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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容地走
作者:胡蝶儿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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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胡蝶儿,女,1976年生于湘西漭阳河畔。自号行者,曾发表过若干诗文,现居云南香格里拉古城。
       一
       高原的深秋,狼毒是主色,铺天盖地,红得惊心。与之相应的湖蓝的天空,还有远处棱角分明的雪山,几只红嘴乌鸦在半空中盘旋,偶尔发出一声怪叫,一切都单纯得让人想流泪。
       置身其中,春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是啊,当她终于拨开厚厚云雾,一步一步登上世界屋脊,离太阳越来越近时,做梦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她已经在青藏高原梦游似的晃荡了一个多月,从寸草不生的荒漠到莽莽原始森林,再到延绵起伏的大草甸,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这时的春官,被扔在秋天的旷野,被几百头花花白白的绵羊和牦牛包围。她渴望有人来告诉她:这些绵羊不是天上的云朵,是真真实实的,它们的毛又乱又卷,正在啃吃草根,嘴角正传出沙沙的声响;还有数不清的黑牦牛,悠闲地卧在草地上,像一堆堆青稞地里藏民们垒起的干牛粪。风很大,把她的脸儿吹得生疼,她的马尾巴头发在风中飞来飞去。这只是一处牧场,她看不到一户人家,也没有遇上一个人,眼看太阳快要下山了,心里慌慌的,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进发,地图在这里成了一张废纸。
       哎——哎!春官把两只手合拢成一个简状,放声大喊,声音被风送出很远,碰着雪山又隐隐折了回来。不一会儿,对面很远的斜坡上出现一个小黑点。很快变成一个大黑点。春官凝神细看,起初断定那是一头小牦牛犊子,但那小牦牛犊子的速度快得像长了翅膀的鹰,擦着地面飞行,瞬间就飞到了羊群外围。这回她看清了,那东西全身长满了黑色长毛,一张又大又短的嘴占去了大半个脸面,有些像狗,但更像是一头黑色的狮子。这一个多月,春官遇到过不少野兽,有孤狼,有野狗,有一次还被一头黑熊追击,是牧民救了她,但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物。她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来临。果然,那怪物低吼一声,就像平地里突然响了个惊雷,震得远处的雪山也簌簌发抖。羊群纷纷避让,怪物径自从绵羊身上跃过,像一道闪电,朝她扑来。春官现在相信自己不是做梦了,但这清醒只维持了十几秒钟,就吓得双脚一软,一头栽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春官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蓝色天空,天空离她很近,就浮在她头顶三米不到。她转动眼珠,紧接着却看到了一张黑红的脸。脸微笑着对她说:你醒了?!她理了理混乱的思绪,这才看清头顶上是蓝色的天花板,这是一间洁净的房子,而她正躺在一张床上。脸的主人是个大约三十五六岁的藏族男子,坐在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手里拿了一串佛珠。
       那个全身都长了黑毛的东西呢?春官突然想起那个怪物,惊恐地问。男子扑哧一笑,用很流利的汉话说:姑娘,你不用害怕,那是我豢养的一条狗,叫黑风,很通人性的,从不乱咬人。你站在羊群里,它把你当成偷羊贼,不过一看你吓晕过去。它就口下留情了。
       春官想起当时的情景,歉意地笑笑,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只觉得四肢软绵绵使不出一点儿力气,竟像是病了。男子赶紧阻止她,你身体很虚弱,先好好休息!正说话间,门一响,又进来一个藏族装束,身上挂满了绿松石和玛瑙的中年妇人,走到床前,摸摸春官额头,和蔼地对春官说了一通藏话。春官一句也听不懂,傻子似的望着中年妇人,男子笑着说:这是我妻子,叫卓玛,她说你很可怜,问你饿了没有?春官确实饿了,不好意思回答,肚子却不管这一套,一听这话,马上咕咕地叫起来,声音大得把中年男子吓了一大跳。春官脸刷的红了,男子体贴地笑笑,对中年妇人说了几句藏话,中年妇人便弯腰退出去了。
       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春官起不了床,只得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跟男子说话。
       这地方叫梅里,是藏北高原的一个村庄,男子亲切地说,我是梅里村的人,叫益西强桑,你可以叫我强桑。强桑说完,打了声唿哨,那条叫黑风的狗就一阵风似的刮进屋里,温驯地坐在他身边。黑风上半个身子比床还高,舌头吊在大嘴外面,热气从嘴里吐出来,几乎喷在春官脸上。她万分诧异地问强桑:它真是狗?会不会是狮子的变种?哈哈,强桑开心地笑起来,它跟狮子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它是我们藏区最古老最好的狗,也就是外面说的藏獒,专用来放牧。春官喔了一声,惊惊颤颤打量着黑风,她以前也有看过一点有关藏獒的书,还以为是写书人胡说八道,没想到真有这种狗。
       来,黑风,强桑拍着黑风那个巨大的头,指着春官说,从今天起,她暂时充任你的主人,你要好好保护她!黑风点点头,友善地望着春官,春官学着强桑的口气叫了一声黑风,黑风也冲她点点头。见黑风果真通人性,春官一下就喜欢上了它。
       春官就这样在强桑家里住了下来,强桑夫妇对她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强桑家的条件看上去很不错,屋里金碧辉煌,墙上到处绘有藏传佛教中的菩萨壁画,家里终日烧着香木,乍一走进来,还以为到了喇嘛寺。唯一让她不解的是偌大个家只有强桑夫妇二人,有一天她忍不住问强桑:你们家真漂亮,可惜人太少了,怎么没见你的父母?还有,你们没孩子吗?
       我父母早就过世了,我跟卓玛有一个儿子,很听话的,十一岁了,强桑笑着说,放在城里他姑母家念书,城里条件比这好,才送去没多久。
       你儿子叫什么?春官又问。
       定主!强桑说。
       二
       一眨眼,春官就在强桑家住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她过得很惬意,跟卓玛学会了用羊毛编织氆氇。卓玛还用纯白的绵羊毛加毛线给她织了一件又好看又暖和的毛衣,她真有点爱上梅里和强桑家了。
       强桑是个门巴,即医生,十三年前从藏医学院毕业,原本可以分在城里上班,他却回老家梅里村做了个村医。把儿子定主送上城后,家里除了他跟妻子卓玛,还有一个侄儿取初,专门为他家放牧,管着几百号牛羊,平时就住在牧场。春官被黑风吓晕过去,就是取初发现了她,并把她从牧场背回梅里村。强桑医术很高明,用祖传秘方加E藏医学院学来的医术为无数藏民同胞解除了病患,在这块方圆几百里的土地上,只要一提起益西强桑,谁都会竖起大拇指。贫穷的藏民来看病,强桑不但不收他们的钱,还会给他们钱,被人称作在家活佛。他每月都会去乡上领取一笔数目不菲的工资,卓玛勤劳能干,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强桑经常去邻近村庄行医,每次出行,卓玛都会为他备好干粮,然后站在家门口恋恋不舍目送他远去。这天上午,三十公里外的贡嘎村有一位老人病了,老人年纪太大,没法抬送到梅里,老人的儿子捎口信请强桑去一趟。强桑一听,二话没说,就让卓玛准备药箱和路上吃的干粮,牵出他的央吉马打算出发。春官一时心血来潮,也闹着要跟强桑一起去,强桑不同意,倒不为别的,春官不会骑马呀。春官不依不饶,还是卓玛跟强桑说:你就带她去吧,她在家里闷坏了,出去走走也好!强桑苦着脸对妻子说:人家等着看病,我总不成等她学会了骑马再上路吧?卓玛就
       把药箱和干粮放在另一匹马上,温柔地冲着丈夫笑,笑得他又甜蜜又心慌。时间不等人,强桑挂念病人,把春官抱上央吉马,自己一跃而上,用力一抖缰绳,他心爱的央吉马凌空而起,很快就出了村庄,另一匹驮药箱的马儿紧跟在后面。春官吓得大呼小叫,身子晃个不停,强桑用强壮的手揽住她的腰,笑着说:有我呢,怕什么!
       马儿跑出很远了,卓玛的殷切叮嘱还在后面追着他们。春官感动极了,真诚地对强桑说:强桑,你真幸福!
