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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
作者:荆永鸣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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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叔丈人来的头一天晚上,因为亲戚的事我和妻子刚刚吵了一架。
       怎么说呢,乡下人亲戚多。自从我在北京开起了这家餐馆,就经常有一些亲戚来找我,远的、近的,甚至从没见过面的都有。当然,没见过面的却不一定不是亲戚——牛营子的王二啰嗦你可知道吧?哎哎,对喽,越说越对,那是我亲表叔!别看你年纪比我小,我还得叫你老爷爷呢——老爷爷就该有个老爷爷的样子,既然孙子来啦,我能无动于衷?于是便赶紧吩咐厨师炒几个菜,喝酒就是了。这很平常,无所谓。俗语说得好,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呢。我最担心的是除了吃吃喝喝之外,他们再来个“无事不登三宝殿”——那就麻烦了。前些日子,因为土地上的官司,我的堂姐夫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来找我,愤怒地骂了一顿地方上的事太腐败、太不叫个玩意儿之后,他竟让我去找中央电视台的领导说说,派“焦点访谈”的记者去录一家伙,给他们曝曝光。我一个开小餐馆的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听说我不认识中央电视台的领导,也不认识敬一丹,我的堂姐夫都生气了。他生气了我也不认识。没法认识。
       我堂姐夫阴着脸走了没几天,我的表妹就带着她的父母——也就是我老姑和老姑父看病来了。据说我老姑父得的是胃癌,县医院的意见是人已经不行了,没治了,想吃点儿啥就吃点儿啥吧。表妹不甘心,就拖拖拉拉地把人带到北京来了。表妹的想法居然和我堂姐夫差不多,以为我在北京混了好几年,在大医院里怎么也有一两个熟人。惭愧的是,我半个熟人也没有。没有熟人也得看病呀。在离我餐馆最近的协和医院里,我排了差不多一夜,总算把号挂上了。之后,我搀着老姑父(有两次是背着他),楼上楼下地折腾了好几天,又等了好几天,诊断结果终于出来了,却不是胃癌,是溃疡。结果把我表妹的眼泪都笑出来了。说人这玩意儿她算是看透啦,活的就是个精神,从家来的时候,走路还打晃儿呢,听说不是癌症,一下子就好了,又是天安门,又是纪念堂的……旅游了一上午,嗨嗨,啥事没有!
       啥事没有还不好?可谓皆大欢喜。只是送走表妹一家之后,妻子却不高兴了。说她可真是受不了,在餐馆当着那么多吃饭的客人,我表妹就嘎嘎地乐不说,我老姑父还往地上擤鼻涕!
       妻子的话让我非常反感,我觉得我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僵住了。她说的毕竟是我的亲戚,而不是她的亲戚。退一步讲,谁的亲戚还没有一点事不是?有一次,她大哥带着他的岳父来了,老爷子连个拖鞋都穿不了,生说像没脚跟似的,刚走两步就把拖鞋射出去了,还差点没摔倒——没摔倒,却把旅店的一只暖瓶打了个稀碎。被服务员在走廊里听到了动静,循声而来,当时就要去了我五十块钱。我说啥来?我还一个劲儿地安慰老爷子呢,说没事没事,碎碎平安……她倒好,我表妹一家刚走,她就来事了。我说你咋还学会挑毛病了呢?
       妻子说,不是她挑毛病,这农村人就是不讲究,以前还老说人家城里人不认亲呢。
       我问她是不是农村人。
       她说,我是农村人,可没在餐馆里往地上擤鼻涕!
       我说这不得了?这说明往地上擤鼻涕不过是一种个别现象,什么城里人农村人的,城里人不往地上擤鼻涕别的毛病也多啦!六亲不认还有理了是咋的?
       妻子用一种审视般的目光看了我半天,严肃地说,你别胡搅蛮缠行不行?谁六亲不认啦?这几天我对他们啥样,你都看着了,我觉得够意思了!
       我指着地上的东西说,人家不够意思?
       妻子不以为然地啧啧了两声,不就是点儿绿豆和咸鸭蛋吗?这些天咱们搭了多少?再说,这些东西又不是北京没有……
       我立刻火了,说北京是有!北京什么都有——飞机,火箭,高楼大厦,黄金珠宝,针头线脑儿……可是,有谁白送给过你一根头发吗?
       妻子大概意识到了自己有点儿失言,她看着我,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她说,你这个人哎?我不就是这么说说吗,你激动啥?
       我激动?我能不激动吗?我又一次指着地上的绿豆和鸡蛋说,这些东西是值不了几个钱,可是它太重了!这是他们坐完驴车坐汽车,坐完汽车坐火车,千里迢迢地从乡下背来的!当时,他们还明知道老姑父已经得了癌症……说到这里,我真的是激动了,声调儿都变了,甚至我都差一点流下泪来,但是我忍住了。
       看着我泪花闪烁的眼睛,妻子大为错愕。她似乎想说什么,一来气又干脆把话咽下去了。她的突然沉默,不仅让我反感,还让我郁闷。可冷静一想,又觉得她没什么大错,她只不过是就事论事,对我老姑父擤鼻涕的方式发表了一点看法而已,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我稍缓和了一下口气,息事宁人般地嘟哝了一句,谁还没个亲戚……
       她说,就是!
       我不知道她这个“就是”是什么意思。说完,她继续吭哧吭哧地搓着洗衣板,那种狠狠歹歹的架势,好像她搓的不是衣服,而是在搓着我或者是在搓着我的亲戚似的。此后,我们谁都没有吱声,整个晚上谁也没再理谁……
       就在第二天上午,我和她阴着脸一前一后来到餐馆的时候,只见我的叔丈人——也就是妻子的老叔,正跟个佛似的在餐馆里坐着呢。
       我先是一怔,马上就平静下来了。瞥了一眼惊讶不已的妻子,当时我都有点幸灾乐祸了——心想,这个叔丈人来的可真是时候,太好了,太及时了!
       于是,我一口一个老叔地叫着,嘘寒问暖,格外“认亲”。妻子则充满疑惑地看着她老叔,问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老叔嗨嗨地感叹着,说,我鼻子底下还没个嘴么!
       2
       我叔丈人叫杨国能。他个子不高,脸色黑瘦,接近七十岁了,看上去与六十岁的人没什么区别,而且性情干脆、利落,充满了自信。一番家长里短之后,他便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们,说他这次到北京来的目的,就是想和我们“倒个坎儿”。理由是,这些年他已经看透了,村长这个活儿,谁干都不行,不带那个劲!他说,说句不好听的,他们还比不上我当年的一个手指头 呢……
       当年,我叔丈人曾当过许多年的生产队长。算起来,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吧。个头不高,腰粗腿壮,是个典型的“车轴汉子”。一帮人在场院里比力气,三百多斤的碌碡,别人用一只手往起立的时候,还满脸通红,只见他两个手指头往碌碡的铁脐眼儿里一抠,嘿一声,碌碡就立起来了。在那个玉米面都吃不饱肚子的年代里,也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劲!当时,就连村里的一些孩子都没有不怕他的。有一回,我们几个顽皮的孩子在场院里玩,翻了一阵子跟头之后,又鼓鼓捣捣地抽烟,差点把一垛玉米秸给点着了。结果,他一直把我们撵到沟堂子里,扇了我们每人一个脖溜子,还不许哭。哭?别说把你爹找来我一块儿揍!
       三十多年的时光,好像被我叔丈人一个耳光就搧过去了。当年的生产队长,如今人老了,手也老了。让人预料不到的是,他的心却一点都不老。他翻过来掉过去玩味般地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老谋深算地说,这回村子里改选,我和你们老兄弟商量好了,他想干了。
       我们“老兄弟”,就是我叔丈人的儿子。他叫遇年,从长相到说话的语气、表情都和我叔丈人有些相似。农牧学校毕业后,他在县城里打了好几年散工,实在没辙了才回到镇上,在配种站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据说平时就负责个“大畜配种”什么的,活儿不多,整天吊儿郎当挺好的。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突发奇想,要当什么村长了呢?
       我叔丈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人往高处走,既然遇年有这个想法,他还能不支持?他告诉遇年说,钱不成问题,大不了我去趟北京,找你五姐和你五姐夫他们倒个坎儿去!
       妻子不解地看着她老叔,当村长还得花钱呀?
       我叔丈人说,这农村的事可不像过去了,过去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想不干都不行,现在?这么说呢,谁干都得拿钱铺!
       妻子问他得“铺”多少。
       
       他说,这几年遇年自己攒了点,前些年他倒腾羊挣了两万,又和亲亲们借了两万,多了不用,让我们给他“倒”上三万就行。
       妻子吃惊地看着她的老叔,问,得那么多呀?
       我叔丈人说,现在是啥都涨价,刚实行选村长的时候,一张选票才五块钱,到了上一次改选,就涨到了五十。听说,这次少一百元下不来了。这还是我们那个穷村子的行情。富一点的村子都上千啦。他告诉我们,说他已经算好了,全村六个生产组,能参加选举的九百多口人,按七百张选票算,就是七万,再加上摆酒席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花销,没个十万八万的,打不住砣……
       我叔丈人“一五一十”地打着他的“小九九”,却一点不考虑我们的感受。当时,妻子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她没说借,也没说不借,只是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我们看看……”,言外之意,可能是想在背后和我商量商量再说。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想跟她商量的意思。像安排所有来的亲戚一样,那天晚上,我和妻子一起把我叔丈人送到附近的小旅店里住下,而后,回到我们租住的那间几平方米的小屋里,我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一言不发事却没不了,而且总觉得在心里堵着不吐不快,我还是忍不住说话了,我说这个遇年,好好配你的种得了,还想当村长……心可不小。
       可不是咋的!
       妻子生气地附和着,接着她又开始哼哈地叹气。我知道她的心情比我还矛盾,说不借,这是她老叔;借吧,三万块钱又不是个小数——对我们而言,就等于在我们这几年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存折上,一下子抽走了三分之一……躺到床上之后,我们谁都不说话,沉默半天,她才试探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她说,刘富……
       我没吱声。
       她又叫了我一声。
       我说有事吗?说!
       她说,哪是少啊,一张口就是三万,老叔这不是在逼我呢吗?
       我啥也没说,只是“嘁”了一声。
       妻子对我的回应很失望,也很无奈,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样的亲戚咋还都叫咱们摊上了呢……
       我听出妻子的话里有话,禁不住心里一惊,她这不是在含沙射影地说我二姐夫呢吗?这么一想,我的脊梁骨一下子就塌了,心里却突然升起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我厌烦地说,行了行了,不就是三万块钱吗?明天我给他支去!
       3
       第二天,我就把三万块钱汇给了遇年。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帮助他去夺取政权。对于那块遥远的土地,尽管我有我的“乡愁”,甚至,每当回到老家,看着越来越破烂不堪的村子,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可至于谁在那里当村长,对我而言,毕竟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退一步讲,即使有一点关系(村子里毕竟还有我的亲戚),又能怎么着?这些年,那里的村干部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用我二姐夫一句悲观而粗鲁的话说,“换谁都是那个×样,我早就绝望了。”况且,遇年能不能当得上那个村长还是个未知数,就是他真的能如愿以偿,我也不大相信,他还能把天给翻过来不成?
       坦率地说,我之所以把钱借给了我叔丈人,无非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说白了,谁让我也有那么多不争气的亲戚呢!
       果然,我叔丈人回去没几天,我二姐夫就来了。一见他那吞吞吐吐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来了没什么好事。我二姐夫是这么个人:我一见到他就有点心烦,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他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没念过几天书,却不缺少那种农民式的智慧。以前,他能绕着圈子把你骂得一愣一愣的,你还往往忍不住地跟着他乐。但最近几年他却不行了,出于家境上的不断衰落与自卑,人似乎渐渐变得有些木讷了。在我面前,他很少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特别是,每当想和我“拆兑几个钱儿”的时候,他不仅显得吞吞吐吐,甚至还常常“失语”……那天,他是闷着头吃了半天饭才突然冒出了一句话的:
       朱怀杀人了!
       说着,他放下筷子,用手指着他自己的胸口,说,就在这儿……扎了人家一刀!然后,他便瞪着眼睛,用一种很是“震惊”的表情看着我。
       而我,却根本就没什么反应。
       说起来,朱怀这个人非常老实。小时候我们还在一个“混合班”里上过学。他一年级,我三年级。刚上学那阵,他不叫朱怀,叫朱祥,后来因为班里学生总管他叫“朱样儿”,他才把名字改成了朱怀。至今,我仍记得他坐在教室第一排念“b p m f d t n l”时的样子——小脑袋,细脖子,摇头晃脑,就像一只可爱的小麻雀,非常有趣。那时候,谁也没把他和未来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到了中年的朱怀,他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子儿女,哪样都好,就是家里太穷了点。俗话说,穷横穷横,横起来不要命。据说,在牌桌上就因为一百块钱的输赢,朱怀就急了,和一个外村的赌棍争凶斗狠,一怒之下,竟把对方一刀捅了个没气儿。这件事已经过去半年,平时老家来了什么人,谁死了,谁瘫巴了,特别是哪村的公鸡生了蛋,哪村的骡子下了驹儿,哪场大雨之后,有条小龙差点从天上掉下来……这些让人永远搞不清是真是假的事,他们都会有鼻子有眼地告诉我,你想,朱怀杀人这么大的个事我能不知道吗?
       其实,这也是我二姐夫的惯用伎俩了。每当他有事求于我的时候,他总是用老家那一带所发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甚至耸人听闻的事件,先做一个铺垫,调动我的情绪。直到我跟着他一惊一乍起来,或者眉飞色舞起来,他才把话题一转,挠着头皮告诉我说,他还有个“瘪子”呢。于是,少则七百八百,多则一千两千……我总不能让他空着手回去。都说零割肉不疼,可也架不住他老是“割”你。说出来都叫人笑话,有好几次了,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恨不得第二天就买彩票去。心想,一旦中上个五百万,我快扔给他个三十万、二十万的算啦!省得他今天有个“瘪子”,明天又有个“瘪子”的……把人愁死。
       发现我对朱怀杀人的事没表现出什么兴趣,我二姐夫还是有点不甘心。又接着往下讲,他说朱怀杀了人就没影了,到现在还没抓住呢……说着,他快速地看了我一眼,见我还是没什么反应,又补充说,他可能跑到北京来啦!
