她(小女孩!强奸!杀人!豆子内心的战场倏地摆开了:他纵马跃下,一枪,只一枪,就把小三挑了下来!但是他不想杀他,他要好好地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把他炮烙!把他凌迟!把他一块一块,祭奠给那可怜的小女孩),你想想,我怎么会把钱借给这么一个人?除非我再不想要那一千块钱,可我现在,哪儿是原先?
       原先?
       嗯,原先。老胡说。
       你原先开奶牛场?豆子晃晃脑袋,回到现在。
       对的。老胡说。
       你那时可是个有钱人。豆子说。
       我有钱也没借给过他!老胡充满皱纹的脸警惕地收缩了一下,真的!这点你可以到我的奶牛场去找她印证——
       她?
       我原先的女人,她叫乌力吉。老胡吐了一口烟,烟雾幻化着,幻化着,可是豆子只能看到烟雾。
       她是我从草原和牛一起带回来的,她来时只有这么高,老胡比划了一下,脸上洋溢起一种蒙眬的喜色,嫁了人,才又慢慢长起一截。
       这真有意思。豆子笑着说。
       她起初并不懂什么是嫁人,一直沿着我在草原时的说法,叫我胡叔。夜里也不和我一块儿睡,和牛睡也不和我睡。我就把行李也搬到牛棚去……老胡说。
       草原的人都能喝酒,她也是。我的酒量都是她培养起来的,她说男人不喝酒那还叫什么男人?我们天天在牛棚点着灯,喝酒。喝困了,她就躺在我的胳膊上……
       这总算公平了,她教会我喝酒,我教会她做女人。老胡的脸上,有一丝什么浮动着,浮动着。
       你不知道她挤奶挤得多好,她挤奶牛们不疼,牛们觉得很享受,要睡着了。我就不行,我手重,我这双手……老胡低声说。
       老胡吭吭地咳嗽了几声,一团烟雾被驱赶着,快速地飞离了他的眼前。在空中游两圈,呼地化进了云天。
       那么你又怎么会,离婚呢?豆子也蹲下来,他背后的阳光呼地射下来,把老胡罩在一片水白中。
       我?嗐——!老胡的头猛地抬起来,又像突遭杀戮,猛地悬垂下去,把胸脯撞击出嗡的一声。那些盘旋的头发散乱地纷披下来,豆子看到,实际上,它们的中心已经秃白了。
       对面就是老胡现在居住的房子,小三间,低矮破败,一只脏兮兮的哈巴狗在门边喜不自胜地摇来晃去,偶尔从低头的罅隙瞄他们一眼。
       院里,几只鸡静静地停着,仿佛一段段具象的凝固的时间。
       他们蹲踞的这块地方是他家门外的一块地基,有一个框架,钢筋铁骨大写着一个什么,里里外外却长满了杂草。老胡蹲下来后,旺盛的青草从四面掩住他半个脸。
       当他提着一桶垃圾出来后,豆子认出这确凿无疑就是当年十八头奶牛的主人,这一切,却是多么恍惚啊。原来老胡加乌力吉,是一个温馨的奶牛场,现在老胡加乌力吉,却是天的两头。
       你也是一个男人,你如果不是警察,我真想和你好好说说,多少年我都快憋疯了!现在又是小三那事!老胡说。
       豆子的心张扬地跳荡了一下。
       他使劲抬头望去,他感到满天的烟灰色迅速聚成一团,向自己的脖子倾倒下来。他的脊背僵硬地耸动两下。
       
       豆子想他该给蒲红英打个电话了。
       他可能去什么地方,我是说小三?豆子说。
       这很难说。他应当不在城里了,村里,唔……他还有一个老妈,这不可能。老胡摇摇头,对自己的猜测表示不能肯定。
       什么村?
       木马邑。
       所以,现在,豆子是向着木马邑来。
       这已是午后的光景。他在出城之前吃了一顿饭,还带了一些干粮和矿泉水。印象中,木马邑在城市的东北部,那儿有辽阔的草场,有座大型的水库,有一条河,许多菜农也都集中在那个方向。
       豆子使劲蹬着自行车,耳边呼呼生风,在涛走云飞中,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游侠:仗剑执戟,胸怀天下,豪情冲顶。
       他拨通了蒲红英的电话,英子英子!我是豆子,我是豆子!豆子大声说。
       我怎么不知你是豆子?刘豆子!蒲红英笑着说,她正在市场里,耳边人声鼎沸。她偶尔会躲开话柄,说一声“三毛”,“五毛”。
       英子你知道我在哪儿吗,我在草原!豆子说。
       哪儿?蒲红英回到话柄跟前说。
       草原!豆子大声说,草原!
       英子我有一个想法,有一天我带你来草原,咱们好好逛逛!豆子意气风发地说。
       你胡说,你就是猴子,也还没翻出如来佛的掌心,什么草原!蒲红英说。
       豆子放下手机,看看眼前广大的绿。一群羊滚动在上面,牧羊人的鞭声在空中形成脆利的回响。远处的水库已然在望,一条河像蚯蚓蜿蜒游过去,一头扎进水中,不知是要饮水,还是给水库输水。
       水岸边聚集着许多孩子,他们赤身裸体相互追打,第一个孩子像条金光闪闪的鱼,翻身跃入库里。其他孩子立即五花六溅地蹦进去。
       我们可以来这儿游游泳!豆子对蒲红英说,给你买一身漂亮的泳衣。你穿着泳衣肯定好看!
       豆子我还在忙。蒲红英好像在不断地递东西,她边走边说,十六块,八块二。
       四块一,给四块也行。蒲红英又说,豆子你得记着吃饭,一顿都不能少记着,你可以找老刘老马老方他们,你多提我。
       蒲红英的脚步嚓嚓的,听得又一帮人拥了进来。
       豆子把手机挂了。
       豆子坐在水库边,微微的风搅着巨大的水汽刮过来,让他双颊温润而潮湿。他目光空洞地望着那些在水中嬉戏的孩子,觉得自己多么像一只游离出圈子的蜻蜓,独立在岸边。
       湛蓝的天空从背后伸过来,落在远远的远方。
       远方似有若无的山影像一些虚肥的巨人,回首打量着他,然后拢在一起,窃窃的,窃窃的。
       豆子突然大叫了一声,震得那些孩子们表情纷乱,齐齐地把目光射向他,一个孩子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沉下去,赶紧爬起来,满面泥污,眼睛还要找到他。
       他的小伙伴们哄然大笑,豆子也哈哈笑起来。
       你们要是告诉我王奶奶在哪儿住,我就每人给你们发一块口香糖。豆子过去说。他把那个孩子重新拉进水里,撩着水,认真地搓洗起他那瘦细的却是健壮的身子。
       也许是异样的抚摸起了反应,那孩子的小鸡鸡一挺,射出一股清亮的尿。
       他的脸一下臊红了。调在一边。
       等再抬起来,他依然容光焕发。王奶奶就在我们隔壁住,我经常和爸爸给她提水。他说。
       豆子很惊诧,真的?
