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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人
作者:尉 然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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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条狗原来不叫张前进,叫黑子,因为它除了四只蹄子是白的外,浑身都黑油油的。是它的主人周老庚把它的名字改了,改成了张前进,也就是说,改成了一个人的名字。
       不怕你们笑话,张前进就是我。
       当然啦,周老庚把他们家的狗叫成张前进,是因为他恨我。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周老庚的女儿周小芹好上了,我们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人处在不能自拔的状态中往往智商比较低,容易出事。果然,还没等我们自拔出来,就出事了。周小芹怀孕了。她父亲周老庚非常气愤。他气愤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将心比心,作为父亲,谁的女儿还没结婚肚子就大了,也要气愤气愤的。他有气愤的权利。不过,我接受不了他表达气愤的方式。他一气愤起来竟然逼着我非娶了他女儿不可,不然的话——
       张前进,你等着瞧!
       周老庚就是这么指着我的鼻子跟我说的。
       我想坏了,麻烦来了。我知道麻烦要来挡是挡不住的。我有这个经验。我是个三十六七岁的男人了,遇到过许多麻烦,哪一次麻烦来的时候我都没挡住过。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了一次她父亲。我要找他讲讲道理。虽然麻烦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把大麻烦化解成小麻烦还是可能的。讲道理我是会的,我是个老师,口才还说得过去。
       没想到,我竟然碰了一鼻子灰。周老庚简直疯了。他像头发怒的雄狮似的大喊大叫,完全失去了理智。也许说他像雄狮不太合适,他更像一头犟驴,一见我就开始尥蹶子。如今的人恐怕只吃过驴肉却没见过驴尥蹶子。实际上,驴是一种温顺的动物。食草动物一般都比较温顺,这个我懂。周老庚也一样,他平时就温顺得像头驴,除了干活儿还是干活儿,从不招惹是非,也没跟谁红过脸。但这种人往往又最难对付,一发起怒来就让人难以招架。我们这个地方就把这种人叫犟驴。周老庚是被女儿怀孕这个事实给激怒了。
       那天,周老庚在大喊大叫中投掷向我的东西累计有:暖水瓶一个,饭碗两个,烟袋一个,苹果五个,橘子六个,笤帚疙瘩一个,香炉子一个,臭鸡蛋三个。其中的苹果和橘子,是我当时拎过去的,我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想用苹果和橘子当作我和周老庚沟通的桥梁和纽带。不料却成了他攻击我的武器。还有两样东西能证明周老庚当时疯狂的程度,烟袋和香炉子。周老庚是一个非常保守或者说怀旧的人,如今的烟民抽的都是香烟了,带过滤嘴的,抽完就扔掉了,非常方便,只有他周老庚还固执地用着烟袋。他的那杆烟袋,烟锅是黄铜的,烟杆是竹子的,烟嘴是玉石的,装烟丝的烟荷包上有他老伴亲手绣上去的鸳鸯戏水图。周老庚对他的烟袋爱惜得要命,却拿它投掷了我。香炉子就更不用说了,周老庚是个虔诚的佛教信仰者,激愤之中他连自己的信仰都砸了。还好,他幸亏没练过飞镖,命中率极低的,击中目标的只有三个臭鸡蛋中的两个。其中一个落在了我的左眼上,将我的眼镜打掉了,另一个是在我鼻梁上开的花,除了开出臭气四溢的蛋清蛋黄,还开出了殷红的鼻血。
       我并没有跟他计较,抬起袖子抹掉了脸上流淌的东西,跟周老庚说,你且息怒,我想和你谈谈。我克制着自己,我听见自己说出的话是那种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时用的带方言味儿的普通话。
       谈个屁!周老庚仍然愤怒着,喘咻咻的。
       你应该讲道理。我说。
       讲道理?讲道理你就不该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周老庚驴一样尥了一下蹶子。
       他尥了一下蹶子后,身体一矮,就蹲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他的手太用力了,将手的外围的脸皮捂出了涟漪似的皱纹,那皱纹一圈圈荡漾开来,看了让人触目惊心。我第一次发现周老庚原来是那么苍老无助,身体是那么瘦小,蹲在地上竟像一个陈年的咸菜坛子。我的心一连软了好几下,几乎都要俯身去搀他起来了。但我的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它命令我,硬起来!硬起来!这样我已经软下去的心就渐渐地硬挺起来,变成了一团铁。这时候再看蹲在地上的周老庚,就不再显得那样可怜了。他如此的蹲在地上哭,其实是在要挟我,要挟我娶了他的女儿周小芹。
       请原谅,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我听见自己又说话了。我对自己的话挺满意的,我说出的话文绉绉的,很符合一个老师的身份。
       周老庚没理我,还在哭。
       也许……不完全是我的责任。我又说。
       出乎我的意料,周老庚停下了哭。起初我还以为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说服了他。但接着我就明白我错了,是我的话激怒了他,惹翻了他。我不知道那样瘦小的周老庚却有着那么大的力气,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推搡我,把我推出了他们家的院子。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不想走,就使劲往后矬着身子。但周老庚那一刻爆发出的力量太强大了,我像一颗弹丸一样被射了出去,一个前扑,差点闹了个狗抢屎。院门在我的身后咣地合上了。等我站稳了,就拐回头去打他们家的门,我不能就此罢休。不过,我举起的手最终没有打到门上去,因为我突然发现那扇门不是门了,它变成了周老庚愤怒的脸。
       无论如何,我不能打周老庚的脸。人的脸是最金贵的,人的人格和尊严往往就是写在脸上的,所谓人要脸树要皮。我得给周老庚留下一张脸。
       可是,周老庚却一口咬定我打了他的脸。周老庚的原话是这样的:你这是当着人的面扇我的嘴巴啊,你是往我脸上吐痰啊,你是朝我脸上撒尿啊,弄得我这张老脸没法见人了!开始我还以为他耍赖,倚老卖老呢,因为打耳光的事我从来没干过,更不用说往别人脸上吐痰和撒尿了。
       于是,我说,我没有。
       没有?你耍赖!
       他倒说我耍赖了。他这么说的时候用一根手指头坚定地指着我的鼻子,是食指。一根手指头瞄准你的脸,手枪似的,让人心里发毛。也就在我心里发毛的时候,我明白过来了。原来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老人是在使用一种修辞手法——比喻。周老庚把自己的脸和女儿周小芹的肚子联系在一起,意思是,我对他女儿做下了那样的事就像往他脸上打耳光吐痰撒尿一样。明白以后,我就有些底气不足了,周小芹的肚子毕竟大了,事实明摆着的。
       这是那次周老庚用臭鸡蛋袭击我几天以后的事。没想到,上次他把我赶出了门,这次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周老庚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的左手拎着农药瓶子,右手掂着一根绳子。那根绳子是麻绳,比手指头还粗些,结实的程度恐怕勒死一头牛都没问题。周老庚一进来,就一屁股坐在了我们家的门槛上。当时我正洗完尿布往绳子上晾晒,见了他手里的家伙吓得不轻,连尿布吓得都掉到了地上,我还以为他是来找我拼命的。但后来他一开口我就更急了,他原来是来自杀的。周老庚告诉我,如果我不答应娶了他的女儿周小芹,他就死给我看。也不死在别处,就死在我们家,口吐白沫躺在我们家堂屋的厅堂里,或者就吊在我们家的房梁上,这两种死亡方式都非常恐怖。我当然不愿意在自己的家里看到这样的情景,就丢开正在晾晒的尿布,慌张地一路小跑着向周老庚奔过去。说实话,当时我的腿都有些筛糠了。我讨好地站在周老庚面前,腰弓得绝对超过了90度,我得给他留下一个态度诚恳的印象。我跟他说,周叔,有话咱慢慢说。一紧张,我连普通话也忘了说了。我进屋倒了一碗开水,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让他消消气,润润喉咙。周老庚别过脸,没接碗。我只好把那碗开水放到了他面前的地上。同时我也在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想着怎么处理这件棘手的事。他一下子就拿来了两种自杀工具,农药和绳子,要自杀的话只需要其中之一就足够了,干吗拿两种?想到这里,我就镇定了一点儿。一只苍蝇绕着那碗开水嗡嗡地飞,我刚想将它赶开,它却一头栽进了水里,登时毙命了。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苍蝇,找死,你说我当初怎么就对周小芹那个了呢?
       好说歹说,费了许多口舌才算把周老庚打发走了。这一回我的口气不像以前那样坚决了,我答应可以考虑考虑,不过得给我留点儿时间。周老庚也退了一步。他说,那我给你三天。
       
       临走,我劝周老庚把农药和绳子暂时留在我们家。我是这么跟他说的,我说反正下次来你还要掂来的,何必掂来掂去的自找麻烦呢?
       他上了我的当,说,也对。就把农药和绳子放下了。
       我松了一口气。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实在地说,别说给我三天时间,就是给我三年,我也未必答应娶周老庚的女儿周小芹。
       我这样说并非意味着自身的条件多么优越,我是个乡村教师,穷得叮当响,没资格像大款那样牛皮哄哄的。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我欠了一屁股债呢,比如欠马大炮七千,赵军六百二,李翠萍四百三……那些账我都记在了一个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总共是二万六千八百一十五元。而且,这个数字不是死的,它在不断地生长着,一看见它我的脑袋就变大了。当然更不是我嫌周小芹长得丑,看不上她。可以说周小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最善良最懂事的姑娘,要不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犯浑呢?我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每天都在懊悔、自责。可她呢,见我那样痛苦,却反过来安慰我,前进哥,我不怪你,别哭了,啊?这个周小芹啊,她这哪里是在劝我呀,不明明是在催人泪下吗?她这么一说,我就更没出息了,那眼泪呀,就哗哗地往下流个不停,我可不是像年轻人那样,无病呻吟地玩痛苦,感情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我可不敢亵渎。我真是受不了她的好。哪怕她骂我几句,羞辱我一顿,我也好受些。周小芹见劝不住我,就陪我哭,她的眼泪流得比我还欢呢。一个大男人,让一个女孩子在你面前哭而不去管管,怎么都说不过去。但我知道不能劝,越劝越糟,就像她劝我一样。我得想个办法让她停下来。我两手相击,拍了一下巴掌,啪,声音脆生生的。这是第一下。第二下我的巴掌改变了方向,拍向了自己的脸。我知道周小芹不会让那巴掌落到我的脸上去的,她不忍心。果然,她听到第一声后就抬起了头,见我正在打自己的嘴巴,一把就抓住了我的手。我不依,挣着,非打不可。我越挣周小芹抓得越紧,她说要打打我吧,要打打我吧。说着就拿我的手往她自己脸上打。我说,哎,你看你这人,你干吗借我的手,你自己不也长着手吗?
       周小芹怔了,举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看了看。但她马上就回过味儿来了,知道我在逗她,扑哧笑了。
       我也笑了。
       周小芹是师范学校毕业的,是那种县级的小师范。刚分到我们赵家沟小学的时候,她才二十来岁,爱笑,爱动,打乒乓球,还打排球。农村的小学条件差,乒乓球案子就是教室外面砖垒的台子,连网都没有,中间横放着几块砖当网。排球就更谈不上设备了,什么也没有。就一个排球,还是周小芹带到学校来的。学校里没有人会打排球,她就一个人打。一个人打她也是热情高涨的,在那里垫球、扣杀、拦网。她利用的是墙壁,把球撞到墙上去,球弹回来的时候,她就垫、扣、拦,忙得不可开交。周小芹的乒乓球打得也不错,在学校的老师里,只有我还能跟她扇乎几板子。别的老师都不行,球技太臭。一闲下来,她就找我,张老师,切磋切磋?周小芹打起球来是非常正规的,只要我答应切磋,她马上就回家换衣服。她有一身球衣,短裤短袖衫,红得像一团火。我老是输给她的原因,自己球技欠佳是一,第二个原因我看就是她那身球衣在作怪。你想呀,一团火老是在你面前燃烧,能不分散注意力吗?
