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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书之书
作者:鲁 敏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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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有《白目脖》、《轻佻的祷词》、《镜中的姐妹》、《笑贫记》等,主要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中华文学选刊》等。曾获第五届南京市政府艺术奖金奖、第五届金陵文学奖荣誉奖,第11届百花奖入围奖。已出版长篇小说单行本《戒指》、《爱战无赢》。
       一
       会议室的上空开始慢慢升腾起一股确凿无疑的口臭。
       这个关于班子调整的大会整整开了四小时之久,因为关乎一些人物的命运沉浮,人们保持了值得称道的耐心。当姚主任终于抬起她那年老色衰的脸宣布会议正式结束之后,人们甚至还矜持地保持了五秒钟的静默,然后才老于世故像是意犹未尽地纷纷站起,离开被屁股焐得热乎乎的椅子,向出口方向慢吞吞地拥去,同时张开他们紧闭了四小时之久的嘴巴小声地相互交谈。而这股集体性的口臭正是这个时候慢慢地升腾到半空的——毕竟,在座的四百二十名与会者的口腔都刚刚经过了四小时的通风不良。
       这股浓烈顽固的气味让我感到了一阵窒息,同时又为身边这些衣冠楚楚的人们感到羞耻。不幸的是,他们全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随着人流的移动,他们仍在自由自在地相互交谈,说到高兴处,还豪爽地仰头大笑。
       难道是我太过敏感,或者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我抬头向四周看看,这一看不打紧,我感到周围的人好像在瞬间突然停止了交谈,他们全都侧过身来,小心地盯着我。我吃惊地慢下脚步,可是几乎在同时,他们又回过头去,若无其事地各自走路说话。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我在他们那短暂如电光火石的一瞥中看到的是怜悯和叹息。他们以若干年机关生涯的丰富经验并结合当下的种种实际,与时俱进地得出一个不言而喻的结论:这次会议将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变故。
       我越过高高低低的人头,往回看了一眼,主席台的一侧,新上任的赵总正在与退居二线的余总亲切握手道别,这次会议之后,余总的全部威慑力将先于他的肉身从公司消失,消失在这帮从前对他极尽奴颜婢膝之能事的下属们面前。
       其实就在刚才的大会上,作为这次高层变动的焦点人物,他们已经当众握过一次手,一边握手,一边表态,用语得体而意味深长。余总的台词是:“小赵,公司就交给你们年轻人了,好好干!”这词儿好,口语化,显得随和、亲切、特别语重心长。赵总的台词是:“请余老放心!公司的明天一定会更好!”这词儿也好,虽然简洁。但充满自信、富有象征和比兴的意趣。人们在作秀时总是超水平发挥。
       这会儿,他们又在第二次握手了,表情活像刚刚做完了一笔大交易。从某种程度上看,这次的握手可能更接近他们的本意,我注意到,赵总的脸上虽然布满尊敬的表情,但微微上扬的眉梢泄露了他的兴奋和踌躇满志,而余总,他的疲惫和勉强是显而易见的,这使得他满头黑得发绿的头发显得可疑起来。我的顶头上司、办公室姚主任,也就是刚才宣布散会的那个半老徐娘则像一位尽心尽职的公证人似的站在一边,就我这个角度的目测,她不偏不倚地站在距离两位新旧领导都是两米远的中间点——姚主任、赵总、余总,现在是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不,等一下,在这三角形之外,还有一个西装笔挺的小黑点,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像随时准备视情而动的棋子。哦,就是这小黑点让我感到一阵刺痛,并使我从一个悠闲的纯粹的旁观者变成了一个由于本次高层变动而导致的一名利益得失的参与者,就像多米诺骨牌游戏中的某一张小牌似的。就在刚才的会议上,这个小黑点也刚刚亮了相:他是新上任的赵总像皮箱一样随身带来的秘书高岭。
       关于这个高岭,早在他到来之前,机关里就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神话,说他只是因为在一次演讲比赛中的出色表现,被当时任子公司老总的赵总一下子火眼金睛地看中了——虽然工作才两年,虽然学的是马克思主义研究这种冷僻得都有些可笑的专业,虽然为人有些狂放,却竟然一下子腾云驾雾,成了赵总的贴身跟班,赵总坐直升飞机到了总部,28岁的他就也就鸡犬升天地一步登天,职称上已是白纸黑字的主任科员。这在我们这个讲究论资排辈的老公司,可算是了不得的飞跃,多少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混到头发花白了也才是个副科级科员。
       今天的会议上,这个高岭的亮相是相当另类的——他非常西派地穿了条西式吊带裤,头发一根根地竖着,衬衫的领口开着,脖子里缠了条酒红色的小丝巾,活像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明摆着就是想故意吸引眼球。可是他却又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地坐着,只管埋头记录,叫一些好奇的人脖子都看得抽筋了。富于联想、比较、推理的人们用余光悄悄地看看衣着呆板、表情木讷的我,他们怎么能不好奇:我、这个前任老总的跟班、小田秘书,接下来会是怎样的结局?
       我回过头继续随着人群往电梯间走,克制住想要扒开人群冲上去跟这位高秘书并肩握手的冲动。是啊,从常理上讲,我应该跟余总一样,跟即将接任我的新人面对面假惺惺地握手,共同营造出一种“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人才辈辈出”的良好氛围。可是,目前还不行,最起码到这个会议为止,还没有任何人事干部跟我谈到我的工作变动问题,我还必须以田秘书的身份继续参与每一场私下或公开的机关表演秀。
       想到这里,我忽然感到后脖子一凉,哦,我,一个秘书,当领导们都还站在主席台上握手时,怎么能就随着所有的人一起甩开膀子走呢,这是相当严重的玩忽职守!也是自暴自弃、自我投降的典型表现——就是几天后就死,也不应该死得太难看。
       我醒悟过来,立刻回过身,逆流而上,穿过稍稍变淡的口臭之气,重新回到会场,并向主席台方向靠拢。但是迟了,那个等边三角形已经解体了,现在变成了一条直线:高岭秘书在前面带路,预备做些推门、按电梯键之类的力气活儿;姚主任半倒退着紧随其后,像幼儿园老师那样频频回首照应指点,生怕后面跟着的两个男人不认路;接着是余总,他像个喝醉了酒的人那样,脚步有些发飘,看上去,如果没有姚主任在前面的指引,他可能会挣扎着回到主席台对这几年来高高在上的老总生涯来个鸳梦重温;最后,像主人一样走在最后送客的当然是赵总,他的右手彬彬有礼像受过专门培训似的做着极为标准的“请”的姿势。
       我耳热眼红地看着,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这条直线里已经没有适合我的位置了,我该怎么办?幸而多年秘书工作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将我从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中天衣无缝地解脱出来,我径直往音响室走去,根据公司多年的惯例,音响窀里有刚才的会议讲话录音。
       出了音响室,口袋里多了一盒磁带,这盘s0NY带也许只有几两重,可我立刻觉得自己有了很好的底气;接着,我又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了扫主席台,果然,刚才那几位表演投入的主角们忘了他们的笔记
       本和茶杯。这种遗忘通常并非出于粗心,因为,他们知道,会有像我这样的小跟班去拾遗补阙。
       回到办公室,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扑到电脑上一边听磁带录音一边整理赵总讲话。此前的五年里,我一直负责余总讲话的整理工作。其实余总的大部分讲话都是我的捉刀之作,我所谓的整理也只是把他的口误、别字和各种各样的语气词作一些文过饰非的润色,即使有一些他的“原创”讲话,其思维定势、习惯用语、停顿中的省略语等等我已了如指掌,因此,整理余总的讲话对我来说——说得粗俗点儿一就像撅起屁股拉屎那样轻松方便;可是这次不同,赵总的录音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这是一个饱满自信的声音,相当标准的普通话,条理清晰,观点分明,从一个秘书的眼光来看,他的讲话稿就是一篇相当完美的出征檄文。很显然,作为新班子的一把手,他的这次讲话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可是,这个年轻的狐狸,却又故意在某些起承转合处讲得吞吞吐吐,甚至说了两次第四点,以给人造成一种临场发挥的假象,可是这瞒不了我的慧眼——再出口成章的人,也不会如此口吐莲花、句句精辟。说实在的,整理这样的讲话接近一种享受,我的感觉可能很接近一个成衣厂女工,在她每日的枯燥劳作中,劣质化纤和精良丝绸在手感上毕竟是有区别的。 就在我整理得如火如荼之时,忽然听到姚主任那带有甲亢症状的声音从走廊传来:“高岭呀,还没成家吧,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单身,我们小田也是……这样,你先跟小田一个房间,电脑今天下午就配,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包括女朋友,我都可以一手包办,哈哈……”说话间,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近了。几乎是出于一种条件反射,我把正在工作的文档切换到最小,取而代之的是总部OA系统的收文界面。
       “哟,正好,小田,你在呀……来,高岭,你跟赵总的时间比较长,来跟我们小田说说,赵总平常在工作上都有些什么特点呀?生活上有什么喜好呀?”后半句,姚主任是压低嗓门说的,边说边看了看我,好像是我曾经拜托她打听似的。
       我感到一丝被无故借用的愤怒,却又不便发作,便掩饰着走开去倒水。高岭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神情,或者他原本就是个太极高手,他大大咧咧地笑起来,露出半嘴广告似的白牙:“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呀,感觉他就和我们大家一样,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去的,特好相处……”
       屁话,这等于什么都没说!这个高岭,就是不想泄露情报,起码也应该向主任表两句忠心呀,比如“今后请姚主任多指教”之类。姚主任在这个新下属面前碰了个软钉子,脸色也就不那么殷勤了,我见机乖巧地插了一句:“请姚主任放心,我一定会虚心向高岭学习的。”然后,我把从会议室带回的战利品恭敬地递给姚主任:“这是赵总的茶杯和眼镜盒;这是您的笔记本。”最后,我又以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好像我跟她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似的)补充道:“讲话稿快整理好了,等会儿给您过目。”
       我的表情抚慰了姚主任,她对我在高岭面前做出的这种表率显然心领神会,她威严地几乎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很好,辛苦了。”
       当房间只剩下我和高岭的时候,他突然大笑起来,这下子露出了整个嘴的牙齿,我甚至可以见到他最深处的牙根。在我的印象中,工作后的我似乎从未这么大笑过。也许在35年前的婴儿期这么笑过,但那时嘴里没牙。
       “你笑什么?”我有些惊惧。别人莫名其妙的笑声总会带给我轻微的不安,我怀疑我刚才露出了什么破绽。
       “你……对那位姚老太总是这样毕恭毕敬?哦,那我想,你下班后肯定会一百二十个地痛恨她!是不是?”我迅速看了看门,幸好,那半老徐娘走时带上了门。但我的表情还是难看起来,他这是在诽谤我!我刚想反击,高岭却摇着手继续边笑边说:“没什么,这是人类交往的规律,人与人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法则,A对B,表面上越是敬畏,越是低三下四,私下里就越是要千方百计地作践……你不信,你自己回忆回忆,下班后你是怎么诅咒姚主任的?”
