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绚丽的波斯菊
作者:夏天敏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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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夏天敏,男,1952年出生于云南昭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一百五十余万字,著有小说集《乡场上的皮匠》、《乡场雕塑》、《飞来的村庄》、《情海放舟》等。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现在云南昭通市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
       那天的太阳真好,是不辣不燥、不愠不火的太阳。这样的太阳,就是修养极好的太阳,是柔情脉脉的太阳,也是令人遐想、搔人情欲的太阳。午间休息时,我们一帮青工将饭盒或饭碗扔了,一窝蜂跑到宿舍前的草地上晒太阳,宿舍前的这片草地很大,长得高高的茂密的野草早就被我们压平。已经是秋天,草就干燥了,这样的草是极野性的草,也是很粗贱的草,躺在草上晒太阳,是极其惬意的享受。
       开始,我们都想闭着眼小憩一会儿,我们都是年轻贪睡的年龄,躺下、闭眼,说睡着就睡着,像安着电子设备的产品,一按钮,就睡着了。正当我们睡眼蒙咙,马上就要进入梦乡时,周膘子这个杂种喊了声,快看,宣传队的美女。他这句话在我们听来比听到军事演习的口令还叫人警醒。我们立即睁开眼,把头齐刷刷转向周膘子,问在哪里?美女在哪里?周膘子把头抬起来,用下巴颏指示方向,在前边嘛,快看,马上就看不见了。这一看,我们睡意全无,个个的眼睛睁得贼亮,兴奋得连呼吸也粗重起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挑、丰满而丰腴的身影,而这身影其实是背影。这人迈着匀称的脚步,款款地朝前面走、向一处其实并不美好的地方走去,这个地方是宿舍区的公共厕所。我们这个厂的公共厕所,和七十年代末的所有公共厕所一样,是很简陋的,土坯砌的墙,青瓦盖的顶,男厕女厕都一样,是没有隔板的坑,坑下是长长的连接男厕女厕的尿坑,有一人多深。不同的是男厕在进门的这堵墙下,有一个长长的用水泥砌的尿槽。这是个肮脏的地方,也是一个令人遐想的地方,尤其在我们这个男工多、女工少,年轻人多、老工人少的工厂。
       我们匍伏在草地上,我们或把手肘支着头,或抬起身来看那女人,这样的视角自然是仰视的视角,仰视的视角使我们最先看到的是这个女人最敏感也是最惹人上火的地方,这个地方说文明点就是臀部。当然我们中的人都读成殿部,我纠正过几次,反而惹来这帮无知的人的耻笑和嘲弄,说疼(臀)个屁,还疼(臀)部呢,你小子没结过婚,咋晓得是疼(臀)部,你还不如说是痒部呢。这话是周膘子说的,周膘子是个黑大傻粗、长得横直不分的人。人难看,但有蛮力,摔跤两三人按不翻他。这个家伙其实也没结婚,但经常装成他对女人啥都懂的样子。他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家都见不惯我经常一个人躲着看书,说话酸溜溜的样子。以后他们一见我就喊“痒部”,弄得我十分尴尬、十分恼火而又无可奈何。为这“痒部”的称号我曾经和一个青工打过一架,但也无济于事。他们特别爱在有女工的时候这样叫我,好像我成了这些女工身上最隐秘的一个部位。而女工们听见这话,有的装作气恼有的装成害羞有的则非常开心,害得我节衣缩食省下半个月的工资,请这帮杂种吃了次饭,然后把随身带去的《新华字典》翻开,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说的臀部是错的,正确的读音是“殿”部,请大家原谅,以后再不要叫我“痒部”。也算是周膘子仗义,说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人家小孙把字典也带来了,承认他读的是错的,以后哪个狗日再叫人家“痒部”,老子就揍他。
       其实,无论臀部也好,“殿”部也好,我们这帮青工都很少这样文绉绉说话的,他们直截了当的说法就是屁股。
       那天我们匍伏在草上,最先映人我们眼睛的,就是这个女人的屁股。这个女人身材好不好?肤色白不白?五官怎么样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们看到的是一片金黄色的草地上,走着一个体态婀娜而又丰腴的女人。在通往厕所的小路上,深及小腿的草还没有被我们压平,谁会到临近厕所的地方去晒太阳呢。通往上厕所的路是大家踩出来的小路,女人走在深深的草丛中,她的臀部就显得太突出、太突出了,用我的话说是浮在草的海洋上的一轮明媚的太阳。当然这话我是没讲出口的,讲出来后肯定又要遭到这帮混蛋的嘲笑。但说真的,所有的人都被这女人的背影,尤其是臀部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浑圆、微翘的、丰硕的臀部,是充满弹性、充满青春活力、充满生命张力的臀部。我听到有人咂嘴的声音,也听到清口水滴落的声音,可惜这情景是太短太短了,也就一分多钟吧,这女人的身影就闪入厕所,厕所那粗笨厚重的墙,挡住了大家的视线,但挡不住大家的遐想与渴望。
       静静的,草地上没有一点声响。大家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用手支着下巴的,像哲人样深思;抬起身子的,像雕像样宁静;盘腿坐着的,像诗人样冥想。多少年后,我想起这个秋日融融、野草金黄的中午,想起像油画一样凝固的一群人,想起他们的各种表情和姿势,我有种心酸的感觉。这是一群在洪荒年代极度压抑极度饥渴青春萌动激情似火的年轻人啊。他们像困在沙漠里的人,渴到极点,见到一汪水,哪怕是浑浊的有羊粪草屑有虫子的水,他们也会不顾一切地扑向这汪水,可这汪水却不是他们能喝到的,连水是什么颜色、水是啥味道、水里有什么也不让他们知道,只让他们生活在想象的空间里,你难道仅仅是憎恨他们,而不会萌生出一点酸楚的感觉。
       二
       我们是在后来的几天才晓得这个女人的,她不是周膘子说的宣传队员。那个时候城里有支宣传队,隔一些日子就下来搞搞宣传慰问活动。宣传队来的日子是工厂里最热闹的日子,宣传部的演员,大多是各个单位抽去的,能在宣传队的自然不会有差的。我们到厂里那个大礼堂去看演出不是冲着演出去的,是冲着人去的。不管那些节目怎样难看怎样陈旧,我们都兴趣盎然地看到底。回到宿舍,大家都睡不着觉,兴奋莫名地抒发自己的见解,为谁最漂亮而争执不休。
       我们那天看到的那女人,真是让我们开了眼界,让我们知道什么才是漂亮的女人。她是在我们足足等了至少十多分钟后才从厕所的门里出来的。这次我们看到的是她的正面形象,她个子高挑,大概在一米七八吧,女的有这身高就算高的了。她身材虽然高挑却不单薄,不是那种细竹竿似的,那种细竹竿似的我们叫做高脚骒马。她高而匀称,高而丰腴,这就是难得的了。她那天穿了件玫瑰红的毛衣,那毛衣的式样很别致,领口开得很大,拉起链条又成了高高的围脖,下面穿的是条米黄色的裤子。米黄色,在那个灰蒙蒙的年代里,是很抢眼的,裤子不像当时流行的大裤脚,裆不是裆裤脚不是裤脚,把人的线条全遮蔽了。她的裤型类似于现在的细腿小喇叭裤,臀部和大腿收得紧,到了脚裸裤脚又微微地开放一些,这样她身材就凸凹有致了,腰是腰臀是臀,难怪她的臀部那么浑圆那么富于弹性,难怪她的腰是那么纤细那么柔软,难怪她的胸部是那么高耸,那么饱满,尤其是她的皮肤,真的,在我们这个高寒、干燥的高原小城里,谁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皮肤,她的皮肤雪白细腻,
       光滑晶莹,绸缎一般闪烁着光。她在太阳下的草地里走来,天女般使人炫目。
       我们都被震慑住了,美也会震慑人的。我们呆呆地看着她走向另一条小路,谁也不曾发出一点声音,连大气也没出,全像被施了魔法的石雕似的凝固在秋天的太阳下,直到上班的汽笛响了,我们才醒过神,匆忙而又惆怅地向车间跑去。
       我们后来得知这个女人是上海人,上海是我们这帮青工羡慕不已的地方,它对我们充满神奇感。我们都知道上海的产品是全国最好的产品,当时只有扯到结婚证才能得到一张购物券,要么是永久自行车,要么是蝴蝶牌缝纫机,反正只能买一种。想不到上海的女子是这样洋气,这样漂亮,这样丰满,这样性感。她是被分到厂卫生室的,我们这个厂是全地区最大的厂,这个厂既有先进的铣床、镗床、车床,又有一支搞运输的马车队,既有从上海、重庆、昆明请来的师傅,又有由农民、铁匠、配钥匙的匠人组成的工人队伍,你由此就可以推断出这个厂是大跃进时期的产物了。厂大、人多、自然就有学校、有卫生室。卫生室既有西医也有中医,医术优劣自然是不好说的,但处理一般的小病和工伤还是可以的。这个被分到卫生室专门打针的人叫冯莉,关于她的身世,她的情况谁也不晓得,更不晓得她怎么会到这高寒山区的小地方当护士。只是她来卫生室上班后,卫生室突然火爆起来。卫生室平时就很热闹的,卫生室是我们聊大天,讲笑话,看热闹的好地方。那时看病不要钱,拿药不要钱。我们不想干活了,就跟班长讲一声脖子疼、嗓子痒、跑肚拉稀头疼发热的瞎话,然后就跑到卫生室,一泡就是一两个小时。班长问为啥去这么长时间,我们就说人多得要命,轮到谁也要这长时间。事实确实如此。这么多的偷工混时间的油子挤在一起,怎么会不挤呢?冯莉来了之后,中药房一下子就冷清起来,大家都不再找那个毛胡子朱医生把脉了,全去西医病室,给了药还不行,都要求打针,连最怕疼的周膘子也坚持要打针,说他这病不打针三天两天好不了,好不了就要开病假给他。
       卫生室热闹归热闹,但大家始终猜不清这个叫冯莉的来路、身份以及其他情况。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们知道了冯莉的情况。
       那天我们见到她时是在一个并不美好的环境更不美好的时段里,那时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刻,冯莉被一个人堵在厂礼堂前面的一条污水沟前,正被那人恶狠狠地斥骂。他们身边围了一大圈人,后面的人踮了脚尖也看不清前面的景象。大家看到冯莉脸上自一块、紫一块的,头发凌乱、汗水不断渗出,绞着手,十分屈辱十分无奈地听那人斥骂。那是个五十多岁将近六十左右的瘦小男人,这人瘦得出奇,比厂里的有名的“蓖麻秆”还瘦,他不仅瘦,还难看得不行,小小的尖尖的脑袋,头发稀疏,还露出一圈难看的白色来,那是常年戴帽戴出来的。此时那顶黄绿色的呢帽在他手里,他上下左右的挥舞着,那厚重的呢帽时刻都有可能掮到冯莉脸上。他皮肉松弛,一脸病容,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过分激动,身体簌簌地抖动,像光秃秃的树枝上的一片黄叶,随时可能会被风吹落。我们听不清他叽哩咕嘟的在讲什么,他的话是上海话加上本地方言,十分的难懂。冯莉,我们都叫她冯医生的漂亮女人也用上海话小声小气地对应,她一脸都是胆怯、惧怕、讨好、求饶的样子。上海话没有人翻译是不容易搞清的,真正的上海话和听外国人讲话几乎一样叫人一头雾水。但我们渐渐地还是从老头那上海话加方言的话里听懂了内容。他说冯莉是他的老婆,这是个不要脸的骚货,是个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腐化堕落的人。在115部队医院当护士时,就和人乱搞,下放到这里来的。来了这里还不认真改造,成天用她的脸蛋勾引人,破坏了工厂的工作秩序,使卫生室的工作不能正常开展,他今天就是来揭露她、教育她的。
       这个老头的话是很有杀伤力的,尽管他时喘时续、疙疙瘩瘩、用柔若游丝一般的声音讲话,但这样的话足以让人羞愧、让人无地自容的。这话就是在现在这样开放的时代,放在大街上说也是要命的。况且,他讲这话的时候,远处厂里的高音喇叭正在读一段语录,语录是锵铿有力、掷地有声的。我们看到冯莉的脸不是白而是青了,她眼睛迷蒙、混沌不清,脸色僵硬、身子发抖,她开头还用上海话阿拉阿拉地讲着,现在她完全失语了。老头的话是一双犀利而无情的手,在蓝天丽日、树影斑驳,人头攒动的环境下,一件一件地剥去了她的衣服,让她赤身裸体地站在众目睽睽的人群中。老头看见她羞惭无比、面无人色、快要崩溃的样子,心中涌出无比的快意和快感。这种快意和快感是做爱到达顶峰才会有的,老头没有这方面的体验,却通过当众羞辱达到了他的效果。
       老头转身走去,他似乎被陈年老醋浸泡过的麻耷耷的腰杆,无意中硬朗起来,哆哆嗦嗦的身子不再抖动,病态的脸上竟有了红润。多少年后,我想起这一幕,竞和太监李莲英结婚上床因没有性功能心里痛楚而骂人而掐人、咬人的情景几乎一样,我不由感到恶心、感到愤懑和怜悯。
       终于,我们渐渐地知道了冯莉的一切情况。冯莉的情况是由厂政治部的诸建生发表的。诸建生是从部队转业来的,这人是个小白脸,人清朗爽利,笔头子好,据说在部队就是吃笔杆饭的,现在厂里大的宣传材料几乎都出自他的手,很是红火的。他跟那天在广场旁边白杨树下痛斥冯莉的那个老头当过秘书,那老头也非等闲之辈,在军分区做过政治部主任的。诸建生算是他的老下级,作为老下级,监护老领导的爱人和随时报告她的行为,自然就成了他的职责,虽然这职责是他自己担当的。
