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皇粮(梁斌文学奖征文)
作者:秦 岭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作者简介:秦岭,男,甘肃天水人,研究生文化,中国作协会员,天津市文学院签约作家,已发表作品170余万字,其作品曾荣登中国小说排行榜,5次全国征文奖,期刊优秀小说奖,连续两年获天津市文化节中篇小说一等奖。
       一
       一步,一拐;一拐,一步。心里一美气,瘸腿竟不耽搁行程。拐上一道梁,光棍儿岁球球就想把有些疲软的身子撂倒在一面向阳坡上,顺顺气,舒舒筋。瘸的是左腿,就用手把瘸腿盘到了裆里,拿右腿抵住了前面的土埂子,把屁股安稳在一个松软的干土包上。想到自己终于被乡粮站聘为专门验收公粮的验粮员了,好歹也算个半脱产的干部,就感觉天上的云儿飘得很美,半山腰的鸟儿飞得也爽。浑身一放松,就吱吱吱地吸了几口旱烟。在吐出的烟圈里,他恍惚看到了肥肥美美的寡妇牛翠翠,神儿就一愣,一愣,又一愣。
       岁球球没忘记寡妇牛翠翠放出的风:要改嫁,就改嫁给验粮员,缴皇粮就不用愁了。
       庄户人对公粮这个叫法总觉得拗口,习惯了祖上千百年传下来的叫法:皇粮。
       岁球球叹了一口气,皇粮啊皇粮!没想到我瘸子岁球球因了皇粮,倒有指望讨个柔柔软软的老婆,尽管是个二茬货,总比没货好啊!腰杆子到挺起来的时候了。
       一美气,就有了表达点儿啥的欲望,于是既扮男又扮女,哼起了秦腔《花亭相会》里高文举和张梅英的对唱。扮男腔时就放了喉,扮女调时就仄了嗓,而且模仿的是牛翠翠的声调:
       观丫鬟好像梅英姐(男),
       观状元好似高学生f女)。
       这才是柳叶弯眉杏子眼(男),
       连自己人儿认不清(女)
       向阳坡已经离村子不远,周围七沟八梁的土地都是尖山村的。夏收后的地皮光秃着,像瘦和尚干瘪的脑袋,容不得哪怕一只饿虱子藏身。
       一打眼,岁球球还真瞅见了寡妇牛翠翠。
       牛翠翠老远就给他扬汗巾。岁球球发现寡妇牛翠翠对他的态度出奇地好,这使他有些受宠若惊,就觉得牛翠翠站在收割过的麦茬儿地里,简直就是一株艳丽、饱满而诱人的山丹丹。呼地一下,岁球球的身子就弹了起来,屁股下像是安装了跷跷板,牛翠翠在那头一踩,他这头就弹起来了,像一株红高粱一样坚挺地立在徐徐的小南风中。岁球球纳闷,自己一个瘸人,身手啥时候这么利索过?撑手,展腿,抻腰,翻身,竟是猴子一般利索了一回。
       平时牛翠翠瞅着了岁球球,可不是这副嘴脸,像挨着膻气味儿似的,老远就把圆实的大蒜瓣屁股一拧,扭过脸去。当年,牛翠翠和男人赵全德是自由恋的爱,感情好得不得了,两口子那热乎劲儿,那才真像《花亭相会》里的高文举和张梅英,赶集、下地、缴皇粮都是出双入对。赵全德在小煤窑瓦斯爆炸中丢掉性命以后,伤心的牛翠翠还跳了两次崖,都让人给拦住了。后来就风闻寡妇牛翠翠和村里的几个男人说不清楚,还听说为了供两个娃儿上学成才,她偷偷溜到城里的夜总会去了,因年龄偏大被老板劝了回来。种田人心里都亮清,牛翠翠那是让紧日子逼的。比如她和苟犊子的关系,基本摆在明面上了,牛翠翠家的重体力活都让苟犊子——尖山村的村副扛了起来。苟犊子是啥人物啊?在这小小的尖山,不是人物也得算是个人物了。苟犊子长得像个生铁疙瘩,一身蛮力气,村里有啥不平事,村委会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都解决不了,他一声大吼就能把事情摆平,矛盾双方就像见了刺猬的菜花蛇,缩着脖子不敢做声。因此,苟犊子实际上发挥着连村长马奔仓同志都不可能履行的职能,村副的名号也就由此得来。苟犊子和牛翠翠在一起黏糊可以,却娶不了,要娶,老婆马莲花必然喝敌敌畏。有了苟犊子,牛翠翠对外就把心儿收得紧。前村后庄的男人惦念牛翠翠的人很多,那惦念像火苗一样舔得骨头都有些发酥,但有了苟犊子这个挡箭牌,男人们只能大口大口地吞咽唾沫。
       而这次,牛翠翠老远就喊,大兄弟你回来了。
       岁球球赶紧答腔,回来了。
       岁球球觉得自己的回应有些过于简单。牛翠翠的问候像给他干涸的嗓子眼儿里灌了沙棘汁儿,香甜得要命,而自己的嘴实在有些笨拙,满嘴生津,却吐不出花儿一样的好词儿。
       牛翠翠就灿烂地笑了。正午的阳光很好的,白花花的麦茬儿和袒露的黄土和睦地厮守成一片,俏皮的蛐蛐儿和蚂蚱在麦茬儿间隙和杂草中跳窜,坡上红艳艳的山丹花毫不吝啬地释放着火热的激情和妩媚。远处的山道上,最后一拨往场院里驮运麦捆子的村人,吆喝着骡子,把秦腔吼得天昏地暗。牛翠翠手里攥着一把刚刚挖出来的野葱,篮子里的野葱已经快要满了,白茎绿叶,煞是好看。牛翠翠的眼神有些发飘,眼睛在长睫毛下有些迷离,眼珠子却亮得很。岁球球在这样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平时看不到的晶莹和闪光,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些怦然,他晓得,是心在跳。
       如果将来真的娶了牛翠翠,和牛翠翠滚一个炕,睡一个被窝,舀一锅粥,他苟犊子就该夹起铺盖卷儿走人了。这一切,要谢,就得感谢皇粮。皇粮啊皇粮我岁球球这条不值钱的破命,就绑在你身上了。
       岁球球还想到了忏悔,想到了去山神庙里烧一炷悔过香,因为他和所有庄户人一样,诅咒过皇粮,憎恨过皇粮,埋怨过皇粮……皇粮成为庄户人剪不断,理还乱的一个情结。岁球球打从娘胎里蹦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同时承担了一项在城里人看来理所当然的责任和义务,那就是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缴纳生猪、鲜蛋、食品油、棉花、主粮、杂粮等光荣任务。在完成光荣任务的日子里,男人和婆姨们的脸上尴尬地像是涂抹了狗屎,乐不起来,也哭不出来,就在村领导的吆喝声中匆匆地忙碌起来:养了一年的大肥猪,谁也不敢尝一口那鲜肉是啥滋味,强忍着泪,给猪腰里箍了绳子,在崎岖的山道上连牵带赶,送给乡上的生猪收购站;母鸡下了蛋,挑那最大、最鲜、最有分量的,先是在篮子里铺了娃娃的小棉袄,把鸡蛋小心翼翼地码进去,由婆姨们拎到乡上的鲜蛋收购站;麦子熟了,碾了,进仓前先挑拣那最饱满、最干燥、最瓷实的缴给乡粮站……记不得从哪年开始,生猪啊,鲜蛋啊,食品油啊,棉花啊啥的免掉了,唯有皇粮像孙悟空脑袋上的紧箍咒,撕不得,扯不得,得乖乖地敬着,乖乖地受着,乖乖地提防着。凡是种庄稼的,没人敢指望皇粮被免掉,那是农民前世的孽,代代要还的,得认。
       庄户人生生死死都在山沟里,都亮清自个儿的破命。说谁命大,那准有命大的道理。
       比如,岁球球的命其实是白捡来的。前些年县里、镇里的小煤窑不是井下塌方就是瓦斯爆炸,村子里先后有十多个人被阎王爷从生死簿上勾掉了不值钱的名字,成了短命鬼,活着回来的就岁球球一个人,只是断了一条腿。岁球球是小煤窑上出了名的刺猬,到那儿爱给人家挑刺,什么安全保障有问题啦什么瓦斯含量太高啦什么存在渗水现象啦啥的。一挑刺,往往惹得猪嫌狗不爱,老是被黑心的小煤窑老板炒鱿鱼。岁球球在一家叫红星煤矿的小煤窑打工时,已经挪第三个窝了,牛翠翠的男人赵全德就在这家小煤窑井下干活。井下发生瓦斯爆炸之前,岁球球早
       就发现矿井下的通风设施有隐患,向老板提醒时,老板说你他妈的又尿到我头上来了,再不闭紧你的乌鸦嘴就给我滚蛋。岁球球一气之下偷偷从井下钻出来,蹬起自行车去县劳动局反映问题,结果刚返回矿上。就发现小煤窑已经被瓦斯炸成一个大坑。现场很惨,连埋带炸,死了三十多人,那些天好几个村都有哭丧的,其中死的就有牛翠翠的男人。岁球球的腿,就是现场救人时被煤块砸断的。为此,岁球球还受到了县里的表彰,被评为具有安全生产意识和见义勇为精神的“优秀农民工”,成为庄户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只不过,英雄归英雄,英雄当不了饭吃的,从此后。所有的矿主都不敢要他了,加上残了一条腿,讨个老婆都难。
       岁球球问牛翠翠:你咋晓得我就肯定能被聘用?
       牛翠翠说,你有一口好牙谁不晓得,再说,好事传千里呢,从镇上赶集回来的人早就传开了。
       岁球球就有些自豪,他本来想装深沉一些,但是眉头和嘴角难以抑制地挂上了笑。他就告诫自己,身份和地位变了,说啥也不能让村人看出他小人得志的样子,就问,翠翠嫂子,你挖这么多的野葱干啥?