       撒谎和掩饰本是我的强项,但在这个说话随心所欲的高岭面前,我有些乱了阵脚,我勉强挤出一丝笑:“你很爱开玩笑吧?”然后装作日理万机的样子坐到电脑前继续整理讲话稿,为了停止与他的交流,我把放录机的耳麦扣到了耳朵上。
       等我打完最后一个标点,并按照标准的小三号仿宋体排版后按下打印键之后,我突然发现高岭站在我的身后:“你在打什么?”他的声音和语气几乎是非常天真。
       天,他怎么这样!电脑显示屏其实也是一种隐私——电脑可以写情书可以玩CS可以搜索性交技巧可以放映色情片,怎么能招呼都不打地就站在我后面呢!再说,对于我与他这种特殊的工作关系来说,这电脑所显示的内容有时还意味着一种秘密的竞争。他,真是太不懂规矩了——不,我不应该生气,他毕竟刚刚调上来。
       处于优势的心态使我变得宽容和愉快了起来,我用同样天真的语气说:“哦,你看不出来吗?这是赵总的讲话。”话刚出口,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讲话稿,肯定是这个高岭一字一句事先替赵总写好的,也许,在他随身某个口袋的u盘里,就有一个完整的文档,他肯定是为了奚落我的白费工夫才这么明知故问的。
       但是,这次高岭没有笑,听上去他真的十分好奇:“这讲话整理了干什么?不是大家都听过了吗?其实,这稿子是我写的,不过已经删掉了……”
       “哦,我们这里的习惯是,老总的讲话,不管是秘书写的还是他自己写的,总之,只要是从老总嘴里出来的讲话,都是要下发到各部门贯彻执行的……”我的语气里带了些前辈的教诲之气,面上虽然是淡淡的,心中却是有些意气难平:唉,什么世道,如此没有眼色的人竟然轻而易举地成了老总秘书!想想我这些年的长征历程吧——看着这位春风得意马蹄轻的高岭,我一方面心灰意冷、忧心忡忡,另一方面,却又免不了有些触景生情、感慨万千。
       二
       十几年前,我还只是个可怜的小中专生,除了平常有些喜欢舞文弄墨,别无所长,在这样的大公司里,几乎永无出头之日。但我有我的拳头产品:为人谦恭,极度的谦恭,哪怕就是大楼物业里扫地的清洁员,也会得到我和善客气的笑容。这也许和我父母长期以来的言传身教有关——作为两个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平头百姓,我的父母一向小心多礼,略显苍白的脸上总是堆满拘谨寒酸的笑容,为了生活中那点蝇头小利,他们不分场合地点地巴结讨好着每一个哪怕只是一面之交的小官吏——说实在的,我从心眼儿里讨厌他们脸上那种自虐性的表情和微微前躬的身体,但是,可恶!不自觉的,我却在待人接物中衣钵相传了这一家庭特产。我几乎是活学活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擅长于语言和身体上的谦逊,每一个与我交往的人,都会从我的谦卑与弱小中获得最愉快的高高在上感……这方面的才能在上学时可能没什么特别的作用,老师的评语也只是“内向、自卑”之类,但在工作之后,却奇怪地给我带来了些好人缘,从小科室到大科室,从三级子公司到二级子公司,从
       次要的外围部门到重要的核心部门,从小跑腿的内勤到所谓的项目主管,从针眼大的助理到屁眼大的小主管,我艰难地几乎是不为人所注目地慢慢往上发展着。所有的人好像都忽视着我,从来没有人对我的进步表示奇怪,也许在他们的眼中,我不算个什么人物,根本没有推敲与设防的必要……就这样,慢慢地,我兢兢业业地一步步挪到总部,并在一次竞争上岗中从后勤部被选到办公室,其后又历经文件收发员、信息员等若干次大大小小的变迁和曲折,风光体面的“首席秘书”之位直到五年前才真正降临……没有人能够理解我对现在这个位置的感情,它的来之不易更加增添了其中的情感成分和心理含金量,这么些年来的跌跌爬爬终于可以画上完美的休止符!我感到这便是我的人生巅峰,是人生的最佳位置!我前面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指向这一终极目标,我要在这个位子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尽管我此前从未做过秘书,但我一下子把握了这个职业的要领,我的体会简单地讲是一个比喻:如果把领导比作杯子,那最好的秘书就应该像水,倒到什么杯子里,这水就应该妥妥帖帖地成了什么样……再讲得稍稍具体些,就是要没有意志、没有判断力、没有主张,一言一行都根据领导的眼色和暗示行事。如果领导认为围棋是方的、麻将是圆的,你就得写一篇讲话稿去引经据典地论证,就好比他今天说某个方案是可行的、是合理的、是有创意的,而明天又皱着眉头说这是头脑发热,是瞎胡闹,是浪费资产一样……余总和姚主任对我弹性无骨、耐劳耐用的品性也相当满意,特别是余总,有一次甚至跟我说:“小田啊,就是把你扔到大街上,我还是能一眼看出,你是个做秘书的上等料儿,你看人的表情、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势,真的,绝了,秘书的样板啊……”余总的这话,我认为是对我的最高奖赏,我甚至愿意把它奉为我的人生写照……
       当然,也有些熟人对我这种缺乏个性、没有骨头的气质表示了相当的轻蔑和不屑,但我不生气,因为我从来就不会生气……再说,他们懂什么?牙齿虽硬,但不堪一击,舌头虽软,但伸卷自如……
       同时,在实践过程中,我也慢慢发现,我略显阴柔的风格在机关各方势力的明争暗斗中倒是左右逢源、安身不倒的。他们相互说笑时,我微笑颔首,表示领悟其中的意趣;他们间接讽刺了,我仍然微笑,似乎对其中的隐喻或明喻全然不懂;他们拍着桌子失态地发火了,我出门上厕所或者突然掏出手机接到一个电话;他们重新平静了,我继续微笑着去给他们倒水解渴……应该说,在余总退场、赵总上场之前,我这条没有明显功绩但也绝对没有任何差错或污点的小鱼在机关这条混浊的河里是游动得相当畅快的。
       可是,我经过万里长征多年经营,并且渐入佳境的这个位置竟然很可能将在下一个瞬间大厦倾倒、灰飞烟灭!我将带着灰色的失意被甩到某个小角落像蜗牛一样重新开始我的爬行之旅,并成为所有人的茶余饭后的笑料,凭什么?!瞧瞧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l相对我来说,他算什么?一个投机分子、政治暴发户而已!恕我直言,就我的标准来看,除了长得不错外,他哪方面都不像个秘书,瞧,就在我忙着整理赵总讲话的当儿,他乒乒乓乓地把他的办公桌给布置好了,并洋洋自得地请我打分。
       我一看,不禁有些哑然失笑:他的桌子上支起了一个相框,里面是一个穿着吊带衫的女孩‘相框边上是一束仿真狗尾巴花;侧面的墙上贴着两张cs游戏的宣传招贴画;电脑保护屏则是一个在不停舞动的三点女郎。唉,这个高岭,不知道“个性”是秘书最忌讳的缺点吗?这么一想,心中更生悲悯之心:像他这样放浪形骸的,在机关准待不下三个月……
       “的确,很有创意……哦,打分……那么满分是多少呢?”这是我一时找不到合适台词的常用手法,然后礼貌地托起下巴,像在仔细推敲。 “算了,这可能不太符合你的审美观……你先忙吧……”这家伙突然又自知之明起来,接着,他对着我手里的几张纸努努嘴:“这个,我想赵总可能并不欣赏……”
       高岭这后半句话让我浑身一紧:这话太及时太重要了,其实一分钟之前,我就打算好越过姚主任自己拿着这讲话稿送给赵总过目的,这样就会给自己创造一个跟新老总近距离交流的机会,在接触中,我会巧妙地说上那么几句,让他对陌生的我有个深刻愉快的第一印象……而对姚主任,我将会非常自然地解释“哦,在走廊里碰到赵总,他直接拿去看了”之类云云,我知道,这是机关处室副职们与一把手争宠时常用的手法,我这老实人偶尔学用,姚老太还不至于生疑。
       高岭这一说,我出门的脚步不由得改变了方向,直接向姚主任房间走去。但在快到姚主任门口的时候,我又突然意识到:不,高岭那小子准是在诳我,他是怕我在赵总面前抢了头功,可是……脚步是没有办法犹豫的,我已经走近了姚主任的桌子。 姚老太正在照镜子,天可怜见的,这么个老女人了,竟还以为别人会注意她的口红或眉毛!更何况像赵总那样的少壮派,要看女人也只会找年轻些的。我假装得了弱视,对她桌上的化妆包视而不见:“姚主任,这个整理好了,麻烦您请赵总过目,好尽快下发各子公司……”
       姚老太显然有些喜出望外,一是惊讶我的速度,第二大概是看我果真温顺可喜,把这讨领导欢喜的事准备好了双手送到她面前:“哦,到底是老手……干得不错……”
       我刚要出门,她又压低嗓门凑过来:“小田,你放心,我会力保你留在办公室的…一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再说,我离不开你……”
       这空泛的应诺让我心里一阵舒坦,看来,把讲话稿给姚主任转交还是对的,这是正常的程序,尽管缺乏创意,但最为稳妥,那赵总喜欢也罢生气也罢,就让姚老太照单全收了吧。
       重新回到办公室,我对高岭的感觉不那么敌视了。虽然我很可能马上就要滚蛋,但他前面的路也是胜败难测的。我想我的眼光可能都变得有些感伤和含情脉脉了。高岭与我对视了一下,又一次大笑起来:“天哪,你别这样看我,简直让我想到了女人!”