       看着他那种咋咋呼呼的样子,我都烦了。五十多岁的人了,有什么事,就开言透语地说得了,你老是说那个朱怀有什么用?再说了,他跑没跑到北京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抓朱怀来啦?
       问完之后,我都忍不住被他气乐了。
       我二姐夫怔了一下,也乐了。他嘟哝着说,抓人家干啥……他是来给我二姐“看看片子”的。
       他一提我二姐,我的心到软了。我四个姐姐,一个在市里,两个在煤矿,只有我二姐最苦,嫁在了本乡本土的农村。她是到县医院去看望一个得了乳腺癌的邻居时,偶然查出自己也是“那个病”的。手术之前,我二姐夫才突然想起来给我打了个电话。当时我就急了,告诉他,赶紧给我刀下留人!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决定还是对的。据说,我二姐去看望的那个邻居,手术后还不到半年呢,人就没了。我二姐的手术是在北京的一个医院里做的。主刀的是一位主任医师。他五十多岁,有些秃顶,一副很资深的样子。人却蛮好,没架子,挺和蔼,初次见面就能跟他搭上话了。手术前,他把我放在他办公桌上的一个牛皮纸“信封”,往抽屉里一扔,又一推,然后就笑了,说,您放心,我保证她二十年啥事没有。我在心里一算,50+20=70——人生七十古来稀,还想怎么着?行了,挺好的啦!现在,时间过去了两年,我二姐早已恢复到了原来的状态,据说,所有的药都停了,不用吃了。只是,按照医嘱,得定期复查。最初的几次,都是我二姐夫带着她到北京来复查,后来我二姐夫有了经验,先带她在市医院拍个片子,然后,他把片子拿到北京来,让专家给看一看,说是没事,挺好的,放心吧。这样一来,就用不着我二姐跟着他来回折腾了(她还晕车),而且光路费就节省了一半。
       
       这次,我却不大相信他就是来给我二姐看看片子的。果然,兜了半天圈子之后,我二姐夫才告诉我说,他还是想跟我商量商量牛的事。
       看起来,他对牛的事还是没有死心。
       简单一点说,牛的事是这样的:去年秋天,一家大型乳业集团在我们县附近新建了一个基地。基地建成后,根据招商引资中的有关承诺,各级政府便开始动员当地的人们养奶牛。不但农民要养,干部也要养,并出台了好几项优惠政策。比如干部,五十岁左右的,头发都熬白了,再往上升的可能性已经不大,而且单位也稀松,啥外捞儿都没有,每月就拿那么点死工资,再靠下去有什么劲?既然离开单位后原来的工资一分不少,别说是养牛了,养啥不行?农民也是。有钱的就不用说了,赶紧买牛去!这牛价是一天比一天看涨,还挺着干啥?没钱也没关系,政府可给予一定额度的贷款……然而,我二姐夫却不想贷款。一是利息太高,二是风险也大。无论怎么权衡,都觉得不如和我借钱合适,于是,他一个电话就打到北京来了。在电话里,他告诉我说,村里许多人都买了奶牛啦,王会计买了七头,胡明发买了四头,胡明德买了三头,说起来你可能都不信,就连李大王八还牵回了两头小奶牛呢……
       他在电话里津津乐道,如数家珍。只是不管他拿谁做铺垫,我都不想把钱借给他。也不是我不希望他发家致富,他能成为村里、县里乃至全中国的首富我才高兴呢。让我担心的是,他不行。这些年,像许多农民一样,他实在是没少折腾过——先是种地、种烟、种药材……种植不赚钱就搞养殖,什么鸡啊、猪啊,他都养过。说起来就让人生气,在此之前他还鼓鼓捣捣地养过一阵子蚂蚁,结果和许多人一起,全被辽宁的那个“大力神”公司的老板给耍了。据说,在全县被那个小黑胡子一共卷走了三百多万,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了……我的意思是,养蚂蚁都上当了,还想养牛,以为你是“蒙牛”的牛根生啊?养牛大王啊?我说,你可别扯那个淡了。
       当时,听我那么一劝,我二姐夫倒也没再说啥。他没说啥,我还以为事情已经翻过去了呢。哪知借着给我二姐“看看片子”的机会,他卷土重来,又把牛的事扯出来了。
       不同的是,这次他倒不是跟我们借钱了。而是建议我们投资(他肯定是看着我不太高兴,才临时想出来的一种策略)。意思是,他反正整天蹲在家里没事干,待着也是待着,我们买上两头牛,往老家一放,由他经营着,啥都不用我们管了,用不了两年,保证回本儿,干落两头奶牛。他说,咋也比你们把钱放在银行强就是了。
       他煽动了半天,我还是没有打拢儿的意思。倒是妻子听了,眼睛突然一亮,觉得这个主意“还真行!”
       她问一头牛得多少钱。
       我二姐夫说,那看买什么样的啦,好一点的,比方刚产奶的,得一万二三。
       妻子说,要买就买好的。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也转过脸来看着我,你说呢?
       我说我不管。
       她竟笑了一下,说,你管不管都这么定了。她还话里有话地说,这回她也当一把家试试!
       于此,两个人竟然把事情敲定下来了:我们投资三万元,买三头奶牛,由我二姐夫负责经营。挣了钱,按四六分成……说到这,我妻子突然笑了,她说咱可先说好了,挣多少钱先不说,有一点,到啥时候那牛可都是我们的。我二姐夫说,这话说的,本钱是你们的,那牛还成了我的了?你放心吧,没问题!
       我心想,你还能有什么问题?偷着乐去吧!
       牛的事定下来之后,我二姐夫的言谈举止就恢复到了常态,显得从容起来,轻松起来。后来就说到了遇年——说到遇年想当村长的时候,我二姐夫直着眼睛看了我半天,他说他没听说遇年张罗这事呀。我就把我叔丈人来借钱的事跟他说了。我二姐夫一听,眉头突然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用一种非常“亲戚”的口气埋怨道,这个遇年!他早干啥来?
       4
       遇年是在我二姐夫从北京回去的路上把他截住的。
       火车从北京发车,到达我们市里的时间是十个小时。再坐一个多钟头的小公共汽车才到镇上。剩下的十多里山路就不通车了,只能靠步行走。那次,我二姐夫坐的是早晨从北京发出的慢车,一路辗转,当他走上这条山路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好在月亮不错,银镜似的挂在两山之间,照得山野里一派通亮。只是包里的三万块钱,让他有些提心吊胆,一阵阵发毛。按说,乡下的汉子是不怕走夜道的。问题是,现在的乡下已经不是过去的乡下了。过去的乡下,别说杀人越货的事从没有发生过,甚至连个小偷小摸都没有。白天大人下地,孩子上学,把家一扔就走了。门都不用锁。到了晚上,也很少有人想到插门。尤其是夏季,家家户户,几乎都是敞门开窗地睡大觉。天那么热,再关门闭窗的,还不得活活闷死?都不关,甚至大姑娘、小媳妇,哪怕是一个人在家的也不关——就那么往炕上一躺,敞开门,让丝丝缕缕的小风从窗子吹进来,往身上一拂,飕儿飕儿的特舒服。这要是在城里还了得!说不定早就干进人去了。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乡下也不怎么太平了,用我二姐夫的话说,不但有了坏人,还有了流氓了。别的不说,刘凤柱的摩托车就是在这条路上被一个歹徒给抢跑的,马四儿刚过门的媳妇,也是在这条路上,差一点没让两个蒙面人弄进玉米地里去……我二姐夫担心,万一遇上劫道的,一杠子砸过来,那可惨了。
       所幸,一路上除了几只野兔猫着腰先后从路上横穿过去——制造了几回有惊无险,我二姐夫并没碰上什么坏人。并且,他已经顺利穿过了刘家窝铺,到了北地村。
       北地村就是我的出生地。全村九十多户人家,在七个村组中规模最大。过去它叫大队,后来改成了村,是村委会的所在地。我二十岁离开北地,接替已故的父亲在一座国有煤矿参加了工作,并把母亲接到了煤矿。后来,我又在煤矿娶妻生子,北地村便成了我的“老家”。由于我的亲戚、妻子的老叔,以及我父母的坟墓都在那里,因此这些年来,不管是在煤矿还是在北京,我们和那块土地都始终保持着一种故里亲情间往来热络的联系。
       到了北地村,我二姐夫悬着的心就踏实多了。从村子穿过去,再走两里多路就是张营子——他就到家了。没想到,他刚走进北地村,后背上就被猛地拍了一巴掌,吓得他嘿的一声,差点没把舌头咬掉了。回头一看,是遇年。
       当时我二姐夫都急歪了,他说干啥呀你!
       遇年眯着眼睛一笑,说,我就干这个!
       说着,他便连拉带扯,非得让我二姐夫“家”去,吃了饭再走。
       因为是前后村子住着,从我这边论,不仅是亲戚,而且连称呼也一样,所以平时见了面,姐夫小舅子的一叫,两个人就常开一些不深不浅的玩笑。现在,遇年又拉又拽,诚心实意,我二姐夫也就哭笑不得,只好跟着他到家里去“吃了饭再走”。
       几杯酒下肚,我二姐夫才知道,为了竞选村长的事,遇年正和我叔丈人前村后店四处活动。遇年把他拉到家里来吃饭,就是想告诉他,选举的时候最少也得保证他六票。按理说,六张选票对于我二姐夫来说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他和我二姐都有选举权。另外,两个儿子虽说已经分家另过,也都在本村住着,选举的时候让儿子媳妇都投上遇年一票,他还是能够说了算的。问题是,在此之前他已经答应了人家刘明山,这就不好办了。因此听遇年这么一说,我二姐夫把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说,你这个熊事办的!我在北京才听说你要当这个村长,你咋不早说?
       就在这时,我叔丈人回来了。他和遇年一样,也是出去拉选票的。遇年去的是刘家窝铺,老爷子去的则是我二姐夫他们村子——他到家里去找我二姐夫的时候,扑了个空,没想到却被遇年从刘家窝铺村回来时撵了个正着。
       添一双筷子,加杯酒。三个人便喝上了。
       说了一些北京的事之后(也就是我们的事),遇年看着他父亲,问他今天的情况怎么样。老爷子抽了抽鼻子,很有成就感地说,还中,发出去四千多块钱儿。说完,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遇年,你二姐夫和你两个兄弟的你给了吗?遇年说还没有呢。老爷子说,这样也好,属于他联系的户头,还是由他发,不然就发乱套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钱,点出六百递给我二姐夫,让他把两个孩子的都一块“收着”。我二姐夫不收,生气地说,老叔你这是闹啥?咱们可是实在的亲戚!老爷子说,是亲戚不假,可亲是亲,事儿是事儿,这钱你要是不收下,你就是瞧不起你老兄弟,说句不好听的,你就是不想投你老兄弟的票!
       
       姜还是老的辣,几句话我叔丈人就把我二姐夫将住了。
       以上这些细节,是遇年出了事之后我二姐夫告诉我的。
       他说,当时那钱他是收下不是,不收下更不是。
       我问他收下了没有。
       他说要是没收下,他心里还不会愧得慌呢!
       5
       遇年下葬那天,大雪下得铺天盖地,纷纷扬扬。
       一大早,一些亲戚、邻居就坐上车,到镇卫生院给遇年出殡去了。按理说,我也应该去送上遇年最后一程,但是我没去。我这个人泪窝子浅,心脏也不太好,受不了刺激。除此之外,我觉得火葬场也是个阴气太重的地方,它的环境、氛围,都令人压抑,是真正的死气沉沉。特别是把死者往火化炉里一推,再看着从烟囱里冒出的几股子浓烟,你会为死者、为生命、为朝气蓬勃的人生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因此头一天我就跟妻子商量好了,她去,我不去。妻子去,主要也是为了陪着遇年的媳妇。那是个挺耐看,也很和善的女人。她比遇年小五岁,才二十八岁,平时说话,不等开口,人就笑了。可这两天她把嗓子都哭哑了,一哭起来就撞头,到了关键时刻,谁都拉不住,只有她的话,遇年媳妇多少还能听进去一点。妻子挎着遇年媳妇的胳膊上了车之后,我则跟着打坑子的人一起上山,去了坟地。
       正是寒冬腊月,北方的山野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一帮年轻人下死力地打着墓坑。一镐下去,地上只留下一个很小的青印儿。后来,天上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山风还大,不时地把弯着腰打坑子的人的衣摆撩起来,从后背捋上去,蒙到他们的头上,气得人们骂骂咧咧,干起活来很不得劲,进度十分缓慢。
       我二姐夫找了一处避风的沟头子,把劈柴拌子架起来,用一小瓶柴油浇上去点着。以便让打坑子的人不时地搓着手跑过来,嘬一口白酒,在火堆旁烤一会儿,暖和暖和身子,再接着去打。他则一边侍弄着那堆火,一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遇年的事——
       我二姐夫告诉我,选举的时候,他本来是想把票投给遇年的。虽说之前他已经收了刘明山的钱,而且论起能力来,刘明山曾承包过几年村里的砖厂,在管人和挣钱上都有一套,当村长肯定要比遇年“够格儿”。可不管咋说,遇年也是亲戚,是亲三分向,胳膊肘儿还能往外拐?没想到,刘明山这个人非常鬼道,选举的时候,他让他的四个兄弟还有许多本家的人,把收了他的钱又觉得不太有把握的人全给盯上了。
       那天,他是和俩儿子去参加选举的。我二姐和两个儿媳妇都没去,妇道人对这一类事不感兴趣。选票就由我二姐夫他们代填。之前,我二姐夫还一再叮嘱老大和老二,可别忘了啊!不选刘明山啦,选遇年。以往选举的时候也是这样,答应了谁是一码事,选谁是另一码事。原则就是,谁给的钱多就选谁。可这一次却不行了。拿到选票之后,他才发现刘明山的兄弟老四紧挨着他坐着。老四是个长毛子,一看就不像个好人样,可这么多年,又没听说他犯过什么事儿。他在外面没什么工作,却整天不愿回家,平时在村子里仨月俩月见不着他的影儿,就连他爹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一说起来,老爷子就气得呜呜的,胡子都哆嗦,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村里人,说不管是谁,只要在外边碰上他们家老四,尽管往死里打!只是“外边”那么大,人又那么多,上哪儿碰他去?没想到,这次村里换届,他竟像个人似的回来了,参政议政来了。
       他瞥了一眼老四,发现老四也正在看着他——四目一碰,对方还笑了笑。他这才挠头了哪。说实话,他倒不是怕这个老四,甚至刘明山他也不怕——就是他当上了村长,还能咋着谁了?我一不偷,二不抢,好好养自己的奶牛,你可不能平白无故地把我整到大狱里去吧?