       牛翠翠却头一歪,像个姑娘似的,说,不给你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说着从篮子里掏出一把野葱,说,岁球球你拿一把,回去炝锅。
       岁球球赶紧抢上前去,他发现牛翠翠的手很白,白中还带有一种麦子的颜色,那是一种既见过日头又注意保养的手。岁球球接过野葱的同时,乘机摸了牛翠翠的手。
       二
       竟聘验粮员的场景,岁球球至今想起来仍然胆战心惊,感到有些后怕。
       有道是瘸子赶场,不早也得早。岁球球当天起得很早,鸡叫头遍就匆匆从炕上爬起来,踩着潮湿的露水往粮站赶。岁球球来应聘不是没有谱,他天生的好牙口,曾有人见过,当年小煤窑上伙食差,米饭里经常有硌牙的石头,别人吃得小心翼翼,唯独岁球球狼吞虎咽,米饭带石子,咬得“嘎巴”脆响。
       岁球球到了粮站,就见从各村赶来应聘验粮员岗位的人已经排好了队。前来应聘的庄稼汉个个虎背熊腰,被日头晒黑了的皮肤像牛皮似的绷得紧。这样的身子骨肯定有一口好牙的,而粮站最终只招收一个人,岁球球心里就怯了三分。说穿了,要鉴定农民缴来的皇粮是否干燥,是否饱满,是否瓷实,主要靠验粮员的一口好牙:先张嘴,豁开牙,然后轻巧地拿拇指、中指和食指撮了麦粒,“嗖——”抛入嘴里,舌尖往大牙之间一顶,轻轻一磕碰,如果是“咔”地一声嘎巴脆,粉末飞溅,那就有可能过关。瘪粒、潮湿粒在大牙磕碰下非但没有脆响,还有可能粘牙,是万万过不了关的。验收皇粮,与其说考验的是小麦,倒像是考验验粮员的牙功。每年夏粮入库的时限少则半月,多则一整月,有些功力不济的验粮员,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就开始牙槽肿胀,口舌生疮,难以招架,只能让牛黄解毒片养着,至少要歇缓半个月。因此,每个粮站属于常青树的验粮员并不是很多,如果有,那就是天生的好牙口。除了牙口,还得凭良心,不能因为缴皇粮的人是自己的七姑八舅,或者是邻里乡亲就牙口一松,放对方一马。这些年各乡粮站几乎都辞退过验粮员,不是牙口不好,而是过不了人情关,最后被群众举报,粮站只好挥泪斩马谡,发现一个查处一个,不仅全乡通报,是党员的还得开除党籍。即便如此,还是有验粮员连续被斩落马下。
       那天在激烈的竞争中,筛选到最后只剩下了几个人,有流水村的张四海,沟门村的杨黑黑……包括岁球球。粮站要求实战检验,每人两斤干麦粒,两斤潮麦粒,两斤瘪麦粒混合了,然后要求粒粒进嘴,每粒只限咬一次,每次当场评判结果。坚持到最后的经综合考核,即为聘用人员。
       几个选手同时上场:张四海信心百倍,赤膊上阵,他的动作潇洒大方,两手左右开弓,轮番往嘴里抛麦粒,抛起的麦粒在日头的映衬下,只见银光一闪,就悄无声息地落进嘴里,舌头轻轻往后槽牙上一顶,“嘎巴”一声……
       沟门村的杨黑黑黑头黑脸,牙却白的要命,像落难到沟门村的非洲人,一登场就目空一切,气势逼人,一副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的架势,干麦粒一挨大牙,就见粉末四溅;潮麦粒吐出来的时候,像一块黏薄的面饼子。抓、抛、嚼、吐连贯自如,速度快得好像耍杂技。
       岁球球一上场,立即引来更多的人围观。岁球球分明能感觉到其他几个竞争对手看似怜悯和同情的眼神里,隐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轻蔑和藐视。就觉得胸腔里在往外呼呼呼地冒气,难道真的就没戏唱了?岁球球每往嘴里抛一粒小麦,瘸腿都要用力往前顶一下,身子随之一忽悠,活像一条吊挂起来挣扎的水蛇。
       岁球球的牙口和他的耳朵一样好,耳边传来的窃窃私语他都能听得清。
       天哪!哪个村的?这副德行,也来考验粮员?
       没见过瘸子当验粮员的。
       简直是脑子进水了,不掂量一下自己,就到这里丢丑来了。
       岁球球不动声色,只顾一粒一粒地咬着麦粒。他把一粒一粒的小麦抛得老高,麦粒从他嘴里一进一出,进时陕,出时疾。咬碎的麦粒从嘴里飞出来,像是从鸟枪里击出的铁沙子,打得小铁桶嚓啦直响,疑似暴风骤雨。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几条汉子像孤儿一样,守在站长樊守业的办公室门口,等候最终结果。
       樊站长手里捧着一张由工作人员完成的综合测定的成绩单,郑重宣布:经过测试,粮站最终确定的验粮员是……
       念到这里的时候,樊站长故意拖延了一下,也许是为了吊起围观者的胃口,然后煞有介事地抖出了包袱:岁球球。
       啊?!
       所有的人都懵了。
       岁球球的眼里含着泪花,学着电视里的运动员拿到金牌时的样子,向大家招手致意。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寡妇牛翠翠。所有的心里话都给了牛翠翠,翠翠嫂子,我岁球球当上验粮员了,你该让苟犊子走人了。
       几位对手不依了,挤上来责问:为啥是岁球球?
       为啥?为啥选一个瘸子?
       凭啥是他?
       樊站长拉起了架子,开始了讲话:乡亲们,在同等条件下,我们只能聘用一位,岁球球和其他人选入的条件都差不多,但是,岁球球有一个别人无法相比的硬件,那就是岁球球是县里表彰过的“优秀农民工”,他瘸了一条腿,是因为舍己救人瘸的,他瘸了,是因为他有基本的良心,让这样的人当验粮员,大家说合理不合理啊?何况,我们选验粮员,是选牙,不是选腿……
       回应的是一片掌声。
       樊站长说岁球球啊,祝贺你,成为我们乡的验粮员。
       岁球球紧张得嗫嚅着:谢谢站长。又觉得这个谢谢不过瘾也不正统,就又补充说,谢谢组织。
       樊站长哈哈哈哈地乐了,说,验粮员靠的是良心,你的事迹我们都知道,今后,有你这样的验粮员验粮,我们都放心啊!
       岁球球就激动地握紧了站长的手,声调有些打颤,站长,不,领导,您就放心吧,我岁球球当上验粮员,对全乡的乡亲,对各村的乡亲,心里会有一杆子公平秤的。
       樊站长说,这就对了,还是老规矩,凡是聘为验
       粮员的,家里的公粮任务就由我们粮站代为筹集,每天,再给你补助三十元。
       岁球球说,三十元倒不打紧,主要粮站把我的公粮任务代替了,你让我干啥都乐意。
       樊站长叉哈哈哈哈地乐了。说,这样吧,岁球球,天色太晚了,你腿脚又不灵便,先住在粮站,明天再回村,好好准备几天,把地里的活路归拢归拢,马上到县粮食局参加验粮业务培训。说着话,递给岁球球一包红塔山香烟。岁球球一时激动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第二天,岁球球离开粮站往尖山村赶的时候,四沟入梁的山道上挤满了去镇子里赶集的人,平时见,过的没见过的见了他,眼神里就有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敬畏和友善。也有人拦住他打哈哈。
       甲:瞧你这走路的架势,你就是尖山村的岁球球哥吧,你可是咱乡的验粮员,不光是你们尖山村的验粮员啊,您咬麦粒时可别咬偏了。
       乙:岁球球兄弟,我们廖家庄的廖家就是你们尖山村的媳妇廖如花的娘家,你们尖山村的赵麻子是我们廖家庄的上门女婿。咱们亲着呐,对不?
       丙:岁球球侄子准是个明白人,都是吃庄稼饭的,庄稼人不照顾庄稼人,还照顾谁啊?如今是在咱乡验皇粮,将来验出名了……
       丁:岁球球他伯……
       ……
       天哪!才一夜的工夫,看来消息就在全乡传遍了。岁球球前前后后地应付着乡亲的搭讪,尽量把大家的情绪都照顾全了,脑子就回想起当年县里表彰他时的情形,那是他打生下来第一次胸前佩带大红花,坐在大会的主席台上,他两边坐的是县委书记和县长啥的。当县长亲手把“优秀农民工”的荣誉证颁给他的时候,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眼眶一热,他第一次感觉到,当了这么多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民工,终于被承认还算是个人,想起这些年在瓦斯爆炸、井下塌方中死难的乡亲,岁球球就觉得站在这个台子上,心里愧得慌。这种愧疚像山谷里缠树的藤,一直缠到如今,有时让他气都喘不匀。
       这么想着,二十里的山路竞走得有些轻飘,当一抬眼望见麦茬地里的寡妇牛翠翠时,他才发现到家了。
       三
       满世界满中国的大事情,都是通过高音喇叭传递到尖山村人耳朵里的。岁球球还没进村呢,山梁上过来的风就送来村长马奔仓关于号召村民们缴皇粮的动员讲话。村长马奔仓是安安稳稳地盘腿坐在家里的土炕上做的动员。高音喇叭就安装在村口崖畔上那棵老槐树的树权上,老远望去像个巧夺天工的喜鹊窝。马奔仓的口气照样很硬,硬得像石头:
       —全村的老少爷们儿!大家注意了,听好了,今年国家夏粮入库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按照计划安排,乡上给我们尖山村的公粮指标是十万三千九百六十斤。我告诉你们,我上高中的儿子从书上看了,缴公粮的事情自春夏……不对,自春秋,对,自春秋时期的鲁国就开始了,那时候叫“初亩税”,到如今已经两千六百年的历史了,谁种地不纳粮,谁就是狗日的……
       听到这里,岁球球的头皮就有些发麻。腿瘸以前,他是背着麦子缴皇粮,三十里山路半天时间也就到了。自从腿瘸以后,每次都得雇驴子,雇一天,二十元钱就打水漂了。
       隔着一片槐树林,岁球球突然发现村口聚满了人,男女老少一大堆,站着的,蹲着的,靠墙根儿的,倚树桩的,还有许多小孩抱团玩耍,大家都嘻嘻哈哈的,像在迎接啥喜事。岁球球有些纳闷儿,这么壮观的场景对尖山村人来说,只有过年才有。过年时迎喜神,男女老少就都聚集在这里,兴高采烈地看小伙子们牵了披红戴花的马驹、骡子、驴子在对面的麦地里你追我赶,连跑带闹,以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祈求喜神降临人间,降临小村,降临到家家户户,给新的一年带来福祉,带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和百事和乐。岁球球还发现,崖畔下,苟犊子家院子里人来人往,有几个女人在忙活着啥,院子里好像还有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火苗燃烧得很旺,浓浓的炊烟升腾起来,罩了大半个村子。再看村口,人群前面的苟犊子,嘴里叼着烟卷,一脸的兴奋和喜庆。
       岁球球回来喽——
       岁球球回来了——
       岁球球从槐树林中一冒出来,仿佛名角演员从台后到了台前,给了观众一个期待已久的亮相,村口顿时沸腾起来。岁球球这才明白村人是冲他来的,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额上有汗珠滚落。当上验粮员,啥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会得到如此高规格的礼遇,当年自己被评为“优秀农民工”回村,是乡政府的车送进村的,也没有见过这么隆重的场面。
       噼啪噼啪……鞭炮声声。
       岁球球哇地一声就哭了。岁球球哭得天昏地暗,鼻涕一大把眼泪一小把。大家反而更乐了,许多人都认为岁球球这是喜极而泣,不但不安慰,反而起哄:岁球球你就好好哭吧,大点儿声,我们晓得你心里美气着呢。
       有念过书的村人就卖弄起了从书本上学来的典故:岁球球这是范进中举,没发疯就不错了。
       有人就问,范进是哪个村的?
       念过书的村人就说,范进是中学课本里的一个古人,考了多年,最后考上了举人,一高兴,就成了疯子。
       大家齐乐,哈哈哈哈。就一起劝岁球球:岁球球岁球球别哭了别哭了,再哭变成范进了。
       岁球球拿袖口擦了泪,骂:你们晓得个屁,我不是哭我成为验粮员,我哭咱种田人。
       大家愣住了:哭咱种田人?
       岁球球:哭咱种田人的贱命,为了缴皇粮,把我一个破穷鬼当喜神了。
       苟犊子拍了一下岁球球的肩膀,话却是朝大家说的:老少爷们儿,咱尖山村终于出了个验粮员,从今以后,咱尖山村的皇粮就全靠岁球球手中的权力了。然后又拍拍岁球球的肩膀,学着干部的样子说,岁球球啊岁球球,你肩上的担子不轻,任重道远,任重道远啊!转身朝大伙:大家说,咱尖山村遇到这么好的事情,庆得不庆得?
       大家齐声:庆得。
       苟犊子:今晚的羊肉泡馍吃得不吃得?
       大家齐声:吃得。
       苟犊子:那,羊肉钱掏得不掏得?
