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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阴暗狭窄的街道
作者:程 青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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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辛被爸爸带到学校里上了三天课就开始逃学,老师追了他几次,看这五岁半的孩子实在是没开窍,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多管。小辛正好自在,成天无所事事地在古城里闲逛。
       古城三个月前开始拆迁,到处能看到搬得空空的房子和拆得只剩半截的墙壁,地上满是碎砖破瓦,街上尘土飞扬。小辛家也在拆迁范围之内,门前的灰砖墙上被人用石灰水刷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外面还套了一个一点不圆的圆圈。小辛的爸爸却没有搬走的意思,小辛不止一次听他跟妈妈商量说要在这里钉死下去,说不定还能再捞到点好处。
       小辛家一共有五口半人,除了他和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个妈妈跟爸爸结婚时带过来的儿子虎子。小辛不是这个妈妈生的,他对亲生的妈妈没有记忆。他听家里的亲戚说妈妈生下他不久就跟人跑了,但是家里的人却都说妈妈死了。平常他们并不提起她,小辛也识趣地不问,他本能地知道这是一个问不得的问题。现在的这个妈妈是他爸爸和妈妈分手之后重新找的女人,也有人传是爸爸和妈妈分手之前就找好的女人。这个妈妈带过来的儿子是她和前夫生的,比小辛大一岁,算是他的哥哥。可实际上虎子没有一点当哥哥的样子,仗着有妈妈护着,他在家里霸道得不得了,什么好事都要先尽着他不说,动不动就要对小辛动手。小辛长得又瘦又小,打架根本不是虎子的对手,吃亏的总是他。虎子有时在这边跟着妈妈过,有时去他爸爸那边过,街上的人把这样的孩子叫做“两边跑”,所以在这个家里只能算半口人。不过这次拆迁爸爸还是把他完完整整地算成了家里的人,不过却并没有因为多出了这么口人占到什么便宜。小辛听到爸爸在家里火气很大地骂娘:“那帮子混蛋账算得真他妈精,一点便宜不让别人占!从他们手上想多抠出一分钱都难,这些披着人皮的东西,我日他们家奶奶的!”
       爸爸发起脾气真是可怕,脸涨得红红的,头上青筋暴起,两只眼珠凸出来,一副要跟人拼个你死我活的样子。不过小辛知道爸爸也就是在家里耍耍威风,出了门他可是一个街上人说的“好好先生”。爸爸是古城中心小学的副校长,也算是古城里的一个名人。他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名人,还总说名人走出去要有名人的派头,所以出门衣服不能穿得太旧,因为穿旧衣服会让人看不起。头发也不能乱,所以他老是对着五斗橱上面的镜子梳头发,还在上面抹上一层亮亮的生发油。
       小辛家的房子是爸爸没当上副校长之前通过请客送礼分到的公房,房子很旧也很小。有好多次爸爸在家里说自己如果当上副校长就会怎样怎样,可是真当上了,房子却还是没有调新的。妈妈好几次催他去跟校长要求换房子,爸爸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好意思一上任就向组织提要求。妈妈听了几回这样的话,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是狗屎糊不上墙,你不敢说我去说!”爸爸赶紧呵呵地对她赔笑,一边说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话劝住她。
       平常爸爸妈妈住南面的房间,爷爷奶奶住北面的小间,虎子不在的时候小辛睡在吃饭的小过厅里,虎子在的时候他就睡到小厨房里。吃饭的小过厅非常小,里面的桌子、椅子、凳子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样样都能折叠的。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家人七手八脚收掉桌子、椅子、凳子,再把靠墙放着的一张折叠的旧沙发拉开来就是床了。小辛望着这一堆折叠的东西,心里不止一次地想要是自己也是可以折叠的就好了,每天晚上收起来往墙根里一靠,或者像衣服那样折得平平整整放进抽屉里,再不就是像晒被子那样晾在一根细绳上就行了,那多省地方啊。虎子长得比他高比他胖,妈妈说厨房太小不能让虎子睡,所以只能是小辛睡。小辛知道跟妈妈是不能讨价还价的,他一顶嘴妈妈就会狠狠地瞪他,他惹她不高兴她大嘴巴就抽上来了,爸爸看着也从来不会拉。所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况连爸爸都是听她话的。
       厨房比过厅还要小得多,而且里面脏得不像样。锅台上结着厚厚的一层油腻,墙上、窗户上到处嵌满了黑泥,一走进去就能闻到一股油哈哈的气味。小辛的床是爸爸不知从什么地方拣来的两个破沙发垫子,他躺下之后手脚不能乱动,一动不是碰到了米缸,就是碰到了水缸,要不就是蹭自己一身油污。有一回他睡着了一只手伸进了放在墙角的腌菜缸里,第二天醒来半截衣袖泡在腌菜汤里,又湿又臭。他刚睡到厨房里的时候爸爸还说这是临时的,没料到这一临时就临时了两年多。这两年里他倒是没怎么长个子,如果他再长高一点躺下去身体就该伸不直了,他就只能像猫那样蜷着睡了。
       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可怜他。奶奶夜里老是睡不着觉,她说人老了觉就少了。她经常在一家人睡下之后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他,眼神幽幽的,有时还轻轻地叹气。没别人的时候奶奶会拉着小辛的手,脸靠得很近地问他:“你睡得冷不冷?”