       是啊,强桑大声回应,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太幸福了,但这幸福不仅仅只来自家庭。我为我的同胞看病,使他们重新获得安康,就像布道者,给善良的人带来主的福音一样,这种幸福的感觉真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强桑的心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春官下意识把头靠在那颗健康快乐的心上,体味着强桑所说的幸福。强桑把马肚一夹,央吉马长嘶一声,在风中越跑越快,他的心情好极了,纵情唱道:
       高原上的鲜花
       哪一朵最美啊?
       是那金色的格桑花
       高原上的马儿
       哪一匹跑得最快啊?
       是我的央吉马
       高原上的人儿
       哪一个最快乐啊?
       是我益西强桑
       到达贡嘎时,已是下午。强桑跟贡嘎村的人很熟,很快被一个村民带到了生病的老人家里。原来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大爷并没什么大病,因为老伴去世得早,如今儿女们都长大成人,自己觉得很孤独,只求能快点驾鹤西去。刚好前几天儿子跟他顶了几句嘴,心里不痛快,躺在床上不肯吃饭,这么折腾几天,竟真的病倒了。老人的儿子又后悔又焦虑,就捎口信请强桑来。这点小事难不倒强桑,先是好好劝慰老人,再给老人输上一些能量,就什么事都没了。他们在贡嘎住了一宿,第二天又为村里的几个患者医治,直到下午,才披着夕阳赶回梅里。刚进村子,就碰上了几个村里的小伙,小伙们挤眉弄眼跟强桑说笑。强桑像是生气了,板着脸训责他们,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一丝得意。春官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见那几个小伙说话时总是看着她,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猜测话题跟自己有关,便问强桑:他们是不是在说我什么,你生气了?强桑脸更红了,悄悄把放在春官腰间的手抽出来,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他们说你美得像白度母下凡!
       回到家,卓玛早已备好晚餐,照例是水煮土豆,油煎牛干巴,外加一盘炒鸡蛋。春宫人还在屋外,已闻到了饭菜香味,口水直往嘴里涌。就像是久别归家,强桑的家是那么的亲切,让她想流泪。
       春官闲坐的时候,也常常会把强桑放在心里琢磨,这强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强桑无疑是善良的,对她那么好。但他总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显得高深莫测,她看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还有,春官来他家这么久了,他一句话也不问她,连她从哪里来都不问,连名字都还是春官主动告诉他的。春官无端地有些窝火,难道强桑真是个活佛,能知天下现在过去未来之事,对她的一切都已了如指掌?
       这天傍晚,强桑在院子里做转经筒,春官走到他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刨子,生硬地问道:我在你眼里,是不是跟你的黑风一样?
       你跟黑风不一样,黑风是狗!强桑蹲在地上,头也不抬。
       那你为什么从不问起我从哪里来?为什么从不问起有关我的事?春官提高了声音。
       我为什么要问?为什么要去窥探别人的伤口?强桑反问道。春官这才领教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思想,她把他想得太简单了。
       我就是要说给你,就是要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就是要把我的伤口剥开给你看,她含了泪说,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可那时我总以为自己不爱他,于是我离开了他。当我弄清了自己其实一直都爱他时,却已经失去了他,我总梦见他过得不好,他总是在我的梦里哭泣。离开他后,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我甚至无数次想过自杀……她说不下去了,痛苦得五官都变了形。强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温和地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日子是往后过的,你怎么就不肯出来呢?
       我就是不想出来,我就是不想出来,春官跺着脚,冲强桑嚷道,我为什么要出来,难道要让我接受这满目疮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强桑吸了口气,无助地搓着手,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安慰春官,想了想,往屋里大声喊道:卓玛。卓玛。卓玛闻声从厨房跑出来,把春官带进屋里去了。他摇摇头,又蹲下来做转经筒,却老是心不在焉,他真得认真想想春官这个人了。
       第二天,天气不错,风也很小,强桑决定带春官去村庄对面的山顶看湖。
       吃过早茶,强桑牵出他的央吉马,跟卓玛打了声招呼,带上春官,放了黑风,慢悠悠出了村子。黑风调皮地在央吉马脚间穿梭,不时在马腿上轻啃一口,央吉马竖起耳朵,恼怒得恨不能一脚踢破黑风的肚皮,但它总是灵巧地避开了。春官开心得不行,在强桑怀里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黑风见强桑并不责怪它,更加得意地戏弄央吉马。央吉马身上驮了两个人,没法全力去对付黑风,显得愤恨不已。强桑也是乐不可支,对春官说:这畜生跟人一样,你纵容它,它就越发闹得不成样子!春官嘿唷嘿唷笑了一阵,对强桑说:让你的黑风好好走路吧,你这么偏心黑风,央吉马要是能开口说话,准会对你破口大骂,让唾沫把你淹死!强桑把鼻子贴在春官头上,猛吸了几口气,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偏心?我一向对它们一视同仁,不信你就问央吉马!又对黑风说:黑风,你听见没有,春官姑娘说你呢,你不要再逗央吉马了,小心哪一天它咬断你的尾巴!黑风果真就不闹了,一路走走嗅嗅,眼看落下一大段距离,又旋风似的追上来。强桑下巴搁在春官头上,让头发弄得痒痒的,连心也跟着痒,他紧紧搂住春官,迷迷糊糊已不知身在何处。
       强桑长得很魁梧,是个成熟英俊的男人,春官闻着他身上浓浓的酥油茶香,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心跳得厉害,刚好黑风冲到他们前面,往另一条道上跑去,转过一个玛尼堆不见了,便颇为担心地问强桑:黑风会不会迷路?强桑魂不守舍地啊了一声,应道:放心,它曾经是这大草原上的狗王,脚下没有它不熟悉的土地!
       狗王,什么狗王?
       黑风以前是条流浪狗,很可能是从人家牧场里跑出来的,强桑解释道,不过它可是一条纯种藏獒,我遇上它时,它已是一大群野狗的头儿。它受了重伤,被人用猎枪打伤,快要死了,我救活了它,它就抛下那些野狗跟了我。
       想不到它还有这么传奇的来历!春官感叹道,
       可不,强桑又道,后来野狗还来找过它,那些野狗见了它,都趴在地上不敢动弹,不过它再也没有跟它们走,一心一意为我看护牛羊。如今你在我家,所以我重新给了它一个任务,让它保护陪伴你,如果你走了,它仍旧是要回牧场的。牧场里有了它,狼便不敢来了,远远听见它的叫声,就吓得落荒而逃。
       强桑,春官转过话题,半真半假地说,按照你们藏族的习俗,如果我不走了,也能做你的妻子吗?
       好啊,强桑也半真半假地说,我是个男人,女人对男人来说,一千个也不嫌多,你要知道,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漂亮的女人!如果……他沉吟着,却不肯
       说下去了。
       如果什么,你说呀?春官小声地问。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带你去贡嘎给人看病,回来时在村里遇上几个小伙?强桑拾起了另外一个话头。
       记得,怎么了?她又问。
       他们当时是说你美得像白度母,可他们还让我请他们喝酒,他们早已把你当成了我的女人!强桑轻声说。春官垂下头,低声问道:你承认了?
       强桑附在春官耳边说:我没承认,可他们不信,换了是你,你信吗?春官脸儿红红的,待要开口,强桑又说: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如果,如果你真愿做我的妻子,就该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你会让我做什么?春官一听就紧张了。
       你说呢,一个妻子,白天要像卓玛那样,挤牛奶打酥油、种青稞织氆氇;到了晚上,就要讨丈夫欢心,做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强桑把春官抱得更紧,咬着她的耳根说。春官脸更红了,身子缩成了一团,在强桑怀里无力地挣扎。强桑放声大笑:还只是说说,你就吓成这样,真要做了我的妻子,那可怎么办?春官拉起强桑衣服,蒙住自己滚烫的脸,在衣服里面说:你这人真坏,我不跟你说了!
       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到了山顶,黑风早已在湖边候着。山尖堆满了厚厚的积雪,两座山峰中间有一个圆圆的湖,有篮球场那么大。湖边到处挂着五色经幡,湖水碧蓝,就像是天塌下来一块,刚好嵌在两座山峰之间。春官的眼睛简直不够使了,她挣脱强桑的手,跳下马背,欢呼着向湖边跑去。强桑也下了马,选了个地方坐下来,出神地看着在湖边戏水的春官。这个女子,他想他是有些喜欢上她了。
       春官玩够了,拾起几张掉在地上的经幡,走到强桑对面坐下,由衷地感叹道:这地方真美,美得不像人间,只有带来前生福祉的人才能住在这里!