       大家齐声:掏得。
       岁球球这才搞明白,为了庆贺他当上验粮员,家家户户以最快的速度集资买了一只大肥羊,一早就牵到苟犊子家杀了,现在大铁锅里正煮着呢。这些年县里、乡里对庄户人征收的这个税那个费实在太多太滥,动不动就把手伸到农民的腰包里。提起集资啊收费啊啥的,庄户人比割自己身上的肉还要害怕,每,次乡上摊派下来,村长马奔仓的一张脸就像腌过的黄瓜,没有一点喜色,像一只丧家了的狗,挨家挨户去收费,到谁家都难遇着一个好脸色。有些人家老远见马奔仓缩头缩脑地过来,就早早把门顶了,马奔仓死活叫,人家就是不开门。为此,马奔仓在乡政府那里没少挨骂。有次,尖山村的教育附加费没收齐,马奔仓被乡长骂得狗血淋头,马奔仓像婴儿一样哇哇哇地哭,哭完了,说,乡长,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党员,这个收费的村长,早就不想干了。
       乡长只好回过头来安慰马奔仓:别哭了别哭了,村长也是一级官员啊,哭哭啼啼的,像啥啊!
       乡长说着从抽屉里摸出两条红塔山香烟,说,拿
       着,该收的继续挨家挨户去收,但是千万记住了,农业税如果收不上来,你我吃不了的就得兜着走。
       所谓农业税,听起来雅得很,其实就是公粮。
       烟的确是好烟,马奔仓却觉得烫手,就推辞一番。
       乡长的话里就有些带气,说,在我这里有啥生分的,给你,你就拿着!我这里的烟也不是我掏腰包买的,都是托我办事的王八蛋送的。
       马奔仓只好拿了。回到村里,每次登门收费,就递上一支,说,乡长送的呢,我都舍不得吸,给你。
       那么高级的烟,当然都接过了,不吸白不吸,但是费呢税呢,不缴照样不缴。
       大家起哄:晚上,咱好好给岁球球敬酒。
       岁球球突然就想起了牛翠翠,怪不得牛翠翠在麦茬儿地里挖了那么多的野葱。野葱并不好找的,都在背凹里和坡地上。羊肉泡馍里撒一把野葱,白是白绿是绿,吃一口,那个美啊!像是摸牛翠翠的手背背。
       大家自觉闪开一条道,目送岁球球回家。岁球球一边摇天晃地地走,还不忘回头朝大家招手。在村人眼里,那一晃一招手,大起大合,有姿有势,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的美妙,但在岁球球自己看来,自己像木偶剧里一个可悲的小丑,已经在劫难逃,怎么逃跑也是个木偶。
       进了自己破败的院子,刚要关了院门,突然闪进一个人来,吓了岁球球一跳。
       进来的是村长马奔仓。
       岁球球这才察觉,崖畔上的高音喇叭早就哑了声。真是英雄难服众啊!岁球球醒悟过来,这当口,马奔仓如果再哇呜哇呜地催皇粮,等于拿汽油灭火,全村人会一拥而上,攀上崖畔,把高音喇叭给拧下来,扔到臭茅坑里。
       岁球球说,村长你吓死我了。
       马奔仓说,你都当验粮员了,好歹算半个公家人,胆子咋还越来越小了。
       岁球球说,正是因为当验粮员了,我才发现胆子小了。走,里屋坐,尝尝樊站长给我的红塔山,
       马奔仓却乐不起来,说,你先把大门闩了,咱上一炕聊。
       岁球球说,你是村长,又不是保密局局长,啥事这么保密啊,还得把门闩了。
       马奔仓说,让你闩你就闩。
       岁球球只好把门上了闩。
       俩人盘腿上了炕,烟就点上了。燃烧后的红塔山香烟的烟雾在黑糊糊的弥漫着草木灰味道的房里缭绕,这味道对于吸烟人来说显得新鲜而陌生。马奔仓说,今天村里人的架势你可是看到了,全村人今年的皇粮能否过了粮站这一关,都把赌注押到你岁球球身上了。
       岁球球说,村长,我晓得你是来探我心底儿的,你放心!既然我岁球球干了这一行,不管是尖山村的,还是后梁村的、曹家寨的、李家磨的、廖家庄的、放马滩的、吴家坪的,反正我都一碗水端平了,我都给樊站长表了态的。
       马奔仓紧紧地握了岁球球的手,说,兄弟,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皇粮就是皇粮马虎不得的,你给尖山村的父老乡亲松了口,那可是违反天理良心的事情啊,一旦被外村的揭了疤,毁了的不光是你,还有咱尖山村人的脸皮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都不要忘记了,你是“优秀农民工”。
       岁球球说,村长,大道理我岁球球全明白。
       马奔仓说,你明白就好。
       话说到这份上,俩人就觉得这话题有些庄严,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到墙上的镜框上,这是一个镶着玻璃的木边镜框,镜框是当年村长马奔仓专门请木匠做的,很精致,木边涂了深沉、庄重的暗红色油漆还配有细微的花纹。镜面光洁而明亮,里面镶嵌着的是县里发给岁球球的那张大红底色的奖状。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镜框亮晶晶明晃晃,像是笼罩了一层庄重而严肃的圣光。俩人的神情一下就肃穆下来。
       马奔仓说,今晚的羊肉泡馍,还是不吃的好。
       岁球球长叹一声,是啊,我为难着呢,要去,就钻进地雷阵了。 好久,马奔仓摸摸脑门儿,自言自语:不行不行,问题没有这么简单。
       岁球球问,村长,又咋了?
       马奔仓说,如果你不去,估计麻烦更多。
       岁球球说,啥麻烦?
        马奔仓说,如果你不去,惹下的不光是苟犊子,而是全村人啊,那羊肉是全村人的血汗钱集资买的,我都掏了一份钱呢。
       岁球球说,你明晓得里边有弯弯道道,咋也掏钱嘛。
       马奔仓说,你说的不是废话嘛,我能和群众唱对台戏吗?这里面有政治啊,懂吗?这就叫政治。
       岁球球迷糊了,说,村长,那你说该怎么办0
       马奔仓一时竟没有了主意,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红塔山香烟吸完一支又续上一支……
       岁球球的脸像飘满腐枝烂叶的水面,皱巴巴的,被烟雾夹裹在一起。
       四
       呼啦一下,大山里就扯上了夜幕。天像个倒扣的大黑锅,数不清的星星急躁地闪烁着,一蹦老高上蹿下跳,像是正在爆炒的银豆子。此时的苟犊子家院子里灯火通明。苹果树上、房檐下挂着几个高瓦数的大灯泡,生硬地把本来严实的夜幕撕扯开了一大片。夜,像一个滴血的伤口,一片通红。
       院子里、屋子里、廊檐上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这场面只有挨着谁家娶媳妇时才有。靠墙的大铁锅里,白花花的羊骨头在沸腾的老汤里翻滚着,兴奋地敲打着锅沿,把生姜、大蒜、芫荽、葱花旋得打转转。煮好的羊肉早就切成薄片子,肥瘦兼容,在案板上堆成了小山。牛翠翠和几个婆姨围着另外几口铁锅,在烙锅盔馍,烙完的锅盔馍一个一个叠在一起,像几座宝塔。院子里摆了六张大桌子,每桌放了几盆小葱拌胡萝卜,那是下酒的凉菜。酒是陇上烈酒:陇南春。男女老少手里拿着碗筷,只等着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苟犊子一个劲儿地发表声明:岁球球没来之前,谁也别想吃第一口。
       众人于是焦急地问:岁球球咋还不来?摆干部的架子了吧。
       有人就想自告奋勇去请岁球球,被苟犊子拦住了,苟犊子狡黠地笑着,悄声说,不光岁球球没来,村长也没来呢。我敢断定,村长现在就在岁球球家呢。
       村人:那咋办?
       苟犊子就说,大人别去了,去了脸皮上过不去,打发一个小娃娃去看看。
       苟犊子就随手逮住了一个小娃娃,脑瓜上拍了一把,说,别惦着吃肉了。去!跑着去,把你岁球球伯伯喊来。
       小娃娃就拨开人群跑了,红领巾在胸前呼啦啦地飘飞。
       小娃娃就进了岁球球家的门。
       小娃娃发现村长和岁球球在炕上闷坐着呢。
       小娃娃说,岁球球伯伯,那边请你去吃羊肉泡馍呢。
       岁球球苦笑一声,说,晓得了晓得了。然后转向马奔仓,唉!村长,你看这……
       马奔仓抚摸着娃娃的头,说,好娃娃,回去告诉苟犊子,就说岁球球没在家,好吗?
       小娃娃理直气壮地说,马伯伯你还是村长呢,你带头骗人,还怎么当村长?
       马奔仓怔了一下笑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笑了,说,嗨,我不是和你开玩笑嘛。然后回头朝岁球球说,看形势只能去了。去就去吧!岁球球,沉住气。看来刀山火海也得上,这场面看来我不去不行,你去我不去村里人会把我骂死的。走吧!我陪你。
       岁球球就和马奔仓一起下了炕。
       路上,小娃娃问岁球球,岁球球伯伯,从今以后
       你就是验粮员了吗?
       岁球球说,是啊!
       小娃娃就说,那就把我家的照顾一下,争取过关吧,我家的麦子在粮站每年都得折腾好几次,我爹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去粮站都是我背麦子。为了缴皇粮,每年都要耽搁半个月的课。
       岁球球看看小娃娃的脸,没有说啥。岁球球晓得这是村东张红代的儿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小娃娃胸前被山风吹散乱了的红领巾扒拉正了。
       岁球球不敢再听,加快了步子。小娃娃紧跟着他,哀求:岁球球伯伯,您倒是说话啊岁球球伯伯,您就开开恩吧。
       那样子,活脱脱一个少年乞丐。
       岁球球紧紧咬着牙关,权当没有听见,眼泪已经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一甩袖子擦了,更加快了步子,身子晃动得像一面大开大合的门扇。马奔仓怕岁球球摔着了身子,上前扶着走。
       小娃娃却不走了。
       马奔仓回头催,你咋不走了?不想吃羊肉泡馍了?
       小娃娃说,不是不想吃,我得去场院里把晒了一天的麦子背回家,我妈是朽木头身架,背不了。说完扭头就跑。
       岁球球呆呆地看着小娃娃的背影。马奔仓拉他一把,说,走吧!走吧!去了多吃,少喝!