       运动中的女孩子是最美的,青春的活力在那一刻璀璨地迸发出来,如同一朵花在盛开。这是我从周小芹身上总结出来的。周小芹的马尾巴在脑后甩来甩去,脸颊上泛出桃红,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臂在空中有力地挥舞,修长匀称的双腿跳跃腾挪,这一切都令我心动。另外,不怕你说我心理阴暗,我估计,周小芹里面根本就没穿胸罩,否则那两个小家伙不会那么活泼。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我趁周小芹弯腰发球的机会,从她领口处偷偷瞥了一眼。周小芹头顶上好像也长着一双眼睛,她窥视到了我的不轨之心,马上就用乒乓球警告了我。那个球发得迅速有力,我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从周小芹的领口里撤回来,它就从案子上弹跳起来,一下子击打到我的眼镜片儿上。
       窘得我的脸都红了。
       我掩饰地说,你这个球发的好怪呀,我都没看清楚它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周小芹说,当然不是从领口钻出来的。别乱看,看球。说着还下意识地往上提了提领子。
       后来村里人和学校的老师议论我和周小芹的事,都说我们两个就是在那时候勾搭上的。其实不是,那个他们所谓的勾搭的时间要往后推迟个一两年。不过当时周小芹确实向我不客气地指出我在打球的时候心猿意马。说我如果不心猿意马的话,我的球技还是跟她旗鼓相当的,起码和她打个平手没问题。心猿意马?是的,我承认我有些心猿意马。但那时也仅仅是心猿意马而已。
       周老庚明确反对女儿打球,说是疯疯癫癫的,没个女孩子的样子。周小芹不怕她父亲,根本就不听他那一套,还敢跟父亲顶嘴。依着周老庚那个犟驴脾气,他早该发火了。但在女儿面前,他的火就是发不起来。周老庚的老伴死了好些年了,他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爱惜得什么似的。
       管不住女儿,周老庚就采取了迂回的战术,找到校长那里。校长也挺作难的,他没有理由禁止周小芹打球。可校长禁不住周老庚三番五次的缠磨,无奈之下,他只好从另外一个角度提出了打球的弊端。校长指的是排球。说周小芹整天拿排球往墙上撞,扑通扑通的,影响学校的形象,不严肃。校长还提到了一条狗。那条叫黑子的狗是周小芹家的,是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它经常跟着周小芹到学校来。周小芹会耍手绢,就是让手绢在手指上旋转,抛起来在空中旋转,落在手指上还在旋转。我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堂,好像在杂技节目里见过。课间的时候,周小芹就让他们家的狗跟她配合表演耍手绢,她将旋转着的手绢抛向空中,喊一声,黑子,上!黑子就前腿蜷起直立起来,尖尖的狗嘴向上杵着,去接空中飘下来的手绢,手绢在狗嘴上也能旋转。孩子们非常喜欢这个游戏,一到课间就一片声地嚷,周老师周老师,让黑子耍手绢!
       没想到,校长这番话没有直接找周小芹谈,而是找我谈了。
       最后校长是这么跟我说的,张老师,我看还是你找周小芹老师谈谈比较合适些。
       我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
       因为你跟她的关系不一般呀。说完校长还朝我诡秘地眨了眨眼睛。
       这话什么意思?不是我太敏感,而是这话暗示性太强同时又太模糊了。
       我急了,说这……
       别这了,校长冲我摆摆手,去吧去吧。
       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周小芹了。说心里话,对周小芹我有些发憷,她这样的年龄和性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万一谈砸了,我可能会吃不了兜着走。周小芹好找,排球撞击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老远都听得见。在那种声音的引导下,我刚转过一个墙角就找到了她。我想上前制止她,可我发现那一刻我似乎变成了一棵树,脚下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了;接着我又尝试喊她,我的嘴张得足够大,它就是不从我的嘴里跑出来。后来还是周小芹的排球帮了我的忙,它见我可怜巴巴的,就从墙壁上跳到地上,然后滚到我面前,依偎在我的脚边不动了。我在捡起排球的同时也镇静了自己。
       周小芹抹着脸上的汗向我走过来。我没有把排球给她,而是出了一道脑筋急转弯让她猜。
       我问她,排球撞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是什么?
       周小芹愣了愣,然后说这太小儿科了,扑通扑通嘛。
       我说,不对。
       那是什么?
       不疼不疼。
       不疼不疼?周小芹蹙起了眉。
       不信你仔细听听。说着我把排球连续往墙壁上撞去。
       周小芹听后说,是有点儿像不疼不疼。
       我说,排球是不怕疼,可教室的墙壁怕疼啊。
       周小芹一听就笑起来,说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挺幽默哩。令我想不到的是,周小芹在说完这句话后,弯起一根手指在我的鼻梁上轻轻地刮了一下。这本来是个亲昵的小动作,可这么没大没小的,我不怎么习惯,但又不便发作。搞得我怪尴尬的。
       
       不过这次谈话的效果还可以,这以后,周小芹果然就不再打排球了。对周小芹打乒乓球,校长就毫无办法了。因此,周小芹依然时不时找我切磋球艺。
       也不光打乒乓球的时候我和周小芹有接触,我们本来就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况周小芹刚分到学校时,校长还让我带带她,说周小芹只有理论,没有实践经验,而张前进老师教的班级在乡统考和县统考中都是拿过名次的。这是周小芹跟我接触多的另外一个原因。她戏称我师傅。
       周小芹对她这个师傅渐渐产生了依赖性,不但在课余时间一趟趟往我家跑,请教教学上的疑难问题,就是遇到其他麻烦,她也首先想到让我帮她解决。
       就说她男朋友跟她分手那次吧。你们猜周小芹她找我帮她干什么?她竟然让我揍那小子一顿!她的那个男朋友我是见过的,他以前来找过周小芹几次。他是周小芹师范的同学,分到县城里的一所学校里教体育,因为周小芹调不进城就提出分手。他生得人高马大的,我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让我跟他打架,简直是以卵击石。一听说让我去修理修理他,我的腿就有些发软了,心说还不知道谁修理谁呢?但我得硬撑着,不能辜负了周小芹对我这个师傅的信任。我故作轻松地对周小芹说,OK!
       来到村后,见那小伙子正斜靠在他的摩托车上,胳膊抱在胸前,戴着墨镜,叼着烟卷,挺酷的,简直就是一副上海滩小混混的派头。
       我决定先礼后兵,和蔼可亲地向他伸出了手。没料到他连动都没动,将脸仰上了天。我的手只好又缩了回来。
       我想和你谈谈。我底气不足地说。
       他呸地将烟头吐到地上,打量我一眼,就你?狗拿耗子!
       你这只耗子我拿定了!
       我怀疑这句话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因为它虽然听上去声音不高,但却相当威风。说完以后,我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粉笔头,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捻,捻成粉末。临来之前我装了半口袋粉笔头呢。我就那么不动声色地捻着粉笔头,那些细碎的白色粉尘从我的指间流出来,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他开始注意到我的举动了。先是摘下了墨镜,眯缝起眼睛看我那只手,然后又伸长了脖子,揉了揉眼睛,看那架势他是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我看见他的脸上慢慢爬满了吃惊。
       练过武功?他问我。
       哪里哪里。我谦虚地说。
       他突然朝我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我没有跟他握,而是拍了拍沾满粉末的双手。他尴尬地僵了一下,手就缩了回去,重新戴上墨镜,说那、那就……再见吧。说完发动摩托车,一溜烟儿跑掉了。
       那小子跑掉以后,周小芹怔怔的,半张着嘴望着摩托车扬起的烟尘,直到烟尘消散了都不动一动,也不说话。这时候轮到我尴尬了,我充当的算什么角色?我说是不是……闹过分了?周小芹的泪腺好像有着声控装置似的,我的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下来了。我等着周小芹哭完。可她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哭得我手足无措的。因为这种时候我不知道应该对女孩子说“别哭了别哭了”还是“哭吧哭吧哭哭心里就好受了”。
       事后,周小芹埋怨我,你看着人家哭也不吭一声,让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停下来?
       这件事让我长了见识,往后我就懂得了如何把一个哭着的女孩子逗笑了。
       尽管我没有按照周小芹的要求揍那臭小子一顿,但她还是比较满意的。周小芹说她的那个前男友让我给镇了,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傲气的,有优越感的,没想到那样熊包,竟然灰溜溜地吓跑了。她真是高兴死了。我猜不准周小芹说的是不是实话。那么高兴,怎么还哭得鼻涕邋遢的呢?不过,看来通过那件事周小芹对我更加佩服了,她好几回问我,你什么时候练的功夫啊?我总是含糊其词,嗯嗯啊啊地应付她,说这算什么功夫,小菜一碟嘛。我越如此说,她越佩服我,说我说不定是个武林高手,真人不露相什么什么的。听周小芹这么夸我,我心里很受用。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实际上,我是个性格懦弱的男人。她不知道,那天那小子离开后我几乎虚脱了。前面我已经说过,这几十年来我遇到过许多麻烦。每次遇到麻烦我都默默地承受着,实在承受不了,我就去捻粉笔头。别看粉笔头那么小,却挺坚硬的,开始我当然捻不碎,倒是被粉笔头硌得龇牙咧嘴。疼我是不怕的,那种时候要找的就是疼痛的感觉,尖锐的痛疼有时能够遮掩掉心里的痛苦。我的功夫就是这么慢慢练出来的,但说实话,也仅仅拇指和食指的那点功夫而已。
       有些真相是不能对人说的,说出来丢人。尤其是不能对像周小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说。
       不过,最让我在周小芹面前露脸的还是我的口才。
       有一天,周小芹正上课,一头母猪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登上了讲台。我们村的猪狗鸡鸭经常在村街上溜达,没人管理,猪闯进教室的事以前也发生过,本来没什么可奇怪的。可这头母猪却登上了讲台,想和周小芹同台献艺。母猪的长鼻子就对着全班同学,周小芹讲一句,它也讲一句。它讲的主要就一句话,哼——台下的孩子们乐疯了,笑得东倒西歪的,拍桌子打板凳,跺脚,尖叫。周小芹大声对猪呵斥道,出去!她忘了猪不是人。大概母猪把周小芹的话还有孩子们的笑和拍桌子打板凳和尖叫都一股脑儿地理解成了对它的喝彩,就讲得更起劲儿了,哼——哼——哼——还是一个男孩子想出了一招,才替周老师解了围。那男孩子喊,周老师,踢它屁股!
       那头母猪是赵军家的,正怀着猪崽,周小芹那一脚没有踢在猪屁股上,而是踢在猪肚子上了。正在气头上,下脚重了,把母猪给踢流产了。赵军气炸了,来学校闹,要求赔偿。
       我就是在这时挺身而出的。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间我在周小芹面前的表现欲特别强烈。
       以下是我和赵军辩论的精彩片段——
       赵军:我数过了,一共十二只猪崽。
       张前进:是啊,能卖不少钱呢。
       赵军:一只至少一百块,十二只就是一千二啊!
       张前进:也许不止这个数,听说猪崽涨价了。
       赵军:是吗?那我得赶紧出手,赶个好价钱。
       张前进:今天就逢集。
       赵军:那就……好啊,张前进,原来你在拿话绕我!我家的猪不是被她踢流产了吗?还卖个屁!
       张前进:她为什么踢你们家的猪?
       赵军:我们家的猪跑进了教室。
       张前进:跑进教室也不该踢呀。
       赵军:该踢!它都跑到讲台上去了,哼哼哼的,闹得课都上不成了。换上我,我也踢。
       张前进:这么说,踢流产它也不冤。
       赵军:就是!哎,我怎么又让你绕进去了?
       当时有许多人围观。围观者有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也有村里人。听到这里人们哗地笑了。赵军被笑得脸上挂不住,吼了一嗓子,他娘的,有什么好笑的!就分开众人,悻悻地离开了。许多眼睛都瞄准我的脸,就像许多照相机镜头似的闪着光。我知道那些目光都在赞赏我。在那些闪光的眼睛中,数周小芹的眼睛最亮。周小芹真是个大胆的女孩子,在这样的场合,她居然跑上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
       就是这一口,亲出了不少流言。话说得一点都不艺术,不含蓄,都说我和周小芹有一腿。这叫什么话!没办法,人的素质差,说出的话也就没水平。他们不说我和周小芹之间产生了感情,或者干脆叫爱情,而是说有一腿。你听听,有一腿。同样的意思,干吗说得那么难听呢?
       有时,流言能成为事实的催化剂。我和周小芹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流言起来以后,我和周小芹相处起来就不那么自然了。主要是我,总是躲着周小芹。周小芹大概也感觉到了我在躲她,因为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做了证实。
       一次放学后,我刚要夹起教案离开办公室,就听背后响起轰隆一声,响声挺大的,把我和另外一个正准备离开的老师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竟然是周小芹把她自己的办公桌掀翻了,书呀本子呀墨水呀笔呀滚满了一地。还没等我和那个老师回过神来,周小芹就板着面孔扬长而去了。她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肩膀还蹭了我一下。我不知道蹭那一下是不是故意的,那简直不是蹭,而是撞,反正劲头挺足的,弄得我一个趔趄。我和那个老师对视了一眼,只好收拾周小芹留下来的烂摊子。
       
       那个老师问我,周老师这是咋了?