       强桑凝望着春官,忘情地说:能够来到这里的人,也是有福祉的人,据说一个人所走过的地方,都跟他有着不解的因果。你上青藏高原已经好几个月了,可见你的前世跟这片土地有着很深的宿缘,如果你的前世是个藏族姑娘,你的名字一定叫做达娃!
       为什么?春官不解地问。
       你的前世大约也如今生这般美丽,强桑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藏族爱把最美丽的姑娘叫做月亮,藏话的达娃就是月亮,月亮在我们心里是最美的!春官叹了口气,怅然地说:我们汉人不把美丽的女人比作月亮,却喜欢把女人跟花联系在一起。
       强桑对汉人的月亮来了兴趣,问道:那月亮在你们心中就只是一个月亮吗?
       我不知道,春官寂寞地说,我倒是知道月亮有个很动听的传说,你要想听,我就说给你。强桑点点头,春官便说下去了:远古时代,有一个叫后羿的人,他是个很了不起的英雄,最擅射箭。他的妻子嫦娥,是个倾城美人。后羿很爱自己的妻子,总希望俩人能长生不老,他好生生世世来爱嫦娥。于是后羿就去一个神仙那里寻来两粒仙丹,让嫦娥先保管好,要选了吉日俩人一人吃一粒。据说这仙丹只要吃下一粒就可以长生不老,而吃两粒则可以飞上天去做神仙。嫦娥最爱天上的月亮,总想有朝一日能做个仙女,住进月亮里。现在机会来了,有一天趁后羿外出,她偷偷把两粒仙丹全吃了。等后羿闻讯赶回家,嫦娥已经飞到月亮上,住进了月亮里的广寒宫。起初,嫦娥过得还很满意很开心,可时间一久,她就有些烦闷了,很想念后羿,常常怀念跟后羿在一起的生活。但她现在已做了仙子,是不能随意下凡间的,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孤独愁痛地住在冰冷冷的广寒宫里,只有一只玉兔日夜陪伴在她身边。
       如此美丽的故事,强桑听呆了,过了好一阵,才颇为遗憾地问道:嫦娥为什么要把两粒仙丹全吃下去,难道她不爱后羿?春官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她爱后羿,可她更爱月亮啊!
       这又何苦,两个人原本过得好好的,强桑叹息道,她非要飞到月亮里去,反倒把原来拥有的幸福也丢了。这后羿也是,好端端去弄那仙丹做什么,这不是无事生非吗?到头来落得两手空空!
       是啊,春官沧桑地说,你能客观地看待这个问题,这是你跟别人的不同之处。在这个故事中,嫦娥理应受到谴责,是咎由自取,后羿一直是被同情的对象,没有人愿意让他负什么责任。不过,人确实喜欢把手上的幸福扔掉,又去寻找新的幸福,不停地找,不停地丢,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又痛起来,想起了她的后羿。她还不是一样么,那么向往月亮,她也奔月去了,把她的后羿留在了人间。她现在也后悔了,后悔得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也许是吹了雪风,回到强桑家,春官感冒了,头有些痛。卓玛很担忧,好在强桑自己就是医生,家里药品也齐全。出于对春官身体的考虑,强桑决定给她用草药。吃了药,卓玛又忙着给春官做酥油奶酪和牛奶鸡蛋,春官没有食欲,但最终不忍拂卓玛的好意,还是在卓玛怜爱的目光下把东西全吃了。面对善良的卓玛,她的心里突然生起一丝不安,卓玛是个好女人,有着菩萨一样的心肠,她怕有一天她会带给卓玛伤害。
       夜里,强桑来给春官送煨好的药。强桑的声音很轻,像一只猫,春官一听就知道是他。强桑家的大猫却在强桑推开门那一刹那抢先窜进屋里,强桑不曾提防,一脚踩在大猫身上,大猫喵地叫了一声,惊得他一个踉跄,药罐差点脱手掉在地板上。
       春官姑娘,你把灯开了吧,喝了药再关上!强桑央求道。春官依言开了电灯,喝了药,果真又把电灯关了。她来的时候,梅里刚通上电,但她晚上从不开灯,她讨厌电灯。自从上了青藏高原,她越来越不喜欢人造出来的东西,尽管电灯是一项伟大发明。
       这时月亮出来了,从窗上照进屋里,把床前的木板照得白白的,像是起了~层霜。春官坐在床头,无端地叹了口气,也不说话,望着床下的月光发呆。强桑在床边拉了条椅子坐下,小心地说:你又怎么了,一天到晚唉声叹气,今天我可给你记着,从早上到现在,你一共叹气一百一十五次!
       是吗?春官又是一口气叹出。她省悟过来,不等强桑开口,抢先说:一百一十六次!强桑忍不住笑了,她也跟着笑。笑过了,苦涩地问强桑:你记得《静夜思》这首诗么?
       强桑指着地上的月光:不就是“床前明月光”吗?
       是啊,春官轻声念道,疑是地上霜,此情此景,对于我来说,这首诗真是最好的写照。
       如果你真想念你的故乡了,我送你出去?强桑迟疑地问。
       你是不是想赶我走,怕我把你家粮食吃光了?春官心里不畅,赌气地说。
       不是,强桑急忙辩解,好姑娘,我自己有一份收人,家里又有这么多的牛羊,你就是住上一百年,也足够你吃。我不是要赶你走,我是怕你真的思故乡了,不,是思故乡的人了!春官沉默良久,又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对强桑说:我累了,你也歇息去吧!强桑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站起身,嘱咐了春官几句,推门出去了。
       春官复在床上躺下,夜已经很深了,却无法入睡。在潜意识里,她拒绝入睡,她害怕秀走进她的梦,害怕秀又冲她哭泣。其实秀过得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要做这样的梦。
       春官。春官。她似乎听见秀在叫她。
       
       她茫然地应了一声,当意识到自己已远离故乡,秀在几千里之外,泪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她痴痴地念着,心又痛又冷。写诗的人还可以回到他思念的故乡,而念诗的人只能终生徜徉在诗句中,永远也回不去了。
       三
       春官是个活生生的女人,一天到晚在强桑面前晃来晃去,把强桑的眼也晃花了,心也晃晕了。夜里跟卓玛睡在一起,他有时竟弄不清枕头边的人到底是卓玛还是春官,有一次他正在爱抚卓玛,冲动中竟喊出了春官的名字。身下人昵显抖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搂住了他。他觉得很对不起妻子。勉强把房事行完,惭愧地对妻子说:卓玛,你要相信我,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你就是喜欢她也没什么,卓玛在黑暗中说,这是祖辈留下来的习俗,只怕梅里留不住她!卓玛越是这么说,强桑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卓玛是他的姑表妹,他很小的时候,城里姑妈就说过以后要把卓玛许配给他。他也没当真,医学院一毕业,父母果真给他娶了美丽能干的卓玛表妹。他很满意,也很知足,从未想过要背叛卓玛。他抱着歉意又跟卓玛温存了一番,卓玛熟睡了,他失眠了,眼睁睁看着窗户由黑变白,春官的影子萦绕在脑海里,怎么也挥不去。
       这以后,强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问问春官,可一见春官那随时准备天马行空的架势,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如果有一天春官突然提出要走,他怎么办?他希望她留下来,永远留下来,可是他不想强迫她。
       难道我当真了,我怎么可以这样?这夜,他又失眠了,整夜都在拷问自己。离强桑不远的黑暗中,春官也在想,秀必定是上辈子欠了她,这一辈子他只是在还账,连本带息都还了。甚至超出好多,所以注定了下一辈子她又得还他。
       跟秀的初次见面简单而自然,没有一点儿浪漫可言,但春官后来回想起来,认为那正是上苍不经意安排好了的。那个假期,她乘车去一个同学家,秀在半路上搭车,她的座位刚好靠窗,秀上车前冲她笑了笑,她也礼貌地回应一笑。秀上车后,又对她笑笑,她仍冲秀腼腆一笑,是真笑。连她自己都有些奇怪,车上那么多人,他为什么会对她笑,而她又为什么要回应他的笑?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她忍不住往坐在引擎盖上的秀望去——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他叫秀,秀也正转过头来看她,俩人又相视而笑,都觉得说不出的亲切。就是这三笑,俩人的故事从此拉开帷幕。秀穿着一套藏青色运动装,她还以为秀是市体校的学生。