       小辛喜欢奶奶这么问他,喜欢奶奶用这种心疼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奶奶是疼爱他的,但是奶奶这么一问他就会觉得嗓子眼堵堵的,一句话说不出来。所以他总是不回答奶奶的问题。有一次奶奶又拉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悄悄地对他说:“在这个家我是做不得主的啊!我也是吃人家饭的啊!”他听得似懂非懂,他看奶奶一边悄悄地抹眼睛,心里也跟着一酸。他忽然心疼起奶奶,他想一个做不得主的人还要可怜别人,真是让人难过。
       爸爸对他就完全不像奶奶这样。爸爸从来不会拉住他的手,也从来不会对他说一句疼爱的话。爸爸跟他说话口气总是恶狠狠的,要么是命令他做这做那,要么是呵斥和教训他,好像他是他特别讨厌的人。如果爸爸带着一股冷风向他冲过来,那八成就是要揍他了。小辛经常还没弄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就赶紧把一只胳膊竖起来挡在头顶上,机警地缩起脖子。有几次爸爸看到他这副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因为他不过就是走得急了点。爸爸打小辛是家常便饭,而且他出手特别狠,每回都是劈头盖脸往死里打。小辛被爸爸打怕了,连睡梦里听到他的声音都会突然醒过来。小辛知道妈妈不是自己的亲妈,所以也知道在爸爸这里受多大委屈毕竟他是自己人。虽然爸爸对自己并不好,可他是自己的亲爸,自己就是凭的这层关系才能在这个家里吃饭睡觉的。所以对爸爸他完全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怕爸爸一不高兴就像他威胁他时说的那样把他赶出家门,那样他就只能白天挨家挨户讨饭夜里睡在桥洞里了。小辛不想到街上讨饭,也不想睡桥洞,所以挨打受骂他忍气吞声,爸爸脸色一放晴他就去讨他高兴。
       不过比起妈妈来爸爸就算好得多了。爸爸是打骂都在明面上,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妈妈可不是这样,她有什么话并不直接说出来,她经常看着他犯错,既不说他,也不骂他打他,但千万不要以为就没事了,说不定转眼爸爸就会出面来骂他一顿或者打他一顿。有时候小辛自己都忘记了,妈妈还会翻出旧账来,跟他新账老账一起算。妈妈的记性特别好,什么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尤其是他犯的错误,她没有一件会忘记,而且她三言两语就能把爸爸的火拱起来,任何时候只要她想让爸爸收拾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每次她挑动了爸爸动手自己就站在一边观看,还要说些火上加油的话,如果有街坊来围观,她就会挺身而出上前拉架,说出来的话也都转了风向,句句都是劝大人息怒,替孩子开脱。不知情的人听了都感动她的一片慈母心肠。有一天小辛在街上随便走,听到两个邻居在议论说某某某阴得很,他心里咯噔一下,马上记住了这个词。他想用这个“阴”字形容自己的后妈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比妈妈更阴的是古城里那些阴暗狭窄的街道。尤其是太阳落山之后,街道两边的房子就像两排咬不拢的牙齿,使弯弯曲曲的街道显得更加阴森。小辛不喜欢待在家里,没事总在街上逛来逛去。他从东头逛到西头,从南头逛到北头,那些街道曲折分岔,纵横交错,他走得很熟悉,有时候也很腻烦,但腻烦也还是在街上走,因为他没有别的更有趣的事情可做。每次他走在街上,眼睛总是骨碌碌地四处张望,想在地上发现点什么,最好是能捡到一个大钱包,或者捡到一些好玩的东西。可是他不太走运,只有一次捡到一块水果糖,除此之外没有捡到过什么值钱的东西。平常他捡得最多的是小石子、树叶子再有就是鸡毛和碎瓷片,他都当宝贝一样地装在口袋里。回家之后不是被虎子一把抢过去,就是被妈妈翻着了奚落他是捡破烂的。
       
       有一天小辛又在街上逛,太阳转眼就下去了。他不清楚太阳是落山了还是被云头遮住了。阳光一没有,四处忽然暗下来,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街道也好像变长了。他觉得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该回家去还是继续逛下去。
       就在他犹豫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一个面容慈爱的女人从街的另一头走过来,他顿时就被她吸引住。等她走近之后,他悄悄地跟随在她后面,就像一个小尾巴。他不知道她有多大,也不清楚她算不算漂亮,只知道她的脸和衣服非常干净,干净得简直不像是这个镇子上的人。她穿一件可身的小棉袄,衣服软软地贴在身上,小辛忍不住想她的身体也一定是软软的。他很想上去拉她的手,可是他不敢。他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心情跟着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一直走到一座房子前。
       这就是她的家吧?他这样想。
       他看着她走进院子,然后进了房子。
       他站在街对面,躲在冬青树后面远远地望着她。
       她家的围墙很矮,他能看见她家的房子和房子前的小花园。他看到她回家之后就坐在窗口做起了针线活,他看不清她是在绣花还是在缝衣服。他离得太远了,他只看得见她低着头坐在窗口,手里拿着针和线。他觉得她很好看,看得他都入迷了。冬青树下的泥地是湿的,他醒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布鞋都洇湿了。他觉得心头有一种甜甜的东西顺着喉咙升上来,就好像刚吃过糖一样。
       天黑了,他看着她家亮起了灯。他知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家了,不然妈妈又要骂。
       他沿着黑暗的街道往家走,还没进家门远远就听见妈妈在屋里嚷。他用手指堵上了耳朵,但是骂声还是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想着刚才见到的那个女人,心里很难过。他想自己怎么就没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妈妈呢?
       拆迁很快就拆到这条街上了。街口头一家的水果店房顶已经被掀掉,水果店里亮堂堂的。小辛平常最喜欢光顾这家店,不过他只是看,从来没买过。他口袋里最多的时候只有两分钱,在这个店里没一样东西买得起。水果店的店主大鸭梨不爱做小孩子的生意,只要看见摊前站着流鼻涕的脏孩子马上就像轰苍蝇一样毫不客气地赶走,连他们多看几眼都不准。每天一开门他做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把一筐一筐新鲜的瓜果搬到店门外摆着,小辛走来走去看见那些好吃的东西总是忍不住咽口水。现在大鸭梨用不着再把那些瓜呀果呀一样一样搬出去了,它们全都暴露在没有屋顶罩着的天光里。
       中午时分小辛经过水果店门口,看见大鸭梨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拆房子的两个工人在乱骂。他嗓门很高,唾沫星子乱飞,招得好多人看热闹。小辛用力挤进人堆里,看着大鸭梨一边诉苦一边骂娘,幸灾乐祸地觉得开心。
       他看得忘记了吃饭。等他鞋上沾着厚厚的白灰回到家,家里中饭已经快吃完了。桌上两碗菜见了底,只剩下碗底下汪着的一点汤,是什么菜都看不出来了。小辛赶紧自己去盛了碗米饭往嘴里扒,他看见妈妈脸拉得长长的,脸色很难看。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她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小辛心一沉,知道她又要开始了。
       “吃我的用我的,啥忙都帮不上!”她又恶声恶气地说了一句,坐在小凳子上翻着报纸的爸爸皱着眉头说她:“你烦不烦啊?”