       三
       事实上,就我而言,只有夜晚才会想到女人。白天,我根本没有性别。准确地说,秘书的身份决定了我的气质与女人更为接近。只有到了晚上,我休克的男性精神才像一条僵死的蛇那样缓慢地苏醒过来。
       我开始回忆这白天的一切,那些倨傲地抬起鼻孔接受我笑容的面孔像黑白胶片一样从我眼前缓缓拉过,高岭说得不错,所有那些受过我礼数的人此刻都成了我极度不屑的对象,我极尽挖苦之能事地一一替他们取了绰号,暗暗嘲笑他们相互倾轧时所露出的丑态和破绽,甚至诅咒他们无限膨胀的愿望得不到满足……在这场想象中的反击战之后,我的肌肉和骨骼好像才慢慢得以真正的伸张,我感到我全身都变得粗壮了,气血责张,像个十足的男人那样可以一拳打飞这个恶俗腥臭的地球……每晚的第一步,我首先把自己恢复成了真正的男人,然后,我才能进入第二个思绪:关于女人的浮想联翩。
       如果说前一阶段是个自我膨胀的吹气过程的话,那这一阶段就是个令人沮丧的泄气过程。这很悲
       哀,但无可回避——我是个没有女人缘的人。
       事实上,在最近五年,我的手、唇还是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没有真正触摸过一个女人。因此,我所谓的浮想联翩实际上是对记忆力的锻炼,有限的与女人的几次瓜葛成了我反复咀嚼的口香糖,尽管它们早就失去了甜蜜的黏性,我还是含在口中恋恋不舍——我刚做秘书的那个阶段,好像还是吃香的,总有三两个中年妇女热心此道,我也便顺水推舟见了几个。可是奇怪,她们在跟我见了第一次面之后,就杳无音信了,好像见面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离开。我旁敲侧击地向媒人询问缘由,她们竟也觉得很委屈:“唉呀,小田,还不是怪你自己,长相秀气、瘦弱一点也就罢了,一举一动也都太‘秘书’啦,整天腰半躬着,走路小碎步,好像随时准备替别人开门、倒茶、拎包、记录、听吩咐、打电话……现在的姑娘,都喜欢阳刚气重些的男人……”这让我受到了打击,并且赌气起来,开始拒绝那些大同小异的相亲,而与此同时,媒人们也慢慢地对我失去了兴趣,她们像一群苍蝇似的,在我这块新鲜蛋糕上营营盘桓了一段时间,再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尝试我的味道了。而我,慢慢地成了一个三十五岁的大龄男人了。
       不,别以为我就还是童男,我也曾经真刀实枪地睡过一个女人,我叫她x,我对她的印象特别深刻,就像饥饿的人对最后一顿饭菜记忆犹新。当然这并不说明我多么喜欢她,恰恰相反,是仇恨让我对她保持了新鲜记忆,我的大脑就像一个超时空的保险箱,三年过去了,她的手势、语调、表情一如当年,也许直到老我都会记得清清楚楚,有时我甚至忍不住想,当她有一天韶华失尽,也许会哭泣着跪到我的面前,用乞求和忏悔来换去我记忆里她曾有的一点风姿……
       像一个标准的三段式演算公式一样,在第二阶段关于女人的反刍之后,我顺利地得到了三段式的终结推理:作为一个从事秘书职业的人,我的性别是没有现实意义的。
       ——很可能这一辈子的每个夜晚,由于孤枕难眠,我都将靠发泄式、反刍式的回忆打发漫漫长夜。
       四
       快要下班的时候,姚主任走进了我们办公室,神情不太自然,她也不想掩饰,就那么把我辛辛苦苦整理的讲话往我桌上轻飘飘地一甩:“赵总说,这是典型的形式主义,是一种人力和智力的浪费,以后,公司里所有的讲话都不要整理下发了。”
       我看看她,去见赵总之前,显然重新涂过口红,这会儿反衬得脸色更加黯淡了。我心中暗自替自己庆幸,算是躲过了可能会发生的一场训斥。表面上却是惶恐的:“知道了,姚主任,以后不整理……”
       姚主任也开始自我解嘲:“每个领导都有每个领导的风格,我们这些做秘书的,就是要学会适应。”一边想想大概太憋气,又把脸转向高岭:“小高呀,这方面你不要藏着掖着的,大家都在一个部门嘛……”
       高岭正盯着桌上的照片看里面的姑娘,不知是没听清姚主任的话呢,还是故意装傻,他不合时宜地笑起来:“姚主任,你真严肃,别太把赵总的话当回事儿,他现在刚到,肯定要找些细节问题树一些新风、创一些新规。这一阵过去了,他就会听咱们摆布了,你也是多年的办公室主任了,你仔细想想,领导和秘书,指不定到底谁听谁的呢,他的日程,是咱排,讲话是咱写,就连吃饭也是咱约好了人让领导去喝酒……”
       高岭这几句没上没下的大实话可真把姚老太吓了一跳,她像我刚才一样,惊惶地回头看了一下门,脸色一紧,几乎是结巴地说:“小高,开……玩笑也要……要有分寸。”说完就急急忙忙地撤了。
       我看看高岭,还没来得及细细审视他眼神中的真正含义,姚主任却重新探头进来补充了一句:“小田,高岭跟你住一个宿舍……这是后勤保障部安排的,你配合一下……”
       我已很久不跟别人同居一室了。单位里的集体宿舍有着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对没有房子的大龄青年来说,只要宿舍里没别人,这房子基本就是个人所有,只要你愿意凑合,就是在里面结婚都行。说实话,尽管我跟女人之间发生婚姻关系的那一天遥遥无期,但出于可以理解的私心,我仍然希望这间宿舍可以成为我过渡时期的新房。到总部来的这些年,尽管我一直没有找到可以结婚的女人,由于余总间接直接的关照或暗示,即使集体宿舍里再添新人,后勤保障部也不会把人塞到我的房间——现在,余总人前脚刚走,后脚就往我房间塞人了!人情荒凉呀!看来,我真的是要被赶出总部了。
       高岭的用品不太多,但衣服特别多,有的还很时髦。他整理得很麻利,看得出是个爱整洁的人。这让我在不幸中感到了万幸。我有一点洁癖,一个好秘书就该有些洁癖。
       我有些恍惚的脸色显然感染了高岭。他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坐到我对面。突然,他伸出一只手搭到我肩上:“有什么心事,说吧,干吗撅着个嘴像个如丧考妣的老女人……”
       我大概是太虚弱了,一下子脱口而出:“高秘书,事情明摆着,谁都看得出,我将被你取代……我就要被赶出这里了,或许会回到设在县城的子公司……”
       “哈。”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你今年多少岁?”
       “你的意思是尽管你已35岁高龄,尽管已经在办公室的各个岗位上干了近六七年之久,可是你仍然非常留恋,并想就这么一直待下去……你难道不想换换工作?”他脸上显出几分不屑,很快又换为不解。
       “不,从来没想过。人应该干他最合适的事,秘书就是我最合适的职业。”
       “很好,很好,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利好消息。你比我大八岁,我就喊你老田如何?老是一种尊敬,那些人整天‘小什么’、‘小什么’地叫着,你不觉得是污辱吗?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秘书这活儿,这根本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瞧见我今天在办公室布置的那桌子吗,我要所有的人感到,我并不是很合适做秘书。当然眼下,我需要通过这个跳板作为过渡和准备,下一步,我要快速地转到总部的中层干部或者分部的挂职队伍里去,你想,我也快30了,如今35岁就是道坎,时不我待,必须抓紧……长话短说,所以,你放心,我们应该联起手来争取你的留下,谁说赵总只能有一个秘书呢?别吃惊,因为,就我而言,最担心的其实也是你被调走—那完了,我就会像枚钉子一样地被塞在这里,像你一样,八年十年的动弹不得,那我还有什么指望,不,我要在30岁之前,找到一个我需要的位置离开秘书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干巴巴地说。高岭比我还小七岁,可是他多么像个成熟的男人!他对自己的每一步似乎都已考虑清楚,可是我却还在为了这个他所瞧不上的秘书岗位牵肠挂肚。而今,七岁,似乎就存在着某种意识上的差距和代沟。
       “对了,你跟余总也五六年了,你怎么就没借余总的势力……”
       “哦,我跟余总没什么私交,我在机关不喜欢交朋友,工作跟朋友是两回事,更何况,上下级的障碍我是没法跨越的……再说,我真的比较满意目前的工作……”
       “好,很好。老田,你的想法我尊重。这样,咱们结成一个小同盟吧,怎么样?我们现阶段的目标是,把
       你留下;第二阶段的目标是,辅助我快速成长;第三阶段的目标是,我离开这里另有高就。”高岭像个受过哈佛培训的谈判高手一样向我伸过手来,表情自信、难以拒绝。
       我一贯杞人忧天的性格又升腾起来,我伸出几乎出了汗的手:“凭什么他们会听我们的……我们是水,他们是杯子……他们一抬手就会把我们给泼到地上……”
       “错错错!那是上个世纪的秘书啦!我白天不是说过,秘书的最高境界就是做领导的领导。你放心,在我离开之前,我会教会你这里面的奥秘所在……你知道吗,这方面我有天赋,现在正是我逐一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深夜,这个雄心勃勃的野心家发出了年轻甜美的鼾声。“老田”,我咀嚼着他奉送的这个新称呼难以入眠。他的理想对我来说的确又是一个打击,我感到了自己故步自封的悲哀,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着,既有无可奈何的遗憾,也有轻微的激动畅想,不知高岭的话中几分是真几分是狂。说起来,倒是头一回没有进行我那个自慰性的三段式推理就直接入睡了。
        五
       但关于我要调走的传言仍然从“星星之火”转为“燎原之势”,毕竟,总部的五个老总,都是一人一个秘书,从常理上讲,赵总不可能打破这个规矩,这不符合官场规则。 姚主任这几天成天脸色阴沉着,不时向我们传达赵总的种种新政:机关各部室与子公司业绩挂钩考核;在每月一次的全公司经营分析会上,排名前三位者当众奖励、后三位者当众述职;精简行政人员,各部室自报削减人员数目……
       就在今天,她又一次皱着眉像是心事重重地跟我们讲到“各部室自报削减人员数目”,讲这话时她还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这让我心中一阵乱跳,差点失了我这些年来练就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
       高岭对此似乎早已深思熟虑,他难得如此主动地给姚主任端来了一杯水,又拖了一张凳子给姚主任,并彬彬有礼地请她坐下。最后还多此一举地重新关了关已经关好的门。
       姚老太显得有些意外,并且马上表现出一丝警惕,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发现我也是懵懵的表情,这才坐了下来,并不太自然地翘起了腿,从这个略显别扭的姿势上看,她对高岭是有些戒备的。
       高岭坦诚地看着姚主任,那表情简直拿她当亲妈亲丈母娘了:“姚主任,关于工作上的事,我早就想跟您好好交交心。田秘书也不是外人,我就在这里跟您实话实说吧,您上次谈到赵总关于机关各部室精简人员的要求,我回去没事就瞎琢磨了一些想法。对与不对,您再定夺。
       “咱们这总经理办公室,是机关的龙头部室,方方面面都要走在前头,特别是赵总刚刚出来的新要求,咱们更是要紧跟快上。所以,咱们办公室减人员,不仅要减,还要减得有分量、有创新,并且,还要在机关里带头第一个减!”