       下了车,春官走在去往同学家的路上,秀紧随其后。她前脚跨进了同学家门,秀后脚也跟进来了,原来秀是她同学的哥哥。那年春官十六岁,正念高三,秀二十岁,已参加工作。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高考即将来临,春官面临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母亲一再明确告诉她,不管她考上什么学校,家里都不会供她继续念书。开考那天早上,母亲又在家里念开了:看看大街上那些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如果我们不收养你,你也就跟他们一样,也许比他们还惨。春官木然地站在客厅,眼里没有一滴泪,对于自己的身世,她早就知道。她是他们从大街上一个垃圾坑里捡回来的,从她七岁起,她现在的母亲大约生怕她忘了他们的养育之恩,就经常不忘向她“回放”捡她回来时的情形,都已不下两百次了。
       我们能送你念完高中,已很不错了,母亲没完没了地数落下去,我们又不欠你,那天我路过一个垃圾坑,发现里面有个小人儿,满身都是蛆,再要在垃圾坑里放上一两天,这世上就没你这个人,早让蛆吃光
       春官终于忍无可忍,捂住耳朵,尖声冲母亲叫道:够了,我会记住你的大慈大悲,你为什么不去报社和电视台,好让他们把你的善举传遍天下啊?母亲也生气了,怒气冲天骂道:我养了你十六年,难道说你几句都不成?你现在翅膀硬了,有本事你给我滚出这个家,自己去寻生路!春官拎起背包冲了出去,她爸在后面追上来,遮遮藏藏递给她五十块钱,苦着脸说:春官,不是我们不想送你念书,你妈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然她当初也不会把你抱回来。你又不是没看见,她骂你哥也一样狠毒,把你哥都骂得不肯回家了。你哥游手好闲又没工作,家里条件这么差,以后只怕连个女朋友都找不上。你妈想把旧平房拆了,重新建成两层小楼房,这要很多钱,我和你妈都只是工厂小职工,又没多少积蓄,要不为这,她肯定送你上大学。
       高考那几天,春官一直住在同学家,也就是秀家里。张榜后,果然考上了她填报的那所外国语学院。对她来说,失去了家这个后盾,要去念大学,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既然不能跨进大学校门,至少她也要榜上有名。那之后呢,她就去死,除了这条路,她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士可杀不可辱。她真的跳河了,跳进了那条再熟悉不过,从小城心脏流过的老河。秀是个细心的人,早就发现春官那些天情绪不对劲儿,又从妹妹那里打听到春官家里的事,已先留了个心眼儿。那天夜里的月色很好,春官一个人出了门,秀悄悄跟着她,她没有哭出声,而秀居然听到了她的泪水掉在地上的声音。到了河边,她稍作停顿,便翻过围栏跳进了河里。秀跑上前想阻止,春官已被河水冲走了。秀其实不会游泳,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而且他心里对春官充满了同情,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下去。他居然把春官救上来了,春官痛不欲生地对秀说:你放开我,让我去死!秀不放,坚定地说:相信我,不管你有什么委屈,你说出来,我都会为你解决!春官歇斯底里哭嚷道:我要上大学。可我家里人早就不管我了!秀吁了口气,笑着说:你真傻,我还以为有多大事儿,我已参加工作,我家里也不要我的钱,供你上大学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秀就在这夜改写了春官的命运。
       秀家住在城郊火车站,这是一个小站,只有普快才会停下来,一停就是一两个小时,弄得满车乘客怨声载道,把车站人祖宗八代都咒遍。秀母亲在火车站卖票,父亲是这一段铁路养护站的巡路工人。秀从市铁路中专毕业后,接替他父亲的班,已做了一年巡路工人。秀父母都是善良开通的人,对儿子无偿资助春官念大学这事采取了默认态度,儿子长大了,就应该给他足够的空间和权利。
       说实话,工人家庭出身的秀很优秀。秀长得帅气,斯斯文文的,对命运的安排十分满意,像只勤劳的工蜂,勤勤恳恳巡回在铁路干线上,年轻人酗酒打架的劣习在他身上几乎找不到。青春年华的春官没法不爱上秀,每个假期,春官都住在秀家里,秀的妹妹,也就是春官的同学,因高考落榜,已往沿海打工去了。假期里只有秀陪着春官,俩人的感情自然升温,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春官差不多以秀的准妻子自居了。除了没有夫妻之实,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恩爱的新婚小夫妻。春官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她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秀给予的,包括她的生命,她总得用什么来回报秀。既然秀爱她,愿意等她,而她也爱秀,这是最完美的结局。
       在等待的过程中,秀也长大了,不再是春官最初遇上的那个稚气的秀了。太阳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黑黝黝的光泽,因为露天工作,他常常要检修自己负责
       的那段铁路,弄得满身都是油污,身上一年四季散发出一股机油味道。小城多雾,夜里月亮很柔和,春官的假期里,他们喜欢在月光下沿着铁路散步,一边聊天。
       秀,等我毕业后,我们就结婚!春官挽着秀的一只手臂,心情很好,就像一只快乐鸟,她总是这么对秀说。
       秀坦然地说:你愿意嫁给我,我当然喜欢,但你不嫁给我,我也不难过。
       春官不高兴了,不满地问:你为什么对我抱以这样的态度,难道你不爱我,还是不相信我?秀把她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好,怜爱地说:爱,正因为爱,所以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只会成全你!
       春官的泪就流出来了,头软软地靠在秀肩上,俩人沿着铁路一直往前走。当一列火车鸣笛开来,他们下了铁轨,火车开过了,又跟在火车后面往回走。这一生,有秀陪伴在她身旁,够了。
       春官在大学里主修德语,她喜欢德国这个古老的国度,希望有一天能去德国深造。然后再从事跟德国有关的职业,比如说受政府派遣长期驻扎在德国,最好是在大使馆里工作。当然,她的起点实在定得太高了,像她这样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人,要想实现自己的愿望,现实是很残酷的,除非命运格外眷顾她。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很努力,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从不敢浪费一点儿时间。大二的时候,她已经脱颖而出,除了成绩优秀,德语已说得很好。在一次系里举办的文艺晚会上,她用德语朗诵歌德的诗,班上的德国留学生莱克也对她竖起了大拇指。她也因此而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常会收到鲜花和情书,这时候的她还是很决绝的,对一切追求者置之不理,满心里装着秀。
       后来,雷达闯入了她的生活。雷达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不错的人,原产于军校,中途转移至外国语学院,比春官高一级,同系。雷达是高干子弟,父亲曾出任过外交官,不过他并没把高干子弟的放浪形骸带进校园,显然是个很有素养的高干子弟。也许是因为在军校待过,雷达显得很方正,长得方方正正,穿得方方正正,连说出的话都方方正正。这使他跟其他男生区别开来,成为无数女生爱慕的对象,不过关于他的风流传闻似乎很少,或者可以说压根儿就没有。春官偶尔也会在校园里遇上雷达,她并不在意,过后马上就把这人忘了。春官长得很漂亮,但校园里还有比她更漂亮的女子,而且多得无以计数。雷达所以特别留意到春官,是因为那次晚会上春官出色的表现。雷达喜欢美人,更喜欢有脑子有思想的美人,就像他母亲那样,这对他的将来是很重要的。发现春官爱去图书馆,雷达也爱上了图书馆,用他的话说,只要是春官喜欢的地方,也便是他雷达喜欢的地方。雷达运用了孙子兵法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春官了解越多,春官在他心里的位置也越重要。终于有一天,他在图书馆跟春官有了以下对话:
       雷达用熟练的德语问春官:你真姓春?叫春官?
       当然,姓是一个人的根!春官用德语回答。
       春天的官?雷达又用德语问。
       春官用德语说:是,我是一只蜻蜓,春官是我的故乡对蜻蜓的别称。
       我瞧你比蜻蜒还像春官,如果真让你来掌管春天,人间不知该有多美!雷达感叹道。这话把春官逗乐了,好好打量了雷达几眼,发现这人还挺风趣,便说道:你德语说得很好!