       妈妈马上扭过脸去回敬道:“嫌我烦你不会不跟我过呀!”
       爸爸阴沉下脸说:“说说就不上路子了!”
       妈妈一脸鄙夷地说:“人家都是男人养家,你挣一份钱算算有几张嘴跟着吃饭?我不吃你的不喝你的,还给你们家做事,侍候了老的侍候小的,忙完了家里的忙家外的,我是你家雇的长工啊?”
       爸爸不说话,把手里的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
       小辛明白妈妈不完全是在骂他。他悄悄扭过头去看一眼爷爷和奶奶,他们坐在北屋的床沿上,两个人都低着头,一声不吭。
       晚上小辛刚躺下,妈妈就走了进来——实际上她并没有走进来,厨房里根本没有她插脚的地方。她站在厨房门口,伸手拽了拽被角,声音很响地问他:“你都睡不直吧?”没等他回答,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外面的人还当我不心疼孩子,我有这个心还要有这个力才行啊!”
       小辛知道她是故意的,她这么说是想撵爷爷奶奶走。其实她想撵他们走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亲耳听见她对爸爸说让你家的两个老东西滚蛋,还有比这更加难听的。当时他很吃惊,原来她不愿意爷爷和奶奶跟他们住,可是平常他看到她对爷爷奶奶也是笑眯眯的,她还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孝顺儿媳妇!小辛心里很可怜爷爷和奶奶,他假装睡着了,不搭腔。
       妈妈还在喋喋不休地跟他问长问短,突然爸爸在里屋声音很大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马上停止了说话,房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这一夜家里特别静,连喘气和打呼噜的声音都听得见。
       小辛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眼前的景物渐渐地清晰起来。
       他看到窗外的天放亮了,赶紧穿上鞋走出了家门。他走在古城的街道上,脚步又轻又快。
       他心情急切地直奔那个女人的家。穿过她家房子前的小花园他看到她种的那些花都开放了。他一眼看到那个和气的女人正站在门口朝他笑。他加快步子朝她走了过去,真想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他和她面对面坐在廊下的小竹椅里。她望着他,眼睛里全是笑意,好像看着自己心爱的宝贝。他也望着她,痴痴地笑,心里甜甜的。
       她的衣服特别干净,她的手也特别干净,她的脸也特别干净,干净得都好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她的一切都让他羡慕。
       她说话的声音很温柔,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他记不清她对他说了什么,他只记得她的声音那么亲切。
       他心里暗暗地想:她能摸摸我该多好啊!
       一阵风吹过来,他的头发乱了。她伸出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抚摸了几下,把他的头发捋平了。
       他激动得一颗心怦怦跳起来。
       他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容易。
       房子眼见快要拆到隔壁的李老四家了,现在骂骂咧咧的不再是水果店的大鸭梨了,而是开五金店的李老四。李老四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有钱人,他家的房子又大又气派,外墙粉刷得白晃晃的,比谁家的都气派。只要有人夸他家的房子好,他总是得意扬扬的,一点也不假装谦虚,他会龇着大板牙顺着人家的话茬自吹起来:“我们家的房子只要长眼睛的一眼就能看出好来,你们去找找这条街上哪还有比这结实的房子?连墙就要比别人家的厚出好多呢!”
       可是房子再好也一样要拆。好多人都跑来看热闹。有人冷嘲热讽地说倒要看看李老四家的墙是不是真的比别人家的厚。
       李老四的老婆、儿子、丈母娘都早早起来忙着收拾东西搬家,两个小舅子也赶过来帮忙,只有他本人不慌不忙的。他抱着胳膊站在人堆里,就像是一个看热闹的局外人。他说话的口气也像是一个局外人。他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嘴里嘟囔着:“这是能住几辈人的好房子啊,也这么说拆就拆了呀?不过老话说得好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是不拆这房子,我们也没机会住新的。拆吧,拆吧,你们拆了我也就省心了!”
       小辛夹在人群里听他这么说,心里有点替他难过。
       李老四的家搬得拖拖拉拉的,一天搬一点,一天搬一点,好多天过去了才搬了一半多。拆房子的人等得心急火燎的,每天都上门来催,有时一天要来好几趟。李老四不像一开始那样骂骂咧咧和嘟嘟囔囔的,相反他脾气变得相当好,看见来人总是笑眯眯的。他给他们端茶敬烟,热情得很。那些人来的次数多了,到他这里走顺了脚,有时候没事也会拐过来坐上一会儿,跟他东家长西家短地聊闲天。李老四是个能说的人,年轻的时候常出门,见识也比一般人不同,那些人也都喜欢听他说话。小辛最喜欢凑热闹,现在家门口总是围一堆人,他心里乐开了花。一看到他们扎在一起抽烟喝水,马上搬个小凳子凑过去,他们说什么他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李老四家总算搬得差不多了。家具一件件抬走了,里面七七八八的东西所剩无几,几大间房子空荡荡的。
       
       小辛把这几间空了的屋子当作山洞,开始在这里探起宝来。
       他东翻翻西找找,想挖掘到好玩的东西。他在墙角翻到一只旧藤条箱,大半边已经浸水发霉了。他掀开箱子盖,里面有一些旧书旧报纸,还有几个写过字的旧本子,他扒了半天扒出一颗玻璃球,他把玻璃球上的尘土在衣服上擦掉,发现竟然还是一颗有彩色球心的玻璃球。他握在手里,心里美得不得了。
       突然,虎子进来了。虎子是个眼尖的人,他看见了小辛手里的玻璃球,态度蛮横地要他把玻璃球给他。
       小辛不肯,他二话没说就扑上去抢。两个人扭打起来,最后是虎子占了上风,他扒开小辛攥得紧紧的手把玻璃球抢走了。
