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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
作者:张子雨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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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当初杨槐树买房子的时候就是看中了窗外的那棵老槐树。他不知道,这样的小区怎么会让一棵槐树孤零零地戳在那,像姚明。它的旁边是泛滥的冬青树和恶俗的广玉兰。槐树确实不小,应该有五十多岁。槐树用胳膊一围就知道和他小时候门口那棵树年龄差不多。
       槐树主干向他的窗户倾斜,几簇新叶几乎挨到他的主阳台和窗户。看起来十分的亲切。
       槐树一下子喜欢上它。售楼小姐也没费什么口舌就让他签了合同,得一便宜。这套房子一直没卖出去就是因为这棵树,嫌它影响采光。售楼小姐看到合同上他的签名笑了,敢情他叫杨槐树。据说开发商没砍这棵槐树,是风水先生一句话,说“槐树”音通“怀墅”。小区南边就是等待开发的别墅区,他是讲口彩的。
       杨槐树买的房在三层,二室一厅,花去他所有的积蓄还要搭上他将来十几年的收入,当然还有狗屁爱情。他在这个城市算有个“窝”了。在“窝”里不要穿西服打领带,不要把皮鞋擦得锃亮,不要装作优雅地笑和说话,不要盯着对方的眼睛做聆听状,特别是不要举着木槌喊:十万元一次,一百万元一次……在“窝”里可以清晰地听自己放屁,憋足了劲放。而且总有一天他会当着米兰的面肆无忌惮地放屁。
       他带着恶意地笑了。米兰当然也有“窝”,而且比他的“窝”不知大多少,可米兰敢在“窝”里使劲放屁吗?她不过是拿她的年龄和身体换个“窝”。现在两个人都有了“窝”,但都没有了爱情。
       从阳台上看过去,槐树叶在微风中朝他眨眼。他朝着树叶深吸了几口气,槐树放出来的氧气一定比其他树养人。那叶子绿得让他伤心。
       后来他发现,槐树深处居然还有个鸟巢,一个做得近乎完美的鸟巢。用细细的树枝编成一个椭圆,每根细枝没有疤痕没有分枝没有树皮,是鸟嘴加工出来的。这是只追求完美的鸟。
       他一直没见过这只爱美的鸟,只在清晨或者深夜听过它的叫声。清晨的声音悠扬、舒展,深夜的短促、焦虑。他不知道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
       入住后不久,就有业主动议把树砍了,说与小区风格不统一,落叶影响卫生等。杨槐树坚决反对,差不多要和动议的人打架。物业也说在城市里砍树要经过园林处批准,不然警察要抓的。杨槐树找到了市园林处,居然从那里讨了块牌子挂在树上。“古树保护 编号1987市园林处”。
       杨槐树是一家小拍卖公司的经理。这个市里的拍卖公司多得他自己都不记得,拍卖公司卖出一件物品拿佣金,东西是人家的,所以是无本生意。生意场如抢劫场,抢的方法主要是钱或者人或者钱加人。你找局长我可以找副市长,你找到市长我可以找书记,你在市里找我到省里找,你给十万我给二十万。杨槐树哪有人家大公司的势力,而且在这个城市立足不久,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就拾一些“边角料”,比如法院扣押的旧摩托车,偏远地点的房产,一些过时的衣服,往往是赔本赚吆喝。但这已是不易了,毕竟他是一个乡下的孩子挤入城市,毕竟这片天下是他和米兰共同打造出来的,只是米兰有了更好的天下。
       他知道迟早有一天米兰会离开他。米兰走的是一级级向上的阶梯,她踏上一级阶梯时眼光就已经在寻找更上一级阶梯。自己只是她向上阶梯的一级,而且是最基础的一级。当然自己也不傻,所以米兰常常说两个精明的人在一起“窝工”。患难时可以拧成一股绳,成功后就会抵耗能量,反目成仇。为什么不开辟出两重不一样的天呢?
       当初俩人走到一起,是因为在公司里杨槐树是老总。在当时,杨槐树也可以算是这个异乡女子的靠山,尽管这“山”其实只是个土堆。这一点他非常清楚。
       米兰做业务精,记忆超常,往往一次接触后再遇,就能准确地记住这个人的名字、职业、职务和电话号码,让对方很感动也很吃惊。杨槐树和米兰白手起家经营了这家拍卖公司,而且杨槐树通过了国家拍卖师资格考试,自我觉得也应该是个很优秀的人。但他知道米兰只是公司的过客,也会成为他生命中的过客。
       有段时间,他非常想让米兰成为主人,但米兰不干。她说这样会害了两个人。
       米兰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她说:“等我们完成了资本积累,也该退休了。那有什么意义呢?我不会这样长久地等待的。”
       “我完全有条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为什么不呢?”
       “如果有个梯子,为什么不用呢?只有傻子才会放着现成的梯子不用,自己踮着脚呢。”
       “你说我们现在这叫‘业务’吗?和卖笑没什么区别。陪笑陪唱陪吃还赔钱,就差没陪睡了。我的巨人啊,你在哪里?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女人的一生如股票。订娃娃亲是‘原始股’,自由恋爱是‘自选股’,嫁不出去只能‘配送’;二十岁以后是‘牛市’,三十岁以后就是‘熊市’;二十岁以后三十岁之前不抛出去就被‘套牢’;要‘解套’只能‘放血’……”
       有时说急了,杨槐树就和她辩论。“你说的‘巨人的肩膀’也许只是站在楼上看月亮,和我们这些站在平地上的有什么两样呢?微乎其微。”
       “对月亮是微乎其微,但对看月亮的人不是。”米兰认真地对他说。
       “这个巨人你找到了吗?”杨槐树竭力微笑着问。
       “心若在,梦就在。我会找到的。”米兰依然认真。
       “槐树,将来我们可能成为朋友,也许成为对手,但不会成为敌人。”在一次依然高亢的做爱后,米兰说。
       杨槐树这时比较疲惫,不想和她深入讨论这个问题,就唔了一声。
       “你说是吗?”米兰不容他回避。
       “是朋友,床上的朋友。”杨槐树被逼急了,有些恶毒地笑。
       “放屁,不许你玷污我的爱情。”米兰举起粉拳打他。
       “为什么你不说‘我们’的爱情?你只是在意你自己,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杨槐树终于逮住她的一句话,发起了攻击。他们往往这样,攻其一点不计其余。
       “因为我的第一次是给了你!”米兰说这话时显得有些忧郁。“女人就是这样,总会对第一次的男人铭记在心,哪怕那男人是猫是狗是虎。”
       那是在米兰已进入公司半个月后,米兰谈成了第一笔生意,为公司拉到一批麻袋的拍卖业务,公司挣了三万元佣金。杨槐树请她喝酒,当然只是她一个。米兰让自己喝醉了,理所当然地跟杨槐树进了他租来的房间。事后杨槐树看见了床单上的红,淡淡水印般的红,他不相信这是她的第一次。他同时看见了她的泪。他觉得歉疚,对两个女子歉疚。那时杨槐树有女朋友。后来女朋友知道了他和米兰的事,他们分手了。杨槐树觉得千里之外的女朋友是水中花镜中月,所以也没觉得特别伤心。
       “那我是猫是虎?”杨槐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她雄心勃勃,可惜错生为女人。有心计的女人要大大减少女人味,米兰除外。被这样一个女人早晚抛弃,杨槐树有些不甘。不过自己现在也没有精力和资本找一个替代品,而且超过米兰的替代品不好找。米兰漂亮得有内涵,不是那种第一眼看漂亮,但除了漂亮之外没有其他可读性的女子。另外让杨槐树欲罢不能的是,米兰是个懂得享受床上生活的女子。她总有很多奇思妙想让杨槐树新鲜。比如她想做了,就问我们“拉风箱”好不好?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把做爱称为“拉风箱”,让他欲望倍增。
       “你是虎,而且是只不甘心的虎。等你具备了力量,你会吃了我或者把我赶出你的领地。你这样的一只老虎,是不会在意爱情的。”米兰给自己也给杨槐树披了件衣服,这样谈起话来显得严肃一些。
       “但你是只圈养在笼子里的虎,有虎的外形却少有了虎的野性。你的奋斗精神远不如我。”米兰又说。
       杨槐树不得不佩服米兰的读人。“你就这么了解我?没有野性是因为缺乏山林让我长啸。”他徒劳地挣扎了一句。
       “你已经没有寻找‘山林’的向往。我比你更了解你。如果我们俩成为对手,那将是你的悲剧。”米兰有些得意。
       “或许是两个人的悲剧。你是什么呢?”
       
       “我是龙,龙归大海,虎归山林。”米兰嫣然一笑。
       “那我们刚才……”杨槐树用嘴一努床。他开始转移话题,这样继续下去只会让她更得意。
       “那是‘龙虎斗’!”米兰笑着又把杨槐树扑倒。
       二
       那只鸟的鸣叫声有时让杨槐树高兴,有时让他伤心。
       鸟是有情绪的。他第一次发现。高亢、低沉、婉转、呜咽、欢快、忧郁、悲伤、短促、悠长,鸟儿有自己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被杨槐树破解后,他被自己感动了。
       偶尔有一次,他似乎看见了它。一只全身长着绿色羽毛头顶红冠的鸟,小巧灵活,倏忽不见。他并不识鸟,觉得只有这样的鸟才配这样的叫声。他用纸盒做了间小房子,房子里用棉花和布做了一个小窝,里面放上了瓜子、米、花生米、水果,过两天把小房子收回来看看,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有一次,他看见了几只鸟爪印。显然它来过,但它没有接受他的任何食物。
       那些鸟爪印有的清晰,有的虚化,完全是国画的笔法。又像竹叶,有的纤细,有的厚重。它来过,这让杨槐树很感动。
       一只聪明的鸟,一只孤傲的鸟,一只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鸟。像他。
       在人类或许已经找不到知音,但他在鸟界有。它来看他了,它们的表达方式更直接,从不掩饰。
       米兰找到了自己的巨人,她坚决不透露对方的姓名,但杨槐树知道那男人一定很有钱,否则不会进入米兰的视野,不会成为她的猎物。
       杨槐树尽管有些愤怒和伤心,但他必须装出很男人。不装也不行,米兰逼着自己要装,分手时给对方一个高大的身影,远比哭丧着脸、死乞白赖强百倍。
       是米兰约他吃的分手饭。吃饭的地点定在一家叫“阳光水岸”的餐厅。餐厅不大,临水,装修典雅,价格不菲。
       “哎呀,真应该把吃饭的钱折现,省我一个月房租。”刚落座,杨槐树就故作幽默。这时总不能悲伤缠绵抱头痛哭。
       “槐树,你是该有一间自己的房了。说实话,每次去你那我最怕的就是上厕所。地面的马赛克支离破碎,马桶锈渍斑斑,水龙头一开水都是黄的,老觉得自己洗不净。”米兰说。她把菜单递给杨槐树。
       “但床还是结实的……给我来份爆炒鱿鱼。”杨槐树没看菜单,低头点了支烟。
       米兰劈手夺下。“你不是不吸烟吗?别故意做给我看,其实心底不知怎么偷着乐呢——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甩了那个傻女人了!”
