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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步去悉尼
作者:女 真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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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田朵朵的心目中,幸福有两层含义:一层是现在时的,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除了偶尔出门旅游,再也不想去别的地方,就像她的表姐王小璐;幸福的第二层含义是将来时,你对眼下的生活虽然不满意,但还有可能改变,也就是说还有希望。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第一层次上的满意没达到不算悲惨,毕竟你还有别的可能,还有希望,哪天嫁了个好儿郎或者家里的男人突然飞黄腾达,也许是自己买体育彩票中了头奖,灰姑娘从此变公主,这种故事现实生活中虽然不多但不是绝对没有。如果一个人连改变自己现状的可能性都没有了,那才算是不幸呢。
       所以,田朵朵认为自己还算是一个幸福的女人。这并不是说她对自己眼下的生活有多么满意。不是。事实是她对自己眼下的生活非常不满意。作为一个写字楼里的小职员,一个外人眼里的白领,田朵朵一直认为自己的生活状态其实非常不理想。年过三十还没有自己的家,没有累了可以把肩膀靠上去的丈夫,没有小宝贝喊妈咪,房子是租的,私家车可望而不可即,工作也不稳定,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换了六个工作,跟她一些在权力部门甚至在报社、电视台、大学里工作的同学相比,收入也矮了一大截。田朵朵认为自己是一个幸福女人的理由是,她认为自己还有理想,还有改变目前这种生活状态的可能性。从这种意义上讲,她认为自己不但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一个乐观主义者为什么不应该得到幸福呢?
       乐观主义者田朵朵这个周一的早晨却有点儿难过。为什么?因为刘总发火了,火气很大,拍了桌子,就差骂人了。
       一个月前由田朵朵创意,公司影视部策划了一部电视剧《百炼成钢》,三十集,以某部属大钢厂平炉转转炉为背景,反映东北老工业基地改造的艰难与突破。刘总计划把钢厂拉进来投资,同时也可以争取有关方面的支持。目前工业题材的电视剧不多,这种主旋律的内容,电视台那边容易争取播出,拍好了上中央一套、八套,得个飞天奖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于公司来说,社会效益有了,最主要的是能有经济效益。公司有了效益,个人有了业绩,还愁没房子没车吗?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么多天都干吗去了,一个月了,一点进展都没有?!
       田朵朵的难过在于,她就是刘总指定的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而且这一个月来确实没有什么进展,没什么收获。准确地讲,也不能说没有收获。收获是屡次碰壁。这个项目最大的难点在于拉钢厂投资。有了投资,找人编剧甚至想办法播出,都不难。能说田朵朵没想办法找钢厂公关吗?不能。为了这个项目,田朵朵硬着头皮去找在报社当记者的同学冯小军。冯小军是她的初恋情人,当年俩人没成是田朵朵眼眶太高,最终把冯小军甩了。冯记者多年跑工业,跟钢厂熟悉,当过全省十佳,牛着呢。幸好田朵朵的魅力还没完全消失,冯小军挺给面子,出面请钢厂的宣传部长周士金喝茶,连单都亲自埋了。周士金看上去对这部电视剧倒也有兴趣,但问题是投资千八百万这样的大事,总经理说了算。据他所知,这么大的投资总经理也不可能一个人做主,要上董事会的。你们先把策划书拿来,我负责呈交。
       田朵朵熬了两个晚上把已经写好的策划书按周士金的意思重新改过,又请冯小军润色了一遍。再打电话找冯小军,想把策划书交到周士金手里,冯小军在电话里说他去广州临时采访,估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让她直接去找周士金。田朵朵不是怕见官的那种胆小女人,给冯小军打电话也是不想隔着锅台上炕,让冯小军以为她过河拆桥。放下电话,田朵朵直接找了周士金。也许是头几天的茶香还没散尽,也许是周士金对这个创意真有些意思,周部长很爽快,让她第二天带了策划书直接去办公室找他。直到这时候,一切都还顺利。但多年的社会经验告诉她,越是开头顺利的事情可能越一波三折,切不可盲目乐观。
       结果呢,尽管那天她一大早就去了钢厂,也找到了宣传部的办公室,却没能见到周士金本人。中央电视台突然来了个摄制组采访钢厂的污染问题,周部长受命全程陪同,别的事情一概往后推。周部长忙起来,不熟悉的电话一概不接。见不了面光把策划书留下,田朵朵有些不甘心。这种内容的文字一旦进入公事公办的程序,什么可能都有,成功的几率不用说一下子就往零那边靠近了不少。树怕剥皮人怕见面,亲手递到周士金的手里是最保险的。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策划书交出去,周部长当时就说:“太不巧了,吴总昨天出差去美国,得半个月才能回来。”遇到这种事,田朵朵还能说什么呢?人家又没说不给你办事,人家又没说这个策划不行,你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世界上哪有百分之百成功的策划?你们当头儿的脑子一热认为这是个好点子,我田朵朵也不认为差,问题是从创意到成功它不是有距离吗?不是还得努力吗?这么大的策划,张口要人家至少千八百万的投资,一个月就能搞定?有本事你们自己去办啊!
       有些话是埋在肚子里不能说出来的。刘总气极败坏,除了田朵朵这个项目进展不大,肯定还有别的原因。以田朵朵对刘总的认识,在别的事情上砸锅的可能性最大。公司的全称叫新北方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除了拍电视剧,也策划图书,搞各种演出,帮企业搞专题片、做企业文化宣传,总之凡是跟文化沾上边又能挣钱的项目都可以纳入公司的业务范围。除了《百炼成钢》,头一阵子刘总最得意的点子是一本书,书名叫《走出国门念大学》。按刘总的说法,现在国内的家长在为子女选择大学时,越来越以就业的难易程度做决定,去国外读大学的好处是非常有可能在当地就业,学费贵了些,但走的是捷径,反过来说花钱就不能算多。刘总的计划是选择十个在国外读大学的成功典型,出一本书,同时在各地搞讲座,把准备考大学的学生家长吸引过来,讲座卖票,和书、光盘捆绑着销售,投入不多,产出乐观。刘总那几天脸上放光,肯定是为这个点子兴奋的。反过来说,刘总现在发火,说明那个点子碰了壁。其实一开始田朵朵就想过:这种点子,有关教育机构会没想过?现在的人想赚钱都想疯了,这么容易的事会给你留着?想是这样想,她是没有机会插嘴的,那个项目交给小蔡做了,她跟小蔡不在一个部,关系一般,她也就懒得问。现在看来,那个策划泡汤的可能性极大。两个被刘总极为看重的策划同时遇阻,刘总发火也是情有可原吧。
       这样想想,田朵朵的心里就不特别难过了。因为事情不是她一个人搞砸的,在主观上她也不是没有努力。她没有主观故意。发火就发火,大不了拍屁股走人,还能把她怎的?
       所以,当表姐王小璐打电话来约她过去吃饭时,她的难过其实已经消失一半了。她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希望剩下的那一半难过和表姐吃过饭后也会消失。
       2
       作为一个第一种意义上的幸福的女人,表姐王小璐经常请田朵朵吃饭。王小璐嫁了一个好丈夫。在财政厅当处长的丈夫虽然不常回家吃饭,相貌平平,但据说在专业上很有才,马上就要升局长助理了。一个好丈夫的标志之一是能让妻子住上好房子。王小璐的家田朵朵去过多次,虽然每去一次在心理上都是一种刺激,她还是愿意去。一个乐观主义者,不能这么一点挑战都接受不了。她愿意把这种刺激当成动力。再说表姐家的饭也确实好吃,可以帮助田朵朵定期加强营养、改善伙食。田朵朵自认为比表姐长得漂亮,学历、能力都不差,还没有大房子只不过是运气不够或者机会还没到罢了,这也是她抗打击能力比较强的原因。
       按照约好的时间,田朵朵准时下楼。在电梯里她看见小蔡嘟着脸一声不吭,好像在印证她刚才的猜测,没准刘总也跟她发过火了。小蔡是外地人,大学毕业没回原籍,在省城漂着,据说也是做过好多家单位的,新近刚从一家广告公司过来。田朵朵跟她不熟,公司开会时在一个会议室坐着,听过她一次发言。人长得还行,有一股妩媚劲儿,就是说话时有一股海蛎子味儿,老家应该是海边儿的。小蔡也看见她在电梯里,虽然脸上的表情没变,但确实冲她轻轻地点了下头。田朵朵感觉到了小蔡的友好,她立即挺胸收腹,昂起头,绽放给她一个微笑。田朵朵的微笑是有魅力的,她在镜子里自己端详过多少次。如果她的微笑能让小蔡心情好一些,她愿意冲她多笑几次。
       
       王小璐的白色宝来已经在楼前小广场上等她。幸福女人王小璐三年前就已经加入有车一族,加油、擦车、交保险这一类事她一概不用管,有她丈夫的司机代劳,她只负责驾驶。田朵朵拉开副驾驶的门,一股清雅的香水味儿迎面而来,是王小璐一直用的牌子:夏奈尔五号。徐小凤正在唱“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森林它一丛丛,我找不到他的行踪,只看到那树摇风”。王小璐喜欢徐小凤,她让徐小凤小声唱,有些兴奋地告诉田朵朵:“澳大利亚的签证下来了,下个星期就出发。”
       王小璐要去澳大利亚培训,这是上次吃饭时就说过的。隔行如隔山,田朵朵和表姐不在一个行当里,不理解搞财会的表姐要去南半球那个叫堪培拉的城市学习什么,她的英文半了磕叽的,连田朵朵的一半都赶不上,难道澳大利亚人会用中文讲课?田朵朵对澳大利亚了解不多,上中学时一次地理考试,她把悉尼错填成了澳大利亚的首都。她还知道那个叫悉尼的城市跟北京争过奥运会的主办权。关于澳大利亚,她也就知道这些。表姐要去澳大利亚,对田朵朵是好事,反正她每次出差、出国回来总要给她这个表妹带礼物。澳大利亚有什么特产?绵羊油?袋鼠?
