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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美女作家谈恋家
作者:桢 理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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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旗帜数字公司的老总曹立志变酷了。
       具体说来,有两个方面的表现。一个是说话少了,另一个,是盯着墙壁发呆的时间多了。
       就拿开会来说吧。过去,曹立志只要开口,总会有个引子,说“刚才某某的发言很全面,很精彩。最后,我来补充一句”。
       那个“我来补充一句”,并不是真的只有一句,是跟所有单位的一把手一样,在别人发言的后面,登上一个人广阔的表演舞台前,表示自谦的客套。曹立志也不例外。他自谦完了,就会层层剥笋似的,把“一句”分解成四个大点,每个大点里面,暗藏有三个小点,每个小点里面,又附着了ABCD若干注释,等等。总之,没有一两个小时,曹立志总经理绝不闭上他的金口。所以,旗帜数字公司的员工们,只要一听到“我来补充一句”,就晓得,真正的幕布,刚刚拉开了。
       最近却有点奇怪。每次,助理小高抛砖引玉地,引出总经理那个“我来补充一句”后,曹立志真的就只说一句。曹立志在这唯一的一句后面,突然宣布说,散会了,搞得大家都有点被紧急刹车的感觉。尤其是刚刚起身去泡了杯浓茶,准备洗耳恭听的小高,更是诧异地瞪圆了眼睛。与会者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表情都有点讪讪的,会议室内一时密封鸦静。
       曹立志于是站了起来,再次说了声“散会”,就一个人硬着腰杆,仰着下颌,走了出去,大家才晓得,是真的散会了。现场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半黄不黄的段子,有点过三八妇女节的感觉。
       曹立志在会上只说一句后,签字,打电话,沟通检查时,也开始惜字如金,一语中的。他省下过去耗费口水的时间,一个人盯着办公室墙上的洒金碎花壁纸,久久发呆,像在研究人家的设计灵感,是来自伊斯兰的教廷,还是吠陀经的神秘仪式。
       助理小高也开始盯着办公室的壁纸发呆了。
       他发呆的原因,是不晓得自己的上司,为什么要发呆。
       小高的猜测充满了科技含量,大多跟中国的数字市场走向有关。小伙子压根儿想不到,曹立志想的,并不是工作上的问题。男人每天盯着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壁纸,不断问自己,我是谁?她是谁?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跟那些最伟大的哲学家思考的是同样的问题。
       这样,曹立志也就把自己搞得跟哲学家一样,越来越弄不清楚自己,弄不清楚别人,还有一整个的世界了。
       男人思考中的那个她,是他的女朋友,本来叫乔紫檀,现在叫紫檀,是一个作家。
       女作家开始干这行时,中国正流行小资,女人便曾经用过笔名,叫“酱紫”。后来没几天,小资过气了,布波当道起来,女作家又从“酱紫”变成了“紫檀”,一是有布波崇尚自然的意思在里面,二是干脆用自己的本名,免得再改,以不变应万变。女人采用“紫檀”的笔名后,就真的没有变动过了。
       那个紫檀,出生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前期,对于体坛或舞坛来说,可能算是个姑婆级的人物了,对于文坛,却是股新鲜得不得了的血液。说实话,文坛的确是个老姑娘玩的地方。紫檀一进入文坛后,就开始有勇气把胸前的衣服扯烂一块,隐约露点乳头,去参加这个那个学术研究讨论会了;也开始有胆量在接受一切采访时,说“我站在宇宙的边缘,并不关注世界的中心”;别人批评她缺乏人文精神,女人还勇敢地破口大骂,说,我操,紫檀未必就不是一条命,我只写自己,难道就不是一种人文精神。
       紫檀跟曹立志小时候从书上认识的,那种戴着袖套围腰去领奖,或者站在自家的阳台上,一边浇着兰花,一边皱着眉头,思考第三次世界大战何时打响的女作家,完全是两个调调。
       二
       在紫檀白天黑夜都垂着窗帘的客厅里,曹立志每次到来,都要迫不及待地做一些荷尔蒙正常的男人都想做的事情。曹立志做完后,就等于是上餐馆吃了一大桌燕鲍翅,或者到商场拿了好几件versace(范思哲)似的,接下来就只有一个事情了。那便是买单。
       这个买单,跟金钱没有任何关系,曹立志只要贡献恭顺的耳朵,专注的眼神,就可以了。
       女作家紫檀跟大多数女人一样,信奉恋爱是谈出来的。不过她的这个谈,不是像那些不搞创作的女人那样,千万次地追问男人,你爱不爱我。人家紫檀根本不理睬这个小女人的经典问题。女人只是把语言当了手术刀,执意要解剖出自己和曹立志身体里面的,另外一个自己和曹立志。
       当然,曹立志第一次听说身体里面,还有另外一个自己时,也吓得把烟头掉到了地上,后来才晓得了,人家紫檀只是在打比方。紫檀说,写小说就是打比方。我是一个“比方工作者”嘛。
       这个“比方工作者”对他们的解剖,都建立在人类智慧的基础上。洗耳恭听的曹立志,坐在床上,坐在沙发上,或者坐在餐桌边,一边听,一边暗地里,用指头计算后,发现有很多外国老头在里面,靠说一些著名的句子来帮忙。都是些半死,或者彻底死了的老头子。曹立志依稀记得,有个叫弗洛伊德,还有个叫博尔赫斯。另外的名字,就更拗口了,打死个人,也记不准确。
       开始的时候,曹立志觉得特别新奇。他过去认识的所有女人,包括他的母亲,都不跟他说什么外国老头。中国老头都不提起。她们一见到他,就说,曹立志,最近又发财了吧。紫檀却不,完全不提发财的事。曹立志就感觉到了骄傲。像一个人埋头经年,终于挖到了深埋地下的金矿一样。又像一个人醍醐灌顶,人生有了新的里程碑。
       曹立志带着这个金矿和里程碑,每每离开女朋友的房子时,城市早已是夜色阑珊。曹立志在这个阑珊之中,发现空气很清新,心情便好得像打了氢气的气球。这种感觉让男人开车的时候,总是一不小心,就被交警扣了分。
       曹立志被扣分的时候,依然两个嘴角上翘,搞得交警不得不有点怀疑他的来头,开罚单的时候,心里都很不安生。
       曹立志被扣了几次分后,终于有意见了。那个紫檀的解剖,被她自己推翻得太快了。比如说,前一天,女人还把曹立志分析成有俄狄浦斯情结的男人,不到二十四个小时,曹立志在紫檀嘴里,又成了一个洛丽塔症患者。两个截然相反的结论,紫檀都是靠了那些半死或者死去的老头得出的。每个都铁板钉钉,放在那里,论点论据,严丝合缝,曹立志想要翻案,都不可能。这样,做男朋友的在不到半年的日子里,就被对方贴上过实用主义者,未来主义者,虚无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焦虑症,强迫症患者,甚至雌雄同体人的标签,等等。见了多少次面,就有多少个曹立志。在这个过程中,紫檀同样见缝插针地,把脆弱,强悍,天真,老道等等一切形容女人,却意思完全相悖的词语,非常合情合理地安排在了自己的身上。甚至连她的成长经历,有时候伴着她的泪水,以及合理列举的细节听来,她的确是世界上少有的,命运多舛的女人。但在另一天,在紫檀笑破肚皮的幽默讲述中,曹立志又不得不发现,女朋友其实是个被生活宠坏了的女人。
       男人有了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觉,走出女朋友房子的时候,仍然是重蹈覆辙地,不小心被交警扣了分。扣分的时候,一贯致力于修炼雅皮风格的曹立志,却失了涵养,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在背后骂交警说,龟儿子。
       那是他做农民子弟时候的口头禅,多年不用,骂起来还有点生涩。
       其实曹立志小的时候口才就不错,属于吹牛不打草稿,又总是选错说话时间的那种。这能力是把双刃剑,一方面被别人夸奖为活泼聪明,另一方面,也常常被老师批评为“破坏课堂纪律”。
       曹立志便学了《三味书屋》里,立志要“早”的鲁迅先生,把“沉默是金”同样刻在了课桌的右角,决心管住自己的嘴巴,像那个时候全国男人的统一偶像高仓健那样,不分寒暑,竖起衣服领子,不到紧急关头,绝不打开金口。
       但是,曹立志如此美好的心愿,却被老师深深打击了。那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根本不体谅男孩子的苦心,还说他“用小刀破坏国家财产”,罚他站了一天的墙角。曹立志站墙角的时候,彻底破罐子破摔了。他趁辛勤的园丁转身板书的当儿,再次拉了旁边的同学下水,跟他们一起,用窃窃私语,继续破坏课堂纪律。
       