       可想是这么想,真正做起来还是有难度,主要是觉得面子上磨不开,说不过去。毕竟,他曾起誓发愿地答应过人家刘明山,现在哪好意思在他兄弟的眼皮子底下再去选遇年?下不了手是真的。想到这里,他就转着头去找两个儿子。老大也正无奈地往他这边看着。倒是老二正在低着头鼓捣……事后,爷仨个一碰才知道,当时在他们旁边都有刘明山的人盯着,无奈,他和老大选的都是刘明山,只有老二机灵,他把上面那张选票填上刘明山之后,半掀起来,故意让刘明山的小舅子看着他选的是刘明山,打马虎眼,与此同时,却在下面那张选票上飞快地画上了杨遇年……
       我二姐夫说,……就这么的,六百块钱投了人家一票,我这才觉得不合适呢。
       我问遇年竞选的时候花了多少钱。
       我二姐夫说,他自己说不到十万。刘明山比他多点儿,结果全都白打了水漂了,谁也没有鬼过人家郑汉玉。
       我说,是不是郑汉玉花的钱多?
       也不是钱多,关键是人家会整。
       我问郑汉玉是怎么“整”的。
       我二姐夫告诉我,选举的时候,一个人可以代理五张选票,这次帮助郑汉玉竞选的有几十号人,谁拿了他的钱,他就把谁的选票收过来,让助选的人或亲亲故故的去代理。没你的事了,愿意吃吃喝喝的,都一律被拉到市里的饭店去了。听说,那几天光是在市里郑汉玉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
       我问,这么闹上边不知道吗?
       他说,知道也没用,你叫老百姓选,那就得让老百姓说了算。上头定的人,你就是把他说得比焦玉禄还好,他一毛不拔,老百姓就是不选他,你也没辙。说着,他用手里的棍子捅了捅火堆,火苗子唿地蹿出老高,我和他都同时往后闪了一下。
       我说,怎么这样……
       他平静地说,就是这样。选上的就可劲儿捞,选不上的,骂一阵子也就拉倒了,认了。
       我说,就这么个穷地方,可劲儿捞能捞几个钱?
       这你可错啦,到啥时候都是穷了庙穷不了和尚。别的不说,村里的两个小煤矿这几年挣了多少钱呀,可账面上不但一个子儿没有,听说还欠了不少的债呢,那钱都整哪去了?
       我说,怪不得遇年急了似的要当那个村长哪。
       我二姐夫说,可惜他没那个命,要不他还死不了呢。
       我问遇年的死和这有没有关系。
       说有就有,要是当上了这个村长他还死了?不过话说回来,人的命天注定,不该死的,想死都死不了。赵素敏的事你可知道吧?
       我说,我听说了。
       赵素敏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长得很周正,特别是年轻的时候,白白净净,看着挺招人喜爱的。说起来不好意思,在我没离开村子之前,我们还处过“对象”,是别人介绍的。只是不久,因为一件不便于说出来的事(小事),我们闹了一回意见,一气之下,便同时背叛了对方。分手后,我们曾有好几年不说话。后来各自结了婚,对人生的一些事都看开了,不在乎了,再碰到一起时又说话了,几次之后,该说该笑的,渐渐都恢复到了正常。这一次,我和妻子赶回来的第二天,赵素敏也来了。她给遇年送来了挺厚一刀烧纸。尽管四十岁的人了,还显得挺年轻,挺利落。见到我,她眼神一亮,却依然平静地说,你也回来啦?之后我们就站在院子里说话。想到前不久她当上了村里的妇联主任,我说是领导了,祝贺呀。赵素敏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挺让人费解的话,她说,你别笑话人了行不行?这就叫啥人啥命吧。也许是当时院子里的氛围不太好,说完这句话,我发现她的眼圈都红了……
       我离开村子几年以后,赵素敏嫁给了我二姐夫他们村的小木匠。开始的那几年日子过得还不错。前几年她丈夫突然得了脑血栓瘫痪了,就不行了,啥都不行了。据说家境非常困难,孩子上学都交不起学费。也许是穷则思变吧,上一回为了竞选村里的妇联主任,她硬是借了两万块钱去拉选票,结果没选上,一时想不开,竟喝了农药……
       我二姐夫拨弄着火堆说,当时谁看了都说人已经完了,没救了,满嘴吐白沫儿,脸都是青的。谁知拖拉到镇医院之后,还真抢救过来了,你说,她的命大不大吧!这还不说,这次村委会换届,谁也没想到她会再一次参加竞选,结果,听说还没花什么钱儿,到了儿选上了。我二姐夫感叹地说,啥叫命?人家这才叫命呢,哪像遇年……
       
       不知什么时候,雪花已经变得细碎起来。却依然横竖飞扬。扑进火堆里的立刻融化掉了。环视山野,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坑子打好之后,人们全聚拢到了火堆的旁边。一瓶老白干早喝光了,带上山来的劈柴也很快烧没了,再没有任何可以取暖的东西。人们不时地拍打着落在身上的雪,佝着腰,嘶嘶哈哈来回地跺脚……挨近中午的时候,雪停了。远远的山脚下终于出现了一团簇拥的人群,并缓慢地向着山坡这边移动。一个小伙子见了,兴奋得一惊一乍,说回来了,回来了!有人抱怨地说,再不回来,就都得像遇年似的,冷死个 的了。
       6
       说起来很惨。落选之后,遇年一连两天没起炕。也不是他病了,主要是窝囊,还着急——当不上那个村长倒也罢了,那五六万块钱的债可咋还呀。他后悔当初没听老爷子的话。当初,县上动员农民养奶牛的时候,老爷子是最先动了心的。只是遇年不同意。遇年不同意,是因为遇年有自己的想法。这几年,他一直在配种站工作,平时除了与骡、马、牛、驴们打交道之外,也曾接触过不少在村子里接触不到的人。怎么说那也是在镇上。在镇上的人,就比在村子里的人见识得多,也开眼得多。别的不讲,什么样的人穷,什么样的人富,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同时也渐渐地形成了一种明确的价值观念,那就是,养奶牛还不如当村长呢。
       毕竟是父子。老爷子也是个开明之人,又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长,本来,这些年他就对村里的几任村长都不服气,看着哪一任都不行。说句不客气的话,时间倒回二十年,他早就一跃而起,取而代之了!因此,听了遇年的想法,他不但没反对,而且几乎是一拍即合。当时,正是刚刚传出村委会要换届的消息,于是,老爷子沉吟了一番之后,便一锤定音地说,既然这样,那还得抓紧张罗呀。
       哪想到,张罗了一周遭儿的结果却是这样……
       事后,像遇年一样,老爷子的眼睛都是红的。十来万块钱打了水漂白扔了,要说谁不心疼,那基本上都是屁话!可他一直忍着,没有埋怨遇年。遇年落选,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郑汉玉的办法那么简单,他咋就没想到呢?真是人一老就昏了头了,不中用了!后来看遇年一连躺了两天,还逞能似的,怎么劝都听不进去,他这才忍不住地说了遇年几句,他说挺大个老爷们儿,你还比不上个妇女?他说的妇女,就是赵素敏。老爷子的意思是,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呢,可以东山再起。做人,没个志气还行?
       老爷子的话还是起了作用。第二天一早遇年就起来了,牙都没刷,他无声地嚼下俩馒头,然后来到院子里,一脚把摩托车踹着,便赌着气上班去了。
       他刚走到大门外,却被刘明山一把抓住了他的摩托车车把。
       刘明山说,我晚来一步还堵不住你了呢。
       在这次竞选中,遇年和刘明山都把对方当成了最强的竞争对手。郑汉玉则是在他们两个活动得差不多的时候,才突然插进来一杠子的。说实话,当时谁都没把郑汉玉当成一回事。在村里许多人的眼里,郑汉玉已经完了,已经不是前几年了。前几年做煤贩子的时候,他的确是个人物。有钱呀,款大呀。整天在城里胡吃海造不说,每次从外边回来都一律打车,还经常换着样地领着一些胖瘦不同的女人,在县城里逛来逛去,被村里人碰上了便龇牙一乐,介绍说这是他表妹。这才扯呢,他哪来那么多表妹?没想到,后来他却栽了,据说一家民营小电厂突然倒闭之后,欠了他二十多万块煤款,一分都没要回来。从此他就彻底落套了,落套了还不着个家。整天东一头子西一头子的瞎跑,也不知道他蹿个啥。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吃不像吃,穿不像穿的,过着可能都没啥劲了。因此,最初听说郑汉玉要竞选村长的时候,许多人都不屑一顾,可别听他吹啦,还竞选村长……他使个鸡巴选呀!
       有趣的是,郑汉玉却谜一样地被选上了。
       事后,人们才听说,是县城里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资助了郑汉玉。
       刘明山找遇年,就是想把郑汉玉贿选的事往外抖搂抖搂。最好把这次选举结果给拱翻了,重选!他说咱们没整上,他妈的谁也别想得了便宜!
       听了刘明山的话,遇年半天没吱声。其实遇年对刘明山也是憋着一肚子气。选举的前几天,遇年请客,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请,他主要是想请一些助选骨干,加上一部分家庭代表。按计划,遇年在县城里一共安排了五桌,可那天却连老婆带孩子去了一百多号人。逼得遇年没辙,只好在旁边的餐馆又开了五桌,后来遇年才知道是刘明山那小子搞的鬼。原来,为遇年助选的人下通知的时候,竟稀里糊涂地把电话打到了刘明山的家里,还没听出接电话的人是谁!这个坏种可好,他哼哼哈哈地答应下之后,竟让他的几个兄弟满村子里嚷嚷,说遇年要在镇上请客,家里没事的可都得去呀。孩子也去吗?什么话!孩子不是人吗?都去都去!结果,白让遇年多花了几千块钱不说,他还让老四把事情捅到了镇派出所。多亏遇年前几天刚请完了所长,因此,所长不但没给老四一个好脸,还审视般地盯着长毛子看了半天,问他是哪营子的,干啥的?老四见不得所长的那双眼睛,这才灰溜溜地走了。
       不仅如此,遇年还觉得刘明山实在是可笑,幼稚。自己明明参与了贿选,现在却又要煽动他一起去告人家郑汉玉,这是什么人呀。再说,你告能怎么着?这样的例子又不是没有。上一次,王家地村选举的时候倒是有人告了,还整了半街筒子人,男男女女在那里跪着,听说把市里的记者都请来了,又是调查,又是拍照的,折腾了一周遭儿,结果怎么样?选上的人倒是被整下去了,可是告状的人,也因为参与了贿选,受到了拘留……落了个两败俱伤。遇年淡着脸,告诉刘明山,说你想闹啥就闹啥吧,我是不生那个鳖气呀。
       刘明山顿时没电了。他看着遇年说,那咋整?就这么认了?
       遇年说,不认也得认,不信你就试试。说着,他一迈腿骑上了摩托车,又冲着刘明山苦笑了一下,走了。
       刘明山沮丧地站在那里,看着遇年在一个墙角把身子一歪,就没影了。老半天,他才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句,我操他个祖宗,这事儿整的!
       …………
       其实,遇年的情况还要糟一些。到了单位,他才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班可上了。前不久,镇委刚刚上任了一位年轻书记,此人很有魄力,上任后便开始了一系列激情澎湃的改革。其中之一,就是把“没什么大用”的配种站给改掉了。为此,急得站长老赵春还气势汹汹地去找了一次镇长。镇长与老赵春关系一直不错,论起来两个人还是表连襟。只是,表连襟也有表连襟的难处。年轻的书记一上任就带着满脸煞气,到处挑他的刺儿,弄不好他那个镇长能不能当下去还都两说呢,哪有时间管你那个烂事?结果,没等老赵春把理由讲完,做镇长的表连襟就不耐烦了,摆着手说,行了行了,你可别这也配那也配的啦!这几年你们配了多少牲口我还不知道?现在,除了刚刚引进来的那些奶牛,全镇还有多少骡、马、牛、驴,我比你都清楚,说实在的,用不着你配,一个都憋不死,也绝不了根儿就是了!镇长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非常原则。只是措辞上没加考虑,不顺耳,太难听,戗得老赵春哭笑不得,同时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委屈。
       那天,老赵春跟遇年是这么说的:他说遇年啊,我倒是不在乎了,老驴下汤锅,一命货了,让退就退吧,你这么年轻,整天待着也不是个事呀?
       遇年听了,不屑地一笑,他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明说,就是他不撤,这个破活儿我也不想干啦!