       徐小凤低着嗓子还在唱。王小璐一边驾车一边问她:“你下周忙不忙?晚上过去替我陪妞妞行吗?你姐夫三天两头在外面喝酒,光是保姆在家我有点儿不放心。”妞妞是王小璐的女儿,七岁,念小学二年级。小丫头长得算不上漂亮,但从小娇生惯养,弹钢琴、学舞蹈,气质很好。田朵朵每次去小丫头跟她很亲近,她也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小外甥女儿。“行啊。只要不出差我就过去。”
       说着话王小璐已经在一家酒楼前泊车。田朵朵有些意外:“不在家吃啊?”
       王小璐给她一个鬼脸儿:“今天你姐夫请客。”
       看她那表情,准是有什么猫腻儿。
       到了包房,姐夫果然在。跟姐夫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陌生男人,穿鸡心领羊绒衫、打条纹领带,四十多岁的样子,看见田朵朵和王小璐进来,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让田朵朵捕个正着。田朵朵自认为是聪明人,对男人的目光有一种特殊的敏感。看来又是那码子事儿。啥事儿?还能啥事儿,给老姑娘介绍对象呗。田朵朵的妈是王小璐的老姨,老姨三天两头给嫁了好丈夫的外甥女打电话,王小璐就经常积极张罗着。王小璐的张罗意味着姐夫也得配合。好在姐夫虽然贵为处长,对给田朵朵介绍对象的事也还算热心。显得不热心的可能倒是田朵朵自己。田朵朵一直认为至今未嫁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她有自信自己解决,那种拉郎配式的方式,总归不那么浪漫。不但不浪漫,甚至还有点粗俗,你想想,一对陌生的男女,被人牵着手见了面,表面上客气着,不会多说什么,但骨子里其实想的没准儿都是最实用最现实的事:金钱、地位、性。在男人闪烁的目光下,人家心里说不定已经跟你上过床把你压到身子底下了,那种感觉,有时候是特别的不舒服。但这种不舒服你还不能多说,说多了显得矫情,显得不识抬举,证明你这个老姑娘之所以还没嫁出去可能真是有毛病。
       姐夫给双方介绍完毕,田朵朵大大方方上前握了手。男人的手瘦、硬,练过功似的,跟她以前接触过的文化人不太一样。这种感觉倒让她对男人有了不错的第一印象。方家哲,本市国税局中直分局的科长。妻子和女儿死于夏天的海边,死于一种有毒的致命的海蜇。田朵朵在晚报上好像看到过这个轰动一时的消息,没想到这件事有一天会跟自己联系上。死了妻子女儿的男人让人同情,但这么快就接受别人的介绍出来找女朋友,让田朵朵心里又不能不觉着有那么点儿别扭。
       看得出来姐夫为这顿饭是下了工夫的,连鲍鱼都上了。王小璐不喝酒,田朵朵和姐夫、方家哲三个人喝了一瓶加拿大冰红。方家哲是姐夫财经学院的校友,他们好像很熟,谈论的一些人和事王小璐有时候也能插上一嘴。另一个行当里的事,田朵朵如听天书,她只好认真研究桌子上的饭菜。一个人吃饭,方便面、快餐饭盒是常事,哪有条件像表姐那样订食谱让保姆做啊。她从方家哲看似不经意间瞥向自己的几屡目光感觉出这个男人其实一直在观察她。想到贪吃的女人不会给男人留下好印象,她立即放慢搛菜的速度,尽量让自己显得优雅、得体,显得肚子里很有油水,对桌子上的饭菜漫不经心甚至不屑一顾。她为自己的虚假感到可笑。明知道虚假还要继续装下去可能更可笑吧?
       吃过饭田朵朵借口有事没去表姐家。这个晚上她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不想到表姐家面对王小璐和姐夫地询问。这么大的事,总得给她一个消化的时间吧,她怕表姐问她第一印象。方家哲长得高高大大,身上有一股大男人的气质。第一印象不错。正因为不错,她才不想说。她不想让自己对婚姻之事显得很着急的样子。一个刚刚死了老婆的男人已经能够给她留下好印象了,想一想从前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些还算优秀的男人,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好,睡梦中一点儿没有白天经历的影子,刘总的发火,酒桌上的寒暄,全被她忘记了。一觉醒来,懒在被窝里,想想头一天的经历,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这个女人,心够大的了。但愿这样的女人有一个更加运气的一天。
       3
       在走廊里看见刘总,田朵朵侧过身给他让路,问一声早晨好,给他一个微笑。刘总仍旧阴沉着脸,一副心事忡忡、心情不佳的样子。听说刘总是二渠道书贩子出身,最早是做盗版书的,后来在三好街图书批发市场做期刊代理,卖的期刊多了,看猪跑学会了养猪,自己买号做刊物,也出书挣了些钱。现在公司里还有一个书刊部,就是小蔡待的那个部门。投资影视是后来的事,而且据说现在影视部的收入已经远远超过了刘总起家的书刊生意。看见她的微笑,刘总的脸一点没有放晴的意思,但毕竟对她点了一下头。
       田朵朵只希望今天刘总不再发火。
       喝了几口茶,定了定心,田朵朵准备打电话。给周士金。虽说吴总正在国外,但这种投资的事需要平时的不断投入,需要热线联系。冯小军已经给她做了铺垫,下一步她的任务就是跟周士金不断搞熟,熟到人家能把你的事当事的程度。有机会她想把周士金约出来单独喝茶。凭直觉,她相信周士金会答应。刘总能出面最好。至少证明她努力了吧。
       周士金的办公室电话没人接。拨手机,通了,但仍旧不接听。只好给他的手机留了几句问候的话。目前这种情况,除了等待,暂时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工作没有进展,却不好总在办公室里干坐着,刘总会以为她坐以待毙、消极怠工。想到表姐昨天分手时跟她说要上街购物的事,她给表姐打了电话。王小璐听到是她,很高兴,俩人约好了中午一起出去。
       跟王小璐在一起购物,既是一种享受,也是在接受心理上的挑战。田朵朵不认为表姐比自己长得漂亮,但表姐的身材好,生育过的女人,该鼓的地方都鼓出来了,又不臃肿,应该就是人们说的丰满吧。这种身材最好选衣服了。好身材加上表姐出手大方,每次跟她上街都是满载而归,后备箱里塞得满满的。田朵朵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购买欲望,也还是买了几样小东西。在花钱这种事上她不想跟表姐攀比。硬着头皮把钱花出去,当时痛快,回家以后该紧腰带过日子了,她田朵朵虽不能说一点儿虚荣心没有,卡里有多少钱自己有数,毕竟得算计着花。活到这个年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还是免了吧。
       北半球的晚秋,正是南半球的春天。表姐买的东西都是春夏用品,准备出国时用的,因为刚刚过季,商场里都在打折。惯于花钱的王小璐买起打折商品简直像不要钱似的,看她不管不顾的样子,田朵朵有一点神色恍惚,也许因为走路时间长了有些累吧,购物的欲望忽然消失了,兴致索然。
       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来了。手机响得恰是时候。但打手机的人却是她不喜欢的。刘总在电话里问她在什么方位。公司来了两位客人,刘总让她马上过去。不,不回公司,去潇湘酒楼。
       
       刚才还对逛街有些厌倦了的田朵朵,跟表姐分手时竟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说到底是不情愿回去见刘总的面。田朵朵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看不上刘总那副嘴脸。如果你想给见钱眼开这个成语做一个形象的解释,你把刘总脸上的表情变化画出来就行。田朵朵清高是清高,却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虽然赚钱是公司的目的,但你是文化公司的刘总,总得有点儿文化人的样子吧,至少样子得装装吧。手上戴着大戒指,白金带钻闪闪发光的,脖子上也拴根链子,一看就是暴发户,哪有一点儿文化的样子。但这样的人就是能发财,手下雇员清一色大学生,你田朵朵不也得听人吆来喝去的吗?