       虎子抢到了玻璃球得意扬扬地跑了,小辛很懊丧,蹲下身继续在墙角里翻。他听见虎子在窗户外喊他,他低着头不理他。虎子一声比一声高地叫他,他不能再装得听不见了。他抬起头,看见虎子的一张大胖脸正从窗户外头伸进来,用比胡萝卜还粗的胖手指指了指窗台朝他贼贼地笑。他抬头一看,窗台上斜斜地放着李老四的一双皮拖鞋。这双皮拖鞋可是李老四的宝贝,一年至少有三个季节他穿在脚上风光十足地到处走。古城里再没有谁有这样一双皮拖鞋了,李老四算是独一份。现在这双皮拖鞋就摆在眼前,周围又没有别人,虎子向他招手,贼贼地示意他拿走。他果然就动心了。他走过去,和虎子一样警觉地四下一看,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不过他还是害怕,没敢伸出手。
       虎子却毫不犹豫地把两只拖鞋鞋底一合,麻利地藏到自己的衣摆底下。他把小辛一拉挡在自己的前面,两个人迅速地冲回了家。
       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他们一头扎进他们的房间里,还插上了门。奶奶看见他们两个一阵小风似的跑回来,追过来问道:“你们又在闯什么祸哪?”他们一句话不说,躲在房门背后捂着嘴偷偷地笑。
       虎子飞快地甩掉了脚上的旧球鞋,光着两只脚丫子伸进了李老四的皮拖鞋。他试试探探地在屋里走了几步,摆出李老四的八字脚,还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抽烟的动作,小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辛叫他把皮拖鞋脱下来让他穿穿,虎子不肯,他就伸腿绊了他一下。虎子差点跌一个嘴啃泥,站稳脚之后一拳打在小辛的胸窝里。小辛也不示弱,抬脚就给了他一脚,正好把他一只脚上的皮拖鞋给踢了下来。
       小辛抢到了这个战利品,马上脱掉了露着脚趾头的破鞋子,把一只脚伸进了李老四的皮拖鞋里。脚刚伸进去的一瞬间他真形容不出那种舒服的感觉,他以为拖鞋是硬的,没想到那么软,他以为皮子是粗的,没想到那么细。脚板心贴着皮拖鞋凉凉的、滑滑的,最来劲的是皮拖鞋穿在脚上那叫气派。他穿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学着李老四的样子背着手,下巴壳尽量往前伸,一副牛皮哄哄的样子。虎子趁他不注意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扫堂腿,又把那只皮拖鞋抢了过去。
       两个人打也打了,玩也玩了,最后想把皮拖鞋藏起来。可家里地方实在太小了,他们不知道该把这件宝贝藏哪里才保险。最后他们不约而同看中了衣橱的后面,藏好之后他们拉钩发誓不告诉别人。
       他们两个从来就是敌对双方,在赃物面前第一次结成了战友。
       当天晚上,爸爸不知怎么就发现了他们藏的这件宝贝。他把皮拖鞋狠狠地摔在他们面前,用打雷一般的声音问他们:“这是你们谁干的?”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妈妈也虎着脸,在一边凶巴巴地瞪着他们。
       小辛和虎子吓得不敢说话。
       爸爸气急败坏地吼道:“都不说是不是?不说话就是你们两个人都有份!”
       他抡圆了胳膊劈头盖脸扇了他们几巴掌。
       打过之后他问他们:“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偷窃行为?”他提高了嗓门说,“好啊,我在外面教书育人,自己家里倒出了两个贼,你们让我怎么出去做人啊?”
       妈妈也生气地骂他们:“你们这两个小畜生,我们为你们操碎了心,你们不做正经事也罢了,还出去偷东西,你们不要做人我们还要做人呢!”
       骂完也抬手给了他们一人两巴掌。
       小辛和虎子两个都捂着脸低着头。爸爸不肯放过他们,逼着他们把皮拖鞋给李老四送回去,还要他们向李老四赔礼道歉。两个人都扭着身子不肯去。爸爸见叫不动他们,火气又蹿起来,又狠狠地扇了他们几巴掌。
       妈妈一看爸爸这次下手更加狠辣,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肥大的身子挡住自己的儿子,推着他说:“爸爸叫把东西还回去,怎么还站着不动呀?”
       她转过身一把拉住小辛的耳朵,尖着嗓子骂他:“你有胆做贼,没胆认错,啊?走,你跟我到李老四家赔礼道歉去!”
       她一使劲就把小辛像抓小鸡一样拖到了隔壁。
       李老四家没一个人在,大概都到新房子那边去了。街坊四邻听见吵闹声都凑过来瞧热闹。妈妈一看有人来围观,骂得更起劲了。不过她骂的只是小辛一个人,话里一句也没提到虎子。她一边骂还一边顺手给他几下。小辛尽管挨过无数次的打,可像这样被当成一个贼在这么多人面前示众还是头一回。他又羞又愧,还有说不出的委屈和气恼,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一哭邻居们都变得活跃起来。有好几个人站出来劝架。他们当中有人替小辛向妈妈求情,也有人帮妈妈说小辛,还有人里一句外一句的,分不清到底是向着谁的。妈妈被人拉住了,不好再动手,就悻悻地回家了,不过她嘴里的骂声一直没有停。
       突然,一直在屋里没出来的爸爸走出来,他挤过围观的人,拎住小辛的一只胳膊把他拽到家门口,怒气冲冲地用膝盖把他的小腿狠狠地一顶,他扑通就跪倒在地上。爸爸一转身把虎子也拎了出来,同样把他的小腿狠狠地一顶,他也扑通跪倒在地上。爸爸黑着脸对他们吼道:“你们两个给老子丢脸,老子就罚你们在这里跪着,我不叫你们起来不许起来,看你们下次还敢不敢了!”
       说完他进了屋,重重地摔上了门。
       妈妈没有露脸。
       小辛心里竟然好受了一点,他觉得爸爸这样多少还公平一点。
       他和虎子并排跪在门前的砖地上,围观的人看了一会儿没有什么新节目就渐渐散了,各自回家去忙晚饭。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一轮黄灿灿的大月亮挂在两条街的屋檐间,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张香喷喷的饼。小辛和虎子都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他们都闻到了家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可是却没有人出来叫他们进去吃饭。虎子终于忍不住了,手捂着眼睛呜呜地哭起来。小辛被他一哭鼻子也跟着酸酸的。不过他没有哭,他知道哭是没用的,弄不好又遭一顿打。
       虎子哭着哭着声音就大起来。他好像是豁出去了,放开了嗓门,哭得高一声低一声的。他一半是哭一半是嚎,很快就把嗓子喊哑了。
       家里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妈妈胖大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虎子哭得更加委屈了。
       妈妈走过来,一把薅起虎子,嘴里骂道:“谁让你不听话的?知道不知道罚你是让你长记性!”