       姚主任听到这里,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感到高岭的语气像在作指示报告,她看看我,我的脸上却已经失了血色,我怀疑高岭接下来准备拿我开刀。
       高岭却不管不顾。像是收音机里的主持人似的根本不关心听众的反映:“那么,怎么减呢?我想姚主任也听到机关里的一些风声,认为田秘书这次应该精简走。不对,这种建议绝对是大错特错。您想想,田秘书是前面的余总和您一手挑上来的重点人才,赵总才接任就把他弄下去那不是打余总耳光吗?我想赵总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的,不信,您去向赵总提议,他肯定会发火,认为您不会办事,不给他长脸,所以,为了赵总,咱们对田秘书的安排,不仅不能下,反而要继续让他担任咱们办公室的第一秘书!”
       姚主任冷冷地笑起来,半是讽刺半是调侃:“高秘书的确考虑得很周全。田秘书不能走,你呢,是赵总带来的,自然也不能走。那么,该我走?”她的确还是个女人,说话有些耍性子了。
       我这里的脸色也由白变红,不明白高岭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毕竟不是那种舍己救人的人。再说,姚主任可不能得罪,她能混到办公室主任这一步,在公司上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背景,对我来说,吹一口气也相当于刮个小台风。
       高岭心平气和地微微一笑:“当然不是:您是多年的老主任,对总部上上下下熟得很,就是您要另寻高就,赵总也舍不得放您走。我想说的是,在贯彻领导的要求之前,我们要弄清领导的言外之意,减员不是生硬地减去你或者我或者田秘书,而是科学地、高效地、有针对性地、可操作性地减。比如说,咱们办公室的小车班,五个老总,一人配个司机,外加一个机动,这就是人员的浪费,就有可以挖潜的空间;再比如说,五个老总,每人一个秘书,有这种必要吗?工作量不饱满不说,还在各个秘书之间弄出些争风吃醋、论资排辈的可笑局面,这方面姚主任一定有体会……”
       姚主任扭扭身子,像高岭挠到了她一处痒痒似的,但她这次表现比较得体:“关于秘书的问题我其实早就考虑了,可是五个老总,即使赵总不算,其他的四个秘书,减谁都不合适,都像在给相关的领导脸上揭皮……这个问题我们待会儿谈,关于司机的事,你的观念虽然很有创意,但是……难道让领导每天挤公交车或者步行上班?同样的,因为司机也是一对一的,减谁都不好办……”
       高岭的眼睛亮起来,从我这个角度看,他好像突然变得性感起来。性感——当一个男人显现出对事件或状态的控制力时,他就变得性感了:“姚主任,这事从您那里看的确不好办,您是带了这些司机多年的领导,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我是新来的,是小兵,也是局外人,考虑问题也许比较简单。”高岭这话轻轻地拍了一下姚主任的马屁,又把自己说得很谦虚。“要我说呢,就是让领导学驾驶,自己开车上下班。小车班除了留下两名司机做机动,其余的都减了。”
       姚主任紧紧地抿着嘴,控制住自己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很复杂,在她的眼里,此刻的高岭大概成了一面多棱镜,可以折射出不同的色泽。
       高岭接着深入阐述:“这样的好处有三:第一,领导亲自驾车,减少专职驾驶员,这是开机关之新风,又是树领导形象之举措;第二,领导自驾出行是今后的一个大趋势,既气派又新潮,领导必定是赞同的,说体己点,逢到节假日也方便领导办些私事;第三,领导亲自驾车办事,还可省去饭宴上的醉酒之虞,保护领导身体健康,如果实在有重要的宴请对象非要喝得酩酊大醉,再喊驾驶员出场也显得更为隆重。姚主任,你说这个一二三,是也不是?”高岭的微笑更加动人了,几乎都笑得发甜地看着姚主任。
       姚主任大概也被高岭说得心服口服了,眼光也慢慢变得慈祥起来,像看着自己饶舌俏皮的儿子:“你还真当自己是条虫子,都钻到领导肚子里去了!”
       我在一边听得心服口服,感叹高岭的聪明周全,又感叹姚主任的虚怀若谷,忙不迭地给他们两位续水,也不管这样的点子会给那几个司机带去人生中的什么转折和变故。那些司机,我其实也熟悉得很,都是有着二十多年驾龄的老司机,又以部队退伍老兵、中共党员的身份经过层层选拔才修得给老总开车的机缘,他们平生最大的业绩就是多少多少公里安全行驶的最高记录,除了安全开车(还是高级小轿
       车)外几乎别无强项,本以为可以一辈子给领导安全开车、平常吃吃拿拿沾点小光直到光荣退休,没想到却被高岭一个点子而不得不中途改弦更张了。
       高岭很优雅地用手指在桌上“笃笃”了两下,算是谢谢我给他倒的水。姚主任则牛饮般地仰头灌了半杯,大概是因为更年期心热体躁之故。
       “至于秘书这一块,我是这样考虑的……姚主任,您本来是打算怎么……”高岭这个可恶的,还卖了个关子,看得出,他是故意的,在吊姚老太的胃口。
       姚老太并不上当,她很爽朗地笑笑:“这个自然,我有我的安排,但目前要保密。还是先听听小高你的想法吧!先民主后集中嘛!”
       高岭并不在意,看得出,他的表现欲和演讲欲这会儿达到了一个高潮:“司机可以随便地找个大差不差的位置插进去就行了,反正他们也就相当于退休了。但秘书可不能草营人命了,姚主任,这几个秘书,大部分都是您一手栽培的,又跟了各位领导多年,这样的秘书,处理不好就是人才浪费,说不定还会在安定团结、人心向背上产生反作用。因此,我的意见是:秘书这一块,表面上减员,实际上是给他们升位,把他们派到二级或三级的子公司里任副职。这样的好处也有三个:第一,在职的领导满意,这样做就是给他们脸上贴金,而不是揭皮,同时,把秘书们放到一些重要岗位,就等于是替总公司安装了一批顺风耳、千里眼。下面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上面就一清二楚了,这样有利于公司的整体利益;第二,对公司来说,也是培养人才梯队的一个重要渠道,秘书们跟随领导多年,耳濡目染,‘取法乎其上各乎其中’,到下面做些基础管理是不成问题的,这方面,人力资源部一定会与我们的意见达成高度的共识;第三,这样的工作变动对那几位秘书是公平的也是负责的,他们会打心眼里对您感激不尽,如果他们日后发达了,您的恩情他们准会涌泉相报;此外,对咱们办公室来说,在公司也树立了一个人才蓄水池的形象,更为今后办公室秘书们的走向铺就了一条畅通大道。”高岭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露骨,好像在暗示他日后的走向。
       姚主任睁大眼睛,突然像个小姑娘那样天真。“你的意思是,把那四个秘书全都减掉,就剩你和小田两个?”
       “这个当然由姚主任您来看,赵总不是要求各部室自报减员计划吗?我这也是瞎操心,有一条您放心,人减了活儿不能减,工作质量更不能减,这方面,我和老田准会共同努力,就是加班加点,也会保证办公室的各项工作全面、有序、扎实地开展。老田,你有这个思想准备吧!”
       “有!”,我忙不迭地点头不止。这个高岭,真会掰弄人。
       高岭的一番长篇大论总算告一段落,姚主任的表情也慢慢恢复了严肃,她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含了半天才咽下去,像咽下了对高岭爱恨交加的感怀。这我能理解,摊上这么个能说会道、肚里乾坤的部下,确实有些让人觉得后脖子发凉。
       “姚主任,刚才所说,如有不当,就权当我是在放屁。怎么样,觉得有臭味吗?我来开开门透透气!”高岭开了个玩笑,很自然地去把方才关上的办公室门重新打开。
       姚主任也就势笑了一下:“的确,是放了一团见不得人的屁,小高,我们是自己人,无所谓,能欣赏你这种直性子,但在别人面前可千万要注意!田秘书,你也一样!”