       俩人啥话再没有说,只顾往苟犊子家赶,一进院子大家就沸腾了,一边热烈鼓掌,一边主动给岁球球和马奔仓闪开道,把岁球球和马奔仓迎到了上座。岁球球亮清,在这场合看来上座非他莫属了,但还是推辞了一番。大家连推带搡,把他扶了上去。
       一番加油添醋的客套,又一番心知肚明的寒暄。苟犊子清清嗓子,学着领导的样子和口气,郑重其事地发表讲话:大家静静了,静静了!大家都叫我村副,我认了,今天我就当一次村副。现在由我宣布,尖山村热烈庆祝本村村民岁球球同志被乡粮站聘为验粮员,羊肉泡馍宴会现在开始。
       哗哗哗哗……
       掌声如雷,比每次由村委会组织的全体村民大会上的掌声都要响亮。
       苟犊子继续着:首先,请允许我推出今天羊肉泡馍宴会的主角——岁球球同志。大家欢迎!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掌声一浪高过一浪。
       岁球球慌了神,脸上冷汗直流,屁股扭动着,像是犯了痔疮。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赶紧起立,朝各个方向鞠躬,并挥手致意。
       苟犊子一本正经地继续:让我们感到万分荣幸的是,我们尖山村村长马奔仓同志也在百忙当中光临了我们的宴会,到时候还将发表重要讲话,大家欢迎。
       鸦雀无声,没有掌声。
       过于冷场,连苟犊子也感到有些不适了,他赶紧带头鼓了掌,于是又有了啪嗒啪嗒的掌声,稀稀拉拉的像是上了火的人挤出了几截干屎。
       砰一有人突然放了一个响屁,掌声这才热烈起来。
       苟犊子的讲话奔向主题:现在,请老少爷们儿共同举杯,敬我们的验粮员岁球球同志。
       大家热烈响应,共同举杯,齐呼:敬一岁——球——球——同志。
       岁球球有些发蒙。尽管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受到这样的尊重,还是难以适应。酒杯是端起来了,手却有点儿发抖。他努力强迫自己镇定,镇定,再镇定。他偷瞄了马奔仓一眼。见马奔仓一仰脖,把酒干了,他也就干了。
       大家喝彩:好一干得痛快。
       苟犊子:下面,请村长马奔仓同志发表重要讲话。
       马奔仓显然早就料到苟犊子会来这一手。马奔仓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朽木上刷了一层清漆。他站起来,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大家为了缴皇粮的事情,集资在这里聚会,我既感到高兴也感到内疚,这些年来,大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手头一没余粮,二没余钱,我这个村长当得……当得……丢人啊我……说着,哇——哇——哇——竟哭出了声,眼泪竞像喷泉一样从眼眶里倾泻而出。
       大家都怔住了,都端着酒杯站在那里。适才喧嚣的场面突然就冷却了下来,只听见大家的呼吸,汇合成一种奇怪的喘息声,在静谧的空气中浮泛上来,在灯光下游弋。苟犊子没想到马奔仓的讲话竟是这样开的头,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反而弄得苟犊子有些发窘。马奔仓显然没有把话说完,苟犊子一时竟不知道是劝呢还是不劝。
       马奔仓边哭边讲:……这些年,我这个村长干了些啥呢?我不敢想,一想,连死的心情都有了,跳崖也好,喝毒药也好,上吊也好,割腕子也好……死了,倒落得干干净净。不晓得的以为我这个村长平时多么威风呢。我受的气,只有我自己亮清。一方面我受村里的气,三天两头到各家各户收这个钱那个费,看尽了脸色,挨尽了骂;另一方面,还得受乡上的气,每年我们村的各种款项都收不齐,乡长差点儿没把唾沫啐到我的老脸上,啐就啐吧,谁让大伙选我当这个破村长呢,既然大家看得起我,让我当这个受气包,我就当吧,为了全村的父老乡亲,谁爱啐就啐,爱骂就骂,爱打就打,我……我马奔仓都挨着……呜呜呜……哇哇哇……
       场面冷却得吓人,假如有一根针掉地上,准听得见。后来,有人也跟着啜泣起来,拿袖子抹起了眼泪。
       苟犊子只好上前劝解:马老哥你别哭了,你的心情大家都理解。来来来!啥话都不说了,喝酒。
       马奔仓一连喝了三大杯。
       一看这阵势,岁球球也只好喝了。
       酒场很热闹,大家先是吆五喝六地喝了三成酒,都没忘吞吃羊肉泡馍,吃饱了又红着眼睛喝起来。
       大家轮番敬岁球球。
       村东的杨三棱子举杯道:岁球球兄弟,我这杯酒,不光是我敬你的,还代表我死去的爹,一九七五年学大寨时梯田塌方,村里有六个人捂在里面,除了你爹妈,还有我爹呢,这杯酒,敬你这个验粮员,你得喝。
       岁球球能感觉到胸口一阵悸动。那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月高星稀的夜晚发生的事情,如果公社重视安全,就不可能死那么多人,自己也不可能变成孤儿。岁球球一仰脖儿就喝了。杨三棱子又说,你不是不晓得,这几年,我的地薄长不了好麦子,缴皇粮都是用钱在黑市上买的种粮代替的。今年,我的钱除了给乡上缴公路建设费、教育附加费、精神文明建设费和治安联防费,就再没钱折腾了,缴皇粮,就田里的麦子了,你验收时,牙口松一松。
       岁球球的脑袋一下就大了,事先想好的词儿一时都派不上用场,大脑仿佛指挥不了自己的嘴巴,他只听见嘴巴在说,一定一定的,好说好说。
       杨三棱子说,你喝了我敬的酒,得说话算数啊。
       岁球球说,算数算数。
       杨三棱子一退下,村西的赵永胜老人又靠了上来。岁球球的脑袋不仅是大,而是有些沉了。当年爹妈死后,是赵永胜老人给他扛来了三十斤面粉,后来还给他张罗着找过媳妇,前村后店找了五六个,都因为家徒四壁,人家女方都没答应。岁球球赶紧把老人的酒接过了,说,大伯,您敬的酒,我不敢喝啊!
       老人说,先喝,先喝,喝了再说。
       众人就起哄:喝——喝——嚼一,喝了再说。
       岁球球就喝了。
       老人说,其实也没有啥可唠叨的。你也晓得,我儿子双蛋蛋在深圳当个破保安,人家老板不可能为了缴皇粮的事情放他回来,就是回来,上千元的火车票找谁报销去。这几年为了三十里路上缴皇粮,我一个破老头子连背带扛,折腾得骨头都松了,你娃不是
       不晓得。你说今年的皇粮咋办?
       岁球球主动端起杯子喝了个底朝天,说,大伯,你放心吧!我……我记着你的恩情。
       村南的刘贵有上来了……
       村北的丁双全上来了……
       五
       当晚,院子里的男人们前前后后醉倒了一片,至少有十五六个,马奔仓、苟犊子当然在其中。岁球球是最早被灌倒的一个,喝着喝着就一头栽在凳子下面了。后来,大家抢着要抬岁球球回家休息。马奔仓仿佛醉成了一摊泥,开初还咿呀咿呀地唱秦腔,后来就连喘气声都没有了,死了一样趴在桌子上,鼻涕都吊成了线。许多人上来劝酒,撬他的嘴掰他的牙,都弄不开马奔仓的嘴。
       大家就乐:这次把咱村长喝成猪了。
       奇迹出现了。一听说要送岁球球回家,马奔仓竟然死尸还魂似的爬起了身子,醉眼惺忪地说,我要送岁球球,我偏要送。
       有人就劝:村长,你都醉成一摊泥了,你坐这里别动。
       马奔仓吼了一声,我要送,我要送,你们送,我不放心,他如今不是岁球球,是全乡的验粮员,我要为全乡负责。
       大家乐了,只好把马奔仓也扶了。
       到了岁球球家,大伙把岁球球和马奔仓抬上了炕。有人就提议,咱们还是留一个人看护着吧,两个醉鬼一起疯,别出啥事情啊。
       马奔仓却眼一斜,说,都他妈的给我滚蛋!会出啥事情啊。我一斤半的量,今天这算啥,滚嘟给我滚蛋。光灌了酒,羊肉泡馍啥滋味儿都没尝出来,去去去,都给我回去!锅里的羊汤好喝着呢,晚了,就光剩膻气味了。
       马奔仓的这句话倒很灵,是啊,锅底有货啊!光吃了凉菜,喝了冷酒,尝了羊肉泡馍,锅里羊汤好歹也得尝一回。大伙见马奔仓糊涂当中能说出这么亮堂的话来,就判断他醉是醉了,思路还没乱套,就一抹嘴边被羊汤牵出来的涎水,嘻嘻哈哈地走了。
       大伙前脚刚离开屋子,马奔仓揉揉眼睛,抹一把脸,拨浪鼓似的摇摇头,隔窗看见大伙都出了院子,就利利索索下了炕,稳稳当当出了屋,结结实实地把大门闩了。又回来,给岁球球掖好被子,嘿嘿嘿地乐了,朝院外嘟哝了一句:哼!都是一帮二百五,还想耍我,看谁把谁耍了。
       乐完了,就不再乐,眉头慢慢地缩成了疙瘩。马奔仓点燃一支香烟,坐在炕沿边,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哎哟——马奔仓突然叫出了声,原来是烟头烧着了手指头。
       我日——马奔仓忿然,要骂,发现只能骂自己了,怒火就在舌头底下拐了个弯,瞄上了皇粮:我日他妈的皇粮啊!
       马奔仓的眼泪又出来了。
       ——其实别看马奔仓在酒场上喝得猛,喝得凶,其实没喝多少酒,灌下去的基本上是凉水。酒场上。有一个本家亲戚始终在一旁拎着酒壶,给他这个最高行政级别的领导殷勤服务。这是马奔仓喝酒的秘密,是从乡长那里学来的。有次乡上召开全乡村干部会议,中午在大会议室里安排了几桌,各村村长私下搞了个小联合,想轮番上阵把乡长灌倒,结果乡长下去了二斤的量,竟然面不改色,估计心也不见得跳。马奔仓私下留了神,发现了一个小秘密:给乡长斟酒的始终是那个小秘书,中途小秘书曾经拎着酒瓶去了几趟厨房,显然是往酒瓶里灌了凉水。
       那天乡长上厕所的时候,马奔仓跟了进去,理直气壮地找了个蹲位蹲下了。马奔仓说,乡长你够能耐啊,喝了二斤身子不倒。
       乡长情深谊长地说,唉!来的都是各村的弟兄,我得有诚意啊!
       马奔仓扑哧的一声就乐了,同时放了一个很响的臭屁。
       乡长说,看你看你,上下一齐乐啊,有什么激动的?
       马奔仓说:我乐乡长的酒量,听说,全县二十多个乡镇,您的酒量一直保持第一,保持了好几届的酒司令头衔啊。
       乡长说,那还用说,我这酒量也是锻炼出来的,为了工作嘛。
       马奔仓说:那,乡长您的工作也够水的。
       乡长愣了一下,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你脑子是进水了。
       马奔仓不紧不慢地说,我早就发现,您的秘书拎着酒瓶子去厨房灌水。
       乡长的一只手赶紧从腿弯里腾出来,推了马奔仓一把,说,你都看见了?
       马奔仓说,别别别推我啊,你这一推,都拉到裤裆里了。我当然看见了?
       乡长也扑哧乐了。说,老哥你一定要给我保密,这可是绝密啊,传出去各村的干部怎么信任我。你要用你的党性做保证。
       马奔仓就说,让我保密,得有个条件。
       乡长就说,啥条件?
       马奔仓说,今年乡上的平价化肥、农药,给我们尖山村的农户倾斜一下。
       乡长说,那可不行,平价化肥、农药都是紧俏农用生产资料,为了给农户补贴,县里财政都吐血了,你还是动员农户到市场上去买,市场上销售的农用生产资料丰富得很呢。
       马奔仓吐了一口痰,说,乡长你这话等于没说,谁不懂去市场上购买?这些年城里人生产的农用生产资料价钱一涨再涨,但是庄户人生产的粮食却一个子儿都没涨,不涨就等于跌价,你还让农民去市场上买,还嫌把农民的皮剥得不够狠啊。你也别给我打官腔,从你喝酒掺水的行为看,就根本没有把我们庄户人放在眼里。
       马奔仓说完,就故意提了裤子起身。
       乡长赶紧拉他一把,马奔仓只好又蹲下了。乡长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给你们尖山村倾斜一下,唉!只能从其他村的平价指标里给你们挤了。
       那年,尖山村争取到的平价化肥、农药、地膜、种子是最多的一次,这让尖山村人兴奋得像是久旱逢甘霖,马奔仓在尖山村人的心目中的威信一下提高了。那件事对马奔仓来说,不光是提升了人气,还有一个重要收获,那就是学会了场面上咋喝酒。
       崖畔上的大公鸡已经叫了五遍,岁球球才吃力地睁开了双眼,先是一只,然后又是一只。岁球球见马奔仓坐在炕边,地上扔满了烟头,就软软地开了腔,村长。
       马奔仓说,昨夜里,你喝的太多了。
       岁球球说,你喝得比我多,咋就这么精神呢?