       这一泻万丈的口才,推着男人走了这么多年,走成了旗帜数字公司的老总,现在却被紫檀拦腰折断了。曹立志很不适应。
       不适应的曹立志,把自己的嘴送了过去,企图盖住女朋友滔滔不绝的嘴,腐蚀她,融化她。紫檀却眼明手快,四两拨千斤一般,拨开了他,说,我还没讲完呢,你休想打岔。
       曹立志脸红了红,发现“美男计”在这个时候,对女朋友基本是没有用的。
       男人讪讪地,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重新坐直了自己,开始冒出个念头,想单枪匹马,不靠那些外国老头帮忙,寻找出女朋友说话的漏洞,反驳她。让她也贡献出恭顺的耳朵,专注的眼神。
       事实证明,男人是撞到枪口上了。反驳她,比倾听她要糟糕一万倍。
       那个紫檀的生计和特长,就是博览群书,然后把它们记住,把它们糅在一起,化在一起,把它们曲里拐弯地,变成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或者写出来卖钱,所以两个人要是用嘴巴和思想交锋,就好像是兔子跟乌龟赛跑。
       曹立志多次挣扎失败后,有一天终于避开语言的地皮,一个人点上烟,踱到落地窗边,看着外面的城市,自言自语道,我操,只有傻×,才会去跟女作家辩论。
       很久以后男人才发现,自己和女朋友的对话,并不是无聊的嗑瓜子,嗑了也就嗑了,不嗑也能过了。也不是人家刻意要搞晕菜他,或者有解剖的癖好。曹立志说过的每一句话,即使在床上,呢喃梦呓似的话,或者在对方闲闲垂着眼皮,站在世界边缘没注意的话,都像毛主席语录一样珍贵,字字珠玑地,出现在了紫檀的小说里。女作家只戴了一边耳环的两只耳朵,比警犬还专业些。当然,紫檀自己说的话,更是事无巨细地,在书中摆了出来。
       一贯教育自己要宽容的曹立志,膝盖上摊了女朋友的作品,看到封面上那个留有余香的名字,不得不怜惜地想,紫檀绝不是故意的,就像整容医师每年换个鼻子,安利营销人员把饭里的沙子也留着补钙一样,紫檀把他的话,她自己的话,向全世界曝光,也是这世上职业病中,最无可厚非的一种。
       不责怪,曹立志却在白纸黑字复习自己的讲话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话像自己说的,又不像自己说的,它们变成小说的一部分后,都有点惨淡淡,怪兮兮的。虽然紫檀点明了,不是曹立志说的,是人家小说的男主人公说的。
       不过,经过仔细完整的反思,男人终于发现,自己除了骂过布什,分析点男人女人,没事时悟些人生哲理跟周国平叫板,倒也没有什么大不当的言论,这才慢慢地,放下了心来。
       放下了,曹立志却中气不足似的,有点懒得开口了。
       三
       男人和女人的第一次邂逅,同样被写进了女作家的书里。
       曹立志每每读到这个章节,都忍不住要起身去打一个电话,约女朋友吃饭。约的时候还压低嗓门,在电话里说,地点随便你选,人随便你宰。他这样说了,紫檀就会在那头笑得像砸了个玻璃杯似的,砸完,又恶狠狠地说,好,你就等着大出血吧。实际上,曹立志就是在等这个玻璃杯,这个恶狠狠,他晓得这两个东西一出来,说明紫檀就真的很快乐了。当天的下文怎么样,却并不重要了。
       男人是用他最便捷的方式,来化解自己的内疚。他心中的那一天,和紫檀书中的那一天,完全是两码事。
       女作家用了无比优雅的语言,叙述在相识之初,同为作家的女主角,迫于出版社以友谊为面目的合作要求,正坐在新华书店的大堂,签名售书。小说中的女作家,跟现实中的女作家一样,是没有人气,孤芳自赏的那种,所以,女主角坐在桌子后面,等待着根本不存在的拥趸的寂寞,让她有了一种绝世独立的光华。这光华让玉树临风的男主角怦然心动,不由得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竟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主动走向女作家,开始了浪漫的追求。
       当然,紫檀在叙述这些的时候,还运用了中国文坛很流行的氛围描写,细节刻画之类的,让作者和读者,都不得不相信,男女主角见面的那一瞬间,早就刻在了三生石上。
       人物原型的曹立志,每每读到这些,却没有共鸣,只有内疚。
       那一天的天气,是灰头土脸的。曹立志眼里的紫檀,也是灰头土脸的。
       偶然路过的曹立志,很惊讶地看见,巨大的“女作家紫檀签名售书”的横幅下,女人讪讪的坐在桌前,或者,是尴尬地坐在门可罗雀的桌前。头上的横幅,一个字就顶了紫檀整个身体的面积,让她看起来,应了鲁迅先生著名的那句:要榨出身体里的一个“小”来。不仅小,还极其不平衡。曹立志第一次看到紫檀的时候,有一种要把头歪着去看她的冲动。远远分析了一分钟,男人才搞明白了,这种冲动,完全是女作家把耳环,戒指,手镯,甚至头发,都堆到身体左边的缘故。不仅只堆一边,还堆了很多。马虎数数,乱七八糟的戒指有五六个,手镯就更多了,完全堆成了手筒。
       曹立志就对身边的小高说,人家都说现在的女作家日怪,还真的日怪。小高便应着他的意思,汉奸一样地笑了起来。十米远的紫檀当然听不到,仍然在笑声中,很无辜,很安静地等着读者。安静到伶仃的样子。男人见了,就突然有点反感小高的笑声了。
       那个曹立志,跟他的名字一样,从小在农民父亲的教育下,喜欢立志。上小学以前,曹立志跟他的伙伴们,在田间地头多次宣称,自己长大了,要当毛主席;后来上了小学,才明白世界上只有一个毛主席,而且他老人家,已经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了。曹立志就马上改变方向,跟他体重不足二十公斤的女同桌一样,发誓长大了,要去扛枪,向英雄们学习;等到真的有力气扣动扳机了,曹立志又不想扛枪了,他跟在全国人民后头,扯了几个身边人,星星之火似的,庄严地成立了文学小组,每晚躲过中学老师的查铺,打着手电,在被窝里排了些以“啊”结尾的短句。当然,曹立志最后,并没有投身到文学事业中,他一跨进大学的校门,全球的年轻人都只有一个偶像了,那就是比尔·盖茨。人家曹立志,也不能太跟全球唱反调了。
       曹立志经过艰辛的努力,在而立之后,成了一家拥有五十名员工的IT公司老总,但是曹立志因为过去那个被窝里的经历,一旦见到写作的人,内心最深处,还是有种见到组织的感觉。这样就可以理解了,曹立志虽然信口说了“日怪”,为什么对助理汉奸似的笑声,还是有点不舒服了。
       不舒服的曹立志,说不出自己的不舒服,就拉了脸,命令小高说,去,买五十本她的书,拿去找她签名。小高听了,就“OK”一声,燕子样,带着重新产生的汉奸一样的笑声,冲进了新华书店的深处。
       曹立志总经理听了,见了,就更不舒服了。越不舒服,却越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其实,做助理的也很无辜。他的这个总经理,虽然在公司的时候,很总经理的样子,可是有好几次到外地出差,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曹立志就会心血来潮,很绅士,却很执著地,邀请那些空姐,尼姑,或者女演员什么的,一切有点神秘色彩的女人,跟他合影。合了,回来就关上办公室的门,跟小高两个细细翻看。看完,还要挑出几张,拿给非本公司的,私交最好的几个哥们儿传阅。传阅的时候,男人们不都是这种汉奸似的笑声吗?二十出头的小高,也就是那会儿学会这样笑的呀。
       能够不像所谓的蓝领们那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非要去发表点评论,已经算是很高雅了,所以,小伙子压根儿想不到,自己的总经理,已经很不舒服了。
       小高豪气干云地,把两摞书放在女作家面前时,并没有引起对方一点点好感。紫檀挑起眉毛,冷冷问道,为什么买那么多?小高就一指几米远的曹立志说,是我们老总买的。曹立志一听,就走了过来。
       女作家又问他,为什么买这么多?曹立志就说,买来发给员工,人手一本。女作家就冷冷笑了,说,我昨天还在笑别人的书,成了党建教材。今天却发现自己的书,竟沦为了劳保用品。曹立志就笑了起来,紫檀老师,您很幽默。紫檀就说,我不是幽默。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发下去,也等于是发了一本卫生纸。曹立志就说,紫檀老师,怎么可能是卫生纸呢,做卫生纸也太硬了呀。女作家这个时候就振振有词地告诉男人,她之所以这样说,的确不是想搞幽默。紫檀认为,她的书,不是一般人能够看懂的。按照她的预测,要五十年后的中国人,才能基本看懂,也就是说,要对方的孙子才能看懂。如果不能看懂,紫檀说,它的价值,不就跟卫生纸一样吗?