       姚主任这话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是叮嘱我们对刚才的这席谈话要注意保密的意思。高岭听了,马上故作痴呆地左看右瞧:“什么,我刚才都说什么啦,天哪,我得了健忘症!”逗得姚主任发出少女般的笑声——今天的这场谈话,便在这种轻松的玩笑气氛中胜利结束了。
       七
       白天,高岭在办公室很少跟我闲谈,不知是由于我性格太沉闷了还是他故意如此。但到了晚上,如果他不出去的话,他会十分老练地跟我谈起女人。与我相反,他很有女人缘,特别是机关里的那些大嫂们,有的见了面还喜欢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衣服,好像在检测他的身体是否强壮、衣服是否单薄,我在一边看着常常觉得别扭,高岭却甘之如饴:“没关系,就让她们疼爱疼爱我吧,这是一种无形资产……”
       有一次,他谈起了桌上那个穿吊带衫的女孩。“这是我最近的女朋友。”他开口之后又突然纠正道,“不,是性伴侣。我不是她的第一个,幸好她也不是我的第一个,要不然,我就有些吃亏了。”
       他这么轻佻地谈起跟女人上床让我有些不舒服,当然不是因我思想纯洁保守,准确地说是我妒心大发。我同样装作轻描淡写地问:“那么,她是你的第几个呢?”
       “哦,让我算算啊……”他像个刚学十位数加减法的幼儿那样掰着手指头。“应该是第六个吧。也许是第七个,说实话,第一个的时候我太紧张了,都不知道有没有进去……”他的表情挺诚恳的,看上去并不像在向我显摆。这反而令我更加沮丧了。
       由于灯光较暗,他并未留意到我的情绪。他大概同样陷入了某种回忆,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梦境般的声音说:“老田,你知道吗?男人的艳遇其实也是综合能力的一种表现。现在时代变啦,人们反倒喜欢风流些的男人!老实巴交、从一而终的男人只能说明他的落伍。说实在的,其实我对女人本身倒不是太感兴趣,但是,我的好运正是在我对女人动了心之后才突然降临的……说了你准会不相信,我跟赵总的机缘,并不像你们所认为的那样,是伯乐与千里马的现代版,狗屁,其实就是因为一个女人,不,准确地说,当时那还是一个女孩……”他停下来,想等我好奇地追问。
       我没有开口。我正沉浸自己对女人的失败中不能自拔:这高岭,虽说比我小七岁,倒在女人身上几度春秋几度红,我呢,唯一的一个,还是像个阴谋……
       至今我仍能像台摇摇晃晃的DV一样准确地回忆起我与×交往的每一个细节。当时身在其中好像不知不觉,现在看来,才发现×留下的诸多漏洞,也许她事先做过一些潦草的准备和策划,但其手段是相当拙劣的,她没能掩饰住她的初衷:勾引我。平心而论,×还是有些风韵的,屁股很结实,为人特别热情……是啊,当时我曾多么愚蠢,当她关心地看着我的脸色,详细地询问我每天在单身宿舍里的伙食,甚至不放心地亲自跑到我的宿舍,为我亲自烧了一顿特别丰富的晚餐时,我激动得简直想抱着她喊妈妈。等一等,我此刻还记得那顿美味晚餐呢:干切盐水鸭肫、凉拌海蜇、爆炒腰花、红烧牛筋,一锅加了人参和枸杞的小公鸡汤——背井离乡来到总公司之后,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精致的饭菜呢,我丝毫没有留意到这桌菜的壮阳功用,只顾低着头吃得几乎满头大汗。×在一边极其满意地打量着我,盛赞我的胃口惊人,她的比喻听上去也很不恰当:“哟!小田,瞧你!别看你长得秀气,其实呀,真像头公牛!一头公牛!”
       吃完饭,她殷勤地洗了碗,又给我泡了茶,我悄悄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八点了。她不回去没关系吗?这么想着我竟随口就问了出来。这下可糟了,我像无意中碰到她什么疼痛之处似的,她突然就抽抽咽咽地哭起来,并且像是站不住似的往我身上倒下来。
       我正在愉快进行着的消化活动被打断了,我感
       到我的胃紧张地缩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把她往床上扶,生怕碰到她的腰或者胸什么地方,幸好她非常配合,半推半就地就躺到了我的床上。我正愕然地看着这横陈着的玉体,她却又突然像是羞愧难当地捂着脸直叫:“小田,你真坏!小田,你真坏!”她这戏剧化的动作和台词令我更加不知所措,我不知我坏在何处。她却主动地带着我“坏”了——她从脸上腾出一只手,拉起我的手,往她高高的胸脯上按,这一按,我才感觉到,她里面竟没有内衣!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着,一边喃喃细语:“小田,没关系,别怕,我会帮你的……你不知道,我丈夫他这方面不行,已经大半年没碰过我了……”
       此时此景,真是身不由己。我的笨拙和胆怯看样子在她的意料之中,她非常老练耐心地百般引导,我的反应却迟迟不来,她略微有些焦躁,却又勉强自我安慰着,这样折腾了一会儿,我总算找到了入门途径,刚进门,立刻就吐了,然后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当时我觉得自己的姿势非常不雅,心情也大为沮丧,好像突然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关于女人的全部美妙幻想也在这一刻全部终结。我极为惆怅地穿衣下床站到窗前,回忆起这个夜晚的前因后果,突然感到很伤心,又想到我身为一名道貌岸然的秘书,竟然做出这种苟且之事,心中更为惶恐。
       ×仍是斜躺着并不动弹,在沉默中,我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你是不是有些冷……”本想提醒她穿衣,她却软唧唧地说:“那你来帮我焐焐呀……”
       我只得走过去就拿被子往她身上盖,谁知她的身手倒比我还矫健些,一只手又把我拉到她身上,另一只却向下面伸去,摸到我那里仍几乎是空空荡荡,她百般抚弄了一阵,表情慢慢恼怒起来,一跃而起:“原来是个不中用的,看走眼了,怪不得没胡子呢。白费时间了……”
       接着她像个消防队员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起全身的行头,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推开门扬长而去。
       门大开着,外面的风像好奇的入侵者似的在一片狼藉的屋里横冲直撞。我走到屋里唯一的一面镜子前,思索着×对我的评价:真的吗?我是没有胡子吗?奇怪,怎么以前从来没人跟我说起呢?
       “怎么了,老田,想什么呢?”高岭的声音像是从空中飘来似的。
       “没什么……你接着说接着说……你刚才说到,你跟赵总的相识是因为一个女人?”不应该扫高岭的兴,我强打精神。
       “算了,以后有时间再说……老田,恕我直言,你也许觉得谦谦有礼是种长处,并且很少跟人讲自己的事,生怕给别人添麻烦似的……其实,你这样容易给别人以心机较重的印象,在仕途上,这是很忌讳的,没有人敢把你当作自己人……瞧我,就经常跟别人谈钱谈女人谈吃喝谈打牌输赢什么的,真的,这样会聚集更多的人气……怎么样?也说点自己的事……”
       “没人气就没人气吧,反正,我从来没想发达……”我有气无力地说,高岭不满意地看着我。停了一会儿,我犹犹豫豫地说:“那么,你知道我没有胡子吗?”
       高岭突然大笑起来:“唉呀,老田,你太幽默了,你没有胡子?老田,你骨子里其实还是很可爱的……”
       我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的下巴,的确,那儿仿佛有些硬硬的可疑的粗糙,但我仍然同意x对我的评价:我没有胡子。我悲哀地看着大笑的高岭,我无法说出我真正的惆怅所在。
       八
       高岭那天与姚主任谈话中提出的一些内容果然在不动声色之中一一实现。四个副总的跟班秘书中除了一个年纪大些的,另外三个已欢天喜地地到二级子公司“挂职锻炼”了;司机们的流向也已大致确定,几位老总有的本来就会开车,有的刚拿了本子,有的正蠢蠢欲动地要学驾驶,反正姚主任一视同仁地给每位老总补贴了3500元的驾照学习费用,这条提议得到老总们的一致首肯,这下子他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公车私用了,岂不快哉!