       马奔仓说,我当村长,喝酒喝出功夫了,你比不了的。
       岁球球说,昨天在酒场上,你边讲边哭,把我都弄哭了。
       马奔仓扑哧一声笑了:你个岁球球,脑子还是有些简单啊!那是诸葛亮吊孝呢。
       岁球球:诸葛亮吊孝?
       马奔仓说,当年诸葛亮气死了老对手周瑜,还得装模做样去吊孝,把周瑜那边的人都感动了,不但消除了误会,而且还把诸葛亮当成自家人了。
       岁球球听得目瞪口呆。
       马奔仓说,你再睡会儿吧,缓好身子。
       岁球球说,不睡了不睡了,再睡,老梦见没缴上皇粮的乡亲把我推在粮站的风车前,要打断我的另一条腿呢。
       岁球球做梦是真的,但他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眼看腿就要打断了,牛翠翠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用身子挡住了挥来的拳头和棍棒……
       马奔仓说,那就别睡了,休息几天,去粮站上班。我走了,得把麦茬地翻一遍,也顺便把你家的地翻了,不过我得告诉你岁球球,我帮你翻地可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家的皇粮,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别理解歪了。
       岁球球就紧紧地攥了马奔仓的手。
       
       马奔仓说,你啥都不要说,谁让咱干的是公家的事情呢。
       马奔仓走了。岁球球愣了一会儿神,从面盆里翻出一个馒头,就着大葱吃了,灌了一气凉水,刚要转身去茅房,门口一亮,原来是牛翠翠闪了进来。
       岁球球说,嫂子,是你。
       牛翠翠说,咋?不乐意我来啊?
       岁球球说,乐意乐意,乐意死我了,咱这是《花亭相会》里的高文举和张梅英在这里相会呢。
       牛翠翠扑哧一声乐了:看把你美气的,你把你的茅草屋当花亭了。
       牛翠翠从腋窝下取出一个塑料兜,原来是几个葱花油饼。牛翠翠说,你一个人冰锅冷灶的,肯定饿了吧?葱花油饼是我刚烙的。我一直在门口候着,瞄着马奔仓走了,我才敢进来。油饼恐怕快凉了,我一直在腋窝里夹着暖着。
       岁球球一激动,声调颤得打旋儿:嫂……嫂子。就想乘机摸一把牛翠翠的屁股。
       牛翠翠打掉了他的手,说,岁球球你别得意太早,上次让你摸了手,那是嫂子我给你亮了心思,至于摸屁股,那得等你把我家的皇粮验收过关以后。
       岁球球嘿嘿地笑了。
       牛翠翠说,岁球球你可别笑,我的皇粮过不了关,别说摸我的屁股,你吃下的葱花油饼也得给我吐出来。油饼是羊油做的,羊油是我昨夜里在犊子家院子里偷偷舀了一勺。记着,你就是吐出来,也得落膻气味。
       岁球球一拍胸脯,斩钉截铁地说,嫂子你记好了,假如你的皇粮到我岁球球这里过不了关,我一头撞死不回尖山村,我不但要让你的皇粮过关,年底还要把你娶过来。
       岁球球话是这么说,但牛翠翠家的麦子能否过关可是一点儿底都没有,但是,在牛翠翠面前,话要说多大就说多大,不能让牛翠翠小觑了他的本事。
       牛翠翠说,缴皇粮是一辈子的事情,你可得给我当一辈子的验粮员啊。
       岁球球说,既然干了这行,为和嫂子你一起过日子,我要把验粮员当到死。
       牛翠翠感动得眼里泛着泪花花,一下扑了过来:岁球球,嫂子我相信你,你摸吧,好好摸吧。
       六
       秋里的天气是老虎,风是呼啦啦地吹着,日头却很足,像是往地上喷火。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岁球球在县粮食局顺利完成了业务培训。这是庄户人晾晒麦子的最佳时节,各乡、各村农户的院子里、场院里、公路边,到处都有金光灿灿的小麦,薄薄厚厚地铺成太片小片,接受日头的烘烤。一有饥饿的飞鸟从树梢上掠下来,说不定就会从树荫里、屋檐下蹿出守护神一样的农人,用竹竿、土坷垃把飞鸟赶走。夏收后的麦子是农民的命根子,岂能容飞鸟从嘴边把粮食夺走。
       此刻,粮站的夏粮入库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大院里,咬验麦粒、过风车、过磅、搬运入库、登记核对五大关口都在紧张地工作,每个关口专人把守,各司其职,忙得不亦乐乎。等待验收皇粮的庄户人,像守护自己的孩子似的守护着盛满麦子的麻包和编织袋,守护着一年的期盼和希望。大麻包,小麻包,大编织袋,小编织袋,挤成了长队,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大门口,像一条看不到头的长蛇阵。院子外边,运载小麦的架子车、独轮车横七竖八,严实得无处落脚。公路两边的树上拴满了运麦子的马、骡子和毛驴,在烈日下打着响鼻,似乎在表达着某种愤怒。
       岁球球把的是第一关。
       第一关过了,后面的四道关口基本就有了指望;过不了第一关,就只能驮着麦子回家,无功而返,想办法弄到够等级的麦子,回头再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岁球球的身上。
       有人不失时机地把香烟递上来,说,岁球球老哥,您都验收半天了,太累了,歇一歇,吸支烟。
       岁球球其实嘴上早就叼着烟呢,说,还有,还有,正吸呢。 对方说,来,换一支,换一支,尝尝我的,红梅的,味道正。
       岁球球只好接过来吸了。
       又有人把茶水递上来了,说,花茶呢,尝尝。
       岁球球指着地上一个特大号的罐头瓶,说,看看,我的茶水还满着呢。
       对方就说,我是刚沏的,花茶,我看了,您的是绿茶。
       岁球球推挡不过,只好喝了几口。
       还有挤到前面来给他用草帽扇凉的,还有帮他擦汗水的,还有……还有年轻的小媳妇,花花绿绿的穿得好看,趁人不注意,隔空子蹭他一下,飞个媚眼,说,岁球球哥,轮到我家时,牙下,留个情嘛。
       岁球球的脸就憋得通红。
       话都是好话,烟都是好烟,茶都是好茶,媳妇都是好媳妇。岁球球心里明白如镜,他如果放谁一马,那被淘汰的农户会拧成绳,把他绑起来扔到山沟里喂狼喂狗喂野猪。
       年,又是个早年,岁球球发现麦子普遍都有些瘪。有些麦子都用不着牙咬,用手指轻轻一捻,其实就感觉出来了。每次撞上这类不够等级的麦子,岁球球就觉得舌头有些僵硬,因为他轻轻说出来的一句话,等于就给对方的麦子判了死刑,但他还得把那句话说出来:你这麦子……唉,回去吧,走好。再驮些好麦子来。
       每说一次,他就觉得背部有汗珠滚落。新买的衬衣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湿了。
       验了大半天麦子,茶水胀得岁球球肚子溜圆,就想去厕所轻松一下。还没到厕所呢,墙后边突然闪出一个女人,吓了岁球球一跳。这个女人岁球球刚才见过的,是石桠村的。
       女人的麦子在岁球球这里没过关。
       岁球球顺了口气,说,大姐你疯癫疯癫的,真吓我一跳。
       女人说,岁球球同志,求求你了,能不能把我的麦子再验一次。
       岁球球说,验过了,你的麦子主要是瘪粒太多,不合格,再验也不合格啊。
       女人说,但是你晓得吗,石桠村离粮站有二十五里的山路呢。我昨天背了一天才到粮站,晚上又在墙根儿睡了一晚上,这上百斤麦子,我再背回去,我……我……
       岁球球叹口气,唉……你不背回去,咋办呢?回去把够等级的麦子再背来。
       女人也不说话,当胸一把撕开了衬衣,两个白花花的奶子就跳了出来,说,同志……大兄弟,我打听了,你没结过婚,肯定没见过女人这个吧,来,你摸一下,软和着呢。说着,整个身子就贴了过来。
       岁球球吓得手足无措,慌张地看看四周。正午的日头正毒着呢。等候验粮的人东倒西歪地躺在粮袋前树荫下,用破草帽遮了脸,睡得像猪一样。只有风车周围的农户,在紧张地忙碌。
       岁球球终于回过神来,说,大姐你别别……
       女人的眼眶里涌上了泪水,几乎是乞求了,大兄弟,你来摸摸吧!
       岁球球浑身一哆嗦。铁了脸,说,你这大姐,赶紧躲开,再不躲开,我就喊了。说着话,脸就移向风车方向,脸这么一移,脑子里竟闪现出了牛翠翠的影子。
       女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眼泪像雨水一样扑打着干燥的地面。女人哽咽着,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大兄弟,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是你晓得吗大兄弟,我那口子在炕上瘫痪好几年了,是那种要活活不了,要死死不成的病,家里家外,地里头都是我一个女人家扛着,再这样拖下去,我离阴曹地府也不远了,你就放我一马吧大兄弟。你让我的皇粮过了关吧,啊大兄弟。说着,就要抱岁球球的腿。
       岁球球赶紧跳开了。他感觉裤子整个都湿透了。
       
       不是汗水,是尿,那么大一泡,全尿在了裤子里。
       岁球球闭了眼,扭身便走,几大步就到了风车前。
       风车被职工摇得吱吱吱直响,强而有力的风从车体里飞旋出来,把瘪麦粒、麦壳吹得老商,剔除后的麦子,像屋檐上的流水,从另一个出口哗哗地洒落下来。有风从车体的木板缝隙里窜出来,岁球球竟然打了一个寒颤。
       有位职工惊问:岁球球,你裤子咋湿成那样了?
       岁球球挤出了笑:嗨,天气太热,我刚才往裤子上泼了凉水,图个凉快。说着话往那边一瞧,女人还在那里跪着,好久才爬起来,艰难地背起一个麻袋,一步又一步朝门外蹭。
       岁球球的心像灌了铅水,沉得要命。岁球球心里亮清,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在后面呢,尖山村的农户来了,昨办?尽管粮站为了体谅他的难处,特意把尖山村的农户缴皇粮的时间调整到了最后扫尾的几天,为的是避免给全乡验粮工作添乱,但是,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有天晚上验完粮,月亮已经窜到树梢。岁球球打了几个哈欠,在食堂匆匆吃完夜宵,就赶紧钻进了宿舍,拉灭了灯,把自己疲惫的身子撂到了床上。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就敲门进来了。岁球球欠起身子,就着月光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黑糊糊两个人:苟犊子和牛翠翠。苟犊子肩膀上扛着一个麻袋。粮站外有骡子在叫。岁球球就明白苟犊子这是抢先下手,把自己家和牛翠翠家的皇粮驮来了。
       岁球球就说,还没轮到咱尖山村呢,这么快就把麦子驮来了,你是想当全乡的缴皇粮先进个人呀。
       苟犊子甩给岁球球一支烟,狡黠地一笑:不快不行啊,我也亮清,到时候全尖山村的麦子都到了,你顾得了谁啊,还是先撂你这里心里踏实些。我电不当啥破先进。在缴皇粮的事情上当先进,还不被全村人骂死啊。能提前验就提前验了吧,早验早省心,再说,今天正好有空,我就把翠翠家的皇粮也驮来了,过几天我去打工,翠翠家的皇粮又得找人找牲口驮。他妈的现如今啥都成市场经济了,找人找牲口,得几十元呢。他妈的啥叫市场经济,市场经济就是钱。
       岁球球只好随声附和着,那是,那是。心里骂好你个苟犊子,等我娶了翠翠,你他妈的给我躲远点。
       苟犊子把麻袋扔到地上,又旋风一样出去,把牛翠翠的粮食扛了进来。
       苟犊子说,太晚了,你睡你的,我和翠翠不打扰你了,我们还得赶回去呢,明早,有几垄地要耕。
       牛翠翠的脚步已经挪出了屋,回头朝岁球球一笑,这才和苟犊子一起走进夜色。
       牛翠翠刚才这笑,生动地挂在嘴角、眉头和颧骨上。岁球球心里颤了又颤。
       岁球球先是打开苟犊子的麻袋,抓了十几粒,鸡啄米似的丢进嘴里,一嚼,就叹了一声:他妈的啥麦子啊,也想过关?
