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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郑的博客
作者:武 歆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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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一饼的本名叫郑一兵,可在车间里,没人叫他郑一兵,都喊他郑一饼。许多时候,简称一饼。
       郑一兵四十多岁了,可是个子也就是一米五几,特别瘦小,像个小孩子一样,他的脸也特别小,真像一个烧饼一样,车间里爱打牌的人,就都喊他“一饼”。郑一兵起先还纠正,说你们要注意了,要念平声,别人就笑,说你不要咬文嚼字了,念几声,你都是一张饼,还不是大饼,就是一张小饼,可是不管大饼小饼,都是吃的呀,你说有吃的多好,饿不死,谁下岗,你也下不了。郑一兵认真地听了,然后笑着说,原来你们是这样想的呀?是为我好呀,那你们怎么叫都行,就叫吧。后来郑一兵不和人较真了,喊“兵”和“饼”,他都满脸笑容地答应。其实,他不答应也不行,因为他没有能力让人家不喊他,也没有能力让大家都重视他。
       如今给人起外号、喊外号的事太少了,无论是白领,还是蓝领,相见了都很客气,都是一张笑脸,有什么事背后再去捣鼓。原因嘛,是因为现在生存压力都很大,人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心情去开玩笑。还有一个原因,是现在的人们彼此之间都不由自主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此开不得玩笑,再有现在好像好多人都逗不得,一逗笑就蹿火,甚至有可能动手打起来,好像特别没有耐心。
       但在管道公司,喊外号却还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管道公司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老国营,在骨子里还保留着计划经济时代的烙印,虽说现在公司领导都改叫董事长和总经理了,但在人们的印象中,还是厂长;财务科长改叫财务总监;人事科长改叫人事总监。工人们在背后说,不就是管钱、管人吗,改成“监”,还能把我们送监狱里不成?
       管道公司特别大,有好几万人,在这座小城市里,几乎占了六分之一的人口,可以说每家人都能和公司联系上,不是儿子在公司里,就是闺女在,有的是爹娘在,至今两代甚至三代同在公司的,还不在少数。在这座小城市的生活中,要是想把管道公司绕过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还有,管道公司是石油系统的单位,要知道,现在凡是和石油沾上边的事,都是效益不错的,管道公司也不例外。可以说,在管道公司上班,真就像把自己套在公司里一样,特别的牢靠,只要你好好上班,老实干活,不调皮捣蛋,应该说并不存在下岗的危机,是难得的一个铁饭碗,而且还是一个比较看好的铁饭碗。有稳定的工作,还没有大的奢望,剩下的就是闲心了,现在还到处喊外号,不是闲心,还是什么?
       郑一兵十八岁进厂,一直在铆焊车间上班,已经二十五年了。别看郑一兵个子不高,就是一个普通的铆工,在别人眼里始终是一个无所谓的人,但他却是车间里永远走在风口浪尖上的人。
       比如他是车间当年第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人,在全厂好像也是第一人,当时在上下班都是蓝制服和军便服的人流中,他的灰西服红领带特别地扎眼,走在厂区大道上,都给他让路,都在旁边笑着指点他、议论他,他却毫不在乎,走得格外潇洒,短小的双臂甩得很有节奏,还不时地朝两边的人挥一挥手臂,于是又迎来了更多的笑声。
       还比如他是车间第一个骑上轻骑的人。当大家都骑自行车时,他买了一辆“明星”牌轻骑,短胳膊短腿,骑着小“明星”,在厂区宽阔的大道上,仿佛大号玩具一样,眨眼就从人们的视线中,像风一样滑过,成为当年一道靓丽的风景。
       郑一兵事事走在前边,但总是被人讥笑。比如他还是车间里第一个向杂志投稿的人。郑一兵爱写文章,那时候下完班,和他同龄的年轻人都忙着把自己洗干净,然后去搞对象,郑一兵搞不成对象,没有姑娘和他谈,于是他就回到家,关起门来写文章。他写了一篇又一篇,然后投出去,但文章总是像喂熟的鸽子一样,没几天又飞回来了。郑一兵像做贼一样,溜进车间办公室,四处看一看,没有人,就从桌子上把退稿拿起来,往怀里一掖,扭头就走,他怕被人看见。但后来还是被人知道了,因为编辑部的信封太扎眼了,放在都是图纸、进货单和施工单的办公室里,就像小天鹅一样夺目。后来办公室一个干部发现了郑一兵投稿的事,就故意把他的退稿藏起来,然后专等中午大家都等着拿热好的饭盒时,那位干部出现了,高高地举着郑一兵的退稿,大声喊着,一饼,你的文章是发表了吗?行呀,成了作者了?那位干部是一个大高个,再加上高举着手臂,郑一兵根本够不着,于是他就蹦着拿,但是那大高个干部却故意还往上举,于是郑一兵就不断地往上蹦,蹦得满头大汗,最后在众人的大笑中,郑一兵满脸通红,蹲在地上直喘大气。热饭的大笼屉端下来了,大家都忙着拿饭,郑一兵终于好说歹说,才把退稿拿到了,在大家的哄笑中,他也不拿饭了,扭脸就跑。后来他就不再写稿了。
       郑一兵个子小,但却是车间里一个聚焦的中心。无论何时,他都能做出一件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一切新生事物,都抱有好感,而且都想去尝试。
       2
       最近,郑一兵又成为车间乃至有可能是分厂开博客的第一人。
       但令郑一兵没想到的是,他开了博客,却不再像过去他穿西服、骑“明星”和写文章那样,惹得许多人关注。郑一兵发现人们对他开博客一事,特别冷淡,就连一贯的嘲笑都没有。他跟好多人都说过他开了博客的事,求人家上去看一看,但是对方只是冲他一笑,不再往下问,接着干自己的事。郑一兵特别纳闷,他劝说,你们上网看一看,点击“老郑的博客”,很方便,保证你们看了不后悔。但是对方还是嘴角抽起一丝笑纹,看得出没有任何兴趣。郑一兵非常奇怪,他们怎么了,怎么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呢?郑一兵特别着急,但琢磨不出这是为什么。
       那天,他去车间办公室领进货单,正看见会计小刘在整理一大堆的单据,就对小刘说,你是干部,你怎么不上网呢?小刘比郑一兵小十来岁,对郑一兵说话还算客气,小刘说,郑师傅,我上网。郑一兵更着急,那你没看我的博客?小刘说,没看。郑一兵追问,怎么不看呢?留着中分头的小刘笑起来,举起桌上的报表,一饼师傅,你没看我正在忙着呢?郑一兵无话可说,扭头出了办公室。
       郑一兵有一个好朋友,也是铆工,叫赵大嘴,虽说不在一个班组,但由于都是不被人重视的人,所以很谈得来,过去两个人经常在午休的时候去厂后院的垃圾堆寻宝。那时候,厂后院空旷无人,各种废料堆积如山,他们每次去,总能从废料堆里找出有用的东西,比如没有用完的焊条,还有很新的钢锯条等,现在废料堆早没了,但两个人的友谊还在。
       郑一兵问赵大嘴,你上网吗?赵大嘴说,我不上。郑一兵眨巴眨巴眼,没说话,闷头抽烟。赵大嘴说,一饼,我知道现在开博客时髦,可人家都是名人,比如人家徐静蕾,那“老徐的博客”多有名。郑一兵说,你知道得还不少呢?赵大嘴说,我还买过她的书呢,不但人长得漂亮,书法还好,是才女。郑一兵狠抽一口烟,你不要跟我说“老徐的博客”,我们现在谈的是“老郑的博客”,你说,我这个博客,写什么,大家才能去看呢?才能造成轰动效应呢?赵大嘴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今天晚上我回家,让我儿子上网看一看,你都写什么了。郑一兵听了,拍了赵大嘴一巴掌,到什么时候,还得靠哥们儿呀!
       第二天刚上班,郑一兵就找到赵大嘴,问他昨晚看了吗。赵大嘴说,看了,这一看,我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郑一兵抓住他的手腕,快说,问题在哪里?赵大嘴看了看手表,我还有活儿呢,这样吧,下班以后,找个地方,边吃边聊,怎么样?郑一兵瞪着赵大嘴,你小子……好吧,下班,我请你喝酒。
       下班后,郑一兵拽赵大嘴来到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瓶白酒,点了煮花生、毛豆角和酱猪手三个凉菜,然后郑一兵举起杯,两个人碰了,一口干了,郑一兵撂下杯,快说吧。
       
       赵大嘴吃着毛豆角,说道,你写的什么呀,都是诗,什么“姑娘的背影像船帆”,什么“想你想到天那边”,这乱七八糟的,谁看呀?郑一兵不服气,不是我的诗不好,是他们根本就没看!赵大嘴说,就是看了,以后再也不看了。郑一兵叹了一口气,那写什么,才能让人看呢?赵大嘴拿起一个猪手,香喷喷地啃着,说,你要写大家感兴趣的事,要写大家都想知道的事。郑一兵说,那你举个例子吧。赵大嘴说,我先吃点东西好不好,等肚子有食了,再说。郑一兵没办法,只好让他先吃。
       吃到半截儿了,赵大嘴擦擦手,点上一根烟,这才进入正题。赵大嘴说,其实你是一个聪明人,不需要我说得太多,记得刚进厂时,咱俩是一个师傅,那会儿师傅总夸你,你忘了?郑一兵说,怎么能忘呢,那会儿,师傅总打你脑袋,没打过我。赵大嘴说,所以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我今天点到为止,你回去就自己琢磨吧。郑一兵急了,敢情今天你什么也没说,骗吃骗喝呀?赵大嘴说,还让我怎么说呀?我说得还不明白吗?写大家感兴趣的事,写大家都想知道的事,我说得还不明白吗?郑一兵不耐烦,朝赵大嘴摆手,好了好了,就到这儿,后面没吃的了!赵大嘴说,没有主食呀?郑一兵说,还想吃主食呀?我给你上猪食!