       在一次动员大会上,赵总浓墨重彩地表扬了办公室自加压力、减员5人、全面提高工作效率的经验做法,并希望其他部室因地制宜向办公室学习!姚主任因此最近脸上常常桃花满面,连口红都不再用了。如果她扪心自问的话,应该感谢高岭出的这些点子。但是不,我很快意识到,她对高岭是非常防备的。
       不过对我而言,我对高岭是纯粹的感激不尽,上述所有那些变动的最终结果是我的地位固若金汤,而且好像分量比从前还重了些,高岭人前人后的还一口一声地尊称我为“老田”,机关里的那些势利眼们看看风色也转了称谓,如影随形我多年的“小田”就此慢慢地像蜕皮似的成了“老田”,听上去真像是有些地位的人了。
       称呼对人可能是有潜在心理暗示的,在“老田”的称谓之下,我的行动愈发持重起来,一言一行都要三思而后行,与活蹦乱跳的高岭一比,我倒是有些迟暮之气。但我比较喜欢我的这种状态,如果比成动物的话,就像乌龟,图个修身养性、掩人耳目的小天地。
       可是我还是做不成缩头缩脑的乌龟。
       有一天。高岭被赵总带着到下面调研,姚主任专门来到我办公室,先是嘘寒问暖了几句,接着严肃起来,我熟悉她这个表情,她是有重要的话要跟我交代:“小田呀,不,老田,现在办公室人少啦,算一算,除了司机老钱,就算你跟我的时间最长了,我呢,也是最信任你的……”说到这里,她转开头去,看着窗外。“小高这个年轻人,脑子是挺聪明的,但不太踏实,可以说,很不踏实,鬼头鬼脑的东西很多,我不太放心啊,你平常要有些眼色,注意他的新动作,拿不准的就跟我通个气,我替他把把关,不要一下子由他直接捅到赵总那里,另外,如果赵总跟小高之间有什么事,无论大小,你也要及时跟我汇报……唉,我这番苦心也是为了他的健康成长……”
       我的表情虽然保持着谦逊,但大概失之呆滞,姚主任见状又善解人意地笑起来:“没关系,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可能有些难了,你的脑子可能根本转不过他,没关系,尽力而为……啊!老田,要有耐心,我也会帮你的,你呀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干下去,几分耕耘就会有几分收获,那些投机取巧玩小聪明的人是不会有大出息……”姚主任用一番老生常谈结束了她对我关于“间谍”任务的指派。
       她富有特色的脚步声从走廊消失后,我忽然感到一丝不安。表面上看,我的运气像是不错,本来应该收拾铺盖从总公司滚蛋,却碰上高岭这么个思维怪异的在帮我,他这么一帮,我倒像是值点钱了,姚主任也来暗示我是她最信得过的人,这样,即使将来高岭会威胁到我的生存,看上去姚主任也会出手相助……但是,再一想呢,事情可能不是这么简单,根据“他人即地狱”的基本原理,我想新来的赵总对其他的副总包括姚主任之流一定也怀有相当的戒备,而高岭,作为他随身携带的亲信,很可能就是他在我们身边安插的一个小“克格勃”,也许,就在此刻,赵总利用外出调研之机,正在向高岭打听他需要的情报……对了,大家都知道《无间道》吧,如果按照那里面的布阵,现实版本就是赵总、高岭——姚主任、我,看看吧,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别,我注定是这个游戏里的炮灰。
       九
       
       调研回来之后,高岭突然兴致极高地产生了一个新思路:办一份《调研内参》。看上去他不像是心血来潮,而是很快一二三地拿出了具体的方案。我发现他的风格就是这样,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准已是深思熟虑。
       高岭说,每次跟着老总们到下面的子公司,总能看到或听到许多新问题,一些内部机制上的弊端、改革中的问题、职工思想上的苗头等等,这些东西,如果整理出来作为内参发给老总们,很有参考价值。
       “那,不有点像打小报告、黑报告吗?”我听得有些凉飕飕的,不知高岭意欲如何。
       “唉呀,老田,你怎么一出口就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机关,我跟你说,报告没有黑白之分,只有真假之分。只要我们在下面摸到的情况是真实的,那就是有价值的,你说老总们整天高高在上,心中虚不虚、慌不慌?如果我们能够辛苦一点、客观一点,把下面的情况搜集上来,起到‘上情下达、下情上传’的桥梁作用,那不是功莫大焉吗?”
       “那么,对你个人来说,有什么……”我真诚地虚心请教。从这段时间跟高岭的接触,我了解一条,他绝对不会做“于己无益”的事。
       “很好,老田,你现在思维比从前要进步了。做一件事,我向来的观点就是,应该达到两个目的,第一有利于工作,第二有利于个人。就说《调研内参》这事,工作上有利于领导决策,有利于上下沟通,这是确凿无疑的,那么对个人呢,我直说了,有利于建立自己的关系网,有利于在公司内部的快速成长。有了这么一个《调研内参》,同志们想要跟领导反映的情况、想要谈的事情,就多了条灵活有效的渠道,适合公开的我就放在内参上,不适合公开的我就个别地转达,比如说,表忠心的、递小话的、谈待遇的、出点子的、送实惠的等等,这里面的文章真是多了去了。我的灵感是最近跟赵总下去了几次以后才慢慢产生的。我发现总有些人转弯抹角地找机会后跟我套近乎,闪闪烁烁地向我打听赵总的喜好、脾性、为人呀什么的,琢磨着通过什么方式跟老总走得更近……既然大家有这个需求,我当然乐意效劳,反正,秘书嘛,秘字当头,大家都可以放心的……”
       我沉吟着,想起姚主任对我的托付,一时心中乱跳如鼓,看高岭这样的势头和活力,只怕姚主任根本压不住他,我可以一边应了姚主任,一边向高岭透个底儿,也算两边卖乖;突然我又想到,高岭如此大胆,背后应是有人撑腰,也许,这所谓《调研内参》的点子本身就是赵总的授意,如是这样,我当初根本就不该接姚主任的茬儿……但是现在,如果姚主任发现我的“不作为”。会不会恼怒之下,直接就把我给踢走,这肯定易如反掌,毕竟,赵总、高岭那边也根本没把我当他们的人……我在假想的两大阵营中昏头涨脑地转了好几圈,简直透不过气来。
       “老田,你信不信,我知道你这会儿正在想什么。高岭突然拍拍我的肩,鬼里鬼气地笑起来。
       “我信。”我被高岭看得有些心虚,跟他说起绕口令。“不过,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什么。”
       “老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我做人有一条原则,善者还以其善,奸者还以其奸。对你这样的,我永远是春天般温暖……关于《调研内参》的事,我只是跟你随便聊聊,明天一大早。我就会正式地去跟姚主任请缨,事情由我来干,但由头要让主任来起,这是机关里最起码的程序对吧……”
       “那,赵总万一不同意呢……”我用担忧的口气试探地加了一句,看看此事是否是赵总授意。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但根据我的估计,赵总会同意的。老伙计,你就等着看我如何大展宏图吧……”高岭含含糊糊地答道,同时看了我一眼,他像是看出了我的用意,这让我一阵难为情。觉得对不起他对我的坦诚。
       十
       离元旦还有半个月。工会又在筹备一年一度的新年联谊晚会。这是公司多年来的老传统,分管企业文化的副总曾是一名文艺兵,对此劲头很大,也是他一年来工作业绩的重要体现。下面的有些文艺细胞的人都被抽调上来,吃住到一起,租些奇装异服,请几位外面的老师,关门演练,琴动弦响、又跳叉唱的一派歌舞升平。
       这样的气氛似乎也感染了高岭。他最近好像变得有些兴奋起来,晚上,他站在衣橱前翻翻衣服像是一筹莫展地问:“晚会那天我穿什么衣服好呢!,,
       “还说我像女人呢!你才像女人那样讲究衣着呢}瞧瞧你这一橱子的衣服!”我最近心情愉快,高岭的野心反而带给我更多的安全感,我祝愿他早点飞黄腾达。
       “唉呀,你知道吗?她有可能会来的!她可弹得一手专业的古筝……对了,我以前不是跟你提过,我跟赵总是因为一个女孩而相识的,就是这个女的……”
       上次的好奇一直埋在心里,今天高岭这么一说,反正晚上没事,我就怂恿高岭:“你有那么多风流韵事,我却一贫如洗,你就当是做善事吧,分一点给我这个倒霉蛋饱饱耳福也好……”
       看上去,高岭本身也是有倾谈欲的,他冲我笑笑,但那似乎是有点苦笑。他一言不发地试了几条领带,最后选中一条黑白格子的,配上他新买的橘黄色衬衫,显得既时新又庄重,连我看了都觉得赏心悦目。从某种程度上看,高岭的确算是男人中的一个上好品种。
       欲扬先抑地搭配好衣服,高岭才点上一根烟坐到我对面,不紧不慢地谈起了那个女孩。我的耳朵像海绵那样地张开着,滴水不漏地吸进了他泉水般的回忆。我下面的复述基本上没有大的出入。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富有颠覆性的。说起来,赵总和我一开始是间接的情敌关系。那个女孩,我叫她A怎么样,如果把女人像字母一样分为二十六个,那她就是打头的那个A。在我们那个子公司,从老到少、从官到民,不管是自命不凡的高知者还是肤浅随便的小青工,奇怪,人人都折服于她的魅力,没有见过她,你就不会真正相信世上还真有兼具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两者风韵的女孩。她对谁都一样,和气的、微笑的。
       “在我的血管里,流动着的征服欲也许是白细胞的几万倍。我喜欢爱情经历中的挑战,哪怕就是个恐龙模样的女人,如果出现强手林立的竞争局面,我想我也会奋不顾身地冲到一线,更何况这个A是如此令人心动呢!我悄悄地在没人处不眨眼地盯着她,双眼有着灼痛般的酸涩,心里像沸腾了似的翻滚个不停,我发自内心地想要把我这一辈子的喜怒哀乐跟她捆在一起,我愿意把我一辈子在仕途上得到的荣耀与光辉全部与她分享,我要让她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无忧无虑地过上风光的一生。
       “我开始猛烈地追求她,但是我从来不打盲目的无准备之仗,我的方式是有计划性并充满技巧性的,我总在最合适的时候做最合适的事,我明白自己的实力和缺陷所在,也明白A的兴趣和弱点所在。我一向善于扬长避短、化腐朽为神奇——除了经济基础稍差些,专业稍冷僻些,别的我哪样不是百里挑一?我自信我是真才实学的一等品,是温柔体贴的爱心牌,是前程远大的潜力股。
       “这一趟爱情之旅中的具体细节,那些旖旎的风光与苦涩的煎熬,那蚀骨的亲吻与销魂的拥抱等等
       我就不跟你细说了,就像许多事情一样,过程曲折复杂,结果一言以蔽之:我与A热恋了。而赵总的出现几乎与此同时。是啊,我知道许多人都在津津乐道地传言赵总是如何从人群之中一眼看到了我,真正的情况是:他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A,然后。出于想除掉什么障碍物的心理,他顺带看了一下挽着A的胳膊的我。
       “不,别激动,不是赵总想要跟我争夺A,是赵总的弟弟。人人都有软肋,赵总虽然看起来神气十足,却也有弟弟这样一个软肋。他父母去世很早,从小只与弟弟相依为命。这弟弟却是个特别不长进不出息的东西,好像所有好一点的遗传基因都集中到赵总身上了,而剩下的那些次品质都塞给了他: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吃喝嫖赌。赵总似乎使尽了天下所有方法都不能使这个弟弟改邪归正,他辛辛苦苦挣来的权力和金钱倒像流水一样白白消失在弟弟这片无尽的沙漠里。直到有一天,这弟弟以从未有过的严肃像个生意人一样地找到赵总:只要让她嫁给我,我什么都改。”
       “没错,这个愚蠢无赖的家伙死心塌地地看上了我的A,至于赵总跟这个弟弟之间是否有过愤怒与拒绝、纠缠与威胁、怜悯与妥协等等具体的推拉回合,但结果都一样,赵总答应了弟弟的这个要求。然后,他开始出面寻找令他弟弟口水横流的A,就这样,他才看到了A旁边一脸幸福傻笑的我……
       “后来的情况简单地说,就是一句话,当我真正爱上一个女孩的时候,好运也爱上了我;但当好运爱上我的时候,我就没办法再爱这个女孩了……”