       又从牛翠翠的麻袋里抓了一粒,只这一粒,一嚼,就发现牛翠翠的麦子和苟犊子的麦子一样,干湿度倒是符合标准,见足了日头,但有些瘪,要过关基本没有啥希望。如果再抓第二粒、第三粒,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必要。
       只是,只是那一粒麦子,岁球球并没有急着要吐出来的意思,嚼完了,再嚼,再嚼,嚼完再嚼,直至嚼成了碎面儿,他似乎还舍不得吐,竟有点品的意思,这可是牛翠翠的麦粒啊!上得床来,那碎面儿还在舌头、牙齿之间温柔地翻腾。屋子已经陷入了漆黑,岁球球的眼睛却圆睁着,眼前始终浮现着牛翠翠那张生动的脸。他两眼发直,失声地叫,翠翠,翠翠!
       外边有职工取乐:岁球球,你说梦话啊你,翠翠是谁啊?做梦娶老婆啊。
       岁球球吓得赶紧噤了声,把碎面儿吐出来,故意放出了呼噜,猪一样的声。
       第二天,有职工逗他:岁球球,翠翠是谁?
       岁球球:是我几年前养的一只母鸽子,梦见它又飞回了笼。
       七
       眼看全乡的夏粮入库工作已接近尾声,粮站迎来了尖山村的第一拨缴粮户。
       一早,岁球球的宿舍突然传出了叫唤声:哎哟哟——哎哟哟——
       有点像杀猪时才有的声音,使人想起挨了刀子的猪。
       樊站长和职工赶紧闯了进去,首先扑人鼻孔的是又酸又腥的味道。地上全是岁球球的呕吐物,看来昨夜吃的喝的全从胃里翻倒出来了,像把一大盆发馊了的面汤倒在了地上。岁球球的状态有些惨不忍睹,趴在床上,半个身子像半截松软的粮袋,搭在床边。脑袋、肩膀和胸腔仿佛被抽了筋。嘴张着,像一条死鱼的嘴,嘴里还吊着长长的涎线,像冬天里屋檐下垂吊的脏冰棒。眼睛像死猫眼,一翻一翻的,一点儿神采都没有。
       樊站长惊问,岁球球!岁球球叫尔咋了你?
       岁球球吃力地抬起头,眼珠子翻了一下,也不搭腔,只是哼哼。
       职工们都有些吃惊: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好吃又好喝,怎么一晚上,病成了这样?
       大家要扶他,岁球球挣扎着摆摆手,指指被窝里。有人揭开被子,一股恶臭扑了出来,床上早就被屎尿浸透了。
       用医生的话,这应该叫上吐下泻。
       尖山村的农户已经把岁球球的屋子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一脸的茫然和焦灼。
       樊站长赶紧吩咐左右:快!留几个职工帮着打扫屋子,其余人送岁球球去镶卫生院。
       岁球球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不,不!我不去卫生院。
       樊站长说,什么?病成这样了。怎么不去?
       岁球球说。我……我……还能坚持验粮。
       说到这里,岁球球突然就放大了声音,仿佛是给尖山村的农户说的:只要……只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验粮,我要……我要……我要为我们尖山村的父老乡亲验粮。
       一句话,一句掏心窝子的话,听得尖山村的农户一片唏嘘。
       岁球球啊!看到岁球球这个样子,有尖山村的婆姨感动得直掉眼泪。
       樊站长力劝岁球球:你不要命了你,快听话,治病要紧。验粮的事情,我马上打电话,从其他乡给我们临时调剂一个验粮员。说着回头对一个职工叮咛,快!给黄坡乡粮站打个电话,调一个验粮员过来。
       岁球球仍然在坚持:我……我…一关键时刻咋能离开工作岗位呢?我是“优秀农民工”啊!
       樊站长也感动了,他也不嫌脏,紧紧地抓住岁球球粘满呕吐物的手,说,岁球球同志,为了你这句话,我代表全体干部职工向你致敬了。这样吧,赶紧起来,我亲自陪你去卫生院。
       岁球球说,站长,你们这些吃皇粮的,真是吃傻了啊。你也不想想,现在正是计划生育高峰,乡卫生院的所有大夫都忙着在各村结扎或人流引产呢,哪有大夫给我看病啊?要不……要不……这样吧,给我一头骡子,驮我回家,一来可以让我们村的赤脚医生看看,二来可以在家缓缓就行了,只是拉肚子,也不是啥要命的病。
       樊站长苦笑一声,说,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找了头大骡子,把岁球球扶了上去。站长要派一个职工陪岁球球回去。岁球球坚决不答应,陪啥啊陪,我一个大男人有啥陪的。
       樊站长说,不陪不行,我们不放心啊。
       岁球球说,如果非得要人陪我,那我就不走了。
       樊站长只好作罢,好好好,就依你吧。
       
       尖山村所有交粮的农户都傻眼了。谁也不好说啥,也不敢说啥,眼睁睁地看着岁球球歪扭扭地趴在骡子背上,出了大门。
       岁球球挣扎着从大骡子上扭过头:乡亲们!我岁球球……我岁球球……不能为乡亲们验粮,我对不住大家,对不住大家的羊肉泡馍啊。
       尖山村的农户们只好说,去吧!去吧岁球球,治病要紧啊!身体是命,皇粮再要紧,不是命。
       岁球球趴在骡子上,渐行渐远,大骡子的蹄声也渐渐消失在空气中。尖山村的农户有些呆,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好久,一辆吉普车停在了粮站门口,从黄坡乡调剂的验粮员到了。
       那天,尖山村人的皇粮有八成没有过关。
       八
       叫王朝和马汉听爷言讲,
       此一去到陈州不比往常,
       众百姓一个个将咱盼望,
       盼的是救黎明开仓放粮。
       吼出来的,是秦腔《打銮架》里包拯的唱段。大净的行当,在秦腔里最能体现一个吼字,用的是真嗓子,撕天扯地的,小鬼听了也怯三分。吼声在山谷里左冲右突,惊得老鸦乱飞。
       是岁球球在吼。连岁球球自己也纳闷,一开腔,咋就是包拯陈州放粮的唱段?放粮,放粮,在古代,把皇粮重新返给饥民,那就叫放粮,放的那可是皇粮啊!秦腔戏里,有些贪得无厌的州官、县官给黎明百姓放粮时,好在粮食里掺沙子,截下的粮食自个儿兑换成银子搁在自家银库里了。现如今乡上把该老百姓的、欠老百姓的,都打成了不顶饭吃、不顶钱花的白条子,遇着包拯,早就一铡刀把脑袋给铡了。
       岁球球吼得酣畅淋漓,回肠荡气。秦腔伴随着大骡子轻松欢快的蹄声。山鸣谷应。
       这时的岁球球,早已直起了腰板,双腿把大骡子的肚子一夹,一派气宇轩昂的样子,像一个凯旋而归的将军。关于昨天晚上的上吐下泻,他是苦苦动了脑子的:他把从食堂打来的饭菜有意剩了一小半,掺了凉水倒到地上,然后捂着鼻子,在被子里拉了一泡,再用尿水冲稀,等天亮时他把自己的半个身子搭拉在床边……
       果然大功告成。
       这样,尖山村的皇粮就指望黄坡乡调剂过来的验粮员来验收了。那个验粮员岁球球是见过的,在县粮食局参加验粮员培训时和岁球球一起探讨过牙功。那小子和岁球球一样,也是个直脑筋,在验粮的问题上绝对是一碗水端平。尖山村在他的眼里和张村、李庄、赵寨没什么两样……反正,他岁球球金蝉脱壳了。
       不但会蝉脱壳了,应该说还取得了一石三鸟的效果。因为让他最感到欣慰的是,牛翠翠的麦子提前验收过了关。那天深夜苟犊子和牛翠翠离开粮站后,岁球球一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正好飘起了零星小雨,验粮工作只好暂时停止,全体职工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睡大觉歇乏。岁球球就敲开了樊站长的门。
       樊站长说,岁球球你不抓紧时间歇一歇你的牙口,你干啥哩?
       岁球球说,站长,有件事麻烦你,我不好张口。
       樊站长:啥事情,岁球球你这么扭捏干啥?
       岁球球:我想借钱。
       樊站长:借钱?借钱干啥呢?
       岁球球:我想趁这个机会,到镇子供销社,把赊人家的化肥钱还了。
       樊站长:赊人家多少?
       岁球球:其实不多,就二百多元,但是对我来说,就是个大数字了。
       樊站长:岁球球你除了一嘴牙值点银子,哪有钱还我啊?
       岁球球:站长你还不信我这个“优秀农民工”啊,到时候,我把这个月验粮的补助给您。
       樊站长乐了,说,真是无钱愁死英雄汉啊!你就别客气了,我和你开玩笑呢。
       从樊站长那里借到钱,岁球球就出了粮站,搭乘了一辆去集镇上的拖拉机。一到集镇上,就一瘸一拐地直奔粮食市场。农家有句话,叫有举鞭子的就有挨鞭子的。这些年。粮食市场上悄然形成了一个高价小麦黑市,天价。每斤麦子比普通麦子要高出两三毛钱。凡是缴皇粮碰了一鼻子冷灰的农户,只好到这里来放血买高价粮替代皇粮。牛翠翠有两个娃娃,共三口人,人均九十斤,总计应该缴二百七十斤麦子。岁球球问卖主,一斤多少钱。
       卖主答:一斤九毛。
       岁球球晓得卖主这是趁火打劫,普通麦子一斤才五毛钱,卖主居然生生地涨了四毛。就怯怯地说,能……能……能不能便宜点。
       卖主乐了,说,不买就拉倒,要不是雨天,我这麦子早就抢购光了,过一阵天晴了,每斤一元钱我也不愁买主呢。
       岁球球只好利利索索掏腰包。本来准备给牛翠翠和苟犊子都买的,价格涨这么高,钱显然已经不够。要保,只能保牛翠翠了。用电影里的话说,保牛翠翠,就是保爱情。
       岁球球收购了麦子,就又搭乘拖拉机匆匆赶回粮站。钻进宿舍,掩了门,把牛翠翠的麦子替换了,顺顺当当缴了皇粮。回头看看苟犊子的麻袋,冷清清地搁在那里,心里就带了气,哼!如果我早几年当上验粮员,牛翠翠那里,还有你占的便宜?再一想苟犊子那张生铁疙瘩一样的脸,叉不免有些后怕和紧张。
       有职工就朝他感慨:都说你们尖山村的麦子稀松,瞧瞧人家这个叫牛翠翠的农户,麦子长得多争气!每一粒都像憨娃娃似的。她家的麦子咋就长这么好呢?