       我摇了摇脑袋,其实我心里清楚极了。
       后来我想,老是躲着周小芹也不是个办法,得抽空儿找她把话讲明白。
       正好那天我去田里割猪草碰上了她。顺便说一句,我们农村的老师都是一边教书一边种庄稼,所以我在课余时间割猪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对不起。我搓着手上的泥土,话说得吞吞吐吐的。
       周小芹直视着我,为什么?
       我说,我不该老是躲着你,害得你连桌子都掀翻了。
       就为这事呀,嘁!周小芹拿手在脸前扇了扇,好像要把什么赶开似的,说我早忘了。我是问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我吭哧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周小芹说,是不是为了有人说我跟你有一腿呀?
       没想到周小芹在我面前赤裸裸地说出来了。我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周小芹偏着脑袋,笑嘻嘻地问,想不想跟我有一腿?
       想……不……想……不……,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肯定想!周小芹说。
       我刚想辩解,说我不是那种人,周小芹就把我的嘴堵上了。对,周小芹吻了我。那一吻很短促,蜻蜓点水似的。之后她就骑上自行车,咯咯笑着跑掉了。就像书上经常描写的那样,银铃般的笑声。我却在银铃般的笑声里动弹不得,那一吻像电流一样传遍了我的全身。等我终于能够动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下身有什么东西将裤子支撑了起来,看来不承认是那种人也不行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我跟周小芹就好上了。
       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其实,我们也只是“好”了那么一次。那次“好”的感觉真好。飘飘欲仙。对,就是飘飘欲仙。我没有机会成过仙,不知道成仙的感觉是怎么一种好法,但我敢说,成仙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吧?说实话,我跟我老婆结婚十多年了,从来都没有过那种感觉。
       我承认,从来没有过。
       你们大概已经明白我为什么不答应周老庚娶他女儿周小芹了。那就是,我已经有了老婆。我之所以把自己已经有老婆这个事实掖掖藏藏的,迟迟不肯说出来,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恐怕你们骂我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是个东西。可是,要想讲自己的这次遭遇,这个事情好像又绕不过去。
       我和我老婆王梅是一个村的,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可谓青梅竹马。我们在一起玩尿泥,捉迷藏,过家家。在玩过家家的时候,我就已经娶过她好几回了。
       大概在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上学,我刚走出村口,王梅就从一棵树后转出来,迅速塞给我一个手绢包。手绢包里是一个煮鸡蛋。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已经跑远了,似乎怕我追上她。她在跑动的时候书包不停地拍打着她的大胯。那时我产生了一个不要脸的念头,心想,我要是那个书包就好了。那时候我才突然发现王梅的腰变细了,相反屁股却鼓起来了。那个煮鸡蛋我没舍得吃,一直把它珍藏到臭烘烘的为止。我一个人躲在麦秸垛后头,美滋滋地一点一点品尝那个臭鸡蛋。不瞒你说,我竟然从那个臭鸡蛋里品到了奇特的香味。吃过那个臭鸡蛋的当天晚上我就开始拉肚子了。不过,我觉得那是一次幸福的拉肚子。
       王梅也因为偷鸡蛋挨了她母亲一顿打,要知道,那时候的鸡蛋比如今的天鹅蛋都金贵。后来王梅告诉我,她觉得那天她母亲打得一点都不疼。
       接下来,王梅偷偷塞给过我许多小东西。这些小东西有彩色粉笔头,铅笔刀,爆米花,煎饼,花生,女孩子的蝴蝶结,直到一天她塞给了我一张小纸条。那张纸条上写的是:吃过晚饭,到村后的瓜庵子里等我。
       就这么的,我和王梅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了。
       婚后,我们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恩恩爱爱。不怕你们笑话,每天晚上她都要我搂着她睡觉,说是我不搂她,她就睡不着。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她的性要求高,而是她觉得我搂着她睡觉她才感到踏实。也就是个踏实,没别的意思。倒是我,不能搂女人,一搂女人我的身体就会出现生理反应,就非做夫妻功课不可了。要不然我憋不住。假如使劲憋,会憋得痛苦不堪的。这时王梅就会嗔怒地拿手指头点着我的脑门,骂我是馋猫。骂过馋猫以后,有时不忍心就会答应我。但也有坚决不答应的时候,那种时候往往是头天夜里我们刚做过,或者是一个晚上我第二次要求做的时候。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她多次跟我说过,不要贪图一时的快活把身体弄垮了。听她这么说,我虽说生理上受些委屈,但心里却得到了满足。
       王梅显然是个很称职的老婆,非常勤劳,会理家。每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打扫院子,洒水。桌椅板凳都抹一遍。她养了一群母鸡,喂了猪,还喂了几只鸭子。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们家的鸡鸭不拉屎,因为我没发现院子里有过鸡鸭的粪便。我这个人比较懒散,不太讲究穿着,可跟王梅结了婚以后,不讲究也不成了,只要我想换衣服,拿起来任何一件都是洗净熨烫过的。我们家穷,舍不得买熨斗,她就用一个搪瓷茶杯装了热水替我熨。有时我看不下去,就主动跟她抢着拾掇家务。每逢这时候她就会生气,凶巴巴地教训我,说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地拾掇家务,让外人看不起。
       王梅这么会打理家,会过日子,我一点都不意外,因为我们从小玩过家家的时候她就显露出了这方面的天赋,也实际操练过了。只是有一个遗憾,就是说我和王梅结婚十多年没有生出孩子。
       起初我还以为毛病在我,就瞒着她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那天,我从县医院出来的时候,浑身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问题并非在自己身上,但是我宁愿没有生育能力的是我,我宁愿让她埋怨我,也不忍心她去埋怨她自己。你不了解王梅,她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就会认死理,会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的。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我已经去过医院了,毛病在她身上。
       过了十来天,我终于发现她早已知道自己不能生育了。她也像我一样,瞒着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比我检查的还早呢。我真是粗心,她其实早就在吃药治疗她的不孕症了。开始她吃的都是些西药,大约是吃那些药片并没见效,王梅就开始熬中草药喝了。中草药的气味太浓烈了,想隐瞒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她做得很成功,一段时间我都没有闻到家里有药味。
       最终发现王梅的秘密是一个偶然。
       有一天,我在枕头下见到一张课程表。在那张课程表上,凡是我连续上两节课的地方,王梅都用红笔做上了记号。这当然有点怪。这天,我和平常一样去了学校,上完一节课以后,我就请别的老师帮我上第二节课,我自己则回了家。一进家门我就发现了异常情况,那时候是秋天,天气已经凉爽起来,可家里的电风扇却在高速地旋转着,门和窗户都大开着。这还不算,王梅还拿着一把扇子在往外扇风。她显然是在把药味扇出去,我进门的时候她已经累得满头是汗了。
       听见脚步声,她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我,她更傻了。我看见她手里的扇子抖了一下,就掉到地上去了。
       我抽了抽鼻子,问,哪来的药味?
       她咚的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前进,你打我一顿吧!话一说出口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别的男人都打老婆,你为什么不打?
       王梅的话让我的眼窝一热,我说我为什么要打你?
       我的话使她更伤心了,她哇的一声哭出来,说你连打都懒得打我,看来你早就对我不在乎了,你早就看不上我了。
       女人的逻辑就是让人弄不明白,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扯得上吗?
       我把她拉起来,搂住她,想把她的眼泪擦干。
       我说,别傻了,我不打你,是疼你,舍不得打你。再说,你这么好,这么贤惠,要打也找不到借口呀。
       王梅猛然挣脱开我的怀抱,大喊大叫起来,现在你找到借口了,我不能生孩子,我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打呀,打呀!我从来没见她发那么大的火,她的喊叫尖厉刺耳,她一边喊叫着一边跳脚,摇晃着脑袋,搞得披头散发的,她的全身都在发抖,她脸部的肌肉痉挛不止,脸上被泪水浇灌成明晃晃的一片。我吓坏了,想劝她理智些,但还没等我想到合适的话,她就开始拿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咕咚咕咚的,我抢上去,抱住她的后腰,一甩,就把她甩离了墙壁。我用的力太大了,惯性使我刹不住车了,噔噔后退了几步,仰面倒在了地上,王梅则坐到了我的肚子上。她似乎被我的举动从那种癫狂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安静了。但我没料到那片刻的安静只是一种假象,紧接着另一种癫狂就发作了。她反身骑到了我身上,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那些塑料的纽扣被扯得四处迸溅,飞珠溅玉一般。然后她就抓起一只乳房,将乳头强行往我嘴里送。以往我们做爱的时候,我爱用自己的嘴跟她的乳房亲热是不假,但这时候我哪里还有那种心情?再说她也不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这是在我们家堂屋厅堂的地上,而且屋门和院门都大敞着,从村街上就可以看见的。这么明目仗胆做这种事,我们又不是没羞没臊的两条狗。王梅才不管这些呢,她的乳房连我的嘴巴鼻孔一起堵上了,堵得我喘不上气来。她说,来,前进,我们现在就干,医生说了,这中草药挺管用的,说不定这一次我就能怀上了呢。我憋得眼前发黑,用力把她推开了,抡圆了给了她一个大嘴巴。
       
       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我喘着气吼。
       我是个乡村教师,有修养的,结婚以后从来没动过老婆一个指头。这一天,我算是开了戒了,不但骂了我老婆王梅,还打了她。
       此后的好多天,我的那只手就染上了一个毛病,它像犯了间歇性癫痫病似的,时不时的哆嗦。有时我正上课,它就哆嗦起来,连在黑板上写字也写不成了,我只好说,同学们,温习上一节课学的内容吧。这些天,我已经想了各种办法治这种怪毛病了。比如用另一只手握紧它,但这样做的结果不是止住了它哆嗦,而是那另一只手也跟着它哆嗦起来。还比如,我用牙咬它,希望疼痛能让哆嗦停下来。这种办法也没怎么奏效,我都把那只手咬出血了,它照样哆嗦。我气坏了,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说着我就气得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没想到,奇迹出现了,我一打嘴巴它就不哆嗦了。仔细一琢磨,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啊,只有用这只打过我老婆脸的手再打自己的嘴巴,才能让它停下哆嗦。像我老婆这样的好女人呀,是打不得的。这个办法挺好用的,只要那只手一哆嗦起来,我就赶紧往厕所里跑,跑进厕所里打自己一个嘴巴,然后再跑回教室,接着上我的课。
       打王梅那一巴掌,对她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她不再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了。后来她跟我说,前进啊,你打了我那一巴掌,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这下我才算踏实了,我的男人打我了,想想都幸福得要掉眼泪。
       不过,王梅却并没有放弃治愈她不孕症的计划。
       那几年,她吃过许多中西药,挂过吊针,用过各种冲洗下身的洗液,做过针灸理疗什么的,还试过气功疗法。光是她喝下去的中药汤剂,恐怕都得以吨计算了。喝药像喝饮料般的容易,一扬脖子,咕嘟咕嘟一气喝光了。还试过许多单方、偏方和所谓的祖传秘方,去庙里进香求过送子观音,五花八门。那种据说是祖传秘方的药丸,足有鸡蛋那么大,黑糊糊的,一股刺鼻的怪味,是她赶集的时候从江湖郎中那儿买来的,她竟然能像吃馒头那样一块一块地掰着往嘴里填。我劝她不要乱吃药,她就认真地对我说,万一顶用呢?她这么说,我就不好再阻止她了。最可恶的是有些偏方,都是些昆虫,比方说蜈蚣,蜣螂,蝎子。不但如此,还要求生吃。她吃起那些昆虫来,嚼得咯吱咯吱响,头在她嘴里嚼着,腿和尾巴却还在嘴外面蠕动。要知道,她在做姑娘的时候可是出名的胆小,见了那些昆虫都要尖叫的啊。
       真是难为她了。
       也不知是哪种狗日的药害了我的老婆王梅,她过敏了。有时浑身起满小红疙瘩,痒得难禁,都挠出血来了。有时腹泻不止,拉稀拉得脸蜡黄。有时胸口郁闷,整天张大口喘气。最严重的一回居然口吐白沫,昏迷了好几个小时。我越来越担心了,恐怕弄出更大的麻烦来,就劝她。可是,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能劝住她。
       终于有一天出大事了。那天,我和王梅在我们家的田里锄草,锄几下她就要停下喘口气,她远远地落在了我的后边。以往她可不是这样的,她是个干活非常麻利的人,不但我这个教书匠干不过她,就连村里那些能干的女人也都佩服她。锄了一阵,我听到她在我身后哎呀叫了一声,我扭回头见她一条腿跪在了地上。我扔下锄头跑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她苦笑着说,没事,就是腿有点酸。说着就拄着锄把,打算借助锄把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结果用了用力也没能站起来。我蹲下身子替她揉那条腿,她还不好意思,说田里都是人,让人看见笑话。果然就有一个快嘴女人朝这边喊起来,说张前进,是不是你夜里干狠了?田里锄草的人都呵呵笑起来。直到这时候王梅还对自己的腿不怎么在意,她还在跟那个女人打嘴仗,说我们家前进床上功夫可厉害了,你要不要试试?自然又引来了一片笑声,她自己也笑了。她就那么笑着再次拄着手里的锄把想站起来。这次的努力更糟糕,不仅没站起来,连她的另一条腿也跪在地上了。我发现她跪在地上的两条腿都在抖动,她的额头上也冒出汗来了。田里的人见状,都围过来,七嘴八舌问怎么了。她是个好强的人,见人家围过来还生人家的气,说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是不是在看我的笑话?说着就捂住脸哭起来了。我说,不哭不哭,来,再试试。我架起她的两条胳膊往起搀她,到底把她搀起来了。可是,我刚一松手,她又出溜下去了。这时她自己倒不哭了,抹抹眼泪说,前进,你背着我跑一阵,颠颠可能就好了,说不定是我的腿扭着筋了。
       我背着王梅走出田,在田边的小路上跑,她还在我背上嘱咐我,使劲颠,使劲颠。等我跑出了浑身的汗,把她往下放,她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愣了好大一阵,然后我看见泪水慢慢地涌满了她的眼眶。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完了。
       经过诊断,我老婆王梅患的是药物中毒型下肢瘫痪。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奇怪的疾病,但我知道,这肯定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治疗不孕症的药惹下的祸,要么是吃错了药,要么是用过了量。
       前面我好像已经说过,我每天放了学以后都要洗尿布。尿布当然不是我们的孩子的尿布,王梅那样的身体,生孩子看来是没指望了。那些尿布都是王梅的。她刚瘫痪的时候,还能倚着被垛坐在床上,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一坐起来就吵着腰疼,只好整天地躺着了。她连自己翻身都不能,仰躺了一阵,难受了,就喊我帮她侧着躺。一开始她要方便了,也叫我,我就像抱孩子那样把她抱下床。她的床下有个便盆。后来,她的大小便都失禁了,她自己连一点知觉都没有。只要她红着脸叫我,前进,你过来,我就知道她便在床上了。冬天还好些,一到了夏天就不行了,满屋的异味,还招苍蝇,打开门窗通风,喷洒清新剂,也不能完全遮盖住那种气味。
       为了这个,王梅开始缩食了,每顿饭她只吃几口就摇头,表示不吃了。我还以为是她的胃口出了毛病,就买来健胃消食片给她吃。她一见那些药片就拉着我的手哭开了,哭得说不出话来。哭了一阵她才说,我少吃一口,你就少洗一点尿布,少受点脏少受点累。
       我一听,眼泪也哗哗流下来了。
       我们夫妻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我说,你真傻,你吃得胖胖的我才安心呀。
       她说,我嫁给你本来是想伺候你一辈子的,没想到刚伺候了你几年,反倒拖累你伺候我了。前进,你说我是不是你的灾星啊?