       “当时就已是二级子公司老总的赵总约见了我。就在他的办公室,他一点也不隐瞒他的身份地位,显然,他想充分利用这一点作为跟我谈判的条件。但他语气是坦诚的。他扔给我一支烟,然后慢吞吞地说:高岭,你应该知道,红颜虽然常常是祸水,但碰到悟性高超的男人,更可以成为福音。你的福音到来了。只要离开A,你今后的发展无可限量。”
       “这话显然触动了我。我没有立刻说话,只暗暗打量他:他是否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赵总突然叹了一口气,神情颓丧地加了一句:高岭,你可能不信,我非常想有一个你这样的弟弟,而不是我那样的弟弟……你失去A,可是会得到一个大哥;我弟弟,得到A,但他失去我这个哥哥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他……”
       “关于赵总弟弟的情况我早有耳闻,他的表情和语调打动了我,我忽然感到我跟他在人生取舍上的角度是相似的。我此前并不抽烟,但我突然点起他给我的烟深深吸了一口大笑起来: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大哥,放心,我会离开A的。”
       “很奇怪,这是我第一次吸烟,却没有出现任何呛咳或其他的不适。我与这吞吞吐吐的毒品替代物有着一拍即合的缘分,正如我与政治的缘分。”
       “关于A本身的态度我不想说得太多,毕竟,这件事并不完全取决于她。我能做的只是放弃,她是否会甘心人瓮,那得看赵总弟弟的造化……在唯一真正爱慕的姑娘面前,我做了一次负心人,这是我情爱史上最耻辱的一笔,勉强值得自夸的是,像当初的追求一样,在拒绝的方式上,我注意了良好的技巧,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对A的伤害……”
       关于这场交易的回忆给高岭带来了短暂的失语。他续上了第N支烟,我们小小的宿舍此刻烟雾缭绕,活像是刚刚焚烧了什么东西似的。
       高岭终于叹了一口气:“从第一支烟起,我的爱情就给烧没了……”
       元旦晚会上,我见到高岭所说的A,她表演了一曲独奏之后就惊鸿一瞥地消失了。不知是舞台光线偏黄还是心理期待值太高的缘故,我觉得A的神情有些飘忽,坐在那里,很不真实。她的衣服穿得宽宽大大,身边有人在嘀咕:听说这演员怀着孕呢,都六个月了。
       A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我注意地看高岭,他一动不动地盯着A,眼睛眨个不停,似乎老嫌看不清楚。我推推他,悄声问是否要给A拍张照片,我带着数码相机呢……
       高岭却回过头有些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行了……闹什么,我只是在猜她会生男还是生女……”
       过了一会儿,他又不甘心地捅捅我:“哎,你说,A刚才会不会看到我,我坐在下面是不是蛮显眼的?”
       晚会过后,是舞会,早有准备的男男女女们扯着各自的舞伴像海浪一样涌到池子里,放眼望去,却是中年妇女居多。这也不奇怪,过分年轻的女孩子,好像对交谊舞完全失去了兴趣,太过衰老的呢,一来体力不支,二来又怕满脸的丘壑会吓跑舞伴,两极退化之下,于是那些半老徐娘如姚主任这样的倒成了舞会的主角,她们精心地盘了头发,化了淡妆,又悄悄地洒些香水,还穿上了裙子,虽然样式略略有些过时,却也更显出些郑重。这个年龄的女人往往舞兴特别浓厚,有时还会主动请男士上场——从前,每次晚会结束,一看见她们开始在场上穿凤引蝶,我就望风而逃,生怕被某位女士青眼看中……
       但今天因为高岭之故,我却突然生了同甘共苦之心,决意留下来陪他一阵,顺便欣赏欣赏他的舞姿。
       我没有失望,高岭的舞技的确可以用得上高超二字,哪怕就是一些体形特别臃肿的女人,也被他带得轻如飞燕,一个个脸上都起了红晕,好像重回青春。好玩的是,高岭不仅仅是跳,他还像个争分夺秒的情人似的,一边跳一边附在对方耳边亲热地说着些什么,女人们边听边点头,有的还仰起头注意地看着高岭……整个晚上,高岭简直化身成了舞会王子,那股子洒脱劲儿,的确叫人看着喜欢。
       晚上回宿舍,已是子夜两点多了,尽管是十二月的初冬,高岭还是热得只穿一件衬衫,他走在我身边,一边吹着口哨,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却故意刺激他:“怎么,一点都不想A了?”
       高岭停下口哨:“不想了,真的不想了。老田,要记住,男人过分怀旧是干不了大事的。哎,今天我表现不错吧!”
       “何苦呢,我看她们都可以当你妈妈了……莫非你发现某个目标,想做当代于连?”
       “老田,你聪明得有些过头了。于连那做法太傻,后遗症也太多,弄得自己连性命都丢了……我早就知道,中年女人是最碰不得的,她们当起真来比少女要可怕一万倍。不过,这些中年女人也是一笔资产,你知道吗,今天跟我跳舞的,有两个是副总夫人,有三个是人力资源部和工会的女干事,还有几个也算是公司里说得上话的,以前,都没机会相互熟悉,这样的舞会,不是天赐良机吗,跟她们套套近乎,带给她们一些女人的享受,不是很好嘛,既娱人又利己,以后可能还能帮上我一点小忙,吹吹枕边风、捎点内部消息呀什么的,多好呀这事儿!老田,你知道吗?我很早就发现,政治其实是阴性的,从女人处做文章往往事半功倍……”
       “唉,我还以为你这么卖力地跳是为了忘记A呢!”我叹息了一声,忽然觉得满身的月光有些凄清,或许,A不嫁给高岭也是对的,我看高岭这样,大概很难真的爱上什么人了。
       高岭却突然打了个寒噤:“哎哟,有点冷了,回去要洗把热水澡……”
       十二
       经过姚主任的提议以及赵总的首肯,《调研内
       参》在一月份正式开张大吉了。即使从内部期刊的角度来看,这《调研内参》也是够另类的:编辑、撰稿乃至审稿把关都是高岭一人所为,读者呢,就是七位老总、姚主任和我。从程序上讲,姚主任应该是挂名并做些审核把关工作的,但姚主任一开始就以工作太忙为借口给推托了,她像是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小高呀,文责自负,我看了也是白看,你自己全权把握吧!”这大概也很符合高岭的本意,他洒脱地点点头也就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同时他提出:《调研内参》出版日期和期数不定,应需而生——这样一来,高岭连出版上的压力都没有了,《调研内参》就像科学家杂交试验的水稻新品一样破土发芽了。
       为了培育好这个新品,不仅每次老总们下基层调研高岭都要全程陪同,就是有时老总们忙得下不去,高岭也会自加压力,提出某个主题下去跑三两天,特别在岁末年初之际,因为牵涉到公司内部的一些奖惩条例、考核办法等的推陈出新,高岭每次下去都能调研到一些货真价实的材料,对公司下一步的决策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这样一来,他这《调研内参》的桥梁作用就十分凸显了,上上下下的反映都很好,现在不仅是赵总,原来对高岭还有些戒备的另外几个老总,现在看到他也是眉开眼笑的——高岭做事的确漂亮,只要下基层,不管是安全生产,还是计划生育,还是党建工作,只要能了解到一点点蛛丝马迹的,都能妙笔生花地写出篇像模像样的调研稿。最难得的是每篇调研稿中所反映的问题,被高岭处理得非常艺术化,什么呼吁增加销售网点呀,建议采购权总部集中啦,要求增加硬件建设投入什么的等等,一条条都冠冕堂皇的,像相声里向领导提意见请他注意休息似的,句句说到老总们的心坎上。
       通过这个《调研内参》,高岭算是在公司里真正成了个人物,人们普遍感到:向高岭反映问题,是有实际效应的,也是可以放心的。他虽然活泼,但在关键性的问题上能把得住,并且善于包装和修饰,通过他提的建议,总会披上一件恰如其分的外衣,从而取得最佳的应用效果——现在的高岭就真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了,虽然身无半职,却似无冕之王般处处受宠,也有人在背地里说他是钦差大臣。总之,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些神色急切的人趋前绕后……
       高岭在宿舍里略有些得意地跟我讲起这些风光之处,有时,还有下面的公司把当地的土特产送到宿舍,我虽然可以坐享其成,吃些双黄鸭蛋什么,心中却大为不解,不免带些讥诮地问:“怎么,现在下面那么多的人忧国忧民?还倒过来求着你反映问题呀……”
       高岭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老田,这里面各种各样的情况很复杂,一时跟你说不清楚,无论如何,我是做过一些正经事的,比如上次全公司的分配制度改革,你看我那篇调研做得多全面多专业,可谓功莫大焉,另外,关于退养人员的待遇问题、关于部属中专毕业生的任用问题、关于双职工的住房问题等等,我是帮助弱势人群做了不少事情的……”
       “那么……”我关注他的下文。
       “但,我真的注意力和精力放在中层以上干部们身上,准确地说,是放在公司强势人群身上,我要做的就是强强联手,对财、权进行穿针引线,加以有机的结合,从而促成一些皆大欢喜的事……因此,准确地说,《调研内参》只是一件道具,有这个道具拿在手上,谁都可以找我谈想法谈事情,我还会百分之百地替他保密,外人谁也看不出什么……”
       高岭的话我并不是十分的理解,但不知为何,我感到有些不妥,想劝解几句,又生怕他以为我是妒忌。
       高岭像是看出我的意思,轻松地拍拍我的肩膀:“放心,我做的事情,都是跟老总们息息相关的,天塌下来,他们会先顶着……我从前不是跟你说过秘书的最高境界吗?瞧瞧我,现在就有几分意思了……”
       “你是说,赵总支持……”
       “嗳,你的想象力太局限了,怎么老抱着一个赵总呢?我跟你说,赵总他不会真的拿我当弟弟的,就算他有那么义气,我也不可能依靠一辈子。人与人的关系不可能保持长久的稳定,必须随时寻找新的兴奋点……赵总只是领我进门的,后面的修行在自己……”
       我在心里默默地把几个老总盘了一下,猜不出高岭又傍上了谁,也许是分管业务的二把手程总?那人能量很大的,在公司里也是根深蒂固……就在此时,我突然明白姚主任的高明之处了,她之所以完全放手不管,一定是对这里面的门门道道早有预感,她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有些眼力,也求个稳妥。
       十三
       在精简机关人员、分配制度改革等几个大动作之后,赵总最近又开始动起了企业文化的点子,他在动员报告中浓墨重彩地推出了树创学习型企业这一观点,并责令相关部门以“每周一书”的形式推荐优秀读物,各部门中层干部及机关人员每周上交一篇读后感。普通职工每月组织一次集中学习等等。
       此言一出,应者成群。一时间,树创学习型团队、学习型部室、学习型班组等新口号此起彼伏,把负责编辑内部信息的另一位秘书忙得电脑频频死机;更有趣的是,为了写出稍稍像样点的读后感,《海尔中国造》、《细节决定成败》、《邮差弗雷德》、《执行力》、《哈佛学不到》、《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等流行的励志书成了中干们随身小包里的沉重负担,中干们在深夜应酬回家之后,还得苦着个脸读书写字。
       此后不久,为了加强企业内的团队合作精神,赵总不知又从哪里得了灵感,与一个拓展训练团攥上了,把机关全体工作人员编成若干个小组,每个周末分组进行拓展训练。肉体运动的有孤岛求生、生死电网、硫酸河、背摔等假戏真做的项目,精神洗脑的有“我是最棒的!”、“大家都看我!”、“街头演讲”、“替人擦鞋”等课题。那些拓展训练师们通常都是一身迷彩服或运动装,又有些神神道道的江湖气,与机关里西装革履、举止收敛的男女们形成鲜明对比,很有些动漫效果。
       虽然事情的表面都是喜剧性的,但暗地里的潜流却有些复杂。有一天晚上,关了灯,高岭突然神秘地跟我说:“知道吗?现在舆论对赵总不太利呀。对他这段时间推行的读书活动、团队训练活动,副老总们都很看不惯呢!”