       3
       与赵大嘴分手后,郑一兵回到家,进屋不大一会儿,就感到肚子饿起来,咕咕叫,于是又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完方便面,他又把电脑打开,习惯地浏览了一番网上的事,什么哪个影星又出车祸了,脸缝了好几针,正在准备做整容;什么女演员换衣服被偷拍;什么哪个踢球的又得了红牌……总之什么事都有。
       郑一兵正浏览着,有人按门铃,他知道,又是她来了。
       她叫张敏,是郑一兵最近交上的一个女朋友。这件事没人知道,主要是因为郑一兵不太满意,没有声张。张敏是离婚的,比郑一兵小十岁,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在公司的幼儿园里做饭。按说两个人条件挺般配的,郑一兵没结过婚,还有房,挣钱也不少,虽说形象差一点,个矮脸小,但其他条件还是说得过去的。所以张敏特别同意郑一兵,在见了三次面后,就主动和郑一兵上床亲热了,弄得郑一兵特别不适应,仿佛进了原始森林迷了路。现在郑一兵想推都推不掉,那天下床后,张敏对他铿锵有力地说,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人了。生是郑家的人,死是郑家的鬼!
       张敏进屋后,笑着对郑一兵说,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你没在家,去哪儿了,吃了吗?
       郑一兵说,我和同事在外面吃的。
       张敏说,我就知道你又喝酒了,以后少喝点儿呀。说着,吸了一下鼻子。
       郑一兵皱着眉头说,你没看病去呀?
       张敏红了脸,羞涩地说,看了,现在正点着药水呢。你还挺关心人的,外粗,内细。
       郑一兵头不抬地说,点药水没用,得开刀!
       张敏有很重的鼻窦炎,要经常地吸鼻子,听她吸鼻子,总让人感到她鼻子里有好多好多的东西,而郑一兵又是一个特别爱联想的人,一听她吸鼻子,他就要想到她鼻子里的内容,一想到她鼻子里的内容,他就想吐,就不想见她。
       张敏提着一兜苹果,放在茶几上,对郑一兵说,你又写什么文章了,我一会儿看看,一兵呀,我现在给你削个苹果吃。
       郑一兵说,你不要忙乎,我不吃苹果。
       张敏说,哦,我忘了,你肠胃不好,那就不吃苹果了,我给你沏点茶水。
       张敏进了厨房,郑一兵关了电脑,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开博客的事。他现在的想法是,他的事,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过了一会儿,张敏沏好茶,把茶水端进来,然后坐在他的旁边,她做得特别自然,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她越是这样,郑一兵心里越害怕,总琢磨着怎样才能摆脱她,但是一想到与她已经那样了,想分手的话,又说不出来。
       要说张敏长得并不丑,眉眼还说得过去,就是文化低,说话有点着三不着两,东一 头西一棒子,天上一脚地上一腿,但她对男人特别亲热,其实这样的女人很难让男人重视。郑一兵也不说话,低着头,琢磨着他的博客。这时候,张敏说话了,听说你开博客了?
       郑一兵一愣,但心里还是挺高兴,毕竟知道的人越多,越是一件好事。开博嘛,就是让人看的,偷偷摸摸的,那还开博客干什么?自己写日记就得了,没必要脱裤子放屁!
       郑一兵问张敏是怎么知道的,张敏吸了一下鼻子,笑着又凑近了些,用手把郑一兵脸上的一根儿头发拿下去,她的姿势轻巧、亲昵。张敏说,你的每件事,对我来说,都是大事,都是国事,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郑一兵问她看了吗,张敏说没看,但据说看过的人都说没意思,是无病呻吟,是假大空,是神经病。但是郑一兵还是很高兴,他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是没有人看,而从张敏这里得到的消息,是大家看了。喜欢不喜欢,是另一个问题,只要有人看就行。就像影视圈里的人,可以没有叫好的,但必须得有叫骂的,骂什么都行,怕就怕没人理。
       张敏很快提出了建议,她说,你应该包装自己,要学会虚构,不要像我们幼儿园的孩子,实话实说不行,接着像对小孩子一样的口吻问,你懂吗?
       郑一兵仿佛开窍一样,我怎么能不懂呢?写文章,就是要虚构,我以前投过稿,我是作者,我明白。
       张敏很高兴,把身子贴在郑一兵的身上,仰着脸说,我们俩配合默契,真是天生一对,比翼双飞!
       郑一兵警惕地说,你今天晚上得走,我得工作。
       张敏搂住郑一兵的脖子,猛吸一下鼻子,发狠地说,就不走!
       4
       过了“五一”长假,上班第一天,“老郑的博客”果然有了一点反响,最先是会计小刘,遇见郑一兵之后,都走出去好几步了,又回过头来,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说,一饼师傅,你去泰山了?人够多吧?
       其实,郑一兵没去泰山,他是去了爹妈家。他爹妈在郊区,离他挺远,坐长途车要两个多小时,平时根本没时间去,他一般都是黄金周或是过年时回去。听小刘问他旅游的事,郑一兵稍微愣了一下,他把在博客上写去泰山旅游的事给忘了,但他反应还是很快,连说人多得什么都看不见,走在十八盘上,只能看见前面人的屁股,什么景色都没瞻仰。郑一兵把在电视上看到的人山人海的泰山旅游情景描述了一下。小刘笑着说,一饼师傅会享受。
       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班长坐在郑一兵旁边,问郑一兵,一饼,你去泰山旅游了?郑一兵得意地说,是呀,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会工作,也要会生活。
       铆工组一共有二十个人,吃饭时都坐在一个将近十米长的长条形的桌子的两边,木桌子包着铁皮,铁皮被擦得闪着亮光,大家分坐两边,像是吃西餐的样子。大家都在低头吃饭,听了郑一兵的话,都抬起头,笑了起来,笑得莫名其妙。
       班长扭过头看着他。郑一兵觉得班长的目光有点异样,但又看不出来目光的异样含义。班长姓孙,外号孙老黑,他是真黑,一直黑到脖子里,黑里透黑,他比郑一兵大三岁,但看上去好像大十岁,人一黑,显得年岁就大。孙老黑一说话,别人都静下来。在组里,班长权力还是挺大的,谁干什么,肥活瘦活,都要班长分配,再加上孙老黑块头又大,组里的铆工们还是挺憷他的。
       孙老黑又问郑一兵跟谁去的泰山,郑一兵说还能跟谁,自己去的,跟旅行社。孙老黑吃了一大块黑红色的牛肉,一边嚼着一边说,你是我们铆工组,也是我们车间的工人,在今年的“五一”里,唯一的一个去风景名胜旅游的人。郑一兵不明白孙老黑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问,怎么了?孙老黑笑起来,没怎么,羡慕你呀!
       郑一兵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低头吃饭,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他从心里还是感激赵大嘴和张敏的,不管怎么讲,要是没有他们的提醒,他的博客也不会有人关注,看来那些名人的博客,未必都是真的,说不准大部分都是编的呢?
       郑一兵在博客上写泰山旅游的事,后来车间里好多人都知道了,再说话时,有意无意地就带了出来。郑一兵决定再接再厉,要让他的博客点击率不断上升,写博客没人看,就犹如上台唱歌儿没人听,那是一件特别尴尬的事情,郑一兵希望有更多人关注他。他要改变自己在车间里的地位,在车间里大家拿他不当回事,他要通过自己的博客,转变人们的态度。就像当年他穿西装扎领带、骑着“明星”牌轻骑,在厂区大道上招来众人目光一样,他是有缺点,个矮脸小,但也不能总被人忽视呀?况且他是一个有本事的人,是不同于一般的普通工人的。
       
       有了伟大的雄心壮志,想法也就特别多。郑一兵又在博客上写了一件事,是关于吃的,说他发明了一个菜,被他自己命名为“老郑私家菜”。菜名叫“咸鱼炒茭白”,他详细地介绍了做法,将茭白削皮、去根后洗净,切成五厘米的细丝,放入沸水中烫一烫就马上捞出来,再用凉水过一过,然后控水,咸鱼切成细丝,放入清水中洗三到四次,为的是除去咸味,然后再加上切好的佐料泡辣椒。最后放入锅内,用旺火,放入茭白、咸鱼丝煸炒,最后淋入芝麻油搅拌即可。他介绍说,味美无比。
       郑一兵在博客里说,为什么要吃这道菜,是有说法的,吃了这道菜,意味着咸鱼翻身,讨个吉利。并以自己为例,说他就是因为经常吃这道菜,所以现在越活越好,精气神儿特别足,总是活着今天,想着明天,心里总是揣着开创美好未来的远大志向。
       果然,写完之后,转过天来,赵大嘴就找他,说吃这道菜,真的能咸鱼翻身吗?郑一兵正在操作台上用钢錾剃切割完的钢材上的毛刺儿,抬起头说,你看了?赵大嘴蹲坐在操作台的边上,说,你的博客,现在车间里好多人都看,我没看,是别人告诉我的。郑一兵很是惊喜,我以为他们都不看了,原来他们也上网呀?赵大嘴说,你太小瞧人了,现在谁家没有电脑?我告诉你,咱们车间,好多人都有QQ号,现在打电话的都少,好多人在家里都在QQ上聊天。郑一兵好像恍然大悟一样,我怎么没听说过呀?赵大嘴撇着大嘴说,现在人们都有涵养,存得住事儿,不像你,开个博客,四处告诉人,就差跟恐怖大亨拉登和基地的人打招呼了。郑一兵说,你这是怎么讲话呀?赵大嘴又压低声音,特别亲近地对郑一兵说,在博客上不要瞎说,注意点。郑一兵有点激动,我说个菜谱怎么了,这有什么了?还能把我抓派出所去?赵大嘴说,菜谱没事,谁也不会抓你,我就是提醒你。郑一兵没说话,但他心里是想,赵大嘴是嫉妒他,是在给他泼冷水,他朝赵大嘴一摆手,没事了吧?赵大嘴说,没事了,我去材料库领料。说完,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摇晃着身子走了。郑一兵把钢錾往旁边一扔,骂了一句,他倒不是骂赵大嘴,只是心里有一种情绪,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得慌的情绪。