       我说,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了,再说我就生气了。
       她说,前进,我们还是离婚吧。
       我赶紧捂住了她的嘴,我说你越说越离谱了。我的眼泪流得更快了,我把我的手拿开,换上我的嘴去堵她的嘴。我和我老婆亲吻了好长时间,我们一边流泪一边接吻,我们都尝到了泪水的咸涩的味道。王梅吻我吻得很热烈,很深,好像要把我吞下去似的。我俩的嘴刚一分开,她的两条胳膊就把我的脖子缠紧了,勒得我都快喘不上气来了。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叶子。她附在我耳边一遍遍紧张地说,前进,求你别跟我离婚,求你了,求你了,别离。
       在那些年里,也不是没有给她治病,当然治的是她的瘫痪,至于孕不孕的,早已不在乎了,这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带着她坐汽车火车去了省内省外的许多家医院,连X光片,CT,核磁共振什么的都做了,进口的针剂药剂都用了,就是查不出毛病在哪,就是治不了她的病。要不这些年我们家怎么会欠下一屁股债呢?最后,她对我说,前进,咱认了吧。
       那就只好认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她对生孩子的事还是不死心。晚上,她跟我说前进,你过来,咱们再试试,我的身体其实还棒着呢,你看我都吃胖了,只是不能动弹罢了,现在的医生技术高,能剖腹产的,只要能怀上就不怕。不怕你们笑话,王梅病倒的头一二年里,我们还是过夫妻生活的。主要是我忙活,她躺着一动也不动。我这个人真是没出息,做之前我总是在心里叮咛自己,她是个病人,你可千万轻一点。可是,一到关键时刻我就管不住自己了,动作的幅度非常大。看来她还是有快感的,因为在我大幅度地冲锋陷阵的时候,她都要哼哼唧唧地呻吟。不管怎么说,这让我心里多少有了一点安慰。
       
       唉,我真蠢到家了!都过去一二年了,我才明白,她呻吟实际上不是快活的,而是疼的。我的动作越大,她呻吟得就越响,她呻吟得越响,就说明她疼得越厉害,她是忍不住疼痛才呻吟出来的。发现这一点,是一次她反常的喊叫。我正处在峰巅上,啊——,她喊了出来。那喊声太大了,我吓住了,停下来,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我,她的整个脸都变形了,只顾咝咝哈哈地吸气。她脸上滚动着黄豆大的汗珠子,连头发都溻湿了。我从她身体里抽出来,低头一看,我的上面竟然带有血迹。
       我立马就揍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又揍了一个耳光。
       从那往后,我是死活再也不碰她了。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叫我,前进,你过来。
       我一听见她叫我过来心里就发毛,我说你不要命了?还想着生孩子。
       她说不是,不是生孩子。
       我就走了过去。
       她拉住我的手,抚摸着,说,我早就对生孩子死心了,不过,你就不想?
       哪里有不想的道理啊!我是个男人,身体健康,但我心里硬了硬说,不想。
       说瞎话。她说。想的时候你只管做,只要你高兴,啊?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装作生气地说。
       她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脸扭向了一边。我看见一条水虫子从她眼角爬出来,翻过鼻梁,在那里坠成晶莹的一滴。
       这么些年来,我到底咬牙坚持过来了,我没和我老婆做过一次那种事。有时候,实在坚持不住了,我就躲在没人的地方自己解决。我不知道别的单身男人是怎样的,反正我心里好像燃烧着一团火,烤得我口干舌燥的。我知道书上是怎么称呼我做的那种事的。但我不太同意那样的说法,那说法太露骨,也显得太无耻。我自己给它取了一个比较温和的名称,叫祛火。说到底,没有老婆可不就得自我安慰吗?我虽然有老婆,但也……形同虚设。话又说回来,我也挺满足的,我和老婆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形同虚设就形同虚设吧,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至少可以说说话,用语言相互体贴。
       我祛火的地方一般选择在家里,在另一间屋子里,在夜里。屋里透出灯光也不怕,我一直都是在那间屋子里备教案,批改学生的作业,我老婆王梅她不会疑心的。在我的案头摆着一张照片,镶嵌在镜框里,是我和王梅结婚时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王梅还扎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一派青春的朝气,虽说长得不是太漂亮,可也看着让人心动。祛火的时候我就把那张照片放在面前,看着老婆的照片有激情些。完事以后,我当然免不了有些伤感的,毕竟我的老婆人还在,她就躺在另一间屋子的床上呀。真是近在咫尺相隔天涯。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这时候我就静静地坐着,抽上一支烟,悄悄地流一会儿眼泪。
       都怪我,都怪我太贪心太得寸进尺了。要不王梅她怎么会知道我背着她做那种事呢?照片毕竟是照片,是印在纸上的,虽然看着也让人充满激情,但总没真人来得实在具体。于是我就把祛火的地方挪到了床上,挪到了王梅的身边。夜里,等她睡熟了,响起了均匀的鼾声,我就打开灯,轻轻揭开她身上的被子。由于她大小便失禁,也由于怕她生褥疮,她经常是光着身子睡的。被子一揭开,她的整个身体就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了。我的呼吸粗重起来,手哆哆嗦嗦地抚摸着她的乳房、小腹和草地,轻轻地亲吻着她的眼睛、鼻尖、腮、嘴唇,就这样,我感到我的身体如春天解冻的河流一样苏醒过来,变得汹涌澎湃了。
       这样做,效果果然比面对着照片理想得多。
       大约两个月过去了,她也没发现。我放心了。
       一放心就大意了。
       有一天夜里,我刚忙完,正收拾着呢,突然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儿了。四处看了看,并没看到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感觉告诉我,它就在我的身边。我心头一颤,天呐,原来是我老婆王梅的目光!她正静静地看着我,半张着嘴,那种神情说不出是惊讶、鄙视,还是同情。我的脸腾地热了,火辣辣的,慌乱地捂住了羞处。我感到无地自容。她开口之前眼泪先下来了,说前进,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我真没用,连这点事也帮不了你。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还以为她会怪我,看不起我呢。王梅总是这样,无论什么事她都要先从自己身上找错误。这怎么能怪她呢,你们说?