       冯莉在上海大概也不是什么背景硬得很的。她是历史潮流中的一粒泡沫,随着知青下乡而下乡,下乡后遇到部队招兵,她成了万人羡慕的人,作为女兵进入部队。和大多数女兵的去向一样,她被分到部队医院当护士。这家部队的医院恰巧设在我们这个天高地远的偏僻地区,据说是从战略意义上设的。冯莉是上海人,尽管不是什么达官显宦的后代,但我们这地方和上海的差距简直不敢想象。这里四面是山,却突兀着不见一棵树,荒凉得怕人。这里的电灯是有权的一些机关单位才有的,小城的夜里,落寞、空寂的青石板路上,常见几家豁了门的屋里泄出一抹微弱的灯光,那是煤油灯的光线,摇摇曳曳的,像随时都会咽气的病人。屋里传来的是打草席的悉悉的声音。纺羊毛的嘤嘤嗡嗡的声音,路边捶打碎石的声音。由此,你可以想象这地方和上海的差别。
       寂寞、孤独、惆怅的冯莉很快就嫁人了,闪电似的速度。这里的一位首长,也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那位老头来医院住院治病,他的夫人前些年去世了,看上了冯莉,没有什么过程,甚至连当面示爱的过程都省略了,医院领导找她说话,她满腹屈辱,万分迷茫,一千个不答应。医院领导说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但这事就这样定了,这是纪律。我们不能让一个饱受战争伤害一身是伤的老同志没有温暖。
       婚后,冯莉才知道老头性无能,那时尽管老头也才五十岁左右。可他的身躯都被战争和疾病毁了。他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当然还有许多比哮喘更严重的
       病。冯莉最心烦的是他的哮喘病,他一哮喘,平时都是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眼珠翻白,随时都会背过气去。这是一架不知疲倦的时刻喘息的机器,整个家里都被他的哮喘声膨胀着、充斥着,整座房子都患上了哮喘病,无论丽日蓝天还是阴霾低伏,房屋都在喘息,冯莉被他的哮喘折磨得几乎要崩溃。冯莉是个爱美且健康而且听觉特别敏感的人,她爱音乐,爱听有如天籁的美好的乐声。可这哮喘不是天籁更不是美妙的音乐。
       使冯莉最难忍受最受折磨的是床上的事。老头尽管已经百孔千疮只是个丝瓜瓤子了,但壮心不已,忘却不了当年的神勇。但事实是很冷酷的,按当时的话来说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新婚那天晚上,冯莉尽管厌恶尽管委屈,但冯莉在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还是接受了现实。冯莉是上海长大的姑娘,虽不乏浪漫的情怀却更多务实的本质,她在无奈和悲伤中从好的方面来安慰自己,老头毕竟是有职有权的人,随了他可以得到提拔和重用,可以在复员后回到上海安排工作。上海,那叫她魂牵梦绕须臾不能忘怀的地方,那只要站在它的地上就能感受到的优越和任何地方都不能匹比的都市风情,那融入她的血液里的无法更改的浓浓软语和血浓于水的情结,使她无奈而又不情愿地接受了他。她甚至有些不地道地想到以后回到上海就跟老头离婚,重新开始自己崭新的生活。
       新婚之夜彻底粉碎了她的梦想,在席散人尽之后,在更衣沐浴之后,她悄悄地钻进完全是新的被褥里面,她像任何一个新娘一样用睡衣包紧自己,尽管她知道作为处女的最后一道防线无论如何也会被攻破。她是本能的极不情愿的无可奈何地作无谓而又无声的抵抗。老头来了,他疲惫、沧桑地坐在床上,他喝了,酒,这酒是他偷偷地藏在壁柜里趁冯莉睡下时喝的,是壮阳的酒,他不想让冯莉知道他喝了壮阳酒,在喝壮阳酒之前他喝了喜酒,这就消除了疑虑。他慢乔吞地到外面洗脸、擦身,慢吞吞地泡脚、洗脚,他是在等待壮阳酒发挥药效。等到他感到下腹有些热、有点感觉后,他才摸进房间来。
       老头毕竟是过来人,他有丰富的经验和持久的耐心,他把手伸到冯莉的脖子下面,心情愉悦地欣赏新娘瓷器一般细腻而又精致、精美、性感的脸庞,酝酿着情绪。他见新娘眼睛紧紧的闭着,长长的睫毛羽翅一样张着一动不动,他见她蜷缩着用睡衣把自己包裹成一个棕子,他不急于打开。他在心里说到时候你会像河蚌一样自己打开的,你那深处的颤动的嫩肉,会像吸盘一样蠕动的,他把头伸过去吻她,她把头扭过去了。老头也不恼,他吻去她脸上的冰冷的泪滴,把手伸进她的睡衣里,他熟练地握住丰满、温热、充满弹性的乳房,他轻轻地捏住饱满的像葡萄一样的乳头,轻轻地熟练地捏、揉,旋转、轻捻,忽急忽缓,忽柔忽重,像一个指法精确的针灸手。也像一位技法精湛的钢琴师,冯莉就是在他这熟练、轻柔的揉、摸、捏、捻中渐渐苏醒了性意识。她本能地抗拒着,她扭动着身子,把背转过去。但无论她怎么扭动都无济于事,老头把她压得紧紧的,老头甚至把一只手伸到她的下边来了,老头用同样的技法同时轻重缓急的用力。冯莉开始是本能地抵抗,渐渐地,她全身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使她全身发烫、血流加快,浑身颤栗,渐渐地,她简直难以自抑,觉得自己快熔化了、快崩溃了。不知不觉间,她停止了扭动。她打开了自己,热切地渴望着那一刻的到来。老头心满意足地笑了,笑里藏着征服了一匹桀骜不驯的战马的快感,他踌躇满志的跨上这匹已经驯服了的战马,但一切都是既定的结果,无论他怎样折腾。
       愤怒而失望到极点的冯莉一下把他掀了下去,她伤心到极点,沮丧到极点,失落到极点,她无声地流着眼泪,她预感到以后的痛苦而又无聊的日子,被人贱卖而又被锁定的痛苦,病毒一样慢慢吞噬她青春、活力、生命的最终结局。她小声地泣着,继而是无法控制的失声痛哭,哭声尖锐而凄厉,哭声凄凉而痛楚,哭声幽怨而绝望。
       老头也在流泪,他的流泪是另外一种内容,他的沮丧和绝望不比她差,他用拳头捶打着瘦骨嶙峋的胸膛,那空阔的嘭嘭的声音,使人想起大漠、黄沙、落日、残霞。
       在漠漠的漫长的日子里,该发生和不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健康、漂亮、青春四溢的冯莉,和一个生病住院的小战士好上了。事情发生很突然很出人意料,细细想来,也是在必然之中。冯莉和那个小伙子在值班室被人捉到了,当时什么情景是可想而知的。小伙子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复员回家去了。那是个从农村出来的小伙子,精明、干练、积极、向上,本该有个好前程的,这下就只有去与黄天厚土较量去了。冯莉呢?则被下放到我们在的这家工厂了。
       冯莉自老头来到厂里臭骂之后,越发孤独、越发寂寞。每天吃饭,她总是在众人都吃完,空旷的食堂里已经没人的时候,才匆匆去打饭,而这时已经没有热饭热汤了,有的时候甚至饭也没有了。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低着头,飞速地逃回她的宿舍,再也不见出来。但我们偶尔也会见到她,见她到厂里的小卖部买点干得像石头、沙子多得硌人的红糖沙糕。她不与任何人打招呼,风一样掠来,风一样消失。那时厂里对于她的绯闻已传得沸沸扬扬,一些人嗤之以鼻,吃不到葡萄就拼命地说葡萄酸,哼,还以为啥好东西,一块臭腌肉,臭烘烘的还惹这么多苍蝇飞来扑去。有人说这人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一身骚得冒火,你瞧她那胸脯挺这样高,专门招惹人去摸,你看她那屁股,故意把裤子改小了,圆滚滚的像篮球。这人瘾足得很,一天没人操就不好过。那年头,是左得很的年头,冯莉的做派和风流轶事,不是特别招眼吗?说的人说归说,眼里的那股馋劲,那股邪火,掩也掩不住。更多的人则是沉默,他们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一种美好的东西被毁坏的情绪,一种似乎有所期待而又有所失落、失望的情绪。但他们不说什么,他们因复杂的情绪而失去了评说什么的心情。
       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和周膘子闲着无事,就到厂区后面的那片空地去瞎逛。我们的厂区是在一个荒冈子上,阔大无比。里面有成排的高大的白杨,有没膝的深草,有一洼水泊,甚至还有几座荒堆。这里最美的景观是成片成片的波斯菊,这种名字很洋的花,其实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野花。它是单瓣的,五片单瓣的花片形成个圆,单朵的花并不算好看,但连成片连成海洋一样就非常的美,非常的震撼人了。这种花颜色是粉白的、粉红的,以粉红居多,无数的花朵组成浩淼的花的海洋,花枝高大得及膝,花朵热烈奔放,有风吹来,花的海洋就像海浪一样高低起伏,一浪接一浪,把人浸润其中。美得人的心无限的激扬。
       周膘子是企图去打斑鸠至少也是去打乌鸦的,他提了一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气枪。我无意于伤害生灵,但也想在这个美丽得叫人伤感的傍晚去看看秋天野花的壮观和婀娜。
       绚丽的夕阳将金色抹在白杨树上,大片的野草和漫漶成海洋的波斯菊上的金色的光芒收敛起来、喧嚣、热烈、绚烂过后是亘古的寂静是清澈至极的安宁,是使人心尖震颤的空明,此刻的天空,绚丽的晚
       霞消失殆尽,澄静空明得连一丝一缕的云霞都没有,微蓝的天空洁静,幽远而又空渺,美得人心里没有依托、美得人心里想流泪。这时,绚丽而热烈的波斯菊也安谧地静伏着,这时,一个人走人我们的眼帘,这个修长、丰腴的人忧伤地走着,步履琐碎,她缓缓地走来,走到波斯菊的中间,一下子,她就变得格外的绚丽、格外的动人了。她因心情和处境而穿的素色的衣服,在热烈、绚丽的波斯菊的衬托下,反而更加突出,更加优雅。她摘了一朵花凑近鼻子嗅着,我感到那花儿陶醉的点头,她脚下成片的波斯菊,颤栗似的摇曳开来,从她的脚面开始,一波接一波的,一浪接一浪的喧动起来。我被这动与静,素雅与热烈,忧郁与热情的情景感动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令我难以忘怀的画面,周膘子从粗壮的白杨树后转过来,手上提着一只血淋淋的斑鸠,他也被这美镇住了。他的眼珠午鼓起来,阔大的嘴张开,一串清口水不自觉地流下来。周膘子始终是周膘子,他看的是整个美好的背景下的冯莉的身体,有风吹过,冯莉像受了伤的野兔,嗅觉灵敏,似乎捕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她抬起头,见到远处的杨树下的我们,她转过身踽踽地走开了,走时还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那片在澄明宁静的天空下美得令人心颤的波斯菊。
       周膘子说她还会不会来这里?如果她来,我们天天来守护在这里。
       三
       工厂的生活是极其枯燥、极其无聊的,尤其是在我们所处的那个年代,尤其是我们上班的车间。
       那时候,无书可看,几乎所有的书都禁掉了。那时候,别说电视没有,连电影也就是那么几部老得掉牙的战斗片,偶尔有业余宣传队来演出,跳的总是那么几个舞,唱的总是那么几首歌,伸胳膊踢腿的,也叫我们欣喜不已。其实,我们对那些节目并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看人,尤其是看女演员。这些演员都是从附近各个厂抽去的,无非是人漂亮一点、靓丽一点。但对于我们来说,别说她们还要穿上藏族服装跳《洗衣歌》,别说她们还要穿上军装跳《万泉河水清又清》,即使是她们啥演出服装也不穿,穿工作服,也会把我们这帮光棍眼光钩住,像长刺的荆棘,扯也扯不掉,甩也甩不脱。
       真的,那时候我们饥渴得不行,我们在钢铁的荒漠里压抑着青春,在坚硬、冰凉、粗糙、灰色的环境里渴望着激情,我们渴望着接近女人、了解女人,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得不到。很多时候,我们很下流,尽说些下流话解馋。但我们对女人一无所知。那时候结过婚的工人很自豪的一句话就是,你连×生在前头后头、横的直的你都认不得,你还跟老子较啥劲。这句话一说,我们这帮青工就傻了眼,就自认服输了。正因为这样,我们不愿看穿演出服装的女演员,更喜欢看她们穿平时的衣服。当她们三三两两地到食堂吃饭时,我们的眼光都直了,能当演员的女人总要漂亮些,总要丰满性感些,她们的穿着也总要特殊一些。在厂里,为数不多的女工总穿工装,油渍渍的宽大的工装把她们的性别都模糊了。而这些演员呢,则穿着红的、白的、绿的或者其他颜色的毛衣,穿收束了裤脚的裤子,这样她们的身材就出来了,这样她们就胸部高耸、臀部浑圆,腰身纤细、身材修长了。这个时候食堂的人眼睛都是火辣辣的,都钢筋一样笔直朝那些惹人遐想的部位穿刺。这时大家都希望打饭的队排得越长越好。如果有谁讨好,将前面的位置让给她们,这样就会遭来大家的忌恨、嘲讽和打击。
       在这漫长、灰色、单调而又无聊的日子里,冯莉竟要下放到我们车间来了。她被下放的原因是不言自喻的。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我们的车间,是这家工厂条件最恶劣的车间——铸工车间。没有去过工广的人很难想象铸工车间是什么样子。铸工车间是生产粗坯的车间,用时尚的话说是坚强、坚硬、力度,用我的话说是坚硬、冰冷、灰色、冷酷、缺少人性。真的,我们的铸工车间在厂里的后排,是一座很高、很长,光线晦暗,到处是沙(铸坯用的),到处是黑大傻粗、模样丑陋的铸铁毛坯的车间。这个车间全是男性,个个黑不溜秋,肌肉发达,目光呆滞。这里看不到蓝天,看不到青草看不到有生气有生命的东西,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灰蒙蒙的沙尘和钢铁的气味。我们车间的工人连粮食也远远超过其他车间,定量45斤,有的炉前工定量50斤。不少人饭量惊人,连50斤都不够吃,你想想他们的工作强度有多大?