       还可以,我很喜欢德国,小时候我曾经跟我父母在德国待过,我希望以后还能去德国生活。雷达微笑着说。见春官认真在听,又说道:我叫雷达,就是专门用来搜索飞机的那个雷达,比你高一级,我听你朗诵过歌德的诗,我也很喜欢歌德。俩人往后就一直用德语对话,既然做着同样的梦,交往自然而然多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雷达对春官的诱惑也越来越大。雷达博学,相貌堂堂,最主要的是他跟春官有着相同的奋斗目标,都希望将来能去德国深造,春官想搭乘雷达的顺风车。于是大三暑假,春官没有回小城秀的身边,决定跟雷达去旅游,费用当然不会让她承付,雷达家里有的是钱。去旅游之前,雷达先把春官带回了家。跨进雷达家的大门,春官感觉自己就像是《红楼梦》里那个逛大观园的刘姥姥,看得眼花缭乱。她在雷达家里受到了雷达母亲很好的款待,当然,这只因为她是雷达的同学。她感受到了一个高干家庭跟平头老百姓完全不同的高规格生活,这使她第一次对把自己的命运跟秀紧密联系在一起产生了怀疑,为什么她就一定只能属于平民阶层?通过努力,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不过她还不曾完全忘却跟秀的那一段特殊感情,所以当雷达在房里亲吻她时,她的脑海里闪过秀的影子。这降低了雷达的吻带给她的快感,她心里很慌乱,仿佛秀正躲在房间哪个角落看着她。秀也亲吻过她,秀的吻很温存,甜甜的,软软的,符合秀的性格特征;而雷达的吻很蛮横很猛烈,吻得她透不过气。雷达并不知道春官心里在想什么,他想把下一步进行下去,春官本能地拒绝了,雷达见好就收,他们收拾好行装,往江南方向去了。
       雷达是个有心人,春官曾经说过最喜欢江南小镇的风光和小镇人悠闲的生活,所以雷达就把春官带到了江南的一个小镇。他们租了两间屋子,那两间屋子从头到尾闲置着,因为他们还租了一条乌篷船,不分白天黑夜漂泊在江南的水乡上。乌篷船里什么都有,可以在船上做吃,也可以在里面睡觉。他们自己买了又鲜又红的薄被褥,船上就显得喜气洋洋,别人也多把他们当成来旅游结婚的新婚夫妻。
       江南也有月亮,江南的月亮让春官想起了故乡的秀,她的心有些痛,不知道究竟是秀可怜还是自己可怜。如果她真去成德国,她跟一个铁路工人还有可能吗?可秀已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除非她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扔掉,否则这一生,她是不可能忘却秀的。十几天的近距离接触,雷达又不是太监,身体上的痛苦可想而知,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又是一个夜晚来临,春官身上散发出的缅桂香水味弄得雷达魂不守舍,雷达又想了。面对美人,月色就像一剂催情药,人有时候是会失去理智的,雷达也是个人,还是个男人。春官就躺在他身边,月光从乌篷船的空洞处洒进来,他的瞳孔被春官胸部那两座高高的乳峰塞满,魔鬼抓起他的手指,诱使它们去攀登乳峰。
       春官,雷达不安分了,开始引诱她,假如你是一只绵羊,我会是什么?
       你是什么呢,春官笑着说,你是牧羊人?
       不是,雷达拉过她的一只手,我是一匹饿极了的狼!
       春官动了一下,想抽回自己的手,雷达紧抓住不放,又说:狼是要吃羊的,我不想面对佳肴,却要饿着肚子入梦!
       狼要吃羊?春官心里跳了一下,强作镇定地问。雷达侧过身子,他的手指终于去了想去的地方。
       给我!雷达喘息着说。
       不!春官有些软弱,但很坚定。雷达身上流出的汗把被褥都湿透了,他觉得整个身子都膨胀起来,哆哆嗦嗦地说:给我!
       不!春官又推拒,小船也跟着摇晃。雷达不管她了,粗暴地解她的衣扣。
       雷达,她绝望地喊道,我不爱你!
       雷达停住了,粗声问道:那你爱谁?
       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说。
       我知道,雷达摸着她削瘦的肩说,我要了你,你
       就爱我了,女人只爱她的第一个男人。春官还要拒绝,雷达已经占领了她,在她的领地上纵横驰骋。她心里尽是秀,绝望地闭上了泪眼。
       快要开学时,春官才和雷达返回学校,秀的汇款单和几封挂号信早已恭候在传达室。她这时才想哭,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哭了个昏天黑地。四 在梅里村,春官过得无忧无虑,这样的日子过惯了,人也变得懒散起来。现在想来,曾经的抱负和理想是多么无知可笑!是啊,一个女人,要那么多的抱负和理想做什么呢?她敢肯定卓玛没有任何理想,可卓玛过得幸福,强桑也未必有多大抱负,而强桑是个快乐强桑,只有她这个满怀壮志的春官是这么忧伤。
       有时候春官竟忘了自己从哪里来,似乎梅里村的人也都忘了她是个异乡人。她穿着卓玛精心做给她的华丽藏装,在强桑家出出进进,背水、做饭,俨然是强桑家的半个女主人。强桑和卓玛的儿子定主假期回到梅里,这是一个憨实可爱的男孩,半天就跟春官熟了,成天缠着她,让她讲故事。假期一结束,定主就搭梅里村寺院喇嘛的车回城里学校去了。临走时,定主冷不防问春官:春官阿姨,你喜不喜欢我阿爸?春官吃了一惊,扭头看强桑夫妇,卓玛听不懂汉话,强桑却笑嘻嘻地看着她。她的脸一热,反问定主:你说呢?定主装出男子汉的样子,很大气地说:喜欢你就嫁给他,我长大了如果碰上我喜欢的姑娘,我也会把她们都娶回来!她知道这必定是强桑在后面做了工作的,但看到定主的友好,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堤又塌了一段。
       强桑不止一次对春官说:春官呀,我可是背了虚名,那天去看湖,你在路上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呢?他真的很喜欢春官,甚至可以说是爱上春官了,但他相信春官终究是要走的,也许就在明天,或者后天,谁知道呢!他不想伤害春官,不想伤害卓玛,也不想让自己受伤,可他还是希望春官能留下来。
       春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了,这变化也许是来自骨子里的东西,说不定她的生母就是这么一个多情善变的女人,又把这秉性遗传给了她。上大四后,她跟雷达的关系若即若离,总躲着雷达。雷达其实对她比从前更好了,毕竟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那一层关系,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为了等春官,雷达干脆留在学校读研,承诺等她毕业后带她一起去德国留学。也许就是这个承诺彻底挑拨了春官和秀的关系,放假回去后,她跟秀还很亲密,可是秀在她心里的分量没有从前重了。小县城长大的秀看上去是那么的土里土气,跟雷达一比较,一个是乌鸦,一个是凤凰,有时简直让她无法忍受。连她自己都忍不住问自己:难道我真的变心了?
       大学毕业后,春官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她可以跟雷达留学德国,此后逐渐步入上流生活;或者回到小县城,谋一份差事,跟秀结婚,从此做个平庸的女人;她还想过继续读研,以后争取留校,做一名大学教授。经过很多个不眠之夜,她最终决定跟雷达去德国,毕竟只有德国才是她的梦。大四后,有了雷达,她已经很少用秀的钱了。不过她没敢跟秀明说,只说自己在校内兼职,赚来的钱足够用做学费和生活。
       春官回了小城,不管怎么说,秀总还在她心里,就算真要去德国,她也得先回来看看秀。秀看上去越来越像个农民,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对现在的生活很知足。春官最不喜欢秀这一点,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没有事业心呢?她又一次劝秀自学,学法律学会计学什么都行,反正不能这样过,等拿到一纸文凭,也可以考虑改行。可秀不愿意,秀说:我的工作对象是铁路,我只需好好维护它就行了,干吗非要找些事来烦自己?春官心里很悲哀,好像现在才认识秀,伤心地说:我一直把你当成一个优秀上进的人,看来是我错了!