       潇湘酒楼在省政府南门外不远,是公司吃饭的点儿。田朵朵把买好的小东西塞进手提包,让表姐一个人继续逛,自己坐车直接去赴酒局。
       酒楼的包房里,除了两位客人和刘总,还坐着小蔡。小蔡虽说口音上带着海蛎子味儿,形象还行,不知道她能不能喝酒。田朵朵酒量一般,这种时候她就希望小蔡是个能喝的,这样也能减轻她的喝酒压力。这种场合,刘总叫你来干啥?陪客人。陪客人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陪客人喝好,这点意思她还懂。两位客人从四川来,听了一会儿田朵朵听出点门道,原来对方也是什么传媒公司的,准备投资一部反映三线人情感生活的电视剧,想在东北找一家合作伙伴。三线这个词儿现在的年轻人可能知道的不多了,田朵朵听着却挺亲切,因为她的亲大爷就是从东北支援三线去的四川,现在还住成都。有一年田朵朵旅游到成都在大爷家住了几天,敢情大爷家的左邻右舍还有不少东北人,都是当年支援三线去的。因为这层关系,田朵朵对两位客人就有了一份格外的热情,虽然酒量一般,但酒话跟得不错,喝酒是七分酒量三分酒话,喝着唠有意思,没有人愿意喝闷酒。在田朵朵的印象中,南方人是不能喝酒的,没想到两个四川人酒量却大,渐渐地她的酒量有些顶不住了。但喝酒这事挺怪的,感觉自己不能再喝了只是脑子里的一闪念,不知不觉的,她从被动地喝变为主动敬起酒来。田朵朵新到公司不久,这是头一次跟刘总在酒桌上喝酒,酒桌上刘总的表情不再是这两天她看见的一脸阴霾,不但有了笑容,而且刘总笑起来确实比平时好看些。刘总的表情是最好的鼓励,田朵朵喝得意气风发,连自己都有些惊讶自己的酒量,她可是从来没喝过这么多,虽说没醉,第二天却头疼了一整天。
       但很快她就要为那天在酒桌上的表现后悔了。为什么?因为她偶尔一次冲动的表现,刘总错把她当成了能喝酒的人,有了需要陪酒的场合,刘总很少喊小蔡,总是点名让她去。田朵朵骨子里不是一个爱喝酒的人,她的酒量也确实有限,那天跟四川人喝酒有一种特殊的气氛和情感在里面,加上那几天因为找钢厂投资的事没有眉目,她也是想在酒桌上好好表现,弥补自己在刘总眼中的进展缓慢,谁会想到自己的表现会让刘总把她另派了用场呢?
       后悔归后悔,刘总喊她去的时候,她还真没法再说自己不会喝酒,但她在酒桌上的表现只能越来越让刘总不满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酒喝多了头疼难受,而且刘总撺掇她喝酒的那些话她也不爱听。感觉就是不对劲儿。她田朵朵是公司的文员,不是陪酒的小姐,工作任务没完成你可以给我脸色看,因为酒喝少了你拿话敲打我,没道理。
       心里这样想着,难免就流露出来。那晚又是陪酒,几个吉林来的客人,酒喝得黏,喝完白酒喝啤酒,喝得膀胱没地方,一趟一趟地上厕所放水,回来接着灌。那天是周末,田朵朵头一天晚上答应了妞妞过去陪她,看看表已经九点钟,小丫头肯定困得不像样了,该骂小姨说话不算话了。田朵朵不想在孩子面前失信,心里急,就不管刘总的暗示和明示,声明自己将喝“最后一杯”,干完杯中酒,回身穿衣服找包,真的就走了。她没看见刘总在她走后的表情,但心里多少能想象出来。生气就生气吧,当初她到公司来的时候说好的是搞策划,没有人跟她说要陪酒。而且,她已经给过刘总几次面子了,不豁出去一次,这种事永远没完。
       到了表姐家,妞妞果然没睡,还在等她。保姆已经给她洗漱过,给田朵朵留下的任务就是“稀罕”。小丫头往你怀里一拱,小鸟依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爽身粉味儿,那种感觉,让田朵朵百感交集。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小宝宝啊。
       妞妞睡着了,她也就和着妞妞的小床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周六的早晨,保姆在准备早餐,而姐夫则正在接听表姐的电话。王小璐三天前已经到了堪培拉,周末不上课,正好可以到悉尼去游览,此刻她正站在悉尼歌剧院门口,算计着两边的时差,估摸家里人该起床了。听说是妈妈,妞妞抢过电话:“妈妈,小姨搂我睡觉啦,小姨身上可香啦。妈妈,能带一只袋鼠回来吗?考拉也行啊!妈妈我昨天月考得了九十九分。”
       小孩子说话跳跃太大,但你听着却觉得有意思。王小璐在电话里也跟田朵朵说了几句:“朵朵啥时候你也过来一趟吧,这里很值得看的。”田朵朵心里说你有条件公款坐飞机去,我要去那儿得自己跑步。心里这样想,没说出口。国际长途一定很贵,她不想浪费表姐的电话费。
       吃过早饭,趁着保姆到厨房收拾的工夫,姐夫漫不经心地问她一句:“方家哲这两天联系你没?”
       姐夫的问话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沉吟了一下,实话回答姐夫:“没有。”这个方家哲,也许是她看错了。那天见面时他的那种表情,田朵朵自认为是读懂了的,没想到分手后人家一次电话都没来。男人不来电话,她也不会主动打电话去。这种拉郎配的事情,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掉价儿。姐夫对她的回答好像感觉有些意外:“这家伙,搞什么名堂?等我打电话问他。”
       吃完早饭姐夫出去了。姐夫离开家,田朵朵有一种轻松感。以前田朵朵到表姐家,姐夫通常不在家,表姐不在家的时候她还是头一次来。在所有亲属眼里,表姐嫁的这个丈夫都是金龟婿,田朵朵却不太以为然。姐夫在他的行当里也许是一个有才华的人,据说是个预算专家,但在田朵朵眼里,他身上的一些缺点却是田朵朵不能容忍的。姐夫有鼻炎,说话的时候经常伴随着“吭吭”声,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田朵朵有时候会有一种错觉:姐夫会把鼻子里的脏东西“吭”到桌子上的菜盘子里。也许因为长得一般而且个子矮小的缘故,姐夫对穿着十分在意,衣服都是很贵的名牌,有时候甚至还要往身上洒点香水,香水是男用的,也都是很贵的牌子,并不难闻,但田朵朵却觉着不舒服。在田朵朵的审美观里,男人只要干净就行了,穿得不要太差,要有品位,但太在意修饰,就显得小气了,缺少大男人的气质。不管姐夫将来能当多大的官,就凭他过分打扮自己这一条,田朵朵就不会把他看成是大男人。
       妞妞写完作业,田朵朵带她到附近的南湖公园玩儿。公园里有不少女人带着孩子在做游戏,妞妞在一个木头城堡上爬来爬去,玩得很开心。田朵朵在一边站都站累了,妞妞还是不肯走。旁边一个看着女儿在玩的女人跟田朵朵搭话:“你女儿长得好漂亮!”
       田朵朵看她一眼,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硬把妞妞拉走了。
       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糟。
       4
       周士金答应出来喝茶,田朵朵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刘总。自从在酒桌上被她“闪”了一下,刘总在她面前表情又变得严峻起来。严峻就严峻吧,谁让钢厂的事进展不大呢,只要不再让她当陪酒小姐,她宁可看着他的阴天脸。刘总的脸多云转晴,去茶馆的路上甚至给田朵朵讲开了笑话:从前有个张大帅,张大帅当年在咱们这一亩三分地上,霸道得很。有一次在戏园子里听戏,旁边一个人忽然打了个喷嚏,把张大帅吓了一跳。张大帅手一挥:把他给我抓起来,枪毙!一个喷嚏就要把人枪毙,这也太霸道了吧?底下人知道张大帅的脾气,谁也不敢劝他。他们把那个倒霉蛋儿揪到张大帅跟前儿,死马当活马医,想让他自己求个情免于一死,谁承想张大帅不但不给面子,还掏出手枪要亲自动手。看着打喷嚏的人吓得尿了裤子,瘫到了地上,这时候张大帅却把手枪收起来了:你吓我一跳,我也得吓你一跳!说完扬长而去。
       
       刘总讲完,田朵朵却没笑出来。她没觉着有什么可笑的。张大帅的故事遍地都是,刘总挑了这么个段子,不那么简单吧?