       咱们离婚吧。她又说。
       这是她第二次跟我提离婚的事了。
       我忍不住哭出了声。
       也就是在这之后不久,周小芹毕业分配到我们赵家沟小学来了。
       校长对我说,张老师你带带小周老师吧。
       我想也没想,就说,好的。
       见到周小芹的第一眼,我就被她的青春朝气打动了,也许说感动比较合适些。这可能与我整天面对我老婆苍白的面孔和僵硬的身体有关。她们两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是强烈的对照。周小芹太活泼了,她几乎是蹦跳着来到我面前的,她的步子充满了弹性。她先朝我鞠了一躬,喊一声,周师傅。我看见她脑后的马尾巴突然在我眼前飞扬了起来,露出了雪白的后颈,然后当她直起腰时,那个马尾巴又突然之间飞走了。她笑着向我伸出了手,她的牙齿像贝壳那样整齐地排列着,泛出晶莹的光泽,她的手臂上覆盖着一层金色的绒毛。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手是软绵绵的,她的手很有力,有骨感,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喜欢运动,爱打排球和乒乓球的缘故。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
       这种喜欢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它为后来我们之间关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但当时我并不敢往那方面想,我们的年龄差得太远。况且,我是个不修边幅的人,邋里邋遢的,还戴着一副眼镜。那副眼镜一点都不时尚,黑镜框,抹角的方镜片,老年人戴的老花镜似的,一条眼镜腿儿还掉了,用胶布粘着。像我这种类型的男人,女人一般都不喜欢的。周小芹怀孕后她父亲骂我人面兽心,我就回家照过镜子,那副尊容确实不怎么样,满脸疲惫和忧郁,不过我敢肯定还属于人面的范畴,至于是不是兽心我就不太清楚了,因为镜子里照不出来。
       我喜欢你的书生气。这是周小芹后来告诉我的。
       也许这是我的优点?令人怀疑。不管怎么说,在如今这个时代里,男人身上的书生气还有女孩子喜欢,的确让人感动。
       当然,刚开始周老庚并没骂我人面兽心,骂我人面兽心是后来的事。开始周老庚不但没骂我,还特别尊重我,特别感激我。他就周小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的心整个都放在了周小芹身上,甚至比在乎他自己都在乎周小芹。我帮周小芹熟悉业务,传授给她教学经验,周老庚自然高兴。周老庚是个善良又憨厚的庄稼人,他撅着山羊胡子正经八百地对女儿周小芹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好好跟张老师学着点儿,嗯?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的,她太调皮,该打打,该骂骂,打是亲骂是爱。我点头如捣蒜,说好好好,好好好。那时候周老庚几乎把我当成了恩人,他当然不会想到后来我会跟他的宝贝女儿“有一腿”。我说过周老庚是个犟驴脾气的人,正因为想不到,正因为太宠爱女儿了,他才做出后来的不理智的举动。这个我能理解。究竟周老庚是怎么不理智的,我到后面再讲。
       周小芹第一次到我们家,我正在替我老婆王梅洗尿布。我这人特别虚伪,周小芹都分到我们小学半个月了,我都没邀请她来我们家,我怕她看到我们家那个寒碜样子,更怕她见到病恹恹躺在床上的我老婆。周小芹是不请自来的。我听到周小芹喊我师傅,就惊得拎着湿漉漉的尿布站了起来,水淋到了我的脚面上我都不知道,我窘得不行。把周小芹让进屋后,我就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跟我想象的差不多,周小芹看到躺在床上的王梅时,不易觉察地蹙了蹙眉,还下意识地抬起手掩了一下鼻子,不过她好像马上就意识到不应该蹙眉和掩鼻的,很快放松下来了。她笑着叫了我老婆一声,嫂子。王梅眼睛一亮,哟了一声。这一声哟既是答应周小芹那一声喊,又是表示惊喜。王梅也可怜,她整天躺在床上出不了屋,也没人愿意到这个异味浓重的屋子里来,很少能见到外人的。我向老婆介绍了周小芹,说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
       
       来,快坐快坐。王梅招着手让周小芹坐在她的床边。
       周小芹刚在床边坐下来,王梅就热情地伸出手想拉拉周小芹的手。可是,她的手伸到半途又缩了回去。大概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手太脏了。
       那天周小芹拎来了一袋子橘子,后来她们就一直说笑着剥橘子吃。她们都显得很高兴,尤其是我老婆王梅,笑得咯咯的。橘子是周小芹剥的,剥下一瓣送进王梅嘴里一瓣,周小芹一瓣一瓣地喂着王梅。王梅的胳膊实际上还能活动的,她几次说我自己来,周小芹都没放手。王梅就那样一边吃着周小芹喂她的橘子,一边叫着真甜真甜,一边咯咯地笑。我好些年都没听到过王梅的笑声了,如今听了让人感慨,也让人心酸。
       送周小芹出门的时候,她调皮地歪着脑袋问我,我叫你师傅,却叫她嫂子,你不会不高兴吧?我呀,是为了让她知道她还年轻着呢。
       周小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是看到王梅显老才这么叫她的。王梅还不到四十岁,看上去却已经有着五十岁的样子了,长年累月的疾病害得她脸上过早地爬满了皱纹。
       走了一阵,周小芹突然说,她真可怜。
       我知道她指的是王梅,刚要开口说什么,她又说,你也可怜。
       她这么一说,我只好把张开的嘴又合上了。我感到心酸得难受,就说我不送你了,返身回到院子,将头抵在墙角里,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我不能让王梅听到我的哭声。
       这以后周小芹就经常登我们家的门了。来了,依然先跟我老婆王梅打招呼,坐在床边跟她拉家常。两个人越来越亲热了。周小芹总能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些小玩意儿,比如一枚造型别致的发卡,一个鲜艳的蝴蝶结,一面小镜子。我老婆一见到这些小玩意儿就会惊讶地叫出来,哟,真好看!而周小芹一听到王梅夸好看,就说喜欢你就留下吧。周小芹还会从口袋里变出口香糖、山楂片什么的。两个人吹泡泡的时候笑得最响,因为王梅不会吹,不是把口香糖吹出嘴唇外面半截,就是憋红了脸也吹不出什么来。周小芹就教王梅怎么吹,做示范,她的鲜嫩的舌头在红唇白齿间翻来覆去的,灵活得犹如风拂弄着的花瓣。我在一旁看得脸热心跳,忍不住产生了不良的想法,我想,也不知道哪个混蛋男人将来有福消受周小芹这样的女孩子。跟这样的女孩子接吻,还不得醉死呀。唉,我总是管不住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不是像我这样下流。她们笑闹了一阵,王梅总是赶周小芹,把我和周小芹赶到另外一间屋子里去,她知道学校领导要我带周小芹的事。她说,你们忙你们的去吧。周小芹离开我们家以后,王梅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前进,周小芹那妮子真是招人疼,你往后可要好好待她。这样的话说多了,我就怀疑王梅的话有没有什么用意,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话确实是有用意的。但是,当时王梅的心里肯定非常矛盾的,有时我和周小芹待在另一间屋子里时间长了,她就会找借口把我喊出来,支使我干这干那的。不论她病成什么样子,她也是个女人呀。
       也就是在那另一间屋子里,我跟周小芹“好”了。
       当然那是两年以后的事,在那两年里,我们大多时候讨论的还是教学上的事情。我们并没有出格,这一点我敢发誓。至于别人怎么议论我和周小芹的关系,那是他们的事,他们爱怎么嚼舌让他们嚼去就是了。
       不过,我承认在我和周小芹“好”上之前,那种想法早已存在了。为了彻底检讨自己,我索性豁出去把我的隐私讲出来吧。你们知道,自从我老婆发现我偷偷做那种事以后,我的心里非常难受,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忍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又旧病复发了。只是我再也不敢在床上在我老婆身边做那种事了,我又挪到了那间屋子里,我又对着我老婆王梅的照片做了。怪事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恍惚中照片上王梅的两条辫子不见了,她的辫子换成了马尾巴,周小芹的一张笑脸却从照片中浮现了出来,叠印在了王梅的笑脸之上了。这时候我就不再心安理得了。想着王梅我心安理得,因为王梅毕竟是我的老婆,而想着周小芹,无论怎么说都属于下流了。我痛恨自己,我知道我在做着可耻的事,我对不起周小芹。每一次这么做,我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觉得自己的内心特别丑陋,特别肮脏。要知道,人家周小芹还是个姑娘啊。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就这么做了。我想我心里可能有一个恶魔在控制着我,操纵着我。完了以后我总要想法子惩罚自己,比如拧自己的大腿,揪自己的耳朵,打自己的耳光,罚自己倒立五分钟。惩罚了自己以后,我就对自己说,好,现在扯平了。这样实质上是在原谅自己,为自己下次再做同样可耻的事留一条后路。这样不是能扯平吗?那么,好吧,下次我还可耻,可耻完了再惩罚自己就是了。我听说过这样一件事,随地吐痰罚款五块,好,给你十块,不用找了,我再吐一口痰。我这么做其实跟这件事的意思差不多。我这么一说,你们肯定认为我不是个好人了。随便你们怎么认为吧,这怪不得你们。我就是这么下流。
       我和周小芹真正“好”的那次是在我帮她教训了她的前男朋友以后,不,是在她踢流产赵军家的母猪,我挺身而出帮她解决了赵军的纠缠以后。那天周小芹不是送给我一个短促的亲吻吗?从那以后我就有些魂不守舍了。我真是没出息,老是回味。就在这天晚上,我连批改学生作业的心思都没有了,伏在我们家另一间屋子的书桌上傻乎乎地浮想联翩,周小芹就是在这时候进来的。她一进来我就知道那晚要发生不同寻常的故事了。原因有三个:一、她每次晚上来的都比较早,而那天晚上来的晚,大约九点了吧,王梅都睡了,那间屋的灯都灭了;二、她每次来都要跟王梅打招呼的,差不多都是人没进门声音先进来了,她每次都高声叫着,嫂子,我来了!可那次她是蹑手蹑脚进来的,她都站在我身后一会儿了我才发觉。三、她见了我都是先跟我笑嘻嘻地开没大没小的玩笑,那次没开。
       周小芹在我对面坐下来,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了,她说,师傅,对不起。
       对不起?我摸不着头脑,慌乱地问,为什么呀?
       因为我爱上你了。周小芹说完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她是怕自己哭出声来。
       我更慌乱了,先做贼心虚地起身到门口向我老婆的那间屋子张望了一眼,然后才小声对她说不哭不哭,当心让你嫂子听见。我递给她纸巾让她擦泪,她却向我扭着腰撒娇,说我不用纸巾,我要你替我擦嘛,用手,要么就用嘴亲干。怎么说当时的我呢?我像一台发动机似的浑身颤抖起来。但我还假装正经地劝她,小芹,你冷静些。周小芹已经闭上眼睛,等着我帮她处理掉脸上的眼泪了,听见我这么说就睁开了眼,说我冷静得太久了,我不想再冷静了,说着就扑过来抱住了我。我的嘴被周小芹的嘴堵上了,还在呜噜呜噜地说着小芹你冷静些,当时的我绝对是口是心非的,因为我自己就先不冷静了,一只手急不可耐地钻进了周小芹的衣襟下,接着就把她往床上抱。后来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我变成了两个我,一个我在抗拒,一个我在进攻。把周小芹抱到床上一定是另外一个我干的。
       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哭,哭得像个无辜的孩子。我哭周小芹也跟着我哭,我们一边哭一边做着,我们俩都哭成了泪人。我哭着说,小芹,我不是个好人。周小芹也哭着说,师傅,你是个大好人。我哭着说,好人能干这种事吗?周小芹哭着说,好人怎么了?好人也是人呀。我哭着说,我不配为人师表。周小芹哭着说,你配,你是男人的榜样,你这样的男人越来越少了。你吃苦耐劳,负责任,嫂子她摊上你这么个丈夫真是她的福气。好像我一直在做着检讨,而周小芹却在替我辩护。后来就不行了,我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加速了,突然就飞翔起来。
       噢——!
       啊——!
       这两声喊叫,前一声是我发出来的,粗犷豪放,类似兽类的哀鸣;后一声是周小芹发出来的,尖厉而绝望。
       
       之后一切都沉寂了。周小芹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浑身汗淋淋的,她无力地偎在我的怀里,玲珑娇小得像个婴儿。她还在哭。我感到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副空壳。我就那么在周小芹的啜泣里迷迷糊糊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周小芹已经离开,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这时候我才紧张起来,我想到了我老婆王梅。王梅会不会听见?她真睡着了吗?傻瓜!她肯定听见了!即使真的睡着了也会被吵醒的。这间屋子里的床是一张木板床,榫子早已松动了,我因为老婆整天病着也懒得收拾它,平时我上这张床小心着它还嘎吱地叫唤,刚才我和周小芹在上面不管不顾地疯,它不叫翻天才怪呢。再说,老天爷呀,刚才我和周小芹都喊了些什么疯话啊!那么噢啊地大喊大叫,聋子的耳朵也会被治愈的。我举个例子你们就知道我当时紧张的程度了,第二天我去学校上课,校长对着我看了又看,都走过去了,他还在回头看我,我只好问,校长,有事?校长说,你的裤子穿反了。
       那天晚上,我紧张得连灯都忘了开,摸黑蹬上裤子就跑到王梅那间屋子里去了。灯一打开,我就看见王梅眼睛正瞪着屋顶发呆,她已经泪流满面了。王梅看见我,咧开嘴笑了笑。那笑当然十分勉强。
       完了,你们的事?她问我。
       我机械地点头说,完了。
       说过之后我觉得这么回答不合适,忙又改口说,没完。
       没完也不合适,我就打算改成说我和周小芹什么都没干,这有些耍赖了,我没好意思说出口,况且也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还没等我想好怎么说,我的嘴就自作主张地说出来了,它说的是,不是……“不是”是什么意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就在头几天,我给我的学生布置的作业还有用“语无伦次”这个成语造句,我想我当时就叫做语无伦次。看来我是不能用语言向我老婆表达出什么来了,那就只好以行动来表达了。我在王梅的床边跪下,抓过她的一只手遮住我的脸呜呜哭起来。我跟我老婆说保证再也没有第二次了。原谅我吧。
       王梅依旧笑着,说,你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跪着冲老婆哭叫什么事啊?