       杨槐树脸一红,倒不知说什么好。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说难受他丢不下那份面子。米兰给他找了面子,不让自己尴尬。尽管彼此心里都有数,可戏总要演完。既然我很男人,男人也应有悲伤的一面啊。无论是真是假,过程总要演完。要你找台阶吗?聪明的傻女人。杨槐树在心里说。
       “说说你的‘巨人’情况,也好让我艳羡一番呀。”杨槐树主动问。其实他本来决定吃饭自始至终坚决不问那个男人的情况,以淡漠来表明自己并不在意她的去留。但米兰这样了,自己也要主动一些。来而不往,非礼也。
       “钱多头发少,权大胆子小。这不都是这些人的通病吗?中年男人的恐慌,或者是性恐慌。他们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年轻的女人去证明自己的能力,呵护她宠着她证明自己的伟大。呵呵,以后你也会的。”米兰轻轻抿一小口红酒。
       “什么条件?”杨槐树问。
       “先给我买套房,三年之内如果解决不了‘转正’问题,六十万。”米兰不紧不慢地说,仿佛在说一桩生意或者别人的事。
       “是‘转正’优先还是钱优先?”
       “根据情况吧。‘转正’也是考虑范畴,毕竟他有很多中年人的优点,而且事业也大。我也想先有个稳定期。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米兰像是在征求知心朋友的意见。
       “十六字方针:占领阵地,扩大战果。纵横驰骋,实现抱负。”
       “哥哥果然厉害,出口成章,逻辑严密,严丝合缝。”米兰笑着说。但杨槐树明显看出她笑得不自然了。心里一软:有必要这样对待和自己睡了一年的女人吗?你能给她什么呢,能给她想要的吗?觉得自己有些刻薄。用刻薄来掩饰情场失意,还是不是男人?
       “你为什么叫槐树啊?”米兰问。
       “我们那里到处都是老槐树。我妈是在一棵老槐树下生的我,乡下人起名字简单。”
       “看似简单,其实不简单。越简单就越有道理。槐树生命力强,材质好,花香可入药可食,但也有刺,扎人。”米兰把一块爆炒鱿鱼夹进他的碟子里。
       “谢谢。也祝福你。”杨槐树真诚地说。
       “谢谢。”米兰头低下来,眼红了。“你也买间房子吧,毕竟有自己的房子是件很重要的事。目前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这样。”
       “我也在考虑。可你一走我就买房,似乎觉得挺不地道的。”杨槐树笑了。他不想把气氛搞成生离死别似的。其实自己心里有数,如果去除她应得的工资,首付都很难完成。穷人是最知道自己有多少钱的。
       “槐树,如果将来我穷途末路了,你愿意收留我吗?你如果不买房,我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啊。你不会让我内心不安吧?”米兰说。
       “我可以做你避风的港湾,如果你愿意。尽管我这个港湾不一定能遮风避雨。买房的事将来再说吧。我其实现在挺怕下班的,下班我就不知去哪了。心里空了。明天我让会计把你应得的工资算给你。对不起,我没能让你获得更多。”他声音沉下去。
       “槐树,求你件事:工资的事别忙着算,算你欠我的。我想让你欠我的,否则我们以后真什么关系都没有了。”米兰看着他眼睛说。她的眼此时清澈见底,杨槐树无法拒绝。
       “好吧。我们就此别过。”他站起来。
       “再见。”米兰伸出手。杨槐树轻轻一握,米兰拥抱了他。杨槐树木然地拍拍她的后背。从此别后,山高水长。
       第二天,他就买了房,而且是现房。其中一部分是米兰未结算的提成和工资。他的窗前有了一棵槐树—— 一个植物的自己。而且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
       这个世界也是一棵树,自己也是一只鸟栖息在树上。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是只什么鸟。但,是鸟就要有窝。
       在整理米兰留下的办公桌时,一张遗留在抽屉夹缝中的发票引起了杨槐树的注意。这是一张医院的手术发票,四百多元,是米兰的手术费用。她什么时候动手术了?不可能是流产。他们在一起时尽管很疯狂,也是确保安全的疯狂。他从网上一查资料,发现这个医院最出名的还是处女膜修复术,价廉物美。
       呵呵,真滑稽。他捅破的不过是一个人工谎言。
       他把发票仔细折叠好放进柜子。也算是一个纪念吧,纪念当时可笑的感动。他想起为什么那天米兰显得伤感,因为伤感可以冲淡仇恨。
       米兰走后,业务量大跌。杨槐树都有放弃公司的准备了,他只留下一名业务员苏红,值班接电话,接待来访。他自己在外面疯跑,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名片送到不同的手中,粗粝的、纤细的,傲慢的、和气的。目标只有一个:你有东西给我卖吗?
       晚上疲惫地进家(现在他把自己的房子称之为家)。灯光里,窗前槐树暗影憧憧。那只鸟现在也睡了,他没有听见它的叫声。他熄了灯,怕吵醒它。窗前,月光下,槐树微微摇动,似摇篮。
       米兰,现在你站在“巨人”的床上吗?
       是啊。站在床上是为了将来能站在他肩上。槐树深处的米兰说。
       手机有“滴滴”的短信声。这个时候会是谁呢?米兰吗?他们分手后,他一直没有给她打过电话,甚至一个短信问候都没有。她也没有打过来,仿佛是拔河,无声地对抗着。谁先松劲谁就输。
       是个陌生号码。“黄总,有一内部消息:市轻纺局有一部分资产要处置(原纺织厂),估计有三千万以上。目前事情尚未明朗,先期工作跟上。事成后老规矩。鹏弟。”
       是谁发错的。他正准备删除,突然呆住了。“黄总”一定是万利拍卖公司的黄风,总经理。米兰喊他黄蜂。他抢业务像黄蜂一样蜇人,叮上就不松口。米兰用词一向精辟、准确。
       一个叫“鹏弟”的人为黄风提供了一个信息:轻纺局要处置一部分资产,价值三千万元。如果拿到标底拍卖成功,佣金至少可以收到一百五十万元。这对杨槐树来说是一块大大的肥肉,一个足可以让他翻身的资本!这样的“肥肉”难得一遇,但遇到了,任何猎人都不会轻易放手。
       
       难怪万利公司生意那么好,原来他暗地里花钱买一帮“线人”。这些线人就是黄风放出去的苍蝇,只要有一点血腥味,立刻就“嗡嗡”叫。
       现在的问题是,黄风放出去的“苍蝇”报信报错了,而且报到了同样寻找“血腥”的杨槐树手中。
       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几分钟之内形成。
       天无绝人之路。
       “鹏弟,谢谢你的信息。事成后当然是老规矩,但轻纺局长我不熟,老弟可否提供一些信息?风哥。”对方是弟,自己肯定是哥。
       “局长叫梅林,女性,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虎狼之年,呵呵)。不烟不酒不收钱,几乎没有爱好,可能刀枪不入。就看兄的手段了!是人就有缺点。亲兄弟明算账,给多少点数?鹏弟。”
       这把杨槐树难住了。他不知道黄风和他们是怎么做的,索性试探了再说。
       “鹏弟,风哥最近不景气,十个点如何?风哥。”
       “哥,怎么这次小气了,二奶花钱太大了?可不敢重色轻友啊。呵呵。鹏弟。”
       “好,加五个点。哥主要考虑这事可能投资大,费事。事成后我们弟兄们还不好说!如何?风哥。”
       “这还像兄弟。明晚有时间没?兄弟聚聚。鹏弟。”
       见面岂不露馅儿了。赶忙回短信。“哥出差在外,明晚不一定能赶回,改天我约你如何?风哥。”
       “好吧。好像那女人喜欢菊花,家里除了这花没别的。其他再探再报。鹏弟。”
       “好,哥先谢了。只是这消息千万别再泄了。晚安。风哥。”不能说多了,惹出其他问题来不好解决。所以尽管局长的消息寥寥,但还是需要尽快结束沟通。
       “放心吧,风哥。这事目前还在局长心中酝酿阶段,不可能泄密。祝哥好运气。鹏弟。”
       倒在床上他再也睡不着觉了,翻来覆去考虑一个问题:怎样不动声色地接近这个刀枪不入的女局长。杨槐树对自己最满意的是,越是复杂、艰难的问题越能引起他的兴奋。好,咱唱一出李代桃僵的好戏!
       窗外那只鸟开始唱歌了,悠长、婉转。突然,他似乎听到还有一种不同的唱腔在和,声音嘶哑、短促、淫亵。他走到阳台上用手电往树上晃了两下,一只黑色大鸟“嘎嘎”两声遁入黑色天幕。
       它不应该在这树上。
       三
       杨槐树站在一间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门开着,一个坐在办公桌后的女子正在对一个人说着什么。女子对面的男人不停地点头。女子表情平静,说话低沉,上身笔挺。
       终于,男子拿着几页纸匆匆离开,让杨槐树完全留在女子视线之内。
       “您好。是梅局长吗?”杨槐树让脸上的肌肉完全放松,微笑在一种自然的状态下展开。
       “你是?”女子年龄在四十多岁,五官清朗,微胖。如果仔细看,眉眼搭配合理,目光睿智、尖利。桌上一杯白开水。
       “我叫杨槐树。您的一个朋友让我来看看您,说了很长时间。今天才有空,所以就……”杨槐树站着说。梅局长没有让座。
       “哪个朋友?”女人眼光早已把杨槐树上下打量完,抬眼问询。
       “您在省城的朋友,叫李汉民。有次开会你们在一起,他对您印象很深。我和李汉民是朋友,认识有几年了。”名字当然是编出来的,梅局长不可能认定有这个人或者没有这个人。他们这样的局长每年要接待多少人啊,对自己的记忆不可能那么自信。
       果然,女人眼睛睁大了不少。“李汉民?在哪次会议上?”