       我听了大不以为然,赵总毕竟是一把手,谁还能翻了天不成。
       高岭接着低声说:“分管业务的程总说,干部们都忙着写读后感去了,机关人员们忙着团训去了,谁还来抓业务?收入上不去打谁的板子?这种牵涉精力的表面文章纯粹是劳民伤财!就是分管创建的副总也不领情,噢,一把手亲自来抓创建抓精神文明,那还要他这个副总干什么?再说抓的是什么呢,越抓越乱!机关的氛围都散了,一个个见面了就嘻嘻哈哈地谈论星期六的野外训练!成何体统!”
       “有那么严重?不会影响我们什么吧?”我一听不免有些忧心忡忡,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往往是无关紧要的小卒。
       “老总之间有矛盾,是天下大势,任何一个企业,不管是国营的还是私企的,就算是外企吧,只要在中国大地上,老总之间就很难有一条心的。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有助于保持老总们清醒的头脑和旺盛的斗志,总的说来是有利于企业发展的。因此,老田,
       这样的情况,对咱们秘书来说,唯有以不变应万变,最要紧的是装呆作傻,好像对一切的矛盾全都闻所未闻;第二是保持距离美,与任何老总都不要走得太近……你其实不要问我,你看看姚老太,她才是真正的老狐狸呢,瞧她从前,只要是赵总做东的宴请,她保准第一个冲上去参与,玩的全是‘贴身战’,现在你看,总是假托胃疼回家……”
       “不过。赵总毕竟是一把手,这里又不是美国,几个副总哪里就能把他给弹劾了?”
       “唉呀,老田,你真是纯洁如处女呀!到总部以后。我才慢慢知道,赵总当初的上任纯属一个巧合和意外。按照民心向背、总体实力和发展趋向,部里内定的人选本来是分管业务的程总,可是在这其中好像又发生了一些关关节节的插曲,程总与一把手的位置失之交臂,部里也是仓促之下,才把赵总从子公司拎上来的……你仔细想想,赵总现在哪里压得住其他几个?有这些前因后果在内,他们才一条声地说赵总的不是,看样子,这里面。程总是做了不少文章……”
       我不由得听得一身冷汗,马上开始回忆我与程总打交道的一些细节,不知他对我印象如何,如果他真的翻手成了云,对我个人的前景是否有影响……
       黑暗里高岭的烟头半明半暗,他的声音听上去喜忧参半:“还好,我算是有些眼力的,加上人事部一位老大姐的指点,倒是很早明白其中的关节,所以早早地离赵投程,特别是通过《调研内参》,我跟程总走得比较近。但是细想想,也有些不踏实,程总这人,总的来说,比不得赵总的厚道…”唉,赌一把吧……”
       这晚的谈话之后,我再看看赵总、程总,忽然觉得他们的神色都有些意味深长起来,每次送材料到他们房间,我都局促得如芒在背,生怕他们怀疑我是对方的人;再看看姚主任,她现在连妆也不化了,因此显得衰老了些,更年期症状也更明显了,常常仅仅因为字体或纸张的选择而冲着我大发脾气……可以理解,她的难处比起我们这些小秘书来肯定更翻了几番。
       我本来是喜欢平和安定的,对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感到很不适应,白天却永远只能恭谦地接受老总们心事重重的目光和姚主任不加掩饰的咆哮,极端的压力和不安简直令我度日如年……为了安抚自己,在入睡前,我又开始重温那些跟女人有关的老掉牙的往事,一边耐心地摆弄下面,却意外地发现无论怎么幻想它也无法起立,极像一具早夭的童尸那样冰冷柔软——说来没人相信,我并不悲哀,与精神阳痿相比,肉体阳痿又算得上什么?
       我看看高岭的空床,他现在经常回来得很晚,不知在忙些什么,床头柜上总是有一堆昨晚的烟头。我的洁癖使我对烟味特别敏感,常常半夜里起来冲洗他的烟灰缸,可是第二天醒来,发现那缸子里又横七竖八地插满了可恶的烟头。我走到高岭床边,试图把仍在睡梦中的高岭摇醒发出愤怒的责问,却吃惊地发现,高岭正半睁着眼睛盯着我——看上去,他根本就没有入睡。
       十四
       一个月之后,部里忽然来了几个神情古怪、不苟言笑的人。他们要了一间办公室,然后关起门来找人谈话,不断地有人低着头进去,又低着头出来。总部的一串名单谈完了之后,又开始通知几个子公司,人名都是事先定好的,看上去非常有计划性。关于他们的工作内容和工作目的,好像很神秘,连高岭这样消息灵通的都搞不清楚。姚主任这几日越发的高深莫测,连我们房间都很少来,由此看来,她可能是知道些什么的,却有着高度保密的必要。
       这样子谈了一圈之后,他们又突然撤了,像来时一样的突然,没留下什么特别的结果。公司的气氛却一直没有好起来,各式各样的传言像苍蝇一样到处乱飞,涉及到的中心人物有:程总、赵总。关键词有:受贿、以权谋私、资产流失等。
       很快,标准答案出来了:栽跟头的有一小批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程总,事由是,在他的默认和亲笔签字同意下,下面一个子公司价值数百万元的一套设备被提前报废贱卖了……程总下了,赵总自然继续稳坐第一把交椅。
       牵连进去的有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头目.但这些头目们的官窝总不能白白空着的,有下就必然有上,有上就必然有明争暗斗的竞争,最终,有人因祸得福,有人顾此失彼,等等,热闹非凡,把机关里的那些看客们的唾沫都要谈干了……本来乱过一阵子也就应该算了,但没想到,高岭,却突然也接到一纸调令,被下到一个设在郊县的研究室!
       明眼人一下就看出,这完全是冷落贬用的意思,与前面那几个秘书的去处相比,更是天上地下。很快有人表示过不解和质疑,特别是一些与高岭私交不错的中年妇女们,我就更不要说了,我是最了解高岭的心思和他曾经下的工夫的!怎么能这样呢!我带些情绪地向姚主任请教,姚老太看看我,不掩饰她的怜悯:“唉呀,小田,说你太老实真是不过分!你真不知道高岭整天在忙些什么吗?在程总的案子里,他可没闲着,假借调研之名,上下沟通,讨价还价……还是赵总念旧,说他年轻无知全力保全,加上他一向人缘不错,有几个人替他说话,这才悄悄地把他放到下面就算完事…一唉呀,我早就看出,这年轻人,说可惜也是可惜,说报应也是报应……”
       ——在整理转发新一轮干部任免的人事变动通知时,我对面的位置早已空空荡荡,高岭走时匆忙而秘密,没有要任何人送别,连办公桌上吊带衫女孩的相框都没来得及处理,尽管他对这照片可能压根就无所谓,但我想我会很快给他寄去。我细想想,高岭对我还是不错的,不是他,我也许早在下面什么小地方绝望地混日子。
       我记得,在这件事真相大白之前,高岭大概已经有所觉察,他有一天突然跟我说:“老田,想不想到外面去换换活法?有条路子,我差不多已经联系好了,咱们一起出去干点事情……”
       当时我很迟钝,只是下意识地说:“算了,就在这里待着吧,做秘书久了,思维都荒废了,出去也站不起来……嗳,你,好好的怎么又想出去了?前面那么多铺垫不是自下力气了?”
       高岭叹了一口气:“像我这么聪明的,做秘书,就有些风险了……”
       他当时神色中的凄惶至今还是历历在目。
       责任编辑:唐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