       我哭着,呜呜,呜呜呜——
       王梅说,你起来。
       我没起来,还呜呜呜。
       王梅哄孩子似的说,别呜呜了,起来吧,啊?我还有事跟你商量呢。
       我用她的手擦了擦我的泪,不哭了,说,有事你就说吧,我跪着舒服些。
       王梅噗地笑出声,说耍赖皮呀?好,你要是觉得跪着舒服你就跪着吧。其实这事我原来也跟你说过,就是离婚的事。前进,我们离吧。你先别打断我,听我把话说完。本来呢,拾掇家务伺候男人是女人的本分,可自从我病了以后,这些事却反过来了,你来拾掇家务伺候女人了,还得替我屎呀尿呀地擦洗,你说你这个男人当得窝囊不窝囊啊!幸亏我病得出不了屋,要不我怎么抬头见人呀。这些都不去说它了,还有,我是你的老婆,却不能替你生儿育女,我愧啊。这也不去说它了,不生就不生吧,可你的男人家里一摊地里一摊地忙活,他回来了你替他解解乏,让他在你身上快活快活总应该吧?就这,我也做不到了。你说我还有什么用啊,不是变成个废物了吗?谁家里有一个废物还不趁早扔了?先前我还担心你一个教书匠,又穷,人又木讷,找不到女人,再说我以为我还有一点用,我还有一张嘴,还能和你说说话,宽宽你的心,所以以前提离婚的事,说过了也就说过了,你不答应我也没为难你。这一回我才算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说实话,昨晚上是你们把我闹腾醒的……
       不是昨晚上,是今晚上,呜呜呜。我哭着说。没想到这种时候我还有心思纠正她说的时间上的错误,大概是我这个语文老师的职业病吧。
       王梅又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说你看看窗外。
       我一看窗外才知道错的是我,窗外的天已经亮起来了。在早晨暗淡的光线里,王梅的脸上呈现出病态的灰白色。直到这时我好像才从混混沌沌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我回想了一下,想起昨天的前半夜我是和周小芹在一起疯,后半夜却跪在生病的老婆床前哭鼻子。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做一个两条腿的人,只配做一条四条腿的狗。后来周小芹的父亲周老庚果然把我比作了一条狗,不过,他是颠倒过来的,把那条狗叫成了张前进。这是后来的事,留待以后再说,接着听我老婆王梅往下说。
       王梅继续说下去,你们把我闹腾醒以后,我就支棱着两只耳朵听,听着听着我就掉泪了。我掉泪也不光是伤心——伤心肯定有些伤心的,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做那种事,不伤心才怪呢——主要还是高兴的,是高兴哭的。前进,我说这话你也不要不相信,我说的是心里话。为什么高兴呢?是因为我听出你跟那个周小芹是有感情的。两个人有没有感情,不光能看出来,也能用耳朵听出来。我是个女人,女人你不懂,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在这方面神着呢。你们那样疯,床都要散架了,能没有感情?这就像一个人看见馒头就恶心,你让他怎么咽得下去?一看见馒头就狼吞虎咽的,才证明他对馒头有感情。当然啦,狼吞虎咽兴许是饿得太厉害了。你在男女的事上也是太饿了。
       说到这里,王梅突然将脸转向我,严肃地说,离!
       不离!这是我说的。
       不离你就给我买一包老鼠药!王梅的话斩钉截铁。我看见她眼里冒出了凶光,吓得我再也不敢开口了。
       这天一整天,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我都像一只过街的老鼠,小着心,随时随地准备听到喊打声。虽然人人喊打的叫声最终也没在我耳边响起来,但我的心还是紧张得缩成了一个疙瘩。我暗暗地观察着周小芹,看她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出乎我的意料,周小芹冷静得倒有些异常了。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还是跟老师们嘻嘻哈哈的,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脑后的马尾巴一甩一甩的,讲起课来那外国话说得噼里啪啦炒豆子一般。
       课间周小芹还找我打乒乓球,还是那么歪着脑袋,张师傅,切磋切磋?
       我慌得不行,摸了摸鼻子,又揪了揪耳朵,说这个这个……我不是你的对手。
       你就别谦虚了张师傅,别人不知道你的功夫,我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周小芹这话是不是在暗示昨晚的事,她就那样嘻嘻哈哈的,从她脸上你根本就看不出来。我正支吾着不知怎么办好(我想我当时的脸都有些红了,不,也许是白了),周小芹就不由分说扯起我的衣袖往外走。那天我的乒乓球打得从来没有过的糟糕,那个白色的小东西简直变成了一发发的炮弹,呼啸着朝我飞过来,搞得我防不胜防。我手忙脚乱地应付着,竟然连一个球也接不住,说来也是怪了,它们不是飞上了天,就是钻入了地。那天我真是出够了洋相,像一只猴子似的在那里跳来跳去,其间我的眼镜不停地滑落到鼻尖上我不停地往上推眼镜,还有两回眼镜差点掉到地上,幸亏半途我用手接住了。旁边观战的同事们笑得东倒西歪的,叫着,阴盛阳衰!阴盛阳衰!张老师你真给咱们男人丢脸,不行你就别逞能,快点下来吧。连这样的喊叫声我也好像听出了某种暗示。我想,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和周小芹昨晚的事?我哗地出了一身大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接着是更大的一声哗,我知道那是同事们发出的笑声。
       放学后,我在办公室里磨蹭着不走,我等着周小芹。我听见一个女老师说小芹老师,一块走吧。周小芹说你先走吧,我还等着跟一个调皮捣蛋的男生谈话呢。现在的女孩子真是不得了,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想她说的那个调皮捣蛋的男生肯定就是我。我猜的一点都没错,等办公室里的人一走完,周小芹就笑吟吟地朝我走过来说,嗨,调皮蛋!
       等我把我老婆王梅的话跟周小芹一说,她才笑不出来了。
       周小芹吓得脸也白了,说那……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说,等等看吧。
       也只好等等看了。
       临走,我说,昨晚的事你就当成是一场梦吧,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周小芹低着头,眼泪汪汪的,委屈地说我也不要什么结果嘛。人家就是看你虽然有老婆,但跟光棍也差不多,才爱上你的嘛。人家就是在结婚之前先爱着你玩玩,你以为我不懂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呀?
       听了周小芹的话,我哭笑不得。如今年轻人的婚姻爱情观真是让人弄不明白,他们把两者对立起来,他们根本就不屑于完美。那天在办公室里,我和周小芹连碰都没碰一下,我走了,她还那么低头站着。我走到门口还听见她小声嘟囔,反正我不是故意伤害她的,我没错。
       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我走到学校大门口时,周小芹在我身后喊出来的,全世界都能听得见。我瞅瞅四下无人,赶紧转回头小声求她,姑奶奶,你小点声行不行?周小芹听见我叫她姑奶奶,又脸上挂着泪笑了,说,我可没有那么老。
       从那天以后,王梅跟我说话时用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离婚。位居其二的三个字是老鼠药。我觉得那些日子我的脑袋里别的东西统统被清空了,里面装满了离婚和老鼠药。那些堆积如山的离婚和老鼠药都是王梅塞进我的脑袋里的。王梅像巫婆似的每天念着咒语:
       前进,咱们离婚吧,要不你就给我买一包老鼠药。前进,咱们离婚吧,要不你就给我买一包老鼠药。前进,咱们离婚吧……
       离婚。
       老鼠药。
       离婚!
       老鼠药!
       那些天,我觉得我的脑袋越来越大了,它是让离婚和老鼠药给撑大的。王梅再这样把离婚和老鼠药往我的脑袋里塞,它迟早是要爆炸的。我想这样不行,我得想个法子,我以前练过气功,后来嫌太难放弃了。翻到入定那一节,气沉丹田,心无旁骛。这个法子果真好使,每当王梅提到离婚和老鼠药,我就开始入定,这样一来,它们就再也进不到我脑袋里去了。
       王梅见她说的话我充耳不闻,又想出了逼迫我答应她的办法,绝食。
       王梅说,你不答应离婚我就不吃饭了。
       我知道王梅的脾气,她说到做到。
       她真不吃饭了,连水也不喝。
       不过,这一回我没有慌张。她不吃饭,我就请医生来给她打点滴,挂葡萄糖维生素白蛋白之类的吊针,这些都是补充营养的,不吃饭暂时也没关系。她绝食了三天,我就给她挂了三天。
       到了第三天头上,王梅问我,这得多少钱?
       我说,不多,也就三百来块钱吧。
       王梅一听眼睛就瞪圆了,哎呀三百?你这不是糟蹋钱吗?就是天天吃猪肉也花不了三百的呀。
       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我就是掌握了她节俭这个弱点才不怕她绝食的。我见她半天愣着没说话,就明白火候差不多了。为了巩固成果,我还把那个记着我们家欠账的小本子拿来给她看,在那些密麻麻的数字后面新记了三笔,这三笔就是这三天挂吊针的药费,一共是九百二十六。王梅看完以后叹口气说,那,我还是吃饭吧。
       想吃什么?我去做。我问她。
       她一咬牙说,大钱都破费了,就别可怜小钱了,煎鸡蛋!
       我答应一声,好咧!
       我屁颠颠地往厨房里跑,我的眼泪止不住下来了。我的老婆终于吃饭了,我的老婆终于不再跟我离婚了。吃煎鸡蛋的时候,王梅也哭了,眼泪流进了碗里,她连自己的眼泪也咽进肚里去了。
       从那往后呀,王梅就再也没提过离婚的事了。她有了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每天我一回来,只要我在她身边转悠,她就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王梅就那样默默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安详、温和、关爱和……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就像母亲看自己的孩子那样。
       我让她看得不好意思,就说,你别老是盯住我看了,都老夫老妻了,又不是没见过。王梅笑了,说,前进,我喜欢你!以前也喜欢,就是没有现在喜欢得厉害,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王梅说的是实话,我又不是一个傻瓜,我能感觉出来。
       王梅说,前进,你少抽点烟。
       王梅说,前进,你多吃点饭。
       王梅说,前进,你熬夜别熬得太晚。
       王梅说,前进,天凉了,你添一件衣裳吧。
       王梅说这些话我一点也没嫌她絮叨,我觉得这些话比离婚和老鼠药好听多了。真是患难见真情啊。就说周小芹怀孕后,她父亲周老庚掂着农药瓶子来我们家吵闹那一次吧,周老庚离开后,王梅不仅没埋怨我,见我转来转去找不到藏农药的地方,她还给我支了一招,说藏到我的被褥底下吧,周老庚是个老封建,他不会到女人床上来找的。
       发现周小芹怀孕的第一个人竟然不是她自己。
       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树叶已经变黄,开始飘落了。我记得那天早晨学校的院子里铺了厚厚一层白杨树的叶子。我每天早晨起床后有一个习惯,就是到学校里走一走,我喜欢学校,喜欢孩子们,尤其是知道王梅不能生育后,我就更喜欢见到活蹦乱跳的孩子了。我们赵家沟小学没有早自习,早晨的这个时候,学校里总是静悄悄的。我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周小芹已经在那里了。我没有约周小芹在学校里等我,完全是巧遇。这几个月来我和周小芹的关系已经恢复了正常,她还是时不时地去我们家,但主要是和我老婆王梅在一块说话,她们又能在一块咯咯地笑了。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周小芹、王梅和我,我们似乎真的都把那天晚上的事当成了一场梦。我不知道她们两个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瞒你们说,反正我在对这个结果满意的同时,心里是有一丝隐隐的遗憾的。让我说我也说不清内心的感受。唉,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吧。
       周小芹正在院子里拿柔软的柳树枝条串落叶。她挑选的都是那些金黄的叶子,看来她是打算用那些叶子做花环的,因为她的头顶上已经戴上了一个用杨树叶子编成的小花环了。她手上正在串着的这个花环要大得多。她正在用心地弯腰捡叶子,没看见我。我也不想打扰她,转身走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却叫住了我。
       师傅,过来过来。周小芹跳着脚向我招手。
       她看起来真像个活泼快乐的孩子。我心里忍不住疼了一下。
       残酷的是,我就是在这天早晨发现周小芹怀孕的。
       周小芹让我帮她捡叶子,她告诉我要挑选那些金黄金黄的,上面有一点斑点的都不要。我们做成了两个大花环。周小芹把其中的一个大花环挂在了自己的胸前,然后就把另一个往我脖子里套。我躲开了,说我是个男人,戴什么花环。周小芹并没有勉强我,她说她要编许多花环,挂在教室的屋檐上,等孩子们来上学的时候看到花环会眼睛一亮的。不知道为什么,周小芹越天真,我越觉得心里难受。我没有再跟她一起编花环,我开始扫院子。等我扫好院子的时候,周小芹正在把她编好的花环往屋檐上挂,她够不着,一跳一跳的。
       师傅,你帮帮我,我太胖了,跳不动了。周小芹对我说。
       我没有帮她挂花环,盯着她的腰瞅。我觉得她的腰胖得有点不对头。
       胖了?怎么胖的?我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胖了,我的好几条裤子都不能穿了,裤腰太瘦了。
       那……你的客人有没有来过?我有些结巴了。
       什么客人?周小芹眨巴着眼睛。
       就是……我真不好意思把月经说出口,就用树枝在地上写出了那两个字。周小芹看了地上的字脸红了,说你问这个干什么?这是女孩子的秘密,不告诉你!我急得抓耳挠腮的,说这个很重要,你必须告诉我。周小芹见我急成那个样子,才附在我耳边小声炫耀说,好了,每个月那几天挺麻烦的,这回好了。我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我没想到周小芹这方面这么无知,她竟然认为那是一种毛病。以前我从书上看到过一对城里的知识分子不知道做爱,以为夫妻两个只要搂抱着睡觉就能怀孕,我还不相信,认为是瞎编的。现在周小芹对生理方面的知识这么懵懂,我才相信这类事可能是真的。周小芹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她一直跟着父亲生活,而她父亲周老庚又是个特别传统的人,这样一想也就不奇怪了。
       什么好了,坏了!我说。
       那么凉爽的早晨,我的汗却下来了。
       周小芹瞪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我不得不告诉她,她不是吃胖了,而是怀孕了。
       
       我看见周小芹手里的那些花环一个接一个地掉到了地上。那个秋天的早晨,我和周小芹都傻掉了,我们就那么傻傻地相对站立着,在我们之间的地上,那些金黄色的用白杨树的落叶串成的花环传达出不祥的气息。
       第二个知道周小芹怀孕的人是她的父亲周老庚。周小芹后来告诉我,父亲发现她怀孕以后暴跳如雷,她说她简直认不出她的父亲了,她的父亲不是那样的,以往父亲总是宠着她惯着她的,父亲总是对着她嘿嘿地笑,他笑起来的时候满脸的皱纹欢畅地抖动着犹如秋天的菊花,她甚至能从那笑容里看出巴结的意思来,就是她再淘气他也没舍得动过她一个指头,但那天他不但狂暴地大骂了女儿一顿,还甩手打了她一个耳光。那个耳光太重了,周小芹的脸上立即起了五个手指印,没过一会儿她的半边脸就肿起来了。打完以后周老庚就捂住胸口蹲在了地上,他的身体蜷曲成一团,一张老脸严重变形了。周小芹说他肯定是心疼的。
       周小芹说,他心疼的是我。
       周小芹一点也没怪父亲打她的耳光,你从她的话里听不出怪罪的意思。
       周老庚蹲在地上喘了一阵,就哆哆嗦嗦地指着周小芹说,不争气,不争气!说着说着他混浊的老泪就流出来了。当天晚上周老庚胳肢窝里夹了一叠火纸去了老伴的坟上,在烧化火纸的过程中,周老庚一直絮絮叨叨地向老伴道歉,说自己怎么怎么没养好女儿,辜负了她的希望。最后,周老庚在坟前跺着脚说,我跟那个白眼狼没完!白眼狼指的就是我张前进。那时候周老庚还没把我骂成狗,他骂我是白眼狼。我不知道狗和白眼狼哪个更坏一些,大概也差不多,要不怎么会有狼心狗肺这个成语呢?狼和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差不多。周老庚在说跟我没完的时候右手的食指坚定地指着头顶的天空,我想这就叫指天发誓吧。
       指天发誓看来也有不算数的时候,经过一夜的考虑,周老庚改变了主意。第二天他找到我,把我拽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先就咧开嘴哭起来,说我这张老脸也没脸没皮了,既然生米做成了熟饭,我也就只好把闺女交给你了。
       我问他,你什么意思啊?