       冯莉来的那天早晨,我们正在灰蒙蒙的钢铁堆里干活,冯莉的出现,简直是连云不开、阴雨霏霏的天气里突然出现一抹晨曦,简直就是绵绵不绝干渴异常的沙漠里流进的一脉清泉,简直是眼睛莹莹、瘦骨嶙峋的狼群里突然出现的一只绵羊。我相信,尽管对待她的态度各种各样的都有,但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只是有的不加避视,眼光带钩。有的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只有我师傅马大力继续弯腰干活,连眼睛都没抬起一下。他见我眼珠不错地看人,他朝我屁股上打了一大巴掌,说没出息、干活。他还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带冯莉来车间的是厂政治部的干事诸建生,诸建生像押个俘虏似的走在后面,他衣着整洁,脸色严峻,他将冯莉交给我们的车间主任,对车间主任说了一通话,从他严肃、冷漠的脸色,大体上猜得出他的讲话内容。
       我们看见冯莉消失在车间主任的办公室里,过了一些时候,主任从办公室出来了,大家眼巴巴的见不到冯莉,以为主任让她在办公室反省什么的。但过一会儿,冯莉出来了,冯莉穿上了一套蓝色的工装,这种工装穿在她身上实在别扭,工装又大又肥,是很厚很硬的劳动布做的。她的身材她的曲线全部被宽大的工装掩没了,她像个木偶似的迈着机械的步子,被车间主任领到我师傅这里来。主任说马师傅,冯莉就交给你了。你是老工人,要严格地管她、教她。冯莉像个犯了错误的学生,怯生生地站在师傅面前。她的脸自得可怕,眼里流露出畏惧、恐慌,但还掺杂着冷漠、委屈、不服和桀骜不驯。
       我师傅马大力是个身材很高却很瘦削的人,他是大饥饿年代从河北跑过来的,力大无比、饭量大得惊人。休息的时候,工人们爱在车间外面的草地上摔跤、扭扁担,扭扁担三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摔跤更是几个人都不能近身,眨眼工夫他就将对手像撂白菜一样撂倒在地上。他力气大、饭量大,技术也是很好的。他是铸模工,铸模工就是把细细的沙子铸成坯胎模样,铁水一浇,就成笨重、粗糙的坯胎了。这是个力气活又是个技术活,尤其是抬铁水浇铸时,力气不够,铁水会把人压扁的。冯莉的到来,我师傅似乎没有人站在他后边,他继续干他的活。冯莉脸色发白。怯怯地站着,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马师傅,我向你报到,请你安排工作。我师傅眼也不抬,说你能干啥?技术活你不会,粗重活你干不了,你还是去找车间主任分配。冯莉一听我师傅这话,脸更白了,身上似乎还颤抖起来,眼泪也几乎快流出来了,她说你刚才不是同意接受了么?我师傅说你听见我接受了?我话都没讲一声。冯莉的眼泪掉下来了,我以为她会失声痛哭,谁知她把眼泪一抹,说找就找,又不是我自己来找你的。说完噔噔地走了。
       
       我觉得师傅做得太过分了,冯莉不过是个弱女子,纵然她作风有问题,也不能这样对待人家。但这话我不敢讲,他是很严厉的人,平时就闷着头干活,但话一出口,就噎得你倒出气。
       过了一会儿,车间主任来了。主任说马师傅,你不是已经答应接受了吗?怎么又反悔了?我师傅说你听见我答应了吗?这个人我不要,不要说她干不了啥活,就凭她那骚劲儿,我这里不是成了块臭肉,绿头苍蝇全部赶了来,我还干不干活?我师傅这话是冲着车间里到处闪烁的饿狼似的绿莹莹的眼光而说的。主任说我晓得这帮馋鬼的德性,你作风正人品好,派给你最合适。马师傅。看在我俩多年的交情上,你就不要为难我了,你把这事当成帮我的忙行不行?话说到这分儿上,我师傅就不得不同意了,他是个服软不服硬,最讲感情的人。
       师傅分给冯莉的活是筛沙子,这是个最简单又轻松的活了。说是轻松,其实一点也不轻松,拿着大铁铲,把沙子扬到钢丝绑成的架子上,是要一把子力气的。冯莉是上海人,又长期在医院里当护士,提针筒的手哪提得动这沉甸甸的铁家伙?她才没铲几下,就累得胸脯起伏,气喘吁吁了。但她咬着牙,狠命地铲沙子,开始几下还行,没铲几下,她的手就酸了,就麻了,铲起半铲子沙,才抬起来,就掉下一小半了。她似乎在跟自己赌气,咬着牙把腮帮子都要撑破了,但身子晃动,哆哆嗦嗦,扬也扬不起来了。我用眼看看师傅,小声说她实在不行了,我去帮帮她吧,师傅说做你的事,不要瞎操心。过了一会儿,师傅说我去金工车间看看坯件,不要偷懒啊。师傅一走,我忙着来接冯莉的铁铲,冯莉不让,我说不要和自己赌气了,身体是自己的,累坏了自己吃亏。这年头,得自己爱惜自己。我刚接过她手里的铁铲铲了几下,周膘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了,周膘子一把抢过铁铲,说你细胳膊细腿的,铲得像驴撤尿,让我表演给你看。周膘子抢过我手里的铁铲,刷刷地铲起来。你别说,周膘子这蛮牛就是有一身好力气,铁铲在他手里纸片样轻。他一边铲一边不忘贼眼溜溜地看冯莉,他说冯姐铲沙得这样铲,两只脚要叉开着,站好桩子,重抬轻放。他把那个叉字读得很暖昧。冯莉木木地站着,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周膘子正干得起劲,我师傅回来了。我师傅说周膘子你来这里干啥?你不好好上班饿狗样乱窜,快滚回去。周膘子是很横的,但他怵我师傅。周膘子这时觉得脸上挂不下来,说马师傅,我来这里是做好事,人家一个女同志才来不是有个适应过程嘛?我帮帮忙咋了?我师傅也不说话,他站起来,扭着周膘子的脖领子就一下把他推出去了,周膘子趔趔趄趄,差点跌了一跤。周膘子转过头,恼羞成怒,说马大力,你不要凭力气大欺负人。你等着,我跟你没完。我师傅说量你虾子无血,我等着,师傅看了看那堆沙子,似乎忘了什么的,说杨得才这杂种,还不把我的工具送来,说着又走了。
       我知道师傅的用意,铸模急需沙子,但心里不忍让冯莉再受折磨。以前筛沙子都是我的活,他借故走了。我学着周膘子的口气,说冯姐,我师傅就这脾气,人直心肠好。他是让我帮你呢,说着我接过她手里的铁铲,嗖嗖地铲起来。真的,那天我铲沙子铲得又快又均匀,铲子画着优美的弧线,仿佛夜空中流星划出的线谱。平时我是很腻歪干这活的,今天都干得很是惬意,沉重的铲子仿佛是钢琴上的琴键,我把它弹奏得又轻灵又明快。
       这样连续干了几天,我师傅都是在冯莉大汗淋漓、身子摇晃的时候借口走开。他一走,我又忙着接过冯莉的铲子干起来,冯莉很感谢我,她一会儿掏出雪白的毛巾递给我,一会儿又为我的搪瓷缸里续上水。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她站在一旁呆呆地看我干活,等我停住铁铲休息的时候,她说我可以叫你小弟吗?我有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大,现在也下乡当知青去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农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得了农村的生活。她柔柔地看着我,我心里想这女人还是有良心的,她现在的名声不好,下放到最艰苦的车间劳动,还忘不了自己的亲人。说真的,对于她我是既同情又憎恶的。我跟周膘子他们不同,周膘子他们是性饥渴者。在这灰色、坚硬、冰冷的钢铁堆里,在这到处像竖着的电线杆子的男人堆里,他们见谁爱谁,见谁渴望谁,只要是女人就行。何况冯莉还是一个操着普通话、美丽丰腴的女人,何况冯莉还是一个作风不正派的女人。在他们的想象里,冯莉和一个年轻的男人有染,似乎就会和谁都有一腿,只要你功夫下得足。至少周膘子就是这样想的,那天晚上我俩去厂里的澡堂子洗澡,洗着洗着他的那玩意儿就翘起来了。他说孙平,你狗日哪世修来的福,天天可以看着冯莉。你看见她的大奶奶了吗?又白又大的奶真馋人呀。周膘子说这话时,眼里迷迷蒙蒙的,似乎沉浸在一种幻觉里了。他的清口水还没有遮拦地流下来,叫人真恶心。我说不要再放屁了,人家穿着厚厚的劳保服,鬼才看得见。再说只有你才一天色迷迷的盯着,他说看不见可以想象呀,劳动服再厚,那地方还不是凸着的呀。你敢说你不想看?他这样一说,我觉得下边也不自觉地硬起来,我满心羞愧,忙蹲下身子,把身子埋伏在水里。那年头,我们什么都不懂又渴望着知道什么。连男女的身体结构都搞不清,但青春期还是如期而至了。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突然醒了,我是被一种胀热的压迫感弄醒的,我感到身体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像梦魇一样的缠着我,挥也挥不开。让人很难受。就像地下的熔岩,四处奔窜,找不到突破口。我听到对面的床上,发出一种声音,像老鼠在啃食什么,我们这宿舍里老鼠是很多的,常常将我们的纸箱什么的啃得粉碎。我打开电灯,看见周膘子双腿屈着,把被子顶成山丘,他像打摆子一样哆嗦着。灯一亮,他睁开眼,脸色潮红。我说你病了吗?发高烧了?要不要去看看。周膘子突然吼起来,看个干鸡巴,谁叫你开灯的?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周膘子蛮横惯了,总是欺负着我。我也来了气,说开灯咋啦?哪个规定不准开灯的?我是看你病了,关心你你还骂我,你还是不是人?周膘子说哪个球二哥要你关心?我睡我的觉,你吵个卵。你说我不是人?老子咋个不是人?今晚你说不清楚老子不饶你。周膘子那晚不知中了什么邪,气这么大,这么不近人情。我刚还了一句什么,他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下来,把我从床上扯下来就打。我满心委屈,一肚子是火,也不管不顾地和他打起来。恰巧那天是星期天,整栋楼里没有人。我俩在地下滚过来滚过去,一会儿你骑在我身上,一会儿我骑在你身上,一会儿你揪住我的头发,一会儿我咬住你的肩。那天我也是中了邪,从来没有过的神勇,从来没有过的蛮力,觉得一身都是劲,我都找不到地方释放。我俩打个半天,直到两人都累得像狗一样趴在地下,呼哧呼哧喘气。
       和周膘子打了一架,我反而感到满身的轻松和舒坦,尽管身上紫一块、青一块,尽管伤口火辣辣的疼,但我还是很快地睡过去了。睡了一阵,我又被一阵压抑的哭声弄醒,这哭声压抑而低沉,伤心而无奈,像被凌辱了的妇人的声音。懵懵懂懂中我终于听清是周膘子的声音。我简直不明白这杂种为什么哭?