       嗯,我还常在她屋里写作业。这孩子点头说。
       小卫他还偷王奶奶家的杏子!另一些孩子举报他说。
       小卫立即又低了一下头,说我!说我!你们谁没偷?他向他们吐着舌头。
       那也是你带领的,他们立即回应,你说是去王奶奶家写作业,其实就是不让王奶奶抓住我们。
       好了好了,现在,你们就带我去王奶奶家。豆子笑着说。
       他掏出口香糖,他们警惕地往后躲去。
       我—们—不—要—陌—生—人—的—东—西!他们合唱似的吼说。
       谁说的?
       老师。他们说。
       可我现在就是你们的老师。豆子笑眯眯地说。他一个一个摸摸他们的头,像拢着一群小羊羔,拨着他们向村里走进去。
       在木马邑人的眼里,这一群人的组合是滑稽的。两个孩子,一个坚硬地扛着辆自行车,一个在后面吃力地帮扶。另外四个孩子,则活像四个小打手,前后左右分布在那个戴墨镜的人周围,个个神气活现,趾高气昂。直观印象是,孩子们拥立了新的猴大王。
       走开!走开!前边的两个适时清着道路,走开走开走开!他们的小手对靠近的眼神不屑地摆摆着,同时面孔也扭曲出一种凶煞煞的样子。仿佛一辆多功能战车,嘎嘎地向村深处开去。
       一旦有一个孩子出去,所有的孩子也都乖乖四散立在墙角,并立即对这个新出现的陌生人敬而远之。似乎是,这辆战车的魂魄被从那些脆弱的组件中剥离了出来,他那么威风四射,那么强有力。
       他扳着手腕,一动不动,已足够构成对所有人的藐视。
       打人的停止了。打人的是小卫的爸爸老卫。他一看到小卫和这么一帮人在一起就来气,没说给你不能再去水库啦?他揪过小卫,在他的屁股就是一巴掌。
       没说给你,他用眼梢测试着他们中的生人,又是一巴掌下去:坏人会把小孩拖到水里去给龙王爷当小菜?
       他没把我送给龙王爷,他给我洗屁股!小卫叫着,低低的。
       他还给我口香糖!小卫叫着,辩解说,但是他已是一脸的眼泪。
       他是我们的老师!小卫说,他教我们武功!
       老卫几乎要把他提了起来。但是当豆子的目光扫到他时,他松松地把小卫放下了。笑着,似乎他打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是打了这个人的。
       豆子没想到小卫会撒谎,一个那么美丽的谎言:他看到自己刷地驰起半空高,刀剑噼里啪啦闪着电火花,可恶的小三在他后面节节败退,节节败退,哗啦,一失身,掉到了众人面前的大街上。绑起来!他发令说。他的小将们立即上前,把这个杀人犯捆得死死的。
       现在是,他可能已经就在小三附近了。
       你不能总打孩子,豆子把墨镜摘了,在小卫的屁股上揉揉,然后对着众人笑笑,你是他爸爸?
       我是老卫。老卫说。
       孩子不是这么打出来的。豆子想着自己扮演的是一个老师的角色。得学会教育。他说。
       老卫含糊地点个头。
       教育总是从一言一行开始的。豆子一本正经地说。
       你要想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要从小练他的硬骨头。他想游泳你就让他去游。豆子有些兴奋的,浑身都充溢着一种热量,他磕破了鼻子要紧不要紧?不要紧;他的胳膊弄折了要紧不要紧?不要紧。
       他打过架没有?豆子问。
       打,经常打。老卫说,他在前面走着,已经能看到他的家了。院里是一棵高高的槐树。树杈间雄赳赳地挺立着几只鸡,老卫朝它们嘘一声,它们扇了扇翅膀,并没有立即飞下来。
       经常是他让人打得鼻青脸肿。老卫推开门,把客人让进去。
       这就好,豆子说,这就好。
       老卫诘责地看着他。
       我是说,豆子笑着,敢打架的孩子都是好样的。男孩子嘛,你怎么能让他像个蔫萝卜?
       老卫捡起一块土坷垃扔上去,五六只鸡呼啦呼啦落下来,在它们之后,空中慢慢地仔细地飘起零碎的鸡毛。
       那些鸡沾地即逝。豆子清晰地听到,它们的身体在落地的一霎,撞击出腾的一声。
       看看,这些鸡们都是好样的。豆子不禁赞叹着说。
       它们怎么会飞到那么高的地方?豆子仰起脸,问小卫。
       我也经常上去,我比它们爬得更高。小卫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我从那儿看王奶奶家的杏子够不够我们一摘。
       老卫进去通报了小卫的妈妈,他们一起出来迎接豆子。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老卫问。
       平哥。豆子说,你们就叫我平哥好了。
       己·打出去一拳
       那么你还能看到什么呢,在上面?傍晚,吃过饭,老卫出去联系几个人,好像是他们买到了假菜籽儿,豆子和未来的男子汉坐在清风习习的大槐树下,他已经给他讲了好多英雄好汉的故事。
       王奶奶在杏树下尿尿。小卫嘻嘻地笑着说,她抓住树,站着尿。
       后来我也过去给她用尿浇树,她不让了。说到这儿,他的面孔又扳起来。
       
       那是她怕你把树浇死,你的尿热。豆子说。
       为什么我的尿就热?小卫很不解。
       你是男子汉嘛。豆子笑着摸摸他的小脑瓜。他忽然提议他们都上树上去。
       我们比比谁最先上去。豆子说。
       小卫的脸一喜,猴子似的,几个攀越就蹲在了树杈上。
       要不要我拉你?他看着下面笨拙攀登的豆子说。
       你为什么不直接飞上来?小卫又说,你怎么不用武功?
       那可是你说的,豆子上去,脸已经潮红了,他坐下来,把小卫放在自己怀里,你怎么想起那么说我?