       在清风茶馆等了几分钟,周部长来了。刘总见到周部长那是满面春风,恭维的话说了一大堆。原来周部长有一个雅好:写古体诗。这些年的市报、省报,赶上重大节日,党的生日、国庆节什么的,周部长时常会吟上几首。刘总是有备而来,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打开看,里面全是周士金这些年写的诗,刘总不但把诗分门别类重新编排了,而且到印刷厂做出了书样。刘总书商出身,以前做过书,封面设计、内文编排得不小气,周士金翻了两遍,很意外,也很满意。刘总乘胜追击,许诺周部长把这本书正式出版:“周部长您对样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提,我会找最好的人做。剩下的事就不用您操心了。”
       周士金无疑是动心了。看来刘总还不像她想的那样没文化。至少人家对文化人的嗜好了解得不浅。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做的样书,事先竟然一点没对她透露风声。这是对她有所保留啊。看着刘总满脸的笑容,田朵朵轻轻地松了口气。事情有进展,至少最近刘总不会总阴沉着脸了。
       好事成双。快下班的时候方家哲来了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安排。田朵朵沉吟了一下,不想让自己显出很急迫、盼望已久的样子,嘴却没把好门,顺口就说出了晚上没事。其实说有安排也并不算撒谎,晚上应该过去陪妞妞的,姐夫总是很晚才回家,妞妞对她的陪伴显出了十分的依恋,让她有一种被需要感。被人需要的感觉是很充实的,她愿意搂着妞妞甜丝丝的小身子睡到天亮。但是这个下午,那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的电话就让她把妞妞放到了一边,她在心里有一种对不起小丫头的感觉。明天吧,明天给她买德芙巧克力。
       见面的地点定在美术馆对面的一家西餐厅。方家哲让她定地方,田朵朵对吃的不太在意,也不想过多暴露自己的喜好,就说了句随便。她以为方家哲会找一个大馆子,却没想到他会找一家西餐厅。西餐厅的门面不大,只有十几张桌,客满,却挺安静,坐了一会儿,才感觉出比一般饭店是舒服些。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服务员无声地穿梭着,食客的交谈声很小,偶尔能听到刀叉碰撞的清脆的声响,一定是像她这样的西餐生手,刀叉用得还不熟练。方家哲左手叉右手刀,牛排在他的手下乖乖地大块变小块,食物在紧闭的嘴里文明地咀嚼着,不用担心他会将唾沫喷进桌子上的饭菜里。也许这就是文明,是中餐馆和西餐馆的区别吧。田朵朵有些猜出方家哲的用意了。这个男人想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有修养,至少说明他对她这个约会对象还是在意的。
       那顿饭他们吃了不到一个小时。西餐厅不是说话的地方,从餐厅出来,方家哲建议去附近的茶吧,田朵朵说她晚上喝茶会失眠,再说中午刚刚陪钢厂的周部长喝过茶。
       “要不然,到我家里坐坐如何?”方家哲的邀请有些让她意外。在外面吃饭、喝茶,哪怕是看电影、听音乐会,以他们认识的速度来说,都很正常,而一旦方家哲邀请她去家里,她的神经就格外紧张起来。去一间陌生的房子,跟一个头一次单独见面的男人,尤其是这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要是真动了什么非分的念头,你喊救命都没人能听得到。一个自重的女人,避免那种尴尬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给他提供那种土壤,不让他有机会动念头。在公共场合,他的想法、举动都会有所收敛。想到这里,田朵朵说:“天儿这么好,不冷不热的,咱们去运河边上走走吧?”
       她的建议既是对方家哲的否定,同时也给了他另外的机会,应该说是不失礼貌吧。方家哲很痛快地同意了:“行啊,我可是挺长时间没去运河边上走过了,听说今年春天新栽了不少树,空气一定不错。”
       那个晚上对田朵朵来说既是忐忑的,同时也是甜蜜的。在一个高大男人的陪伴下,一个女人不用再担心夜路。运河边光线朦胧,这个时间,基本上只剩下成双成对谈恋爱的人了。路过几级较陡的石阶时,方家哲伸手搀扶了她一下,拉着她的手,就势握进了他自己的大手里,没再松开。田朵朵默许了他的试探,两个人手拉着手,在运河边一直走到十一点多。晚秋季节,天已经有些冷了,但那天晚上田朵朵却一点儿没觉着凉。也许,因为方家哲的手很热吧?
       方家哲送她回到租住的楼房门口,并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要求上楼或者吻她。没有。自从离开运河走上大道,他就松开了田朵朵的手。他的一举一动既体贴又不让她觉着唐突,是一个懂得掌握分寸的男人。当然,临分手时他还是握了她的手,握得很有力,她能够感觉出他的力量里有一种暗示。
       那天晚上,田朵朵失眠了。她是一个很少失眠的人。也许,是中午的茶喝得太多了?她睡不着觉,翻出手机重温王小璐发过来的短信。今天的第一条是:悉尼股市有一家公司是妓院,据说自从上市以来这只股票只涨不跌,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第二条是:今晚去悉尼的赌场参观,亲眼看见一个白人赌客不到二十分钟时间就输了三千澳元,太可怕了。还有一条是:在街头买雪糕吃。两块钱一支,合人民币十二块多,人民币能和澳元等值就好了。在这儿花钱心里总想着乘六,心疼。
       王小璐真不愧是搞财会的出身,玩的时候满脑子也都是跟钱有关的事情。如果换成她去,兴奋点肯定跟王小璐不一样。
       睡不着觉,她想给王小璐回短信聊几句方家哲。算一算时差,那边应该是黎明时分。怕短信的声音提示打扰表姐的睡眠,她把写好的两条信息放进了草稿箱。无边的困意忽然袭来,她紧紧搂着大抱枕,闭上眼睛。
       5
       一夜无梦。
       迎接她的却是一个比噩梦还惨的早晨。
       她还没起床呢,大学同学王燕就打来电话,问她知不知道冯小军的事。
       “冯小军的什么事?头一阵我倒是见过他。他不是去广州采访了吗?没听说他有什么事。”
       “冯小军没了。”
       “什么?!”
       “冯小军死了!”
       “不可能!”田朵朵的第一反应是王燕在开玩笑。王燕上大学时对冯小军也有点意思,为此田朵朵一度还跟她有些别扭。
       “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他就是死了!明天举行告别仪式!”
       田朵朵的脑子糨糊糊的,像被棒子打过。快到冬天了,愚人节早过去了。她从王燕的声音中听出了悲伤,开始相信消息是真的。然而,当她放下王燕的电话准备静下心来想想这件事时,电话接二连三地又响了起来。几乎全是为冯小军打来的。一些好多年没有联系的同学纷纷打来了电话。冯小军的死把毕业了十年的大学同学重新联系到一起。他们争相把消息传递给田朵朵,因为冯小军是田朵朵的初恋吧,他们在大学时的故事同学没有不知道的。虽然两个人最后没成,但他们没有忘记,好像把这样一个消息传递给她是他们的责任。
       接了汹涌而来的十几个电话之后,田朵朵几乎崩溃了,她给公司打了一个请假电话,然后,把电话线拔掉。她连床都没起,不吃不喝,就那么躺着。死亡原来如此毫不留情,近在咫尺。头一阵儿他们还在一起喝茶呢。那个叫广州的地方,冯小军,一个五大三粗的正当壮年的男人,他怎么会因为肠穿孔而死?腹痛他为什么不及时去医院看病?他这个人,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总是挺,从不肯上医院,好像他是铁打的。上大学时家里穷,不舍得花钱,那她可以理解,现在他有单位,看病有医疗卡,为什么还要这么硬挺?臭毛病怎么就这么难改?他不为自己负责,也得为妻子孩子负责啊。听说他的妻子是个中学教师,女儿刚刚三岁。如果她田朵朵当初和冯小军没有最后分手而是成了一家人,他还会死吗?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透视死亡的感觉让她浑身无力、瘫软。那个曾经拥抱过她的大男孩儿,他的抚摸和亲吻因为他生命的消失而重新被唤醒,一切都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她记得他左胳膊上有一道伤疤,是小时候打草时镰刀割的。夏天他们在一起时她习惯摸着那儿,故意问他疼不疼。他在一个叫广州的城市最后剧烈地疼了一次,因此而失去生命。今后他再也不会疼了。
       
       第二天早晨,她硬挺着起来,穿了一套黑色的套装,去殡仪馆。黑套装是她和表姐逛街时买的,当时王小璐还给她泼冷水,说黑色太暗淡,她不应该穿黑的。谁会想到这套衣服会用在冯小军身上。
       告别大厅里只有冯小军放大的照片,还有一大堆花圈。他的遗体在广州就地火化了。那个中学女教师,田朵朵是头一次见她的面。冯小军的婚礼她别扭着没去参加。参加过婚礼的同学曾经告诉她,说冯小军的妻子跟她长得很像,当时她以为是玩笑。现在,当她看见那个同样穿着黑色套装的女人悲伤的面孔时,悲痛再次袭击了她。她是一个有点儿自恋的女人,无数次在镜子里照见过自己的面容,眼前那个揽着一个小女孩儿的女人就像是她的翻版,只不过个子比她稍微矮了一些,好像她田朵朵还没长到位。
       当一个男人已经死去再也不能复活时,她才确切地领悟到他对自己深刻的爱,这种感觉,几乎把她击垮了。
       所以,当她听说刘总把周部长的诗集交给小蔡去做时,她非常麻木地点着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跟死亡相比,别的事情都已经无所谓。周士金是冯小军帮她联系的,一提起周士金的名字她就想起冯小军,心里免不了难过。做书本来就是书刊部的事,这本诗集原也不是她策划的,小蔡做就小蔡做,这种事她不会争。
       6
       因为冯小军的死,她和方家哲的关系突飞猛进,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在运河边散步的第二天方家哲找了她一天。电话不通,打到公司说是请假,联系不上田朵朵,这个男人有些惊慌。作为一个经历过丧妻、丧女之痛的男人,他现在是一个敏感的人。当他的妻子好不容易请了一周假带着期末考了双百的女儿去海边度假时,他怎么会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妻女?生命中有太多的变故,让人防不胜防。头一天晚上是他把田朵朵送回去的,当然,他没上楼,因为田朵朵不让他上去,他也没坚持。他开始后悔自己没坚持把田朵朵送上去。会不会是在楼道里遇到了坏人?或者,是煤气中毒?各种可能性在他的脑子里晃来晃去,他什么都做不下去,索性找上门去。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甘心。
       敲开田朵朵的门,见到头一天晚上还跟他谈笑风生的田朵朵时,他知道她生命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一个正当年的同学去世了,悲伤是正常的,但从她悲伤的程度,他能猜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当初他听到妻女双亡消息时的感受慢慢地重新浮现,他自己的心里难过,也能理解田朵朵的伤恸。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但作为一个有亲密关系的人,你还必须得说点什么。不要说正在发生的事情,那只能让当事者的情绪陷入哀伤不能自拔。也不能说太高兴的事,那会让对方觉得你无情无义。那就说一些他自己读过的书吧,虽然是一个收税的人,但他读过的书不算少,《三国演义》看过十几遍,还读过南怀瑾、黄仁宇,喜欢听于丹讲《论语》。一个人的悲伤会随着时间变淡,但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需要有人陪伴。
       他们约会的地点有时在图书城,有时在田朵朵住处不远的北方大学校园里,周末他甚至还让田朵朵把妞妞带着,到南湖公园的儿童游乐场玩。一开始田朵朵不出去。她哪儿都不想去。上班时神色恍惚,吃东西索然无味。方家哲从不问她和冯小军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他只是不断地跟她说话,当她走神的时候,当她忽然间神色黯淡的时候,他会提起一个什么话题,让她从一种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强迫她去想另外的事情。
       不管他们之间将来会怎样,等到她从当下糟糕的情绪中走出去时,她会理解并感激他的。他相信。
       7
       当王小璐从那个叫澳大利亚的国家飞回来时,田朵朵脸上已经偶尔能看见笑容了。尽管,笑得有些沧桑,眼角好像一下子长了不少鱼尾纹。
       刚刚从南半球飞回来的王小璐,大包小包地买了不少东西,光羊毛被就买了好几条。从北京转机,行李超重,罚款交了二百多。田朵朵跟表姐说:“你一个劲儿抱怨东西太贵,东西贵你还买这么多?”