       她拉着虎子的胳膊把他带回了家,一眼都没有看旁边的小辛,好像根本就没他这个人。
       家里的门又关上了。
       小辛被孤零零地留在黑暗里。他又冷又饿,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泪眼蒙眬之中他回头看一眼自己家紧紧关着的门,门缝和窗口透出来的灯光变成一根根的金针刺进他的眼睛。他心里很绝望。他难过地想:爷爷怎么不来救我呢?奶奶怎么不来救我呢?可是他心里清楚爷爷不会来救他,奶奶也不会来救他。他知道他们都害怕爸爸,也害怕妈妈,他们不敢这么做。
       他一个人在家门口跪着,想着他们都坐在暖暖的屋子里,坐在灯光底下,眼泪就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天空飘起了雨丝,他抬头去看,又圆又大的月亮不见了,天漆黑漆黑的。雨很快下大了,雨丝又细又密,落在地上却只有很小的一点沙沙声。他想他们在家里肯定是听不到的,他们不会知道外面在下雨。
       他的头发被淋湿了,衣服也湿了。他忘记了饿,他冷得直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开了,一道灯光照在他身上,爸爸余怒未消地对他叫道:“你想跪一辈子啊?还不给我滚回来!”
       
       他想站起来,可是腿不听他使唤了。
       爸爸看他一副落汤鸡的模样,才知道外面下雨了。他“呀”了一声,催促道:“还不快点啊!”
       小辛慢慢地蹭进门,生怕爸爸冷不丁再给他几下。爸爸只是恨恨地搡了他一把,不过没有再打他。
       小辛脱掉湿衣服躺到床上,心想这一天总算是熬到头了。
       睡梦里他感觉到有一只粗糙的手在摸他的脸。他费劲地睁开眼,看见奶奶正对着他抹眼泪。
       看他醒了,奶奶压低了声音悄悄问他:“你饿吧?”
       她摸摸索索地把半个硬邦邦的面饼塞到他手里。
       奶奶把嘴唇凑近他耳朵,轻声说:“不是奶奶不管你,奶奶管不起你啊!”
       她的眼泪在脸上弯弯曲曲地淌下来。
       他伸出手指替奶奶抹眼泪。
       奶奶俯下身,声音很低地说:“快把饼吃了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他听话地点点头。
       他吃了饼很快睡着了,然后就做起梦来。他的梦里没有下雨,天气好得很。他穿过古城四通八达的街道,高高兴兴地去了那个女人家里。
       那个女人坐在廊檐下的藤椅里,正在那里等着他。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柄圆圆的扇子,扇子上面画着花朵和蝴蝶。她穿着一条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裙子,那条裙子就像降落伞一样蓬开着,他觉得她就像是从一棵卷心菜里长出来的一样。他第一次发现她那么漂亮,就像池塘里盛开的水莲花。
       好像她知道他饿着一样,她进屋去端给他一碗金灿灿的蛋炒饭,又端给他一碗热腾腾的豆腐汤。
       在梦里他吃得很香甜。蛋炒饭香喷喷的,豆腐咬上去肥肥的,就像肉一样。他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也从来没有这样心满意足过。
       李老四家很快就被拆得光剩几堵墙了。很快墙也被拆得差不多了。
       李老四家有一面墙和小辛家是紧邻的,实际上是两家合用着一堵墙。拆房子的人还在不停手地拆,没有放过这堵墙的意思。一直在屋里坐着的爸爸实在看不下去了,用手拍了下桌子,大声对他们说:“再拆就把我们家也拆了!”
       拆房子的人嘻嘻地笑,在上面说:“早晚不都得拆啊?”又说,“我们是磨盘上的磨——听驴的!你跟我们说拆不拆是没有用的。”
       爸爸气呼呼地出门去找人了。
       回来的时候他拉着一张脸。进了家门他大骂李老四不是东西。他非常生气地跟妈妈说管事的派人去叫李老四来两家当面说清楚,他居然端架子不来。后来总算来了,开口就说那堵墙那么厚,一看就是他家的。
       “真是混蛋一个!”妈妈一听就骂起来。
       爸爸说:“我对他说你说这墙是你家的,你家是私房,你得拿出这堵墙是你家的凭证。他拿不出来,口气还那么硬,真不是东西!我一生气就走了,跟他们实在是没话说!”
       妈妈大骂李老四是个见利忘义的奸商,是这条街上少有的黑良心的东西。她还数出李老四做过的好几件欺骗顾客的缺德的事情,证明这堵墙肯定不是他家的。
       爸爸愤愤不平地说:“你说他跟我们争这堵墙有什么意思?他家都赔完了,字也签过了,家也搬走了,他就是争到了手别人也不会再补他什么了。我们跟他做邻居也有好几年,他连这样的顺水人情都不会做,你说这人还懂不懂一点事啊?”
       妈妈一个劲儿地点头附和,一边用狠辣难听的话骂着李老四。
       小辛想起前些天就因为李老四的那双害人的皮拖鞋自己和虎子还挨了打,他听爸爸妈妈在骂他,也不管他们骂的是什么,就是觉得十分解气。
       突然小辛在家门口张望到一群人向他家走过来,仔细一看是那帮拆房子的人,里面还夹着李老四。他赶紧向爸爸通风报信。爸爸马上怒气冲冲地从屋里出来了,小辛机灵地躲在他后面。
       一个脸上有麻子的人老远就朝爸爸打招呼,进门之后他很和气地说:“我把人都给带这儿来了,呵呵,你们两家赶快协商好,有纠纷当面解决,有话好好说,不能耽误了我的工期。不瞒你们说拆这条街比计划已经耽误了半年多!”