       我就觉得你有武功。小卫得意扬扬地晃着脑袋。
       我要是有武功就好了。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想有武功?豆子笑着问。
       那样坏人见了我就会尿裤子。小卫说。
       你真是好样的小卫。豆子紧紧搂着小卫的小脑袋,但情况不是这样的,他说,对坏人要有胆量,还要有胆有识。用脑子。
       小卫昂奋地点着头,似乎很懂了。
       乡村的夜晚是美丽的。一轮金硕的月亮挂在树梢上,蘸着薄蓝的天空。天空下,这儿一丛阴绿,那儿一丛阴绿,是槐树,是杨树,是杏树和李树。高举的树冠动辄摇晃起来,仿佛伟人间微妙的手语。它们是乡村的卫士,也是死士,地老天荒地伫立在黄土上,捍卫着一方安宁,清点着人间的幽寂。
       稀朗的犬吠愈发加剧了村庄的宁静,也使它变得更加阔大无边。这时的城市仿佛镶嵌在这无边上的一个梦呓,轻飘而虚幻;豆子想桃子正在干什么,蒲红英正在干什么,恍然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像一条美人鱼,从那迷幻的汪洋跃升出来,微笑着,向他游来,游来……
       桃子!豆子的眼一下湿润了。
       他伸出手去,却只能握住一片天空。他使劲地晃动着它,这条巨大的蓝色的飘带舞动了起来,那边是桃子。
       桃子!豆子叫了一声。
       桃子还没熟。小卫仰头看着他说。
       我知道。豆子按按他的小脑瓜。我怎么不知道?豆子说,吸吸鼻子。
       左下方就是王奶奶家了。一个冥寂无声的小院子。那棵杏树孤独地守护着一窗晦暗的灯光。灯光映衬出一个走动的佝偻的身影。王奶奶大约正在做饭。
       王奶奶家就她一个人?豆子说。
       没有人管她。小卫说。
       你从树上看不到别的人进去吗?豆子提示着他,那个小三?
       小三是谁?小卫问。
       王奶奶的那个干儿子,那个小三?豆子说。
       你是说三叔叔?
       豆子想想,说,嗯。
       他来过,又走了。小卫说,他总是来一下就走,像个鬼。
       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来过?豆子的身子一激灵,差点把两人同时晃下树去。
       记不清,你问我爸爸。他还和三叔叔说了话。可他总是不怎么和我说。小卫说。
       他说我们都是小屁孩,他妈的!小卫恨恨的,把牙咔吧咬出一声。
       豆子看到远远的,老卫低着头向家里走来。他说,我们这就下去吧,让你爸爸看到他又会打你屁股。
       有你在,他不敢!小卫骄傲地说。他抱住树干,哧溜一下,滑了下去。
       豆子在门口迎住了老卫。事情怎么样了,老卫?他问。
       我跟他们说我亲眼看到那家伙又来了,就住在镇上马朝阳旅店里,他们谁都不信。老卫灰心丧气地说,他们总是怕把事情弄大。听说那家伙就是种子站的。
       种子站的卖假菜籽儿?豆子有些纳闷。
       大概只是一个招牌,有些来路是肯定的。老卫说,不然他能捣腾那么多菜籽儿?
       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我是一个人。老卫把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耕耘着。我种了五亩菜,要是还能有一亩的收成,那也高兴了。
       那人叫什么?停了一会儿,豆子问。
       菜头,我们都喊他菜头。老卫苦笑着说。
       上午,人们都站在老卫的五亩菜地边,惋惜地指指点点。地里除了稀稀拉拉的几棵菜苗,多数地方是一片焦黄。老卫蹲在里面,一把一把地抓着那些土,一把一把让它们漏下去。旁边,小卫妈妈也是默不作声。她的脸庞淹渍着一片红润,刚才,这些人还没过来的时候,她抓着老卫又哭又打。
       人们听到田野里忽然传来的女人的哭声,马上就围拢了过来。
       怎么了老卫?他们问。
       老卫低着头,像一个罪人。你们看看他干的好事!他媳妇对人们说。
       我说不要种菜他非要种,你们看看他给我种的这叫菜还是叫豆芽?小卫妈妈捂住鼻子,堵着涌动的酸楚,这让我们娘儿俩还怎么跟他过,你们说说?你们说说!
       你就永远都睁不开你那双狗眼!她又对着老卫说。
       你是不是个男人!她说。
       她那么伤心,简直让人不忍心再看下去。几个女人过去,护在她的旁边,好像很怕她做出什么意外的事,怕她一不小心跑出去,找一口井。
       那口井,已经有两个女人跳进去过了。
       男人们的脖子顿时都有些缩,人群中的刘守卫掏出一支烟。这不能怨老卫,他低低地说,不是那狗日的菜头,咱们怎么会买到假菜籽儿?没有假菜籽儿,这片菜还是好的。
       他也是买到假菜籽儿的人。他要比老卫少些,二亩。
       都是那狗日的!他忽然大起了声,那狗日的!那狗日的!
       那狗日的那狗日的!刘守卫又站起来,前后左右地叫嚣。好像这样很能发泄他内心的不满。他终究也很不满了。
       老卫你真的看到那狗日的在马朝阳旅店?刘守卫说,他要真在那儿咱们就擒住他。
       老卫看着他,不知他为什么这时又这么说。
       他就是天王老子咱们也要揍他一顿!刘守卫把烟摔在地上。
       他就是天王老子,理也在咱们这边!刘守卫捋了捋袖子,仿佛那狗日的已经在他的手下了,他使劲朝地上甩着胳膊,老卫你要是行,咱们现在就去马朝阳旅店,把那狗日的抓住!
       老刘你真的和我一起去?真的相信我了?老卫说。
       真的!刘守卫嘴里迸着唾沫星子说,他就是天王老子,大不了他把咱们收去!通通收上天去!咱们还上了一回天!
       场面一下出现了可喜的变化,女人们禁不住都打量起这些男人。她们觉得自己也是跃跃地振奋,老卫媳妇走到慢慢站起的老卫身后,很疼惜地拍拍他屁股上的土。
       让人们更惊讶的是,那个菜头,不是他们嘴里的,是真正的菜头,忽然跌撞着奔跑过来。像是从天而降地出现在他们所有人面前,摔倒在他们面前。
       你们想怎么处理他?后边有人拍着手说,人们在回头的刹那,都看到,那个年轻人,寸头,他挽着胳膊,皮鞋是锃亮的,眉脸是锃亮的,眼睛是锃亮的。
       你们想怎么处理他?站在那儿,说。
       平哥!老卫张着嘴。
       平哥?人们都张着嘴。
       对,他是平哥。我们家的客人。老卫说,笑得很是自豪。
       人们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老卫和他媳妇。
       要是早知道你们家有个平哥,我就早跟你去。刘守卫拔出烟,给老卫一支,又过去,给豆子塞进嘴巴,给他点上火。
       顺势观察了观察平哥。
       真是一尊汉子!刘守卫小声啧啧着,真是一尊汉子!
       我们要他赔!然后他转过身,手一扬,说。
       对,让他赔!把所有的损失都赔给我们!人们都说。
       我搜过他的身了,他没有多少钱。豆子说。
       你搜我身是犯法的!拱在地上的菜头忽然说,你把我弄在这儿更不对!