       5
       郑一兵这几天有点紧张,是因为张敏跟他提出来要结婚,她说她没有任何条件,只要把东西搬过来,一起住就行了,她把孩子放在她妈家,保证不打扰他们的新婚生活,同时在物质上,她也没有任何要求。郑一兵说他没有思想准备,要等一等。张敏说,你和我上床时,有思想准备吗?郑一兵红了脸,你说话没把门的呢?张敏说,你脸还红呀?跟童男一样呀。郑一兵说,我和你比就是童男呀……好了,别开玩笑了,我们不是小孩儿了。张敏大笑起来,笑起来的张敏,一点也不吸鼻子,好像鼻子特别的畅通无阻,她说,我就是喜欢你大男孩的样子,一点没有城府,我是跟定你了。
       那天晚上,张敏没走。又住在了他家。
       郑一兵觉得和张敏的事,一定要处理好,否则她会闹出乱子来,可是他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有一遍遍地去厕所,通过排泄废物,来排泄精神上的紧张。
       铆焊车间有五百多人,相当于一个小厂子,车间特别大,大得车间上空都有好多鸟飞,还有许多鸟窝,同时厕所也大,是专门为铆焊车间的工人、干部们服务的,而且不光大,还特别正规,每个蹲位都有门,打扫得也特别干净。
       郑一兵有很多优点,譬如排泄时特别安静,没有声音,也不抽烟,不像有的铆工匠,蹲在里面又是抽烟又是咳嗽又是吐痰,或是像生孩子一样,一声紧一声地用劲,虽说关着门,但进来的人,都知道里面有用功的人。
       但郑一兵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声音的郑一兵正在蹲着,就听见进来两个人,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站在了小便池前。郑一兵听见两个人的声音一高一低,但一时听不出来是谁。就听高声音说,现在都在跑呢,你怎么办?低声音说,不知道呢?高声音说,要想办法了,咱们是好哥们儿,所以我提醒你。低声音说,小点声。高声音说,没人呀。随后,高声音也低了下来,可别往外说去呀,早想办法,比晚想好呀。
       高声音和低声音都不说话了,随后,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了。
       郑—兵想不起来这两个说话的人是谁呢,越着急,越想不出来。
       郑一兵从厕所里出来后,就去找了赵大嘴,问他最近车间出了什么事没有。赵大嘴坐在小马扎上正在抽烟,愣了愣,说,没事呀,怎么了?郑一兵说,没什么事,随便问一问。赵大嘴说,要是有什么事,你可得提前告诉我呀,别瞒着。郑一兵说,我瞒你什么呀?我现在谁也不瞒,我是一个开博客的人,是一个光明正大的人,有什么事,就上网看我的博客吧,都在上面了。上面写的,都是我心里要说的。
       郑一兵真是说到做到,他不光在自己的博客上写了快乐的菜谱,他还写了自己的观点,写得郑重其事,有点社论的味道。郑一兵在博客上说,现在提倡建设和谐社会,可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却总有不和谐的因素,我们现在生活都特别紧张,就不要再给自己制造紧张了。现在大家都说一半的话,我反对,我要说全部的话,有话就要完全说出来,掖着藏着,是要得病的。最后发出呼吁,要和谐,不要阴谋诡计;要快乐,不要痛苦。
       郑一兵写完这篇生活要和谐的文章后的第二天下午,车间主任就找他了。
       主任姓关,大高个,有点儿虾米腰,说话不紧不慢,特别深沉。郑一兵进了办公室,带着一脸的笑容,问主任找他有什么事,关主任坐在办公桌前正在写什么,忙站起来,招呼郑一兵坐下,还给他倒了一杯水,显得特别客气。郑一兵有点受宠若惊,一张小烧饼脸都紧缩得皱了起来,他平时很少去办公室,也很少跟主任说话,倒不是他不想和主任接近,只是没有机会,或者说没有一个什么契机,一个普通的铆工,要是没有什么重大事情的话,还真是和主任搭不上话。
       关主任坐在郑一兵对面,非常和蔼地问他最近工作怎么样,生活有什么困难,最后又用开玩笑的口吻用一根手指头指着郑一兵说,你的个人生活问题怎么样了。郑一兵脸红了,心想是不是和张敏的事领导知道了?
       郑一兵正在琢磨该说什么时,关主任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岁数不小了,不要再挑了,降一点条件,快点成个家吧,你说是不是?郑一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连说是呀是呀。后来关主任又和他聊了一会儿,正好来电话,关主任说,那今天就到这里,有什么事找我呀。郑一兵忙站起来,说了好几个“谢谢”,然后出了办公室,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回到组里,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回味着刚才关主任找他谈话的事,他觉得关主任跟他说了好多的话,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好像什么也没说,他没有记住一句关键性的话,想来想去,也没有任何要领。
       这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孙老黑站在了他的面前,一饼,关主任找你了?郑一兵怔了一下,顺嘴说,是呀!孙老黑笑了笑,好好,好呀。说完,拍了一下郑一兵的肩膀,倒背着手,走了。郑一兵望着孙老黑,看着他两根手指夹着一副帆布手套潇洒的背影,心里就有些嘀咕,于是他赶紧找到赵大嘴,说下班要请他喝酒,赵大嘴问他有什么事,郑一兵说你要是有事,那就改天。赵大嘴忙说没事,下班后老地方见。
       下班后,在小酒馆里,郑一兵把关主任找他谈话的事,对赵大嘴说了,想要赵大嘴帮他分析一下,关主任为什么突然找他谈话,而且还是特别关心的样子。
       赵大嘴哈哈大笑,喝了一口酒说,这你还不明白呀,跟你写博客有关系呀!
       赵大嘴下结论说,关主任找你,一定是和你开博客有关。随后赵大嘴又继续分析,现在全车间的人都知道你开了博客,关主任能不知道吗?这也说明了,你现在在车间里,已经是一个有影响的人了,已经是一个大家都关注的人了。
       
       郑一兵非常兴奋,他拉着赵大嘴的胳膊说,真是这样吗?
       赵大嘴说,你说吧,不是因为这个,又是因为哪个?
       赵大嘴还告诉郑一兵,说“老郑的博客”比公司的网站还好看,因为郑一兵的博客,有人又顺手上了公司的网站,说那上面什么都没有,就是公司简介,还有产品介绍,再有就是地址电话、邮编和电报挂号。
       赵大嘴说,大家为什么爱看你的博客,是因为好玩,有真东西!
       郑一兵高兴得喝干了杯里的酒,激动得坐立不安,他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博客还是要坚持写下去,还要写一些大家都关心的事,这样他的博客的点击率就会上升,他在车间里就会得到更大的关注,他的地位也会上升,现在是主任找谈话,说不定过些日子,分厂领导,甚至公司领导还会找他呢!
       6
       郑一兵为了在博客上写吸引大家眼球的文章,真是绞尽脑汁,他正在琢磨该写些什么的时候,天赐良机,他的爱拉肚子的毛病又帮了他一个大忙,他蹲在厕所里又听到了一个消息,是两个公司办公室的干部路过他们车间的厕所,两个人一边方便,一边说了一件事,原来管道公司为了谋求企业更大的发展,将和某大学合作,定点培养八百名技术工人,现在正在商谈,明年将开学。在学习的两年时间里,这些持有大专学历的蓝领们,将在公司实习,将来毕业后,将走进管道公司的每一个车间里,充斥到生产第一线,将成为管道公司的新一代的技术工人。
       郑一兵当晚就在博客上写了一篇叫好的文章,说公司此举是真正的大手笔,并且憧憬了一番未来,说到了那时候,我们的公司会更加美好,欣欣向荣。
       但是令郑一兵没有想到的是,这篇文章发表后,很快就有人看了,然后就传了出来,车间里议论纷纷,说将来这些新工人来了,那肯定就要走一批老工人。本来有的人还不信,说从来没有听说过,通过上大学来培养工人的,说那个郑一饼是在说梦话,是胡说,但立刻有人反驳,说现在的郑一饼可不是一般的人,就连关主任都找他谈过话,车间领导现在非常重视他,你们想呀现在都要通过上大学来培养工人,怎么就不能培养一个郑一饼呢?现在的事呀,真是不好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于是有好多人都悄悄地找郑一兵打听消息,问他内幕。郑一兵坐在操作平台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给找他的人解说,他不说是在厕所里听两个公司办公室的人说的,而是煞有介事地拐弯抹角地讲现在的形势,说得云山雾罩,让好多人都觉得他现在是一个有背景的人,是一个不简单的人,并且他还老谋深算地暗示人们,他将来会离开铆焊车间的,他要到公司去,他要改革公司的网站。
       郑一兵忽然在人们的眼里变得高大起来,就连张敏见了他,也像见到一个大人物一样,不再像过去那样放松,而是有些拘谨。郑一兵问她出了什么事,张敏小声地说,以后你要是当干部了,成了大人物了,你可不能做陈世美呀?郑一兵感到特别奇怪,他问张敏,我们俩是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变成秦香莲啦?