       李老四脸上笑眯眯的,马上表态说:“我们没有纠纷,街里街坊的,长的一起住了几辈子人了,短的也一起住了好几年了,这点子小事算什么?”
       爸爸也跟着表态说:“我也不是要争这堵墙,早晚都是拆。主要是我们家的问题你们还没有给出最后的答复,这墙一拆,我们家有一面就露在外头了。”
       麻脸的人皱起眉头说:“这堵墙是作了价的,我问过了,是算在李老四家这边的。他家都拆光了,你让我们单留下这堵墙,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
       爸爸一脸无奈地说:“我们家还没有搬,你们总不能让我们一家老小住在缺一面墙的房子里吧?”
       没等麻脸的人说话,李老四忽然笑着说:“上个茅坑的工夫你们就把我喊出来两次了,我放着买卖不能做。要我说这里其实没有我什么事。我来说句公道话,你们先不要拆这堵墙,只当是我借给他家用好了!”
       麻脸的人想了想,哼哈着说:“熟人熟面的,那就先不拆了吧。”
       小辛听到这句话,松了一口气。
       麻脸的人一挥手,那帮子人就跟着他走了。
       爸爸好像忽然反应过来,自言自语道:“这么说这面墙还是算给了李老四家啦?”
       妈妈听到他自己跟自己嘀咕,大声催他:“那你还不快过去跟他们说清楚?”
       爸爸看他们已经走远了,有点泄气地说:“我都跟他们说过多少回了,要能跟他们讲清楚,还用扯这么些淡?”
       妈妈鼻子里哼一声,没再说什么。
       蹲在门口的小辛讨好地问爸爸:“没事了吧?”
       爸爸回过头狠狠地对他吼了一嗓子:“你给我滚一边去!”
       小辛吓得赶紧跑出了家门。
       夜里一家人熄灯睡觉了,小辛听见爸爸和妈妈在房间里吵开了。
       他们先还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的,吵着吵着嗓门就放开了,难听的话也一句顶一句地骂出来。
       妈妈骂爸爸:“你就是个没用的人,人家两句话轻轻松松就把一堵墙说到自己家里去了,你倒好,不争不抢就认了!面子先不说,你还算是个有头脑的人呀?”
       爸爸回骂她:“你有头脑你怎么不站出来说?你他妈的就会放马后炮!”
       妈妈用奚落的口气说:“我是男人啊?我裤裆里要是长了那东西还用你操心!”
       爸爸分辩道:“这件事不是一直是我在外面跑吗?用你操心了吗?”
       妈妈说:“你跑得怎样呢?还不是啥也没有跑下来!你也是个堂堂大男人,让那些不入眼的人欺负,别人也跟着你没脸活!”
       爸爸气急地吼道:“没脸活你就去死!”
       妈妈也气急地吼道:“要死你先死!”
       跟着就发出了摔碎东西的声音,小辛听不出摔碎的是瓶子还是杯子,那种声音在夜里听上去十分刺耳,让他胆战心惊,他用被子蒙住了头。
       第二天一早他醒过来,发现家里特别亮。他一看原来紧挨着李老四家的那面墙已经被拆掉了。他听见爸爸和一个男人正在门外说话,两个人嗓门都非常高。
       爸爸:“有你们这么干的吗?”
       男人:“不是我们要这么干,是上面让我们这么干的。”
       爸爸:“房子少了一面墙,你让我们怎么住啊?”
       男人:“反正你们不是也要搬吗?”
       爸爸:“谁说我们要搬的?跟你这么说吧,我还没打算搬呢!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我们的问题没有最后解决我们是不会搬的。你说说现在这个样子让我们一家老小怎么住啊?”
       男人:“那你们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爸爸:“房子要是塌了你们得负责!”
       男人:“房子塌不了!再说就是真塌了我们也管不了,我们只负责拆!”
       爸爸:“你们这是不讲理!”
       男人:“我们没有不讲理!早就通知你们搬家了,你们不肯搬,做人要凭良心!”
       爸爸:“我们不搬就是我们做人不凭良心吗?我们要有地方搬才行啊!我们学校没有房子再分给我了,给的那点拆迁费连租个比这房子不如的也不够啊,你们让我怎么办啊!”
       男人:“自己想想办法吧,谁家不都是这样的?”
       妈妈突然插话说:“这日子是没法过啦!”
       她说了一大堆的话,嗓门又高,话又快,说得那个男人哑口无言,一句也回不上。爸爸把她拉了回来。外面的吵闹停止了。
       
       小辛爬起来,妈妈很不耐烦地叫他择菜去,嘴里嘟囔道:“杂七拉八这么多口人,只剩三堵墙了,还赖在这里吃大户,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的,我命就这么苦!”
       家里的人都听见了,但都不吭声。
       傍晚小辛从外面回到家,他走进北面的房间,里面空空的。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扫得干干净净,爷爷和奶奶都不在了。
       他叫一声“爷爷”,又叫一声“奶奶”,没有人回答。
       妈妈很不耐烦地朝他说:“你喊什么喊?他们回乡下去了。”
       小辛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回来。如果早点回来他就能见到爷爷和奶奶了,他就会拦着不让他们走了。他舍不得爷爷走,更舍不得奶奶走。
       他一个人伤心地走出了家门,在晚霞的余晖中向那个女人的家走去。他心里沉甸甸的,有好多的委屈和苦恼。他真想马上见到她,在她的怀里哭一场。
       他到了她家的门口,看见她家的门紧闭着,还上了锁。他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他站在门外等,等到天全黑了,她还没有回来。
       远远近近的人家都亮起了灯,她家却是漆黑一片。
       他等了又等,还是没有等着她。
       他沿着昏暗的街道往回走。
       他怕再见不到她了,他怕她也像爷爷奶奶那样走了,心里难受得不得了。
       雨一天下到晚,淅淅沥沥的,没有停的时候。小辛听到街上的人在说“天漏了”,他相信天真的是漏了,这雨恐怕再也不会停了。
       爸爸一大清早就出门了,没多久他胳膊底下夹着一卷塑料布回来了。他叫小辛和虎子帮他扶着梯子,把塑料布钉在没有墙的那一面,看上去好像是挂了一个大门帘。
       钉完塑料布之后爸爸很得意,站在外头欣赏。嘴里还横横地说:“走着瞧吧,看看谁狠过谁!”