       
       说孙子才能看懂她的书,对于紫檀来说,不是第一次。对于文坛来说,她也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大家都见惯不惊了,曹立志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年,男人致力于那个比尔·盖茨的理想,完全不晓得他的那个“组织”内部,已经有了很多新的气象。比如,无数的年轻作家宣称,要孙子才能看懂自己的书,就是新气象之一。紫檀说出这些来,也不过是随随大流,像随地吐痰那样方便。何况,曹立志那个IT公司的女人,从二十五到四十五岁,一律戒骄戒躁,天天向上,让人想破头,也指证不出正式的缺点。所以曹立志总经理一听紫檀这样说话,就感觉太新奇了,像头次听说水变油的人那样。尤其是,这样一个长着莽撞的国字脸,又莽撞地,把自己穿得重心如此不平衡,发言也勇敢到莽撞程度的,三十出头的女人,竟然有一双婴儿一样的,淡蓝色的眼睛。
       那眼睛像窝在稻草堆里的蓝宝石,跟她的外表,言行,身份,年龄,都是一种很奇怪的混搭。
       曹立志盯着这混搭,沉吟了一分钟,太阳就突然出来了。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在大家身上,很公平,也很贴心。曹立志就笑了起来,说,紫檀老师,我们公司都是些活到老,学到老的人。我们别的没有,愚公移山的精神,还是有的。要是我们一辈子都看不懂您的书,我们的儿子也会继续看,儿子们看不懂,还有孙子。就像人家写的,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总有一天,会有人看懂您的书的。曹立志说完,就很诚恳地,奉上了自己精致的名片。紫檀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的眼睛,又奇怪地抽动了一下鼻子,竟然也忍俊不住,说,还有这样贫的人。
       助理站在旁边,发现他们的总经理,今天完全搞忘记了,叫他拿出数码相机。他根本没有跟女作家合影的念头。
       四
       紫檀跟曹立志好上了的过程,跟天下男人女人的故事一样,万变不离其宗。这个宗,无非跟一点荷尔蒙,一杯咖啡,一桌饭菜之类的有关,不必赘述。而这个变,即使是两个人之间,也保守了秘密。
       曹立志永远不会告诉紫檀,那个新奇的混搭,那个混搭中,最抢眼的婴儿一样的淡蓝眼睛,所起的挑大梁的作用。
       紫檀也不会告诉曹立志,她在接受他之前,她的鼻子,已经提前接受了他。
       那天,在新华书店那天,女作家冷冷乜斜着这个偶然降临的男人时,曹立志的身上,却有一种气息,在两个人对话的间隙,排山倒海地,侵袭了过来。
       这气息像千手观音,一下子就抓住了紫檀。几百只手抚摸着她,几百只手揉搓着她,剩下的几百只手,却抱着捧着她,生怕她磕掉一块瓷似的。
       这是紫檀平生嗅到的,唯一的,千手观音般的气息。
       闻气息,识男人,是紫檀的秘密。
       因为这个秘密太不能用那些耍枪弄棒的人类智慧来解释,女作家就很自觉地保了密,即使在小说中,也没有透露半点。紫檀晓得,那些比自己年龄更大的女人,宣称自己按照血统和心灵来选择男人,而那些比她更小的女人,却怂恿她参照男人的钱包来决定。没有一个人像紫檀一样,要用鼻子来判断男人,而且,只用鼻子来判断。
       这种奇怪的,女人自认为很幼稚的能力,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小时候,女作家的鼻子也很迟钝,几乎连洗澡和不洗澡的人,也分辨不出来;稍大一点,尽管她能区别各种不同的气息了,并且还可以把它们按照香、臭,或者很香、很臭等类型来划分,但她却能把这些类型视若无物,忽略不计。甚至有一段时间,为了学雷锋,做好事,她还跟小伙伴一起,专门在星期天上街,抓一些久不洗头的老头,来免费剃头。剃头时,为了体现对劳动人民的感情,未来的女作家竟刻意地,找了个瘌痢头来整理;后来,女作家成了女作家,就不行了。不要说瘌痢头,就是站在最健康,最干净的人丛中,女作家也能清晰分辨出每一种体味。这些复合的体味,时间一长,就有种要搞坏女人身体的倾向。紫檀从此不能在人丛中待上过长的时间。再后来,就更严重了,女作家连坐公共汽车,打的,买菜,或者到健身馆练瑜伽,跟别人隔了一米以上,心理学上铁板钉钉的安全距离,也时时感到,自己被人的气味侵略了。
       这种侵略会让紫檀一连几天,都伤风了似的,吃饭不香,睡觉不沉。
       为数不多的热心人,不晓得女人的暗疾,也曾经一年年地,多次给女作家介绍过不同的男人,紫檀都没有跟他们发展到吃饭,喝茶以上的缘分,连最平常的跳舞,都没有过。在她的鼻子下面,这些男人的气息,有的像猫爪,毛焦火辣地抓挠着你。有的像章鱼,死皮赖脸地缠绕着你。还有的像地雷,无比阴沉地,恐吓着你。各个不同的气息,逼得紫檀对男人越来越敬而远之。
       大家都私下传说,紫檀可能有异动的性取向。大家便收起了自己的热心,不再关心女作家的婚姻大事了。全世界都是哀伤注视的眼睛,深沉缄默的嘴唇。紫檀却在眼睛和嘴唇们的外面,在偶然的某天,突然遇到了千手观音般的气息。这气息一下子抓牢了她。
       紫檀三十岁的时候,发现了,自己是个女人。
       五
       在女作家布满了各式镜子的家里,曹立志经常感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那是他们闪电式地成为真正情侣,也就是有精神和肉体双重关系的人后。
       在不用各种知识,思想之类的武器来解剖彼此的间隙,男人和女人心急火燎地,脱光了自己,脱光对方,探索靠语言的解剖无法企及的一些东西。这种探索其实更像是单方面的。全裸的曹立志,每次躺在洁白的床单上面,仰面朝天,都惊讶地想,女人为什么要像最专业的警犬那样,用鼻子细细嗅遍他的全身。
       紫檀每次在曹立志的身上,都爬来爬去,嗅来嗅去,甚至连男人常常忘记换袜子的脚趾头,也不放过。
       开始的时候曹立志非常不适应。他本来以为,自己是个男人,是个所向披靡的雄性,女作家的举动却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块“蛋糕”。而且好像还是狗狗的“蛋糕”。“蛋糕”也曾经尝试要翻身起来,把女人也当作“蛋糕”,结果却不尽人意。我们晓得,一切的雌性动物,在某些关键的,非常的时刻,表现出来的勇气和力量,往往是雄性动物不能匹敌的。据说护犊的母狗,或者母狮,就常常创造出感天动地的生命奇迹。曹立志在一来二去的,用了暗劲的房帏较量中,终于相信了那些《动物世界》里的故事。当紫檀认定了他是一块“蛋糕”的时候,他根本就不要想自己不是一块“蛋糕”。
       几个月后,曹立志终于在床上铩羽缴械,安心做了紫檀的“蛋糕”。他静静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体会女人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嗅来嗅去的感觉时,想到对方无限接近于透明的,淡蓝色的婴儿眼睛,竟突然觉得,紫檀分明就是从自己子宫里,生出来的一个小人儿。
       其实曹立志根本没有子宫。
       这种错觉很强大,很奇特,一时让男人喉头发紧。他猛然坐起来,扯过大汗淋漓,忙碌在自己身上的紫檀,想狠狠吻她,却惊讶地看见,对方的婴儿眼睛里面,竟然跟他一样,全是泪水。
       男人和女人都感到了震撼,两个赤裸的身子,紧紧焊在了一起。他们很担忧,很害怕地发现,那一瞬间,彼此好像触及到了传说中的某种东西。