       张敏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干活,把郑一兵的小屋收拾得像宾馆一样,一尘不染。郑一兵望着张敏满脸的汗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听到了什么事情没有,张敏这才说了缘由,现在公司上下都在流传,说是公司准备要改革,还说是上面的决定,还说现在公司发展缓慢,没有真正的改革,只是形式上变了一变,没有从根本上改变,所以上面很不满意。
       郑一兵很大气地说,改就改吧,没本事的人,才怕改革呢!张敏说,我就是看上了你有发展前途,所以才跟定了你!郑一兵说,你不要到处瞎说,同时他还警告张敏,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事,一定要保密,否则的话,他就立刻和她分手。张敏有些害怕,一个劲儿地吸鼻子,郑一兵脸上带着不高兴的神色,但是心里却还是非常高兴的。对于自己的明天,他有美好的设想,同时他也有预感,这件事肯定还会有下文。
       由于郑一兵发布的消息,车间里的工人们都有些紧张,说是无风不起浪,有浪必有风。毕竟郑一饼被关主任找去谈过话,还纷纷暗传,公司已经将铆焊车间作为改革的试点车间,什么叫改革?改革就是要让一些人下岗,要把两个碗敲碎一个碗,要把两块肉给一个人吃,只有这样才能充分调动人们的积极性,现在车间已经开始考核每一个人,要对每一名工人做一次优劣分析,为将来谁将下岗,提前做好准备材料。一时间,车间风气大为好转,过去有些不好好上班的调皮捣蛋的,现在都有所收敛,上班迟到的少了,努力工作的多了。还有人透露说,已经有人开始给车间主任送礼了,这叫提前打窝儿,不能等临上轿再扎耳朵眼儿,那就晚了。
       郑一兵正在为自己得意,他在心里暗想,谁让你们平时不拿我当回事,现在好了,让你们人人自危!郑一兵雄心壮志地准备为这场改革深入下去作出贡献,他要做出更大的努力,但他知道必须得到关主任的大力支持,没有领导的支持,是不可能实现的,他正在想办法怎么和关主任沟通一下,没想到,关主任却主动和他沟通了。
       郑一兵又一次被关主任叫到了办公室。进到办公室的瞬间,郑一兵心跳得怦怦响,比他和张敏第一次亲热都要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站在关主任面前,想主动说话,但又一时找不准开场词儿。
       关主任和上次一样,微笑着让郑一兵坐下来,又给他倒了一杯水,这次是茶水,干净透明的水杯,能看见碧绿的茶叶悠然地漂浮在水上,特别的好看。
       郑一兵以为关主任会和他说博客的事,没想到关主任却说了一件令他没有想到的事。关主任说,现在车间非常重视像郑一兵这一年龄段的工人,因为他们有经验,有阅历,同时还年轻,沉稳,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机。郑一兵谦虚地说,哪里还年轻呀,已经是上岁数的人了。关主任立刻拦住他,说这你就错了,现在按照国外标准,五十五岁以下的,都算是年轻人。郑一兵不明白关主任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反应不过来,坐在那里有些直眼,关主任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有前途。
       郑一兵出了主任办公室,直接去了厕所,路上,脑子里还是一片糊涂,怎么也琢磨不出来关主任找他谈话,想要说明什么事,想不出来,他就有些着急,又有些后悔那杯好看的茶水没喝。由于琢磨事,不小心踩上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子,一下子崴在了地上。没想到这一摔,竟把他给摔明白了,原来关主任是鼓励他继续写好博客呀?!人家关主任是干部,凡是干部说话都是有水平的,是含蓄的,哪能直说呀?
       郑一兵一下子高兴起来,他没想到自己写着玩的博客,已经被领导如此看重,并且在车间还引起了这样大的关注,这真是他没有想到的。正是因为他发布了要改革的消息,所以车间里才有了这样一个进步的气象,看来他的作用太大了!他想好了,他要再接再厉,做出更惊人的举动来。
       7
       郑一兵琢磨着他要在博客上写什么,能对车间的工作起到更好的作用,为此他整日睡不着觉,苦思冥想,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光明,他没有想到,写博客竟写出了一番天地,这比他过去写文章然后四处投稿,最后不仅被人退稿、还要被人取笑的日子要好多了。他充满了干劲,就连晚上都不想睡觉。他还找人给他重新设计了博客的标志,过去就是一本打开的书,还有拧掉了笔帽的一支笔,现在改成了一个坦克,还有一个伸出的炮管,高耸入云,意味着他将一往无前。他还将一句名言写上: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郑一兵忙碌着,别人也没休闲着观赏风景,车间里也有人在琢磨着自己的命运。赵大嘴就是其中的一个。
       赵大嘴前两年因为给他老婆换工种的事,和关主任闹过别扭。他老婆和他在一个车间,是电焊工,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生孩子,倒不是生不了,只是怀孕后,准在三个月的时候流产,后来找了一位著名的妇产科大夫检查,说是由于长年和电焊打交道,电焊后产生的气味对女人生育有影响,赵大嘴找关主任给他老婆换一下工作,可是关主任不同意,说别的电焊女工为什么能生,你老婆就不能生?赵大嘴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人反应大,有人反应小,最后赵大嘴举例说,你看我们车间的女工,有几个脸上没有雀斑的,有几个脸色好看的?这就是因为长期接触电焊的烟气所导致的。关主任非常生气,说你不要散步流言蜚语,出了后果你要负责任的!赵大嘴一时性急,和关主任吵了起来,说你姓关的,你太狠了,你是让我断子绝孙呀!关主任是个铁腕人物,在主任这个位置上,已经坐了八年,在生产管理上不敢说怎么样,但在管人上,还是有一套办法的,他用了一个软办法来对付赵大嘴,说你想要给你老婆换工种,也得让我们商量呀,给你一个人换,别人要是换,怎么办?那谁还干电焊呢?不管赵大嘴怎么说,关主任就一句话,我们要商量。这一商量,就是两年,最后赵大嘴没办法,只好就这样等着,一直等了两年,也没给他老婆换工种,当然他老婆也没再怀上孩子。
       
       赵大嘴琢磨着,那姓关的,也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不会放过他的。现在到处都在传说,铆焊车间将是公司改革试点车间,弄不好,他就会是那第一批下岗的人。于是他准备和关主任搞一搞关系,他拿了一条“小熊猫”香烟,揣在怀里,去了办公室,关主任问他有什么事。赵大嘴说,快过节了,拿条烟,您尝一尝。关主任正在看一个文字材料,抬起头,想了想,一边翻着桌上的台历,一边说,快过节了……什么节呀?赵大嘴就是随便那么一说,也不知道是什么节,这时就见关主任乐起来,还有两天就是“六一儿童节”,你是不是说这个节?赵大嘴笑起来,笑得有点尴尬,忙说,也不是什么节,您就尝尝吧。关主任说,谢谢你呀,这烟这么贵,我是舍不得抽呀,你拿回去吧,孝敬老丈人吧。最后关主任也没要,赵大嘴只好又把烟拿了回去。
       赵大嘴憋了一口气,要是放在过去,他肯定会找郑一兵说一说,更何况现在车间里的动荡不安,都是他在博客上引发起来的,那更应该和他探讨一下,但是现在不行,因为郑一兵已经被关主任叫到办公室两次了,他们之间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在这个时候,他要是找郑一兵说关于给关主任送礼的事,那才真叫弱智呢!在当前的状况下,谁也不要把谁看成傻子,那郑一饼也绝不是傻子,他是面傻内精,不能不防着他!
       赵大嘴什么也干不下去,总是走神儿,那天差一点把 头砸在自己的手上,他琢磨现在办事必须先下手为强,但他又感到一个人的力量太小,必须要找一个同盟军,想来想去,他就想到了孙老黑。
       孙老黑曾经和关主任是师兄弟,以前两个人吃喝不分,就差点穿一条裤子、吃一碗饭了,后来关主任上去了,当了主任,孙老黑本想这下子就好了,以后在车间就可以怎么舒服怎么来了,同时孙老黑还有自己的想法,他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不想当一辈子工人,班长算什么,还是一个工人,他想通过师兄弟这层关系,“进步”一下,他一直想当段长,可是最后没想到,当年的师兄弟、现在的关主任没买账,最后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掰了,好像还大吵了一次,最后不再来往,在车间里碰上头,都不说话,算是留下了“过节儿”。但以后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孙老黑也没给关主任找过什么麻烦,关主任也没给孙老黑小鞋穿。
       赵大嘴想,应该把孙老黑也给套进来,这样以后的事就会好办些,两个人的智慧总要比一个人强。于是他找到孙老黑,请孙老黑喝酒。孙老黑说你怎么想起来请我喝酒,不会酒里放药吧?赵大嘴说,我嫌买药麻烦,你就跟我走吧,有重要的事。
       铆工们特别爱一边喝酒一边说事,这样特别亲切,而且说什么都能一拍即合。两个人在小酒馆里要了一瓶酒,在喝到一半的时候,赵大嘴亮出了目的。赵大嘴说,现在都在变化,咱们公司肯定也得要变,公司要是变,车间算个屁,准要变!现在这种状况长不了,真要是大变了,你我都说不好命运,怎么办?我们必须先走一步。孙老黑喝了酒,口气很大,撇着嘴说,我早已经看出形势来了,咱们公司要和大学联合办学的事,我扫听到了,却有其事。要是那些有大学本子的年轻人进来当工人,那我们这些初中生下岗必定无疑,那姓关的不会放过我,肯定会公报私仇。赵大嘴说,那你想好退路了吗?孙老黑嘿嘿一笑,说道,还没想好,这不是想听你的高见吗?赵大嘴四下看了看,小声地说了主意。孙老黑迟疑了一下,说这行吗?赵大嘴用一根手指头在孙老黑面前摆来摆去,先试验一下吧,看看那姓关的有什么对策,然后再说下一步。孙老黑喝了一口酒,很是认真地想了半天,最后用手指头敲着桌子说,这倒是一个办法。随后两个人又头靠着头,声音越说越低。
       8
       赵大嘴开始在铆焊车间的退休工人中四处煽风点火,他做得很巧妙,就是在平时遇到车间的退休工人时,当是说闲话,就把这件事当作秘密透露了出去,同时还一再叮嘱,不要出去乱说呀,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孙老黑用的办法更绝。在他家门口,有好多车间里的退休老工人,其中有三个老头总在一起下棋,孙老黑就凑了过去,一边跟他们下棋,一边就把秘密传了出去。说是不久退休金要扣百分之十,被扣除的部分支援贫困地区。在关于退休金的问题上,老工人们特别敏感,一有风吹草动,立刻立起耳朵打听,并且马上行动,好多退休工人都人心惶惶,这三个老头坐不住了,也不下棋了,聚在一起,到车间找关主任,问是不是有这事。
       三个老头还故意穿上破衣服,大热天,一人一件有破洞的老头衫,还故意把头发弄脏了,仿佛街上乞讨的人。三个老头化妆完毕,直奔铆焊车间而来。
       起先关主任见三个老工人的打扮,有些纳闷,但还是远接高迎,满面笑容,一一让座,但却不问来意。关主任与他们说家常,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越说年代越久远,三个老头挺不住了,你碰我,我碰你,最后一个老头站出来。这个老头下棋总是要把对方所有的棋子“杀干净”,他说了他们来的缘由。关主任立刻止住笑,马上严厉地说道,这是谣传。随后关主任又语重心长地解释,你们老工人的退休金,不是公司发,那是国家发的,跟公司和车间没有任何关系,最后又掰着手指头,用通俗易懂的话举例说,就算公司没有了,就算车间黄了,跟你们也没有关系,你们的钱一分都不会少。老师傅们回家好好睡大觉,什么事也没有。
       三个老工人最后终于搞明白了,连连夸赞小关主任有能力,将来还会有更大的进步。关主任也是高兴,委托三个老师傅在外面多做宣传,为安定团结多作贡献。三个老工人拍着胸脯打保票,一定要把小关主任的嘱咐传给更多的老工人。
       送走了三个老工人,关主任坐在椅子上,总算静下了心,但他也在心里琢磨,这些事是怎么传成了这样的呢?因为他听公司办公室的人说,现在不光铆焊车间的工人到处说这些事情,好像别的车间也有这种情况。关主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他总算平稳地解决了。但他始终在琢磨,这些说法是怎么出来的,难道有什么背景?