       岁球球就不露声色地瞎编,说,牛翠翠家的麦子长在向阳坡上,施的肥料是从城里的茅坑拉去的粪浆,开春的化肥跟得上,扬花时还给叶子打了生长素。再说,人家牛翠翠的男人在外打工,撞上的是好心老板,年底能兑现工钱,尿素啊氮氨啊钾肥啊啥的,掏得起这个钱。现如今,种庄稼可不全凭钱养着。
       职工就说,你们尖山村的麦子如果都像牛翠翠家的就好了。
       岁球球的话里就带了气:那除非把皇粮取消了,尖山村人把本该缴给公家的麦子卖成钱,回头再买化肥农药,再把抗旱保墒做好,不愁麦子长不成憨娃娃。
       职工乐了,说,说来说去,你的意思是把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皇粮取消了?
       岁球球说,我从来就没有做这个梦,咱种田人谁敢做这个梦啊!
       职工说,取消皇粮,除非太阳从灶跟儿里爬出来。
       岁球球仰天长叹一声,缴皇粮,缴皇粮,这就是咱农民的命啊,人家城里人吃香的喝辣的,为啥非得给庄户人摊上?
       职工说,这个道理不明摆着吗?谁种地,谁纳粮。
       岁球球就顶起了牛,你这个话就没道理了。
       职工说,为啥没道理?
       岁球球说,你想想,同样出力气,同样为国家做贡献,人家城里的工人可以退休,退休了还能拿到退休金。但是没听说农民可以退休的,累死在田间地头才算完。
       职工说,岁球球你这脑子走得太远了,没边。
       岁球球说,不是走得太远,是走得太透了。
       岁球球说到这里,就不想再张口。
       脑子再怎么走,给牛翠翠成功缴了皇粮,这个脑子可是走对了。和职工顶牛时是这么想的,骡子进了山谷,岁球球也一直这么得意着。
       太得意了,岁球球脸上就有些发红。两腿一夹,又吼了起来。吼出来的秦腔该悠扬处悠扬,该顿挫处顿挫,竟像喝了美酒一样。前边,就是王家沟村的地界了。
       其实习习的凉风中,已经传来一声大喊:喂——
       狗日的岁球球,你当个验粮员,你好威风啊你。
       岁球球陶醉在包拯的唱段里,竟没听见,继续吼。
       风中,喊声又放大了:喂——狗日的岁球球,狗日的验粮员岁球球,狗日的尖山村的岁球球,狗日的光棍儿岁球球……
       这次岁球球听清了,有人骂他呢。他赶紧收了口,勒了缰绳,四下看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前后是一条布满石头和土疙瘩的路,两边是坡,长着稀疏的玉米和高粱,坡顶是崖,有老鹰在上空盘旋。
       岁球球正在纳闷,只听嗖的一声,半空中突然划出一道弧线,一个馒头大小的土疙瘩从坡上的玉米地里飞出,直奔他的面门。
       岁球球大吃一惊,慌忙低头躲过。岁球球以为是王家沟村的放羊娃玩闹呢,就朝玉米地里骂:是王家沟村的小兔崽子吗?把我当狼赶啊。
       玉米地里传来回应:狗日的岁球球,就是把你当狼赶呢。
       岁球球这次听得更清楚了,不是小娃娃,而是大人的嗓子,就知道是针对他来的,就骂,把我当狼啊?!我吃你家人肉了还是喝你家人血了?有种的出来!
       对方骂:你个瘸子比吃我家肉喝我家血还歹毒,当个臭验粮员,你他妈的把我们一村人都害了。
       岁球球就哑了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骂才好。
       嗖——又是一块土疙瘩飞来。
       竟是从另一片高粱地里飞出来的。
       岁球球赶紧躲开,才晓得袭击他的不止一个人。土疙瘩砸在骡子脖子上,骡子一跃而起,长嘶一声,差点儿把他掀翻下来。岁球球晓得情况不妙,赶紧稳了身子,朝骡子屁股来了一巴掌,骡子夹了尾巴就跑。
       嗖——嗖——嗖——
       两边的玉米地和高粱地里,土疙瘩像雨点一样飞来。岁球球一手抱着头,一手使劲拍着骡子屁股,狼狈逃窜,背部挨了几下,热辣辣地疼。
       一个土疙瘩就砸在了额头。一抹,全是血。
       噢一噢一噢——,玉米地里、高粱地里传来胜利的起哄声。
       岁球球从峡谷里蹿出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口干地像要冒烟,他下了骡子,把骡子拴在一个山泉旁边。从泉边的葵花地里摘了一片叶子,就去泉边盛水喝。刚蹲下身子,水面上出现一个血流满面的脸。岁球球又气又羞,一扬手把水面上那张可怕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甩手扔了葵花叶子,两手掬成勺状,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通,洗了脸,四仰八又地往后一躺。湛蓝的天上,有白云在飘,鸟儿在飞,岁球球紧紧地闭了眼,摸出了香烟,点燃,烟雾一从鼻孔里冒出来,仿佛沾了水气,有些沉重,笼罩了他疲惫的身子,俄顷,烟雾仿佛被日头烤轻飘了,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草丛中盘旋。只两口,香烟就吸得只剩屁股了。岁球球抬起身子,一低头,见水面上仍是一张血红的脸,岁球球叹口气,再次把脸洗了,抓了一把干土,糊了伤口,拔了几根草,搓成绳子,用葵花叶子包了伤口,用草绳绑了,然后用草帽压住了脑门儿,这才有气无力地爬上了骡子。
       九
       岁球球是绕道回到村里的。到村口,看四下无人,这才像做贼似的窜到自家门口。岁球球把身子撂在了炕上,想,这关键的几天无论如何得装到底,不能露出一点破绽。刚刚闩了大门,把破褥子铺在炕上。就有人敲门,而且边敲边喊:岁球球,开门啊岁球球。
       村里人早就嗅到了岁球球的行踪。
       岁球球没有应声,任凭外边把门拍得山响。他手忙脚乱地在墙角的柴火堆里扒拉了一阵,抓了一撮不知名的野草,用剪子咔嚓咔嚓剪成碎末,然后翻箱倒柜找到一个砂锅,盛了凉水,在一个小炉子上熬起来。这才去开门:谁啊谁啊?边问,边让整个身子稀松下来。眼皮耷拉,鼻歪嘴斜。一看,就是个病秧子。
       外边候着十几个人,一进来就说,岁球球,一早我们就听说了,你上吐下泻,验不了粮了。到底是咋了?
       岁球球叹口气,说,唉,你看看我这样子。发烧、感冒还拉肚。
       大家就说,看你这样子,还真是的,像断了筋掏了肠抽了血似的,没个人样了。
       有人就说,岁球球你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咋就偏偏赶上咱尖山村缴皇粮的日子呢?说着话,大家赶紧把岁球球扶进了屋里,安顿在炕上躺了。
       岁球球做出吃力的样子,努力欠起身子,说,是啊是啊,这才叫祸不单行哩。
       有人问:那你的脑门儿包那么严实,咋哩?像电影里火线入党的战士似的。
       岁球球说,嗨,都怪骡子不老实,把我颠簸下来,磕的。这骡子是粮站给我找的,生。
       大家感叹:看样子,磕得不轻。
       岁球球说,不打紧,就擦破了一点皮儿。
       有人就上前来,一副在行的样子,把嘴撮成鸡屁股状,隔着葵花叶子,轻轻地吹一口,再吹一口,仿佛那夹杂着口臭的气息,是太乙真入的仙气。
       有人说:听缴皇粮回来的人说,粮站临时从黄坡乡调来了一个验粮员,是吧?
       岁球球说,是的是的。
       那,等你的病养好了,我们再去缴皇粮。
       岁球球沉重地叹口气,说,我多想给咱尖山村的乡亲验粮啊,但是从眼下的情况看,身子一时半会儿恐怕好不了。你们也别等我了,再等,过了缴皇粮的期限,挨罚呢。
       众人就一番长吁短叹:唉!咱尖山村人的命咋就这么苦呢,好不容易出了个验粮员,偏偏就派不上用场。
       这时候,砂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黑糊糊的,浓浓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屋子,细碎的柴草在开水里翻卷着、滚动着,把一种浓烈的、苦涩的味道毫不客气地塞进每个人的鼻孔。
       有人就提醒:岁球球,该喝药了。
       岁球球赶紧说:不急,药刚煮开,多熬一会儿。
       有人抽搭着鼻子:你这药的味道,够苦的啊!
       岁球球说:是够苦的,苦了治病呢。
       岁球球突然意识到,和大家叨咕了这么久,好歹应该跑几次茅坑的,于是突然捂了肚子,说,你们快闪开身子,我下面夹不住了。
       大家赶紧闪开道,岁球球一溜烟儿钻进了茅房。
       喝了那么多的泉水,尿倒是憋了一大泡,一解裤子,哗啦啦就放了。屎呢?却是一点儿都没有,这就没有了拉稀的可能。岁球球蹲了一会儿,谢天谢地,竟挤出了几粒干货,太干,就有些邪门,岁球球就晓得这些天连惊带吓带着急,早就上火了。上火,可不得唇紫目赤,大便干燥。岁球球拉完,用一根树枝把干屎捣得稀烂,再挤出最后一串尿把干屎冲稀了。刚要起身,又灵机一动,用树枝蘸了稀释过的屎尿,往裤脚处涂抹了几下,这才提了裤子,从茅房里一摇三晃地挣出来。
       进了屋,也带进了一屋子的臭气。臭气和苦味混杂着。
       大家悄悄捂了鼻子。
       裤子上粘满了屎尿,就无法上炕,岁球球把两条腿搭在炕沿上,吃力地把身子斜倚在墙上。
       有人说,岁球球啊,为了尖山村的皇粮,我今天就去山神庙里替你烧两炷香。
       也有人说,岁球球啊……
       有人就呵斥一声,别吵吵了,药都快熬干了,岁球球先喝药吧。主动取了一个大瓷碗,给岁球球盛了药,捧起来,轻轻地吹。
       岁球球着急了,赶紧说,各位乡亲,大家的心情我岁球球十分亮清,我岁球球如果早一天缓过身子好,就早一天去上班,尽量让咱尖山村家家户户的麦子都过关。我的身子都成这样了,眼下需要的是一个
       人安下心来,好好缓一缓啊!