       刘守卫过去,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狗日的你菜头还敢说话?狗日的你也不看看今天是谁的天下!
       你再敢动我一根毫毛,你得吃不了兜着走!菜头看着周围一圈虎视眈眈的眼睛,仍然嘴上不软。
       拱在土里的菜头是那么瘦小。他这几天住在马朝阳旅店里,一直等着几个蔬菜大户给他付菜籽儿款。那都是他的老用户,他们之间是有信用的。他几乎预感到了,他们不会那么利索地把钱给他,但他还是不敢出旅店,他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有一笔葬良心的买卖。三十多斤假菜籽儿,在他并不是个大数,但多久了,也没见他们谁来找他的后账,他因此有些小侥幸。
       今天早上,当他听到有人敲门,他满以为终于有一个送钱的来了。没想到,迎接他的却是一只拳头,那一拳就把他打懵了。也把他有可能爆发出来的一点还击的勇气打掉了。
       
       稍后,他才看到那只拳头的主人。我好像不认识你,兄弟你是哪条道上的?菜头捂着胸口。
       黑道!豆子说。
       黑道!他心里笑着,说。
       其实豆子根本不知道菜头是什么样子,他想如果这菜头是个更雄壮的人那该怎么办?但是他既然打定主意要为老卫出这口气,他就一定不能回头。
       他要是斗不了这个菜头他还怎么斗小三?
       豆子边上楼就边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不知是哪一部分不住地抖,抖!他真想这个时候再有一个桃子的电话。
       他腾地跺了一下脚,把松散的拳头紧紧抓回来。同时,也把意志收拢到了一起。
       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在使那只拳头变得饱满,结实,变得刚硬。
       门一开,简直是,豆子想不到,是那只拳头自己脱离了他的掌控,一头野兽的顶撞出去,那么凶狠,那么蛮不讲理,那么敢做敢当!
       一个人,像个刺猬,团缩起来,滚在床角,在他的拳头之下。
       豆子知道自己胜了,终于,这一拳,打败了自己,打开了自己。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有些难受,自己怎么会这样,会是这样一个人?他甚至有些,想暗暗地流泪。
       现在,菜头完全在他们的包围圈中,豆子倒有些可怜他了。那一拳,真是,击在一头牛身上,都会颤一颤的。菜头是这样一个瘦小的人,眉头上锁着皱纹,黄亮的脸上,看不到他想象中的那种诡诈,那种得意的阴暗,他要不是卖了一次假菜籽儿,豆子真不知该拿他当什么人。
       所以,豆子说,大家还是不要动手,打坏了他不是他赔大家,是大家赔他了。
       我有一个办法。豆子说。
       什么办法?人们都看着豆子。
       豆子走过去,把菜头扶起来,把他的衣服拽展,又把他膝盖上的土拍拍:
       我让你看看这片地!豆子说。
       请你好好看看这片地。豆子说。
       你好好看看它们,这还是不是菜地?这还叫不叫菜地?豆子说。
       菜头的目光一截截伸出去,一截截落在那片焦黄上,又一截截往前探伸着。仿佛是,他的目光一束束在往那些不长苗的地里播进去。仿佛是,那不是目光,是一滴滴水,一滴滴沉甸甸的复杂。
       我以前也是农民,菜头忽然说,甩了一下头,一点水汽被他甩了起来。
       我怎不知种地人的辛苦?怎不知,种地人就这点盼头!他的眼里,众人看到,不是水汽,是泪。
       我是忘了!我是让钱把心糊黑了!菜头大声地,像是嚷着,同时,是响亮的一声,啪——是一个耳光。打在自己的脸上。
       我忘了我还尸求是个人!他说。
       我忘了我还尸求也是个纯种的农民!菜头喊着说。
       众人都想不到,豆子也想不到,菜头,这个小小的菜头,忽然,扑通一声,就向地里跪下了!
       又是扑通,扑通,扑通,几声——
       向着地,磕了三个头!
       我还球是个人还球算个人!菜头哭喊着,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庚·被当成了骗子
       这真是个意外。
       菜头会向土地下跪,会给土地磕头,居然!好像,人们一下给这几个动作震惊了,一下是,自己身上的什么被震落了出来,光鲜鲜地摆在那里,受着阳光的烤炙。一下好像,倒是自己理屈词穷了。刘守卫说,唉,算了算了,也算个人了。摇着手。
       豆子呢,却过去把菜头又扶了一把,让他站直在自己身边。
       赔偿的事,我算了一下,也不是数目太大,他说,我们家就是卖菜的,我们家的,蒲红英,红英蔬菜门市你们都听过没听过?老卫、老刘你们都继续看着这菜苗,能长出多少是多少,秋后,我和我们家红英一并来收。不长苗的地方你们都翻翻,种玉米,种杂粮。你们再算出多少损失,也由我们来赔付。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惊讶了。人们一动不动。像许多玉米,站着,一动不动。
       这不行!这坚决不行!菜头离开豆子,站在他的对面,是我首先不是人,一定要我赔才对!况且,我还有钱,我外边还有一些欠账。
       豆子又把他拉到身边,我打了你一拳是不是?他说。
       菜头懵然地点个头。
       我还能让你再和我要回去那一拳?豆子说,笑着。
       菜头说那还是不行,我球的自己不是人,怨得着你平哥?
       豆子把手往高提了提,悄悄握出一只拳。
       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他笑着。
       晚饭是按客人的标准准备的。老卫买了酒,还让小卫妈妈宰了一只母鸡。
       我就说你平哥不是平常人。老卫说。
       平哥嘛。豆子说。
       老卫点着头,是是,平哥,平哥。
       两人好像一下生出一种默契,对视着,把酒分别送进自己的嗓窝,吱儿——异口同声。两张脸,同时被一股叫平哥的正气灌注得暖红暖红。
       豆子说老卫你相信不相信我一个人就能把菜头摆平?
       相信。老卫说。
       错了你老卫,没有你们众人,我弄不了他。我根本没见过菜头,他万一是只老虎,我怎么办?豆子说。
       那你怎么把他扭到了地里,你还打了他?
       人都是气,豆子说,人都是有一股力气支撑着。我的力气是你们,也有别人。
       豆子的脑中闪了一下桃子,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像火苗子,跳着,跳着。他想这时候桃子也该吃晚饭了,她会吃什么?
       别人是谁?老卫奸笑着,别人该不会是你那个蒲公英?
       看来桃子只能是他的一个秘密了,永远都说不出来,永远都藏在心底。豆子想。
       豆子对老卫笑笑,蒲红英他也是不大好说的。
       她叫蒲红英,不是蒲公英。开蔬菜门市。他只是纠正说。
       由蒲红英,一下想到小三。
       老卫你相信不相信我来木马邑就是在你们家住住,吃吃?豆子问。
       不信。老卫这回说。
       那你干什么来了?老卫说。
       我追一个人。豆子看看地上的娘儿俩,压低声,小三。
       隔壁的小三?老卫睁大眼。
       对,你见没见过他回来?