       但是关主任没想到,那三个老工人真是听了他的话,见人就劝说,但是说着说着,就走了原样,变成了“退休的老工人放心,怎么改,钱是一分不少,但是还在上班的人就说不好了”。几个老工人把关主任说的假设,什么“就算公司没有了”和“就算车间黄了”,理解成了另外一种意思,而且到最后是越说越混乱,到最后变成了改革是肯定的,肯定得有人下岗。
       于是又有许多人不找车间了,直接找到分厂,还有胆大的去找了公司,说是铆焊车间要改革,先从上班的人改起,还说这是关主任亲口跟大家说的。找领导的每一个人都说自己有多困难,纷纷要求领导照顾,分厂和公司领导一一做了解释,让大家回去安心工作,还说铆焊车间是分厂和公司的一部分,不可能私自进行什么改革,即使有什么变动,那也是要在分厂和公司统一领导下进行的。大家都欢天喜地地回了家。
       同时在这期间,大家对郑一兵最为感激,说正是由于郑一兵在博客上率先发布了这样的消息,才使得大家有了充分的准备,才使大家先下手为强,果断制止了关主任的冒险行动。一时间,郑一兵成了车间的英雄,再见他的面都高看他一眼,郑一兵也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于是又连夜在博客上写了一篇文章,文章鼓励大家必须要有危机意识,要居安思危,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地前进。
       郑一兵成了英雄,走在车间的水泥路面上,背着小手,小胸膛挺得老高,那样子就像上级领导在视察工作。谁见了他,都要问一句,一饼,最近有什么消息呀?郑一兵微笑着,永远都是一句话,我不会亲自跟你说,上我的博客去看吧。有人又问,你博客上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郑一兵停住脚步,指着自己的脑袋,非常认真地说,人长脑袋是干什么的?不是吃饭的,是要思索的。于是有人就朝他脑袋打一巴掌,说你小子是骂人呀?骂我们是吃饭的脑袋!郑一兵赶紧跑,一边跑,一边得意地笑着。
       
       大家在顾着自己的命运的同时,在取笑郑一兵的同时,也在关注着关主任。
       车间工人们发现关主任这段时间比较沉闷,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他们都不知道关主任已经挨了批,先是公司领导批评分厂领导,然后是分厂领导再批评关主任。并且还告诫他,说你们车间有个什么博客,总是散布不安定的言论,让关主任一定要好好抓一下。
       关主任准备要镇压一下车间里的嚣张气焰,自打那三个老工人找他以后,他就一直觉得这里面有事,否则不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出现了车间有工人去找分厂和公司的事,他更加认定这是一场阴谋,他之所以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就是想看一看,到底还能出现什么情况,他心里有底,他是下不去的,因为分厂厂长是非常器重他的,他们私人关系也是不错的,所谓把他叫到厂部狠批了一顿,其实那是外界传说,是厂长专门给外人看的,真正的情况是厂长大发雷霆之后,把门一关,小声地对关主任说了另一番话,让他采取动作,把车间里先稳定下来,并且要随时关注形势变化。关主任也认为这件事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做手脚,他经过一番调查,很快就知道了真相。
       于是关主任准备在全车间开始整顿,并且他要杀鸡给猴看,并且已经选好了“鸡”,盯准了“猴”。
       车间开大会,关主任首先讲了一番国内大形势,接着话锋一转,说到了车间最近的情况,突然大喊了一声,郑一兵,站起来!
       关主任平时说话声音不大,就是在麦克风前讲话,声音也不大,大家已经适应了他不大的声音,现在他突然大声起来,把车间五百多人全吓傻了。
       起先郑一兵听见有人喊他,但他没注意,他正在琢磨他今晚上该在博客上写什么,既然大家非常关注他的博客,那就不能让大家失望。关主任的第一声大喝,他真的没听见,关主任生气了,接着又大喊了一声,这一声比第一声更大,再加上扩音器的作用,全车间都嗡嗡地响,震得人耳朵疼。
       这第二声,郑一兵听见了,因为坐在他前面的人都齐刷刷地回过头看着他。他颤抖着从小马扎上站了起来,仿佛一棵被提前从土里拔出来的大葱,特别不情愿离开土地,马上就要进入油锅里被人炝锅。
       郑一兵站起来了,但是关主任却并不看他,而是环望着四周,会场特别安静,像是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沉静了大概一分钟,关主任说话了,郑一兵,你现在当着全车间干部和工人的面,你说一说,你在博客上散布的那些流言蜚语,目的是什么?
       其实这是关主任的心里话。本来郑一兵在博客上散布危机意识,关主任挺高兴的,因为在危机气氛的笼罩下,好多工人都老实了,上班都好好干活了,而且给他送礼的人、巴结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是好事,他当然要鼓励,要让这股风荡漾开来。可是没想到,后来却走了味、变了调,关主任这才着了急、动了肝火,感到事情绝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工人们一点都不傻,尤其是这个个矮人小的郑一兵。关主任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大阴谋,他仿佛看见有一根线,在从上到下的牵拽着。从郑一兵、赵大嘴到孙老黑,那么孙老黑的上面又会是谁呢?难道是……关主任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紧张。
       听了关主任的话,郑一兵的汗水当时就下来了,流了一脸,他紧张得也不知道擦一擦,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关主任竟问他这个问题,他一时都蒙了,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关主任又把这句话重新问了一遍,但又加上一句,是谁指使你利用高科技来破坏铆焊车间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的?说!快说!
       关主任语气严厉,像是说完了,马上就要把郑一兵拉出去枪毙一样。郑一兵没想到关主任这样说他,他就颤抖着解释,关主任,我的事,您可都是知道的呀?关主任被问愣了,直着眼看他,有些慌乱地问郑一兵,你说什么?你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什么?
       郑一兵立刻来了精神儿,是呀关主任,您不是鼓励我大胆地做事吗?
       关主任气坏了,大声说道,我鼓励你什么了?
       郑一兵委屈地说,您找我谈话,谈了两次,您都忘了,我可是句句记在心里,正是有了您的鼓励,我才……
       关主任突然一拍桌子,开会的人都被这声音震惊了,大家从来没有见过关主任发这样大的火,而且是当着全车间的人,关主任喊道,郑一饼!关主任一着急,竟喊了郑一兵的外号,你要想好了,你要为你今天说的话,负全部责任的!
       郑一兵也没见过关主任这样的愤怒,一时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只是站在那里,不停地哆嗦,不住地承认错误,关主任,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样说,我一定改正,您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关主任真被郑一兵气坏了,因为他这样一说,倒好像关主任和他之间有什么秘密一样。全车间的人,就像被一根儿绳子牵扯着,一会儿看关主任,一会儿又扭头看郑一兵。不知道他们之间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关主任已经安静了下来。关主任毕竟是主任,是领导,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了,所以他要挽回来,他语重心长地说,我首先向大家检讨,我是太累了,这段时间连续失眠,心力交瘁,刚才我发了脾气,这是我的错。但我是真心地为了全车间,为了我们这个集体蒸蒸日上,现在有人处心积虑地制造事端,为了什么?为了把铆焊车间搞得乱成一锅粥,大家想一想,车间乱了,谁倒霉,就是全体工人,所以我在这里提醒大家,一定不要听信别有用心的人的造谣惑众。今天会就开到这里,请大家放心,组织上一定会对别有用心的人做出公正处理的。
       大会散了,但是却议论纷纷,议论中心就是郑一兵和关主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大家还没有搞清楚这件事之前,都躲避着郑一兵。郑一兵刚刚体味到被大家重视的快乐,可是还没有几天,就都远离了他,就连拿他开心的人都没有了。他看见有几个人在那说话,他就凑过去,想搭讪一下,可是大家见他来了,就立刻都散了,只留下地上的几个没有掐灭的烟头,正袅着青烟,郑一兵痛苦地蹲在那几个烟头面前,怎么也琢磨不透躲他干什么,难道就因为他被关主任批评了吗?