       这种东西让紫檀获得了某种豁免权。
       在接下来穿上人类的衣服,用人类的声音,来继承床上未完的探索时,性满足后的曹立志,突然充满了体贴地,把自己整个呈献了上去,让对方更加刁钻地解剖他。随便怎样解剖,他都愿意。男人还很忠诚地,试图跟在女作家解剖的后面,再次寻找着人生的里程碑。哪怕女人那些解剖,像总统竞选人那样自负,台独分子那样猖狂,男人也做纯情小猫状,洗耳恭听。
       对于女人口若悬河的当儿,要不断停下来,在镜子里,观察自己样子的怪癖,曹立志也同样宽容而理解。如果,这种宽容都实在不够用了,曹立志也会很小心地,提醒和安慰对方说,继续讲,继续分析,不要照了,没有哪个女人,比你更迷人。
       
       曹立志说的是肺腑之言,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女作家却将信将疑。
       那个紫檀,跟大多女作家一样,先是被生活搞了,才不得不去搞文学的。紫檀走上文学道路的最初原因,并不像她自己宣称的那么深刻。有时候她会对电视说,她是真理的探索者;还有时候她又会对报纸说,她是度自己,度别人,全是些流行的说法,有点真实,却也有点颠倒时空。八九岁的小女孩子开始看小说,逃不掉的,书里的世界比生活本身,更加迷人。
       紫檀天生一张大方脸,小时候总被伙伴们拉着手,围在圈子里,喊她“伟大的首都”。意思是说她的脸太广阔,太方正了。这个绰号像刀子一样,慢慢阉割了紫檀混迹于人群的兴趣,也后遗症一般,留给了她一样病,那就是不停地照镜子。没人时,大张旗鼓地照,有人时,偷偷地照。走在路上,照橱窗或者汽车的后视镜,没有这些,一个小水凼子,也能凑合。回家后,就照真正的各种各样的镜子。远照,近照,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倒也给女人带来不同的快乐,不同的烦恼。这样乐着一会,恼着一会的,一个小时,一个半天的,也就过去了。因为有了镜子的陪伴,孤独的女作家,倒也不孤独了。她生命的三分之一的时间,基本都是在镜子中度过的。但是,这无数的时间的堆砌,却并没有让女人弄明白,那个“伟大的首都”,究竟有多伟大。因为镜子里面的紫檀,从来都在变化,每时每刻,都因为各种主客观原因的变化,镜子里的她,也在变化。
       跟曹立志好上以后,紫檀就更想弄明白那个“伟大的首都”了。她卯着劲钻研,却并没有把这些渊源说出来,她越不说,男人就越弄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有人会这么爱看自己。看一万年,又能有多大的变化呢。那些个气色的一点改变,眼睛的一点肿胀,脸颊的一点点松弛,在领导着五十名员工,往比尔·盖茨的理想冲刺的男人眼里,简直是显微镜下面的细菌,不值一提。
       男人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很艺术地夸奖着女人。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知心姐姐,用科学的方式来帮助孩子,孩子却一无所知,仰着头往善良的圈套里面走。
       曹立志正暗自得意,没想到,紫檀听了他的话,虽然暂时停了那些解剖,停了解剖中间顿号似的照镜子,照电视机屏幕,或者照窗子门扇上的玻璃,却把脸凑到了男人的眼睛下面,摆了个很妩媚的POSE,在“知心姐姐”的瞳孔里面,继续端详着自己,说,真的吗,我真的很迷人吗?不许骗我哦。
       那个时候,立志宽容理解妇女的曹立志,也突然有点无奈了。他合上眼皮,关闭了自己的瞳孔镜子,一边发誓是真的,一边却遗憾地想,要是跟紫檀生个孩子,智商也不一定会超过一百。
       这个突兀冒出来的判断,让来自农村的总经理,心里有点梗梗的。
       六
       紫檀下一本爱情小说上市的时候,曹立志差点没一口气把自己噎死。
       女主人公非常直率地,在洁白的床单上面,称呼她的男人为“小蛋糕”。其实“蛋糕”的感觉,曹立志从来藏在心里。藏的原因是男人为了做情场的常胜将军,私下也偷看了一些时尚杂志。那些杂志要求男人对床上的感受,要永远保密,不能受女人“大鸣大放,不秋后算账”的引诱。杂志们说,管住了这道关口,才能做女人永远读不完的一本书。但是,这些专家研制出来的,科技含量很高的招数,面对着女作家紫檀,竟然不攻自破了。曹立志在床上,从来没有说过“蛋糕”这个词。曹立志甚至在生活中,都自觉停止了吃“蛋糕”,可是他站立在人类智慧基础上的女朋友,却有巫术一般,窥视了他的隐秘内心,一语中的地,在新的书中,称床上的男人为“蛋糕”,还加了个“小”字。
       事情仅仅如此,也就罢了。曹立志看完了全书,发现自己的体形和动作方式,都无一遗漏地出现在了紫檀的书里。出现也就罢了,现眼也自己扛着。可是女作家却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一天后,在接受电视台采访的时候,就公开地,主动地,掏心掏肺地向广大的读者承认,她的新书,实际上是取材于她和男朋友的真实情感经历。也就是说,这是一本自传小说,曹立志就是“小蛋糕”的原型。
       当天,曹立志那些传阅过小尼姑照片,后来又在男人得意的目光中,瞻仰了女作家真人的哥们儿,纷纷打来电话,嗲声嗲气地喊曹立志“小蛋糕”。曹立志生气地摔了听筒,第一时间关闭了座机和手机,甚至传真。男人把自己关了一个下午的禁闭,等到傍晚时分,公司空无一人了,他才试探着打开房门,溜出自己的办公室,跑进车库,冒着被交警再次扣分的危险,风驰电掣地,往家里驰去。
       死死盯着前方的曹立志觉得,自己哪里是回家,分明是在众目睽睽之中,做一个裸奔。
       没想到,女作家对于自己用文字发出的声音,用声音发出的声音,大义凛然,供认不讳。紫檀几乎是带着一种痛心的表情宣布,曹立志反应如此剧烈,证明他根本没有文学细胞,连文学爱好者都谈不上。过去那些被窝里面的经历,肯定是捏造的。女作家引用了DURAS(杜拉斯)的话,非常强硬地告诉曹立志,我不管写什么,我都是在写我自己。曹立志就说,你哪里是在写哟,你分明是埋伏在我枕头边上的……FID。
       这样形容以后,给男人带来了一些麻烦。紫檀张大她那个淡蓝的,婴儿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看了男人一分钟,然后说,曹立志,你觉得被我写,就是被我出卖了,是不是?曹立志说,当然是出卖。上一次,你把我俩旅游的照片,放在你写的一个散文旁边,我就想说这个话。你太不尊重我了。紫檀就冷冷问道,什么意思,你跟我扯在一起,感到很丢脸吗?你嫌弃我了,是不是?曹立志就说,暂时请你不要用出卖,嫌弃,这些极端的词。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们这些人,喜欢被别人看,我们这些人,永远不想被人家看。我要有隐私,懂吗?你应该尊重别人的隐私。紫檀就再次张了她的淡蓝眼睛,注视了曹立志一会儿,竟低下了声音,说,我懂了。你是“我们这些人”,我是“你们这些人”。你对于我来说,是“别人”。曹立志听了,知道她滑远了,一着急,想扳过她的肩膀,重新解释自己的意思。但他突然发现,其实是解释不通的。至少当时是解释不通的。曹立志便收了半途中的手,看着女人梗着的脖子说,看来,男人跟女人,的确很不一样。作家和普通人,更不一样。紫檀就突兀地,冷笑了一声,问,哪点不一样?是不是我不袒露隐私,就袒露思想。我是靠袒露来混饭吃的。跟袒露身体的婊子,本质是一样的。