       “有次在省里开市场经济研讨会,他和你坐在一起。”研讨会每年都有,目的当然不是研讨,是找乐子是旅游是为他们这个级别的人提供一个认识的平台。
       “哦……对。你是说省经贸委的李汉民吗?他好吗?”再问下去显然就不礼貌了,人家那么热情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当然不合礼节。所以女局长终止了调查。
       “是。他现在到下面挂职去了。三年时间,主要是解决级别问题。”下去“挂职”当然是杨槐树安排的,万一女局长真要和所谓的李汉民联系起来当然费事。同时也暗示,这个人也许将来前途无量。
       “哦,那很好。你坐呀。”梅局长指了指沙发。
       杨槐树坐下来。没坐下来之前,他把手里拎的东西放在沙发的茶几上。女局长面前的文件摆放整齐,桌面反光明亮。他到过很多办公室,百分之九十九以上都是烟蒂乱扔,桌面布满灰尘,报纸架上永远只是几年前的报纸。
       女局长站起来用一次性杯子给他倒茶。“别,我自己来。”杨槐树忙接过杯子,自己去饮水机那接水。女局长也就回到座位上。
       “你叫杨槐树?这名字挺奇特的。做什么工作?”梅局长问了几个问题,似乎也并不等着回答,低头看一份文件。
       “是,我叫杨槐树。我做一个小生意。梅局长您忙我就不打搅了。临来我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就带一块石头,不值钱却很有味道的。正适合放您办公桌上。”杨槐树站起来,打开包。
       “哦。”梅局长很奇怪。“带石头给我做什么。你太客气了,带回吧。”女局长摆手要送客。
       “是一块菊花石。”杨槐树一字一顿说。
       “菊花石?是什么样的石头?”梅局长好奇了,眼睛盯着杨槐树慢慢打开的纸包。
       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呈现在茶几上。石头是自然状态下的样式,没有任何人工雕琢,外观看不出有任何特点,只有一些凸凹的斑点。梅局长走向前来看。
       “这怎么叫菊花石呢,有什么说法吗?”梅局长显然有兴趣,却没看出门道。
       “这是浏阳河里正宗的菊花石。你看这一块纹路,白色的,呈菊花瓣状,这下面还有一块小的。梅局长,你这里有盆有水吗?”杨槐树准备把关子卖足。
       “有。我拿给你。”梅局长把盆里装上水拿给杨槐树。
       杨槐树把石头放进水里,石头颜色变深,两朵乳白色的菊花慢慢在水里显现。一朵大些,还有一朵小的,似乎还没有完全绽放。
       “哎呀,这太奇怪了。是天然的吗?”梅局长声调高起来。
       “当然是天然的。浏阳市有很多这样的石头,山里有河里也有。那里有很多经过加工的菊花石,但我更喜欢原生态下的菊花石。”杨槐树说。
       “石头里居然长菊花,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为什么单单是菊花呢?”梅局长把石头从水里拿出来,仔细翻看着。
       “这个我也不懂。就觉得大自然造化万千。孤芳自赏的菊花配天然的石头,天地日月之精华,是神来之笔啊。”杨槐树感叹。他知道,每一句感叹都是往女局长心里发送的炮弹。
       这几天他一直在苦思怎样接近她,进而成为朋友。这非常难。唯一的线索就是“鹏弟”提供的,这个局长喜欢菊花。可这个季节哪里找鲜菊花呢?送菊花茶,人家只喝白开水。就是有菊花季节,也不好捧着一大盆菊花去人家办公室呀。他想起自己去浏阳出差时候,浏阳同学送的两块菊花石,一大一小。对,就送菊花石。雅致不俗,说到底也只是块石头而已。
       “小杨,这个很贵重,我不能要。君子不夺人所好。”梅局长恋恋不舍地把石头又放回水里。称呼中已改为“小杨”了。
       “梅局长,您这样一说我倒不好意思了,像是行贿似的。我的朋友李汉民说您是个非常正派的人,可我空着手来也不好啊,所以我就只给您带一块石头。要是其他局长,我也不敢呀,还不给我丢垃圾堆里了。他们喜欢的不是这个东西。”杨槐树脸恰到好处地红了。他知道,梅局长一定动心了,不然她不会把石头又放回水里。
       “那……多不好……”女局长让杨槐树这样一说,倒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梅局长,您要是喜欢就留下;您要是不喜欢,我就带走。我今天主要是完成我答应朋友的一个承诺。今天见到您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回头我打电话告诉汉民一声就行了。石头我带走,以后我们如果成为朋友我再送您。我家里两块呢,那块大些我没好带。说实话,这石头不是我买的,是浏阳的同学送我的。”杨槐树站起身收拾东西要走。
       “好好,我收下,我交你这个朋友。不然以后见到李汉民……难为他也难为你一片心意。你坐,我们聊聊。”梅局长用手虚按了按。杨槐树又坐下。
       
       “你刚才说你在本市做一个小生意,什么生意啊?”梅局长问。
       “与你们系统没有什么业务关系。我开一家拍卖公司,主要帮法院拍卖一些强制执行的物品。”杨槐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有名片给我一张,也许以后我们会有业务联系。”
       “不好意思。今天不是联系业务,就没带名片。要不我给您手写一个吧。”杨槐树说。戏要演,就要演彻底。而且这样的人给名片没用,你人一走她就不知道会放在哪。找不到又不好问,反耽误事。他就遇到过自己还没出门就看见主人把名片往废纸篓里扔的事情。
       梅局长说:“不用。你说我存到手机上。”
       杨槐树说:“我打给您吧,您不用接就行。”
       梅局长就把自己手机号码报给杨槐树,杨槐树按了拨出键,一会儿梅局长的手机就响了。她用手按了几下,把手机放在桌上。
       “你哪年工作的?”梅局长把手收在桌前,认真地问起来。
       “我大学毕业都五年了。学的经济管理专业,找工作时人家一听这个专业立刻摆手。考律师,没考取,太难了;又去考会计师,更难。最后才考的拍卖师,比那两个容易多了。所以就开了家拍卖公司。”俩人都笑了。
       “没想过去考公务员?”
       “年龄超了,都要二十五岁以下的。再说,我性格也不适合做公务员,自由散漫惯了。”杨槐树笑着说。
       “你年龄不大呀,有三十岁吗?”梅局长说话渐渐放松起来。
       “过年就三十了。而立,可‘立’不起来。”
       “住在哪?”梅局长看来是要和杨槐树聊天了。
       “玉泉小区。搬进去时间不长。有意思的是,我买的房前就有一棵老槐树,槐树枝叶伸到我的窗前和阳台上。售楼小姐看我的名字笑了,又给我打了一个点的折。”
       “哦,是吗?”梅局长脸上掠过一丝异样,很快就恢复微笑状。
       杨槐树知道今天不能谈得太多,不能让人家下逐客令,就主动站起来。“梅局长,我要走了,另外约了朋友去喝酒。改天我请您吧。”
       “你要走?那好,今天我们算认识了。改天我请你吃饭。”梅局长站起来,显然她没想到杨槐树就要走了。
       “不用。其实我喝酒也不行,就是个心情。我改天再来,给这石头配个底座儿,这样您就可以放在桌上。”杨槐树说。其实这菊花石有底座儿,他没带。
       “那更好。我还就想呢,就这样放桌上委屈它了。”梅局长很开心,站起来把手递给杨槐树。俩人握手告别。
       走在路上,杨槐树仔细检查自己是否有不当的地方。那块石头真帮了自己的忙,不然今天有什么话题呢。今天是个很好的开端。自己表现的太热情了吗?梅林会不会冷静下来思考:这李汉民是谁?如果根本不存在这个李汉民,那么这个杨槐树是什么企图?为什么说到玉泉小区时她脸色陡变了一下?下次去间隔多长时间为好?
       那么“鹏弟”是谁呢?他能知道梅林喜欢菊花,一定与她有比较近的接触。会不会是谁在挖坑给黄总跳?如果是,自己岂不是替死鬼?不会,他明确要回扣,还会挖坑吗?“鹏弟”既然不是和黄风第一次有这样的交易,为什么会把黄风的电话号码搞错了呢?而且恰恰错在一个同行的手机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你拾到钱了吗?”前面一个黑影堵住了他的路。抬头一看,是经贸委的一个朋友。
       “拾什么钱?”杨槐树一下没反应过来。
       “不拾钱干吗低着头走路?仰头老婆低头汉,一定在琢磨着算计谁呢,是不是公司里的小女孩儿?”
       “嘿,这两天不是揭不开锅嘛,低着头躲债主呢。走,去喝一杯。”杨槐树拉住他。这些人和他很随意的,也是杨槐树潜在的人际资源。
       “不行,改天吧。穷人命薄,吃饭赶一坨。”经贸委的朋友放开他继续往前走。杨槐树也就没再客气。反正自己也是随意一说。
       突然他想起什么,转身追上“经贸委”。
       “老弟,问句话。轻纺系统归不归你们管?”
       “从大口子来说,归经贸委。你小子有什么屁快放。”
       “我外地一同学是做纺织的,想找一家纺织厂合作,我记得我们市有个纺织厂吧?”
       “别害你同学了。那是个无底洞,招几个商来都跑了,工人多设备旧,负担太重。都停产两年了,你同学是慈善会的?”
       “哦,谢了,只有哥们儿才说真话。让他想别的辙吧。”
       既然停工两年了,机器一定老化、落后,纺织行业又不景气,复工的可能就很小。那片场地是繁华地段,作为商业用地开发完全有可能。现在很多特困企业都是卖地,政府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给政策,把土地出让金返还企业用于安置工人,买养老保险。梅林不会不想这样的路子的,这是个利好消息。
       他现在担心的是,在这几天“鹏弟”会不会和黄风见面。如果一见面,岂不露馅儿了?
       “鹏弟,最近几天是否有空,请你坐坐?风哥。”他主动发个信息,他没有说今天也没有说明天,只说“最近几天”,这样自己就可以掌握主动权。
       没有回音。
       转个弯儿,是一个花鸟市场。里面人很多,他想绕过去,想起树上那只鸟,就走进花鸟市场闲逛。生意人热情,都把他往屋里让,他也不说话,不停地打量笼子中的鸟,看有没有和他记忆中相似的。
       没有,一直走到头了都没有。那些鸟颜色失真,嗓音沙哑,身体肥胖,绝唱不出那只鸟儿的声音。他在一家小店停下来,把鸟食一样儿买了一点,有小米、谷子、小麦、小青菜甚至还有小蚜虫。他准备把这些鸟食放在他糊的房子里,看它的食性。他不急,他有时间。
       回到家才发现有一个未读信息,是“鹏弟”的。“风哥,我这几天在外地出差,回去再说。事情有无进展?鹏弟。”
       “鹏弟,资料太少,下手很难。哥将继续努力。风哥。”
       “好。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向你通报。鹏弟。”
       他走到阳台。它今天似乎不在家。他用晒衣服的挑子把小房子收到阳台上。小房子里依然只有几只脚印,原来他放进去的东西有的已经变质。他用抹布打扫干净,把新买的食物每样儿放了一些,又挂回去。
       小房子离鸟窝隔了好几根树枝,杨槐树担心茂密的树叶会阻断鸟的视线。后来一想又暗自发笑:这就是它的家,每个角落它都可以栖息,都会打扫。他知道它一定会发现的。它是他的朋友,是邻居。
       手机响了,是苏红的。“杨总,法院来电话了,让您过去一趟,说一个是上次的标底款要结算,另外又扣了一部货车,要委托我们拍卖。”
       杨槐树一看都快十一点半了,就说:“知道了,下午去。你怎么还没下班啊?”