       9
       郑一兵去找赵大嘴。他想只有赵大嘴现在最能理解他,他要请赵大嘴喝酒,可是没想到赵大嘴说他有事,并且一边说,一边扭头就要走,一点都不像过去的赵大嘴,过去的赵大嘴一听下班去喝酒,眼睛当时就会亮一下,像夜晚天空中的星星一样闪,过去郑一兵没少请他喝酒,他对赵大嘴的眼神儿太熟悉了,但那是过去,现在赵大嘴的眼神儿特别陌生,于是他拽住赵大嘴的胳膊,问他有什么事。赵大嘴说,有事就是有事呀。郑一兵非常失望,都有些要哭了,说,大嘴,咱们俩好了这么多年,我现在遇上点困难,你就不理我了?赵大嘴说,你现在一点困难都没有。郑一兵说,你睁眼说瞎话,现在谁都不理我,把我当病毒,不就是因为主任点名批评我了吗?赵大嘴喘了一口大气,眼睛望着别处,心不在焉地说,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真有事,好了好了,我得干活去了。
       郑一兵特别痛苦,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博客上写文章,竟会落个这样的结局,再说写文章那也是得到关主任赞扬的,怎么突然之间他就不高兴了呢?郑一兵现在才感到,被人尊敬是一种享受,被人找乐子,那也是一种享受,最难受的就是没人理。那是一种失重的感觉,感到自己在天上飘,没抓没靠,说掉下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
       下班后,郑一兵痛苦地回到家,屋里特别热,空调坏了,他也懒得找人去修。脱了衣服,只穿一条三角短裤,躺在床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也不想吃饭,也不想喝水,正在这时,门一响,他抬起脑袋,拿眼一瞅,张敏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大堆的东西,笑眯眯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是怎么进来的?郑一兵坐起来,感到张敏就像一阵凉爽的清风一样,吹了过来。
       张敏笑着说,我是《画皮》里的女鬼,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张敏说着,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郑一兵看见都是他爱吃的东西,有菜瓜,肉皮冻,炒花生,海带丝,酱猪手,还有一瓶“二锅头”,看到这些,郑一兵眼圈就红了,张敏坐在他身边,小声对他说,我知道你现在正卡在坎上,别人对你不好,可是你要记住了,我永远对你好。张敏低头,看见了他身上的三角裤衩,用手拽了拽,郑一兵问她想干什么,张敏说,你总是不往好处想我,你以为我总想跟你做那事呀?我是看你裤衩都破了,下次我给你买条新的吧,有我在你旁边一天,我就让你里外都要干净。
       
       郑一兵把张敏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特别用力,激动得随口说了一句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张敏用手拍着他的脸,我就是爱你有才华呀,我现在给你做点吃的,我也要喝点酒。郑一兵在张敏的脸上亲了一口,举着小拳头说,患难见真情,我也要永远爱你!
       其实根本不用做饭,都是现成的,很快就摆在桌子上,张敏打开了酒,一人倒了一杯,对郑一兵说,一兵呀,你还要坚持写电脑。张敏总是爱把写博客说成写电脑,过去郑一兵总要纠正她这句话,可是现在郑一兵认真地听着,没有纠正。张敏接着说,你要写对爱情的赞美,我们要远离政治,你说对不对?郑一兵说,对,我要讴歌爱情,别的事,我不管了!说完,两个人又干了一杯酒,郑一兵抹着嘴巴,说道,今晚你别走了。
       张敏笑起来,这句话,过去总是我说,今天你终于替我说了,来,高兴,再来一杯!
       后来,两个人都有点喝多了,开始说起两个人未来的设计,怎么结婚,怎么办喜事,就好像明天就要结婚一样,说得两个人都热泪盈眶,最后又拥抱在一起。
       后来两个人激情过后,倒头就睡了。后半夜,郑一兵给热醒了,坐起来,又感到口里干得仿佛塞了一嘴的木屑,他起来喝了好多水,想接着睡,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再看张敏却是睡得特别的香。应该说熟睡中的张敏比醒着的时候要好看,因为平时她总是吸鼻子,搞得面部表情总是朝一起揪,所以郑一兵很少面对面看她的脸,当然也就很少看她的鼻子了,现在看了,其实张敏的鼻子还是非常好看的,小巧精致,她的嘴也挺好看的,薄而且唇线清晰,红红的,像一朵小花,熟睡中的张敏,看上去也显得特别文静,还有一种淑女的味道。
       郑一兵站在床边上看了一会儿张敏,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打开电脑,开始在博客上写他的爱情感言。
       好几天没在博客上写东西了,现在写来,感到特别的亲切,并且有如神助,他写了爱情是医治伤痛的最好良方,什么都不可以相信,只有爱情——患难中的爱情才是最珍贵的、最无价的、最可信的,当然他没有写上张敏的名字,但他却把与张敏在一起的感觉写了下来,他还写了好多名人的爱情,写了马克思和燕妮,写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写了小贝和辣妹,还写了离离合合,最后终于走到一起的谢霆锋和张柏芝,当然也不忘辨证看问题,说要是处理不好爱情,同样会把人毁灭的,爱情不能一味地迁就、服从,也要有主见,也要坚持正确的思路,他还举了反面的例子,但在举反面例子时,想了半天也没想好,后来决定不写,主要他是怕说不好,有人和他打官司,这不是关主任就向他打官司了吗?现在他可不想引火烧身,但又必须举例子,这样才能说得彻底,最后想出来的反面例子是汪精卫和陈璧君,心想反正他们是大汉奸,也都死了,总不能大汉奸也要跟我打官司吧?他写得酣畅淋漓,写完之后,关了电脑,这才发现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了鱼肚白。
       他站起来推醒了张敏,让她起来,早点走,别让人发现,影响不好。张敏揉着惺忪的睡眼说,你又后悔了,昨晚上你不是说,我们要结婚吗?
       郑一兵说,等局势安静了,再说这个问题。
       张敏坐起来,用手挠着被蚊子咬了好几个红疙瘩的大腿说,有事业心的男人怎么都这样呢?
       郑一兵听了这话,很是受用,同时面色严肃地说,你要支持我,千万不要拖我的后腿,明白吗?
       张敏点着头,起来到厕所洗漱。郑一兵站在窗前,眺望着清晨的天空,他感到自己好像有了主心骨,并不像前几天那样没有依靠了,他感到双脚已经踩着了大地,不再飘浮。他不知道这股力量来自哪里,是他自己,还是张敏。
       10
       郑一兵开始在博客上写爱情文章,写爱情的伟大,写爱情的光辉,同时他还写休闲的文章,譬如怎样才能在最短时间内让山石长出青苔,什么时候喝蜂蜜水最好,怎样保养皮鞋,怎么才能让下水道不散臭味,夏季喝什么汤最好,等等。其实郑一兵平时生活也没有这样讲究,他都是从杂志上还有网络上搜集来的,然后发在他的博客上,借此来指导大家要生活得有质量,同时也要让大家看一看他郑一兵,他是生活充满了情趣的人,是一个高雅的人,你们之所以不重视我,那是因为你们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你们跟我还有一段距离。
       郑一兵通过博客找到了自己的自尊,找到了一种俯视的感觉,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慰藉。
       郑一兵又重新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又变成了最初让大家惊讶时的郑一兵。他觉得现在真的挺好,写一写博客,看着自己的文章不断地被人点击,而且点击次数不断上升,再加上身边有爱情的滋润,他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直到这时,他才痛恨自己前一段所做的那些荒唐的事情。管车间里的那些事,干什么呢?
       但时间一长,郑一兵还是有些寂寞,他还是没有完全让自己洒脱起来,对外面的事真的不闻不问,他还是真的做不到,他骨子里还是非常关注大家反应的,尤其是强烈地反应。
       白天上班时,他在车间里四处溜达,注意观察人们的议论。他发现,他写那些休闲文章,好像车间里并没有多少人看,那些点击,可能都是一些“过路”的人在看,他在心里暗叹,这些工人们就是这样,只关心和自己有关的事,没关的事没有人注意。郑一兵多少有一点失落,毕竟前一段,他写那些呼唤改革的文章,还是非常引人关注的。
       就在郑一兵有些怀念前一段自己的无限风光时,在这天的晚上,他的小屋来了一个戴墨镜的陌生男人。
       当这个男人进他家门时,他正在厕所里撒尿,他以为又是张敏来了,就喊了一声“等会儿”。因为楼底下的对讲门坏了,而他们小区又有好多人不交物业管理费,所以对讲门一直没有修,来人可以长驱直入到楼上。而他进屋后又总是忘关屋门,再加上天热,所以屋门大敞,只关着纱门。
       等郑一兵从厕所出来时,就看见了屋中央站立着的戴墨镜的高大的陌生男人。
       戴墨镜男人也不说话,这时屋里已经有些暗了,郑一兵想开灯,但是这个男人制止了他,郑一兵问他找谁,是不是进错门了。男人小声地但又是用非常威慑的语调说,都没有错,就是找你郑一兵,郑一饼。
       郑一兵说,可是我不认识你呀?
       男人哼笑了一声,我认识你就行了。
       这时,郑一兵才有些紧张,因为他看见屋门已经被这个男人关上了。郑一兵赶紧说,我是一个光棍,一分钱都没有,我真的是没有钱。
       男人没有任何反应,而是掏口袋,郑一兵紧张起来,他以为他会掏出刀子或是其他凶器,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在那一会儿,他的思维就像一只惊恐的小兔子,四处乱窜,毫无章法。这时,男人掏出来了东西,郑一兵没想到却掏出来一张纸,男人拿着纸,瞅着眼前的桌子,轻轻地按在了桌子上。
       小圆桌上什么都没有,擦得特别干净,郑一兵是一个爱干净的人,他不像一般的光棍那样,屋里像猪窝,吃完饭也不刷碗,屋里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他不是,他每次吃完饭,都要收拾干净,他还经常扫地擦桌子,为此张敏说,我爱你,也是爱你讲卫生,我就爱干净的男人。
       眼下,郑一兵见桌子上的白纸,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想要拿,又不敢拿。这时,屋里更暗了,于是那个戴墨镜的男人,也就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男人说,这是一篇文章,你不是总在博客上发表观点吗?那好,你要按照我上面写的东西,一字不差地写在博客上,哦,我还忘了,你不是总爱鼓捣菜谱吗?在这篇文章后面,再加上一个菜谱。文章和菜谱,要配合好,你听明白了吗?