       男人听她这样尖酸,不免也上了情绪。曹立志说,你不用说得那么难听,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我话里的精髓,你都没听到,你全听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女作家便“霍”地欺过身来,很犀利地说,无关紧要的东西,恰好暴露了你的真实内心。你要的是一个女神样的贵夫人,不是大家表面用“才女”来表扬,暗地里却借助她的文字来意淫她的女作家。我晓得,我们这些脸蛋还没有打褶子的女作家,自己以为是在搞文学,其实全世界都不动声色地,等着我们把自己一点点搞成个大众情人。你跟全世界是一伙的。曹立志一时语塞,你你……你,说得太低俗,太没有道理了。紫檀就说,这就是你们这个社会的道理。她强调了“你们”两个字。
       说完这句,两个人都突然之间,备感哀伤。只是哀伤的缘由,不尽相同。大家齐刷刷闭上了嘴,面对面,用目光交锋了一刻,像彼此看着一个怪物。紫檀的眼睛,永远婴儿似的淡蓝,即使在较量的时候,也一样。
       七
       自从这次争吵以后,紫檀的手机就关机了。曹立志很生气,明明知道对方关机了,还是在他的办公室,或者卧室里,摁着女人的手机号码,赌气似的,一遍遍拨打,每次拨到电脑的声音出现,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时,曹立志才恨恨地把话筒挂上。那个电脑声音的提示,其实是两遍的,第一遍是英语,第二遍是普通话。曹立志当然是要听完普通话才挂机,好像他拨打紫檀的电话,就是为了去听那个电脑声音似的。有时候,曹立志是挂断两分钟,就接着又拨的,还有时候,甚至一秒也不停歇,是连续不断拨打的。男人像那个跟风车干上了的西班牙人一样,跟电话和紫檀的号码干上了,两天下来,曹立志什么事情都没有干,好像一直都在拨打女人的手机,每次拨完,都要“啪嗒”一声挂上电话,骂声“我操”。这“啪嗒”和“我操”,搞得全公司都听见了,连最亲近的小高,拿了报销的发票,也不敢来敲门。
       
       曹立志第三天上班的时候,不再打电话了,他眼睛红红地,命令小高进来,给他去买两个话机,一个家里用,一个单位用。小高燕子似的飞走了,曹立志就穿上衣服,拿了钥匙,开着车,风驰电掣地,往紫檀的住处赶来。
       曹立志在紫檀的门口碰了壁,他几乎把紫檀的门铃按坏了,里面也没有一点动静。曹立志最后不得不把耳朵贴在门上,隔了防盗门,企图听出里面的一点声音。这个时候,有人就从后面,一把捉了曹立志的领子,把他提了个半吊起来,严厉地问,你想干什么!曹立志生气地扯开那个手,整了整自己的领子,才对穿着管理员制服的男人说,找人。男人就说,找人,你是谁,把身份证拿出来。曹立志就说,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看我的身份证,有没有搞错?男人就说,不给我看,可以,麻烦你跟我去一趟办公室。曹立志就说,凭什么?男人就说,凭你鬼鬼崇崇的样子。曹立志就生气地说,不是鬼鬼崇崇,是鬼鬼祟祟。男人就说,好吧,就算你是鬼鬼祟祟,也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两个人正闹着,对面的邻居就“吱呀”开了门,看了曹立志半天,就对管理员说,不用查了,这个,好像的确是对面的男朋友。管理员就问,你怎么晓得呢?邻居就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从猫眼里面看见的。
       这天曹立志确认了一个事实,紫檀已经暂时离开这座城市,不知所踪了。她离开之前,曾经到小区的保安部,把家里GPS防盗系统的号码,设在了管理员的手机上,说自己要很久才会回来,要人家多关照她的房子。管理员问她要多久回来,女人就说,老天爷才知道。这样的话被复述出来后,旁边的保安们都充满了怜悯地,看着曹立志。男人很尴尬地躲开目光,慢慢从地面,移到墙上,然后透过窗户,很深地看了眼紫檀家的窗口。那个提他领子的管理员就善解人意地安慰他说,不要介意,我老婆最近看言情剧看多了,也是说她两句,就跑回娘家几天。曹立志就干笑两声,说,无组织,无纪律,太不像话了。也不晓得是说对方的老婆,还是在说紫檀。曹立志说完,就很奇怪地,用了那些武侠片中,很沧桑的抱拳方式,跟大家蜻蜓点水地告了别。曹立志是生平第一次,自发功似的,用了这个方式。用完,男人快速地倒了车,逃也似的,离开了紫檀居住的小区。
       实际上,作为自由作家的紫檀,离家出走是家常便饭。在之前的日子里,紫檀也三不知背了手提电脑,到凤凰,丽江,敦煌,西藏等地方,一住一个月,按照紫檀的说法,这是飘一族,或者行走一族,按照曹立志私下的理解,是女人在写作上便秘了,非得到大自然中呼吸点新鲜空气,才能疏通。
       可是以前便秘的时候,女人会跟男人讲好,还会接受男人为她准备的一些压缩干粮,瑞士军刀什么的,也会睁着淡蓝色的眼睛,突然很安静,很乖地,把语言的地皮,让给曹立志,听完他的防狼秘笈讲座。曹立志倒不担心那个“伟大的首都”会惹祸,曹立志担心的,是那些一边倒的耳环,手镯之类的,非要丁丁当当,招呼人家来惹祸。
       这回,两个人第一次伤肝动肺地吵了架,紫檀第一次不辞而别,曹立志没来得及利用防狼讲座释放自己的智慧,曹立志也就像一个便秘的人那样,感觉到了一种堵塞的郁闷和悲伤。
       一切不出男人所料,接下来的时间,紫檀继续关了手机。男人在第八天的时候,决定不再拨打手机了,也不发没有反馈的E-MAIL了,他叫来钟点工,换了床单,把积存下来的脏衣服,都送到了干洗店。他还到理发店,理了个干净利落的平头,甚至还一个人,去两个人常去的“模仿挤眼”酒吧,喝了一点紫檀爱喝的卡布其诺,过去他冷嘲热讽为“小白脸”的,一种加了奶油和柠檬丝的花式咖啡。
       做完这些后,曹立志翻出文件柜里被耽误的一些小额合同,决定做一个勤劳的中国男人,等待着女朋友的归来。按照过去的规律,铁板钉钉的规律,紫檀不出一个月,就会回来。因为她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眨巴着淡蓝色的眼睛说,曹立志同志,如果哪一天,我过了一个月没有回来,要么就是我壮志未酬身先死了,要么就是我移情别恋了。
       一个月,是两个人之间,像“长江长江,我是黄河”之类的暗号。
       不过,曹立志在很安静,很平和地等待着那个日子的到来之时,也会偶尔签错一些字,说错一些话。总经理出现口误和笔误的时候,最倒霉的就是小高了。曹立志每次都把这些失误,归咎于小高用的古龙水不地道,或者小高说的话太多了。搞得小高那一阵也有点做脸色给曹立志看的意思,甚至曹立志催他早点来公司,小高还说,如果你还嫌不早,那你就学周扒皮,来个半夜鸡叫吧。两个人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因为那些合影,或者买五十本书,最终又帮着把五十本书藏进了地窖之类的,超越工作的合作,生出了一些兄弟情谊。小高不体谅曹立志,曹立志也实在没有办法。
       男人益发显得沉默,一直抽“万宝路”的他,有一天竟换了雪茄。小高见了桌上的雪茄盒子,开玩笑说,哟,曹总,鸟枪换炮了。说完,才发觉自己这一阵,的确有点不心疼总经理了。
       八
       曹立志生日那天,正好是紫檀离开城市的一个月零五天。女人第一次,真的超过了一个月,还没有回来。这五天里,曹立志开着车,再次去了紫檀那个小区,再次接受了大家默哀似的目光,也再次反复拨打了紫檀的手机,发了E-MAIL给紫檀。手机那头还是关机,E-MAIL当然毫无动静。曹立志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人家移情别恋了,还是紫檀真的遇上了事情。曹立志失眠了好几天,也用铅笔在纸上画了表格,画了箭头,反复推论后,认为关机预示着,紫檀并没有生命危险。