       “哦,十一点半才下班呀,现在还差五分钟。”苏红说。这个女孩儿让杨槐树放心。
       现在去一定又要请个饭局,尽管花不了多少钱,他也不在乎,可他现在完全没有了心思。他要静一静,他要挖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
       他把菊花石的底座儿找出来清理干净。这是一块用实木做的底座儿,正好可以托住石头,简单不俗。他在想用什么办法送给她,而又让她察觉不出自己的刻意。
       他小时候在田里逮过斑鸠。冬季,撒一些谷子在稻场,然后蹲下不动。斑鸠开始只在上空盘旋,很快饥饿战胜了它的警觉。它觉得下面蹲着的物体是安全的,或许就是一块石头,一架风车,一只石鹿。斑鸠小心地落下,顺着谷子往前吃,渐渐地忘记了他的存在。当斑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就被一只疾如风的手抓住了翅膀。
       现在他要逮一只大“斑鸠”,但这只大“斑鸠”不贪吃,她像树上的那只鸟,深藏不露。偶尔的鸣叫只是证明它的存在。
       猎物不知道猎人的存在,这就是猎人的优势。
       只是这样对梅局长公平吗?反过来想其实也不损害她和她代表的轻纺局的利益,我们只是抢着为她卖东西,把东西卖出好价钱。而且只要她不是非要钱不可,他完全可以让她不触及法律。目的是善意的,手段可以忽略。
       当所有人都在疯一样抢夺食物的时候,“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的人就只能饿死。圣人孔夫子的书流传百世,可他周游列国宣传他的理论的时候不也像“丧家犬”一样吗?
       
       想到这他坦然了许多。自己是好人坏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努力地活着。
       两天后,他发了短信给梅局长。
       “梅局长您好。我是杨槐树,您在办公室吗?如果方便的话,我给您送菊花石的底座儿。”
       很快短信过来了。“你来吧,我在。谢谢你了。”
       好,只要你让我去,我们就可以成为朋友。他走出门了,又回头把那块大些的菊花石带上,视情而定。
       四
       “风哥,建议后天晚上在‘百花洲酒店’的‘菊花厅’请她吃饭。她喜欢那里的菊花羹和清水豆腐。鹏弟。”
       “谢谢鹏弟。另,知道她家庭的一些情况吗?或许有用。风哥。”
       “千万不要涉及她家里情况,她从来不和别人说也忌讳别人问。切切。鹏弟。”
       这短信让杨槐树警觉。“鹏弟”究竟是谁?从语言使用上看,应该是个读过书的人。比黄风小,应该在三十多岁。为什么他对梅林的习惯、爱好如此熟悉?只有梅林身边的人才可能观察到这样的细节。会不会是她的政敌?如果是,那梅林就面临着一个潜在的危险。也许,他正在暗处等着杨槐树把她拖下水;如果仅仅只是争夺这笔生意,似乎“鹏弟”比他还着急。
       “鹏弟”是敌人还是朋友?或者什么都不是,仅仅只是一场由于短信错发的误会?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身边埋伏着一个时刻窥视自己的人,想起来都让人恐怖。黄风难道是“中美合作所”的出身?收集情报如此细密。
       他从移动公司又买了一个卡,买了部“一机双卡”手机。联系工作用新号,旧卡只和“鹏弟”单线联系。他要为自己想一个退路,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抽身。
       他告诉梅林,自己那部手机被偷了,新换了号码。她当然不会想到是什么原因。
       他现在既不能在梅林面前暴露自己的目的,又不能让“鹏弟”发现自己是个冒名者。情节简直就像敌特影片里的故事,惊险、刺激,又令人回味。
       他想起树上那只鸟。
       小房子里的小青菜没了,其他的没动。他又去花市,问卖鸟食的老板。老板说吃青菜的鸟?没听说过。难道它也有糖尿病?或者是人工养殖的,后来逃走了。想知道是什么鸟,把它抓住不就行了!
       他向杨槐树出示了一个捕鸟的笼子,鸟进去后触动机关,那道小闸门就可以放下。杨槐树没有要。这个办法很管用却很蠢,它把人的智商降成了动物。他不需要用这样的办法,他只想知道这是只什么鸟。他们可以成为朋友,它会唱最好听的歌给他听。如果他累了,鸟儿会栖息在他的肩头、掌心,鸟的眼神和人类的眼神应该是可以沟通的。
       应该是可以的。美国不是放出去一颗宇宙卫星嘛,上面搭载了人类的语言和音乐、图像,希望被外星智慧生命截获。或许外星生命可以读懂,或者我们宁愿相信它们可以读懂。
       自己或许也是别人要逮的“鸟”,什么地方是触动闸门的机关呢?他后背发凉。
       “梅姐,晚上有空吗?我请你来‘百花洲’喝‘菊花羹’。槐树。”
       他现在可以喊她姐了,这是一个重大的突破。用一句与时俱进的话叫“取得阶段性成果”。
       “好啊,我很能吃的。”几分钟后答复来了。杨槐树一笑。
       他第二次去的时候,梅局长满面笑容地迎他,而且茶几上有泡好的茶。
       “小杨,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年轻人想法就是奇特,怎么想起来送我一块石头。说实话,你送金条我都不喜欢,送这我高兴。”梅局长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她已经从办公桌上走下来了。
       “我也没刻意地选石头,听汉民一说,就是想梅局长一定是个非常淡泊的人。没想到您这么喜欢。”杨槐树也很高兴。
       “以后说话别老是‘您’了,听着挺费事的。就直接说‘你’就可以了。”梅局长说。
       “其实我早就想改了。我们这里的口音介于南方口音和北方口音之间,说‘您’的时候总觉得舌头伸不直,挺别扭的。你这样说我现在就改。”杨槐树笑着说。
       本地人说“您”的时候需要把舌头后缩,顶住上颚说。所以杨槐树这样一说,梅局长也笑起来。
       “那我以后就喊你梅局长吧。”杨槐树说。
       “这样也别扭,什么局长不局长。我比你大,以后喊我姐也可以。”梅局长今天不知什么原因这么开心。
       “好。在办公室还是喊梅局长。八小时以外喊梅姐。”杨槐树当然知道分寸。
       梅局长点头。显然她赞同这样的叫法。
       杨槐树把菊花石的底座儿拿出来。梅局长把菊花石从书柜里拿出来。杨槐树注意到,菊花石洗刷得很干净,上面原来沾的一些土或者杂物全部清理干净了,特别是菊花的花瓣是用小刷子仔细描出来的,好一朵白菊花。底座儿放上,正好。
       “小杨,你心真细。这么正好的呀。”梅局长根本没想到这就是按照石头做的。
       “这说明认识梅局长也是我的缘分啊。”杨槐树试探着把这句话说出来,观察她的脸色。如果生气,就说是菊花石的缘分。但梅局长没反对。
       “小杨,我查了菊花石的资料,还真有说法呢。”
       “是吗?说我听听,也长长见识。”杨槐树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石头有两亿多年的历史。那时浏阳一带是浅海,火山爆发沧海桑田,白色的方解石慢慢形成菊花瓣状,中间的花蕊是燧石构成。菊花石是地球岁月的记载,历经苦难方成正果。知道什么是燧石吗?”梅局长望着他。
       “是古人钻燧取火的‘燧’吗?”
       “正是它。火是给人类带来突破性革命的物质,用它组成的菊花花瓣当然是生命力的象征。‘我花开后百花杀’是菊花的孤傲;‘宁抱枝头死,不坠秋风中’是菊花的气节;菊花入药清凉解毒,是它对人类的造福……”梅局长如数家珍。倒让杨槐树吃惊不小。没想到一块小石头让她这样大发感慨。
       “梅局长把它上升到这个高度我可没想到,我看它不过就是一块石头。既然你这么喜欢,下次我把那块也送你了,省得在我那寂寞。”
       “石头是有灵性的。自然界只有菊花石,没有牡丹石、兰花石、梅花石,不是很有意思吗?只能用‘神奇’两个字来概括了。”梅局长在擦柜子玻璃。
       杨槐树只有点头的份。
       “我让办公室安排饭,你中午在我这吃吧。”梅局长说。
       “不要。我来又不是联系工作,吃着也别扭。以后我请你,或者你请我。都是自己的,不要发票的。”杨槐树笑着说。
       “那当然好,我也不喜欢应酬的场面。好,我答应你。”
       后来他送另一块菊花石的时候,梅林请他在办公室隔壁的快餐店吃的快餐,五元的那种。梅林说她平时也就吃这个。杨槐树差一点问你怎么不回家吃?话刚出口忙用饭噎下去。那天他吃了两份,撑得晚饭都没吃。梅林很高兴。
       百花洲酒店不在闹市,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梅林一个人来的,今天她穿了短袖的白T恤、蓝裤子,头发随意地往后一扎,朴实干净。刚落座她就问:“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杨槐树说:“我们搞这个业务就是到处请人吃,那天偶尔在这地方觉得很不错,淡雅素净,‘菊花羹’和‘清水豆腐’很好吃,就想梅姐一定也喜欢。所以今天就订了这个位子。”
       “还真让你说对了,我还就喜欢这两道菜。如果不是新朋友不了解我的喜好,我倒是认为你在刻意讨好我呢。”梅林笑了。在这里,她说话放松得多。
       “呵呵,真是巧……梅姐,就是讨好姐姐也是对的呀。只是我请你可没有任何功利色彩。”杨槐树装着认真地说。
       “你有功利色彩我也不来呀。”梅林说。
       汤和菜很快都上来了。杨槐树点了瓶红酒,梅林不喝,杨槐树也就没勉强,自己斟一杯慢慢品。清水豆腐保持了豆腐原有的醇正,汤是鲜汤,清爽可口回味悠长。菊花羹有些药味,杨槐树不怎么喜欢,皱着眉头却也边喝边赞叹。
       “我一直想问梅姐一个问题呢,当局长累不累呀?我觉得我这个小经理当得都焦头烂额了。”杨槐树放下杯子,给梅林舀汤。
       “官场上的事不好说,说了你也没兴趣。累不累不还是你期望值的问题嘛,期望值高,你当然累。比如你,想当百万富翁你就累。”
       
       “哎呀,梅姐让我无地自容。看来我还是心不净。”杨槐树顺着她的话说。
       “不过我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吃财政饭和你们自己养活自己也还是有区别的。所以,机关里只养懒人。”梅林认真地说。
       “为梅姐的理解干杯。”杨槐树一饮而尽。“不过,我正练习知足常乐呢。”
       “你年纪轻轻倒不需要这么消沉,干一番事业是对的。”
       “我有时傻想:如果我手里有权我一定干点实事,我治不了国总能治一个小单位。所以我见了报纸上报道的那些贪官就生气。你就是贪,也该干点实事吧!这个想法有点幼稚吧?梅姐。”杨槐树喝了酒有些兴奋。
       “是有点幼稚,你不在其中不知其味。不过现在想干点实事是很难的,比如我们系统的纺织厂,唉。……有女朋友了吗?”梅林岔开话题。
       “有啊。”
       “在哪?”