       几天之后,遇年一头扎进了村里的小煤窑。
       7
       小煤窑的确是个能挣钱的地方。这几年,煤炭价格一涨再涨,它不仅让有关的人,甚至一些无关的人整天都能吃香的喝辣的,下窑的人收入也不错,又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只要下力气,抻着脖子猛干,一个月下来,拿它个两千多块钱不成问题。只是这钱挣得不太容易,吃苦受累倒也罢了,关键是不安全,太危险。自从全镇在一家国有煤矿的周围这一处、那一处地捅开了十几个窟窿,至今落下多少瘸子拐子不说,粗算一下,全村死在小煤窑里的人就有二十多个。一些地老天荒的山村,原本平静如水,甚至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自从有了小煤窑可好,老婆孩子,男男女女,动不动就像炸雷似的哭起来了。
       
       最近两年,国家对各地小煤窑的监管力度越来越大了。不停地整顿,关闭,炸。对于造成死亡事故的则一律重罚,直至追究刑事责任——把那些置人于死地而不顾的黑心矿主,以及直接的、间接的重大事故责任者,通通绳之以法,判刑,抓进大狱里蹲着去。按理说,这些措施都很有力度,可以了。事实上却还是不行,事故不断,老是死人。究其原因,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有的是歪招儿、损招儿、缺德的招来对付。死了人不是要重罚吗?我瞒着不报;规模太小的煤窑不是要关闭吗?我“整合”——把几个小的煤窑整合到一个矿主的名下,变为一号井,二号井,三号井……这规模可够了吧?再加上各种利益驱动下所形成的地方保护主义,从下到上,层层作怪……那是神人没辙。这几年,平时稍微关注一点儿新闻的人可能都知道,一次次矿难,一次次弄虚作假,把分管煤矿安全的领导都气成啥样啦!可不管怎么“痛斥”,事后,却总有那么一些人,我行我素,前赴后继,就跟疯了似的,还说什么小煤窑就是小妹腰,能捞谁不捞?什么东西!
       不过,一次次血的教训,倒是让当地人把小煤窑给看透了,也看淡了。在大多数人眼里,与其说它是村里的“经济支柱”,还不如说它是少数人的摇钱树呢。出于心理上的不平衡甚至抵触,特别是对于死亡的恐惧,但凡有一分之奈的村民,谁也不愿意下窑了,穷死也不下了。现在,真正扎在窑里挖煤的人,几乎都是从外地来的一些盲流。本地人也不是没有,但很少。
       因此,遇年最初决定下窑的时候,我叔丈人不同意。遇年媳妇甚至还给他甩过脸子,说他是不想拿这家子人当回事了。遇年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该井里死的,到啥时候也死不到河里。他说,哪安全?走道儿摔个跟头还有摔死的呢,那只怪他命短。
       谁也拦不住,下就下吧。第一个月下窑,遇年就开了两千多。第二个月,他又连班加点,差不多拿到了三千。遇年乐了。有一天,他还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提到了那三万块钱的事。他说五姐夫你放心,最晚到明年腊月,我就能把那三万块钱还给你。遇年落选后,我对那三万块钱的事的确有些担心,为此,我还在妻子面前数落过遇年,说他没谱的事瞎张罗,该!看他借的好几万块钱怎么还。现在听他这么一念叨,我反倒觉得自己有点儿小气,看不起人,缺少一种大义纲常了,我告诉遇年,说没关系,啥时候有了再说,没有也用不着当回事似的惦记着。当时,遇年还跟我开了一句玩笑,他说,我倒是没当一回事,可就怕五姐夫睡不着觉呢……我笑着回敬了他一句,说,你快给我玩儿勺子去吧。
       没想到,这句话竟成了我和遇年的诀别之词。
       不久后的一天,我正站在餐馆外面听隔壁美容店的女老板发牢骚,她抱怨说,昨天老家又来人了,公公、婆婆、小姑子……来了一窝子,搅得她一夜都没有睡好。我用安慰的口气说,谁老家不来人?都这样。她说真没辙,她在县城的时候,一些亲戚老往县城里跑,到了北京以为清闲了,还是不行,说来就来了。说到这里,女老板都被气乐了。这时,我餐馆里的一个服务员出来叫我,说是老家来电话了,有急事找我……
       电话是我二姐夫打来的。他喘着粗气让我和妻子马上回去一趟。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迟疑了半天,说遇年没了……
       当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小煤窑出了事故。
       但不是。
       遇年死得很平凡。
       他是被冻死的。据说,那天晚上他从小煤窑里上来之后,喝了不少酒,然后骑着摩托车回家,谁知走出没多远,就连人带车栽进了路旁一条两米多深的小沟里,再也没有起来。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赶紧拉到镇卫生院的时候,已经没法抢救了,浑身上下全是硬的,人早就被冻僵了。
       …………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奇怪,2003年的冬天,我的老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贼冷贼冷!用村里人的话说,石头都要冻瓣儿了,何况是人?
       8
       办完遇年的丧事之后,我和妻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回了北京。在老家的那几天,我们全感冒了。一坐进火车,我顿感疲惫,浑身像是散了架子,骨头都是酸的。妻子则不断地往座位下的卫生桶里丢着纸团。记得在回老家的路上,她还掐着额头反反复复地叨咕,说遇年没了,撇下一家老小可怎么过呀……现在,一场丧事过后,她已经得出了一个完整性的结论,这家子人就算是完了,遇年媳妇还那么年轻,守不了个一年半载的就得改嫁。她说,我就是惦记老叔,这一辈子真是可怜,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咋还都叫他摊上了呢。
       我叔丈人就算是好样的,很坚强。遇年下葬的时候,他让两个姑爷一边一个地把他架到了山上,迎风站在雪地里,一滴眼泪没掉,只是嘴唇和下巴在不停地颤抖着,一直注视到众人为遇年的坟墓添上最后一锹冻土……
       遇年媳妇却不行了。从火化场回来的路上,她一直抱着遇年的骨灰盒,到了坟地也不松手。好几个人硬是掰开她的手指,才把遇年的骨灰盒夺了过来。
       她傻站在那里,看着人们往坑子里填土,一切妥当之后,她才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彻底的绝望,竟疯了似的扑在遇年的坟头上,哭天抢地一把一把地挠土,仿佛是要把遇年再扒出来似的……
       我赶紧背过脸去,心就跟碎了似的。可怜的女人,人已经死了,扒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万万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竟让人难以置信。
       有天晚上,我二姐夫打来电话,他兴奋地告诉我,说牛犊子已经生下来了。我问是公牛还是母牛。我二姐夫卖了个关子,他让我猜猜。我挺不喜欢他这种样子,又不是女人和孩子,是公是母就直说得了。再说,不用猜,从他的口气上我还听不出来吗?可我还是猜了,我说是个小母牛?我二姐夫嘿嘿一乐,他说猜对了,还真是个小母牛。
       那次发送完了遇年,我和妻子到我二姐家住了一天,主要是想看看我二姐,同时也顺便了解一下奶牛的情况。应该说,牛的情况还是不错的——乳业公司每天把采奶车开到村子里,当场采奶,当场检测牛奶的质量(主要是看大肠杆菌是否超标),合格的便当场收购,当场付款。一时间,村子里人欢牛叫,煞是热闹。当时我们的牛已经有一头产奶,我二姐夫拿出他的小账本给我们算了算,除了饲料开支,说那头牛每月差不多能挣到一千块。更为乐观的是,买牛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其中的一头牛还怀着犊子!买回来不久,就发现那头牛的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看样子,用不了两个月就生下来了。为此,我二姐夫非常得意,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一脸的成就感,他说如果下的是个小母牛,就更赚着了,一断奶,往少说也值个五六千的!
       有道是,人走时运马走膘,现在,那头小母牛还真是顺着他的话来了。
       我听了很是高兴,在电话里我们扯了半天牛的事,后来我二姐夫话头一转,突然没头没尾地问我,听说遇年的事了没有。
       我说,遇年已经死了,他还能有什么事?
       我二姐夫说,他的死是假的!
       我一听,头皮嗖地麻了一下,差点惊叫起来。
       我说,死了就是死了,怎么是假的?
       我二姐夫说,他死了是真的,可他不是冻死的,是在小煤窑里熏死的。
       我疑惑地说,别瞎扯了。
       你不信吧?这几天杨国能老叔正到处告状呢。
       我问他告谁。
       他说,告郑汉玉和他的小舅子。
       我非常震惊,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郑汉玉的小舅子叫王来发,外号大象,人长得五大三粗,同时还镶了一脸煤渣子。据说前几年他在窑下处理哑炮时,被突然的一声炸响崩了个满脸蹿花。人居然啥事儿没有。只是脸上被糊进去一些煤渣子——稍大一点的,被剥了出来,小一点的便永远地嵌在了肉里。从此大象便远离了小煤窑,叫爹都不干了。直到郑汉玉当上了村长,他才再度出山,到小煤窑里当上了矿长。遇年死的时候,大象一直蹿前跑后,从用车辆到伙食,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用他的话说,虽然遇年是喝了酒之后被冻死的,但不管咋说,他也是矿上的人,是矿上的人他就得管,不管,我他妈的还叫个人吗!一番话,说得村里人特佩服,一个劲儿地点头。尤其是我们一些亲属,更是感动得什么似的。我看见,有好几次我叔丈人抓着大象的手,喉结上下嚅动,半天才把脸一扭说,爷们儿……我杨国能啥都不说了……
       
       更让我们感动的是郑汉玉。遇年下葬那天傍晚,按当地的习俗,亲戚和村子里的人正在写“礼”,也就是凑份子。我写的是一千。我二姐夫因选举的时候没投遇年的票,觉得理亏,写了六百。其他亲戚是一百、二百不等。一般的乡亲则三十、五十的。白事比不了喜事,就那么个意思,说是人活着的时候不错,买几张纸吧。郑汉玉一进屋,就先从怀里掏出五百块钱放在礼桌上。当时,就连负责写“礼”的张火旺都怔了一下,他说,郑村长……都写上啊?郑汉玉绷着脸,端详着张火旺说,你这个屁话问的,不写我拿出来干啥?说完,忍不住扑哧一乐,周围的人也乐了。
       “送盘缠”的时候,郑汉玉也去了。路上他一直和我走得近近乎乎。我和郑汉玉不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他是小南营子的。但从小学到中学,我和郑汉玉始终是一个班的同学。说起来不好意思,毕业时我们全班三十多个人,无论男女,不知道是人不行,水土不行,还是怎么回事,竟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中专也没有。这样,大多数人的命运就基本上被定格了。做了鸟兽散之后,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在全乡各地的沟沟岔岔里。伴随着时光流转,娶妻的娶妻,生男育女的生男育女,各过各的日子。同学之间,几乎再没有了往来。不像城里人,动不动就搞同学聚会,住宾馆,摆宴席,没完没了地喝酒……借着酒劲儿,男女同学还可以单独躲在一边,脑袋顶着脑袋相互倾诉,知道吗?在班里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就是不敢说啊……我也是……于是就一块儿后悔,自责,甚至抱头痛 哭……这才是扯呢,早干啥来?我们没有,乡下也不时兴这一套。这么多年,别说我们从未搞过什么同学聚会,就是两个同学碰到一起的机会,都少而又少。偶尔碰上了,也禁不住一愣,昔日水葱一般的青春男女,不是大老爷们儿就是大老娘们儿啦。时间这个东西,可真是糟蹋人啊!
       同学之中,我和郑汉玉的交往算是最多的。我来北京之前的头一年,郑汉玉正在做煤的生意。有几次他批不出煤来,还是找我帮的忙。那时的郑汉玉相当神气,总是夹着一只小皮包,梳背头,戴墨镜,上身是一件黑色皮夹克,两条裤管起了静电,被里边的毛裤吸着,显得两条腿很细……看上去,全然一副暴发户的派头。我们每次见面,他总喜欢用一只手揉搓着他的大肚子,说昨天又整多了,这胃才难受哪……然后,他却一定要拉着我“再整两盅去”。很同学,也很仗义。自从我到了北京,有三年多时间,再没见过郑汉玉,直到当上村长的前几个月,他和一个基建公司的老板到北京办事,不知在哪儿淘索到了我的电话,并接上头。出于同学之间的友谊,我一连陪了他们两天。也许,正因为有了上述关系,见到我郑汉玉就自然会多出几分亲近吧。
       说着和遇年无关的话,我们来到村子西头的一块空地上。雪山雪地之间,一轮红日将落未落,正是“送盘缠”的最好时辰。所谓“送盘缠”,是我们老家的一种习俗,跟城里人的追悼会差不多,只是复杂一些。先是念“文书”——把死者的身世、简历、为人等等,作一个说明,把亲属献给死者的花圈、马、人子(现在已经进步了,我们给遇年扎的是冰箱,彩电,奔驰牌轿车)什么的宣布一下。接着是“指路”,再接着就是亲戚们男男女女的哭上一场……这样,整个丧事的全部程序就算结束了。
       只是,那天遇年媳妇却迟迟不想结束。她坐在地上哭得没完没了,撕心裂肺,谁都拉不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叨叨念念地诉说着遇年活着时的种种好 处……数完了遇年的好处,又骂遇年心太狠,一句话都没留,撇下一家人就走了,你个冤家!你个死鬼!你可坑死我们啦……哭,是能传染人的。一些亲戚包括我妻子,本来都已经从地上站起来了,不哭了,后来又陪着遇年媳妇,重新哭开了……
       郑汉玉也是个心软之人。就在我背过脸去的时候,他双手掩面,半天之后才把手在脸上往下一捋,叹了一口粗气,看着我说,你告诉遇年媳妇,叫她明天到村委会里去一趟。我问有事?他说,有事。
       第二天,遇年媳妇领着四岁的女儿从村委会回来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同时还跟来了妇联主任赵素敏。原来,就在头天晚上,郑汉玉连夜召开了一次村委会,根据遇年家里的实际困难,破例把遇年的死比照工伤处理,决定一次性给予相应的抚恤金。遇年媳妇听了腿一软,二话没说拉着女儿就给郑汉玉跪下了。郑汉玉哪受得了这个,他把娘儿俩从地上拉起来,赶紧让赵素敏连人带钱,一块儿送到了家里。
       赵素敏从她的包里一扎一扎地往外掏钱。又一扎一扎地摞在一起。
       一共是五扎。
       五万!
       五万块钱对于一户乡下人来说,所引起的震惊效果可想而知。赵素敏的一举一动,把所有在场的人眼睛都拉直了。我叔丈人和遇年媳妇是怎么千恩万谢的,在这里我就不说了。不得不提的是,就在我和妻子离开老家的头一天晚上,我叔丈人突然把三万块钱郑重地放在了我和妻子的面前,让我们“点点”。我和妻子全都怔住了。遇年一死,我们本来已经意识到那三万块钱彻底黄了,没指望了。猛然看着眼前的那三万块钱,我和妻子反倒一时局促,不知如何是好了。当时我们都觉得这钱不能要,也不忍心要。我叔丈人和遇年媳妇却不依。说是借钱还钱,天经地义,遇年没了,但是债没不了,现在有钱了,不还不行!几番推来推去,遇年媳妇又流泪了。没办法,妻子只好搞了个折中,三万块钱,我们只要两万,剩下的那一万不要啦,坚决不要了!说实话,即使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我们不但心满意足,甚至有一种得了便宜似的感觉。你想,假如不是郑汉玉他心软,对遇年的死破例给了五万块钱的抚恤金,别说是两万,就是一万,我们能拿得回来吗?