       秀摇着头说:你没错,我也不认为自己错了,我就是这么一个知足常乐的人,我喜欢这种悠闲的生活。人生不过几十年,活一百岁也才三万多天,我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呢?两人第一次发生了争执,但争执也就到此结束了。秀母亲听见争吵,走进秀房间,心疼地摸着春官的头,埋怨儿子:春官是个好姑娘,你怎么这么对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秀有一个好母亲,春官感觉得出秀母亲虽在责怪儿子,心里却全是对儿子的疼爱。秀母亲也疼爱春官,那是因为爱儿子,她把春官当成儿媳了。
       吃过晚饭,月亮出来了,又大又圆。春官对秀说:好久没在铁路上散步了,我们出去走走吧!两人上了铁路,铁路还是从前的铁路,人也还是从前的人,春官还挽着秀的手臂,可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了。两人各怀心事,谁也不开口,就这么沿着铁路走,有火车来了,下了铁轨让火车开走,又往前走。还是秀打破了沉默,秀问道:你现在毕业了,有没有回来的打算?如果想回来,一中是这里最好的安身处,校长是我姑父,我已去找过他,他很乐意接收。
       春官烦闷地说:我觉得自己所学专业跟学校不对口,尤其是小城的学校,至于其他单位,也没有适合我的,我想去德国留学。
       秀沉默了一会儿,沉吟道:去德国,那得要多少钱?如果我能够支付得起,我不反对。
       不用了,春官低声说,我已经联系到了所有的资金。
       不管怎么说,如果你真决定要去,我总会倾尽我的全力来帮助你,我只希望你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就像我一样!秀说。
       春官心里一酸,眼泪忍不住流出来了,秀就是秀,明知两人的差距越拉越大,走到一起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为了她却义无反顾。
       走了很远,两人踏着月色往回走,已是大半夜了。秀,春官凄迷地说,如果我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会啊,秀平静地说,可是我还得好好过下去,我爸妈都老了,我还要好好照顾他们,所以我只能把你放在心里。我还得做好我的工作,我的工作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责任可重大了,不能出一点儿差错。
       回了家,秀把春官送回房,对春官说:走了这么远的路,你一定也累了,好好歇息吧,明天早上不用早起,妈会做好早点的!春官不让秀走,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他的怀抱很温暖,甚至让春官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秀叹了口气,把春官抱上床,为她脱了鞋子,自己也哨无声息在床头坐了。春官命令似的说:你上来!他就和衣躺在春官身边,双手枕在头下,也不说话,也不动弹,像是睡着了。春官哭了,抽泣着问:你不爱我么?
       秀长长叹了口气,淡淡地说:你知道的,我爱你,爱得都不知要怎么才好。
       春官愈更伤心,摇晃着秀说: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这一辈子要用什么来偿还你,我已经没有资本了!秀侧过身子,把春官搂进怀里,温存地说:我不需要你偿还,我救起一只受伤的仙鹤,精心呵护它,只是为了要让它伤好后,能重新飞去它梦中的天堂。如果你过得不开心,我只会更难过!
       春官觉得头皮很凉,用手一摸,发上已沾满了秀的泪水。你成全我吧!她流着泪说。秀顺从地解开她的衣,手轻得像春风,在她胴体上拂过。她觉得全身都酥酥的,像是喝了酒,有了几分醉意。秀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生怕弄痛了她,梦呓似的,轻轻打开了她。
       她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刻,雷达只是占有了她的躯壳,她的心仍是属于秀的,谁也拿不走。秀越走越深,她忍不住呻吟了,整个人浮到了半空中。秀。秀。她的指甲掐进了秀身体,情不自禁唤道。秀满脸都是泪,泪水滴进她张开的嘴里,又咸又苦,把她的声音堵回了胸腔。他们的肢体纠缠在一起,她已分不清哪一个是自己,哪一个是秀。那一刻,她在痛苦中体验到了一种极致的快乐,痛苦得想发狂,快乐得想死去。
       她把躯壳给了雷达,继而又把心给了秀,用身体从前者那里换取了一个现实的承诺;用心从后者那里得到了一段终生不忘的回忆。
       春天虽然还很遥远,草甸上的雪尽管还很厚,却仍有不少小草从雪丛中探出了尖尖的脑袋。强桑家的牛羊早就迫不及待了,毫不客气把这些寻找春天的草儿刨出来,一口吞下肚子。强桑把春官带去牧场散心,指着绵羊对春官笑说:看见了吗,我是羊儿你是草,可我舍不得吃你啊!春官心里怦地跳了一下,抬头看强桑,强桑正望着她。她敌不过那双比太阳还热烈的眼睛,心中的冰雪在融化了。
       强桑,她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给我时间,让我再好好想想!
       当藏历年来临,梅里村开始热闹起来。村里寺院的喇嘛跳起了鬼神,这是他们每个藏历年都要做的传统功课,喇嘛们还从远处大寺院里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红农活佛为村里人赐福。春官也散落在村民中,高原的紫外线很强,太阳把她晒得黑黑的,像个藏族姑娘,是所有女子中最美丽的一个。
       藏历年过后,村里渐渐恢复了平静。红衣活佛要离开梅里了,全村人都去寺院给红衣活佛磕头送行,春官也去了。等所有人磕了头退出后,春官才跟着一个小喇嘛走进红衣活佛住的僧房。红衣活佛盘腿坐在成堆的供果和哈达中间,很像一尊菩萨,春官跪在地上,虔诚地拜了几拜。红衣活佛为她摸了顶,凝视她片刻,就在她转身离去时,红衣活佛叫住了她。 姑娘,红衣活佛微微一笑,捻着佛珠,用汉话说,生命是有定数的,一滴水珠,就应该去寻找大海,切莫贪恋路上百合的芳香啊!
       红衣活佛的话像一记钟声,震得春官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红衣活佛,竟觉得眼前的人似曾相识。红衣活佛不再看她,闭了眼,飞快地捻着佛珠,嘴里念着六字真言。短短的几分钟,却像是过了漫长的一百年,春官犹如大梦初醒,又恭恭敬敬地给红衣活佛磕了一个长头,才弯腰退了出去。
       五
       如果
       我注定要浪迹天涯
       亲爱的
       请让我从容地走
       从你带泪的双眸
       过我寂寞心田
       消失在春天尽头
       明知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春官还是决定要走。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位置,从大二开始,她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许秀真的没错,他只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也许是昨夜耗尽了精力,秀显得萎靡不振,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很多。
       一大清早,秀默默地为春官收拾行李,收拾得很小心很仔细,似是生怕吓醒了这些行李。这向来都是秀的“工作”,春官插不上手,在一旁看得想哭。秀感觉到了,背对着她说:你去给妈打个招呼吧,这件事先不要说给她!春官答应了一声、红着眼去厨房找秀母亲。秀母亲正在做早点,煮着赤豆稀饭,整个厨房里热气腾腾,赤豆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春官叫了一声妈,慢吞吞地说自己还得回学校一趟,因为那边还有些事没处理好。这可怜的老妇人什么也不知道,以为春官很快就会回来,慈爱地对春官说:到学校后可要记得挂个电话回来,把那边事情处理好了,就赶紧回家。我听秀说过,一中是个好单位,回来了你就去一中吧!春官再也忍不住了,又叫了一声妈,扑在秀母亲怀里失声痛哭。以往她也管秀母亲叫妈,却只有这一声叫得最真切,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机会叫这个慈祥的老妇人一声妈了。秀母亲心软,最见不得别人哭,泪也跟着出来了,抹着泪说:春官啦,你要不想跑这一趟,就不要去了,在家让秀好好陪你!春官只是哭,秀母亲便哄她说:好了,傻丫头,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反正很快就要回来。我得赶紧给你煮些鲜鸡蛋,还得去买几袋鲜奶,都带了路上吃,车上那些饭菜哪能吃得下!说完,放开春官,就去储藏室拿鸡蛋,剩下春官一个人在厨房里悲痛欲绝。秀收拾好行李,走过来倚在厨房门口不出声。春官看着秀,秀的模样让她心碎。眼前这个爱她的人,将来却要跟另一个女人同床共枕、生儿育女。春官希望秀挽留她,哪怕只是一句话也好,也许她真就什么都不想,只为了他这一句话而改变主意留下来了。秀却倔强地紧闭着嘴巴,从一开始,他就在等这一天,情到深时反而淡了。秀母亲拿了鸡蛋返回厨房,对儿子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早点端出去,吃了好送春官走!
       秀把春官送到了县城汽车站,又把春官送到了市火车站,再买了张站台票送她进了站,他只能送到这里了。站台旁边一家临时商铺中,收音机里正传出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的私语》,琴声叮叮咚咚敲打在春官心上,她的心很痛,颤抖着对秀说:这以后,你把钱用来交个女朋友,我欠你的那些,我以后一定还你,你不用再管我了。秀淡淡地说:如果需要你还我,当初也就不会用在你身上了!