       不怎么见,木马邑差不多快没这号人了。老卫说,听说他一直在城里,也不知干什么。他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豆子又看看地上的两个,不作声了。吃过饭,他把老卫拉到外边的槐树下。
       你说说,他怎么就干不出好事来?他说。
       他老妈就他一个亲人,他还一直不好好孝敬着。老卫说,眼睛瞪着一片虚茫,觉得这小三很是十恶不赦。
       我还听说他常偷着挤人家的牛奶喝。老卫看着豆子的表情,发现自己的话并没有引起足够的惊讶,补充说,他在城里老胡的奶牛场混饭吃。
       有一回,他悄悄问我们谁要奶牛,估计是他想连奶牛也偷出来卖。老卫实在难以忍受豆子怎么会那么不动声色。
       他跟你们借过钱没有?豆子问。
       借过,二百。就是最近。老卫有些沮丧地说,他不知豆子提这些小来小往有什么用,他说要出一趟远门,去二连浩特贩俄国人的皮货。他说这准赚。说,到时候他还我三百都没问题。
       他,那小三,是这么说的?豆子的心狂跳着。
       是这么说的,我倒不在乎他还二百还是三百。老卫呵呵地笑着,他还跟刘守卫借了一百。那天,老刘正好在我家商量事。他站在墙头上叫我,我就过去了,后来老刘也过来了。
       我们都身上没有多少钱,多的话,肯定多借他一些。贩皮毛嘛,好事,这小子终于改邪归正了。老卫说。
       哪一天?豆子紧盯着老卫。
       四五天,或许有一个礼拜,记不清了。老卫打个哈欠,我们不说这些废话了好不好,我困了,明天还要出地。
       这不是废话!豆子大声说,豆子喊着,这让他自己都惊讶。
       他是逃了!他是逃窜了!他是拿着你们的钱亡命去了!豆子大声喊着。
       你小声点,他们娘儿俩都睡了或许。老卫强睁一下睡眼,你说什么他逃?谁,小三?
       不是他是谁?豆子的酒完全清醒了。他一摸,一头冷汗。
       他杀了人!豆子说。
       我不信。老卫笑着说。
       他强奸了一个女孩,一个小小的小女孩,只有小卫那么小!又杀了她!豆子说。
       我不信。老卫笑着说。
       他或许在那边狗急跳墙,还会杀人,豆子叫着说。
       老卫伸出一只手,捂住豆子的嘴,我说他们可能都睡了,你这么一吵,他们还怎么睡得着?
       
       小三是个杀人犯!豆子一把拨开老卫的手。
       他还是个强奸犯!他死死地抓住老卫的手。
       他现在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豆子说。
       小三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老卫嘿嘿笑着,别逗了平哥。
       可你知道,豆子忽然站了起来,狠狠地压住老卫昏庸的脑袋,又把它猛地扳向自己:
       我是什么人,你知道?他说。
       你能是什么人,蒲公英的男人,一个卖蔬菜的女人的男人。老卫笑着,说。
       我是警察!豆子说。豆子简直让自己吓坏了,他说他是警察!
       我是人民警察!但他还是说。
       你是警察?老卫的头稍稍仰了仰。
       我是警察。豆子说。
       可你说你们家是卖菜的?老卫说,老卫一下就站了起来。你还说你要赔我们的损失?你就是这么把菜头放走了!
       原来你是假的。老卫悲愤地说,原来你也是一个骗子!
       你和那个菜头是不是一伙的?老卫一把揪住豆子的衣服。
       我一直把你当一个好人!我还给你杀鸡招待!我还和你坐在这儿聊天!老卫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原来,你也是一个假的,你是个骗子!
       我说过我是个警察了。豆子低声说。
       别给警察脸上抹黑了,我看你也根本不是什么警察,你根本就是个大骗子!比那个菜头更坏更让人恶心的大骗子!
       双重的愤怒怂恿了老卫潜藏的力量,使他的力气变得空前可怕。他紧紧地搂住豆子的肩头,目光却紧急地搜求着援助:
       抓骗子!他陡地大声喊。
       抓流氓!老卫向着后面,向着前面,向着整个木马邑的上空,喊。
       先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小卫举着扫帚,他妈妈左手提着火钩,右手紧握着擀面仗,钻了出来,豆子看到。
       接着,是附近的狗们在狂吠,伴着杂沓的脚步。
       头顶的老槐树,也仿佛要俯冲下来。
       月亮,月亮也只露出半个脸。
       豆子的毛发都倒竖了起来,他的一只拳头飞快地浓缩,飞快地,是一块石头,飞了出去——
       老卫像一件宽大的衣服,从他的身上松脱了,倒了下去。
       撞开门,豆子放脚向面前的大路上跑去,还好,前面一无阻碍,前面就是出村的路。
       豆子飞快地在这条路上跨越了。
       他听到,后面是狗,是人,是铁器和木器撞击地面沉钝或尖锐的声音。后面的天空是闪亮的,火把,手电的光束,不断地把天空割裂开,割裂开,割裂开。
       整个木马邑都铺天盖地而来!
       他的脚步踩着心跳,肉体是个笨重的累赘。
       他完全不知道双腿是受着什么人的指挥,脑袋只是惯性地向前,向前,向前,既是引领,又是推拉。
       他一下就飞上了那片高台,又猛地飞下去,在感觉刚刚抬了下头,他已经又在狂奔之中。
       他感到耳朵已经飞落到了后边,风像刀片一样,又迎面而来。
       他抱着头,他想要是这颗脑袋也随风而去那还有什么指望?