       哪知刚刚过去两个月,事情突然复杂起来——遇年又不是冻死的,而是在小煤窑里熏死的了!
       我问我二姐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二姐夫告诉我,听人说,遇年在小煤窑里熏死的时候,只有两个外地下窑的人知道。是大象让那两个人偷着做了手脚,制造了一个遇年酒后被冻死的假现场。事后给了那两个人一些钱,把他们打发走了。没想到,两个人在火车上喝着酒说话时说漏了嘴,正好被旁边的长毛子老四听到了,他回到村里就跟他大哥刘明山说了,刘明山又把事情透露给了别人,传来传去就传到了我叔丈人的耳朵里。我二姐夫说,老叔这人本来就倔,这么大的事,他听说之后能让吗?
       听了我二姐夫的话,我非常愤怒,同时也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麻烦。
       我说,人已经火化了,埋了,不让能怎么着?
       我二姐夫说,告呗!他们真要是那么做了,不仅违法,也太缺德了!
       后来我了解到,开始,我叔丈人也没想到要去告。当他得知遇年是熏死这一传言时,气得老泪纵横。后来他就跑到村委会里,祖宗爷娘一顿暴骂。然后,他便一次又一次地指着郑汉玉叫板——我儿子明明是在小煤窑里熏死的,你们他妈那个×的,为啥要把他扔到沟里去冻上一宿?你必须给我说个清楚!
       面对我叔丈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开始的时候,郑汉玉的态度还非常之好,他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一口一个“爷们儿”地叫着,劝我叔丈人冷静点,消消气儿,别听那些个闲人胡说八道。他说,别人的话你信不着,咱爷们儿的话你还不相信?
       我叔丈人说,他啥都不信,就相信没风树不响!
       郑汉玉很无奈,也很生气。他问我叔丈人,遇年死的时候村里是不是给了他五万块钱?
       我叔丈人说,那不假。
       郑汉玉说,这不得了。在小煤窑里死个人,按规定也就是赔偿五万,如果遇年真是在小煤窑里熏死的,还犯得上说他是冻死的吗?
       我叔丈人鄙视地说,你别给我扯这套,上边的规定我又不是不知道,小煤窑里死一个人,赔偿家属多少钱不说,该罚你们多少你们比我清楚。说到这里,我叔丈人不屑地冷笑一声,就你们那点花花肠子,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杨国能!
       
       虽说郑汉玉是村长,但村长也是人。几个回合之后,郑汉玉见他的劝说毫无作用,脸都气青了,人也失去了控制,竟忍不住地拍了桌子,啪地一声霍然而起,他说老杨头,该做的我做了,该说的我也说了,你还想怎么着?!
       迎着郑汉玉尖锐的目光,我叔丈人毫不示弱,你说咋着?我告你们这些个杂种操的去!
       9
       没想到,却一点都不好告。从镇到县,由县到 市……我叔丈人开始了逐级上访。屡屡碰壁之后,遇年媳妇也上阵了。在别人的建议下,最初她还采取过一种极端的手段——用一块白布写上“我要爸爸”几个黑字,缝在女儿的后背上。然后领着四岁的小丫头往县政府门前一跪……看上去,的确是让人揪心。只是,世道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第一次看着揪心,第二次看着就不怎么“揪”了。三次、四次之后,不仅让一些人看着“没劲”了,心烦了,就连遇年媳妇自己也有点扛不住了。一个年轻女人往县政府大楼前一跪,迎着出出进进那么多的大小官员,还有一些到县政府里办事的,开会的,审批各种项目的,上访的,找亲戚、会朋友的,推销办公用品、保健品、化妆品、健身器材、名人大辞典……各种来路的人,穿梭其中,往来不断。每个从身边走过的人,都会用不同的目光看着她们。从某种意义上说,跪在地上的母女俩与其说是在上访,还不如说是在示众,在展览呢。情面上难堪不说,那个红鼻头、满脸疙瘩的信访干部,也特讨厌。他总是借机搂着她的后腰从地上往起抱她……把人烦死。到了办公室又是满嘴的原则,道理,车轱辘话……说得磨磨叽叽,天昏地暗,最后却啥问题解决不了,还不如放个屁呢!
       我叔丈人是个明白人。看到遇年媳妇上访同样无济于事,他便坚决不让她和孩子去了,说是天大的事由他顶着,用不着她妇道人家出面。接下来,他便一个人往县里跑,到市里去告。有时候,几天见不到人影,回到家里,又一连几天不出屋,一个人呆坐在那里,抱着脑袋想事……
       遇年媳妇受不了。有一天她给我妻子打来了电话,诉说了一大堆有关上访的难处之后,她说五姐,你和我五姐夫最好回来劝劝我爸吧,我真是担心他,那么大岁数了,哪架得住那么折腾呀……说着,她就在电话里哭了。
       放下电话,我妻子便惆怅了。她问我咋办,要不要回去看看。
       对于妻子来说,我叔丈人是目前还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长辈。我岳父年轻时在部队上转业后到了煤矿,我妻子在煤矿出生后,虽说没和她老叔一起生活过,可骨子里毕竟有一种割舍不断的血缘亲情。另外,我叔丈人两个女儿的情况也比较特殊,老大太老实,每次见到我们时,也只是一笑;老二患过小儿麻痹症,走起路来就像扭秧歌,十分费劲。由此可见,她们的丈夫也不会是怎么能撑得起面子的人,并且还都住在很远的外村。在这样的家庭里,作为侄女,我妻子又是身在北京的人,可谓走南闯北,就有了点“出人头地”的意思。遇年媳妇之所以千里迢迢地打来电话,其原因就在于此吧。
       几天后,我和妻子专程回了一次老家。遇年媳妇很感动,见到我们眼泪都流下来了。当天晚上,两个女人在西间屋里差不多说了一夜的话。细说起来,遇年媳妇的确是挺难。遇年死了之后,曾有好几个人找上门来,给她保媒,劝她改嫁。甚至,县政府那个信访员也不止一次地开导她,劝她实际点,不然,年纪轻轻的把自己的青春都浪费了,瞎了!他甚至建议遇年媳妇,干脆在县城里租个简易的房子住下来,遇到合适的就嫁人,没合适的就自己过呗,更好,更自由,想干啥就干啥!他还说,别看现在他是公事公办,帮不上她啥忙,往后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呢……遇年媳妇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一看他就没安什么好心。我心想,就你那个熊样儿的,别看是个干部,快滚他妈远点去吧。接着,她才郑重地叫了一声“五姐”。说嫁不嫁人,她想往后拖拖再说。可这上访的事,让她看恐怕到啥时候也找不出个甜酸来。小煤窑那些人本来都是些个盲流,人一走,上哪找去……没个证据,告到哪不是白扯?她算是草鸡了。遇年没了,可这日子还得过,老爷子这么折腾下去,到啥时候是头呀……
       只是,遇年媳妇草鸡了,我叔丈人却异常偏执。那天我和妻子没少做他的工作。老人非但听不进去,反倒让我们劝劝遇年媳妇,让她改嫁吧,她还这么年轻,能让人家守着?他说,别看你老叔这个样,我还不糊涂。妻子说,老叔,你说得都对,可你现在整天上访,她能忍心扔下你去嫁人吗?我叔丈人说,遇年媳妇在这呢,我早就说过,我现在还能动弹,用不着担心我,我动弹不了那天,往哪个姑娘家一去,她们还能把我撵出来?遇年媳妇说,爸,这话你是说过,可你这么大岁数了,整天东跑西颠的,我能不担心呀?接过遇年媳妇的话头,后来我又劝了我叔丈人几句。事实上,在此之前,对遇年的事,我曾咨询过一个常到我餐馆吃饭的律师,律师也是为难得直皱眉头,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麻烦。除此之外,我又结合我所知道的一些实际例子,举一反三地作了一番分析,结论是,这样的事告到哪都不好办,解决不了问题。
       我叔丈人立刻火了,叫你这么说,你老兄弟就白死了呗?
       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
       接着,老人却突然转换了口气,不是你老叔这个人愿意打官司,我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想起你们老兄弟死了还被他们整到沟里冻了一宿……我心里就跟刀扎似的,一剜一剜的……没等说完,他就一只手掐着额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却戛然而止。他狐疑地看着我说,是不是郑汉玉那个王八蛋叫你回来说情儿的?
       我说,不是不是,咱家的事情,我给他说什么情儿?
       话是这么说,我却多少有点心虚。这次回来,我没见到过郑汉玉,在村委会门前却碰上了赵素敏。做了妇联主任的赵素敏,比上次我见到她的时候,还显得年轻一些,也鲜亮一些。见到我们她格外亲近,让我们到村委会去坐一会儿,喝点水,不去,她便拉着我妻子的手,站在街上说了半天话。她告诉我们,郑村长到镇里参加学习班去了,得一个星期才结束,不然他肯定会请我吃饭。说到我们回老家的目的,赵素敏挺犯愁,她说这个老爷子,也不知咋的了,原来那么明白的人,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整天这儿告、那儿告的……最后,赵素敏嘱咐我们,快好好劝劝老爷子吧。
       可是,老爷子太犟了。不管我们怎么说,说到底他就是一句话,我不信天底下就说不出个公理去!
       两天后,我和妻子无功而返。
       我叔丈人还像原来一样,到处上访。访来访去,有一天,他竟访到北京来了。
       10
       时间已经是五月。北京的五月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花开了,草绿了,吸一口空气都是甜丝丝的……就在一个很好的早晨,我叔丈人披着大棉袄,背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兜子,突然闯进了我的餐馆。
       半年没见,我叔丈人像是老去了十岁,脸上的皱纹多了一半,眼睛凹进眼眶里,腰也有些弯了,还掉了一颗门牙……眼瞅着他走进我餐馆的一刹那,我还以为是个要饭的呢。直到老爷子笑吟吟一直走到我们坐着的桌子前,我才看出,这是我叔丈人。与此同时,妻子也惊讶地叫了一声“老叔……”她上前抓住了老人的胳膊,顿时便潸然泪下。
       将叔丈人安顿下来之后,我问我叔丈人是怎么来的。老爷子露出豁牙子,诡秘地一笑,他说是偷着来的。妻子不解地问,咋还偷着来的呢?我叔丈人说,让那些个坏种知道了不让。
       我问他是不是还在上访。
       老爷子眼神倏然一亮,他说上呀,不上哪行!接着他把身子往前探了探,神秘地说,你知道郑汉玉他现在干啥呢吗?
       我说不知道。的确,我哪知道郑汉玉在干啥呀。
       我叔丈人告诉我,说郑汉玉在修路呢,从村里到镇上的那条路,全修。
       说实话,我觉得那条路早就该修一修了。那是一条傍山而行的土路,在多年的雨水冲刷下,已经面目全非。我每次回老家,都是先回到煤矿小住两天,然后由几个在煤矿当了官的哥儿们派一辆车,送我到乡下去。最初朋友给我派的是轿车,但是不行。轿车的底盘太低,到了难走的路段,不但拖底,有时候还戗“下巴”,戗得那个五十多岁的司机直咧嘴。弄得我心里挺不自在,觉得很是对不起这位司机。后来,朋友就干脆给我派吉普了。说这车底盘高,啥路都不耽误,你就造吧。其实也不行,慢点开还凑合,开快了车里的人就不停地扭秧歌。有一次,气得那个年轻气盛的司机一边扭着一边发牢骚,说路都这样啦,也不知道修一修!我就纳闷儿,这地方那些当官的都干他妈啥呢?正说着,汽车猛地蹦了个高儿,差点没把我和他颠翻了。司机赶紧踩了一脚刹车,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说,这路死人也得颠活了!
       
       我问我叔丈人,修修路不是挺好个好事吗?
       我叔丈人说,要是不好,他还不修呢!他告诉我,郑汉玉把这条路包给了一个叫小老道儿的人。小老道儿是谁?就是赞助郑汉玉竞选村长的那个基建公司的老板。他把二百多万的工程项目让小老道儿干,挣了钱之后两个人分……我叔丈人说,不光这个呢,他那个小舅子更不叫玩意儿,依仗他小煤窑当个矿长,有几个脏钱,盖了两层小楼不说,还搞了两个老婆,一个老婆住一层,你说说,他们还有没有王法呀?说着,我叔丈人的眼睛又亮了,他说这才有告头了呢,光遇年的事他告不动郑汉玉,这么些烂事儿加在一起,就不信告不倒他!
       我和妻子面面相觑。就在那天晚上,妻子疑惑地问我发现了没有……我问她发现什么了。她说,我看老叔好像精神上不太正常了呢?
       其实我早就发现了,我说上访的人都这样。
       妻子说,他原来不这样呀。
       我说,原来他不是没上访吗?
       妻子糊涂着表情看了我半天,没再吱声。或许,她还以为我是在跟她抬杠呢,其实不是。经验告诉我们,绝大多数上访者都是比较要强的人,他们好较真儿,求胜心切,不服输,碰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往死犟!这类性格的人当领导呀,干事业呀或者开个公司什么的都比较合适,所谓“百折不挠”。上访告状就不行了。告个一次两次的倒没啥,可告起来不是一年就是两载,甚至时间更长,谁受得了这个?不弄得你神精不正常才怪哪!