       周老庚叹口气说,你娶了小芹吧。就你那个熊样子,算让你捡了个便宜。
       我明白周老庚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一女不从二男,既然周小芹怀孕已是个既成的事实,那么周小芹就是我的人了,好歹把女儿嫁给我,也多少能挽回点面子。
       我马上双手和脑袋一起摇,连说不行不行不行。
       周老庚显然没有料到像我这种熊样子的男人还有资格说不行,问,咋啦?
       我说因为我已经有老婆了。
       刚说完我就知道坏了,麻烦来了。我看见周老庚的脸慢慢变大了,那是气胀的,接着又变化了颜色,变成了猪肝色,他用手指头指着我的鼻尖说,张前进,你等着瞧!
       隔了几天,周老庚再来我们家的时候就一只手拎着绳子,一只手掂着农药了。那天的情景我在前面已经交代过,这里不再啰嗦。需要补充的是我老婆王梅的反应,王梅就躺在屋里的床上,门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不会听不到的。就在我进屋给周老庚倒开水的时候,王梅问我,是不是周小芹怀孕了?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肚子都大了,我能看不出来?
       我手里的碗差点儿掉到地上去。天呐,我还自作聪明地认为我是第一个知道周小芹怀孕的人呢,也许王梅比我知道得还早,只是她不动声色罢了!她倒是沉得住气啊。
       这时王梅哽咽着说,前进,这下好了,你到底有自己的孩子了。
       我没有搭理王梅。你们说,我都到了焦头烂额的地步了,她添的什么乱呀?
       就是在那天,周老庚给了我三天时间让我把事情考虑清楚。
       还没到三天呢,天就塌下来了。
       我老婆王梅喝农药死了!
       我真是混蛋,我怎么能把周老庚掂来的农药鬼使神差地往王梅的被褥下藏呢?我是怕周老庚再来我们家找到农药才把它藏起来的呀,我怕周老庚那个犟驴脾气一时想不开真的就把农药喝了。但我把王梅多次让我给她买老鼠药的事给忘在脑后了,我没给她买老鼠药,却糊里糊涂把农药交给了她。那天王梅撺掇我把农药藏到她的被褥底下,我怎么蠢到连这一层都没想到呢?我让周老庚暂时把农药留在我们家,他上了我的当。王梅让我把农药藏在她的被褥底下,我又上了她的当。王梅是存心要死的,她觉得自己没用了。下定决心要死的人是谁也拦不住的,因为他们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为死而奋斗上了。王梅自作主张地要把她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让给周小芹。
       那天我的课是连续的两节,上完两节课我没敢在学校多待就往家里来了。我怕王梅又要大小便了,我还得给她换尿布。刚走到院门口,我就闻到了浓烈的农药味,我的心猛然停跳了几秒钟以后又咚咚地狂跳起来,我的心跳声和我的脚步声一样响。跑进屋里我就傻了,王梅的嘴巴大张着,那大张的嘴里冒出了棉絮似的白沫。玻璃的农药瓶子在地上碎着,地上连一点药液也没有。王梅恐怕自己死不了,把药喝得一滴都没剩下。我啊啊了两声,就夺门而出,奔到了村街上。我的原意大概是喊人来帮着抢救我老婆的,可我喊不出来了,我拼命地喊,可我没听到自己喊出的声音。在村街上跑了一阵,我双腿一软就堆了下去,我瘫坐在地上。天变黑了,我看到我的眼前飞动着许多星星,就像萤火虫儿似的绕着我的脑袋飞舞。那时我还在想,才中午呀,怎么转眼天就黑下来了?等到天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一个村里人正弯腰带着研究的神情看我,他问我,张老师,你怎么了?我摇了摇手说,没事。然后我就摇摇晃晃站起来,往家里走去。我回家时没有像出门时那样跑,我是慢吞吞走回家的。我没有再喊人来救我老婆。
       回到家里,我好像冷静了。我开始给我老婆洗脸,我觉得满嘴白沫的王梅一点都不像王梅了,我要把那些讨厌的白沫擦掉,我要把王梅变成王梅。给王梅洗完脸我走进了厨房,打开煤炉子,等油在锅里吱啦叫了,磕进去两个鸡蛋。王梅爱吃煎鸡蛋。
       把煎好的鸡蛋用筷子夹着往王梅嘴里送时,我听见王梅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我一下子就生气了,我说你别逞能了,死人会自己来吗?
       说完这句话,我的意识才有些清醒了,知道王梅已经死了。
       老婆,跟我说句话。我对直挺挺的王梅说。
       王梅不说话,我就摇她,使劲摇,我说你死怎么没跟我商量,你怎么这样没良心?你死了也要开口,你不开口我跟你没完!王梅的身体随着我的手摇晃,她的脑袋摇晃得尤其厉害,像个拨浪鼓似的,又乱又脏的长发都荡起来了。但我连一句话也没能从她嘴里摇晃出来,摇晃出来的是牛奶那样浓白浓白的汤汁。嘴里流出白色汤汁的王梅又变得陌生起来。我不由得停止了摇晃。
       后来我就一直坐在王梅的床边,呆呆的,一动也不动,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王梅。
       我把天坐黑了,又把天坐亮了。
       我坐了一天一夜。
       我看见王梅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两个乳房随着她的动作颤巍巍地荡了一下,像枝头上成熟的桃子。她见我盯着她看,不好意思地慌忙拿衣襟掩上了怀,说瞧你那馋样儿!有什么好看的,都看了十多年了还没看够?我看见王梅早晨扫院子,洒水。我看见王梅腰里束着围裙喂猪、喂鸡、喂鸭子,一只调皮的鸭子伸出它扁平的嘴呱呱嗒嗒去啄王梅的脚趾头,她的鞋烂了,脚趾头露在外面,她咯咯笑着骂鸭子,说你眼瞎了呀,那又不是蜗牛。我看见王梅在田里锄草,她鼻尖上吊着的一滴汗珠反射着太阳七彩的光芒。我看见王梅在暴雨里跑来跑去,用塑料布盖着打麦场里的麦子,她的衣裳被淋得精湿,她撅起的两瓣屁股蛋子浑圆美丽,我曾经热爱过它们。我看见我从门外的风雪里走进屋里,王梅用毛巾为我抽打着身上的雪,然后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我的面前,说,前进,趁热吃……我看见一缕早晨橘黄的阳光透过窗口照进来,落在了王梅青乌的脸上。
       我看见早晨来了。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村里还没有人知道我的老婆已经死了。我抠掉眼屎,站起来,脚下有些发飘,停下等等,等脚不飘了就往门外走。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见院子里咚的一声。出门一看,是一个球,排球。这个排球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我那时候脑子里填满了糨糊一样的东西,我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我就喊,谁的球?谁的球?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我就把球拿进屋里去,反正我不会据为己有的,先把它放在我们家吧。我得去通知村里人来帮我处理王梅的丧事了,我对殡丧的事情一窍不通。把球往地上放时,我发现球体的另一面用胶带粘着一只纸鹤。我把纸鹤揭下来,展开,原来是一封信。我只听说过飞鸽传书,没想到排球也能传书。大概是哪个粗心的传书人传错了地方。我把那封信随手一撂,就抬脚往外走。刚走几步,我就觉得不对头了。那封信抬头的称呼好像是前进哥。前进?前进不正是我吗?我扑过去抓起那封信,一看内容我的头就大了。信是周小芹写给我的:
       前进哥:
       叫你前进哥你不会生气吧?以前我叫你师傅,现在我叫你前进哥,我想叫你哥,哥,哥哎。我哭了,等会儿再写(信纸上的字迹确实模糊了一大团,大约是泪水洇的,看不清楚)。
       哥,我走了。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反正要走,总有地方去的。这几天我爹把我锁进了屋里,我是骗他去茅房才溜掉的。嘻,他没锁住我。不要怪他,我是他的心头肉,他是爱我才做出那些反常举动的,这大概就叫爱之越深恨之越切吧。我打算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再找个适当的机会给你送回来,送给你和嫂子,你们太可怜了!然后找个爱我的男人结婚。不写了,怕有人看见我。我是趴在你们家院墙上垫着排球写的,太潦草,对不起。
       吻你!
       周小芹
       没了,就这么多话。看来当时周小芹的情绪非常激动,因为我发现信纸的有些地方都让笔尖划破了。
       周小芹大概还没走远,我冲了出去。
       小芹!我喊。
       我一边跑一边喊,小芹!小芹!
       村街上几只觅食的鸡惊得咯咯叫着飞上了墙头,有一只没飞上去,矬了一下身子再飞,还是没飞上去,只好缩作一团,赶紧将脑袋掖在翅膀底下。一条狗夹着尾巴逃跑了。还有一个男孩儿,光着腚,正蹲在他们家门前拉屎,看见我凶猛的样子哇一声哭开了,他哭着喊,妈,妈,狗,狗。那个男孩儿可能吓迷瞪了,他肯定不是被狗吓的,因为狗都被我吓跑了。我狂奔着,喊,小芹!小芹!小芹!小芹!我的脑门三次撞到了电线杆子上,五次撞到了墙上,八次撞到了树上。我看见在我的喊声里许多脑袋从临着村街的门和窗户里探出来,那些脸上笼罩着惊恐的神色。终于,远远的周小芹在我的视线里出现了。周小芹手里提着一只桶,她在前面走得袅袅婷婷的。周小芹为什么提一只桶?她应该提着行李呀,出远门应该提着行李才对。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了上去,最多也就是十秒钟的时间吧,我就赶上了周小芹。我一下子从身后抱紧了周小芹的腰。我是再也不撒手了。周小芹在我怀里扭动,挣扎,说你放开我,你这是干什么呀?张前进,你耍流氓!你再不放开我就咬你的手了。我当然不会撒手,她越挣我抱得越紧,我说咬吧咬吧,咬烂我也不放开你,你不能走,你肚里的孩子是我的,我要负这个责。我刚说完,她就低下了头,她真的咬了我的手。我感到她的牙齿嵌进我的肉里很深,一阵钻心的疼痛袭遍了我的全身,疼得我龇牙咧嘴的。这时我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那声音响成一片。我扭头看了看,发现那些探出门和窗户的脸上绽开了夸张的笑容,那声音就是从那些笑脸上发出来的。我还看见赵军凶着一张脸走了过来,他气昂昂的,说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我不怕他,我说我不放,你凭什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赵军照准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混蛋!她是我老婆,我能不管吗?