       还没从旅游购物兴奋中走出来的王小璐春风满面,从行李中给田朵朵翻找送给表妹的化妆品,笑自己:“出去之前换了一千澳元现金,当时我们还叮嘱同行的男同志,买东西时让他们摁着我们点儿,别忘了给我们泼冷水,免得我们这些爱花钱的女人一时冲动花冤枉钱,谁能想到澳大利亚的那些免税店里银联卡也能刷?只要你卡里有人民币,刷完以后按国内当天的汇率计算。这一能刷卡可糟了,喜唰唰喜唰唰,就是一个刷,等收拾行李回国时全傻眼了:行李全体超重,乖乖地交罚款吧!”
       王小璐买了一大堆礼品,给妞妞买的最多:袋鼠肉干、桉树叶糖,还有一只小企鹅毛绒玩具。澳大利亚有一种世界上最小的企鹅,王小璐亲眼去见了,稀罕得不得了,在田朵朵面前就提了好几遍:“朵朵你真应该去看看,那些小企鹅简直可爱极了,晚上从海上回巢的时候,一只只地从海上冒出来,先回来的小企鹅上了岸并不急着先回家,就在海边等待,有时候等不耐烦了,还会游进海水里去找。一家子齐了才会排队回巢,十几只小企鹅拧搭拧搭排成队往巢里走的那个样子,太招人稀罕了,我恨不得抱回来一只。可惜小企鹅眼睛怕光,参观的时候不让拍照,要不然,拍些照片回来给你们看也好啊。”
       一边凑热闹的妞妞听了这番话,生气了:“妈,这么好玩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我是去进修学习的,又不是专门去玩。长大了你自己去吧。你的机会多着呢。”
       “是不是大人都有机会去啊?那小姨为什么不去?”
       田朵朵说:“小姨也有机会去的,以后我准备嫁一个澳大利亚人。”
       “你嫁给澳大利亚人,那方大大怎么办?”
       “我可没说过一定要嫁给他啊。”
       “我知道了,你跟他是光恋爱不结婚,现在时兴这个。”
       “小丫头你怎么什么都明白?!”
       妞妞的话逗得田朵朵肚子疼。现在的孩子,太精了,早熟,什么都知道。
       妞妞的话也提醒了王小璐:“朵朵,你和方家哲怎么样了?这人还行吧?”
       当着妞妞小丫头的面,田朵朵不想多说,尤其不能说她已经跟方家哲上过床。女人是软弱的,当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时,男人的臂膀就是她们最好的依靠。只是,虽然她和方家哲的关系发展神速,出乎她自己的预料,她却没想好他是不是就是自己这辈子可以托付的人。有一些感觉永远没法对别人说。方家哲是体贴的,他没有强迫她,虽然速度快了点儿,但两个人可以说是水到渠成,让她不会产生任何抱怨。一个四十多岁曾经做过别人丈夫的男人,他的经验足以让他发现跟他上床的女人已经不是处女,他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冲这一点田朵朵就对他心存感激。至少说明他是个宽厚的男人。他的拥抱和激情让她有些沉迷,可以忘却白天工作上的不顺利和刘总的脸色。刘总的脸仍旧阴着,小蔡说周士金的诗集三校已经完毕,就等着签字印刷了,可听说钢厂的吴总从美国回来以后并没有开董事会,而是马上又去北京部里开会研究进口铁矿石涨价的事。也不知道周士金在吴总面前的力度有多大。钢厂的事情进展不大,田朵朵在单位总有一种抬不起头来的感觉,对刘总布置下来的一些临时打杂的事情虽然从内心一点儿都不想做,却还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她在单位一点儿都不快乐。没有什么值得她高兴的事情。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方家哲的宠惯就让她格外珍惜,成为她生活中少有的亮色。
       但是这种亮色却是笼罩在阴影中的,这也是她不能确定两个人是否能够走进婚姻的关键。
       8
       他们的第一次是在方家哲的家里。头一天在京福华肥牛吃涮羊肉时,方家哲说:“其实我是一个很会做饭的人。包饺子、烙饼,我都行。”
       田朵朵笑他:“吹牛吧,你得亲自给我包回饺子我才能相信。”
       “那有什么!明天晚上下班回来我就给你包饺子,保你吃了这顿还想下顿。”
       
       饭桌上的说笑,说过就算了,田朵朵没往深处想。没想到第二天下班时方家哲已经在楼下等她了:“我可是剁好馅、和好面,就等着擀皮包饺子了。”
       方家哲的姿态让田朵朵无法拒绝,乖乖地上了他的车。方家哲开一辆黑色桑塔纳2000,车破,好几个地方没了漆,据说是两万块钱买的二手车。车虽然破,总比挤公交车强,一会儿就到了方家哲的家。税务局统建的住宅楼,外面看挺朴素的。方家哲住四楼,两室两厅,装修得朴素大方。进了屋,田朵朵作漫不经心状,其实她的眼睛没放过一丝一毫。毕竟这是一个有过女主人的家,还有过一个公主般的小女儿。北面的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房间里的玩具和钢琴让她联想到一个可爱的小孩儿。女儿像爸,方家哲的女儿长得一定不差。南面的房间里,双人床头的墙上有一块长方形的印迹,通常人们是在那个地方挂结婚照的。看来方家哲对她的到来是精心准备了的,连家里的结婚照都摘下去了。他在乎她,不想她有别的什么联想。他的体贴和细心让她感动。整个房间里都看不到一张照片。她的好奇心虽然没得到满足,却也心安。
       方家哲果然会包饺子,皮儿擀得飞快,馅儿也咸淡合适,说实话,如果让田朵朵做,未必比得上他。吃着亲手包的饺子,喝着方家哲收藏的红酒。饺子就酒,越喝越有。那天他们喝了一瓶红酒。喝过酒他们一起看电视剧。当田朵朵提出天太晚了准备回去时,方家哲张开双臂抱住了她:“我可是喝了酒的,你不想让我酒后驾车吧?”
       “我自己打车走。”
       “我不放心。”
       “那你打车送我。”
       “还有更省事的办法。”
       “什么?”
       “你知道。”
       田朵朵当然知道,因为她很快就投降了,被方家哲拥向卧室。积攒了三十多年的女人的激情,一旦释放起来那是非常畅快也是非常能够感动男人的。无边的激情让她快乐,激情过后,理智上她却仍旧不能确定自己的真实想法。床头墙面上那个清晰的长方形印迹让她想到这张床上躺过的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女人,她也曾和眼前的这个男人在这个房间里、这张床上翻云覆雨,他们一定爱过。他们的爱对她田朵朵和这个男人的幸福有什么影响?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时,为什么她总要分心?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经常没来由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不分场合和时间,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是一种香水味,有时是一件衣裳,一种颜色。田朵朵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女人,闯进脑海中的这种联想让她苦恼,却抑制不住,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浮上心头,甚至他们最亲密的时候都会出现幻觉。一旦这种联想出现了,她的脾气就开始变坏变糟,如果是跟方家哲在一起,她就会冲他发脾气。她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谁能理解一个刚刚还在你怀抱中呻吟,对你微笑的女人转瞬间冷若冰霜?她已经在方家哲的脸上看到过忍隐的表情,长此以往,他还会忍耐吗?