       这杂种是个很粗野很霸道的人,那次一块钢坯砸在他的脚上,把他的脚背砸得变型都没哭。
       我不愿和他说话,但在他压抑、伤感的哭声里,我还是渐渐地感到心酸,我情不自禁地流了眼泪,那一刻,我不明白我在想什么,大脑里一片空白。总之,是一种很沉闷、很苦涩、很烦恼的伤感。
       第二天,周膘子掀被子的时候,我看到了他床上地图似的斑点。
       那天,师傅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提了一把新的洋铲。他说拿着。冯莉去接,他却递给了我,冯莉的脸腾地红起来,继而又退潮似的去了红,浮一脸白。我知道师傅的性格,他不直接拿给冯莉,他是咋想的?鬼知道。我转身拿给冯莉,说这是师傅特意为你做的呢。确实,这是一把小巧、精致、漂亮的铲子,是任何地方都买不到的。铁铲的铲头,只有原来那把的一半大,薄薄的、刃口利利的,磨得锃光瓦亮,闪着阵阵凛冽的寒光。这是师傅请人用不锈钢打的。窗外的阳光照进来,铁铲上跳跃着一朵一朵的火花,跳跃着一个一个光芒四射的小太阳,铁铲不再寒冷,铁铲温暖、灼热、直逼人心。冯莉的眼泪,不知不觉溅落在铁铲上,无数朵火花中,又增添了新的火花。
       我从冯莉手中接过铁铲,铁铲的柄是殷红的透着血色的枣木,师傅用细沙布、用玻璃片将它刮得圆浑而温润,提在手里,手心很熨帖,很舒服,这哪里是铲子,简直是艺术品。铲子小而精致,冯莉用它铲沙,身子不再趔趄,动作变得优美而从容。
       但这也带来问题,这么小的铲子根本完不成规定的定量。我们每天铸模需要的沙量是很多的。师傅发现沙不够用,他脸色铁青,把手里做模的铲刀啪的丢在我脚下,他不骂冯莉,骂我。他说怎么搞的,这点沙还不够屙尿搅泥。模做不好你来做?说完气哼哼地出去了。
       冯莉的脸又涨红了,又变白了,她眼里噙着泪,很委屈的样子。她把手里的那把小巧精致的铁铲丢了,抓起那把大铁铲,玩命样铲沙。但赌气归赌气,玩命归玩命,她始终是柔软女人,没几下就累得呼呼喘气,脚步也站不稳了,东倒西歪不是人铲沙是沙铲人,当她把身子趴在铲把上压沙、抬沙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她裤脚下淌下了一股血,我惊得叫了一声,冯姐,你受伤了,冯莉低头一看脚下的血,她的脸更红了,冷汗一层层渗出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伏在膝盖上,嘤嘤地哭起来。我慌了,想把她拽起来,背她到卫生室去包扎,她却怎么也不起来,她说小弟,我不是伤,我来月经了。月经,我朦朦胧胧知道月经是女人会遭遇的事,没想到会是这种样子,我的脸绯红,心里狂跳不止。我说不管是啥,还是到卫生室去看一下吧。她哭着说不用看的,只要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强行把她拽起来,我要背她,她说小弟,不用背,我身子脏,名声也脏。你一背我,就枉担污名了。我确实不敢背她,那一刻我是在冲动状态下说的。我要真背她了,我的耳根还会清净么?我身上的粪便,不把人熏死。
       像押解似的,我把她送出了车间,送她到她的宿舍门口,冯莉让我进去坐,我犹豫了一下。她马上理解了我,说小弟,我真是把你当弟弟来看的。你还是回去吧。如果马师傅问你就说我病了,他要责怪他责怪好了,他要骂他骂好了,横竖我也是这个样子了。我还要活,还要回上海见我的爸爸、妈妈,见我的弟弟。说着她又哭起来了。我被她哭得心里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很快地转回身,飞快地跑回车间去了。
       到了车间,我师傅正发火呢,他用他的大头翻帮皮鞋这里踢一脚,那里踢一脚,把工具踢得满天飞。周膘子在不远处眨眼睛,一脸的坏笑,等着瞧我的好戏。师傅问我你死到哪里去了?冯莉呢?咋个她不在你也不在了?你给老子好好的说,你们去什么地方、干什么事去了?我早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你小小年纪就五迷三道不学好。我从来没听见师傅这么说我,他平时严厉归严厉,但心眼好,教你做人做事,不会这样恶语伤人。我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觉得师傅用下流的想法来想我,还用下流的语言训斥我。侮辱我。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说师傅,请你放尊重点,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你要说不清楚,我也饶不了你。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用这样的语言来说话,我气懵了,就不顾一切地说出来了,果然,师傅被激怒了,他说你说啥?你不饶我了?你是地下打雷没得天了。说着他就伸手打了我一大嘴巴,我师傅的力气是全厂都晓得的,他那一大嘴巴,打得我差点跌在地上,我只觉脑袋嗡的一响,满眼的星星。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了。师傅愣了一下,他的手伸着缩不回来。但他僵立着,不愿去拉我。这时车间里围上来的人见不惯了,说马师傅,打徒弟不能这样打呀,这是新社会了。旧社会也不能下死打呀。我师傅的手缩回来了,怕冷似的抖着,他眼里尽是愧疚的光。但他嘴仍硬着,我不管新社会旧社会,不学好就要打。这时有人看见了沙堆前水泥地上的那摊血,尖叫起来,血,这里有摊血。大家围过去看,我不理他,我把眼泪硬硬的顶回去。犟着头。他说问你呢?你说这是什么血?怎么会有血呢?师傅搂开我的裤管看,看了没有什么地方受伤,也不管我愿不愿意,生生地扯开我的衣服,前胸看看、后背摸摸,伸出手来,千干燥燥的。我看他着急的样子,心疼的样子,才说是冯莉的血。他说她受伤了?人呢?给送医务室了?这时我极不愿讲她来月经的事,我讲了,人家会问我你怎么晓得她来月经了?那年头,这也是忌讳的。况且,我一个小伙子,咋晓得女人月经的事呢?我师傅急得手又扬起来了,但手到一半就再也伸不出去了。他嘿地把手捏成拳,朝自己脑袋上狠狠地打了两拳。他说你讲呀,到底咋回事?这时,一个老工人才说女人嘛,怕是来月经了。师傅无力地蹲下去,不断地用拳头打自己,说我错怪你了,小子,你打师傅吧。
       那天,我的半边脸肿得像馒头,一只眼细得像脚上开的裂。晚饭时,我饭也吃不下去,喝了几口汤,就回宿舍了。周膘子不在宿舍,这杂种造了谣就跑了躲起来了,他怕见人。我一下就倒在床上,准备蒙头大睡。头一挨枕,看见用木板钉的桌上放着一盒沙糕,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沙糕是用一张暗绿色的手巾包着的,我一看就是周膘子的,我气不打一处来,不顾疼痛,爬起来,把沙糕丢在地上,用脚踩得粉碎,还不解恨,又将那杯水倒在他的床上。
       躺在床上,我眼里老是晃动着那盒沙糕,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那年头,沙糕是稀罕物儿,我们一个月才十块的工资,沙糕要八角一盒。我们经常绿眼莹莹地盯着小卖部的柜台,舍不得买一盒来慰问自己。有一次周膘子到钳工车间去玩,钳工车间的人在赌沙糕,只要谁骑自行车在钳桌上转一圈,沙糕就归谁。热热闹闹的赌了半天没一个人敢上去骑,大家正为没谁敢上而着急,周膘子就上钳桌了,才骑上自行车,人还没回过神来,他就连人带车摔下来了。周膘子人胖,跌得实在,牙齿也跌落两个,终于得到那盒沙糕。这家伙把沙糕藏在被里,老鼠偷食样独享。今天,他去买了一盒来慰问我。我对他告密泼污水的事就不那么恨了。
       我刚要睡着,师傅就进来了,师傅的大翻帮皮鞋
       把楼踩得吱吱响。他打开灯,站在我的床头,我闭着眼装睡善不理他。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把手伸到我发肿的脸上摸了一会儿,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他把我的被角掖好,放下手里的东西,自言自语地说周膘子呢,小狗日溜哪了,看老子不揍他。说着就走了。师傅一走,我睁眼看桌上,又是一盒沙糕,还有两袋红糖,还有几小袋西药,水也给我续上了。我的心热了,眼也热了,一股难言的情绪袭过心头。
       我师傅那晚从我这里出来后,又去车间了。他想自己去筛沙。沙是天天要用的啊。他走到铸工车间门口,看见我们的工作点上灯是亮的,他看见有人在赤着膊筛沙,一铲接一铲地铲着,劲大力蛮,虎虎生风。是周膘子,师傅不知说什么好,不知做什么好,他沉思了一会儿,默默地走了。
       四
       打那以后,师傅就允许我帮冯莉筛沙了。冯莉用她的那把小钢铲,竭尽全力地铲,尽管铲得很少,她还是毫不吝惜力气的铲。她的手打满了泡,铲一下嘴就不由自主的龇一下。看见她疼痛的样子,我铲得更加飞快更加卖力。冯莉感激地看着我,她说小弟慢着点,不要把人累伤了,你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她这样一说,我铲得更加带劲。连累她也只得更加起劲地铲。
       我们提前完成了任务。铲完沙,师傅让我继续当他的下手做模坯。冯莉帮不上什么忙,就是递工具,也常常递错。师傅是个急性子人,一递错他就顺手丢下,弄得冯莉很尴尬。冯莉闲着不是滋味,就将师傅和我用的毛巾、手套搜去洗。我们的脏毛巾一大堆,每天要用它擦净模具上的油。冯莉是护士出身,她把毛巾洗得花样的,可一揩就污糟了。师傅说你把机油洗掉就行了,又不是卫生室。冯莉我行我素,仍然像洗医用毛巾样尽力。她后来连我和师傅的上衣也洗了,那是我们下班吃饭时她偷偷洗的。师傅看了不言声,他把衣服顺手丢在油腻腻的模具下,干干净净的衣服立即渍了油迹。冯莉的脸一下子白了,眼里的泪也涌现出来。
       那段时间小白脸诸建生常常来,他一来就问冯莉呢?怎么不在班上?我师傅说洗毛巾去了。他说她不是来洗毛巾的,是来劳动改造的。我师傅说洗毛巾不是劳动?这堆沙是你筛的?诸建生指着那把小钢铲说马师傅,这是谁的?怎么用这种小孩玩具来铲沙?我师傅说我的,咋啦?没啥,我是随便问问。马师傅,冯莉是犯了作风问题来改造的,你可要监督好让她好好劳动。我师傅说你不需要劳动改造?你一天待在办公室把脸都憋成小白脸了。来来来,今天我先改造你。说着就将那把大铁铲塞在他的手里。诸建生连连后退,说马师傅别开玩笑,别开玩笑,我还有工作呢。说着贼慌慌逃走了。我师傅马大力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笑,一嘴白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我师傅很少笑,我受了他的感染,也跟着笑起来。晦暗的车间里,一抹阳光探照灯一样射进来,师傅的脸上像镀了金一样发光。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有喜有忧,有晴有阴的过下去。突然,厂里沸沸扬扬的传着一条令人愤怒的消息,说是在厂宿舍区的公厕里,有人溜下粪槽,偷看女人的屁股。我们这个厂只有钳工车间、金工车间有为数不多的女工。她们说她们傍黑去厕所解手,看见便坑下面有人。她们都吓得裤子没提上就跑出来了。开始是钳工车间的大李讲的,大李是个身高体壮的婆娘,嗓门大,说话没遮拦。她说啥杂种这样没道理,跑到厕所里看老娘的×,你没见过这玩意儿还没见过老母猪的。她一说把大家都逗乐了,工厂的老工人爱开荤玩笑,就说大李呀,想不到你的玩意儿和老母猪一样。这憨杂种也太蠢,与其到臭烘烘的厕所看你的玩意儿,不如到乡下看老母猪实惠。大李泼辣,揪住说话的人就招呼姊妹们动手,把那人掀在地下,拿奶喷在他脸上,还要脱他的裤子。直到这人不断告饶,老娘们儿才放了他。
       闹归闹,但这消息还是震动和激怒了全厂的人。那年头,大家纯洁得像清晨草尖的露,晶莹透明的,这等下作的事,是很丢工人阶级的脸的。厂里也重视起这件事来,责成政治处必须尽快破案,拿到这个人必须严惩不贷。厂保卫科设在政治处,直归小白脸诸建生管。那些日子,诸建生带着保卫科的几个人,像狗样伸着鼻子四处嗅,像狼样昼伏夜出,可那个人却狡猾得很,再也没露面,弄得诸建生和几个保卫科的人耷拉着皮毛,没精打采的。
       时间长了,厂里的议论渐渐平息,风声也不再紧。大家忙着干活,忙着下班后琐琐碎碎的日子,谁也不再关心这事。