       火车进站了,春官上了车,找到座位,打开离别的车窗,秀站在窗外。两人相对无言,彼此注视着对方那颗流血的心,只在咫尺之间,却已说不出的遥远,可望而不可及。收音机里,理查德·克莱德曼还在不厌其烦弹奏他的《秋日的私语》。车徐徐开动了,秀再也支撑不住,后退了几步,无力地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凄楚地唤了一声春官,你能不能不走?春官一时心潮澎湃,腾地从座位上站起,几乎就要从车窗上跳下去,可身后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拽住了她,她又脸色惨白跌坐回到座位上。秀摇摇欲坠,大声喊道:我再等你三年,如果三年过去,而你还不回来,我就跟别人结婚了!
       春官到底还是走了,她不想过跟秀一样的平民生活和平庸日子,她和秀不是一路人。如果留在秀身边,不管秀对她有多好,也不管她有多爱秀,她都不会快乐的。可回到学校后,她却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去找雷达了。因为她觉得耻辱,难道一个女人要实现自己的愿望,非得用身体作为代价吗?是啊,她一直是那么渴望去德国,可是她很清楚自己不爱雷达,雷达之所以吸引她,只缘于他跟普通人不一样的身份。她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不吃不喝想了两天两夜。雷达爱她,但雷达决计不会比秀更爱她,跟着这么一个人,她同样不会快乐。所以当雷达来学校找她,要跟她商量出国事宜时,她又逃避了,逃得远远的。
       老家是不可能回去了,她去了一座经济发展较快的沿海城市,在一家德国人开办的外企找了份事做,一做就是四年。头三年里,她总是在想秀,秀与事业好比鱼跟熊掌,二者不可兼得,她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到秀身边。她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也还做着那个梦,对德国念念不忘,只用了三年时间,就做到了那家外企的分公司经理。如今她已可以凭自己的能力去德国了,但她又一次放弃了机会,因为秀还在困扰着她。直到第四年,她才认定自己真的很爱
       秀,如果这一生没有秀,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她希望秀还在等她,她愿意为秀放弃自己的理想,她忘不了跟秀在一起的单纯美好的岁月。秀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没有秀,她什么也没有,虽然她现在过得很不错,可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她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秀啊!她也很想念她的父母,毕竟是他们养大了她,就算是一条狗,在一个家里待了十多年,也会有感情的。她现在很有了些积蓄,就想回去看看,给父母一些钱,主要是去找秀。
       近乡情怯,还在半路上,春官几次都想下车。她害怕见到秀,秀说过等她三年,现在是第四年了,秀还在等她吗?如果秀已结婚了,她该怎么办?她不敢往下想了。
       终于磨磨蹭蹭到了久违的小城,她先回了那个八年没有回过的家。她的父母还过得很清贫,他们要把旧平房拆掉,重新建一栋两层小楼房的意愿因为借不到钱而一直无法实现,仍旧住在小平房里。她哥也还没有结婚,还跟一群街头混混搅在一起。她回来了,家里人都很高兴。她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足够他们建一栋小楼房,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点儿回报。之后她连回来后的第一顿晚餐也没有吃,就去找秀,母亲想跟她说什么,似乎想阻止她,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对于她跟秀的一切,母亲其实是知道的,她在念大学时,母亲曾经悄悄去过秀家里,只因为自己家中实在拿不出供她上大学的钱,也只得由她去了。
       走出很远了,母亲还是从后面气喘吁吁追上来,大声喊道:春。春。她停住脚步,母亲想来拉她,粗糙的手一碰到她的进口衣料又缩了回去,迟疑地说:春,你不要去找他了!她瞪着母亲问:为什么?母亲不敢看她,用脚在地上画着圈,不自然地说:他今年初结的婚,他妻子快要生了!泪一下就从她眼里流出来,她也不看母亲,直直地往前走,从背后看去,像是个被人拉着线的木偶。母亲在后面担心地喊:春。春。她仍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对面来人了也不知道避让。母亲快要哭了,在后面打着哭腔嚷道:妈对不起你,这么多年,妈天天都想着你啊,你回来了,我们还像以前那样过!她惨笑着,在心里说:妈妈,晚了,一切都晚了!
       游离了一阵,她茫然地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母亲的声音变成了小时候哄她入睡时唱的摇篮曲:快睡吧,我的宝贝,小鸟儿早已回去,花园里多么安静,小羊和蜜蜂休息,月亮的银色光辉,透过了白色窗帏,你安睡在月光里,快睡吧,我的宝贝……
       她没去秀家里,只在铁路上守候,她知道秀爱这条铁路就像爱自己的生命,他一定会出现的。那时候已是黄昏,霞光映在铁轨上,铁轨也像有了生命,似乎还认得她,令她觉得亲切无比。秀果然从家里出来了,手臂上挎着一个肚子很大,很温婉的女人。就像挎了一个大水缸。她看清了女人肚子两头小小的头和尖尖的脚,刚开始她很想笑,也确实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秀一脸幸福,挎着女人从她身边走过,丝毫没有注意到她。女人亲呢地对秀说:回吧,我走不动了,再走下去,等会儿回不来了!秀对女人说:你要走不动,我背你回去!女人嗔骂他:去死呀你,我这样子你怎么背我?秀笑着对女人说:那我抱你呀,这总成吧?我又不是第一次抱你!女人的声音轻下去,像是在撒娇,秀的声音也轻下去,像是在哄女人,俩人说起了一些夫妻间的语言,春官竟听呆了。隐隐传来火车的一声鸣笛,铁路上的人都下去了,秀和女人也下去了,只有春官站在铁轨中间的一根枕木上,迷失了方向,竟迎着火车走去。秀一口气跑过来,把她从铁轨上拖到安全地方,不客气地训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秀的心全放在娇妻身上,并没有认出春官,他看都懒得多看春官一眼,等火车轰隆轰隆一过,就撇下春官,挎着妻子往前走了。
       春官当夜就离开了小城,不管去哪里,哪怕是四处流浪,病死在他乡,反正她是再也不会回故乡了。这之后的两年,她一直在流浪,从黄土高坡到大西域,到茫茫大草原,又到青藏高原,她已经止不住自己的脚步了。她在用这种方式摧残自己,可她的生命却偏偏这么顽强,顽强得让她痛恨。
       只要想到秀,春官就变得神情恍惚。秀现在过得好吗?要是她根本就不去念什么大学,一直留在秀身边,只等长大了就做秀的新娘,他们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她常常坐在强桑家大门外的一棵老白杨树下发呆,只有黑风静静地陪着她,一个女人,一条狗,各怀了心事沉默不语,巴掌大的白杨叶在头顶上方欲说还休。强桑闹不明白了,春官高兴的时候,像个小孩,沉默的时候让人看了心痛。这天中午,强桑到处找不着春官,就猜想她肯定在大门外,打开大门一看,果然在那里。他跑出去问春官:你怎么了?春官睁着大眼睛说:我在做梦!强桑吃了一惊,虽然他医术很高明,可碰到春官这样的病人,他也束手无策了。
       唉,强桑叹了口气说,你醒过来吧,为什么你总不愿意快乐地期待明天?
       你自然会在明天听到鸟语,闻到花香。春官迷惘地说,可是我,却什么也看不到,我的心已经瞎了,我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也许我真的拯救不了你,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你,不再让你受伤害。你知道,我是个医生,也许有一天我能治好你的病!强桑说。
       春官无声地笑了:你用什么来做药引?
       强桑想了想,坚定地说:我用我的心!
       你不想知道我的过去吗?春官问他。
       不想,强桑摇着头,现在的你不是过去的你,过去的你也不是现在的你。我总是想,也许我才是个真正的守望者,说不定前世我就在这里等你,一直等到这一世,你累了,我也累了,你不要再走了!
       我真的累了,我的路,红衣活佛已经为我指点了,春官自言自语地说,生命真的很苦,我不想再失去所拥有的。强桑以为春官愿意留下来,惊喜地问道:你想通了?