       “在我老岳父家呢。他们说你现在穷我帮你养着。等我混好了就给我送过来。”杨槐树调皮地笑。“在本市吗?”梅林问。
       “不知道。谁女儿嫁给我,谁就是我岳父。”完全是弟弟对姐姐的顽皮。
       “你呀,和老姐开这个玩笑……”梅林也嫣然。
       “我原来有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大学的,毕业后两地工作自然劳燕分飞。第二个是前不久分手的,她说她等不到我成功的时候,她需要寻找一个‘巨人’的肩膀。她说女子的美好年华就那几年,她不能白白陪我耗在蚂蚁搬家似的资本原始积累中。信息时代实际上是浮躁时代,没有人能耐得住守候。可人是什么?他不是一只鸟,想飞就飞,想飞多高就飞多高。人能像杜鹃那样把蛋产在别人的窝里吗?……”杨槐树看上去有些微醺。
       “槐树,别说这些伤心的话了。”梅林拍拍他的手,站起来给他倒杯水。“说说你的业务。我对你们这个行当还真有些陌生呢。你们业务程序是怎样的?给我介绍介绍。”梅林两眼盯着杨槐树。
       杨槐树坐直了身体。“梅姐,你问这我就清醒了,我是个敬业的人。我们主要是接受当事人的委托进行拍卖。比如你有一块菊花石要委托我卖掉……”
       “我不卖菊花石。那不是我的。”梅林说。
       “我是说比如。你当然不能卖,那是弟弟送你的。你要和我签订一份委托书,如果你希望卖到什么价,我们行话叫‘保底价’,也可以写进合同里。我们帮你卖,你要给我们佣金。拍卖法规定的一般是收取成交价5%的佣金,双方都收。我们拿到你的物品以后就要发布公告,说有一块菊花石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点要拍卖。如果有人想买,要来登记,签订合同,交纳保证金。我们会展示拍卖品。拍卖会现场由拍卖师主持,实行‘叫价’制度,遵循一个最基本最公平的原则:‘价高者得之’。”杨槐树一口气把情况介绍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觉得猎物已经慢慢靠近了。
       “真正公平吗?你们就没有猫腻?”梅林端起水杯没喝,看着他。
       杨槐树迟疑了一会儿说:“世界上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只有相对的公平。我不知道他们那里有没有猫腻,我只能保证我没做过。”
       “一般猫腻在哪呢?”梅林笑着问。
       “姐,你不是挖坑让我跳吧?我说我没有,如果说出猫腻了,我就是有了?”杨槐树哈哈笑起来。“不过,一般猫腻在承揽业务上。比如你有物品要拍卖,是交给甲公司还是乙公司?甲公司可能给你行贿,乙公司可能找市领导给你打招呼等等,像我的公司没有后台也没有钱,所以只能接一些大公司不愿意干的活儿。另外一点,我也不愿意那么做,做事先做人,做人就要有原则。我能做的一般就是牺牲自己的利益,比如应该收委托人的5%我只收4%或者更低。仅此而已。”
       “你做得对,做人是要有原则的。无论是做事做官先要做人!我也赞同你这个观点。为你这个观点,姐敬你一杯。”梅林用汤敬了杨槐树。
       “梅姐,说这些没意思,很无聊吧?我给你说说我的老家吧。我老家叫槐树庄……”
       梅林悄然地坐着,灯影里的她像记忆中的米兰。
       五
       杨槐树被热醒了。又停电了。
       进入夏季以来,由于空调负荷太重,常常造成电线短路,供电局只好拉闸限电。人类的抵抗力越来越弱,越来越经不起热。大量的空调又让城市成了大火炉,恶性循环。
       杨槐树搬了躺椅到阳台上。因为槐树,他没有封闭阳台。阳台上睡前杨槐树冲刷过,有了丝丝凉风。月光洒在脸上、胳膊上,斑斑点点。那棵槐树静静地伫立着,看着杨槐树。那只鸟一定熟睡着,它才不管有电没电呢。
       多悠闲自在呀。做人不如做鸟。杨槐树想。
       他现在和鸟有了默契。每天早晨,他在小房子里放一些青菜,晚上打扫残余,第二天再放上去新的。他不敢放多,暴食对人不好对鸟也一定有害。鸟始终没有露出真面目。
       从百花洲酒店出来,梅林一个人打的走了。杨槐树慢慢散步,一个人可以想一些心思。他有些兴奋,今天梅林提到了纺织厂,显然她确实对这个厂有点想法,但还未着手实施。他现在的作用就是能促成她下决心实施;如果实施了,要确保拿到这单生意。
       手机有短信来。“风哥在哪?我在‘花好月圆’茶楼等你一叙,十分钟后见。鹏弟。”
       杨槐树一惊。这短信来得也太是时候了。和梅林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把“鹏弟”这个人都忘了。说实话,他对梅林印象很不错的,一个不贪财慎交友的女官员是不多的。他接触到很多人,都长着一张鳄鱼嘴。“鹏弟”要见自己怎么办?如果暴露,业务倒是小事,圈子里的人还不笑死?梅林会怎样看自己?
       黄风有黄蜂的蜂尾,蜇住会致命。
       “鹏弟,真对不起。我现在有事过不去,明天再约可好?有事吗?风哥。”
       “也可。没什么大事。就是老弟最近在买房,保证金还差一点,想从哥处借一些,可以吗?鹏弟。”
       杨槐树长出一口气。原来是他不放心自己了,怕以后不兑现。看来他确实只是想从这笔买卖中得到一些利益。
       “好说。要多少?风哥。”发出去就后悔了。如果他要多了,不仅自己拿不出,而且万一生意成不了,他往哪里找这个“鹏弟”去?
       “借一万吧。打我账户上。鹏弟。”
       “好说。只是我在外记不住你账号了,你发给我,我安排会计去办。风哥。”这个“鹏弟”倒是一个不给别人出难题的人。说实话,就这一万,他也要想办法。当时赌气把公司一点流动资金都买房子了,自己口袋那点钱总要吃饭。
       账号很快发过来。杨槐树回信说明天上午就办。“鹏弟”没说到条据的事,看来他和黄风之间也还是讲诚信的。
       只要是要钱,就没有其他风险。
       九点多钟,梅林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杨弟,我到家了。今天很开心,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你。梅姐。”
       杨槐树吃了一惊。忙回短信。“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现在可以出来吗?给你补个蛋糕。”
       “不需要。刻意反而不好。姐姐谢你好意。你和他们确实不一样。”
       “真诚地祝你生日快乐。”
       难怪“鹏弟”要在指定的时间、地点请她呢,原来是有缘由的。但梅林短信中那句话:“你和他们确实不一样”是什么意思?“他们”是谁?
       第二天他去办公室,苏红轻步迎上来,端来一杯绿茶。他看看办公室,几天没来仍然井井有条,窗明几净。看来当初留苏红是对的。坐下就问苏红账上有没有钱。其实不问也知道。苏红说没有了,还有点标的款都结算给法院了。杨槐树叹了口气。
       “有什么难题吗?杨总。”苏红悄然走到他面前。
       “没什么,你忙你的吧。”杨槐树说。
       “是不是为钱愁?要不从我这里周转一下。”苏红轻声说。
       “那不行。公司还欠你几个月工资呢。我想其他的辙吧。”杨槐树有些感激地看着她。苏红素净得像一棵竹子,脸上几点小雀斑微微泛红。
       “杨总,公司现在是困难时期,我是公司一员也有责任啊。我看你成天在外跑,心里很难过,总想能帮你,可我……我原来很自卑的一个人,你辞退了那几个人单单留下我,我现在觉得生活阳光得很呢。你是个好人,我相信公司今后一定能发展起来,成为大公司。”苏红平时不怎么说话,今天说出这一番话来让杨槐树很意外。
       
       杨槐树沉吟了一下,说:“好的,谢谢你。你按这个账号汇一万元钱,算公司欠你的。以后连本带息还你。”
       苏红办汇款去了。杨槐树看着她欢快的背影,心里一动,一股暖流流过五脏六腑。
       办公室电话响了,是行业协会通知下午开会的。说是协会,其实就是利益联盟,怕彼此拼杀伤了自己。协会对会员没有约束力,只是凑在一起喊要团结一致,公平竞争。但谁都没把口号当回事。杨槐树知道,越是喊团结越不团结,越是喊公平越不公平。
       平时杨槐树不怎么参加这样的会,这样的会是大公司表演的舞台。但这次他去了。他想见一下黄风。黄风是协会副会长。
       开会结束是酒宴,这是常规。敬酒的时候,杨槐树随口问了一句:“黄会长,最近见到鹏弟没有?”
       “哪个鹏弟?”黄风端起酒杯问。杨槐树一愣。“我有好几个鹏弟呢,你说哪个?”
       正在这时有其他人过来敬酒,黄风丢下他和其他人碰杯。杨槐树趁机走开。
       黄风有好几个鹏弟,这让他没想到。亏着来人敬酒,不然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圆场。黄风是何等人,圆不了场就有可能引起他的注意。只要挨个问过去,自然就暴露出来问题。好在自己现在已经和梅林连上了线,而且这根“线”会越来越粗,越来越牢固。
       他现在确信“鹏弟”不是骗子,他确实给自己提供了一份重要的信息。第一,“鹏弟”应该认识黄风;第二,梅林绝非贪婪之人,性格孤傲如菊;第三,梅林局长确有处置纺织厂的想法;第四,鹏弟几次要求面谈,而且要了“定金”。他相信鹏弟绝不是手头紧,而是对合作伙伴的试探。目前的问题是,如何促成梅林局长下决心处置这块资产,用他们行话叫“提前介入,先期服务”。
       钱汇出去后,下午就接到“鹏弟”短信,说收到了,谢谢黄总,我会竭尽全力。杨槐树问他是怎么知道梅林的这些习惯的。“鹏弟”说鱼蟹各自有道,说出来反而不好。
       “鹏弟”只能是梅林身边的人。他确信。
       他突然同情起梅林来。有人在算计她,而她全然不知。等事情完成后,他应该采取适当的方式告诉梅林,警惕身边的“鹏弟”。
       鸟儿的鸣叫把杨槐树吵醒。又是一个夏天的早晨,东边的太阳已经预示今天将会继续闷热。他将小房子从树上摘下,放进洗过后晾了一夜的小青菜。今天有些奇怪,似乎鸟巢里不止一种声音。难道它找到了同类?
       鸟巢的枝条细密,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就像现在的住宅,越来越密实。人们恨不得把自己全部披上盔甲。不会是那只恶鸟又回来了吧?