       那天,天已挨黑。冯莉提了把电筒,胆战心惊地到公厕解手。那时已是晚秋天气,我们这高原坝子一到晚上就冷得不行,大家都蜷缩在屋里不出来。冯莉是个爱卫生的人,她不会像一些工人用痰盂屙了早上来倒,她实在憋不住,就战战兢兢来到厕所。厕所只有一盏要死不活的灯,晕晕乎乎的照着。她刚把裤子解开,刚把丰美健硕的臀部露出,就听到下面深可没人的粪槽里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她紧张得屙也屙不出来,但她毕竟在部队医院待过,伤的死的人也见过,就显得镇静些。她把手电筒拿出来,朝下面一照,啊,冯莉叫了一声,连忙提上裤子,羞愧惊慌的逃出来。下面的人比她更紧张,那人不顾一切地趟过粪水,从后边的露天粪口爬上来逃跑了。
       那晚,冯莉怎么也睡不着。她又惊恐又羞愧又难过,她已看清,那人是周膘子,这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她一会儿愤怒,恼恨这人太无耻太下流。从她到这家工厂时,她就注意到这人随时在用热辣辣、色迷迷的眼光看她,看她身上的突出部位,看得子弹射击人体一样的深入。他还随时找机会来她身边,当然都是趁马大力师傅不在的时候。一会儿要帮着做这,一会儿要帮着做那,热情得不得了。据小道消息讲,他夜里还悄悄地来帮她铲过沙呢,当时也有一些感动,想不到这年轻人竟是这样不学好,做出这样的龌龊事。另一方面,冯莉又有些同情他,理解他,她是学医的,知道在这钢铁围成,男人成堆的地方,有很多的性苦闷。就是成了家的男人,老婆也多数在外地,人就圈在四面围墙里,看到女人特别来戏,更别说周膘子这样壮得像牛样的青工。在禁欲时代,他们连一般的性知识都不知道,连人的生理构造都不知道,所以做出了肮脏下流的事。冯莉既恼且恨又有些同情有些怜悯的想着这些事,渐渐睡着了。谁知,周膘子却被逮着了。
       那些日子,厂里正为抓不到偷窥的人而对诸建生不满。诸建生带着厂保卫科的几个人折腾了许多日子一无所获。他是不甘心就这样让这人逃脱,以后他虽然独自去守候了好几次,也没见人,那人神秘地蒸发了。
       那天晚上诸建生转悠着转悠着就转到了冯莉宿舍的外边,诸建生对冯莉早就馋涎欲滴,可是碍于老领导的面,更因为冯莉向来对他无好感,从来不正眼看他而缺少接近的机会。他在冯莉的宿舍外张头探脑地看着,心想冯莉这时在干什么呢?窗子亮着,可厚厚的窗帘却使他啥也看不见。他幻想着冯莉也许在洗澡,他听见了水的哗哗声,他大脑里全是冯莉赤裸着身子的画面:冯莉雪白的充满弹性的皮肤,高耸浑圆、颤颤巍巍的双乳,平坦的小腰,陡然隆起的臀部,臀部是浑圆结实微微上翘的,腹部下面那片神秘
       的水草丰富的三角地,以及修长丰腴的双腿。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摸到那双湿漉漉的温暖柔软滑腻的双乳,顺着双乳摸下去,摸下去,他感到自己咽头发紧,清口水不断涌出,下面也硬邦邦地兀立,还流下了黏黏糊糊的东西。正当他在遐想中,他看到冯莉开门、关门、急冲冲奔厕所去了。他尾随了去,站在一棵树后继续他的遐想,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冯莉的尖叫声,听到了冯莉奔跑的脚步声。同时,他还看到了一个黑影狂窜,他突然暴发了激情,顺着黑影的方向追随着去。那个黑影跑到厂区外面的一条小河边,脱了衣服,用冰凉的河水洗身。
       诸建生是当过兵的,周膘子当场被拿下,人证(衣服、鞋子)俱在。周膘子无话可说、浑身发抖,耷拉着脑袋,被诸建生乖乖地押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全厂的人都知道了这事,都兴奋莫名,聚在一起议论这事。几个被偷窥过的中年女子,冲到厂保卫科,各人手提鞋子,她们要用鞋底把周膘子的脸打烂,看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她们叫骂着,拥挤着要冲进保卫科,要不是保卫科的人紧紧把住门,周膘子的脸就不要想有块好脸了。她们会撕他、咬他、掐他、踢他,甚至会把他的蛋挤掉,让他像阉过的公猪,永远不会发情。
       我和马师傅赶到会场的时候,会场里已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会场里人声鼎沸,群情激愤,而更多的人是想看热闹、图个新鲜、刺激。会场上挂着用白纸黑字写的会标,批斗流氓周膘子大会,字黑森森的吓人。我们刚找好座位坐好,周膘子就被押上台来了。他一夜老了许多,胡子巴叉,头发耸立,黑黑的脸变得寡白,眼里布满血丝,神情极度沮丧、颓废、绝望。他大概预感到自己这一辈子是彻底完了,那年头,这种事比抢人偷人偷牛放火还无耻还恶劣,他将身败名裂、臭名昭著,走到哪里都有人吐口水,都被人看不起。他还想到可能会被开除,会被送去劳教,想到寡居的老母和亲戚朋友,他怎样去面对他们。他一定找个机会自杀身亡,人死球朝天,啥事都算完。
       厂里的杨书记讲了很长时间的话,大体是要狠斗资产阶级思想,斗私批修,改造世界观之类。然后是厂政治处政工科长诸建生讲周膘子的“犯罪事实”,讲破案过程,讲他为了完成厂领导交代的政治任务,昼伏夜出,天天去蹲坑守伏,人冻病了发了高烧也坚守在寒风刺骨的旷野。接着就叫周膘子交代连续几次的偷窥女厕所的过程和事实。会场里的人都兴奋起来,这将是最精彩最过瘾的一段,连先前听杨书记讲话打瞌睡的人也精神百倍。谁知周膘子再怎么追问都只承认他只偷看过一次,以前他根本没去过,并且是听了以前偷看的事受到启发才去的。诸建生声嘶力竭,用尽种种办法周瞟子就是死活不承认。诸建生急得想踢人,被杨书记制止了。周膘子说昨晚交代的是被你们逼迫的,你们不准我睡觉,不准我撒尿,不准我坐,让我举着双手站一夜,用300瓦的大灯泡射我的眼,我腿一动就踢我。全场嘤嘤嗡嗡,说不该私设公堂嘛,不该打人嘛。
       无论用尽啥法,周膘子咬死只偷看过这一回。会议进行不下去,下面的人急捺捺地说算了、算了,就叫他交代咋个看的,看到些啥子?大家哄笑起来,说呀,周膘子,你是咋个摸下去的,看到些啥呀?我师傅马大力说无聊,狗日些就是想听这个。我看到坐在我们这一排左边的冯莉脸色通红,热汗蒸腾。这是要当众剥她的衣服,当众羞辱她,连她最隐秘的地方也不放过。冯莉想走,早有人看住她,说你还有事呢!你要和他对质,要提供证据。冯莉说我提供什么证据?我没有什么证据。
       冯莉被叫上台去了,大家的眼光从四面八方箭一样射过来,她的心被射得千疮百孔。那一刻,冯莉羞愤交加,她感到有无数双手变成无形的手密密麻麻地伸过来在剥她的衣裳,她感到寒冷和恐惧,本能地缩着身子,用双手掩住肚子。她看到周膘子,这该杀的贼坯,是他让她陪着受辱,她恨不得让他去坐牢,去受罪。可她突然感到心灵上的震颤,她看到周膘子投向她的一瞥,那一瞥里包含着自责、忏悔、认罪,更多的是求助,是哀求。那是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向岸上人的最后的恳求。那种孤独无助,那种被宰前羔羊似的无奈和无望,哀怜和凄楚,使冯莉内心里母性的潜质本能升起来了。冯莉内心里善良的天性升起来了。冯莉知道,只要她一作证,周膘子就彻底毁了,他这一辈子不光是人毁了,心也毁了。活着,也像死了一样。让她去毁灭一个人,一个人的心和灵魂,她是做不到的。而且,她一证实,就说明她的隐处是被人看到了,接下来就有人追问,羞辱的不但是周膘子,主要还是她。但不讲呢?心里又不是味,让他轻轻滑过去,那种屈辱和羞耻,让她心里不得安宁。正当她犹豫的时候,周膘子像临刑前的犯人一样的颤抖着叫了一声冯姐……,这一声叫,冯莉如万箭穿心,那声凄厉的、哀怨的、求助的、垂死挣扎的叫。让冯莉终于下了决定。
       冯莉说我到厕所解手,不小心将钥匙掉进厕所了。厕所太深,我也捞不起来,正着急,在外面看见周膘子,请他捞,他回去换了长统水靴,下去帮我捞起来了。什么?什么?你……你……,诸建生气得话都讲不清了,杀了他他也不相信她会这么讲。这不是天大的谎言么?这不是陷他于污水坑里么?他倒成陷害人的人了?他气得想扑过去打冯莉,被主持会议的杨书记挡了。说同志,让人说话天不会塌嘛,共产党人最不怕别人讲话,真理是经得住检验的嘛。
       诸建生气得心血冲脑,全身麻木,他唉地长叹一声,蹲到地上去。用手蒙着头,再也起不来了。
       会是开不下去的了,对周膘子的处分,也不了了之。
       五
       周膘子提着一大袋东西,任他怎样敲门,冯莉也不开。从内心里,冯莉是很厌恶这个人很看不起这个人的,她根本不想见他的面,更不想让这个龌龊的人进她的屋。她是有洁癖的,她还怕男人进她的屋,引起种种猜疑和诽谤。周膘子反复来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他不生气,他是真心实意来感谢她对他的大恩大德的。这虽然不是救命,其实比救命还重要。如果那事被认定了,他这一辈子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周膘子天天晚上去帮冯莉筛沙,他现在没有任何不良的想法,他只有用这种方式来感谢来赎罪。他干得汗流满面浑身发酸发疼,但他心里却觉得有些轻松、有些安慰。冯莉知道沙是他筛的,也不说什么,任他筛去,只要他筛得起:
       周膘子终于在一个下班的时候逮住机会,那天下班后大家都走了,冯莉因为收拾工具晚了一步。周膘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把事先藏好的东西找出来,执意要送给冯莉。冯莉嫌恶地不要,连连后退,周膘子执意塞给她,她恼了,把那包东西狠狠地砸出去,包里的瓶瓶罐罐、水果、罐头瓶破了,滚了一地,溅了一地。周膘子的脸一下青了,脸难看得都拧下水来。但瞬间他就转过来了。他说冯姐你要不原谅我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说着扑通一声跪在水泥地上。冯莉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她不知道怎么办好。见他泪流满面的样子,见他满面羞愧又无限感激的样子,冯莉有了一丝恻隐之心,她说你起来,你不要这样子。你还年轻,只要真心改我会原谅你的。正在
       这时,马大力师傅来了,他见到了这一幕,他不知道内情,以为周膘子起什么歹心,来死磨硬缠冯莉,我师傅刚要用他的翻帮皮鞋踢他的屁股,冯莉劝住了,周膘子狼狈地逃窜出去。
       这件事的真相,后来被我师傅慢慢了解到了。我师傅开始佩服起冯莉来,我师傅是个侠肝义胆、正义正派的人,燕赵自古多侠士,我师傅是侠义之地出来的人,满脑子的忠厚仁义礼仪廉耻,与那个时代格格不入。我师傅一旦认准认清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马上改变了对冯莉的态度,不再让冯莉去筛沙,不让她做重活,每天只让她做些轻巧的辅助活,对冯莉讲话脸上也有了笑容。冯莉为他洗毛巾洗工作服他也不再拒绝。
       那些日子,是冯莉进厂以来最开心的日子。由于师傅态度的转变,我也可以冯姐冯姐的和冯莉打招呼,也可以公开地帮她做事。冯莉做了好吃的,也总是用不锈钢饭盒带来,她怕路上凉掉,还用雪白的毛巾包得严严实实。有了女人的日子,生活就变得井井有条、有滋有味。我们的工作面也不像过去一片狼藉,冯姐每天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在车间后面,有一大片草地,过去工休的时候,极其无聊的师傅们就在草上晒太阳,讲荤话,或者摔跤,扭扁担。冯姐看中一块地,她提了把条锄来,巴心巴意地挖地。可她那点力气,挖个半天才把草皮挖起一点。大家见她挖地,问她挖了干啥?她说这地多可惜,可以撤点花籽,还可以种些蔬菜改善生活,大家纷纷去找工具,大家参与,那地就被深深地翻开,一时间锄头飞舞,挥汗如雨,其中我师傅和周膘子挖得最卖力也最有成效。遇到大的废铁坯,我师傅发一声喊,大家一齐上前,生生把那半截埋在土里的比石头沉重的废铁坯抬出,堆到墙角。正是春风和煦、草木苏醒的季节,正是春雨温馨、润物无声的天气,很快,花就发芽了;很快,菜就破土了,绿油油一片,惹人喜爱。绿油油的一片绿色,给我们这个到处是灰蒙蒙的钢铁,到处是坚硬、是尘土、又晦暗的车间带来生机。当翠绿的小白菜成熟的时候,我们甚至在车间的火炉上煮开了白菜。那是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食堂里的白菜是连菜帮子也舍不得丢,像煮猪食一样煮出一股猪食味,我们的白菜是冯莉一片一片像洗医疗器皿样洗出来的,一片一片晶莹剔透、莹莹动人。冯莉带来了雪白的猪油,往那清莹莹的菜里一放,那菜香甜得让人咬破舌头。冯莉还把红艳热烈、生机勃勃的波斯菊采来,放在一个阔口的罐头瓶里,热烈妖艳的花,在灰潆漾的车间里灿烂着,给人无比的温馨。