       大家就有些依依不舍,仿佛还有许多话都没有说完。
       岁球球赶紧催:走吧走吧哦还要换裤子呢,不换裤子,我咋上炕啊?我换裤子,可不想让大家看到我裆里的鸟儿。
       大家哄堂大笑:光棍的鸟儿还能飞出来啊。
       岁球球就要换裤子。大家只好行动了,用《水浒传》里的话说,就是作鸟兽散。
       隔窗看着大家出了大门,岁球球三下两下换了裤子,把沾了屎尿的裤子狠狠地扔到墙角,然后端起大瓷碗,朝院子里远远地一泼……
       这一泼,用劲太猛,连碗带水都给抛了出去,咔嚓一声,大瓷碗砸到了大门口的石阶上,摔得粉碎。
       哎呀一声,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岁球球怔了一下,原来是马奔仓进来了。
       马奔仓边抚摸着脸边骂:岁球球你不长眼啊你,你个家伙大白天的摔碗干啥,碎片到处飞,要不是我躲得快,碎片非得把我的腮帮子弄穿不可。
       岁球球暗自吃了一惊,他不是为大瓷碗的碎片袭击了马奔仓的腮帮子而吃惊,他吃惊的是马奔仓来的不是时候,马奔仓年轻时当过赤脚医生,至今还有几手绝活呢,对于常见病,他不用望闻问切,一眼就能看出七八成。他这一来,一切就都露馅了。
       岁球球一时有些慌张,一边赔着不是,一边把马奔仓往门外推,说,村长,我拉肚子呢,屋子里太臭。你别进来,进来就臭了你的身子,有事情过过再说。
       马奔仓就说,正因为你拉肚子,我才看你来的,你推我出去干啥?不像话啊你,你不晓得我曾经是半个医生啊你。
       岁球球嗫嚅着,反正你别进来,我刚拉了一泡,家里太臭。
       马奔仓没有搭腔,目光停留在遍地的碎瓷片儿和煮烂了的草秸上,又收回目光,注视着岁球球的脸,要摸岁球球的额头。
       岁球球赶紧躲开,说,额上磕破了,可别摸,摸了疼呢。
       马奔仓若有所思,乐了,说,那……我看看你的舌头。
       岁球球见没了退路,只好把舌头探出来。
       马奔仓只看了一眼,就说,把胳膊伸过来。马奔仓给岁球球把着脉,把脉的手竟有些发抖。
       岁球球心里发紧,他晓得村长已经发现他的把戏了,但是马奔仓自始至终一声不吭,这反而让岁球球有些迷糊。
       马奔仓没问发烧感冒拉肚子的事,只是问,额头的伤,是人家砸的?
       岁球球说,不是,是从骡子上颠下来,磕的。
       马奔仓突然老泪纵横,转身要走,复回头叮咛,记住!把门闩好,别让人进来。
       岁球球只好一抹眼泪,赶紧客气起来,村长你既然来了,就坐会儿再走。
       马奔仓说,坐啥啊坐,满院满屋都苦兮兮、臭哄哄的,熏死我啊你?
       不一会儿,村头的大喇叭叉响起来了,传来的是村长马奔仓的声音:全村的父老乡亲请注意了听好了记牢了,粮站给我们尖山村的农户缴皇粮的期限只剩两天了,大家对岁球球再不要抱啥念想,我刚才去看了,他脸色发黄,舌苔泛白,脉搏微弱,气血衰退,加上额头有伤,估计五六天才能下炕。希望大家对岁球球不要抱任何幻想,像往年一样,该咋缴皇粮就咋缴皇粮……
       后来,就有人看见马奔仓吆喝着牲口要出山。
       村人问:村长你干啥去。
       马奔仓:去镇子上买上等麦子,去缴皇粮。
       再问:岁球球他,真的指望不上了?
       马奔仓一本正经地说:他能活过来就不错了。
       过了一袋烟工夫,就有许多农户吆喝着牲口出了村,每个人的表情一片茫然。
       十
       梆梆……
       啪啪啪……
       咚咚咚咚……
       一天来,一直有人敲门。先是轻轻的像是用手指头,后来就好像是用巴掌,再后来似乎是用拳头。岁球球一直蹲在炕上吸烟,没有理睬。岁球球纳闷的是,平时,谁敲门,不开,会喊叫的,喊他岁球球的名字,而这次,鬼鬼祟祟的,光是敲、拍、擂,却不出声。生怕出了声,会暴露目标似的。
       他妈的谁啊?岁球球正纳闷着,扑通一声,有个黑糊糊的东西从院外飞了进来,像一只挨了弹弓的喜鹊,一头撞破窗子上糊的报纸,栽到了炕上。岁球球惊得浑身一激灵,回头一看,竟是一条打成包的花纱巾,里面显然裹着东西。岁球球怔了一瞬,赶紧打开,里面包着几个馒头和野葱。
       ——是牛翠翠,岁球球的心狂跳起来。
       岁球球一跃下炕,瘸腿像拉满的弓,一拉一扯,就蹦到了门口,刷拉一声,就把大门拉开了。
       牛翠翠一闪进来,就赶紧把门掩了,手指头直指岁球球的脑门儿,压低了嗓门儿,语气中有责备,也有嗔怒,好你个岁球球,为啥不开门?
       岁球球连忙赔不是,好嫂子,好嫂子,我不晓得是你啊!你喊我一声我不就晓得是你了。
       牛翠翠骂,你个死鬼,猪脑子啊你,我一个寡妇家,在院外喊你,你觉得脸上光彩啊?
       岁球球一拍脑袋,说,嗨,我还真是猪脑子了。
       牛翠翠说,前几天听村长在喇叭里说,你病得不轻,把我都快急死了。
       岁球球说,没啥大不了的病,就是上吐下泻,正吃药呢,吃完药,也就好了。
       女人的眼神就是女人的眼神,牛翠翠一进屋子,先看到了堆在墙角的脏裤子,就说,我给你洗洗。
       岁球球心头一热,说,嫂子,不劳你了,太脏,别脏了你的手。说着话。目光就有些直,直直地盯住了牛翠翠那张生动的脸。
       牛翠翠说,我听说,我家的皇粮过关了?
       岁球球说,是,过关了。
       牛翠翠说:那,为啥苟犊子的粮食没有过关?
       岁球球说,你的粮食是上等麦子,好过关,可是苟犊子的麦子是下等麦子,在我这里过了,但在过风车那关口时挡回来了。风车那边是另一个验粮员把关。
       听到这里,牛翠翠把捡起来的脏裤子又撂下了,拉了脸,说,好你个岁球球,你瞎编啥啊你。
       岁球球说,嫂子我没有编啊我。
       牛翠翠说,你不是不晓得,我那短命的全德死后,我家的土地都是苟犊子在那里撑着,一样的种子,一样的土墒,一样的打碾,我能过,犊子为啥就不能过?
       岁球球立马噎住了。
       牛翠翠佯怒,转身就要走,岁球球趁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嫂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嘛好嫂子。
       牛翠翠说,不听了不听了。
       牛翠翠要把手从岁球球手里抽出来,岁球球却攥得更紧了。岁球球说,你的皇粮,我晓得过不了我这一关。是我利用我的权力,趁人不备,直接过的磅入的库。本来,想再偷偷把犊子的也入了库,没想到,后来肚子就来事了。
       牛翠翠嘻嘻嘻地乐了,说,你这么说,我就理解你了,现如今啥都得靠权力,权力,使你岁球球成人上人了。
       岁球球盯着牛翠翠的眼睛,嬉笑着,是啊是啊,权力到了手,不为我的好嫂子用,我还给谁用呢?
       牛翠翠看着岁球球那张黑黝黝的脸,没有说啥。手仍然被岁球球攥着,想抽回来又不想。
       岁球球一下就拥住了牛翠翠,胳膊像钢筋一样,箍得牛翠翠喘不过气来。牛翠翠先是扭捏了一番,眼泪就下来了,说,岁球球,我的好岁球球,今后,我就是你的老婆了,就是咱乡验粮员的老婆了,以后咱再
       也不愁缴皇粮了。
       岁球球啥都不说,略用力就把牛翠翠掀翻在炕上,把整个的身子叠压上去,两片粗砺的厚嘴唇,在牛翠翠的脸蛋上、眉毛上、额头上乱亲一气。后来,牛翠翠也就不扭捏了,叹口气,唉!你个岁球球啊,毛毛躁躁的,还真没见过女人。
       岁球球说,长这么大,就看上了嫂子你,全德大哥在的时候,我不敢胡思乱想,全德大哥过去后,弟弟我每天想你想得口都发干呢,就像高文举想张梅英。
       有眼泪从牛翠翠的眼眶里涌出来,岁球球两口就吻个精光。
       牛翠翠的声音有些发颤,岁球球,不!验粮员,你的蛮力气真大啊你,别瞎折腾,到时候嫂子我好好教你,让你折腾我一辈子。今后,你就是我的高文举,我就是你的张梅英。
       听到这里,岁球球兴奋得满脸通红,说,好,我听嫂子的。就松了手。
       牛翠翠有些纳闷:你像野牛一样,哪像个病身子啊你!?
       岁球球嬉笑着,再病的身子,搂搂抱抱嫂子的力气还是有的。
       噼噼啪啪……
       村口突然传来了鞭炮声,惊得俩人浑身一颤。
       崖畔上的高音喇叭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是马奔仓的声音,马奔仓的语气有些颤抖,有些紧张,却很激动,激动的像是要哭。
       马奔仓在向全村发布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上边来文件了,从明年开始,咱农民再也……再也……再也不用缴皇粮啦,大家要记住这个年份,明年是公元两千零六年……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牛翠翠惊讶地盯着岁球球。
       岁球球惊讶地盯着牛翠翠。
       时间仿佛凝固了。
       牛翠翠的泪水夺眶而出,真的?
       岁球球,难道是真的?
       牛翠翠,村长在喇叭里说,肯定是真的。
       岁球球,肯定是真的,要不咋敢在喇叭里说。
       牛翠翠突然就撕开了衬衣,绷掉的纽扣像豆子一样乱飞,两只雪白的乳房像发面馒头似的袒露在岁球球眼前。牛翠翠说,来吧!来吧!来吧我的高文举,梅英我不等了不等了,还等啥?外边放鞭炮,咱也热热闹闹庆贺一下。
       岁球球像傻子一样怔了一会儿,突然,又像还了魂似的,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裤子全脱了。然后一声长啸,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发了疯的西北狼。
       可是,可是就在这关键时刻,牛翠翠却迅速合了衬衣,两手死死地遮捂了胸脯,说,慢着慢着,高文举……不!岁球球你慢着慢着。
       岁球球疑惑不解,又昨了?
       牛翠翠,这么说,今后,就没有粮站了。
       岁球球,肯定没有粮站了,粮站没用了。
       牛翠翠,就没有验粮员了。
       岁球球,……
       牛翠翠,就…:一就……就没有验粮员了。
       岁球球,……
       岁球球明白了牛翠翠的意思,他怔怔地盯着牛翠翠慢慢变得有些呆滞的脸。
       岁球球突然像疯子似的笑了。
       苦味和臭味仍然在破败的院子里屋子里笼罩着,弥漫着。盛满苦水的砂锅静悄悄的,似乎有些冷落。岁球球从柜子里拿出那份与粮站签定的聘用合同,咬着牙,一下,两下,三下,把合同撕得粉碎,手一扬,纸屑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他看到了镜子,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他额头的伤口已经结了一个大大的伤疤,像一摊牛屎一样趴在那里。他还看到了自己的牙,牙很白,很硬,透过糊窗子的破报纸进来的阳光。牙齿泛着鲜亮的光泽……
       岁球球说,嫂子,你要走,就走吧!走吧!
       牛翠翠软软地说,给你一次,我再走,你帮我缴了今年的皇粮,我不能没有情意。
       岁球球没有搭理牛翠翠,他旁若无人地穿好衣裤,端起砂锅,把苦水泼掉,然后张开嘴,最大限度地把牙露出来,攥紧了砂锅,抡圆了胳膊,朝牙齿上砸来……
       两排门牙齐刷刷地砸掉了,鲜血飞溅。岁球球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妈呀!牛翠翠吓得大叫一声,脸色煞白,夺门而逃。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鞭炮声一浪高过一浪。
       高音喇叭里传来了欢快的秦腔,是《花亭相会》里张梅英唱给心上的人儿高文举的:
       高文举读书一更天,
       梅英打茶润喉咽:
       高文举读书二更天,
       梅英磨墨拨灯盏;
       高文举读书三更天……
       种田人都晓得,这是《花亭相会》里最浪漫、最深情、最有意思的一段。
       责任编辑:张竞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