       这样的推论令曹立志开始有点恨上了紫檀。恨上了紫檀,也就恨上了整个世界。曹立志走进公司的时候,都是秋风黑脸的。
       这个时候,小高却推门进来了,说大家要给曹立志开个生日PARTY。曹立志说,肯定是你捣鼓的,不用来这些小儿科的东西,我烦着呢,最好谁都不要理我。小高就委屈地说,这个事情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其实全公司都看出来了,最近你遇到事了。大家撺掇着要搞生日会,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公司。你的情绪,很影响公司的士气和前途。曹立志就说,我把我的情绪今天就地处决,过生日,还是免了吧,我自从十岁以后,就没有过过生日了,真要过,我还手脚都没处放呢。两个人正吵着,财务经理却领着几个女孩子来送生日礼物了。那个曹立志,就马上温和了下来,收了生日礼物,不知不觉间,竟然全盘答应了生日PARTY的要求。曹立志一直要求自己对待员工,要不像对待员工,要像对待合作者。只有对小高有点抖狠,但小高是公司拿红包最多的人。
       实际上,那个生日PARTY被人家小高组织得还真不赖。旗帜公司的五十名员工包了一个小歌厅,又吃又喝,又唱又跳,在主持人小高的能言善辩下,曹立志还当众一口气喝了半瓶长城干红,还被小高把腿跟财务室的出纳,那个跟小伙子们关系最好的同事,绑在一起,参加了接力比赛。
       跟群众打成一片的曹立志,那个夜晚终于忘记了任性的紫檀,发出了好几次畅快的笑声。喝酒以后的他,有种微醺的感觉,这感觉让他既麻木,又敏感。
       麻木的他,几乎看不清所有人的面目,却在这看不清的后面,很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右腿跟他左腿绑在一起的小姑娘,隔了彼此的两层裤子,肌肤浑圆细腻。
       说实话,曹立志的小弟弟,不合时宜地,在不该抬头的地方,偷偷抬了点头。曹立志只好跑进洗手间,借着撒尿,打压下了它的威风。
       这样以后,曹立志每次经过财务室的落地玻璃前,都要注视一下那个跟他腿绑在一起的小出纳,也记住了她的名字叫孔缦儿。曹立志在落地玻璃的外面,注视了孔缦儿好几十次以后,惊讶地发现,孔缦儿一直在用一支很细很细的财务笔,往很窄很窄的表格里面,很慢很慢地,填着很小很小的数字。
       
       好像孔缦儿从来不知道“与时俱进”,不知道“蒸蒸日上”之类,报刊电视上出现频率很高,一出现就让人心慌的词语。孔缦儿什么都不知道。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好像就是用很细很细的笔,往很窄很窄的表格里,很慢很慢地填很小很小的数字。孔缦儿填这些数字的时候,仿佛她在做着人类最伟大的工作。
       曹立志一下就有点冲动了,他感到,这个女孩子让他发现了,生活其实可以很简单的。可以不要解剖,不要争论,还不要负气。可以很简单很简单的。
       曹立志于是瞅了个没人的机会,走进财务室,对一个人在那里填着数字的孔缦儿说,下班后,我请你看电影。孔缦儿就抬起头来,慢慢地,静静地回答说,好。孔缦儿没有丝毫的惊慌和意外,仿佛她等了很久了,也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
       那是紫檀离开这座城市,杳无音讯两个月的时候。
       九
       紫檀在失踪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突然背着个大背包,汗流浃背地莽撞闯进了曹立志的办公室。曹立志看着女人喜笑颜开的脸,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在此以前,男人在那个平静的,细细的,柔柔的孔缦儿的陪伴下,已经看了这座城市近期上映的一切电影,也品尝了这座城市近期推出的一切美食。在看了电影和品尝了美食以后,曹立志还在一个星期天,邀请孔缦儿去了郊外的温泉游泳。在耐心纠正着孔缦儿游泳姿势的当儿,男人也再次羞愧地,在水里用手,悄悄打压了他不听话的小弟弟。
       这些事情让曹立志几乎有点忘记了紫檀,除非是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对紫檀那个不负责任的不辞而别的仇恨,才会涌上心头。而他在孔缦儿身边,进一步体会“简单的生活就是美”的真理时,他反而会原谅紫檀。
       跟孔缦儿相处不久,曹立志就做了一个梦,梦见跟孔缦儿一起,坐疯狂过山车。那个孔缦儿很奇怪,跨上过山车的瞬间,竟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一下把自己的安全带剪了,然后,就把剪刀和安全带,很优雅地呈抛物线地扔向了地面。地面上人头济济,是观看疯狂过山车的观众。孔缦儿不要安全带,只把手放在系了安全带的曹立志的手里。男人刚要开口问孔缦儿,为什么要把安全带剪掉,过山车就疯狂地启动了,速度越来越快,曹立志吞回自己的话,尖叫了一声,死死搂住了孔缦儿。在此后极速的行程中,紧紧搂着孔缦儿的曹立志,不断地尖叫着,孔缦儿却一声也没有尖叫,一直微笑着,注视着前方,犹如当初在财务室,接受曹立志第一次邀约时的平静。
       曹立志很久都想不通这个梦,生活中他和孔缦儿,还只是攀到恋爱关系的边缘而已,也没有真正坐过过山车。倒是很久以前,跟紫檀一起坐过。紫檀坐过山车的时候,没有带明晃晃的剪刀来剪安全带。紫檀生怕老天爷剪掉他俩的安全带似的,反复检查着曹立志的安全带,然后又检查了自己的安全带。当过山车启动后,紫檀尖叫了一声,把头猛地伏在了曹立志的胸前。在此后的行程中,紫檀不断尖叫着,根本不敢看前方。曹立志却非常平静,微笑着注视着前方,那一刻,他终于找回了刚刚在下面,因为辩论败北,而暂时丧失的做男人的感觉。
       现在,那个不断尖叫的紫檀,莽撞地闯了进来,吓走了正在跟曹立志说话的小高。小高走后紫檀就跑过来,又很莽撞地亲了下曹立志的脸颊,然后,就把背包一甩,完全不顾曹立志的回不过神,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几个月在外面的经历。
       原来,那个紫檀是在四姑娘山下住了下来。开始的时候是赌着气,刻意不跟曹立志打电话的,后来却是因为,女人在那个偏远的小镇来了灵感,开始了又一部小说的创作。紫檀一直奉行剖腹式的写作方式,不成功则成仁似的,所以后来,因为信号关系,也就懒得出山给曹立志打电话了。
       而且,紫檀说,她在新的小说里面,同样把两个人的这次吵架,不辞而别,都写了进去,她在这个小说里面,预计男主人公在开始的八天,会打电话,发E-MAIL,八天以后,将不再打,不再发,而且,会在担心和仇恨之中,等待着女主人公的归来。
       紫檀问曹立志,我预计得对不对?我可还没有上网看的哟。
       曹立志说,你预计得太对了。我的确只打了八天的电话,不过……
       曹立志还没有说完,紫檀就欢呼了一声,冲上来,想再次嘬曹立志的脸颊,曹立志却机智地躲开了。
       这个时候,有人笃笃轻轻地敲起了门,曹立志分明看见,小高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喊进来的,却是一个娟秀的年轻女子。女子一进来就问,立志,今天晚上我们到哪里吃饭?曹立志来不及应答,女子就回转身,瞟了紫檀说,哦,对不起,原来你有客人。女子说完,就轻轻地,柔柔地,一个人飘走了。曹立志和紫檀,却都像被点了穴道似的,定住了。
       紫檀用初生婴儿第一次看世界的那种惊奇的目光,看了曹立志半天,才问,为什么?