       冯莉出了工伤事故。在我们车间,不出工伤事故几乎是不正常的,不少工人的手指都不完全,有的双手不是八个指头,就是六个指头。有的不是腰被扭伤就是肋骨断了几根。在这坚硬的钢铁世界里,人和钢铁随时都在碰撞,人在钢铁面前总是很脆弱,人也显得很压抑。冯莉是去清理铸铁坯上的毛沙时被砸伤的,她当时正用刷子去清理毛沙,她想把铸铁坯翻个面,那块毛坯太沉她的力气太小,那块毛坯从架子上掉下来,砸在她的脚上,当时她哎哟地叫了一声,她还来不及去看自己脚上的伤势,就晕死过去了。那块死沉死沉的毛坯砸在她的脚面上,把她的脚掌骨砸断了。当大家把那块毛坯搬开后,她的脚血肉模糊,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来,止也止不住。我师傅马大力把她背在背上一路狂跑,我和车间里的师傅们尾随在后面,浩浩荡荡向厂医务室奔去。
       厂里的医务室是做不了这种手术的,我师傅飞快地跑到厂部,一间大会议室里正在烟雾腾腾地开会。我师傅一脚就把会议室的门踢开了,他急赤白脸地要厂里派车送冯莉,厂长正在讲话被他粗鲁的动作激怒了。厂长说你干啥?你是哪个车间的,怎么喊也不喊就踢门?我师傅说你不要问是哪个车间的,冯莉被铁坯砸断脚了,快派车去送人。厂长说冯莉?谁是冯莉?小白脸诸建生说就是厂医务室下放到铸工车间的。厂长哦了一声,厂长问现在有没有车?管供销的副厂长说厂里的大卡车全到外面拉材料去了,现在没车。我师傅粗哑着嗓子,你不会把车叫回来,人重要还是材料重要?诸建生说不能这样说嘛?车不在我们还能变出来?我师傅急火攻心,正想顶他。我说厂里马车队不是有马车么?那个副厂长缓下脸,说只有派马车送了,说着去打电话。我师傅和我忙前忙后的。周膘子很着急,他想帮着做点什么,但他不敢开腔。他一靠近,我师傅就叫他滚球开,不要拦脚挡手。周膘子一脸的汗颜、一脸的委屈。自那件事后,他是真心实意地忏悔、真心实意地感激冯莉。马车来了,我师傅让我去他宿舍抱被子,他把钥匙交给我,说打开柜子,抱新的。我知道那是他积攒起来娶媳妇用的。他知道冯莉爱干净,他怕尽是烟味汗味的被子熏到冯莉。我师傅把新毯子新被褥铺在马车架子上,把两个雪白的枕头也放好,他去医务室抱冯莉,将冯莉安顿好。冯莉虽然打了麻醉药,但还是疼得满头是汗,扭来扭去。大家都围着马车,替她掖被子,替她放枕头。但扭去扭来的冯莉是需要一个人来抱住的,否则就会滚下马车。我师傅看着大家,忽然有些不自在,脸也有些红了。大家都在说快上去呀马师傅,抱住她的上半身,不要让她扭动。这话放在平时,就成荤话了。可这时每个人的脸都是严肃的,每个人的话都是真挚、恳切的。我师傅把我推上去,说小子上去,你人轻。我跟着马车,这样快些。我被师傅推上马车,我不敢违反师傅的决定,再说他也有理,我个小人轻。马车会走得快一些。我畏畏缩缩的上了马车,和冯莉并排坐着,我不敢去抱冯莉,我从来没有和异性接触过,更别说去抱一个温软丰满、美丽动人的女性,尽管她此时受了伤。我手足无措,扭扭捏捏的,大家都在喊小孙,你把手从她脖下伸过去,抱着她,不要让她动。我的脸一下红了。眼前站着这么多人,众目睽睽地看着我,而我要和她并排躺着,还要把手伸过去,两手放在她胸前,交叉着让她不要动。这样做,
       六
       于我是万分为难的,我在大家的催促声中为难得几乎要哭了。我师傅说你扯球淡,叫你抱你就抱,这是啥时了?你还扭扭捏捏的。说着把我的手扯开。让我抱着冯莉,大家说这样就好了嘛,你小子人小鬼大,心思多得很哩。
       说来好笑,我们这个建于大跃进时期的工厂,厂里既有现代化的设备,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五辆解放牌大卡车,同时还有马车队。马车队从建厂之初到现在都没撤,小型的材料都是马车队承运的。我们厂离城几十里,出了门就是坡,下了坡又上坡,我师傅跟在马车后面急火火地催促赶马师傅,快、快,再快些。赶马师傅把鞭子甩得啪啪响,但再快也快不了多少。我师傅去夺赶马师傅的鞭子,赶马师傅一闪,使他差点跌了个大跟头。车上坡时,我师傅脚蹬地,把身子崩得像箭,狠劲的推。我心里挺感动,但我不知道他是出于关心冯莉的伤,还是有了其他的想法?
       我坐在马车上,斜起身子抱着冯莉,我的背后垫了个饲料口袋,我的双臂环着,紧紧抱着她。说真的,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什么,当你看到一个女人脚被砸得稀烂,血肉模糊,看到她疼得冷汗泉涌、脸色发青,嘴唇一片血痂、牙齿咬得咯咯响的时候。你还会想什
       么?但当她坐上马车,当她被麻醉针暂时止了疼,不再把牙咬得咯咯响时,这时你抱着的是一个温软生动、胸部高耸、充满弹性、不断颤动的身体时,你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尤其是我的手必须环着她的细腻温热的脖颈,尤其是我的另一只手必须落在她的高耸的胸部,把两只手掌的指头交叉起来时,我感到了极大的恐慌,极大的新奇和刺激。隔着薄薄的衣服,我明显地感到了温软和弹性,感到了细腻和挤压的舒适,感到了手感的无比惬意,尤其是车在抖动时那种震动感、节律感,像电流一样击穿了我,使我头晕脑涨,血流喷涌,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有一阵我几乎不能自持,感到大腿间流下了黏黏糊糊的东西,想大喊大叫,可我碰上了师傅的眼睛,师傅血红着眼,焦灼而卖力地推着车。这一瞥,我身上的热潮立即退了下来,我所有的邪念,在师傅血红的眼里烧成灰烬,我身上流出了冷汗,心里无比的愧疚,我想此时此刻,在冯莉身受重伤时,竟然想入非非,竟然有了异样的感受冲动,我愧疚得要死,自责得不行,觉得自己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真是个肮脏下流的东西。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忏悔似的自责,经常不敢面对冯莉,见到她我就极其不自然,眼睛怯怯地惶恐不安。以至于冯莉说小孙,姐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这样不冷不热的?
       六
       冯莉住医院的日子,我和师傅经常去看她,我师傅那些日子变了个人,每次去看她都要换了干净衣服去,还把胡子刮了又刮,甚至还在几十里长的路上采了些野花,让我拿着,但到了医院,他又将它接了过去。我看出了师傅的变化,师傅别是爱上了她吧,但师傅从来不说啥,坐上一阵,问几句话,凳子还没坐热,贼慌慌的拉着我就走。
       这段时间,周膘子对我格外的好,格外的殷勤。过去,他是从不打扫宿舍的,也是从不打开水的。现在,他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我的开水瓶也灌得满满的捎来,有时我去食堂晚了,他还会连我的饭一起打来,甚至还给我打上一份炒回锅肉。
       我知道周瞟子是想向我套近乎,了解冯莉的病情。说真的,自那次事件之后,周膘子好像换了个人,他对冯莉的忏悔和感恩之心简直难以言喻。他想去看冯莉,又怕我师傅痛骂,又怕冯莉不理,他曾托我捎去了几瓶罐头。我说过,在我们那年代肉罐头是奢侈品,奢侈得连很多当领导的人也未必吃得上。我不晓得他是从什么地方花了什么代价弄来的。当冯莉知道是他送来的时,冯莉不吃。冯莉说我恶心。我对她讲了周膘子的苦闷,他的忏悔,他的诚恳。冯莉叹口气说你们电真可怜,这年头弄得连生理课都不上了,连人的生理结构都不知道,闹出这恶心的事。她一说,我的腧也红了,我知道厂里这帮年轻人,包括我在内,想知道一些事又不让知道,越不知道越神秘,弄得心猿意马、想入非非。青春期的躁动,搅得我们心烦意乱,苦闷不堪。
       冯莉的伤势很重,脚掌做了手术,脚面肿得像发酵的馒头,伤口虽然没有感染,却时刻在发高烧。那天师傅有事,他叫我去,说几天没见冯莉了,也不晓得伤势如何?你去看一下,我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冯莉在输液,人却昏昏沉沉地睡着。我和师傅采去的野花已经枯萎了,床头柜上凌乱的摆着东西也没人收拾。冯莉受伤住院后,她的那个老头只来看过一次,老头对冯莉已经完全失去信心了。他知道和冯莉的关系,只剩下了婚姻这层表面躯壳,他知道他们的关系是无论怎么也维系不下去的,他只是希望把冯莉放在艰苦的车间去改造,这样他心里会好受一点。他还听小白脸诸建生讲到冯莉最近和车间的几个人打得火热,特别是一个叫马大力的工人。老头听了不但没感谢他,脸色更阴沉难看了,他对诸建生说你走吧,以后少来跟我讲这些。诸建生不明白这是咋了?他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当面给老头难堪,太伤老头的自尊了,所以老头叫他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看见冯莉的脸红扑扑的,额上是一层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脸虽红嘴唇却干得起壳,这是在发高烧的症状,我犹豫再三还是用毛巾替她把汗擦了,我看见她眼角噙着泪水,人还在昏睡。这个可怜的女人,从遥远的上海来到偏僻贫困的乌蒙山区,她是在思念她的家乡,思念她的亲人了。在受了伤而无人陪伴的日子里,她是何等的孤独何等的寂寞,她那颗残碎的心,能用友谊连缀得起来么?突然,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奇怪,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后来我才晓得她是用上海话说的,阿拉什么什么的。我喊了几声她没醒,她是在呓语,高烧使她神志都有些模糊了。我想她是在沉沉的梦中回到她的家乡了,她眼角的两滴又大又滞的泪珠,缓缓滚下了她的面颊,我心里一阵心酸,但不知道怎么办好。接着我听到她说大闸蟹……大闸蟹……,我知道,她是梦见她家乡的特产了。
       回到厂里,周膘子缠着让我讲冯莉的事,我心情很沉重,我把见到听到的讲了,周膘子沉默着不讲话,脸上有了忧伤的表情,过了一阵,他找出一把电简,也不回答我的话,出去了。
       周膘子摸着黑穿过厂区,穿过一座遍地荒坟的土丘,那里有一片黑森森的柏树,有深及人腰的荒草,白天走过背脊也是凉飕飕的。周膘子虽然胆大,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到了一条河边,这就是我们这高原坝里一条有名的小河,名叫螃蟹河。说来奇怪,我们这高原山区气候寒冷,整个坝子里根本不产螃蟹,非常奇怪的是这条小河产螃蟹,周膘子是来这里捉螃蟹的。
       高原山区的气候是奇特的,我们这个坝子里中午太阳很辣,可一到下午,北风一刮,树木就冷得簌簌发抖,人就冷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现在已到深秋,树叶纷纷扬扬,很快就随风落尽,剩了铁般的树杈,坚硬而冷漠地指向夜空。周膘子到了河边,脱了裤褂,裸着下半身,立刻冷得缩成一团,牙齿咯咯地互相撞击,尖厉的北风一吹,冷得他跳了起来。周膘子不得不在原地跳了起来,等把身子跳热了,忙往水里一跳。跳下去,他感到像跳到沸水里样激得跳起来,他咬紧牙关,一只手握着手电筒,一只手在水里摸来摸去。这里的螃蟹很难摸到,螃蟹河的螃蟹是在河底淤泥里的。水深至大腿根,这样摸的时候就连胸脯也泡在冰凉的河水里了。周膘子平时就爱捞鱼摸虾偷葱拔蒜的,凭着感觉摸太费劲了,半天才摸到一个。摸到十多个的时候,他就感到坚持不住了,全身冷得发抖,接着就是木然,手指失去知觉,像棍子样在水底戳来戳去。他实在坚持不住了,爬上岸来,照老办法又狂跳一气,等跳热了,又猛地扎下水去,扎下去时,他又感到掉进沸水里似的一激灵,接着再哆嗦,再发抖,再发木。
       不晓得折腾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觉得差不多了,有那么一小袋。他把袋口扎紧,横行惯了的螃蟹在里面相互碰撞,互相纠缠,袋子蠕动,很是热闹。他满心欢喜,加快速度走起来。可他觉得不对劲,走了半天脚仍然木木的,好像不是用脚走路,是拄着两根棍子,尤其下面那玩意儿,早缩到肚子里去了,硬硬的像夹着一颗鹅卵石。
       第二天,我把这事和师傅说了,师傅也有些感动,说这杂种还懂得些人文道理,恁冷的天,真难为他了。师傅还叫我将螃蟹做好,用保温饭盒送去。师
       傅说我就不去了,你约上周膘子去吧。我听了也好高兴,忙到厂里小卖部买了一包“金沙江”,屁颠屁颠地赶到食堂,请食堂师傅加工出来。这几个师傅和我平时关系不错,他们见我平时打饭时不打不闹也不加塞儿,舀多少菜从不和他们争吵。他们抽着“金沙江”,用食堂的油盐姜葱昧精酱油啥的将螃蟹加工好了,加工好的螃蟹香得出奇,鲜得出奇,个头虽然只有茶盅大,但个个油腻红艳,馋得人淌口水。一个师傅刚要拿个螃蟹尝味,我忙把整包“金沙江”塞在他手里,端着保温饭盒飞快地跑出食堂。