       当然,我这里说的是“个体型上访”,而不是“群访”。群访的情况要好一些。同一件事情顶在许多人的头上,你着急也不行,不急也行。说句不好听的,甚至打哈哈凑趣,觉得挺有意思,挺好玩的,都行。比如,我二姐夫就参与过“群访”——被那个“大力神”老板骗了之后,全县一百多号养蚂蚁的人,曾到县里、市里去告,要求政府把那个“小黑胡子”捉拿归案,还钱!头几次,据说还挺有秩序,大伙儿都是在外面等着,由几个代表到里边去谈。谈了几次后,总谈不出个结果,众人这才炸窝子了,闹哄哄的生往市政府大楼里闯。被几个公安人员拦住不让进,就七嘴八舌地嚷嚷,说些个不在行的话。说到底,就是起哄呗,瞎闹呗。后来我二姐夫不去了。他说能把钱要回来反正大家都有份儿,要不回来,也不光他一个人倒霉……说得蛮有道理似的。
       相比之下,那些“个体型上访”者就不同了,他们所承担的责任和压力,就比参与“群访”的那些人要大得多,也孤独得多。时间一长,人就难免不扭曲,不“颠倒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一旦被扭曲了,“颠倒的”了,真正的“战斗力”就下降了,不强了。或者说,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变成了一块软塌塌的胶皮糖——当然,那种腻腻歪歪的劲头,倒也十分顽固。
       没多久,我叔丈人就是县里有名的“上访老户”了。“上访老户”的特点都差不多,就是难缠,软磨硬泡,谁见谁烦,没办法,头痛。以致那些信访干部一听说老杨头来了,就赶紧关窗子锁门,闪人。找不到人,我叔丈人就把随身携带的一只小板凳放在地上,往走廊里一坐,双膝抵胸,等。一等就是一天。等着等着,人就迷瞪着了。还做梦了,梦见包大人雄赳赳气昂昂,一路劲步款款地升上大堂,往审判席上一坐,啪地拍响惊堂木,一声喝令:把那个贪赃枉法谎报遇年死情的郑汉玉——给我押上堂来!
       就在这关键时刻,人却被拨弄醒了。抬头一看,是村里的治保主任牛成,正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厌恶地看着我叔丈人,他说这个老杨头,你咋又来了?见坐在地上的人毫无反应,牛成便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子,说,起来起来,车在外边等着呢!
       说实话,我叔丈人也早就烦这个牛成了。每次上访,他不是“截”就是“接”,还吹胡子瞪眼地教训人。这一次,我叔丈人很不高兴,他告诉牛成,撒手,别抓着他!牛成不放,还越钳越紧。我叔丈人突然恼怒了,人被拎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却没忘记屁股底下的小板凳,他回手一捞,照着牛成的后背就是一下子。“吭”的一声,把个驴高马大的牛成砸得一激灵,差点蹦起来,他吃惊地瞪着我叔丈人,说,你怎么还打人呀你?我叔丈人挑衅地看着牛成说,我就打你啦,你怎么着吧?俩人怒目相向,牛成既愤怒又无奈,他说,不看你这么大岁数,我一脚踹死你得啦。
       的确,岁数大了是个问题。同时在处理上访人员的有关规定中,上边也有纪律,不让踹。
       那次到北京上访,也是牛成把我叔丈人接回去的。
       在此之前,我还陪着我叔丈人去了一趟信访局。本来我不想去,也不想让我叔丈人去,理由就不用说了。可老爷子却非去不可。他说不去这么老远我跑到北京来干啥?我仔细一想,觉得也是,如果不去,他可能到啥时候都死不了心。去就去吧,他还不知道信访局在哪儿。这才麻烦了呢,妻子竟让我陪着我老叔丈人去一趟。我说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呀。她说,不知道问问呗,你咋也比一个颠三倒四的老头子强。见我半天不吱声,她说算啦,你不去我去!我不耐烦地说,我说我不去了吗?她说去倒是走哇?老叔还等着呢。
       果然,我们来到小旅店的时候,我叔丈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正在床边上坐着。看见他那种破衣烂衫的样子,我和妻子全都愣住了。头一天,在我们的好说歹说下,我叔丈人勉强地“休息”了一天。人也被我妻子从上到下地换了个崭新,又拉到隔壁美容店里刮了胡子理了发,看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哪想到,临到上访他又把自己换了回去。说是不这样,就不像个上访的了。令人哭笑不得,劝又劝不了,最后只好由他去了。临出门,他还坚持要背上那个脏兮兮的布兜子(兜子里有一卷纸,两个馒头,还有被磨得油黑锃亮的榆木小板凳)。直到这时,妻子或许才真正体会到了我的感受,她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同情。我什么也没说,表面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的感觉相当悲壮。刚走出胡同口,我便挥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司机问我去哪儿。
       我说信访局。
       信访局离我的餐馆并不是很远,打的也就是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只是没到地方我心里就打憷了。这毕竟不像以往我带亲戚去医院、上公园什么的……对于上访这样的事情,我是一点经验没有,去了之后说啥呢。好在我叔丈人他有经验,也毫不打憷。到了信访局,他就不叫我跟着他了,让我在一边等着,剩下的事,由他自己去办。我问他带没带材料,我叔丈人豁着牙齿一笑,拍了拍胸脯说,都在我心里装着呢!
       没想到,我叔丈人却一去不返。
       事后我才听牛成说,信访局接待一般上访人员的程序很简单,有材料的交材料;没材料的,对上访人员的基本情况做个登记就行了。然后把上访人员送到一个集中点里去,并通知其所在地的政府赶紧来领人。中午的时候,供应一份馒头,还有咸菜,都是免费的。到了晚上,如果当地政府还不来领人,就清场了,一个不留,愿上哪儿上哪儿,反正晚上是没有地方上访了。
       我哪知道事情是这样呀。那天,我一直坐在马路牙子上,前后抽了三根烟卷,又在附近溜达了好几个小来回。快到中午了,还不见我叔丈人出来,我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太对头,便憷头憷脑地凑过去,一打听,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耐烦地说,老头儿多啦!哪儿的?还没等我说出我叔丈人是哪儿的,男人便把手一挥说,走了,到马家楼那边去了。我不知道马家楼在哪儿。看看男人的脸色也没再多问,只好沮丧地回到了餐馆。
       妻子听说之后,急得什么似的,非要拉着我找人去。马家楼又不是一个楼,是一大片地方,乱糟糟的,到哪找去?再说,就是找到了,连个介绍信也没有,有什么用(一个保安告诉我,说是接上访人员得有介绍信,否则不让进)。妻子问我那咋办,我说不用找也丢不了。她说那可难说,晚报上老是登“寻人启事”!我问她,寻的人有上访的吗?妻子不吱声了。我说,你放心吧,一个到处上访的人,想丢都丢不了他。
       
       那天晚些时候,我叔丈人果然自己回来了。他还沾沾自喜,说上边已经把他给登记上了,这回,看他们敢不给我解决?
       我和妻子彼此对望了一下,啥都没有说。
       我知道,事情绝没有我叔丈人说的那么容易,他不过像许多上访的人一样,把自己装到一种假想里去罢了。
       第二天上午,牛成和镇派出所一个姓张的警察便找到了我的餐馆。
       11
       牛成这个人,我不认识。据说他是我离开村子之后的外来户。就在头天晚上,郑汉玉曾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叔丈人是不是在我这里。怎么说也是同学,我不能撒谎,便道出了实情。郑汉玉告诉我,接到上边通知之后,牛成和镇派出所的人就出发了,是开车去的,估计得半夜才能赶到北京。到了之后他们先住下,第二天再直接和我联系……
       牛成三十多岁,长得挺壮实,一身黑肉,的确是一块干治保的料子。只是人说话有些愣,不讲究。一见面他就发牢骚,说,这个老不死的,他咋还跑到这儿来啦!
       我告诉他别骂,说那还是我叔丈人呢!
       牛成扬起眉毛问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叔丈人还有假的?
       牛成像个女人似的吐了一下舌头,说,郑村长咋没说明白呢……刘老板,不知者不怪是不是?再说我也是让他给气蒙了,这个老……爷子,他人呢?
       到了旅店,我叔丈人无论牛成和那个姓张的警察咋商量,他就是不回去。有几次,牛成用手拽着他的袄袖子,试图叫他从床上下来,都被我叔丈人厌恶地甩开了。牛成气得不行,却碍于我和妻子在场,一种无计可施的样子,后来他干脆把球踢给了我和妻子,问我们怎么办。我和妻子的意见是,他实在不愿意走,就让他在我们这里住几天。可是牛成不干,他说那不行!越级上访不是小事,那是从上往下,一级扽一级!他要是不把人接回去,万一他再跑来个二次上访,他的饭碗都保不住了。说到这里,牛成好像进一步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再次转向我叔丈人时,便是一脸严肃,老杨头,打了这么长时间交道,我这个人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跟你明说,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就是拖,我也得把你拖回去,你信不信?
       我叔丈人没有吭声,一顿咳嗽。
       知道人留下来已经不大可能,我和妻子开始劝他回去。我们的话老爷子总算听进去一点儿,他说走也行,但是他有条件。牛成问他什么条件。我叔丈人告诉牛成,把店钱给他付了。牛成笑了,说行行行,我付。你不就这么点事吗?我叔丈人说,我还没说完呢。牛成说,你说。我叔丈人说,在路上你们可不能打我。牛成看着我叔丈人,……哎,老杨头,我什么时候打过你?我叔丈人不理牛成的话头,用一种刁顽的神态看着牛成说,你们吃饭的时候,也得叫我吃。姓张的警察笑了,牛成说,行,多要几个菜。你还有什么条件?我叔丈人说,我回去之后,要是不把问题给我解决了,我再上北京来你可不能拦着我。牛成皱了一下眉头,但马上就舒展开了,他说行,我全答应你还不行?我叔丈人这才把眼睛一缩,说,那好。
       听说我叔丈人要回去,妻子反倒立刻红了眼圈儿。知道她是不放心,我便决定送我叔丈人回去。说实话,我倒不像妻子那样,担心牛成他们会在路上“杵巴”我叔丈人,上边有纪律,谅他们也不敢。我主要是觉得老人有些可怜,尽管他犟,他偏执,甚至有点神经兮兮……可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叔丈人。从亲情的角度考虑,从妻子的角度考虑,我也应该把他送回去。妻子好像正等着我这个决定似的,她说这样最好不过了,你回去,也稍带着看看二姐夫的腰好了没有。
       我二姐夫的腰是被牛给顶坏的。
       说起来就糟心。大约一个月之前,我二姐夫曾打来电话,说牛的情况有点不妙。饲料不断长价,牛奶的收购价格却越压越低。听他的说法,牛奶卖了买不回饲料钱,有点入不敷出的意思了。当时我也没怎么在意,都说市场经济在运行中有一个无形的杠杆,那就等一等,让这个杠杆自动去调解好了。事后,我还给他寄回去三千块钱,让他作为买饲料的周转资金。可没过多久,我二姐竟哭哭咧咧地打来电话,说我二姐夫让牛顶着了,差一点把命搭上……我一听吓坏了,问了半天,才知道事情没那么严重。
       撞我二姐夫的牛是个白脖子。我见过它,没犄角,秃头。一身黑缎子似的皮毛,油亮儿。脖子上长了一圈的白色,像是围了一条雪白的围巾,显得很文气,也很有修养的样子。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头牛也会发神经。据说,那天夜里,我二姐夫迷迷糊糊去给“这些个饭桶”添饲料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个白脖子是怎么想的,瞅个冷子,对着我二姐夫的后腰就是一头。当时我二姐夫就觉得他的腰断了,一点儿都不敢动弹了。半天之后,他试探着活动活动,才知道没断。没断也够呛,躺在炕上下不了地儿,用红花泡酒,揉,敷,喝童子尿……用了好多偏方,也不大管事儿。前几天,我又打电话询问,我二姐说,多少好一点儿了,还是离不开药,光是十多块钱一盒的“跌打丸”,就造了五六盒子了……
       妻子嘱咐我,她说你回去看情况吧,不行,就给二姐夫扔下几个钱儿。
       这样,我就和牛成他们一起坐进了一辆老式的大屁股桑塔纳。我和我叔丈人坐后排,牛成和姓张的警察坐前边。出了北京之后,两个人便一会儿你换我,我换你的轮番驾车。牛成刚考了驾照,技术不行,开起车来就像刚学着拉车的毛驴,一股子一股子的窜。但是他瘾大,几次被姓张的警察不放心地要过了方向盘,没多久他的手又痒痒了,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嘟囔,说这路可行了,车又少,来来来我整一会儿!
       开始,我对牛成的驾车技术还有些担心,后来就不管他了。五百多公里路,老是担心也担心不过来。见我叔丈人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我也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便望着车窗外的田野、树木和一座座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村庄发呆。正是北方春播时节,一处山坡上有一家老小在种地,男人扶犁,女人点种,远远的后面是一个小女孩在吃力地拉着簸梭,她要为父母播下的种子盖土……看着这样一幅现代版的“田园牧歌”,我的鼻子竟忍不住“嗖”的酸了……
       12
       回到老家已经是傍晚。一进门,我叔丈人就扎进了他自己的屋里。遇年媳妇则把我让到她和女儿住的对面屋里去说话。我从穿着打扮上看得出,遇年媳妇已经从一种大悲大痛中挣脱出来,人也恢复到了原来的鲜亮,俊秀。只是说到我叔丈人时,她却一脸的无奈。她告诉我,对于老爷子的上访,她几乎是天天都劝。有几次,老爷子表示不再去了。可消停不了几天,他就变卦了,非把遇年的死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这倒不说,告着告着,他还主次不分,把随时听到的一些事都加进去了,什么郑汉玉用修路的方式贪污,大象盖小楼,有两个老婆,郑汉玉和赵素敏搞破鞋什么的……他都联系起来了,越告事越多,还没个证据,人家能听他的吗?
       我说,郑汉玉和大象的事,他跟我说过,可赵素敏……她有那事吗?