       这种疑问埋在心底,没法儿对任何人说,包括对表姐。
       9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田朵朵还是幸福的,因为她和方家哲之间仍旧有缔结婚姻的可能性,前途一片光明。倒是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王小璐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几次在田朵朵面前火气冲天,抱怨男人不回家吃饭:“人家澳大利亚的男人,只要是结了婚的,差不多晚上都是回家陪老婆孩子。我原来以为外国男人花天酒地天天晚上泡酒吧什么的,敢情不是那么回事。周末在悉尼的马路上走,路边花园里修剪草坪的都是男人,马路上到处是拖着游艇的汽车,人家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去海上玩乐。你看咱国内的男人,只要稍微有一点儿地位的,哪有在家里吃晚饭的?就你姐夫,我看他都不知道什么叫周末,星期六、星期天比平时还忙!”王小璐不但当着田朵朵的面抱怨,而且故意在“当事人”面前唠叨,姐夫却对她的唠叨充耳不闻,根本就不当回事的样子,一笑了之,该不回家吃饭还是不回家吃饭,让王小璐无可奈何。王小璐对男人不满,却不可能像男人那样晚上也不回家吃饭,家里有妞妞,她哪能不管亲爱的女儿?她就是不想回家吃饭,顶多也就是在中午,中午妞妞在学校吃营养餐不用她管。
       如果不是那天中午跟王小璐一起吃饭,田朵朵还不会发现刘总和小蔡的秘密。如果她不发现这个秘密,后来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
       有些事情,不知道其实未必是坏事。
       表姐约她去一家日本料理吃饭。日本料理在日本领事馆附近,在城南,田朵朵公司的写字楼在城市的北面,整个儿一南辕北辙,但表姐说这里新添了几道菜非常值得一吃,其中一道是用什么鲜花做成的,可以美容。表姐说好吃的菜那一定就是好吃,田朵朵坐了半个多小时的车去赴午餐约会,她到时表姐已经点好了菜在等她。王小璐来得早,选了一个紧靠里面的位置,正对着门,田朵朵一进来,表姐就看见了向她招手。鲜花菜好看是好看,但吃起来其实没什么味道,就那么回事,人家表姐吃的是情调。田朵朵和表姐东拉西扯地说着家里的事,两个人谁也没喝酒,喝的是饮料。正说着话呢,表姐突然把嘴闭上了,转而神秘地对田朵朵说:“别回头。我看新进来的那两个人,有一个好像是你们那个刘总。”王小璐在田朵朵单位楼下等过表妹,也许对刘总有印象,但田朵朵还是信不过她的眼睛:“不会吧?他怎么会跑这么老远吃什么日本料理?我们老板是农民,喜欢吃肉,没听说他像你似的还吃什么情调。”“别搞错了,他是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一起,也许人家故意挑这么远的地方呢。”“那女的长什么样?”“个儿挺高,眼睛细长,头发烫的是直板,穿皮毛一体的裘皮外套。”“你没看错?”“我可不会编故事。”
       如果王小璐有可能错认刘总的话,那她说出这个和刘总在一起吃饭的年轻女人时,田朵朵一下子相信了表姐确实没认错人,因为她说的那个年轻女人肯定就是公司书刊部的小蔡。两个人跑这么远的地方来吃午餐,那得是什么特殊的关系?最起码他们是怕见人,怕见熟人。这顿饭田朵朵吃得索然无味儿。她不敢回头,不敢乱动,怕老板和小蔡看见她双方都尴尬。吃进嘴里的菜什么滋味儿都没有,简直就是硬着头皮往嘴里送,心里却是百感交集。怪不得老板把周士金的书交给小蔡做,原来人家已经这么铁了。公司有应酬陪酒的事老板也不再让小蔡出面了,人家是陪他一个人的,老板舍不得让她去陪别人了。那个小蔡,不知道她有没有男朋友。一个年轻女人,为了在公司站住脚,就可以把自己出卖给老板吗?现在的女孩子真是看不透啊。他们终于吃完饭出去了,田朵朵松了一口气。她让表姐开车送自己回公司。一下午,老板和小蔡都没在公司出现。田朵朵不能不浮想联翩。
       田朵朵自己也没想到,突然窥见的秘密竟然让她陡然有了一种工作激情。她就不相信一个女人除了出卖自己、靠工作努力在单位就没有地位。她少有地大白天就给方家哲打电话向他咨询钢厂的事。方家哲收税的单位里就有钢厂,方家哲说钢厂今年的经济形势非常好,这还没到年底呢,全年的税收任务早就完成了,他们现在根本不用上门去收,坐在家里等就行。以前可不是这样。年头不好的时候,局里为了完成任务,得跟钢厂商量借用第二年的指标。方家哲的信息让田朵朵更加信心倍增。只要钢厂的经济形势好,有钱,她就不信从钢厂拉不来钱。钱又不是吴某人自己家的,搞电视剧投资又不是没有回报,想办法说服他就是。平时她跟方家哲很少谈自己公司的事,因为她的询问,方家哲说:“要不,我找局长做做钢厂的工作?现在哪个单位多少都还得给税务局一些面子的。”田朵朵谢绝了他的好意。方家哲只是一个小小的科长,跨过处长去让他找局长办事,这事太难为他。而且,以势压人,不符合她田朵朵的观念。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工作给方家哲带来难处。
       田朵朵在某些方面是非常能干的,这也是她敢于三天两头跳槽换单位的原因。在工作上她总有一种没找到归宿的大材小用了的感觉。她相信自己是能成大事的人。吴总不是还在北京开会吗?那她就不在家里等了,她也上北京。也许在北京比在市里更容易见到也更容易说服吴总呢。为此她专门找周士金要了吴总的手机号码。
       
       她在刘总的脸上看到了不信任的表情。刘总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去北京行,但不能坐飞机,只能坐火车。田朵朵心里说连张飞机票都舍不得,太小家子气了。心里不屑,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反正就是一个晚上的事,火车就火车。
       跟方家哲说了去北京的缘由,方家哲很不以为然:“值得为这种事置气吗?你在这里都见不到姓吴的,到了北京还能找到他?大海捞针哪?要我说你干脆别在这家公司做了,另找个事吧,稳稳当当的,不行就考公务员,挣钱可能不算多,稳定啊。再过几年考公务员都没资格了。”
       方家哲的话田朵朵不爱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想去当公务员。”
       话不投机,方家哲不好多说了,赶紧打电话找人帮她订火车票。
       第二天晚上她就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临行前给表姐打电话报告自己的行踪,王小璐跟方家哲一个意见反对她:“你们那个姓刘的,一看就不地道,你为他这么卖命值得吗?”