       但是他分明看到,自己的一只手已经飞远了,接着是另一只手,接着是这颗脑袋在努力拔离他;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像一枚树叶飘了起来,又是另一枚树叶。
       鼻子在滚落的瞬间,他使劲地用嘴逮住了它;死死地,再不让它也离去。
       他终于一轻,掉落在地上,像一摊泥水……
       豆子睁开眼。月亮已经在西天了。这是一个什么月亮,凝聚着目光,炯炯的,对着他,笑着,很慈祥的。它伸出一条又一条细细的柔软的手臂,摸着他,摸着他周围的一切,绿地,朦朦胧胧的树,一条袅袅的河床,耳际水声轻轻的喧哗,似乎要把他们铸为一体。
       豆子想起这就是那个水库了,是远离木马邑的地方。
       万马奔腾的声音消隐了,喧嚣的木马邑落潮了,像一个巨大的伞包,徐徐,徐徐,塌落了,扁平了,熄灭在一片静谧中。
       豆子站起来,朝那儿望望,他看到小卫已经睡了,那未来的男子汉正发出均匀的呼吸。老卫们,他们也已经倒在冲杀后的疲累中,他们鼾声雄壮,在梦里依然相互交流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喜悦。明天,阳光会照耀在他们容光焕发的脸上,并伴着他们一路走下去。
       现在离明天还有多远?能想见,它就在前面了。
       豆子试着往前走走,呵——这才发现他的腿有些不利索,低身去看,膝盖上洇着一片血渍。想起这是在跳跃木马邑那个高台的时候弄破的。
       他弯腰揉了揉,又踢了踢,还好,它是坚硬的。
       它带着他,一瘸一拐,往前走去;后来,或许它也不愿看到自己那么矫情,猛地抻直了起来,稳稳的,像一只健壮的皮划艇,划开夜晚深沉的暮气,在这个夏天辽阔的沸热和蚊虫嗡嗡的伴奏声中,一截,一截,一截,一截,接近明天的边界。
       辛·恶战
       蒲红英是在早晨醒来后,发现了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豆子。如果不是他那熟悉的形状,她简直吓坏了,一个人,悄没声息,忽然就躺在了家里,是什么时候?怎么进来?她居然一点都没有知觉。
       豆子,豆子。蒲红英叫着,轻轻推了推他。
       豆子,豆子。她又叫了几声,豆子还是没有回应。
       他睡得那么酣畅,脸舒展开,有一些细微的汗,有一点点瘦了,薄了;他的眉眼笑笑的,仿佛正有一个好梦;双手勾连着,抱在胸口,随着胸口的起伏,凸现出骨节的粗实。
       蒲红英不叫他了,取来一床被子,给他盖上,然后悄悄进行自己的。
       她洗漱完,再次出来看豆子,他还没有醒的迹象,生平第一次给他写了个纸条:
       豆子,我看到你回来了。你睡得真香。起来记着吃东西,我把牛奶热在蒸笼里了,冰箱里有面包,记住,要喝热牛奶。
       然后看着豆子嘟起的红润润的嘴唇,在上面亲了一下,蹦跳着,出来了。
       蒲红英再见到豆子的时候已是午后,他依然躺着,人是醒着的,却不能说话;他整个儿包裹在一片雪白中,只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孔,和微微探在外面的嘴巴。
       却不是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蒲红英一见豆子,就忍不住扑跃着哭了上来。医生护士还有两个警察几人合力,才把她劝出了病房。
       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医务室,蒲红英嚷嚷着,仍然不敢相信,早上,还是一个酣睡的健康的豆子,没有多少工夫,就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雪人”。豆子回来,她还没听到他说一句话。
       她正和弟弟在门市里吃饭,有路过的人见她,说你还吃什么吃,你家豆子被人捅刀子了你不知道?人都在医院抢救了。她简直懵了!饭碗哐啷一声就没了,面色刷白。
       接着,两个警察的电话来了,再次确证了豆子已在医院里的消息,并让她速来。
       蒲红英疯了一般,向医院跑来。
       这究竟怎么回事!蒲红英大声说。
       这究竟怎么回事!蒲红英大声说。
       我们也很难过,看到他已经这样,警察们低声说,刘豆子同志是因为见义勇为才负伤的。
       见义勇为?他?我们豆子?蒲红英实在不能相信,见义勇为这个词能和豆子联系在一起,她忽然冷笑着咆哮,他见义勇为的时候你们这些警察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蒲红英想不通,豆子怎么会勇得起来?有这些警察在身边,他也未必能勇得起来;只有这些警察,他们才能勇也敢勇。
       我们过去的时候,豆子同志已经倒下了,幸好我们还来得及抓住那些歹徒,一个没跑。大个儿的警察说。
       那可是一路黑社会的家伙。但那又怎么样,我们队长一过去,三拳两脚,三拳两脚……小个子的恭维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大个子拿眼梢盯了他一下。
       黑社会?蒲红英的脑袋嗡地膨大了起来。
       全部伏法,一个没跑。他们会在牢里结结实实待上几年,如果证据顺利,他们中的几个说不准要掉脑袋。大个子队长用一种沉定的目光看着蒲红英,示意她根本没必要惊恐万状。
       其实在这以前,豆子同志已经给我们提供了另外几条特别重要的信息,我们的队伍根据他提供的,已经查封了一个黑煤场,去追踪一个强奸杀人犯。队长补充说。他这种见义勇为的精神,我们局准备专门表彰。他往后的安全也完全是有保障的。
       他最后这句话使蒲红英精神一振。她的神智略略有了些清醒。
       
       豆子会怎么样?她眼泪汪汪地转向医生。
       没什么大碍,他很会保护自己。医生用一种温和的男中音说,现在止住了血,一会儿会做几个小手术,再住上一段时间院,他就没事了。
       不过,留几个小小的伤疤恐怕避免不了,看起来可能会比现在丑一些。他保持着足够的微笑,以使这种暖和的色调能传染一些给她。你不会,到时候就不想领这个丑男人回家了吧?
       蒲红英眼底的一道泪,刷地疾驰着,拐入了她死咬的嘴角,一股咸咸的味道从味蕾扩展开,迅速遍布全身。
       她噗哧一声,终于,笑了出来。
       我怎么会不要他我怎么会不要他!蒲红英说。
       他就是变成鬼,我也要在家供着他。要和他日日在一起!她说,却又猛地哭了。
       蒲红英从警察们那儿了解到,获救的是一位叫桃子的理发女,事情也正发生在她那个叫“小十岁”的理发店。她决心去看看这个叫桃子的,她是个什么人,能让萎蔫的豆子那么如狼似虎。
       她找到“小十岁”的时候,理发店没有任何客人,窗户落下了半个,从那半扇窗户钻进去的阳光照在一双纤秀的腿上。她的上半身则隐没在一片阴影里。
       桃子正坐在沙发上,脚下是那盆咄咄逼人的火红的矢车菊。
       她已经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很久了。
       经过一番勘验和证据摄取,作为现场的理发店已经被警察们帮助清理过了。尽管如此,整个店面,依稀是一派战场的痕迹。
       墙上粘着一小片残破的镜子,桌上残留的玻璃碴儿和头发搅混在一起,那把美发椅,上面刀痕赫然。椅背,还有地上,一团,又一团的血迹。豆子的血迹。仿佛温热的蒸腾着他的体息的血迹。
       几次,她都看到豆子从那团血迹上袅袅飘起来,走到她跟前,摸着她的脸,对她说,我没事,我没事的。我就是去医院转个圈儿,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回来咱们还去喝啤酒。这回你也喝。你一定得喝,陪我喝……
       桃子捂着脸,呜啊一声就哭上来了。
       事前没有任何先兆。
       上午,桃子忽然接到豆子打来的电话。那时候,那四个人已经在座了。她正给他们中的一个理发。其他三人则坐在沙发上打牌。他们忽而招呼一声桃子,慢点啊,妹妹,我们谁都不急,你可别先急出了水。又说,妹妹你千万轻点,知道那是谁,那是我们大哥。你要是一个不留神,动了我们大哥的命根子,我们大哥可是要跟你拼命的。
       放浪大笑。
       他们是乘一辆轿车过来的。那辆车就停在门外,车门向这边敞开着。
       别的客人一进来,他们就把他们赶了出去。
       他们挥挥手说,滚蛋滚蛋!今天我们大哥包场。
       后来,他们干脆连话都不想说了,每当有人进来,只要触到他们的眼神,生怕自己开溜得慢。
       接着,有一个出去,提回了许多啤酒,他们说,大哥,先歇歇,攒攒力气,一会儿才要费力呢。这位妹妹可比那些都水嫩得很。
       他们称作大哥的捏住桃子的手,让她停下来,说,尸求的几个,懂不懂怜香惜玉?怪不得娘们儿都骂你们没人性。一群没教养的!