       他这一说我赶紧撒开了手。
       果然是赵军的老婆。
       我抱错人了。
       这件事荒唐得很,赵军的老婆早晨起来倒尿桶,却被我不分青红皂白地逮了个正着。这时候我才看清那只尿桶歪倒在地上,尿液泼洒得到处都是。怪呀,我明明看见是周小芹的,怎么变成了赵军的老婆?我顾不得道歉,也顾不得解释,撒腿又跑开了。小芹!小芹!你在哪里?我听见我的喊声都变了调儿,那喊声里满是焦灼和恐慌。后来我又抱住了周小芹。你们猜对了,这一回我又抱错了人。这一回错得更离谱,我抱住了李翠萍的娘,李翠萍的娘都六十多岁了。那天早晨,我就那么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在村子里东奔西跑着寻找周小芹,可是,找遍了村子也没找到周小芹的影子。
       也许周小芹已经出村了?
       我又马不停蹄地跑向村外,我沿着村外的那条土路狂奔了十来里,依然没见到周小芹。也许周小芹躲进了路边的庄稼地?我一头钻进玉米地里,密匝匝的玉米稞迎面向我飞来,玉米叶子上的芒刺在我的胳膊和脸上剐出一道道的血痕,我连疼都不知道了。不过我还是白忙活了。我再也跑不动了,浑身虚脱地倒在了玉米地里。从昨天到现在,我还没吃过饭呢,身上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喘息了一阵,掰两穗玉米棒子啃了,才感到力气慢慢地回到身上来。
       我晃晃荡荡地走回了村里。
       就这样,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离开我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流泪,自始至终都没流一滴泪。你们知道我是个窝囊的男人,遇事爱像娘们儿似的哭。可这次我居然没哭,连给我老婆送葬的时候也没哭。我只是跟在棺木后面傻傻地走着,搅在一大群号啕的人里,我自己都嫌自己多余,我像随波逐流的一根木头,被人流挟裹着,冲撞着,碍事拌脚的。这些披麻戴孝的男女,有我的本家侄子侄女侄媳妇,也有王梅娘家的亲戚们,他们嘹亮的哭声在我的耳畔回荡,他们哭得泗涕横流的。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比我还伤心,他们悲痛欲绝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惭愧。于是,我也跟着他们哼哼唧唧起来。可我知道我那不叫哭,我只是装出了哭的样子,因为没有眼泪流出来。在我的左右,若即若离地跟着两个男人,按照惯例,这两个男人是负责照顾主人的,怕主人哭得昏厥过去,随时准备搀扶甚至是掐人中抢救的。我让他们失望了。那两个男人无所事事,他们隔一段时间就要对我说一句,你可不要太伤心啊!他们这样说实际上是在提醒我该哭了。可我就是哭不出来。他们见我实在太不像话了,后来干脆就不再理我了。
       事后,我没有掉一滴眼泪自然就成了村里人和我的学校同事的话柄,他们一提起来这件事就来气,撇嘴。
       什么玩意儿!他们说。
       在那种时候都不掉泪还叫人吗?他们又说。
       他们还说了很多。他们说我看上去挺老实的,还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副眼镜呢,其实不是个好东西。说我老婆在床上挺尸都不管不问的,却去轧姘头。——小周老师的肚子都让他搞大了,他还嫌不够,一个姘头不够还要两个三个。——不会吧?——怎么不会!不信你去问问赵军的老婆,在大街上就搂着要做那种事,真不要脸啊。赵军这几天都在打他老婆,逼问她肚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打得哇哇叫,嘴都打歪了,腿都打瘸了。还有李翠萍的娘,闹着要投河上吊的。——连李翠萍的娘那么老的女人他都打主意?——他是急疯了,听说他老婆病成那个样子,他还每天要干的,疼得受不了她才喝农药自尽的啊。——其实,说起来张前进也怪可怜的,他也是个男人嘛。——可怜他?可怜他你怎么不把你老婆借给他用用?——你他妈的怎么骂人?——我他妈的就骂你了,怎么着吧!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动起手来,扭作了一团。
       有一天,我胳肢窝里夹着教案去上课,刚走到学校门口就被校长堵上了。校长说,张老师,从现在起,你就不用来上课了。校长说着就把一张纸递给了我。
       
       你们肯定知道那张纸是什么。
       周老庚疯了。
       是真疯。
       不疯他怎么能把自己家的狗叫张前进呢?
       出现疯的征兆是从周老庚寻找女儿周小芹开始的。周老庚在自己家里翻箱倒柜,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挪动了位置,他坚信自己的女儿就躲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他一边翻找一边嘟囔,好孩子,出来吧,爹再也不打你了,爹都六十多的人了,说话算数。好孩子,出来吧,爹再打你就是孬种,爹是孬种总行了吧?后来周老庚干脆把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柜子,箱子,床,粮囤,衣服被褥,周小芹的书籍和小玩意儿,针线筐,桌椅板凳,一圈废弃的电线,被老鼠啃咬坏了的木匣子,已经停摆的老式座钟,一叠泛黄的旧报纸,破雨伞,胶鞋,锅碗瓢盆,水桶,盐坛子,锄,锨,煤油灯,院子里堆积如山,在太阳底下发出刺鼻的霉味。在这些东西里,只有周小芹的东西还鲜亮惹眼些,宛如大片的枯枝败叶中开放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儿。周老庚就在堆积如山的物品中穿行,弓着腰,摸摸这捏捏那的,很有耐心的样子。累了,他就坐在随便什么东西上,掏出他的黄铜烟锅玉石烟嘴的烟袋,捏一小撮烟丝摁进去,抽,抽着烟咳嗽着,咳嗽得厉害的时候他的山羊胡子疾风劲草般地抖。周老庚就这么找了三天,他连鞋壳也掏摸了好几遍,连书也一页一页地翻过了。
       村里人说,周老庚疯了。
       鞋壳里书页里能藏得下周小芹那样活蹦乱跳的大姑娘吗?不是疯了才怪呢。
       第三天头上,天突然下雨了,瓢泼似的。人们想起了周老庚院子里堆积如山的东西,都往他家跑过去,想帮他把东西搬进屋子里。可是,周老庚挡在了院门口,大雨中的周老庚像一尊神,威严的双手叉腰,高喊道,不许动!
       也就是在这天,周老庚正式把自己家那条狗命名为了张前进。大雨和泥泞把村里人赶进了各自的家里,就在人们感到百无聊赖之际,雨声中突然响起周老庚苍老的声音,老少爷们儿听好了,我们家的狗改名字了!它不叫黑子了,从今往后它就叫张前进啦!张前进!我们家的狗叫张前进!
       当时我正缩在床上,这几天我感到浑身发冷,别人刚穿上秋衣秋裤,我却穿了棉衣棉裤了。周老庚宣言似的喊叫声被风雨吹打得时断时续,忽高忽低,透出凛冽的寒意,使我更觉得冷了。我趴在窗户那儿,透过白亮亮的的雨幕,我看见一个老人和一条狗在村街上的泥泞里踯躅,他和它都没打伞,他们湿淋淋地像两只落汤鸡。我特别注意了一下那条狗。那条狗我多次见过,它时常跟着周小芹到学校去,它从来都是精神抖擞的,它同时还是一条十分活泼有趣的狗。可这时它却被周老庚牵着,淋湿的毛紧贴在身上,看上去骨瘦如柴,神情萎靡,低头耷拉尾的。我冷得直打哆嗦,赶紧把自己的目光撤回,捂紧了身上的被子。
       事情还不算完,过了几天,周老庚还把那条叫张前进的狗阉了。割下来的狗东西被周老庚用绳子拴着,吊在了村口的一棵大树上。它在风中荡来荡去的,活像一截肮脏的肠子,不几天就风干了。
       据说几乎所有赵家沟的人都亲眼目睹了周老庚阉狗的场面。我没去,我是后来听他们说的。那么多张嘴在传说这件事,就是每张嘴说出的话有只言片语随风钻进我的耳朵里我也知道了。周老庚阉狗前先在村子里展开了强大的宣传攻势,他拎着菜刀在村子里吆喝,乡亲们呐,快来看呀,我要把张前进的狗东西割下来了!快来呀,不来就看不上了,看不上你们会后悔一辈子的!机会难得,来晚的就没机会了!来吧,来吧!那么多人围观一条狗,狗就显出很自豪的样子,它不知道自己要大难临头了,周老庚让它卧下它就听话地卧下,周老庚让它翻身它就乖乖地肚皮朝天了。周老庚先在狗的肚皮上挠痒,轻柔地在那个地方抚摸,狗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狗东西就像破土而出的禾苗一样钻出来了,茁壮成长。等长到最大,周老庚一把薅住,手起刀落。据说狗就是在那一刻飞起来的。是飞,事后村里人都肯定地说是飞。闪电一样,从人的头顶和院墙上飞了出去。错不了,不信你去打听打听,好几个人的头脸和衣服上都淋了狗血的嘛。
       狗又没长翅膀,怎么会飞?村里人都感到奇怪。
       让村里人奇怪的还有狗的哭声。据说随后的几天夜里,都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狗的哭声,那哭声伤心欲绝,跟人的哭声一模一样。
       这样的传说让我提心吊胆。
       我想周老庚会不会也来收拾我?
       这天,我正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周老庚就拎着菜刀闯进来了。我从床上跳起来,拼命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周老庚冷笑着,说你不必惊慌,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惹是生非,留它何用?说完扑将过来。我赤身裸体,手护着下身,飞跑了出去。村街上站着许多人,不知道他们遇上了什么喜事,在那里嘁嘁喳喳地议论着,都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我朝他们喊,拦住他!拦住他!他们果然拦过来。不过他们拦住的不是手持菜刀的周老庚,而是拦住了我。坏了,这下我算跑不了啦。周老庚抢前几步,劈胸揪住我的衣襟,只一搡,我就倒下了。我被他踩到脚下,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噌,我的那二两肉就与我的身体分了家。周老庚一扬手将它抛了出去。跟我重名的那条狗,就是名字也叫张前进的那条狗,敏捷地凌空一跃,用嘴叼住了,连嚼也没嚼,伸了伸脖子就咽进了肚里。
       我惨叫着惊醒。
       还好,是一场梦。
       不过,跟你们说实话吧,虽然我的东西还在,但它再也没挺拔过,它也像我一样变得蔫头耷脑的了,它没用了。从那往后我就没有搭理过它,我这一辈子没有过仇人,却跟自己身上的东西记上了仇。
       一晃就过去了十多年。
       在这些年里,我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的。我知道我对两个女人有罪。但我这么过日子并不是为了赎罪。我不太相信赎罪这个说法,太虚伪。一旦你犯下了罪,是用什么方式也不能赎的,罪永远是罪,就像钉子钉在那儿一样。周小芹一去不返,只是听说,后来她给她的父亲周老庚来过一封信,说是她在那边结婚了,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挺幸福的,来信就是要周老庚去替他们看孩子。周老庚马上就锁了门去了她那儿。周小芹一次也没跟我联系过,看来她比过去成熟得多了。这多少使我心安了一些。王梅的坟虽然离村子很近,但我从来没去过,我不敢面对她。我也不怎么在乎人们怎样议论我了,反正逢年过节的时候亲邻们上坟的时候都要顺便到王梅的坟上烧化纸钱的。这两个曾经跟我纠缠不清的女人,我平常偶尔想起来,倒像是一个遥远的梦了。
       另外,我还养成了一个非常顽固的习惯,就是时不时地要摸一下屁股。这个习惯当然不够文明,但我也是没办法,因为我时刻都在担心着,我的屁股后头会突然长出一根蓬松的狗尾巴。
       责任编辑 康伟杰
       【作者简介】尉然,男,出生于河南省郸城县农村。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作品三十多万字。部分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等报刊转载,并被收入国内多种文学选本。短篇小说《李大筐的脚和李小筐的爱情》曾获“新世纪首届北京文学奖”、“第二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中篇小说《菜园俱乐部》获“第四届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中短篇小说集《李大筐的脚和李小筐的爱情》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