       “我不是为他卖命,我是为了证明我自己。”
       “那你就证明吧。反正我是不支持你去。不过找个由头去北京玩几天也行。”
       大冷的天,北京有什么好玩的?如果是为了玩,她宁愿去新疆去西藏。
       田朵朵是那种一旦打定了主意谁也劝不动的女人,她想去北京,那就得马上去,谁也拉不住。
       10
       火车是夕发朝至的那种,到北京站时才早晨六点多。田朵朵被人流裹挟着往检票口走,空气中弥漫着隔夜的人馊味儿,以及地道里空气长期不流通滞留下来的难闻的气味儿。田朵朵屏住呼吸,恨不得一下子从检票口冲出去,虽然,这么早冲出去其实也不能马上去找任何人。早晨六点多,可能是一个人睡得正香的时候,她可不想这么早打电话把人吵醒。不礼貌,也不方便。
       田朵朵大学时要好的一个女同学叫冯鱼儿。冯鱼儿后来到北京读研究生,毕业留校,嫁了一个外交官。外交官尼尔森遇见东方美女冯鱼儿,不但娶了她,而且放弃了自己的外交官职位,改行到北京的一个大学里当教授,讲西方政治史,教职之外另有一个职业是一家跨国公司的驻京代表。他们在东城的一个胡同里租了一套一进的四合院,遛鸟、养金鱼,冬天去什刹海滑冰,夏天在藤萝架下纳凉,晚上去长安大戏院听京剧,日子过得比北京人还北京人。冯鱼儿每次打电话,总是不忘邀请田朵朵到她的四合院看看,这次临行前田朵朵给她打电话,冯鱼儿非常高兴:“干脆你就住我这儿得了,老尼回欧洲了,过一个星期才能回来呢,我一个人正闷得慌。”
       现在,出了火车站的田朵朵正准备到冯鱼儿家去,但她觉得现在去人家里太早,不礼貌。虽说她和冯鱼儿曾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毕竟中间隔着十年的光阴。幸好她的老外丈夫不在家,要是老尼在家,死活她是不会过去住的。
       田朵朵在北京站前面的一家肯德基店一边吃早餐一边挨时光,挨到八点钟,打车去钟楼附近的冯鱼儿家。出租车从大街拐进一条小胡同时,田朵朵以为司机走错了路:本来就不宽的胡同里,贴着墙根停了不少私家车,剩下的路面勉强够一辆小车通过,还得是车技好的,换成王小璐那样的糙手,几下就得把车碰了。胡同两边的房子和墙壁一律灰土土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她有点儿想不明白冯鱼儿怎么会花大价钱住在这样的地方。等到进了冯鱼儿家的两扇朱门,坐进老同学家举架极高的客厅里,甚至在四合院里住了几夜之后,她才能体会出人家四合院和大板楼的区别。如果说北京城里红尘滚滚的话,冯鱼儿家的小院则是闹中取静,真正是大隐隐于市的感觉呢。四合院里的房间已经完全西化了,暖气、空调、高档洗浴设施,不比外面大饭店里的生活设施差,难怪老尼会喜欢。高高的院墙挡住了大街上车流的噪音,房檐上鸽子们咕噜咕噜的呢喃以及忽然传来的一阵阵鸽哨声让你觉得恍如隔世。冯鱼儿说,田朵朵夏天来就更好了,夏天她们可以坐在院子里品茶,紫藤架下的夜空,虽然星星和月亮不如高原上那么明亮,但这是坐在自己家院子里的星星和月亮啊,免去了舟车劳顿,那滋味是不一样的。
       冯鱼儿当然知道田朵朵仍旧未嫁,而且也知道冯小军已经去世,她带点儿开玩笑的口气说:“怎么样?如果你对老外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牵钱,这几年我已经给好几个东北姑娘牵成红线了。”
       田朵朵不想跟她说方家哲的事,她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告诉我你跟老尼幸福吗?跟老外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外面人看着我们挺风光,涉外婚姻,国籍也变了,但跟你说实话,文化背景不一样,两个人中间永远隔着点什么,永远不可能像两个中国人那样交流。谁难受谁知道。你知道老尼回欧洲干啥去了?陪他两个宝贝女儿过圣诞节去了。老尼说圣诞节是他们西方人的节日,咱中国人犯不上跟着凑热闹,他准备回来跟我一起过中国人的春节。听起来有些荒唐是吧?事实就是这样。谁知道他看女儿的同时不会捎带着把前妻也看了?这种事不能较真儿,真较起真儿,那痛苦就多了。反正他过几天就回来,我就当他去了趟上海、广州吧。”
       “有你这前车之鉴,那我更不能嫁老外了。”
       “不过如果你想改变身份,嫁人倒是个捷径。”
       “还是免了吧。我现在不着急嫁人,着急找到我们那儿钢厂的吴总。”
       11
       田朵朵办事心切,聊着聊着就把话题扯到正事儿上。她们有一些共同的同学在北京的部里,当处长的好几个,有一个竟然已经做到了副司长,有一些权力部门,别看只是个小小的处长,在外省人看来那是都得仰望的。除了她们共同的同学,冯鱼儿另有朋友圈子,一是老尼以前当外交官时的朋友,二是她这些年结交的女朋友,这些女朋友,五花八门,有博士、教授,有歌星,也有记者、节目主持人。这些人都是可能派上用场的。那么咱们来看看这个吴总的社会关系,他最可能住什么地方。大钢厂在北京都有办事处,吴总可能住办事处;他的儿子在北京工业大学读博士,他不会住宿舍去吧?但是如果人家儿子是在北京有家的呢?现在多少外地的有钱人,只要孩子到北京来念书,马上就给孩子在北京买房子,北京的房价涨得这么快,跟这些人有直接的关系。当然吴总住哪儿其实无所谓,只要他人在北京,联系上他是最主要的。
       其实一开始田朵朵也是不想这么兴师动众劳动冯鱼儿的,她手里有吴总的电话,以田朵朵的风格,直接打个电话过去就是了,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没想到,周士金给她的电话号码居然是个空号。她以为自己马虎记错了,又查自己记在电话本上的号码。确确实实没错,当时为了有把握,她跟周士金核对过的。她在脑子里迅速考虑错误可能出在什么地方,不禁恨起自己的反应迟钝来。周士金知道小蔡跟她田朵朵其实都是在为拉钢厂投资的事做工作,但小蔡一直在给周士金做书,周士金不想对不起小蔡让她田朵朵抢了头功吧。也许,是刘总在其中起作用?
       意外的变故只能更激起田朵朵的劲头。你们不给我电话,我自己找。我就不信在北京城找不到一个钢厂的总经理。
       她和冯鱼儿打了一通电话,最后在《冶金月刊》一个女记者那儿查到了吴总的行踪:敢情吴总的老伴早就陪儿子到北京来读书,人家在蓝旗营那边安了家,吴总每次到北京,只要不是特殊情况,蓝旗营那边的家总是要回的。最主要的是,吴总的儿媳妇,就是《冶金月刊》的职员。
       当田朵朵三天之后终于跟吴总坐到一张桌子上喝酒的时候,心中有无限感慨。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话说得真是好啊。吴总在市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人物,钢厂是市里的第一纳税大户,钢厂经济形势好,连市里的宾馆餐馆出租车生意都好,以前钢厂的总经理都是市里的副市长,虽然政企分开以后不再兼了,实际上地位并没有改变,像田朵朵这样的人,也只能在电视上看见吴总本人,连周士金那样的人想见吴总也得事先约定。但钢厂的位置也只是在市里,到了北京,一个部里的小处长就能请动他。
       
       那天田朵朵在酒桌上表现得非常好,足足喝下去一瓶红酒,光是跟吴总就连干了三杯。头一次见面,吴总给她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她没想到一个整天跟钢铁打交道的人竟然还如此文雅,出口成章,古文底子非常了得。原来吴总出身江南,爷爷曾是秀才,家学底子深厚。田朵朵的豪爽显然也给吴总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要不然怎么会跟她连干三杯呢?临去赴宴前出面组织饭局的处长特意叮嘱,吴总这人平时非常低调,酒也很少喝,有时候根本就是滴酒不沾,要田朵朵劝酒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分寸。
       田朵朵的分寸掌握得非常好,吴总把酒喝了,喝得很心甘情愿,到最后竟然问起田朵朵对现在的工作满意不,如果不满意,“干脆到我们驻京办事处来吧,我们这儿正缺你这样的人才呢。口才好,能喝酒,还有这么多社会关系。”
       田朵朵听了吴总的邀请,心里确实动了一下的,但她很快就让自己现实起来:还是办眼前的事吧,酒桌上的话也能当真?
       当然,投资的事在酒桌上是不能说的。酒桌上人多嘴杂,只适宜感情投资。而且说实话,以她的身份,她只需做到把刘总引荐给吴总,她不是老板,不可能最后定盘子。把刘总带到吴总的面前,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说到底,她不是决策人物,至于两个老总之间最后达成什么样的协议,她也问不着了。
       那天晚上是钢厂驻京办事处的车把她和冯鱼儿送回家的。吴总也在车上,甚至还下车到四合院里喝了会儿茶。虽然一句话没多问,但冯鱼儿的外籍背景显然对吴总不会一点儿影响没有。冯鱼儿研究生读的是中国哲学,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谈起了老庄,入世与出世,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俩人谈得自然,没有丝毫做作,田朵朵听得懵懵懂懂,倒对吴总确实格外高看了。这人,不是一般战士。
       12
       田朵朵在北京又玩了几天。心里有底,回去可以交差,玩得也放松。冯鱼儿带她去看画展,泡吧,还带她参加圣诞派对。北京人也开始过圣诞,有钱有根基的去国外过,一般人在国内跟着瞎闹哄。她们参加的那个派对里,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国籍五花八门,俨然一联合国,据冯鱼儿说这是她家老尼的社交圈子,也是她和老尼最早认识的地方。毛烘烘的男老外人高马大,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冯鱼儿指着其中几个告诉田朵朵:“这几个都是未婚的,有没有你看上的?”
       老外身上体味儿都挺重,香水也盖不住。田朵朵喝不惯洋酒,直往上反胃。在这种时候,她突然开始想念方家哲。到北京一个多星期了,她只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发过两次短信,好像不太应该。但他没主动打电话过来,也有点儿不对头。
       一旦想到这一层,她在北京就待不住了,玩儿心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到北京站买张高价票回去了——她给刘总打电话汇报进展时,明显听出刘总的兴奋,刘总当时就指示了:赶快回来!