       她说,村里人都那么说,谁知道有没有……再说,就是真有,这年头了,还算个什么事,何况她男人还是个瘫巴……
       巧得很,正说着呢,赵素敏来了。说是郑汉玉让她来叫我,晚上一块儿坐一坐。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见过郑汉玉了。他正在一处修路现场视察,原来的老路旁边,一条新修的路疙疙瘩瘩,时断时续,已经有了雏形。两台推土机正撅着屁股很卖力气地拱土,郑汉玉和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站在一旁指手画脚。我们的车开到近前,停下,我推开车门出去的时候,郑汉玉像个土猴子似的一惊一乍,问我怎么回来了。聊了几句,他便告诉我说,晚上请我。
       我很犹豫,不想去。
       赵素敏却执意不肯,说我不去她就交不了差。遇年媳妇也说,去就去吧。后来我叔丈人也过来了,瞪着眼睛瞅了我们半天,明白了怎么回事之后,我以为他肯定不让去,出乎意料的是老爷子比我还开通,他说他告郑汉玉,是他的事,和我无关。他请就去呗,不去白不去!
       
       到了村委会,郑汉玉正焕然一新地等着。几句话之后,便张罗着要走,说是去市里。我问他去市里干啥。他说请我喝酒。我说拉倒吧,一百多里地到那儿去喝什么酒?不去。郑汉玉说,你这么远回来了,还是为了我们的事,我咋也像样似的请请你。我说中午牛成就请过我了。
       中午,我们是半路上打的尖。因为有我叔丈人跟着,我便张罗着要请。牛成不干,说我和郑村长是同学,哪能让我请,再说他又不是报不了销。于此之下,牛成便点了菜,要了酒。说是剩下的路都是山路,他不动车了。他给我斟上酒,又给他自己的杯子满上。然后又看着我叔丈人问,老杨头,你喝一杯不?一路上我叔丈人几乎没怎么说话,这会儿却亮起眼神说,喝!我咋不喝?牛成被气乐了,他说可咋整,来吧,我给你满上。他一边给我叔丈人倒酒,一边向我诉苦,说这一年多算是让我叔丈人把他治劈了,说句不好听的,他对自己的爹都没这么大的耐性子。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干啥也不容易呀。牛成说,分咋不容易了,现在的人没法整,过去不懂法的时候还好点,现在都懂法了,动不动就打官司,屁大个事都告你……我叔丈人在一边嘟哝说,不告你们还上天了呢!操。牛成一顿,他说你看了吧?说着说着就来了,没辙!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郑汉玉才做出让步,说不去市里也行,那就去县城。镇上的餐馆没有一个像样的,所有的菜都一个味儿,没法吃。
       其实到县城也有五六十里,郑汉玉亲自驾车,赵素敏也去了。开始她还扭捏着,不想去。郑汉玉只说了两个字,咋的?赵素敏就乖巧地上了车。这时郑汉玉又给王国打了电话。王国是村支书,说是身体不太好,参加不了。郑汉玉啪地合上手机说,不去更好!
       后来我听说,王国是前任镇委书记的妹夫。因为镇长和镇委书记不和,书记下去之后,镇长当了书记,对他这个妹夫也就不怎么感冒。而郑汉玉却和镇委书记弄得挺好。这样,王国就很知趣地把村子里的事情全交给了郑汉玉,啥都不靠前了。表面像是信任郑汉玉,其实是在闹情绪,整天没病养病,被苍蝇尥个蹶子踢着,他都得休息几天。这样倒好,村里大大小小的事,就等于郑汉玉说了算了。
       路上,我发现郑汉玉的开车技术也不是很好,遇到沟沟坎坎的地方还熄火。一问,他说是和牛成一起办的本儿。我称赞说,行啊,都学会开车了。不学哪行呀,郑汉玉认真地说,现在都讲究复合性人才,开车算是基本技能,官大小不说,车都不会开就显得素质太差了,你得撂下耙子拿起扫帚才行……说着,他把车嘎地停住,叫我们等一会儿,人便下了车。我还以为他去解手了呢,却是几个箭步蹿到了一条新的路基上,弯着腰去察看一个很小的排水洞孔。返回车上时,郑汉玉自言自语,说他看看小老道儿用的是多厚的水泥管子,这小子,一眼照不到他就会偷工减料……我问小老道儿是谁。郑汉玉说,你忘了?我还带他在你餐馆喝过酒呢。我说那不是马总吗?郑汉玉笑了,说,就是他,外号叫小老道儿……对了,晚上我把小老道儿也整去。
       一听这话,赵素敏赶紧说,可别叫他了,喝上点酒连个正形都没有,不够他烦人的呢!
       郑汉玉笑了,说,他烦人,他的钱可不烦人呢。
       说着,他便一只手拨通了小老道儿的电话,叫他在太阳城整一桌,高档点。啥?有事你也得给我推了,你这个熊话说的,我没事就不能喝酒吗?告诉你,我北京那个同学回来了。你说哪个同学?你还在人家店里喝过酒呢。你咋忘不了你爹?行了,别他妈啰嗦啦,我开车呢……半个小时就到。你再找上王局,李局,还找谁呢,对了,把周大管子也叫上,我正有点事要找他呢……
       郑汉玉打完了电话,我的思路又回到了新修的路上,问郑汉玉这条路修下来得多少钱。他说总得个二百多万吧。多少也得修呀,路是一个地方的脸面,再说,咱既然当上了这么个小官,总得给老百姓办点实事,是不是?我说那是,这么说,村里还挺有钱的。有个屁钱!他诉苦说,这么多年一点老底没攒下,修路都是他贷的款。我问,村里的小煤窑不是挺来钱的吗?他说,来钱是来钱,可不瞒你说,分赃的也多……再说,就是有点钱,也不能全铺到路上去,我是能贷就贷呀,银行里那么多钱,造吧!修完路,我再投个百八十万的,把村委会的房子也好好整整。不管咋说,这都是脸面上的事,有粉总不能搽到腚上去,对不对?一句话,说得我和赵素敏都乐了。
       到了县城,那个叫小老道儿的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所谓太阳城,就是县政府宾馆里的酒店,装修得很讲究,有特点。大部分包间是按照各乡镇的名字命名的,比如东营子厅,刘家店厅,火地厅,小磨房沟厅……,有些不伦不类。此外还有梅圆,百合,五谷丰登什么的。我们坐的是花好月圆。除了小老道儿,煤炭局的李局长,乡镇企业局的王局长,都到了。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俊俏女子,介绍说是小老道儿的副总经理,也出席了。只有反贪局局长周大管子被人提前约了去,没来。郑汉玉骂了几句,便分宾主入座。上菜,喝酒。
       酒是水井坊,绝对高档。头三杯,众人一起敬我。接着郑汉玉单独找我碰酒,说是谢谢我替他们做了我叔丈人的工作。我有些不好意思,检讨说是我叔丈人给他添了麻烦。郑汉玉笑了,说他倒是无所谓,关键是他往北京一跑,上边老是训他。小老道儿问明情况之后,还幽了我一默,说,挺好个人,你咋还找了个老杨头做叔丈人呢?一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赵素敏看了我一眼,赶紧打了个圆场,她说今天不谈别的,就是喝酒。来,我敬刘老板一杯……
       后来的事就不细说了。酒桌上的情形都大体相当,无非是你敬我,我敬你,又有两个貌美的女人在场,所有的人便显得格外雀跃。一派花天酒地之中,我觉得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了……
       13
       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早晨。环视着房间,觉得非常陌生,而且只有我一个人。我一时迷糊,竟不知道自己是睡在什么地方。根据头天晚上的记忆,我开始前后“倒带”——往前,是乱哄哄的喝酒场面……往后,是小老道儿说了一句什么话,把他那个年轻漂亮的副总说恼了,站起来要走,被小老道儿拉着,哄着,弄回来之后,她就坐在那里哭……再往后,是一段空白。空白之后,是结束的场面,郑汉玉拉着我,要去洗什么桑拿。一个什么局长也说,走吧走吧,蒸一会儿,出点汗,再找人给你按巴按巴就醒酒了。我告诉他们,说不去,我真是喝多了……又是空白。后来记起,我是在楼梯上绊绊拉拉地走。像是有人架着我的胳膊……谁呢,好像是赵素敏……对,是赵素敏!我还问过她,这是上哪儿。她说上楼。我问上楼干啥。她说这不是县宾馆吗?咱休息去。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她好像还把手机掉到了地上……再接着还是空白……没有了,全被酒精抹去了。保留下来的这些碎片,也是似有若无,模模糊糊……
       我一边回忆,一边穿着衣服。嘴里干干的,还有点苦,心里便开始懊悔。后悔我不该来,来了也不该喝那么多酒。再说,我叔丈人正拼着老命告郑汉玉,而我却和他称兄道弟,推杯换盏……现在的世道,可真他妈复杂!
       有人敲门。
       赵素敏一身清爽地走进来,她问我睡得怎么样。我说都不知道怎么样了,喝多啦。赵素敏坐在沙发上微笑着说,昨天晚上你挺清醒的呀。我说清醒啥,啥都不知道了。她说那你说的话还记得吗?我问她我说啥来。她说,那——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我摇摇头。她说,真不记得了?我说我真不记得了。赵素敏用异样的目光看定我。此前她的眼睛总是躲躲闪闪,不和我的目光接触。现在她又移开视线,低垂下眼帘,泄气般地轻轻一叹。我问她咋了。她说没咋的。这时,我突然有点心惊,笑着说,我没做什么……过头的事吧?赵素敏的脸倏然红了,接着,她却轻蔑地一笑,说,看你那点胆儿吧(直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赵素敏的这句话,她什么意思呢)……
       
       她的手机响了。是郑汉玉打来的,问我们都起床了没有,说他马上过来。这时我才突然想起,问她郑汉玉去哪儿了。她说回家了。我说他回村里了?赵素敏说他早把家搬过来了。她告诉我,在乡下,村长一级往上的干部,差不多都在县城里买了楼房,县里的领导,又差不多都在市里安了家。这样,来回调动、升迁什么的都方便。总之,凡是有条件的谁都不想在乡下住了。我问她怎么没搬到县城里来。她苦笑了一下,说下辈子吧。我问她在村委会一年能挣多少钱。她说光工资一个月才四百,加上乱七八糟的,一年三万多块钱。我想在这样的地方,一个女人一年能挣三万块钱可以了,太可以了。我二姐夫一个堂堂大男人,翻跟头打把式地折腾,别说挣上几万,没饿死就算不错了。我问赵素敏,平时村委会的事情多不多。她说事倒不多,但是酒多。太累了,心累……
       我在想,一个混在男人堆里的女人,要么她如鱼得水——要么她就真的是挺累吧?
       这时一个服务员来叫我们,说郑村长叫我们下去吃饭。赵素敏问他咋没上来,服务员说他在餐厅等着呢。到了楼下餐厅,郑汉玉果然到了。一见面,他还是几年前的样子,揉搓着大肚子,说昨天整高了,这胃还难受哪……突然,他看着赵素敏,问,你们不是在一个房间里住的吧?赵素敏说,是啊,两个房间多浪费啊!郑汉玉笑了。后来趁赵素敏去外面接电话的时候,他感叹地说,这个娘们儿,谁也整不了。别看爷们儿是个瘫巴,她夹得那叫紧。平时说说闹闹的还行,想来点真格的,门儿都没有。我笑着问,你该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郑汉玉顿了一下,你说我呀?没有没有……可不瞒你说,我倒是试探过,不行,她不配合,一生气,去个屁的,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我乐了。
       吃过早餐,郑汉玉建议我在县城再住一天。他说,想玩麻将玩麻将,不愿玩找个洗浴中心躺着去。中午,再找几个人,好好整整!
       我赶紧拒绝说,不行不行!我还得看我二姐夫去呢。
       14
       村子里冷冷清清。作为不同时期的历史“定格”,许多人家的房子都破旧了,摇摇欲坠的样子。像许多地方的农
       民一样,为了显示他们的经济实力,我老家的人也是喜欢盖房子搭屋的,可这几年,不知道是人们观念发生了转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竟没发现谁家再盖过什么新房。村子里到处都是牛粪,许多人家的院子外面,都堆着已经腐烂了的玉米秆。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牵着一头小奶牛从我身边走过,牛看了我一眼,小女孩却生着眼睛看了我半天。后来又碰到一个老人,至少有九十岁的样子,驼着背,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晒太阳,远看过去像是一只乌鸦,把整个村子衬托得地老天荒,有点凄凉。
       家里只有我二姐一个人。一问,说是“大力神”公司的老板被公安局整住了,我二姐夫一听就急了,叫上村子里的几个人一大早就去了市里,盯钱去了。估计现在已经到了。
       我说他的腰好了?
       我二姐说,好啥好,我说你别去了,再把腰抻了就毁了。他不听,说啥要去。
       我问他是怎么去的。
       我二姐说,坐小二的车去的。
       小二是我二姐的二儿子。小二的车是个小四轮子拖拉机。我记得是去年买的,当时他还跟我借了两千块钱,说用不了几个月就能把钱还给我,只是现在也没还。没还的原因,据说是挣不到啥钱。其实,小二的想法原本不错,现在都是各家各户的种地,一到种地就犯愁,要人手没人手,要工具没有工具,不种又不行,舍不得,虽说也闹不了几个钱,但种上总比扔着强。这样,小二便决定买个小四轮子往外雇,春天播种,秋天拉粮、翻地,平时没事,再拉个脚什么的……小二信誓旦旦地说,闲不着就是了!哪知道,买上小四轮子,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用我二姐的话说,闲倒是没闲着,这家雇,那家请的,可一算账就完了,许多人都给不上钱,没钱他给啥?给了的也不过是仨瓜俩枣,能对付回个油钱就不错了。说是没钱不给他动车,可老邻旧居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有事了想用一趟车,你咋好意思说不给他用?我二姐感叹地说,昨天她还骂小二没心没肺呢,弄那么个破玩意儿,整天学雷锋。
       傍晚的时候,我二姐夫佝偻着腰回来了。一进院,整个人就像个土驴子,从头到脚,甚至眉毛上都挂了一层土。被我二姐拦在院子里,用笤帚上上下下地好一顿抽打,问他咋弄这么一身土。我二姐夫说,路上全是暄土,坐的又是四轮子,跑平道儿还噔噔蹦高儿呢,何况这个破道儿啦,没把肠子颠断就不错了,还土呢……行了行了,哈!你往哪儿抽呢?