       他往里多加了一些菜。
       早晨上班路过移动公司就拐进去交手机费。服务小姐让报号码,然后核实是杨槐树先生吗。交了钱他突然想起来,对服务小姐说:“我帮朋友交一个,他在外出差呢,短信通知他信用额度满了。”
       “报一下号码。”服务小姐职业化的表情。
       杨槐树报了“鹏弟”的手机号码。“这是‘神州行’卡,预存话费使用的。现在账户余额还有一百多呢。”小姐说。
       “那怎么会呢?他说接到你们短信通知了呀。”杨槐树装着疑问。
       “是电脑群发的,可能错了。”服务小姐关闭了这户的窗口。
       公司里苏红正在静静地看书,杨槐树走近了才看清她读的是拍卖业务方面的书。他轻微咳嗽一声。苏红吓了一跳,站起来看是杨槐树,脸红起来。
       “这么入神啊?嗯,一定有效果。”杨槐树放下包。办公室地才拖过,让人神清心爽。
       “哎呀,就是走神呢,没看见你进来。我给你倒水去。”苏红仿佛才缓过来神。杨槐树有些纳闷。
       “杨总,有件事我不敢瞒你。一早米兰打电话来了……”苏红小心地看着他脸色说。
       “她打电话来做什么?什么也别告诉她。”杨槐树一愣。
       “她也就是问候问候,没问公司的事。问了我也不告诉她。她只是让我别告诉你她打电话来了。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杨槐树有些奇怪。他很少和她沟通,平时苏红没有什么话的。
       “公司最困难的时候她离开了公司离开了你。”苏红说。
       “人各有志。”杨槐树翻看当天的报纸。
       “抛弃朋友的人,早晚也会被别人抛弃!”苏红语气快速,似乎米兰就在对面。
       杨槐树没接她的茬。她说的话却让他很意外,他一直以为这样的女孩子到哪都是风不响水不动的,平平庸庸,没想到偶尔说出话来也掷地有声。
       那么按照苏红的说法,算计别人的人早晚不也会被别人算计?
       “鹏弟”为什么用“神州行”卡呢?正常情况下,如果是公司老板、政府职员甚至稍微有头有脸的人不会用“预存话费消费”的卡,这是消费心理问题。因为移动公司设计这样的卡,似乎专门是对付恶意透支话费的。难道他也是两张卡?
       自己这张卡是真名实姓,以后“鹏弟”或者黄风会找自己麻烦吗?现在换号,会给“鹏弟”造成不信任的感觉。真找上来,就说这卡丢了。反正自己对外用的都是新号码,名片就是证据。而且,真撕开脸了,这样的方式也是不能摊到桌面上说的,麻秆儿打狼——两头怕。
       他站起来对苏红说要出去转转。苏红“哦”了一声,表情似乎有些失望。她失望什么?
       他打的去了纺织厂。纺织厂停工了,铁栏杆门上挂一把大锁,门上、锁上锈迹斑斑。从门向里望去,厂房里黑洞洞的,有的大门已经倒在地上,有的窗页在随风摇摆。院子里有一些草,路上树叶和垃圾混在一起。一些孩子在门前的空阔地带玩儿,门两旁有一些小商店,有杂货店、饭店、自行车修理铺,一看就知道下岗职工开的。
       纺织厂后门紧挨着农贸市场。如果将来开发,可以把后门变前门,升值空间巨大。这些,都是将来要在拍卖会上介绍的。拍卖品的周边环境当然会影响竞买人的竞买心态。
       他顺着东西南北的路线绕场一周,察看了边边角角,心里已经算出了土地面积。应该说当初在这里建纺织厂就是错误,工厂建于市民集中居住地,搬迁或者破产也只是迟早的事。也许不能怪当初决策的领导,没有人能预测十年或者二十年后会是什么状况。
       走累了,也到了中午饭时间。他拣了一家比较干净的小饭店坐下来,和店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生意怎么样?老板。”
       “比原来差多了。”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人,腰里扎个围裙,浑身透着小生意人的精明。
       “什么原因呢?”杨槐树问。其实他知道答案。
       “纺织厂不景气了,我们能怎样呢。做的都是业务员生意。先生是来讨债的吧?”老板问。
       “你怎么知道?”
       “看你一脸愁容,一定是纺织厂欠你钱。小伙子,喝杯酒回去吧,讨债肯定讨不到了。现在厂子你也看到了,指望什么呢?我们是厂子里的职工都没指望了。”
       “这厂子位置不错呀,你们不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吗?”杨槐树不急着点菜。
       “谁说不是呢。我们也组织了职工联名写信,要求把厂子卖了,解决下岗职工的后顾之忧呢。”老板也在杨槐树对面坐下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像杨槐树这样讨债的人。
       “有希望吗?”
       “希望是有的。梅局长人是个难得的好局长,我们几次去上访,都认真听。她知道我们的难处。她说了,当初你们为国家作出了贡献,把青春和精力都奉献给了纺织厂,组织上绝对不会在你们困难的时候袖手旁观,别说是当干部了,就是做人也不能那样。你说这话听着多鼓劲。问题是现在想干实事的人不一定能当了家。梅局长也难。有那么多小鬼缠着她呢。”
       “她姓什么来着……哦,梅。既然是局长来着,怎么不当家呢?”杨槐树问。
       “你不是本地人,和你说了也没用。你点菜吗,几个人?”老板看来不想就这个问题多费口舌。
       “两个人。稍等。”杨槐树其实想拖一些时间多聊一会儿。从这些人嘴里听到的消息应该是最原始的。临时去哪里找另外一个人呢?看来只有让苏红过来了。
       “其实也可以引进外资呀,联合搞开发。这块地段多好啊,一定可以赚到钱。”杨槐树说。
       
       “谁说不是呢。但人一多了,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再说,我们怎么能斗得过那些老板们,他们头毛都是空的。干脆,我们集体给轻纺局写了申请,要求把厂子卖了交养老保险、失业保险,都安泰。现在人,只要肯干饿不死的。有钱日子过好一些,没钱过差一些。我就不相信富人就比我们穷人多活一辈子。”老板用抹布把杨槐树面前桌子擦得锃亮。
       苏红来了。换了一身纯白的连衣裙,让杨槐树意外。他记得在办公室见到她是一套蓝职业装。苏红也意外,杨总怎么在这个地点请吃饭,而且请的是她。
       杨槐树没和她说原因,苏红就坐一边听他和老板说话。他点了一个红烧鲫鱼,一盘白菜豆腐,一碟子卤拼,一个紫菜汤。老板很麻利地把菜拿出来做。他知道苏红喜欢吃鱼。点过菜一回头,苏红的眼神让他一怔:似曾相识。
       “老板,你这小青菜很不错,临走给我一些吧,算钱就是。”杨槐树突然指着篮子说。
       “你只管拿,也值不了多少钱。”
       杨槐树看苏红奇怪地看着他,就说自己喂的鸟喜欢吃小青菜。苏红很好奇。“你还养鸟?什么鸟,好看吗?”
       “不知道叫什么鸟,我也没正儿八经地看过它。”杨槐树笑着说。
       “为什么?”苏红眼睛大了。
       “是在我窗前槐树上的。叫得好听,我就每天给它一些小青菜。其他的似乎它不吃。”
       “哦,我能看看吗?我和鸟特别有缘。”苏红兴致上来了。
       “看不到的。等我明儿和它混熟了,成朋友了,你再去看。它现在还怕羞。”一席话把几个人都说笑了。老板说喂鸟啊,你以后只管来拿。在城市里,鸟可不多了,都是养在笼子里的,那还是鸟吗?
       午饭苏红陪他喝了一瓶啤酒。苏红吃得很慢。杨槐树觉得她最近对自己有些怪异。顾不上了,他现在有大事。而且米兰让他受伤了,他需要时间来疗养。
       结账的时候只要了三十元。杨槐树问老板是不是算错了。老板一笑,说纺织厂的人都不黑心。包括我们的局长。人穷不能穷良心。
       杨槐树赶往省城。接到短信他就去车站坐车,临走他把钥匙交给苏红,让她照顾一下小鸟。苏红很兴奋,让他放心。
       “鹏弟”短信里告诉他,梅局长上午去了省城,下午向省轻纺厅汇报纺织厂处置方案,晚上请他们吃饭,估计要明天才能回来。
       杨槐树奇怪,问处置纺织厂资产与轻纺厅有什么关系呢?“鹏弟”短信里告诉他,两年前轻纺厅对纺织厂有投入,尽管是政策性的扶植,也没想到要收回,但市里要求她去汇报一下,走个程序。而且说市里已经基本上批准了纺织厂对外公开拍卖的方案。
       杨槐树激动起来。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天。坐在车上,他为怎样和梅林在省城见面冥思苦想。一个个方法出现又一个个被否决。他没有告诉“鹏弟”自己也在往省城撵。他希望在第一时间里梅林能承诺把资产交给他拍卖。“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喜。她心情一好,自然事情好办。
       他找了家宾馆住下来。晚上他让自己喝了三两白酒,他决定冒一次险。三两酒可以让自己亢奋,但绝不是极限。
       九点多钟,估计饭局已经结束,他拨通了号码。
       “梅姐,你,好。知道我在哪吗?在省城喝茶,我一个人。要是想梅姐这时也在这多好……”
       “你喝酒了?”梅姐平静地问。
       “是,梅姐。晚上,我们大学同学聚会,很高兴。他们都比我有出息。他们去唱歌,我一个人在茶楼喝茶。菊花茶,想起梅姐来了,如果你在我也给你上一杯菊花茶。”
       “你没事吧?”
       “没事。等,我回去给姐带菊花茶。梅姐,我就是觉得做人啊,真难。我打算出来打工,我有同学现在是老板。嘿嘿,我给他做秘书,同学是女的,嘻嘻。”
       “你醉了,回去睡觉吧。时间不早了。”
       “好的。我回去。不,不过,他们一会儿还要来和我,喝酒。我听姐的,回去睡觉。”他用胳膊捶了一下桌子,“扑通”一声。他相信声音可以通过话筒传过去。
       “你怎么了?”电话那边很焦急。
       “没事,我摔了一下。现在起来了。姐,你那么坚强,我也想学。其实男人有时……是很软弱的。我没事你睡觉吧,姐,认识你,我很高兴。小姐给我上醒酒汤了。”
       “你在省城什么地方?”