       方家哲没到车站接她。她没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想给他一个惊喜。下车时才七点,家乡的早晨比北京要冷许多,虽然才离开一个星期,可周围的一切看上去总有那么点儿不一样。楼比北京矮,人比北京少,灰尘也比北京大。街上的行人,看上去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没有北京人的素质高。不知道为什么,田朵朵的心情有点儿不好,有一种失落感在心头渐渐升起。这种失落感,在她打通了方家哲的电话以后,更加重了。
       方家哲的态度不冷不热,对她回来好像没有什么惊喜。他的鼻子囔囔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一问,原来是感冒了。田朵朵马上要去看他,他说年底统计数字忙,还得上班,晚上再说。田朵朵只好先去公司见刘总。
       公司写字楼前竟然也站着一棵高大的圣诞树,圣诞已过,树上落满了灰尘,甚至还挂着一个从哪儿刮来的破塑料袋。地面上是刚下过的一场小雪,将将盖住地皮,没冻住,和灰尘和在一起,到处都显得脏兮兮的。
       刘总在办公室里,一边听她汇报一边点头,他脸上放晴的时候,比平时还是耐看些。好,继续跟进,加大力度。公司过新年发了些东西,你去办公室领。另外,这是你这次出门的补助,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这是田朵朵到公司以来第一次有幸领到红包。在此之前她不知道公司里还有这种奖赏方式。不知道小蔡得没得过红包。她的脑子里第一个瞬间竟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那天晚上,见到方家哲时,田朵朵一阵心酸。一周不见,方家哲好像老了许多。胡子拉碴,脸像没洗似的,一副潦倒样。年底税务局忙,已经加了好几个班,感冒了也不好意思请假。家里乱成一片,连床上的被子都没叠。方家哲平时像是一个利落的人,家里能乱成这样,田朵朵没想到。方家哲挣扎着想去收拾屋子,田朵朵把他推到沙发上坐着,不让他动,自己下厨房去给他下面条。下面条的时候,不知怎么,她掉下了眼泪。人和人不能比。都是财经学院毕业的,她的姐夫住大房子,前程似锦,家里有娇妻幼女,生活上有保姆侍候着,而方家哲不过一个小科长,到了这个年龄还是个科长,这辈子能做到处级干部,那已经算是奇迹了吧。而且他还死了老婆孩子。难道他是个受苦的命?
       有些念头是不能长的,一旦长了,就可能像施足了肥和水的小苗一样,越长越疯。田朵朵很吃惊自己的感觉。才一个多星期没见,眼前这个人就恍然隔世般的不真实起来。他用餐巾纸揩鼻涕的样子显得很委琐,鼻头通红,吃面条时涕里吐噜,吃西餐时的文雅无影无踪了。这个人,就是她曾经一起上床并让她心动的男人吗?她的一辈子就要陪伴这样一个人过一眼能望见底的生活吗?
       那天晚上田朵朵一点儿食欲没有,亲手做的面条好像也没什么滋味,她甚至怀疑方家哲说的好吃是给她做的样子。收拾完东西她又给方家哲煮了姜汤,嘱咐他晚上睡觉之前把汤喝掉,然后,她说自己坐了一夜火车,太疲倦,她得回去休息。方家哲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挽留她,他说:“我感冒了,别传染给你,你回去吧。”
       他甚至都没亲她一口。
       田朵朵不让他下楼。关门之前,犹豫了一下,她在他的脸上急忙啄了一口。一股大蒜味儿。男人身上有蒜味儿让人讨厌,尽管这是他头一次在她面前吃生蒜,而且还是在她的劝说下。大蒜杀菌。她说。可是大蒜味儿确实难闻,反胃。人真是怪,一旦想法变了,连气味都不能容忍了。
       田朵朵没想到,让她意想不到的一幕,竟然就发生在她转身下楼的时候。方家哲住二楼。田朵朵差两步走到楼门口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楼栋的大门是有锁的,但透明,里外互相都能看见。田朵朵看见那个女人不是用钥匙而是自己摁密码开的门,她以为肯定是楼里的住户。田朵朵没有方家哲这里的任何钥匙,每次来,她都是在门口摁20l,然后方家哲给她开门。那个女人年龄好像比田朵朵还小一些,手里捧着束花,还有一个有家乐福字样的包装袋,一看就是购物刚回来。田朵朵没有马上出楼栋门,而是在门口又站了两分钟。这是将会影响她一辈子选择的两分钟。就像她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直感却又万分不希望的那样,那个女人从楼梯上了二楼,摁的是方家哲家的门铃。
       那天晚上她在方家哲家楼下一直站到十一点,直到二楼的灯光彻底熄灭。
       因为主动提出和方家哲分手,王小璐把她痛骂了一顿:“现在死了老婆的男人都是香饽饽,你就不能主动点儿?你不是愿意挑战吗,连个小丫头片子你都不敢挑战啦?”她不但痛骂了田朵朵,而且到田朵朵妈妈那儿告了状。老太太在电话里也骂她:“你就作吧,不知道好歹,看你这辈子准备找啥样的?”
       田朵朵觉得她们的责骂没有一点儿道理。又不是她脚踩两只船,怎么错还在她呢?方家哲是这种品德的男人,早发现对她不是坏事。她不认为离开这种男人有什么遗憾。
       13
       从最初的创意到最后成功签协议,拉钢厂投资用去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最后落实的是五百万。签协议时是钢厂的一个副总出的面,吴总又出国了。
       
       电视剧开机的时候,田朵朵给公司打了辞职报告。她不能容忍自己位居小蔡之下。公司人员大调整,有两位业绩寥寥,被老板炒了鱿鱼。田朵朵原地踏步。小蔡到影视部当头儿,正好是田朵朵的顶头上司。对于公司的安排,田朵朵有充分的理由不满:是谁先联系上的周士金?是谁先跟吴总搭上了线?不是她田朵朵吗?她小蔡不过就是做了周士金的诗集,谁知道那是不是她的主意!小蔡是这部剧的制片人,她请的导演田朵朵还真认识,连三流都算不上,他能拍出什么好剧来?明摆着公司这是省钱呢。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拉来的钱最后其实都落入这种人的腰包,田朵朵觉得自己的付出是荒唐的,根本就不值得。这种任人唯亲以挣钱为唯一目的的家族土包子公司,没好,待下去只能越来越憋气,趁着老板没炒她,还是走为上吧。
       辞职信递上去了,刘总出面挽留她,又甩了个不小的红包,看来也是真心,毕竟田朵朵和那两个被炒的不同,钢厂的投资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红包她收下了,钱多了不咬手,再说她认为那是自己应得的。她告诉刘总自己会回去想几天。其实心里主意早就拿定了:她不是那种别人劝说得了的人。田朵朵除了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她还是一个固执的人,这一点她自己也承认。
       辞职的事她只告诉了王小璐,让她跟家里保密,尤其要跟老娘保密。老娘最近血糖不稳定,着急上火不得了。她跟老娘谎称公司派她去北京进修,至少要三个月。中央戏剧学院,学导演,就是出巩俐和姜文那个中央戏剧学院。公司不是有影视部吗,准备培养自己当导演。老娘退休前在县里的中学教化学,对女儿这个行当里的事情一窍不通,只要王小璐不说漏,骗她那是一愣愣的。
       王小璐对她的决定直撇嘴:“疯了你?是不是在北京有人了?要不然怎么能这么不管不顾的?你以为自己十八岁啊,青春少女,想干啥干啥?知道不,方家哲结婚了,人娶了个刚毕业的研究生,比你岁数还小呢。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话是这样说,关键时候,她还真得替田朵朵圆谎。
       到北京时仍旧是早晨,跟她上次去北京时坐的是一趟车。事先托冯鱼儿租了个单间,跟这边她原先租的房子面积差不多,价钱却贵了整整三倍。房主要求至少租半年,而且是上打租。田朵朵咬咬牙,应承下来了,让冯鱼儿替她先交了钱。不管怎么说,到北京得有个自己的窝,再不能住冯鱼儿那了。她已经想好了,先去新东方报名学英语,一边学英语一边看看能不能找个差不多的工作。她的英语在本科同学中算好的,六级轻松过,没作过弊,冲刺一下也许会有突破,考个雅思分数不至于太低。听说现在移民一些英语国家并不是想象得那样难。她没有太多的钱,搞投资移民不太可能,技术移民还贴边儿。至于眼下的工作,差不多就行,反正她又没想在这里长待。北京城太大,空气又不好,她从没想过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广告公司、影视公司,哪怕是当秘书也行。就算什么工作都找不到一分钱不挣,以她这几年的积蓄,安心地在北京待一年应该不是什么问题。一年以后怎么办,再说。未婚女人田朵朵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她不信以自己的能力在北京有一年时间会一事无成。她的行囊比上次来的时候重了许多,还有一部分用了火车托运。单身女人的家,就是她重重的行囊。
       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儿三个月过去了,田朵朵英语学得很顺利,她自己认为是突飞猛进,工作的事却没有着落。接触了几家,条件都太差,对她来说有如鸡肋。除了上课,她经常跟冯鱼儿混在一起,冯鱼儿发誓一年之内一定要把她嫁出去,中国人里头没合适的,不行就嫁个鬼子吧。只是千万不要嫁给日本人。冯鱼儿的爷爷伪满洲国时给日本人当过劳工,后来死于日本鬼子的刺刀之下,冯鱼儿一家都恨日本人。
       田朵朵对冯鱼儿的建议未置可否。她对嫁老外一直心存疑虑。如果有机会认识,水到渠成的那种也不是不可以,问题是,她现在还没发现这样的苗头。但是作为一个幸福的女人,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田朵朵一直相信自己还是有很多机会的。表姐说澳洲的土著人最早是划着小舢板去的那块大陆,当年英国的库克船长也是驾着船队去的悉尼,现在飞机已经满天飞了,神五神六都上天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责任编辑 张竞毅
       【作者简介】女真,本名张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在《当代》、《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鄂尔多斯小说精选》、《散文海外版》、《小小说选刊》及一些年度选本选载。曾获中国图书奖、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理事,编审,一级作家。就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