       桃子挣了挣,大哥的眼睛在她脸上摸一圈,手松了。站起来,过去喝啤酒。
       桃子已经意识到,危险这头魔兽来了。而且,已经向她张开血盆大口。
       没有时间可供她考虑。她悄悄瞅瞅门口,他们已经把沙发拉在了那边。别处,一切都像锁闭了,把她锁在一片幽暗阴森的恐怖中。
       豆子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
       豆子欢快地说,桃子!桃子我回来了,我有一大堆故事给你讲,我马上过去。
       他说话像流水一样,竟不容桃子回一句,就兴冲冲把手机挂了。
       桃子心中一片压抑的惊喜,她既希望豆子来,又不希望他无辜撞上这场灾祸。但是,她根本没有机会把电话打回去。
       桃子接电话的时候,他们似乎才想到,这小女孩并没有完全控制在他们的掌握中,这显然使他们十分懊恼。他们中的一个过来,恶狠狠夺了她的手机,交给他们大哥。他翻看着,由它掉在地上。
       妹子,这么破的玩意儿不配你,完了事,哥给你买一部最新款的。你还要什么,尽管和哥开口。他半阴半阳的脑袋从脖子上长出一截,谄笑着,对桃子说。
       是啊,侍候好了大哥,你还用这么天天摸男人们的脑袋穷找乐?他们讥讥笑着。
       你摸好大哥一个人的脑袋就行!他们说。
       他们中的两个站起来,掏出一条纱巾;在事前,他们大哥已经交代过了,要礼貌地请人家去,不要弄出动静,也不要留下任何痕迹。要让人们有这样一种印象,这小姑娘是风风光光去走亲戚了。而那条纱巾,不过是让她在到达车里的短暂距离内,不发出一点异样的声音。当这两个走向桃子的时候,另外一个甚至开始一笔一画打扫他们吃剩的残迹。
       桃子捂着嘴。桃子知道自己还有最后一喊。她在酝酿足够洪亮的声音。
       变故就发生在这当儿。
       一条人影像一缕烟火,呼地,就纵了进来。门口的沙发都没能阻遏他飞奔的速度,他稳稳地抓牢了那个扫地的身子。前倾的重量迫使那家伙最先倒地。
       桃子。豆子说。
       眼前的情形电光石火映入他的眼帘,并在脑中形成判断。在离桃子半米的地方,豆子张开的两条手臂把另两颗脑袋搂住了,让他们脆利地击打在一起。他又一跃,到了桃子的前面,摆开一个动作,电影中那种经典的武打形象:马步,螳臂,两拳紧握,把桃子紧紧护在身后。
       豆子!桃子哭着说。
       豆子!她已经不知该怎么说了,手握着豆子的肩头,紧紧的,紧紧的。
       门边的大哥知道事情不是那么回事了,慢条斯理从腰后摸出武器,一把短刀,啪地打开:
       小子,知道不知道这刀沾过多少血?他说。
       小子,你现在走开还行!他说。
       小子,看你是真想管闲事了?他说。
       小子,你真是不知道这刀沾过多少血!他说。
       事情是再不容有半点遐思。豆子忽然把桃子往后一推,抓起了旁边的美发椅。
       操你妈的!他喊。抡起椅子向跟前的一个砸去。
       操你妈的!他喊。向跟前的另一个砸去。
       操你妈操你妈我操你妈!椅子带着他飞旋着,狠狠地落在第三个头上。
       椅子却再飞不动了,一条椅腿被大哥死死掐在了手里。
       看着连续倒地的几个,他的面孔扭曲着一种不屑的凶残,但是他并未能一下夺下那笨重的武器,他握刀的手出击了。一下,刺了过去,又一下,刺了过去,又一下,刺了过去。
       桃子看到,背对着她的豆子,直挺挺的两腿间,滴答—— 一滴,血,又是滴答—— 一滴,血,重重落下来;接着是一股,小溪一样,落了下来,重重的。
       豆子!桃子喊。
       豆子!她哭着喊。
       ……你打电话。豆子艰涩地说。
       桃子跑过去,去抓那部破碎的手机,大哥回头去阻止她,这个瞬间,椅子在豆子的掌握中了。
       操你妈的!椅子像风轮一样飞速抡下。
       操你们妈操你们妈操你们妈!豆子喊,嗓子爆发着一种雄性的豪壮。
       豆子哈哈大笑着。
       豆子然后一矮身,倒在地上。
       壬·人
       那么说,豆子给你打过电话,事前?蒲红英说。
       我根本没有机会劝阻他。桃子抹着眼泪说,我的手机被他们拿走了。
       那么,你也知道他一定会来救你?所以你才没负一点点伤?蒲红英说。
       我很想不让他来,可我没有了手机。桃子说。
       他为什么给你打电话?蒲红英觉得有一种东西就要喷薄而出。她吸吸气,把它压住了。
       他说要给我讲故事。他出去过。桃子说。
       可能,就是那些事。她小声说。
       他是我派出去的!蒲红英又压了一下腹部,讲故事?你们可真够浪漫的。她冷笑着说。
       我们?桃子从来没想过,会有另外一个人将她和豆子放在一起看。
       难道会是我们?蒲红英的眼睛立起来。你们是不是早就开始打电话了?你知不知道,那部手机就是我给他买的?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桃子紧紧抱着膀子。
       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要大手术?我还没去看他,他流了很多血,我一定要去看看他。桃子挣了挣,又哭了起来。
       
       我的腿现在还是发软,我试过,但是我站不起来。她低低的。
       你没看到,他抬出去的时候,简直就是一个血人。桃子说。
       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嘴哈哈的。她蜷缩在沙发一角。胸脯颤着。他肯定有话说,可我猜不出他想说什么。
       为什么他来之前,不让他们把你带走?蒲红英又压压顶撞上来的东西,可是这次她没有成功,你难道不知道,他一来,下场肯定就是这样?