       曹立志沉思了半天,流了一脑门的汗,才说,紫檀,我跟你不一样?
       紫檀哑哑问,哪点不一样?
       曹立志嗫嚅着,说,我从小学过的课本,一直告诉我,咱们是猴子变来的。我想到还有更傻的猴子没有能力走出森林,就无比骄傲。可是,你们这些写作的人,却总是坚持说,你本来是个圆球,被人活活砍了一刀,现在是个半球,你……
       紫檀就把手举起来,斩钉截铁地打断男人,说,不要说了,我懂了。
       十
       紫檀再次把手机关了八天,曹立志晓得,这一次,紫檀并不会离开城市,紫檀一定是窝在了家里,对曹立志咬牙切齿。想到这个,曹立志也有点惴惴不安,根本没有心思再去邀约孔缦儿。
       那个孔缦儿倒也很理解他似的,一句话也不再问,每天只用很细很细的笔,继续她那很单调的工作。曹立志偶尔走过落地玻璃前,看了孔缦儿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免也暗自诧异。
       诧异,曹立志却再没有心情邀约她。
       紫檀在第九天的晚上,把电话打到了曹立志的家里。
       男人看了紫檀的号码,很萎顿地窝在床头,刚说了声“喂”,女作家就在那头连珠炮似的问了起来。
       紫檀问,曹立志,你在干什么?
       曹立志说,我没干什么。
       紫檀就说,那你猜猜,刚刚我干了什么?
       曹立志说,我猜不出来。
       紫檀就说,想不想知道?
       曹立志停顿了半晌,说,那你讲嘛。
       紫檀就说,我刚刚发现了,我不是半球变的,我生来就是一个球。一个整个的球。
       曹立志说,我不懂,我没有文化。
       紫檀就阴阴笑了。她说,曹立志,你如果是个女人,你如果跟我一样,刚刚自己干了自己一次,你就会推翻半球的说法,你就会发现,男人其实是个鸡巴,我自己就是一个球,一整个球。
       曹立志听得目瞪口呆,等他反应过来,却听见紫檀在那边已经笑得惊天动地,像砸了无数个玻璃杯。
       曹立志跳了起来,破口大骂,你这个神经病。曹立志骂完就哭了。
       紫檀在三十岁以前,没有过性的经历,却在她的每篇小说里,用她生花的妙笔,写了无数完美的性。这些女作家臆想出来的东西,让很多读者发现了自己的不幸。
       紫檀在拥有了那个千手观音的气息后,有种以前的日子都白过了的感觉。紫檀从来没有设想过,她会有想要那个气息,又要不到,或者自己碍于什么,不能要的情形。
       在女作家永远垂下窗帘的卧室里,紫檀一遍遍辱骂着曹立志的名字,却又一遍遍幻想着那个千手观音的气息。这种幻想让女人浑身有种要爆炸的感觉,这感觉促使她不得不用自己纤细的手指,慢慢地,越来越不慢慢地,去引爆那个东西。
       紫檀每次都被自己富于幻想的鼻子和纤细的手指,炸得血肉横飞。这样以后的女人,体会到了当初在曹立志身上爬来爬去一样的感动。
       紫檀哭了。却不是因为这满足的感动。紫檀犀利的目光,在满足的一刹那,很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某种权利,被命运剥夺了。紫檀终于在写完一个长篇后,有闲暇想起那些希腊神话,或者某个叫PLATO的人,都铁板钉钉地说了,紫檀是个半球形,必须要跟另外一个半球形在一起,才算成就了此生。所以,在纤细的手指和富于幻想的鼻子的帮助下,同样飞上了天的紫檀,却大声地哭了起来。
       
       哭过以后的紫檀,发觉这一切责任,都应该归咎于曹立志。是曹立志让她这个半球不能成为圆球,是曹立志让她把纤细的手指和富于幻想的鼻子,当成了另外一个半球。紫檀就决定,要把这被指头和鼻子侮辱的经历,写下来,从网上发给曹立志,要曹立志晓得,是他,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推向了手指和鼻子的怀抱。
       紫檀越写,越控制不住地要一遍遍尝试被手指和鼻子侮辱的感觉。紫檀在手指和鼻子贪婪的欺负下,一天,两天,三四五六天下来,人几乎都虚脱了。女作家半明半暗的房间里,躺过“小蛋糕”的洁白床单上,一时间,全是某种肆意横流的液体。
       那个曹立志,手机上有个E-MAIL的提醒,所以紫檀一发那个手指和鼻子的罪证记录来,曹立志的手机就会快乐地唱歌。手机唱的是周杰伦的歌,快使用双截棍,快使用双截棍,搞得曹立志一听到,就像被双截棍打伤了一样,走路都蔫巴巴的。
       曹立志想不通,紫檀为什么要不断给他发这种淫秽的E-MAIL过来,像网上那些暴露癖患者一样。想不通,做了总经理的男人,却每次看完,都悄悄抹着眼泪。抹完,曹立志想,下次要再听到那个《双截棍》,就不要再去上网了,随便那个疯女人怎样捣鼓,也坚决不上她的当。这样想了不一会儿,《双截棍》果然就来了。曹立志到底没有控制住自己,还是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一个人打开了手提电脑。
       曹立志从办公室走出来后,眼睛红红的,他走到过道上,站在财务室的落地玻璃侧面的阴影里,看着里面。这天已是下班的时间,孔缦儿一个人延宕了下来,在财务室端端坐着。女孩子没有用细细的笔,写小小的数字了。孔缦儿正坐在桌前,皱着眉头,绞着手指,像左右手互搏的周伯通。孔缦儿不再是很慢很慢的了,她很用力地,自己绞着自己,红喷喷的脸颊让窥视者也有了点脸颊红喷喷的感觉。躲在暗处的曹立志,不明白那个孔缦儿究竟是谁,究竟心里在想什么。
       是不是女人这种东西,都有点日怪。
       不明白的曹立志,那个时候却拿起手机,给紫檀发了个短信,曹立志说,我决定去嫖。
       曹立志写着“嫖”的时候,心里其实想的是孔缦儿。曹立志发完短信就后悔了,他想人家孔缦儿这样美好,为什么自己竟然说“嫖”,这太不公平了。
       十一
       紫檀走进“模仿挤眼”的时候,发现酒吧里面空气十分恶浊,正是那种要彻底搞坏她身体的空气。紫檀便犹豫起来,一只脚支撑着身体,另一只脚却不知放哪里好似的。没有人看她,没有人理睬她,更没有人热情地拉她进去,是自由冷漠的气氛。女人便定下了心来,终于走了进去。
       紫檀来到吧台前,要了杯“黑色恋人”,服务生仍然没有看她,没有理她,服务生几乎是把“黑色恋人”掼在她面前的,酷极了。没人看紫檀一眼,一根手指却在女人的臂膀上,轻轻滑了一下。紫檀一个激灵,回过头来,看见那个如约前来的男人,正望着她呵呵笑。男人说,嗨,你在这里。
       是张爱玲文章里面,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问候,紫檀就有点感动,心脏剧烈跳动了几下。
       男人坐了下来,问,想好了,愿意参加这个游戏吗?紫檀听了,想了半天,才问,你要什么价?男人张开了十个指头。紫檀就开玩笑说,你不值。男人就说,那随你的便吧。
       男人在宾馆大堂开房的时候,紫檀远远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看着他。这天的紫檀戴着一个平光眼镜,摘下了那些耳环和手镯。女作家缟素地,静默地坐在那里,有点像个年轻的寡妇。
       男人开完房,过来说了号码,就一个人跑上了三楼,连电梯都没有等。紫檀在他走了很久以后,才慢腾腾地站起来,也没有等电梯,一个人从昏暗的楼梯间,走上了三楼。紫檀走得很慢,走两步,歇一步,当她走到那个房间时,男人却裹了个浴巾,站在房门口,恭候她了。
       紫檀吓了一跳,你这么快。
       男人就关好房门,说,是你走得太慢了。
       紫檀就问,我很慢吗?