       我笑了,问他要回钱来了没有。
       我二姐夫沮丧地说,要啥呀,小黑胡子倒是抓住了,钱却一分没有,三百多万,全让他吃喝嫖赌了,造光了。听说在闹(澳)门,他一夜就输了一百多万……
       我二姐说,那就这么拉倒了?
       不拉倒咋着,公安局的人都说了,你就是把他揍死,他没钱还是没钱。
       我二姐说,哪是多少啊,一万多块……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才说到牛的事。在此之前好像那是个忌讳,是个谁都不愿意触及的话题。其实,牛就在院子里用几根木头围栏圈着。此前已经端详过它们好几次了。牛都是好牛,一共四头。我上次回来的时候,那头小牛犊还拱在它妈妈的腹下又是撒娇又是吃奶,换着样地闹腾。现在它已经长成“半大牛”了,跟那几头大牛一样,像惹了什么祸似的皱着眉头。
       我二姐夫也皱着眉头。他说主要问题是饲料太贵,牛奶便宜。一斤牛奶钱,还赶不上半瓶矿泉水,奶质差的干脆不收。好好的牛奶,动不动就酸了,臭 了……他说这才糟蹋人哪。原先我让你二姐每天喝点,人都说得过乳腺癌的人喝点牛奶好,她还说挺贵的玩意儿舍不得喝,现在倒好,别说是她,大人孩子全喝伤了,一见到牛奶就反胃,要吐……
       我问他村子里养牛的人还多不多。
       我二姐夫说,不多还至于这么样呀,全崴啦。
       他告诉我,还是人家李会计那人有心眼儿会算计,贷了十万块钱的款,买了七头牛,眼看着牛价一涨就把牛卖了,转手挣了两万多块不说,贷款一分没还。来人要钱,他就龇牙一笑,说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我二姐夫说,你咋着他吧?你可不能一枪崩了他!
       我说,既然这样,这牛还养它干啥?干脆卖了算了。
       我二姐夫说,卖就得赔钱,过去好牛到过一万二三,现在,五千块钱都没人要。
       我一听就有些着急,便埋怨了他几句。我说,当时我就说不行吧?你们非得要养。
       他说,哪知道上头鼓励的事也不行呀。
       回到北京,我又好个埋怨了妻子,问她还想不想投资。妻子不得不承认她当时拿错了章程,失误了,接着却把矛头一转,她说怪二姐夫,生说一年能赚回个牛钱!看他那样,瞪瞪着个眼儿,比赵本山还能忽悠呢……
       15
       一番周折之后,我二姐夫总算把牛卖了出去。结果很惨,当初的三万多,加上后来零零碎碎的饲料钱,粗算一下,拿回了不到一半。其中,有两千块钱是他从村委会里赖出来的。
       说起来都是个乐子。
       有一天,郑汉玉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一开口他说,你说说你那个亲戚不行吗?我一时摸不着头脑,我还以为又是我叔丈人的事呢。前不久,我叔丈人又到北京来过一次。像上次一样,第二天牛成就追了过来。一顿软磨硬泡,这才把我叔丈人给糊弄回去。我问郑汉玉,是不是我叔丈人又到北京来了。他说不是,是我二姐夫跟他耍熊!
       上次我从老家回到北京之后,我二姐夫便按我的吩咐张罗着卖牛。不想,卖起牛来比买牛还难。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头都没卖出去。也不是没人买,关键是价不行,杀得太低。原先一万二买的牛,在集市上被好几个人反反复复地扒嘴,都说还行,岁口倒是不大。可一递价就不行了,最多的一个才出到三千。气得我二姐夫脸都涨红了,问那个人是想买牛还是想骂人?他说,三千……我白送给你得啦!一气之下,我二姐夫拉起牛来就走,说闪开闪开!贵贱我还不卖了呢……
       
       不卖也是个问题。牛得吃东西,而且一顿吃不饱,都要可怜巴巴地看着你,还哞哞叫……我二姐见了有些心软,她说饲料再贵也不能饿死呀,你把它们赶出去放一放不行?
       我二姐夫却不太情愿。他问我二姐让他上哪儿放去。说起来也是,这两年所有的山都封了,不让牲畜进去,说是搞生态保护,退牧还林了。那个“林”在哪儿呢?连个树毛子都难找,只见一山杂草,冬去春来,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还设了专人看着,也不知道他们想干他妈啥!
       我二姐却不以为然,她说山封了,道两边的草多得是,就说你不想动弹,懒得了。
       我二姐夫审视着我二姐,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悲壮,同时他感到特别委屈。这么多年,他种地种烟种药材……养鸡养猪养蚂蚁……没日没夜地张罗,腰都累弯了,还差一点没让牛顶死……到头来却落下个懒名。他哀怨地看着我二姐,生气地说,不看你病病歪歪那个样儿,别说我给你两个脖溜子……
       不过,委屈是委屈,后来他还是听从了我二姐的建议,赌着气把牛赶到村外去了。哪想到,刚出村子不远,恰好郑汉玉开车过来,嘭一声把那头正要过路的小牛撞了个四脚朝天……
       这可麻烦了。
       本来,我二姐夫看着郑汉玉就不怎么舒服。特别是看他整天开着车牛皮烘烘的样子他就来气。他巴不得找个茬子撒撒气呢,现在他倒主动送上门来了。我二姐夫冲着郑汉玉的车大喊,他说你这是干啥?!
       郑汉玉却像是在做梦。眼瞅着那头过道的牛被撞了个跟头,他一脚把刹车踩死,眨巴了半天眼睛之后,才把车换到空挡,拉上手刹,从车里钻了出来,讨好地看着我二姐夫,扑哧一笑,他说这个熊玩意儿!那么大两个眼珠子,它生往车上撞。我还以为把它撞死了呢,原来没事……
       我二姐夫问他啥没事?
       郑汉玉说,牛没事儿。
       我二姐夫说,你把它撞了个翻白儿,咋还说没事呢?
       郑汉玉笑着说,它都跑了还有个鸟事?
       我二姐夫一看,牛的确是跑了,便赶紧去撵。
       郑汉玉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呢。没想到,他开车回到村委会不一会儿,我二姐夫就把那头小牛牵来了,往大门上一拴,生说郑汉玉把牛撞坏了不要了,必须赔款!没办法,郑汉玉只好憋着气,细着眼睛把那头牛察看了好几遍,皮儿都没破一点,最后他又牵着牛在院子里试走了两圈儿,根本没事儿。
       郑汉玉这才火了,他说,你想跟我瞎扯淡是不?
       我二姐夫说,话不能这么说,什么叫扯淡?你把牛撞坏了就得赔,村长也不行!听了没?
       郑汉玉哑了一会儿,气坏了,愤怒地指着牛,说,把哪儿撞坏了。
       把大脑撞坏了!我二姐夫说,它本来是往东走,被你撞了个跟头之后,它拱起来就往西跑,我一直追到山根底下才追上……要不是撞坏了大脑,它能往西跑吗?
       郑汉玉一听,先是忍不住笑,接着却被气疯了,他开起车来就走。走到村外,他突然想到了我。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了一通事情的经过之后,他直叫苦,说,这要是个人也行,大脑坏没坏做个CT就查出来了,一头牛,你总不能给它CT去吧?这可好,他就抓住这一点,生赖……
       接着,郑汉玉还旁敲侧击,举了个例子,说上次在王营子,他也是喝了点酒把一个老太太挂了个跟头,一筐子鸡蛋全碎了。当时,可没把老太太吓死!站起来之后脸都白了,她扑拉扑拉身上的土,还给自己叫了几声“魂儿”,说“不怕不怕,回来吃饭去……”然后老太太才问他那些鸡蛋咋办?他二话没说,掏出二百块钱就递了过去,老太太瞅了他半天,抢似的把钱接过去就走。走出老远还回头看呢,好像怕他突然变卦,再把钱要回来似的……郑汉玉感慨地说,这多好,钱多钱少不说,让人觉得舒服!再看你那个二姐夫,挺大个老爷们儿还赶不上个老太太。他以前就是这么个操蛋的人吗?
       我说那倒不是,可能是养牛养赔了,有点急歪。话是这么说,我觉得我二姐夫这事做得的确不合适,过了。我告诉郑汉玉别跟他计较,我打个电话说说他就没事了。郑汉玉说,他听你的吗?我说牛是我的,他能不听我的吗?郑汉玉说牛是你的?我说是。他说你可真逗,好好开你的餐馆得了,你养那玩意儿干啥?我说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鬼迷心窍,想多挣两个呗,谁知道赔了,牛又卖不出去,正闹心哪。郑汉玉沉吟着说,是这样……然后他告诉我,这件事不用我管了,他去处理。
       当天晚上,郑汉玉竟让牛成给我二姐夫送去了两千块钱。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说起这件事来,我二姐夫还沾沾自喜,同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他解释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咋就像中了邪似的,当时,就觉得郑汉玉把那头牛的大脑撞坏了,越端详越发现它愣了咣叽的和原先不一样……直到牛成把钱送来的时候,他才觉得有点磨不开面子,不想要那个钱了。谁知没等他把话说清楚呢,牛成却发了火,他把钱往炕上一扔,说就两千,牛,村里也不要,再不行就没办法了,你想上哪儿告就上哪儿告去!说完,转身走了。当时他还想拿上钱去撵牛成,又一想,去你妈的吧,反正是村里的钱,又不是谁家的,不要白不要!不要,我不成了傻子了吗?
       像是打了一场艰苦的败仗,牛的事终于告一段落了。不知道是卧薪尝胆,还是在韬光养晦——此后,我二姐夫突然变得异常老实,如汽车熄灭了火似的,全无声息。
       16
       我叔丈却仍在上访。他又到北京来过两次还是三次,我记不清了。让我震惊的是,最后一次他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十多天的时间,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嗓子都累哑了。看着我叔丈人缩着眼睛、瘦小枯干的样子,我想象不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支撑下,才完成了这种超人般的举动?
       他骑的是一辆坤车,“二六”的。车子很破了,闸都没有。遇到下坡的时候,必须用脚拖地才不至于使自行车毫无节制地越跑越快——最后像箭一样的射下去。
       他把一只脚抬起来,让我看——
       我看到他厚厚的鞋底儿已经磨透了,裸露着黑色的脚掌。
       他又把另一只脚抬起来让我看——
       也是……
       我叔丈人豁着牙齿,像个顽皮的孩子,对我们笑了笑。
       当时妻子就哭了。我觉得鼻子一酸,也差点落下泪来。
       原来,县里对那些上访老户控制得越来越严。用我叔丈人的话说,到处都有“特务”盯着。他告诉我们,有好几回他都要上火车了,牛成他们追上来之后又把他拉回去了。
       我叔丈人沙哑着嗓音,解气地说,这回我叫你们抓!
       可来了又怎么样?我想,也无非是让牛成他们多跑一趟北京。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果然,两天后牛成又追到了北京。因为我叔丈人属于多次上访,信访局打下去的电话可能有些严厉,这一次,在“接访”的力度上有些加大,县信访办的副主任亲自出马,同时还跟着县公安局的一个科长。牛成告诉我,要不是因为忙,郑村长这次也得亲自出马。
       像往次一样,我叔丈人还是赖着不走。县公安局那个科长是个刀条子脸,不苟言笑,而且始终戴着墨镜,看上去有些阴毒,他一句话没说,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叔丈人塞到车里去了。妻子有些看不过眼,问他这是干啥?科长冷笑一下,说,大姐理解万岁吧。然后,他一脚油门儿,绝尘而去。妻子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跺脚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此后,我再没见过我叔丈人。
       几个月之后,倒是我妻子回过一次老家。那时候,我叔丈人已经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一点东西吃不下了。遇年媳妇和她的两个闺女只能用羹匙不断地喂他一点点牛奶。据说,他是在两个月之前得的病,开始就是嗓子疼,说话沙哑,遇年媳妇以为他整天上访,话说得太多,或者是上火了,感冒了——给他买了各式各样的药,吃了也不见好。最后到市医院一诊断,才知道是喉癌,淋巴上有了肿块,而且已经扩散,晚期了。回到家里之后,他便开始咳血,憋气,状况一天不如一天。许多亲戚去探望他,他只是缩着眼睛,嘴唇一张一合,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嗓子却嘶哑得几乎失声,啥话都说不出来了。妻子回来之后告诉我,她说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让我说,老叔还不如快把那口气咽下去呢。
       不久,她的话就成了事实。
       2006年11月某日,我叔丈人咽下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与世长辞了。
       终年七十一岁。
       我和妻子又一次回到了老家,回到了那块与我们血脉相连的土地。
       老家,一个母亲般字眼。她本该是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地方,我的生命,我的童年,我充满梦幻般的心灵历史就是从那里开始的。遗憾的是,这些年我远在他乡,被她紧紧连在一起的却不是亲情,不是眷恋……而是惊恐,是伤痛,是一堆没完没了的麻烦……为此,我妻子曾不止一次地哀叹过,一根肠子八下挂,到啥时候是个头啊。
       就在我和妻子动身之前,我二姐夫打来电话,问我们回不回老家,他说有个事想让我找找郑汉玉。前不久,我一个远房表侄在县城里买猪肉时,和几个小流氓打架,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他住在同仁医院里,我去看他时,说起话来他告诉我,村委会换届了,于老邪当上了村长。于老邪是谁,我没问,也懒得去问。我只打听了一下郑汉玉的情况,听说他升了,已经是副镇长了。我问我二姐夫,找郑汉玉什么事。他说小二的事,我问小二什么事?他在电话里吞吞吐吐,说反正我要回去,到了家再跟我细说。一路上,我二姐夫的话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挂着……坦率地说,作为一种悬念,我永远都不想知道它的答案!
       这一次,还是煤矿的朋友给我派的车。从镇上通往村子的路早已修好,只是有些狭窄——在晚秋的阳光下,像一条黑色的蚯蚓蜿蜒而去……就在路的那一端,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声,正在等待着我们……
       责任编辑:张竞毅
       【作者简介】荆永鸣,男,1958年生,内蒙古赤峰人。其作品短篇小说《外地人》荣获《北京文学》、《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北京候鸟》荣获人民文学奖;《大声呼吸》荣获《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