       桃子呜呜的,把胳膊抱在眼睛上。
       你有什么脸哭?蒲红英往前坐了坐。
       你不就是为了自己那点清白?蒲红英的眼睛集束着一种锐利的光芒。
       可你们清白吗?蒲红英冷笑着。
       我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桃子抬起头,哀哀的,已经看不出她的眼睛了。
       医生怎么说,他的血呢,他的血止住没有?她说。
       你没看到他抬出去的时候,全身都让血浸透了。桃子说。
       他为什么会那么奋不顾身来救你?而且,还一下打倒四个?蒲红英说。
       我就想知道他怎么样了,现在!桃子依然哭着。
       动了动,但发现腰上还是没有力气。
       如果是我,他会不会也把他们打倒?蒲红英站起来,走了走。
       你告诉我他怎么样?桃子看着蒲红英,恳求着说。
       他死不了。他死了也有我。蒲红英说,你难道不知道他还有我?
       你敢说,你们就是那么清白无辜?她又坐下来,擦着桃子。她浓重的鼻息像一股股粗粝的风,忽而把桃子的脸颊糙上一下。
       当蒲红英走进“小十岁”,看到沙发上那个端坐的女孩,她就知道,一切都不可避免。她的年轻,美丽,大方,像一根根针,瞬间种进她的心里。
       但她还是不能相信。不相信这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
       这么说,他的那颗脑袋就是你给弄的?蒲红英说。
       这么说,那时,你们就已经交往了?蒲红英说。
       你们究竟干了什么,在一起?他不给我干活,是不是天天就给你干?蒲红英说。
       他给你干什么?几个晚上他不在,是不是都在你这里?你这里是雅静!蒲红英说。
       他没有晚上在过我这儿!桃子大声的,她的嗓子充塞着一种混浊的气息,烟雾一样。她觉得嗓子已经裂出了血。
       那些天,他出去的那些天,是不是都是你们合伙骗我?他根本就在你这儿!蒲红英的鞋跟儿上不断地踩到一些头发,她猛地跺一下脚,猛地跺一下脚。
       他天天跟你鬼混在一起?他还说什么鸟叫?说什么草原?蒲红英说,原来都是用来骗我!
       什么鸟叫?鸟叫是不是你叫?草原是不是你们的被子?蒲红英说。
       他已经,干了你是不是?蒲红英想着豆子那颗光秃秃的脑袋,炮弹似的脑袋。觉得心口被狠狠地剜着。
       那么多天,是不是,你们已经干出了自己的小杂种?蒲红英叫着,说。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桃子说。
       你简直是胡说!桃子忽然又哭了。
       你多大的人,你红口白牙你胡说!桃子哭着说。
       我们是干净的。我们很清白。她觉得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也快没了。
       我们什么事没有,我们是清白的。清清白白。桃子用最后一点力气说。
       你终于肯说你们清白了。蒲红英的嘴角又扯起一丝冷笑,可清白是说得清的吗?
       清白的事,怎么是嘴说能说得清!蒲红英说。
       蒲红英一出来,阳光泼在她的眼里,她就再也忍不住,歪着脖子,哭了上来。
       她站在一个墙角,扶着墙,很压抑地哭着。尽管这样,还是有人过来偷偷观察她,她只好跑着,钻进了旁边学校的厕所里。
       蒲红英哭着想,自己这是什么命?这是什么命?遇到一个蔫豆子,朝事不理,还让他跟别人混在一起了。
       她使劲拍着墙,使劲拍,使劲拍。拍热了手,拍麻了手,一头扎进凉水池,恨不得就扎住不起。
       起来。又是啪啪地拍,啪啪,啪啪。直把心拍软了。拍活了。拍到了眼跟前。
       蒲红英想,豆子都成那样了,他都那样了,他还不知将来是什么样?他再怎么,也不能再责怪他,再折磨他了。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到,自己是爱这个丈夫的,从来就爱,一直就爱,那么爱;他一下是这样高大,是这样脆弱,动一动,就牵得她心疼肝疼肺疼。
       那几天,她把门市交给弟弟,天天守在医院里。豆子稍有动静,她就睁开眼去,含情脉脉看着他,她的目光是柔和的,温润的,饱含着一个女人丰沛的爱的能量。她把所有医院特别知名的护士都辞退了,只要医生进来。病房也被她经过了重新布置,鲜花她要天天换,是白玫瑰,红玫瑰,和那种极稀少的黑玫瑰;为了使空间变得更温暖,她在床前加了一块大大的窗帘,白炽的台灯换成了氖光的;屋顶上,是一抬头就能看到两串千纸鹤的风铃,都是她亲手折的;她还买了一个MP3,豆子苏醒后,播放一些稍微活泼的钢琴曲,睡觉前,则是那种舒缓的小夜曲。
       一段日子后,豆子能进食了。蒲红英立即回去给他煮了一锅乌鸡汤,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说,这最能补血了,要他能多喝一定多喝些。水果,她几乎是一股脑儿把所有上市的品种都买来了,堆在那儿,他要吃哪种,就把哪种剥给他。
       豆子终于从满身的白纱布中一点点剥离了出来,但是他还是不能说话,最残忍的那刀不在别处,就在他的下颌与脖子的连接处。他于是只能靠张张嘴,或者点个头,微笑一下,和人交流。并默默地期冀,这种被包养在一团和气中的日子尽早到头。
       那些天,一直有许多人来看望他,公安局的领导,市县的领导,老百姓,曾经受过罪犯欺压的企业家,家里的亲戚们。没有一次是“小十岁”的主人,他有那么多话想和她说说。
       豆子想,也许她是避讳蒲红英。这样两个人相见,总是不太妥当。也许,她又精气勃勃地开展了新的业务。只等他出了院,他们再畅快一叙。
       其实,即使来访的普通人也都或明或暗已经知道,叫桃子的那个女孩,她已经自杀了,时间就在豆子出事的那天,晚上。用她理发店里的最后一块玻璃,割断了腕动脉。他们还较详细地听说,她身上流的血漫了一地,把地上原来的一切血痕,打斗的痕迹都掩盖了。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听说她瘦小又薄弱。
       对此,病中充满憧憬的豆子诚然一无所知。
       责任编辑 张竞毅
       【作者简介】李来兵,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2004年开始小说创作,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山西文学》、《鸭绿江》等国内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