       “长江路上一个茶楼,嘿嘿,名字真好叫‘等……你’。其实我等谁,我只是在等一个期待。‘树上停着一只,一只什么鸟,如今变得静悄悄。’我不知道自己是只什么鸟,是乌鸦还是喜鹊。嘿嘿。”
       “我一会儿到。手机别关。”
       “别逗我,梅姐我酒醒多了,没事了。明儿回去我检讨。‘我醉欲眠姐且去。’”
       “在那别动。”梅林声调高了许多。
       十分钟后,包厢的门被推开。杨槐树趴在茶几上。
       “槐树。”一只手在推他。杨槐树一下跳起来。
       梅林出现在眼前。她穿一件白色半袖衫,直筒长裤,白色中跟凉鞋。
       “梅姐,真是你?你坐直升机来的?太意外了吧?”杨槐树上前拉住了她的手。他觉察出她微微地颤抖。
       “我正好在省城办事。茶喝完了?喝完了我送你回宾馆。”梅林轻轻推开他的手,转而用手扶他肩膀。
       “你坐下,我给你上杯菊花茶……”杨槐树手忙脚乱地擦桌子。他把水杯碰倒了。
       “不喝了,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也要回宾馆休息了。槐树,我不喜欢年轻人喝酒解愁。你有什么愁?你的生活才开始,前景多好啊。”梅林按住他,不让他去喊服务员。
       “是,也就是一时软弱。现在的年轻人都……矫情,不像梅姐你们那时……”
       “是啊,你们何尝经历过我们那个年代。该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该恋爱的时候就结婚了,该有孩子的时候又遇到计划生育,可以放开手脚干事业的时候,年龄又快到了。但怨天尤人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只要活着一天就要努力,因为你有责任,除了家庭之外,还有社会的。酒醒了吗?”
       “梅姐一来也吓醒了。”杨槐树笑了。
       “那走吧。宾馆在哪?”
       “就在旁边。你回去吧,我不要你送,你来了,我好高兴啊……”杨槐树站起来,一个踉跄。
       “别和我客气了,走吧。这包是你的吧?瞧你呀。”
       电梯只有他俩,狭小的空间让人的距离一下变近了。杨槐树脸红了,呼吸也急促起来。梅林显然注意到了,她仰头看跳动的楼梯数。
       终于到了。打开门,杨槐树让梅林先进去,门“咔嗒”一声响起的时候,他从后面温柔地抱住了她。
       她没动。她的身体滚烫,她在发抖。杨槐树一时不知要不要采取下一步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梅林轻轻掰开了他在胸前的手。
       “槐树,我是你姐。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我们……是朋友,是姐弟。你睡觉吧,睡一觉明天太阳就是新的。”梅林把他拉在椅子上坐下。
       “对不起,梅姐。我没有过分吧?其实我刚才像是在拥抱妈妈。我觉得自己是脆弱的,太在意自己的成功了。常常想不平衡的是:我不像他们那样做,我就生存不了,而他们那样做法又让我不齿。这也许就是我痛苦的根源。谢谢你,梅姐。你今天让我知道了自己的心态的卑微……梅姐,我会渐渐坚强起来,相信我。”杨槐树低下了头。
       “我相信你,而且我也愿意帮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梅林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不知道。姐看我可怜。”杨槐树说。
       “不是。你不可怜。可怜的人很多,有些是可以帮的,有些是应该拒绝的。以后再告诉你吧。永远不要对生活失去信心,永远不要以为抓住机会就抓住了一切,就抓住了人生。”
       杨槐树抓住了她的手。“谢谢梅姐。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感谢你,我只有更努力。”
       梅林站起来。“我就喜欢听你这句话。我走了,你睡觉吧。”
       “我送你。”杨槐树也站起来。
       “你送我,我送你,送到什么时候,而且……你睡觉吧。”梅林笑着说,但态度坚决。
       “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杨槐树说。
       “什么事?”梅林站下来。
       
       杨槐树上前,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他很认真,很虔诚。
       “谢谢。”梅林说。杨槐树看见她的两眼熠熠发光。
       六
       杨槐树回去后的第三天,梅林让办公室主任通知他去轻纺局。纺织厂资产包括土地正式对外拍卖,相关批准文件和评估报告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
       杨槐树去的时候,轻纺局领导班子都在。显然在他没来之前已经开过会。办公室主任面前放着单位公章。梅林正准备说话,手机响了。她没有出去接,当着大家面说对不起副书记,合同已经签了……我们会用最小的成本处置资产……您知道我做事的原则,我对组织负责不对某个人负责。
       梅林表情平静地放下电话。
       几个副局长都没说话。杨槐树似乎被电击一下。
       杨槐树主动提出全部免收轻纺局的佣金。他说这些钱能解决我一个人的问题,但更能解决一些困难职工更多的问题。他让自己动情地说这些话,而且眼睛湿润。
       十天后,纺织厂以三千五百万元的价格被福建一房地产商竞买成功。杨槐树主持的拍卖,当叫价到三千万元场面不动的时候,杨槐树详细地介绍了纺织厂的周边环境、商业价值、升值空间,他还说到了纺织厂曾经对国家作出的贡献,如今职工艰难的生活状态。他说的很客观,很动情。场面又重新热烈起来,价格开始松动,每举起一张号牌都有热烈的掌声,最终价格落在了三千五百万。杨槐树落槌定音,鞠躬致谢竞买人。他说我代表纺织厂五百名下岗职工感谢你们。
       台下梅林和其他副局长以及旁听拍卖会的纺织厂职工,给了杨槐树和福建商人热烈的掌声。梅林笑得特别灿烂。
       杨槐树顺利地拿到了一百七十五万元的佣金。
       拍卖会结束后第二天。梅林给他发了短信。“晚上我在‘阳光水岸’为你庆贺,有空吗?”
       “当然有空。我请梅姐。”杨槐树十分开心。
       梅姐准时到了。“说好今天我请你,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回去。”梅姐说。口气不容置疑。
       杨槐树心里一跳。梅姐今天怎么了?从来没用这个口气和自己这样说过。现在这个时候请自己吃饭,一定是有她的目的。对,事前不要钱,事后给也一样。
       他安排苏红办了一张三十万元的卡。这是梅姐应该得的。他把卡装进口袋的时候还想:什么“刀枪不入”啊,不过是“入”的方式和时间。他在心里嘿嘿一笑。
       她让服务员拿了瓶红酒,先给自己倒了一杯。
       “梅姐,你是不喝酒的呀。”杨槐树有些奇怪。
       “今天姐高兴啊。来,为你成功干杯。”梅姐一饮而尽。
       杨槐树有些惶恐。他觉得今天梅姐让他紧张。
       梅林从随身带的挎包里拿出一包东西,用报纸包着的。打开,是杨槐树送她的两块菊花石。
       “槐树。物归原主。”梅林平静地说。
       “怎么了?怎么了?小弟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梅姐。您可以批评我呀。我是诚心诚意送给您的。”杨槐树一急,又用起了“您”。
       梅林淡淡一笑。“槐树,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无论是贵是贱,是钱是物,甚至是……这违反我的原则,尽管我非常喜欢这两块菊花石。”
       “那你?不就是两块石头嘛。”杨槐树站起来。手心把卡都捂出了汗。
       “槐树,你坐下,我们姐弟俩说说话。你告诉我,有李汉民这个人吗?”梅林直视着他。
       “没,没有。”杨槐树脸上汗下来了。
       梅林点点头。“还算诚实。其实你第一次去我就知道,你是来运作纺织厂那笔拍卖业务的,所以你编了一个你自己都不认识的李汉民。我问你是不是省经贸委的李汉民,你说是。其实那是我胡乱说的一个单位。”
       “那,那你怎么没戳破我?”杨槐树坐不住了。
       “说实话,我们刚准备动议处置纺织厂资产,我的身边就围了一大堆——怎么说呢,苍蝇吧——既有拍卖公司的,也有希望直接协议低价获取的。有的找领导打招呼,有的送钱,有的送房子,有的送金条,有的许诺我将来的位置,手段司空见惯……我很烦。他们把我当什么了?看上去他们对你毕恭毕敬,送钱送权,实际上他们是在对人的蔑视。他们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是可以用钱买的。他们买的是我的权力,而完全忽略了掌握权力的人的品格。
       “你去了以后没有递名片没有谈业务让我有些意外。但你说了李汉民,送菊花石让我有了警觉。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的?为什么编一个李汉民来?我很想知道。我收了菊花石观察你下一步举措;你在生日那天请我吃饭,请的地点又是我喜欢的餐厅,点的是我喜欢的‘菊花羹’和‘清水豆腐’,这让我警惕。你说你也喜欢‘菊花羹’我不相信,我看到了你喝汤时的眉头。在省城你喝酒后给我打电话,因为你知道我在省城。显然有人在给你通风报信,这是一个什么人,我很想知道。你在靠近我,我也在走近你。你没有想到吧?你想拿到这笔业务,我想知道是谁让你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变得如此世故,如此‘看破红尘’的。而且我也必须设防,尽管失去这个位子我并不在乎,但至少我要变得聪明一些。人必须要具备两大素质:善良和聪明。
       “我去过你们公司,一位姓苏的小姐接待了我。她不知道我是谁,来干什么,但她却真诚地向我介绍了你和你的公司,她说到你很敬业,太阳下步行丈量纺织厂,查看周边环境,这些让我很欣慰。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儿,好女孩儿也许不聪明,但好女孩儿真诚。我想如果资产拍卖真的能让纺织厂最大范围内增值,最大范围内减少开支,也是双赢的事。我真怕拍卖公司和竞买人恶意串通损害纺织厂工人的利益啊,他们非常值得同情和关注。纺织厂资产是只羚羊,四周围着一群饿狼。我必须用妥善的办法来保护它,最终解决问题。于是我想到你了。或许你可以让我实现目标。
       “你没有送钱给我,证明你不是完全相信钱的人或者是暂时不相信钱的人。我帮你一下,也许会改变你的世界观,至少是工作方法和态度。槐树,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可以用钱来解决,但也有很多东西是钱解决不了的。很多东西可以卖,但原则不能卖,对普通人来说就是做人的底线。你女朋友为钱抛弃了你,但一定会有女孩儿因为爱情而对你不离不弃。你说对吗?”
       杨槐树通身汗透,无地自容。只有点头的份。
       “如果我喜欢钱或者权,这单生意你能获得吗?不能。但我要钱做什么?我今年四十五岁,我每年的工资有三万多元,还有十年退休,可以有三十多万的收入。退休后我有工资,足够我生活,而且我可以充分地享受内心的坦然。权当然好,但权如果用不好,与凶器有什么区别呢?一个贪钱的人手上有权,等于歹徒有了凶器,不仅伤了别人同样也会伤了自己。”
       梅林把菊花石往杨槐树面前推推。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是谁给你提供我的相关信息的吗?”