       郑一兵根本就没明白,但还是机械地点点头。
       男人接着说,今天晚上,你就把这件事做了,记住了,不要耍花招,也不要想着报警,要是不按我说的去办……明天,我要是看不到你的博客上……后果你自己琢磨。男人说完,在屋里转了一圈,站到窗前,朝下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七楼,够高,这要是人从七楼摔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郑一兵双手颤抖着,拿起了那张纸,哀求着说,这位大哥,我得看一看,你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要是……
       男人笑起来,我走了,你再细细地看,我不会难为你,你能办到的。说完,男人走出屋,连头都没回。
       这时,郑一兵才觉出自己出了一身的大汗,都已经把背心湿透了。他趴在窗口,朝下望,可是望了半天,也没见到那人的身影,他也不敢开灯,就那样坐在小圆桌旁边,看着那张白纸。
       又过了好半天,郑一兵才开灯,展开那张纸,快速地扫看了一眼,心才踏实下来。原来就是一篇小短文,题目叫“向猎狗学习”,纸条上写着:中国足球队的主教练朱广沪在上任伊始,发表了一个著名宣言,叫“疯狗精神”,大意是,队员们在场上要敢于冲上去,不要畏缩对手,要敢“咬”敢“踢”,要发了疯一样向前进攻。可我们不是足球队员,所以不学什么疯狗,我们要做一条勇敢的猎狗,要勇猛向前,虽然我们不是强大的狮虎,但是我们要有一种精神,要有一种不服输的勇敢向前的顽强精神,我们要勇敢地站起来,向强权恶势挑战,我们要团结一致,誓把皇帝拉下马。
       郑一兵又看了一遍,看着看着,就乐了起来,心想这是一个什么东西呢?写得不伦不类,有点像过去的大批判稿,再琢磨那个戴墨镜的陌生男人,他到底想做什么呢?非常富于联想的郑一兵已经想到了天上,又想到了地下,但还是想不出来那个戴墨镜男人是谁,或者说是受谁的指使,让他把这样一个毫无文采的文章写在博客上。
       郑一兵想不出来,但又不敢不写上,他权衡了一番利弊,看来只有写,再一琢磨,这篇小文也不是什么反动文章,写就写吧。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再把这过程说一遍,相信人们也会同情他的。
       郑一兵这样想了,心也就松弛下来。打开电脑,一会儿工夫就写完了,然后又看了两遍,确信没有少一个字,只是心里有点窝火,要是一篇好文章也行,这样一篇粗糙的文字发在自己的博客上,糟蹋了自己的文笔,也毁了自己的名声,不过也没有办法,一想到那人站在窗口前说的那番话,他现在心还直哆嗦。他正要干点别的,忽然想起来,那人还要他配一个菜谱呢,只好又坐下来,琢磨一个与这篇文章相匹配的菜谱。
       应该说,郑一兵是一个聪明人。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想好了一个菜谱,名字叫“酒焖狗肉”。他还一如既往地介绍了做法,除了狗肉和酒之外,必须要有红辣椒、陈皮、蒜泥、鲜姜块等,并且一再强调,酒一定要用玫瑰酒,狗肉一定要用狗腿肉。
       介绍完菜谱,他又有些意犹未尽,顺便写了一首打油诗:吃狗腿,打狗腿;酒壮胆,胆配酒;酒后一声吼,大狗小狗全跑喽。
       都做完了,他也感到有些累了,关了电脑。那一会儿,他又想起了张敏,于是给张敏打了电话。电话铃响着,郑一兵在等待着的过程中,已经浑身发热,兴奋不已。
       11
       郑一兵被叫到分厂办公室的时候,是在他抄录完那篇“向猎狗学习”文章后的第四天。当时是在下午两点多钟,他正在去厕所的路上,就看见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那个人走到他面前,很有礼貌地说,你就是郑一兵郑师傅吧?郑一兵愣了一下,看了看面前的人,是一位文静的小伙子,留着小分头,说是呀?你是谁?郑一兵特别紧张,他又想起来那个闯到他家的戴墨镜的陌生人。小分头说,你跟我来一下吧。郑一兵问去哪里,小分头说,去厂办。郑一兵又问什么事,小分头说,你就去吧,到那儿就知道了。
       在去分厂办公室的路上,郑一兵还是不断地问小分头去厂办有什么事。小分头话不多,只是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郑一兵心里不安,他在工厂二十多年了,还从来没有到过厂办,可以说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去厂办,他在心里嘀咕,难道这次领导召见我一个普通的铆工,也是因为写博客的事?
       分厂办公室是三排平房,都是红砖的,尖顶,铺着青色的瓦,掩映在一片白杨树的树荫下。分厂领导们还有各个科室的干部们都在这三排平房里。小分头领他来到第二排最靠边的一间屋门前,让他在外等一会儿,小分头进去后,不一会儿出来了,说杨厂长在里面等你呢,你进去吧。
       郑一兵进了屋,一个坐在沙发上的胖子站了起来,说你就是铆焊车间的郑一兵?郑一兵赶紧说是。郑一兵知道他不是分厂一把手,一把手他认识,姓吴,是一个大高个,跟关主任来往密切,总是大力支持关主任。眼前这位胖子肯定是副厂长,他琢磨着好像开什么大会时,见过这位杨副厂长,但当时分厂领导们都坐在主席台上,离着很远,看不清楚,所以不太熟悉。其实所谓的熟悉,也就是工人们熟悉领导,领导们不认识工人。
       再说,郑一兵不认识这位杨副厂长情有可原。因为管道公司太大了,光是分厂就有三个,每个分厂下面,还有好多车间,所以大大小小的领导就特别多,这么多的领导不可能都认识。
       杨副厂长让郑一兵坐下来,和蔼地问他,多大年纪了,在车间干了多少年了。郑一兵一一回答,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琢磨着这位杨副厂长找他这位小工人到底有什么事。
       杨副厂长后来终于说到了关键处。他说,听说你开了一个个人的博客,叫什么“老郑的博客”,很有意思呀!这是新生事物呀。
       郑一兵心踏实了下来,果然就是因为博客的事情。他就谦虚地说,还请杨厂长多提意见。
       杨副厂长非常感慨地说,这就是我们的现代工人,一点儿都不落伍呀,好,非常好呀!
       郑一兵特别感动,看来自己的博客真是名气越来越大呀。连分厂领导都知道了,但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听人说的,还是领导亲自去上网看的?郑一兵非常好奇,就向杨副厂长提出了这个问题。
       杨副厂长笑起来,笑起来的杨副厂长还是非常亲切感人的,但他没有直接回答郑一兵的问话,而是夸赞道,你写得那么好,尤其是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非常及时,也非常有针对性,我们能不知道吗?随后杨副厂长又鼓舞道,看得出在你的文章里,有着强烈地抒发愿望,而且说得都是心里话,都是压在心里多年的话,非常有力量呀!
       郑一兵意识到,杨副厂长说的就是指他的那篇“向猎狗学习”的文章,可那不是他写的,是别人让他挂上去的,但在这时,他又不能把那个戴墨镜的人让他挂这篇文章的事说了。一想起那个戴墨镜的陌生男人,郑一兵就会涌上无数的谜,他如何也想不出那人是做什么的,他还曾经想过报告公安局,后来又打消了这一想法,那可真是越说越说不清的一件事。郑一兵清理了一下思路,谦虚地让领导多提意见。
       这时候,杨副厂长有些悲伤地说,从你的文章上,我们可以看出来,一个普通的工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没有想自己琐碎的事情,而是想着车间的事,想着分厂和公司的事,这是一种什么精神?是一种主人翁的精神。同时也使我们看出了工人们内心的压抑,不容易,不容易呀!
       郑一兵听着,越听越糊涂,心里有许多的问题,但又不敢问,总之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杨副厂长接着说,从你发表在博客上的文章里,我们发现了许多的问题,你放心,你的问题,就是我们领导的问题,你的不满,就是我们需要解决的。
       杨副厂长说着站了起来,郑一兵也赶紧站起来,矮小的郑一兵站在高大的杨副厂长面前,更像一个小孩子。杨副厂长说,你的事情,我们都了解了,你不过就是开博客,活跃一下自己的业余生活,却又是挨批,又是做检查,还在车间里遭到别人的冷嘲热讽,被孤立,现在都是什么时代了,还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郑师傅,我们非常痛心呀!
       郑一兵直着眼睛,似乎听出了什么,他琢磨着应该怎样解释,可是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他不知道,杨副厂长是怎么就把那篇文章联系成了他受压抑、受打击?
       最后杨副厂长拍着他的肩头说,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我们都清楚,你在博客上的文章就是最好的代表,你放心,一切都会改变的,会有人为你撑腰的,铆焊车间要好好整顿了。
       
       后来,郑一兵糊里糊涂地就出了杨副厂长的办公室,走出去好远了,他还像在梦里一样。
       在郑一兵第一次走进杨副厂长办公室的半个月之后,铆焊车间成为全公司的继续推进深化改革的试点车间,这是新上来的公司总经理在一次公司级的会议上郑重做出的决定。
       随后,铆焊车间所属的分厂领导班子也做了重大的调整,原来的一把手吴厂长下去了,杨副厂长成为一把手,随后杨厂长对铆焊车间的领导层也做了调整,因为和关主任关系密切的分厂吴厂长下去了,所以关主任也被免职,调到了别的单位。
       分厂和公司领导变动的原因,郑一兵他们这样的普通工人们不太清楚,但是像关主任这样一层的领导,郑一兵这样的普通工人们还是清楚的,说是关主任被免职的原因有许多方面。譬如有管理不善、生产进度缓慢的这样技术性的原因,也有干群关系紧张的人事原因,都紧张到什么程度了?搞得连退休工人们都人心惶惶!而后者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郑一兵开博客被批评,工人们就连这样的自由都没有,可见关主任是多么的霸道!这样的一个没有管理才能还嫉贤妒能的车间主任不下去,天理不容!