       是,我想通了,春官点着头,不置可否地说。
       这一回啊,快乐的强桑更快乐了,每天哼着歌儿,用了一个夏天把房子翻修一新。这是一件喜事,他已有一个勤劳能干的卓玛,马上又会有一个美丽可爱的春官,他快乐得要发狂了。卓玛呢。看不出卓玛有什么变化,只要空下来,卓玛就会帮强桑刷房子。卓玛刷得更仔细更用心,还特意让人从市里买来一套上好的藏式家具摆放在新房里。不过春官是女人,女人的直觉是很敏锐的,她看得出卓玛受了伤害,让卓玛受伤害的正是她春官。但卓玛还是很喜欢她,也认可了她,这就是一个藏族女人的心胸,愿意忍受伤害让另外一个女人来分享自己心爱的丈夫。强桑那个喜气洋洋的模样,卓玛为自己难过,也为强桑高兴。春官也无法对卓玛解释,卓玛已认定她就要嫁给强桑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笨拙的一面。她试图阻止强桑,可强桑哪里听得进去,依旧忙忙碌碌,虽然不是第一次经历,但场面还是要的。春官苦笑着说:强桑,我可没说一定要嫁给你啊!强桑不管,强桑说:没关系,你既然已想通了,离这一步也不远了,我先做好准备,免得到时措手不及委屈了你,反正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放你走了! 秋天很快到了,狼毒又要红了,春官也终于下定
       了决心。
       梅里真美,强桑真好,每当这么想,春官就忍不住落下泪来。她不敢忘记红衣活佛的话,红衣活佛一定是神派来指点她的,活佛说得多好,一滴水珠,就应该去寻找大海。是啊,她会因为贪恋路边百合的芳香而干枯消亡在旅途中,她不是那么向往大海么,只有不停地赶路,她才能找到大海。梅里是个温暖的村庄,可梅里不是她的大海啊!
       强桑又带春官去村子对面的山上看湖,今年的春官跟去年的春官不一样了,一路上沉默不语,连黑风都似乎料到了什么,也无精打采的。到了湖边,春官挨着强桑坐下,也是一句话不说。强桑关切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近来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又想起以前那些伤心事了?
       没有,人在季节交替时总是容易多伤的!春官闭上眼,伤神地说。
       春官,我们在秋末结婚好不好?强桑突然说,卓玛已在给你做结婚穿的新娘装了。她会比现在更疼爱你,这就叫爱屋及乌,你不用顾忌,只管等着做你的新娘就行了。春官沉默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强桑只是“照会”她一声,一切都在按计划行事。强桑壮着胆子吻了一下春官的额头,见她没动,又吻她的眼睛,从嘴唇到脖子,一路吻下去。春官暗暗叹了口气,闭上眼,下意识搂住强桑的脖子。
       中秋夜到了,月亮格外圆,像个大银盆。梅里村的藏民不是很看重中秋,也没有吃月饼赏月这一类节目。吃了晚饭,春官早早就歇下,躺在床上默默想秀,这会儿秀该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切月饼了。秀是个孝顺而传统的人,切好月饼,准会先递给他爸妈,再给他那温婉的妻子,接着是可爱的孩子,一家人乐陶陶地吃。春官闻到了月饼的香味,暗自咽着口水,泪水又忍不住流出来了。强桑悄悄推门进来,体贴地问道:今天是中秋,你想家了?春官叹了口气,黯然地说:我是四海为家,哪有什么家可想!
       这难道不是你的家么?强桑在床头椅子上坐下,特意提醒她,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个家自是也有你一份。我已通知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过几天我妹妹要从城里来看你呢!
       春官从床上坐起身,拉过强桑的手,轻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说给你的嫦娥奔月?
       记得,强桑说,怎么了?
       我想嫦娥这会儿肯定在广寒宫里流泪,把她华美的衣裳都哭湿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像嫦娥?春官问。
       不像,强桑温言道,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了,那只是一个传说,你可是好好待在人间。你真要飞进月亮里去了,我一定会骑上央吉马,带上黑风,把月亮也摘下来!
       春官叹了口气,打起精神跟强桑说话,强桑一门心思只在结婚上面,总说不到一块儿。眼看月亮偏了,月光从地上移到了床上,强桑站起来,想回自己屋里。春官扯住他那只扎在腰间的长袖,轻声说:你再陪陪我!
       强桑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问:怎么了,你害怕?
       春官强忍住泪,气恼地说:我就是怕,怕得每个夜里都睡不好!
       强桑听了,心里莫名其妙一痛,腾出一只手,抚着春官的头发说:是我粗心了,看来我应该让卓玛来陪你!春官心里更气了,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哽咽着说:你走吧,也许我就要死了,你不用再管我了!强桑吓了一大跳,俯下身赔着笑说:当真?你可别吓我,我虽说是个男子汉,也是经不起吓的!春官也不说话,双手环住强桑的腰,稍一用力,强桑就倒在她身上。强桑身子立即像着了火,忽地燃烧了,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抱起了春官。
       春官的身子飘了起来,飘呀飘呀,从这朵云飘到那朵云上,满耳都是强桑的喘息声。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朵云,被强桑送上高高的天空,她在空中看到了遥远的故乡,秀正独自在月下徘徊。
       第二天早上,强桑起床后,发现他的黑风不见了,只剩下一条铁链孤零零地搁在那里。他吃了一惊,难道黑风突然怀念起做流浪狗王的生活,又流浪去了?黑风在他家已足足有九年,他们一家早就把黑风当成家中的一员,突然不见了,他心里一下空了。他走到院门前,院门的锁早已被取下,再一看马厩,连他的央吉马也不翼而飞。他顾不上多想,连忙从马厩里拖出另一匹马,跃上马背,冲出村子,焦急地大声呼唤:黑风!黑风……!
       在茫茫草甸上搜寻了近两个时辰,强桑也没有找到他的黑风。他绝望地往回走,快到家门口了,却意外遇上了黑风和央吉马。黑风见了强桑,高兴地摇着尾巴扑上来,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强桑跳下马,激动地抱起黑风,把脸贴在黑风毛茸茸的头上,疼爱地埋怨道:黑风,你上哪儿了?让我好找!黑风伸出热乎乎的舌头来舔他的脸,他这才看见黑风眼里有泪。黑风是极有灵性的,他心里一惊,捧起黑风的头,紧张地问道:出什么事了?黑风咬住他的衣摆,把他往家里拉,进了院子,又拉着他往春官住的房间走去。到了门口,黑风停住了,拿眼睛看着主人。强桑的心狂跳起来,忐忑地推开门,春官并不在屋里。屋里收拾得很整洁,就像很久没人住过,连春官的大牛仔背包也不见了。强桑一下明白过来,她到底还是走了。他的心哆嗦了一下,喃喃地道:这傻姑娘,怎么真就走了!也定定神,蹲下身子,温和地问黑风:你是去送春官姑娘?黑风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主人,点了点头。他就说:你带我去把她找回来,这茫茫草地上,到处都有危险,她哪里走得出去!黑风昕懂了,可它坐在地上不愿起来。强桑急了,拍了黑风一巴掌,揪着它的耳朵说:你快走啊,难道你想叫狼把她给吃了?她平时对你也不薄,你就这么狠心?黑风泪汪汪地看着强桑,把个屁股赖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来。强桑生气了,气呼呼地冲黑风骂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把她赶走了,她留在我们家,碍你什么了?黑风转过头去,长久地凝望着卓玛的房间,目光里充满了依恋。卓玛平时把黑风当成儿子一样疼爱,什么好吃的都会给它一份,黑风冲她的房间一望,强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又愧又痛,无奈地对黑风说:你这家伙,你在外面做狗王时,不也有几个妻子么,你怎么管起我的事来了?真是!见黑风不肯带他去找春官,又想这黑风比人还有灵性,想来已把春官送到一个安全的,令他找不到的地方。心里虽然万分不舍,却也无法,只得满腹凄楚走进春官住的房间。发现桌上有一封信,却是春官留给他的,忙拆开看,信上写道:强桑,我走了,虽然藏族有藏旅的婚姻习俗,可我不是藏族。我喜欢你,只是我注定了不属于你,我属于我自己。你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一个好妻子,我不想改变你们的现状,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你。春官留。
       强桑呆坐着不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春官就像一颗彗星,在他心里划过一道绚烂的光芒,不知落在了何处,也不知她还会不会回来。卓玛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深情地对丈夫说:春官是个好姑娘,可你只是山林,而雄鹰是属于天空的,让她去吧!强桑拉过妻子的手,发现这双手因为劳作而变得无比的粗糙,他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有注意过这双手了。心里一时柔情涌动,轻轻抚摸着妻子的手,心情复杂地说:卓玛,我让你受苦了!
       卓玛站着没动,也没接话,一滴泪水从脸上滑落,跌在强桑手背上。泪花溅开,在强桑眼里变幻成无数春官的笑脸。
       责任编辑:韩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