       我去宿舍叫周膘子,上班时他说他头疼得厉害,全身发冷,让我替他请两个钟头的假,我知道这龟儿好偷懒,念其捉螃蟹的功劳,我替他请了假。谁知到宿舍时他还蒙头大睡,我揭开被子,见他烧得红头紫脸,大汗淋漓,忙去找医生开药,服侍他吃了药。问他能不能去时?他迷迷糊糊问去哪里?我再次说了,他说我去、我去。可脚一落地,他差点跌了一跤,他的脚到现在还是木的。
       在医院里,冯莉吃着红烧螃蟹,她流泪了。她说她自从来到这里已经好几年了,没吃上螃蟹,梦里都想吃,想得流口水。说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吃螃蟹真是有本事,吃得又快又急又稳又准,连细细的蟹腿里的肉都一丝不剩地剥来吃了。她揩干嘴和手,无比满意地咂咂嘴,说这里从来没螃蟹啊,你从哪里弄来的?我将周膘子昨夜冒着严寒到厂后小河摸螃蟹的事讲了,也讲了他发了高烧,本来要来看你,爬不起来了。冯莉听见没讲话,她一脸的感动,眼里蒙上泪水,须臾,泪水流出来了,流在白色的被子上,像一朵一朵忧郁的小花。她长叹一声,说人啊……,接着又问周膘子病情,很不放心的样子。
       七
       隔了几个月,冯莉出院了,冯莉出院的日子正是严冬刚过,春天悄然而至的日子,仍是我师傅和我要了同一辆马车去接她。周膘子说死也不去,我简直闹不清这龟儿是咋的了,左说右说硬是不去。师傅说算了,我师徒俩去。
       回到厂里,厂里也算关照,杨书记说伤没全好就好好休息吧,她这是工伤呢。小白脸诸建生去过两次医院,他没说是厂里派他去的,他提了不少礼品,说是他的一点心意,他在医院里泡着老不肯走,冯莉烦了,就闭眼装睡,他才讪讪地走了。
       诸建生其实早就打上冯莉的主意了,冯莉在那家部队医院当护士时,诸建生在那家医院政工科当干事。他原来是那老头的部下,因能写写画画,从个大头兵调来当干事。他追过冯莉,但冯莉觉得他是个花架子,人不地道,成天忙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所以没答应。那老头娶了冯莉后他才死心,但因为前面说过的原因,冯莉红杏出墙,和一个住院的小战士有了隐情,那事也是诸建生告发的。他一直有跟踪人窥视人揭发人的癖好。冯莉下放车间后,他觉得可以驾驭她掌握她了。但他一直没下手,直到最近,他听说老头彻底死心了,觉得自己无法占有她享受她还要戴绿帽子,这太使人窝心使人尴尬了,他下决心要和冯莉离婚。诸建生听到这个消息乐不自禁,尽管冯莉在那次批周膘子的会上不但不作证还编了谎话,使他丢尽了面子。但他仍然不能忘怀她,占不了她的身子,是他最大的心病。
       周膘子现在变得非常古怪,过去他爱热闹,爱听荤话爱讲荤话,哪里有人扎堆哪里就有他。他有一身蛮力,成天闲不住,不是扯上人摔跤、扭扁担,就是到处捞鱼摸虾偷葱拔蒜。天气热的日子他常常去附近的池塘、小河里游泳,天气冷了提支气枪到山坡上打乌鸦打喜鹊撵兔子。这龟儿是个不会累的人,别人累得像狗样瘫爬在地上,他还在撵得满坡黄土漫天飞。可现在变了,变得懒洋洋的,无精打采的,别说捞鱼摸虾打鸟撵兔,连上班也呵欠连天提不起精神。这还不说,他现在突然变得怕见人,见到人冷漠着脸匆匆走过。车间休息时,大家凑在一起讲笑话,他一个人远远地躲在墙角里,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很忧伤很落寞很惆怅的样子。
       我更奇怪的是他过去对冯莉的态度,最先是神秘、向往、想入非非,以致做了下流的事。冯莉在他命运攸关的时候,大包大揽为他开脱,使他不至于遭到毁灭性打击。他对此是感恩戴德,真诚忏悔。想竭尽全力地报答冯莉。但冯莉对他心里是不舒坦的,他也认了,执著地想着报答。可自从那次他夜里摸了螃蟹,冻得病了,发了几天的高烧之后,他对冯莉的态度一下变了,变得很漠然,变得无关紧要,既无热切的向往,也无报答之心,仿佛是个不认识的人。我再三追问他,他也不说,一脸漠然,一脸无谓,还有些痛楚和忧伤。
       我对此很是不屑,心想你以为你摸了一袋螃蟹,冻病了几天都可以将一切抹平了吗?不是冯莉天大的恩德,你不知现在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睡在床上,我手里捧着冯莉借给我的一本薄薄的油印的《人体解剖学》,冯莉说这是本讲人体结构的书,以前中学课本也有生理学的,现在不准讲了,你拿去看看,省得一帮年轻人啥也不懂,弄出丑事。
       这本薄薄的油印小册子,讲的其实是很浅显的人的生理结构的,放在现在你拉着人看也不会看的,光是电视里的性爱镜头,也比那小册子上的暴露。但我看时,还是脸红心跳、羞愧加上探秘的新奇。尤其是看到女性的什么外阴唇、什么卵巢,什么子宫之类,叫我不敢正视那些图义忍不住要看,看着看着,我的心就没有先前紧张、兴奋和羞惭r。觉得这是科学,认识了它,你就没有神秘感和窥视欲了。就像一个人把一样东西放在口袋里,在你眼角晃来晃去却不让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惹得你心火乱窜、热血膨胀,等打开一看,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那天晚上,我看小册子的时候周膘子已经睡了,这段时间他不再到半夜才回来,总是早早睡了。躺着其实也没睡着,不时的翻身,不时地长长叹口气。我想起他过去做的事,心想让他了解知道一下人的生理结构,也许他会感兴趣的。我喊了几声,他懒洋洋地答应了,我说我借你一本书看,包你会感兴趣。他说啥书?我说《人的生理结构》,其中讲到男女性别的结构。他突然爆发了,怒不可遏地喊起来。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他说我看鸡巴的生理结构,老子现在废了,废了,你晓得吗?我虽然恼怒,但昕这样一说,还是按下性子说啥废了?啥废了?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无比的失落无比的凄凉,我反反复复地问,从他断断续续的话中,知道他的那玩意儿在那晚被冻坏了,现在任啥情况下都抬不起了头。
       这情况使我很震惊,我晓得一个男人丧失了这种功能就丧失了尊严丧失了自信,太监们的心理多是变态的,从人性的角度来理解也是值得同情的。想不到周膘子竟成这样子。
       我决定把这一切告诉冯莉,现在她是我们的姐姐,告诉她倒不是因她吃螃蟹而起,而是她是医生,当然不是真正的医生,是护士。但这事只能告诉她,毕竟她还是学过医的。当我告诉她的时候,她也很震惊,也觉得事情的严重,她的眼圈甚至红了,在屋内走来走去。最后她说她要尽一切努力帮助他医好病,并且要我告诉他要调整心态,减轻心理压力。
       冯莉到我们宿舍来,她是从到厂里之后第一次
       到男宿舍串门,之前她是足不出户的。她从走廊上走过的时候,她明显地感到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到她身上,她稳稳地走着,很坦然。她还换了衣服,一身洋溢着一股说不出的香味。她是来看周膘子的。走到我们宿舍门口,她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她憋了口气,但她很快就放松了,我们宿舍的脏和乱是可想而知的。她给周膘子带了一袋滋补晶,是她托人从上海带来的,还带了一摞医学方面的书。周膘子冷漠而麻木地坐着,既没有惊喜也没有羞怯,完全是副阉过了的样子。冯莉很痛心,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周膘子没精打采呵欠连天,她才走了。
       八
       其实,冯莉那段时间也挺烦恼的。那老头提出离婚,这倒正合她的意。但麻烦事也接着来了,小白脸诸建生这段时间经常来找她,给她送这送那,来了就不走,在她那里泡着,自己给自己泡茶,还为冯莉泡上她最喜欢的茉莉花茶,还带来了炒得脆香的葵花籽儿,葡萄干和上海大白兔奶糖,这些都是稀罕的物品,也不晓得他是从哪里弄的。他还自作主张地放冯莉爱听的唱片,把屋内的气氛弄很温馨,还把葵花籽儿剥出来,一粒一粒的葵花籽仁剥了一大把。冯莉不要,他自己吃着。我师傅马大力去过两次,见他们那阵势,也就不再去了。冯莉盼着他走,他就不走,任你怎样冷漠怎样用话搡他,他就像看不出听不出,耐心得像得道的高僧。
       冯莉明显地感到我师傅爱她,我师傅在河北老家说上个农村媳妇,但他在我们这个厂收入是很少的,老是凑不起钱盖房娶媳妇,一拖再拖,几年过去了,那姑娘也绝望了,前段时间跟一个乡村兽医结婚了。这事对我师傅打击很大,他更加沉默了,心如死灰,每天闷着头干活。我师傅是个内心刚硬自尊的人,他见到诸建生老是泡在那里,他就觉得冯莉本质上还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他是一个铸沙工,干的是最脏最重的活,而人家是政工干部,年轻英俊、细皮白肉,有文化有地位,他怎么能比呢?就这样,他就再也不迈冯莉的门了。冯莉内心是盼着他来的,可这个粗直冷硬的人怎么会晓得呢?
       小白脸诸建生用尽了种种办法,他提出了只要冯莉和他好,他可以把她从铸工车间调出来,想到卫生室也可以,想去厂部打字室也可以。他说你那么干净漂亮弱不禁风的人放在铸工车间,真是太埋没了,你应该穿白大褂,应该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冯莉冷冷地说不是你我怎么会下放到车间呢?他说哪是我,是厂里的意思,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呀,冯莉直逼他的要害,说和你好怎么个好法?结婚?他一时语塞。冯莉知道他有老婆孩子的,无非是想占着她,得她的便宜。冯莉口气凌厉,说不敢讲了吧?你不讲我替你讲,你无非就是看我年轻漂亮,想和我睡觉,想沾腥,偷偷摸摸,又不影响你的家庭又不影响你的升迁。你是想得太美了。我和你到领导那里,你把你的想法说了,我陪你睡。不陪你睡我就是婊子就是烂人。说着冯莉站起来,打开门,拉着他要去找领导。小白脸诸建生尴尬极了,窘困极了,他慌慌张张的说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冯莉的声音更加大起来,你不是要和我睡觉么?来睡呀,来睡呀……门外已有人在晃动,诸建生恼羞成怒,站起来朝外走,嘴里说你要记住你做的一切,你不要后悔,咱们走着瞧,诸建生走了,冯莉砰地关了门,倒在床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尽管冯莉心情不舒畅,她还是忘不了周膘子的事。她四处打听偏方验方,四处请人带滋补药品。那年头,就是提起性这个字,也是犯忌的,和资产阶级腐朽糜烂挂在一起。冯莉听人说狗的那玩意儿是补肾的,效果似乎很好。她不熟悉农村,也不可能自己去买狗那玩意儿,她一脸严肃地找到我,掏出一百元大票来。一百元现在算不了什么,可当时我们一个月的工资才15元。他让我去农村买条狗,把狗肉煮给周膘子吃,更要把那玩意儿留给他,让他滋补。在一个星期天,我骑着我那辆到处都在响只有铃铛不响的烂单车,在周围农村转了一天,才把这事办好。请狗的主人将狗打死,剔毛去肚,把狗肉装在一个麻袋里,尤其是那硬邦邦的玩意儿,我不敢怠慢,专门用一个钢筋饭盒盛了,放在随身的挎包里带回。
       趁着夜色,我去偷厂里的焦炭。周膘子发挥他的专长,去农民地里偷姜和大蒜以及辣椒。周膘子听说是冯莉叫我去买的,他也有些感动,偷得很卖力。我们在宿舍生起火到食堂借了个大屉锅开始煮狗肉,后半夜狗肉的香味被一个半夜起来屙尿的家伙嗅到了,他狗样的嗅到我们门口,大声嚷起来,好,你狗日俩个半夜吃独食。大家快起来,起来吃狗肉了。他一喊,我就听到了纷纷乱乱的声音,我知道大事不好,急忙把狗的玩意儿捞起来放在饭盒里,急忙藏在我装脏衣服的纸箱里。一会儿大家如狼似虎地披着衣趿着鞋破门而入,一会儿那锅狗肉被大大小小的饭盒、土大碗、瓷碗一舀而光,一群饿狗样的人嘁哩喀喳地把那锅狗肉连汤带渣全分光、吃光了。
       所幸,狗的那玩意儿还在,我逼着周膘子吃下去,我说这是冯姐的一片心意啊!周膘子听了,眼里有泪花在闪烁,嘴里像嚼什么筋样的歪着腮帮子咀嚼。
       我师傅这些日子对冯莉的态度又冷了下来,他虽然不像原来那么严厉,但冷淡的态度还是使冯莉感到难受。冯莉对我师傅真的很有好感,我师傅的正派正直,尤其是那次她受了伤我师傅把她背到卫生室,又去厂里要马车送她到医院的事,她一想起心里就温热。冯莉感到生活太冷酷了,她一人远离家乡落魄到最艰苦的车间当工人,她感到太孤独太寂寞了。她需要一种支撑,一种坚强,一份炽热,而我师傅就是能给她支撑,给她坚强和炽热的人。