       他哆嗦着把手机拿出来,调出储存在手机里和“鹏弟”的全部短信。梅林接过去一条一条看下去。时间在凝固。
       “看来你并不知道‘鹏弟’是谁?”梅林问。
       “是。我是个冒名者。”桌上饭菜已凉,杨槐树心比饭菜还冷。
       “你是个不错的‘冒名者’。”梅林一笑。“你让我们纺织厂在这次拍卖中资产增值不少,又减少了开支。开始错误,结局完美。”
       “梅局长,您这样说我无地自容。”杨槐树说。
       “我们有约呀。在办公室以外喊我梅姐,而且不许用‘您’。”梅林笑着把杨槐树拉坐下。
       “‘鹏弟’找你要回扣了吗?我很想知道他是谁。”梅林表情凝重起来。
       “放心吧,梅姐。我会找出这个人,他不会放弃这笔回扣的。”杨槐树说。
       “那好,谢谢你。”梅林喊服务员埋单。
       “梅姐,我们以后还可以是朋友吗?”杨槐树小心地问。
       “当然是啊。你取得成就姐会高兴的。”梅林伸出手,杨槐树紧紧握住。手心满是汗。
       杨槐树坐在马路牙子上。今天太让他震动了。自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机智过人,在梅姐宽容的注视下,自己所谓的“演技”滑稽可笑,不堪一击。
       
       孔雀开屏展示美丽的时候,站在后面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丑陋的屁股。
       他不知坐了多长时间,直到苏红找到他。路灯下的苏红楚楚动人。
       我一定要帮梅姐找出那个“鹏弟”来。他想。
       可奇怪的是,“鹏弟”并没有发短信跟他提回扣的事。杨槐树试探性地发了几个短信,他没回。有几次杨槐树用公用电话打这个号码,居然总是在关机。
       这真怪了。但他感觉不好,犹如平静的大海在孕育着一场风暴。
       因为这场拍卖有些影响,更主要的是公司有了运作的资本,杨槐树公司的业务渐渐多起来。杨槐树又忙得脚不沾地了。有的同行公司欣赏杨槐树的拍卖方式和技巧,专门请他去主持拍卖会。
       他任命了苏红为副经理,把原来辞退的几个人又请回来。
       但再忙,他都记得给梅姐发短信问候。
       有天在酒店遇到轻纺局的一个副局长。拍卖会结束后他给这个副局长送了一箱子“五粮液”酒和两条“中华”烟。副局长非常高兴,觉得杨槐树这个人不错,知道承情。
       副局长见到杨槐树拉住他,聊了几句话。杨槐树问梅局长最近好吗,副局长问你不知道,杨槐树很意外,说我知道什么。
       副局长把他拉到一角。“梅局长最近日子过得不开心,她老公正和她闹离婚呢。本来他们的婚姻也就名存实亡的,但真要是离了,也是一桩新闻呢。”
       “她老公是谁啊?”杨槐树问。
       “你不认识?本市有名的房地产商啊。原来在政府机关的,下海了。对了,玉泉小区就是他开发的。”副局长很奇怪杨槐树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我知道他,但我真不知道他是梅局长的老公。他们为什么离婚?”
       “据说——可不能对外传——她老公抓到了她和另外一个男子的约会证据,在一个叫‘百花洲’的酒店里,在省城出差时也有,有照片。”
       杨槐树一惊,巨大的恐慌压在心头。“那男的是谁?”
       他听出了自己声音有些干涩、发抖。
       “不知道。据说提供照片的人把男子图像打上马赛克了,但从身材看,只能看出是个年轻人。但女的绝对是梅局长。真没想到啊,梅局长居然养‘小白脸’。”副局长摇着头叹气,嘴咧如瓢,表情和语气完全相反。
       “谁提供的照片?”杨槐树紧紧抓住副局长的胳膊。
       “那我哪知道呀。哎呀,疼死我了……”
       副局长怎么走的,杨槐树没有印象了。恐惧、内疚、愤怒、吃惊让他思绪像乱麻,捋不出起始点。
       梅姐没有告诉他。她选择的是回避和隐瞒,用隐忍抵御攻击。而自己至今没有找到那个给梅姐泼污的“鹏弟”。
       如果把几种情绪排列一下,应该是内疚、恐惧、愤怒、吃惊。他觉得对不起梅姐,是他下的“套”且授人以柄。谁能在他和梅姐吃饭时偷拍?只能是“鹏弟”。地点、时间都是“鹏弟”安排的,人家挖好了坑就等着你往里跳,自己居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而且把梅姐也带进坑里。自己还是聪明人呢。聪明过头了就是愚蠢!
       现在回头来看,事情完全明了。“鹏弟”故意把短信错发到杨槐树手机上,他竟然算准了自己一定会抓住这次机会,然后假装要回扣来解除自己的戒备,主动要和自己见面,但自己真要试探约他见面,他又在借口外地出差。当时自己还担心,“鹏弟”似乎抓住了自己怕见面的软肋,原来他自己也怕见杨槐树。
       “鹏弟”应该是非常熟悉自己的,知道自己的底细和性格。当他和梅姐去“百花洲”的时候,对方早在包厢里安装上了微型摄像头。
       把自己的形象打上马赛克,是不想让别人认出自己。认出自己对拍照者有害吗?应该是有的。既不让别人认出自己,又能充分证明梅姐在和一个男人约会。他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就是想让梅姐夫妻离婚吗?
       谁是受益者,谁就是拍照者,谁就是“鹏弟”!
       让他上当的是轻纺局真有拍卖纺织厂资产的打算。谁能钻进梅姐心里去看呢?这个人一定是和梅姐生活很近的人,或者就是梅姐家人。也许“鹏弟”就是梅姐老公。
       突然他想起“鹏弟”曾经有过一个短信提醒他,千万不要问及、谈及梅姐的家庭情况,对方是在刻意回避一些情况。因为如果杨槐树知道了梅姐的老公,就会打退堂鼓。梅姐老公就是做房地产的。自己一定会提出疑问:这样一块好地,为什么她老公不能直接或者间接地接手?至少也要和他这个拍卖公司联系。
       他作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也许帮不了梅姐,但他不能让“鹏弟”得逞,或者至少他要知道这个“鹏弟”是谁。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被人耍了,居然耍他的人连面都没见过。
       他对苏红说家里有急事,需要请一个星期假。他走了,公司的一切经营由她当家。他手机也关了。苏红没问,只是点头。又要他家里的钥匙。杨槐树一愣,要我钥匙干吗?苏红说树上有只鸟。
       是的,树上还有只鸟,自己和它已经有了默契。尽管还不知它是一只什么鸟。像他和“鹏弟”。他苦笑起来。真滑稽!
       他决定跟踪梅姐老公。
       梅姐老公原来是建设局的一个副局长,经商热潮时下海的。当时还作为典型宣传。他下海后搞过贸易公司,经营过种子和白酒,后来搞了房地产开发。这些,杨槐树当然不知道,那时他大学没毕业。这是在查他资料后知道的。
       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
       每天上班、下班、应酬,杨槐树基本上掌握了他的规律。头几天没有任何收获,一切正常。星期五下午,他自己开着宝马下班了。杨槐树知道,一定有情况。往常都是驾驶员开的。他忙打的跟上。果然,宝马在城内绕了几个弯后向郊区开去,宝马车速快,的士哪里跟得上。杨槐树把几张百元大票往驾驶台上一放:跟上都是你的。出租车慢但司机技术好,远远地跟着宝马。大约十分钟后,车驶入一个别墅区。他知道这是梅姐老公新开发的小区。宝马缓缓停在八号别墅门口,把车往车库里倒。男人技术显然不算过关,车倒了几次方向才打正。这为杨槐树争取了时间。他翻围墙进去隐藏时,男人开了铁栏杆院门进去了。
       男人进院门的时候,杨槐树已经拍下了几组照片。
       没有女人迎出来。难道男人一个人到这里来反思?他决定蹲守。
       别墅很新,四周用黑色铁艺栏杆做院墙。院子里有一些花草树木,叫不出名但一定很贵。小区零星已经有人入住,都是有车一族。小区道路上有女子在遛狗,女子都很年轻、漂亮。天完全黑下来。八号别墅开始亮灯。灯光很柔和,后来柔和到了二楼。
       藏在树丛里真不好受,蚊子仿佛过年了,成群结队地来聚餐。他脸上、胳膊上很快起了一些包,奇痒难忍,只好不停地抓。后来他居然找到了一个小工棚,是施工队还没来得及拆除的。里面居然有蚊帐。
       肚子开始咕噜。这里哪里找得到吃的呢,忍吧。想到也许明天一早可以知道答案,他又非常兴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槐树就走出了工棚。八号别墅静静的,别墅和人都在安睡,他等。
       终于,别墅门开了。一个女子开门走出来,她把狗放到院子里遛。杨槐树拿相机的手定格了。
       果然是她!
       七
       他把照片和那张医院发票的复印件装进信封写上男人的名字,思索了一下,又在外面套了个信封,写了米兰的名字寄了出去。
       槐树叶依然浓密,槐树荚一串串垂下来像风铃。有时,苏红会避着他来看鸟。他知道,但他不说破。鸟儿似乎比原来安静了许多。
       苏红问要不要换房子,他摇头。他要等那只鸟出来,停在他肩头。
       米兰走了。临走前给杨槐树发了短信。用的是“鹏弟”号码。
       “槐树,谢谢你没有把信直接寄给他,这样我可以体面地主动离开。放心吧,我走了,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米兰。”
       “一路走好。槐树。”
       杨槐树兴奋地打电话给梅姐。梅姐告诉他,在男人撤回离婚请求后,她已经提出离婚。
       “为什么呀,梅姐?所有的乌云都散了。”杨槐树在电话里喊。
       “槐树,我和他生活在两种意识形态里。有些事你现在不懂,以后你会懂的。我说过,我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原则’。在感情世界里也同样存在。”梅姐说。
       杨槐树很少见到梅姐。他很忙,梅姐也忙。后来杨槐树了解到,纺织厂有个职工的女儿是白血病,梅林带领轻纺局班子到处为她募捐。杨槐树把卡交给苏红,要她把卡上的三十万元全部捐给那女孩儿。他告诉苏红,不要留下姓名,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苏红脸上的小雀斑红了,眼光如水。
       杨槐树提前一天结束了在省城的培训。
       第二天,他在鸟儿熟悉的鸣叫声中醒来。他听到开门声,脚步声。脚步显然对房间非常熟悉,这会是谁呢?
       他走到阳台上。一个纤细的背影,是苏红,正吹口哨逗鸟。见到他,苏红一愣,少时,脸红了起来。他也一愣:这女子居然会吹口哨。
       那只鸟站在枝头望着他们。他完全看清了它,绿色羽毛融入树叶,难怪难以发觉。唯一醒目的就是它转动的红冠。
       “早晨好。”杨槐树说。
       “早晨好。”苏红说。
       “问它‘早晨好’,怎么说?”
       苏红吹了个悠扬的滑音。鸟儿也叫起来。
       “树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鸟?”杨槐树有些不解。
       “它们的栖息地不在这里,它们是被好心的人们放生的。”苏红说。
       “这是什么鸟?”杨槐树问。
       “牡丹鹦鹉,又叫‘爱情鸟’。”苏红说。
       俩人的眼光聚焦在鸟身上,鸟儿似乎有所感觉,冲天而去。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张子雨,安徽霍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集《打死我也不信爱情》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有多部小说被改编为影视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