       杨厂长还特地在铆焊车间开了一个现场会,他对着来开会的分厂下属的其他几个车间的主任们说,那位关主任把工人们压制得没有说话的地方,只好在博客上说话,接着他举了郑一兵的例子,还说了他多次亲自与工人们交流,倾听工人们的心声,还举例把他和郑一兵的谈话描述给大家,说郑一兵已被压抑得精神恍惚,前言不搭后语,等等。
       杨厂长说,他们把工人们逼得要发扬“猎狗精神”。一个车间主任忍不住笑起来,说学谁也不能学“猎狗精神”,不等于自己就真正成了一条猎狗。另外几个主任都跟着笑了起来。
       杨厂长没有批评几个主任,而是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挺可笑的呀?是呀,真的挺可笑,可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要哭,为工人们的处境大哭一场!
       几个主任都赶紧屏住笑,面容严肃起来。
       杨厂长激动地说,必须要把这种不为工人们办事的领导赶下去。杨厂长随后又追问几个主任,你们说,这样的主任能不下去吗?几个主任不住地点头。
       铆焊车间新来的主任也参加了那次现场办公会。
       新来的主任,姓张,是过去分厂技术科的副科长。年轻,有朝气,说话总是爱握着拳头,像是指挥打仗一样。张主任也在这次现场会上做了发言,表示一定要把改革深入下去,不能停留在形式上,要把现在人浮于事的现象彻底改变,跟上改革发展的步伐,既然铆焊车间是试点,那么就要做出样子来。
       现场会开过不久,张主任就开始在车间搞民主评议,随后又提拔了一批新的骨干力量,孙老黑当上了段长,赵大嘴当上了班长,本来最初郑一兵也在张主任的提拔队列里,但不知为什么在最后又给排出去了。据说,有人讲张主任经过慎重考虑,还是要考察一下郑一兵。还有人讲,张主任曾评价过郑一兵,说别看郑一兵个矮人小,但却是一个非常有心机的人,还说郑一兵是一个投机分子,是一个见风使舵的人。张主任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郑一兵跟得太紧,没事就到办公室和张主任汇报车间过去的情况,而且还以功臣的样子自居,话里话外,说要是没有他郑一兵,姓关的也不会这样快的倒台,说话的时候,还总是提起杨厂长找他谈话的事,说在“倒关”这件事上,他和杨厂长想到了一起。
       尽管在郑一兵是投机分子这件事上,后来张主任屡次说是有人造谣,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但事实是,郑一兵还是郑一兵,并没有被提拔。
       12
       不能不说,新来的张主任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在提拔完有关段和小组的领导之后,开始准备精简人员。所谓精简人员,并不是下岗,叫离岗,也不是马上离,而是办一个学习班,先临时学习,最后再上报分厂,再由分厂确定离岗人员。最后离岗人员,由分厂统一安排,把这些离岗人员组成一个服务公司,至于做什么,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毕竟是刚开始,反正是不会让离岗人员没有饭吃。当然工资肯定没有在岗人员多,这是不争的事实。
       “十一”长假过后,临时离岗人员名单,由小组提名汇总到段里,最后由段里汇总到车间,谁也没有想到,在汇总到车间里的二十名临时离岗的人员名单中,郑一兵赫赫有名地被排在第一位。表面的理由是,郑一兵很有钱,经常出去游山玩水,平时还经常大吃大喝,又是单身汉,没有牵挂,是最佳的离岗人员。起先郑一兵不服,找人理论,但马上就有人说,这些事不是我们编造的,你在博客上写得清清楚楚,地球人全知道。大家这样一说,郑一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郑一兵离岗,还有两个背地里流传的理由。一是说,张主任感到郑一兵是一个危险人物,既然他可以把关主任搞下台,那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一般的人物,难道就不会把……;二是说,车间里的人们都恨他,要是没有他天天瞎折腾,铆焊车间怎么会成为全公司改革的试点单位呢?所以离岗那就先让他离吧。
       郑一兵也找过张主任,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这样一离岗,他还怎么结婚呢?张主任非常同情他,但是手指窗外说,这是群众的意见,他要尊重群众的意见。郑一兵看着张主任无奈的表情,无话可说,只好低头走出了办公室。
       苦闷的郑一兵去找孙老黑,说要请孙老黑喝酒。孙老黑耳朵上夹着一支笔,正在车间里巡视,听了郑一兵的话,上下打量着他,郑一兵以为他没听清,就又说了一遍。孙老黑皱着眉头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拉帮结伙、结党营私的事?郑一兵愣住了,说班长,不不,段长,你怎么这样说呢?喝酒怎么了?你以前不是总喝我的酒吗?孙老黑朝他一摆手,躲开,我去办公室去开会。郑一兵没躲,接着说,但是声音低了下来,你过去是我的班长,应该了解我,你去找张主任说一下,我怎么就离岗呢。孙老黑笑了一下,你让我说什么?你和张主任才是最近的,张主任总找你谈话,还需要我吗?接着孙老黑还是那句话,躲开,我要去开会了。这一次,郑一兵躲开了,孙老黑昂首挺胸地走了,郑一兵望着孙老黑的后背,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好像不在车间里,是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郑一兵又去找赵大嘴,这一次他没敢说喝酒,只是求他帮忙说个话。赵大嘴苦着脸说,我不就是一个班长吗,算什么?我去找张主任,人家可得理我呀?
       下班了,郑一兵精神恍惚地回到家,见到张敏正在给他做饭,他的眼睛立刻红了,把张敏紧紧地抱住,抱得特别紧。张敏也不挣扎,任他抱着,只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可能有了。
       郑一兵一愣,没听清,松了手,问张敏有什么了。张敏指着自己的肚子,甜蜜地说,还能有什么,这次呀,肯定是一个小兵呀!
       郑一兵这次听明白了,他瘫坐在床上,直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敏笑起来,坐在郑一兵的旁边,小声地说,你怎么都吓成这样呀?我想呀,这肯定是一个男孩,我总是想吃酸的,恨不得抱着酸菜缸吃,一定是男孩,我喜欢男孩。
       张敏红了脸,继续说,大概有两个月了吧,咱们商量一下,我想下个月,咱们就把事办了,总不能这样偷偷摸摸的呀,你说是不是?咱们找人把房子打扫一下,刷刷浆,越简单越好。还有这些年,我存了一些钱,离婚时孩子他爸也给了一点,那天我算了算,不多,一共三万,我都拿出来。
       张敏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转着圈,说,一定要买个好床,人这一辈子,有一半时间是在床上过的,不能委屈自己,你这床也太硌得慌了。哦,还要给你买个好电脑,你喜欢上网写电脑,不不,是写什么、什么客,好了,不说那个了,我总是记不清,就是电脑吧,一定要买个好的、贵的,我满足你,怎么样?
       张敏一直在说着,扭过头,见坐在床边上的郑一兵也不说话,就弯下身子,笑着瞅郑一兵。她看见低着头的郑一兵哭了,满脸都是泪,张敏以为郑一兵是激动的,所以又一次抱紧他,像是母亲对儿子一样的口气说,一兵,我知道你是一个有远大理想的人,你和我过,不会亏了你吧?
       
       郑一兵忍不住了,大声地哭起来,接着他站起来,又把张敏抱在怀里,浑身颤抖着,这时他的嘴正好贴着张敏的胸,所以他的哭声,听上去是呜呜的,像是一只吃奶的小狗在叫。张敏也哭了,两个人搂得特别的紧。
       晚上,张敏又没走,又住在了郑一兵的小屋里。两个人是搂着睡的,张敏睡得特别香,觉得整个人都缩在了郑一兵的怀里,变得特别小,她还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她和郑一兵结婚了,她穿着婚纱,头上戴着大红花,从车上下来,周围有好多的眼睛看着他们,可是还没进到楼里,鞭炮就响了,特别响,震天动地,在白色的呛人的烟雾中,又有好多人跑过来看,还有好多人在喊叫。
       张敏被喊声惊醒了,她睁开眼睛,果然听见楼下有好多人在喊,她恍惚地坐起来,发现天已经亮了,四下看一看,郑一兵不见了,这时楼下好像人更加多了,人声嘈杂,仿佛一个大集市,她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昨晚郑一兵像一条猎狗一样,把她当成了猎物,在她的身子上又抓又啃又咬,她都有些害怕他了,不过她又特别高兴,因为过去都是她主动,昨晚上是郑一兵第一次主动,所以她也配合着他疯狂。
       张敏穿好衣服,跑到窗口,看见下面围着好多人,在人群里,有一个人趴在地上,四周还有好多碎片。她看见趴在地上的人,光着膀子,穿着一条红色的三角裤衩。那条红裤衩,就是昨晚她给郑一兵新买的裤衩。当时郑一兵穿上新裤衩后还笑着说,有老婆真幸福,我永远不脱了,一直穿到死。张敏说他乌鸦嘴,还让他别说了,没想到现在竟……
       一阵风吹过来,眼睛发直的张敏感到了凉意,是的,已经过了中秋了,天已经凉了,尤其是一早一晚更凉,张敏说了一句“你躺在地上多凉呀”,接着身子往下一缩,就晕倒在窗口前。
       13
       郑一兵抱着他的电脑,从七楼上跳了下去。看见现场的人四处描绘说,郑一兵出了好多的血,这么小的一个人,怎么竟有这么多的血呢?他竟把摔碎的电脑全给染红了,那摔碎的电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就是一堆非常难看的碎片。还有好多碎片扎在了郑一兵的身上,他那样子就像一个大个的刺猬,特别吓人。
       郑一兵是自杀,这一点确信无疑。
       后来,在说起他自杀的原因时,大家都说,郑一兵自杀的原因是把张敏的肚子搞大了,一时害怕,不想结婚,又不敢承担责任,所以才动了死念,一跳了事。
       大家都非常同情张敏,说张敏找错了人,郑一饼那小子太狡猾。后来张敏到医院做了流产。流产时大出血,人差一点死了。
       再后来,张敏就有点精神不正常,走路的时候,总是低头自己说话,因为声音特别小,再加上她走得急,所以没人听得清她在说什么。
       责任编辑:康伟杰
       【作者简介】武歆,男,原籍山东,现在天津作协专业创作。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树雨》、《天堂弥撒》、《黄昏碎影》等4部;中短篇小说自选集《诺言》;散文集《习惯尘器》等。另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部,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转载,及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并被译成外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