       冯莉铁了心要跟我师傅,一个女人一旦铁了心,是啥也不管不顾的。她天天去我师傅那儿,去了就忙着收拾屋子,我师傅一个人住在厂后的一个水池子边,有森森的白杨,有成片的荒草,很偏僻的。她将他的桌子、凳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还用崭新的有图案的粗纹布罩在上面,又从自己那里拿了花瓶,随时有野花插在里面。工人们是不用窗帘的,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窗帘,将玻璃擦得镜明瓦亮,亮得让一只飞到屋里的雀子撞在上面,扑棱棱地跌在地上。她让我做了只笼子,将它养了起来。她在拆洗我师傅的被褥时,总忍不住眼睛潮红,她受伤时她的血将我师傅的被褥染红了一大片,现在尽管洗干净了,可那血的痕迹依然还在,她洗不掉也不想洗掉,她要让她的血痕伴随着我师傅,勾起我师傅的无尽遐想。我不知道我师傅是怎么想的。但我相信他盖着冯莉冼得干净清爽透着阳光味儿的被子,看到那血痕,一定会有所触动的。在冯莉的操持下,我师傅猪窝样的宿舍变得像新房一样温馨。冯莉每次去都要叫上我,我知道我的灯泡作用,因此,每次在我师傅那儿吃饭,我都毫不拘束,放肆地吃,放肆地喝。我沾了师傅的光,觉得这日子真好,永远像这样就好了。
       我师傅坚硬的铠甲,被冯莉温柔的长矛刺穿了,我师傅心上的最后一块冰,被冯莉火热的热忱融化了。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窗外明月高悬、蓝天洁净如洗,一缕白云和月亮紧紧相缠,窗外蛙声一片。野花灿然,小虫呢喃的时候,冯莉为我师傅做上了一
       桌丰盛的菜。冯莉曾向我问过师傅的生日,我几经努力,才从师傅口中套出了他生日的日子。这事被冯莉牢牢记住了,她在暗中做了充分准备。那天晚上的菜之丰富,简直出人意外,做了满满一桌。冯莉还拿出一瓶“葡泉二曲”,这些肉和酒,都是凭票供应的,可见来之不易。冯莉让我师傅居中坐了,我和她坐在两边,她为我们三人斟满了酒,把酒盅伸向师傅,非常真诚地祝师傅生日快乐。我师傅抬着酒杯,眼腈湿润了。他从遥远的河北来到云南,来到这偏僻的地方已经七八年了,但他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有时想起家中的老父母兄弟,想起他们艰难、贫困的生活,他的心里总是十分苦涩。他不能帮助他们什么,而他内心又是十分孤苦、寂寞的,所以他总以沉默来应付一切。望着干净、整洁的宿舍,望着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饭菜,他找到了家的感觉,内心的孤苦和寂寞,被这汩汩流淌的温馨稀释、融化了,他的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许多的酒,说了许多的话。当着我的面,冯莉将她的不幸全部抖落出来,但讲到紧要处,她总是欲言又止。我知道尽管她把我当成自己的弟弟看待,但总有许多只能对一人讲,不能对他人言的话。我借故酒醉,悄悄溜了。他们两人,不断的敬酒、喝酒,冯莉和我师傅都喝得满脸通红,眼光迷离。冯莉讲到伤心处,掩饰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流满面,失声哭泣。她伏在杯盘狼藉的桌上,哭得肩背一抽一抽的,那种锥心的疼痛,那种难言的凄楚,那种无望的、无助的哀伤,把我师傅心里弄得很难受,他一边用手揩自己的眼泪,另一只手搭到了冯莉的肩上……
       我师傅终于和冯莉如火如荼地睡在一起,我师傅身材高挑,虽瘦却力大无比,冯莉面色绯红,丰腴滑腻,热烈急切,他们把那张床折腾得吱吱嘎嘎乱响,几乎散了架。完事后,冯莉又伏在他胸口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她越哭越伤心,泪水把我师傅的胸口都弄湿了,我师傅轻轻地抚弄着她瀑布似的头发,轻言慢语地安慰她。她说你不要嫌弃我,你要保护我,你知道我活得有多苦,我的心多苦……
       冯莉的脸色红润起来,人变得益加丰腴、漂亮,脸一卜抑制不住地溢出笑,见了人不再躲闪,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师傅们都是善良的,过去认为她作风不好,谁见了都可以上,现在大家逐渐熟悉了她,了解了她,对她的过去,也不再去计较。她也融合在工人之间,不再想调出去的事了。
       倒是小白脸诸建生,对她一直垂涎欲滴,那晚他被冯莉逐出门外后,恼羞成怒,耿耿于怀。他知道他是不可能再把她弄到手的了,但他一肚子的妒火,总想找个机会把她置于死地。这个念头凶狠地折磨着他,折磨得他寝食不安,他像猎狗似的张着鼻孔,不辞辛苦地瞎转游,寻找机会。
       这个机会终于被他找到了。
       周膘子的家是农村的,他爹早就死了,剩下他妈拉扯着他艰难度日。他妈在他爹咽气前发过毒誓,发誓终身不嫁,把他拉扯成人,娶妻生子,续上香火,使周家世代香火不绝。这个刚毅而又善良的农村妇女把她一生的心血都用在周膘子身上了,她现在已经熬得满头白发,一脸皱纹,身子佝偻。周膘子对他妈是很孝顺的,他妈最大的愿望就是他能早些说上媳妇,生下娃娃。这个愿望实现了,她就是马上咽气也心甘情愿。前些日子,他妈四处张罗,费了老大的劲为他相中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听说是工人,吃皇粮的,答应见见面,姑娘读过中学,挺漂亮的。可周膘子死活不去,他妈也不知道啥原因,跑到厂里流着泪让他去,他烦得不行,说不去就是不去。他妈无奈,哭哭啼啼地回去了。望着老娘苍老、疲惫的背影,望着老娘枯草一般的头发,周膘子流泪了,流着流着,他伏在桌上,伤心地抽噎,无比的忧伤、无比的惆怅。
       只有我知道他的心事。
       冯莉听了我的叙说,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长时间地沉默着,什么也不说,脸上的阴云越积越厚。她说你回去吧,我心里乱得很,我得想想,得想想怎样帮助他……
       那几天她沉默寡语,心事重重的样子,连我师傅也看出来了,问她是不是诸建生又来找麻烦,他狗日再想动啥念头,老子砸烂他的狗头。冯莉连连摇头否认。
       过了几天,周膘子的老娘又来了。老人家态度非常坚决,非叫他跟着回去见那姑娘。周膘子依然十分冷漠,任他老娘怎样说也不吭气。他哭丧着脸,双手捧着脑袋,眼里尽是懊恼、绝望和忧伤。这次他不再和老娘耍横,他知道老娘的苦楚、承诺和希望。他不想太伤母亲的心。他的母亲絮絮叨叨地讲述着、劝说着,讲到他死去的爹,讲到她的艰辛,讲到她对他父亲的誓言,讲得泪流满面,气咽声嘶。周膘子越听越烦,他再也忍受不住,爬起来就要往外走,他的老娘急了,挡住他,把他按了坐下去。谁也想不到,他的泪如泉涌,伤心至极的自发苍苍的老娘,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去,说你要不回去,我今天就跪在这里。周膘子见状,如雷击一般,母亲这一跪对他震撼太大了,打击太大了。他站起来,扑通一声,直杵杵跪在老娘面前。憋了很久的泪,闸水一般汹涌而出,他痛哭失声,悲哀欲绝,愤懑绝望,如受伤的野狼一般长嗥,叫人听了心胆俱裂。
       我流着泪,把这一对母子扶了起来。
       我流着泪,把这一切讲给冯姐听。
       冯莉哭了,哭得很伤感。她说我要想尽一切办法医好他的病。不把他的病医好,是我的罪孽,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小弟,请你去看一下周膘子的母亲,告诉她不要难过,不要着急,有一个医生会把他的病医好的……
       有一天,冯莉将我叫到她的宿舍,她关好门,神色慌张、鬼鬼祟祟的样子,弄得我很紧张,不晓得她要做啥子?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床上,未曾说话,脸先红了,我心里很慌乱,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血流加快,一身冒火,似乎盼望着出现一种什么事儿,脸也腾地红了,但我立即提醒自己,冯莉是我师傅的人,不久就是我的师母了,如果做出任何不该做的事,我也对不起师傅。也是禽兽不如。不要说我师傅的大拳头,就是道德上的重负,也会把我压成粉末。这个念头把我惊得清醒过来。谁知冯莉正襟危坐,她捋了捋头发,平息一下心情。她说小弟,我是把你当成自己最亲的小弟来看的。她说有桩事我想了好久。但一直不知该不该想?该不该做?我心里乱得很,理也理不清楚,只有你我才能说。这事连你师傅我也不敢告诉。我听了她的话心里很感动,冯莉连我师傅她爱的人都不讲和我讲,不是只有娘家最亲的人才能如此么?
       冯莉告诉我的是使我感到震惊也非常感动的一个计划。
       我们这个厂有一个淋浴室,是利用发电车间的余热烧水供厂里的工人洗澡的。在发电车间的背后,有一排小平房,里面是沐浴室,很简陋的。男沐浴室比女沐浴室大很多,男沐浴室是个大池子,可以泡十几个人的,女沐浴室小,可以泡几个人。泡好了,还有淋浴的莲花头冲洗。男女浴室各从正面开门,但中间墙上靠顶的地方有斜斜的木格子相连。在过去的日子里,有无聊的男人把斜的木片掰去几片,就可以窥视隔壁女浴室了。我们厂女工少,由于这个原因都不来洗澡了。厂里换了几次也不再换,反正为数不多的
       女工都不来洗澡换了干什么?
       那天晚上我哄周膘子去洗澡,已经九点过了,沐浴室没有人去的。去沐浴室洗澡的多是下班时去的,过了这个时段就没有人去了。周膘子说你发啥疯?深更半夜洗啥澡?我说这阵清静,一大池子人泡的黑汤黑水的。洗着难受。周膘子跃恹地斜躺着说不去,要去你去,我没心肠。周膘子确实没得心肠,自从他妈来过后,他更没得心肠。那个叫人烦恼的现实让他焦虑不堪,尽管吃了狗的那玩意儿,他觉得还是没多大变化。越是这样他就越没自信,越没自信他的感觉越坏,他甚至很绝望了,想这样烂罐子烂摔的混一辈子,可他妈又来逼他。他就越加烦闷。
       不知费了多大劲,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终于把他弄去洗澡了。我惊讶于我的耐心,惊讶于我的能力,我想这都是冯姐给的,我为一个善良而又冒险的计划激动着。我们到了浴室,周围空寂无人,我把水开到最大,很快池子里的水就满了,热气蒸腾,温暖闷人,这时我听到了隔壁女浴室的门开了又关了,接着就是哗哗的放水声。周膘子和我脱得光溜溜的,周膘子问我这晚了谁会来洗澡呢?说着他的眼光朝墙壁上的缺口望去,马上又收回眼光,蹲在水里。我们在水里泡着洗着,隔壁浴室有了声音,一支忧伤而美丽的歌曲缓缓传过来,我们都不知道是啥歌,但那声音,是我们熟悉的。我说是冯姐,她也来洗澡了。周膘子说她怎么会在晚上来洗。我说谁晓得?人家啥时想来啥时来,又没规定女的晚上不能来。周膘子不再吭气,默默地听着那歌声。
       时候差不多了,我说膘子你洗着,我内急要去解个大手。说着穿好衣裤,溜了出去。
       我顺着小路走了老远,找个土坡坐下,心里想着事情,我的心里又酸又痛又快慰,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而在我遐想时。意外的事发生了。
       我出去的时候,浴室的门没关。周膘子愣愣怔怔神思恍惚地昕着隔壁的歌声。突然,他听到一声尖叫,啊,老鼠,老鼠,接着似乎听到一个人跌倒的声音,听到痛苦的呻吟声。周膘子急了,他情不自禁地爬到墙顶上的那个孔上去,在被掰断了木条的孔里,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冯莉并没有跌倒,她站在莲花蓬头下,细细的水丝银线~样缠满她全身,她的脸上是妩媚的笑,身上的皮肤细腻洁白像锦缎,她的高耸的双乳,她平坦的小腹,修长丰腴的大腿,小腹下神秘的三角地,清晰而又朦胧地呈现着。周膘子看呆了,他忘记了一切,身上热血喷涌,全身痉挛,嗓子眼儿发痒,下面燥热,一种奇异的热流,竟然使他下边软耷耷的东西勃立起来。
       周膘子正在发痴发呆,门突然被踢开了,小白脸诸建生带着两个保卫科的人冲了进来。为了等待这一天,他挖空心思,熬更守夜,白白地等了多少回。这次,他如愿以偿了。他把周膘子和冯莉都抓走了。等我从远处听到踢门声和嘈杂的声音赶来时,人去屋空,只留下一地的水渍。
       那夜,厂保卫科的灯亮到天明。
       那夜,厂保卫科传出的讯问声、斥骂声、拍桌子的声音响到天明。
       那夜,我在保卫科外面的草地里被蚊虫叮咬被蚂蝗吸血一点不知,眼泪流到天明,心疼得麻木。
       我在等待冯姐,我最亲最亲的冯姐和周膘子的结果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把他俩拿去批斗?
       我不知道我师傅马大力能不能理解冯姐,还会不会爱冯姐——个孤苦无援、美丽善良、受尽凌辱的女性。
       责任编辑:韩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