       塑料布挂上没一会儿就来了几个人催他们搬家。他们没一个走门的,都是一撩塑料布就进来了,好像那真是一个大门帘。
       这几个人长得五大三粗,样子都很凶。进屋之后他们就一迭声地嚷着快搬快搬,还威胁说再不搬就要强行拆除。爸爸脸上强挤出笑容,尽量平静地对他们说:“我们不是不搬,你们把问题解决了我们立刻就搬!”
       他们中块头最大的一个人说:“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呀?拆迁费不是给你们了吗?”
       爸爸说:“太少了!”
       那人说:“你想要多少啊?”
       爸爸说:“至少再加五百块。”
       那人叫起来:“五百块?你这破房子总共还不知道值不值五百块!”
       爸爸说:“那你们就别叫我们搬!”
       那人黑了脸,冷笑道:“你这是讹诈呀!知道不知道你这是无理取闹?”
       爸爸也冷笑道:“你知道‘讹诈’两个字怎么个写法吗?也敢在这里班门弄斧!”
       那人顿时脸涨得通红,高声嚷道:“我们是来让你搬家的,不是来跟你瞎扯淡的!再跟你们说一遍,你们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别让老子做出难看的事情来!”
       说完带着那几个大汉扬长而去。
       人一走爸爸和妈妈就凑到一块商量。爸爸这一回态度十分坚决,他拍着桌子说:“我把话放这儿,不加五百块钱我们死活不走!”
       妈妈点头说:“就是啊!五百块钱还是便宜他们的。我们就不搬走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办,还能把我们赶到街上去?”
       爸爸说:“就是啊!我们现在就是多争一分是一分。这回一定要跟他们斗到底!”
       小辛在边上听得十分振奋。
       当天下午那几个人又来了。他们还是把塑料布一掀就横着肩膀进来了,没一个人是从门里走的。他们鞋子上沾满了泥水,把家里踩得又湿又脏。
       那个大个子的男人这回没有高声大嗓地说话,而是一进门就十分客气地对爸爸说:“原来你是学校校长啊,我刚才听说的,不好意思,失敬失敬!”
       爸爸突然有点羞涩,客气地请他坐,自己也拉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笑眯眯地解释说:“我不是校长,我是副校长。”
       那人大手一挥道:“嗨,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嘛!”又说,“我最崇拜的就是你们这些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啦!”
       爸爸转过脸,对站在一边的妈妈吩咐说:“还不快点去泡茶来!”
       妈妈忙忙地去厨房里烧水泡茶。小辛和虎子也跑过去帮忙,两个人一杯一杯地把热茶端到桌上。
       那人说:“老师家就是不一样,连小孩都教育得这么懂事啊!”
       跟他一起来的那几个人附和说就是就是,个个都是眼睛闪着亮光地看着小辛和虎子。
       小辛很少有机会被人夸奖,被人用这种目光看,心里美得不得了。
       他们喝着茶,一边和爸爸攀谈起来。主要是那个大个子的男人和爸爸说,别的人都竖着耳朵听。
       小辛也竖着耳朵听。他发现他们不像平常那样说话,他们的话里有好些他听不懂的,他很服气,也很羡慕。
       那人说:“校长啊,你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在我们这个古城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是久负盛名啊!”
       爸爸脸上露出谦虚的笑容,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那人说:“没想到能和你认识,真是三生有幸啊!”
       爸爸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说:“欢迎大驾光临陋室,蓬荜生辉!”
       那人嗓子里咕噜了两声,看来是接不下去了。他嘿嘿一笑,换了平常说话的口气说:“拆迁的事情都是上头定的,我们只不过是听喝的,让做啥就做啥,多有得罪,还请校长包涵。”
       爸爸诚恳地说:“我理解你们,大家谁也不容易。”
       那人竖起大拇指,对跟他一起来的那几个人说:“你们听听,校长多高的境界啊!”
       爸爸感慨地说:“如今这个社会最缺少的就是悲悯了!”
       那人做出赞同的表情说:“你说得太对了!真是‘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哪!”
       爸爸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油亮的笑容。
       那人把爸爸拉到一边,好像要避开众人一样。他压低了声音说:“我跟你说,拆迁费能加,不过加不了太多。”
       爸爸“哦”了一声,好像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有点反应不过来。妈妈在边上飞快地接嘴问道:“那到底能给我们加多少?”
       爸爸似乎很不高兴妈妈插嘴,他不满地看了妈妈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人对妈妈竖起两根手指。
       “两百块?”
       “两百块。”
       妈妈失望地叫道:“太少啦!”
       爸爸瞪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那人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说:“说实在话,这还是我争取了好半天才给你们争取下来的。”他扭过头看一眼爸爸,接着说,“这也是看在校长的面子上呢!”
       爸爸和妈妈都没有马上说话。
       屋里静了片刻,那人开口问爸爸:“怎么样?”
       爸爸点点头说:“就这样好了。”
       那人丢过去一个眼神,马上有人拿了一张纸过来让爸爸签字。爸爸低着头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叫妈妈去房间里把自己的私章取了来,蘸了红印泥,仔仔细细地在那张纸上盖了一个印。
       爸爸签完字盖完章之后那人接了过去,仔细地看了看,高声称赞道:“多好的字啊!”
       爸爸一听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这边有人拿出一沓子钱递给爸爸,妈妈伸手接了过去。她一张一张地点起来,一共二十张。
       那人问:“对吗?”
       妈妈答:“对的。”
       那人站起身,笑着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爸爸也笑着说:“以后常来坐,都认识了,不要客气!”