       男人就说,你走了二十分钟,足够我洗两次澡了。
       紫檀就说哦,心不在焉似的,转过身,找了个椅子坐下。
       坐着的紫檀从皮包里抖抖嗦嗦摸出一根烟,很笨拙地找了桌上的火柴点燃,吸了两口,然后抬起头来,隔着镜片看着男人说,身材很好嘛。
       男人就很高兴地笑了,说,最近总上健身房。
       紫檀就说,怪不得。
       男人就说,我也要孔雀开屏嘛。紫檀就砸了个玻璃杯似的,笑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那男人就说,我可以开始为你服务了吗?
       紫檀就说,可以。说完,她便低下头,从皮包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又掏出一个东西,递给男人说,把这个戴上。男人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个灰色的软头套,跟犯罪分子抢劫银行时戴的一样,只露了眼睛和鼻孔在外面。
       男人诧异了,为什么?紫檀就神经质地哽咽起来,流了几滴眼泪,说,千手观音的气味,好像飘走了。
       男人诧异地,什么千手观音?紫檀就隔着镜片,抹了眼泪,有点生气了,吼道,不关你的事,不要问。你这个男人,跟大街上走着的所有男人,是一样的。
       男人看着紫檀,想着她没头脑的话,沉默好半天,才说,你,以为你跟大街上走着的所有女人,不一样?
       紫檀撇开他的反驳,催促说,管他一样不一样,按照我们的游戏规则,戴上啊,为我服务啊。
       男人听她这样说了,就把手萎萎放了下来,嗫嚅说,我不想戴了。紫檀问,为什么?男人就深深看了她一眼,扔了头套说,不可能。
       紫檀看了地上的头套说,你不是说,你可以做到很专业吗?
       男人就说,我可以不赚这个钱,就是专业素质。
       男人说完,就转身去穿衣服了。紫檀便在他的后面,突然之间,又笑了起来,笑得像砸了个玻璃杯似的。紫檀说,好,你有个性。你走,马上走。大家都不玩了。一点也不好玩。男人听了,就停了穿衣服的手,走了过来。男人的眼睛看着紫檀的时候,紫檀又冷冷地笑了。男人便皱起了眉头,说,不过,在我走之前,还要做个事情,才算公平。紫檀说,什么事情?男人就说,你刚才看了我的上半身,我没有收一分钱,你也应该把上半身给我看。
       紫檀“嚯”地站了起来,说,在我没同意的情况下,你动我一根指头,我就报警。
       男人就冷冷说,报警吧,只要你紫檀一报警,明天的报纸都会以头版头条登出。
       紫檀尖叫道,喂,我们不是陌生人吗!
       男人就平静地说,你们这些天下说话最多的女人,谁不认识呢。你们几十万字,几百万字地说了一大堆废话,还嫌不够,你们还经常上报纸,电视,网络上面去说,天下的话,都被你们说完了,谁想要不知道你是谁都难。你没有陌生人。
       紫檀颓然坐了回去,沉默半晌,说,你的话真毒。
       男人就继续说,毒吗?我不过是说了点实话而已。事情放在从前,我也认为,一个作家,当然比一个鸭子高贵;事情放在今天,我却改变了看法:作家和鸭子,干的都是袒露的工作,只不过,一个袒露的是思想,而另一个,袒露的是身体。能说一种袒露比另一种更令人羞涩,而另一种就比这一种更高级些吗?只不过,你们这些作家袒露思想时,从来不是光胴胴的,是用了讲故事,打比方,是集中了一个人多少年的学识来变着花样袒露的。要袒露,又不要人家知道袒露了啥,自个跟自个拧劲,浑身不自在,还又想不让人看出丝毫的不自在。
       男人说,其实,你们比鸭子,比鸡虚伪多了。
       说完,他就突然躬了身,把头套从地上拣起,冲上来,摘了紫檀的眼镜,把头套狠狠地塞进了紫檀的嘴里。紫檀来不及尖叫一声,就被男人的一只手,把她的两只手反串在背后,紧紧攥在了一起,而她的胸脯,却被男人坚实开阔的胸脯,压在了墙上。男人的两条腿,随后控制了紫檀的两条腿。紫檀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得,男人却还宽裕出了一只手,可以在紫檀的身上自由游走,做它想做的一切事情。
       这个时候,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像猫爪,像章鱼,像阴沉沉的地雷,就是不像千手观音。千手观音的气味,真的飘远了。
       紫檀在男人和墙壁的罅隙里,感到了真切的疼痛,她大睁着淡蓝色的眼睛,惊恐,愤怒,而又充满了乞求地看着这个男人。她的眼泪,一串一串地,汹涌地,挤出了眼眶。男人对那个淡蓝的眼睛,好像无动于衷似的。
       男人附在紫檀耳边,呢喃似的说,你这个有病的女人,你这个让我难受的女人。我不要你的钱,我就是要嫖你,嫖得你服气。嫖完你后,我会把今天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紫檀听了,感觉当初计划好想象好的所有刺激和有趣,都在今夜变味了。
       女作家真的生气了。很生很生气。她上岸的鲤鱼一样,拼着命,用尽力气从后面抽出一只手,一把推开男人,扯了嘴里的头套,说——
       曹立志……我操你老妈。
       责任编辑 韩新枝
       【作者简介】桢理,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原籍四川,现居武汉,出版有长篇小说《爱情细节》、《第四类情感》等,另有中篇多部散见于《钟山》等杂志,中篇小说多次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这是作者第二次在《小说月报·原创版》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