       那一帮子人撩开塑料布一个跟着一个走了出去。
       爸爸和妈妈也一起跟出去,冒着雨一直把他们送到老街的拐角处。
       爸爸妈妈回到家马上进屋把钱锁进抽屉里。小辛心里欢喜得不得了,那种心情就好像要过年了一样。他想这下子家里有了这么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好东西吃,爸爸和妈妈也用不着再为钱吵架了。
       他蹦蹦跳跳地凑近妈妈,妈妈一眼也不瞅他。她一把拉过虎子,悄悄地往他手里塞了五分钱。小辛看得一清二楚,妈妈却只当他是个瞎子。
       他磨磨蹭蹭地凑近爸爸,心里盼望爸爸能有点好处给到他。可是爸爸一看见他走近就很不耐烦,转过脸去不理他。
       
       妈妈收好了钱没多大一会儿就埋怨起了爸爸:“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人,人家两句好话就把你架起来了,他怎么说你怎么是,全让人家摆布!”
       “你少给我说屁话!”爸爸愤怒地说。
       “我说的是屁话,你做的就是屁事!”妈妈毫不相让地说。
       “我做屁事我乐意!”爸爸强硬地说。
       “才要来两百块,你乐意什么呀!”妈妈不依不饶。
       爸爸突然对她大声吼道:“你给我闭嘴!”
       他抡圆了胳膊,啪地一个大耳光抽到她脸上。
       小辛和虎子都吓了一跳,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爸爸打妈妈。
       妈妈疯了似的骂道:“你这样的男人也算是男人?自己说出来的话只当是放屁!”
       爸爸抡圆了胳膊,啪地又一个大耳光抽到她脸上。
       妈妈扑到爸爸身上,对他又撕又打。两个人都红了眼,嘴里骂着难听的话,扭打在一起。他们出手都很厉害,都把对方往死里打。
       他们的吵闹声很快把街坊四邻招来了,屋里屋外站满了劝架的人。爸爸被两个男人拖开了,妈妈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几个女人想拉她起来都拉不动。
       虎子在边上吓得哭起来。
       小辛看着家里乱成一团,不明白好好的事情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变成这样了。他鼻子酸酸的,想哭却哭不出来。他看见来看热闹的邻居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他弄不清明明家里有钱了,爸爸妈妈为什么还要打架呢?
       他不想在家里待下去,趁乱从塑料布底下钻了出去。
       雨还在下,雨丝很稠密,像一把把的钢针从天上洒下来。天是阴的,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他心情很绝望,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雨中的街道上。他在满是积水的街道上走着,不由自主便到了他想到的地方。
       他的心情顿时明朗起来,一时间忘记了所有的烦恼。他站在她家的门口,唯一的担心就是她像上次那样不在家。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在等待的片刻他自己都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里面传出一个十分轻柔的声音,那个声音说:“门开着呢,你进来吧!”
       他轻轻地推开一条缝,探进半个脑袋。他看见她躺在床上,正支起身子朝他招手。
       他走到她床前,看见她脸色比雪还要白,有点不知所措。
       她拉住他的手,非常高兴地对他说:“我就想到你会来的!”
       她的手那么凉,那么软,他感觉到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的心往下一沉,被一种不祥的感觉包围着。他想朝她笑一笑,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上来。
       她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慈爱地凝望着他。她苍白的脸上露出虚弱的微笑,声音很低地对他说:“你来看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他看她嘴唇动着,可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好像是在一个梦里,不但听不清她说什么,而且她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心情又焦躁又无奈。
       他靠近她。她眼神恳切地望着他,好像要他答应她什么事。他虽然并不知道她要他答应什么,但还是含着眼泪郑重地点了头。
       他记不清楚她对他说了什么,也不清楚她到底说了还是没有说。他看着她用尽了气力一般闭上了眼睛。
       她躺在被子底下,单薄得就像一片纸。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这样衰弱,心里害怕极了。
       “好了,你走吧!”她用很低的声音对他说。这回他听得很清楚。
       他不肯走。他放不下她,他不能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所房子里,他不能扔下她不管。——可是,他看到了她阻止的眼神。
       他更加不知所措。
       “走吧!”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他说。
       他不敢违拗。
       他挪动脚步慢慢往外走,一步一回头。
       她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身上。她的眼神温柔慈爱,他实在没法离开她。
       他想只要她叫他回去,他一定马上回头。他盼望她叫他,让他别走,那样他就可以一直陪着她。可是直到他走到门口,直到他走出门去,她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他万分绝望地慢慢地拉上门,听见门在身后咔嗒一声关上了。
       他的心像裂开一样的痛。
       他穿过她家门前的花园,湿漉漉的地上飘散着片片落花。
       他很想哭一场。
       他一边走一边伤心地哭起来。
       许多年之后,在拆掉的古城原址上又建起了一座崭新的古城。据说这是为了弘扬文化和开发旅游,并不是因为怀旧。但是因为资料保留得不完整,新建的古城虽然力争保留原貌,实际上却和从前的古城大不相同。新建的古城比原来的古城更庞大,更富丽,每天吸引着无数远道而来的观光客,成了当地的经济支柱,为当地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也成了当地人的骄傲。
       小辛早已经长大成人,现在他是一个一脸沧桑的中年男人。很早他就离开了老家,他读了许多书,走了许多地方。偶尔他回到故乡,重温一下自己逝去的童年。
       每次他走在新建的古城之中,脑子里还是古城当年的样子。他熟悉从前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所房子,现在他甚至比当年记得还要清晰。
       他对新建的古城唯一满意的地方就是街道还像从前那样狭窄,甚至比从前更加狭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走在这些街道上,或者说走在当年街道的原址上,心情还是有些激动,而他已经有好久没有体会过类似的感觉了。他对自己说这些街道记载着他远去的连他自己也慢慢淡忘了的童年。而且,这些街道也记载着他心中永远的梦境和秘密。当年,在他还是个幼小的孩子的时候,他穿过这些狭窄的街道,便能走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个世界里有一个温柔可亲的人,他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着他。因为有她他不再觉得自己可怜无依。长大以后他分清了幻想和现实,他知道了她是他年幼之时在另一个世界里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的亲人。
       责任编辑 唐 嵩
       【作者简介】程青,女,供职新华社《瞭望》周刊,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成人游戏》、《恋爱课》、《美女作家》、《织网的蜘蛛》,小说集《十周岁》、《今晚吃烧烤》、《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长篇小说《恋爱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2002年分站冠军,中篇小说《十周岁》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建国55周年征文佳作奖,《当代》文学拉力赛2003年分站冠军,及“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2003年下半年上榜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