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跷跷板          
作者:徯 晗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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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阳出差回来,老远就看见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正在楼下小区的草坪前玩跷跷板,小家伙互相举起自己的一只小手向对方射击。乔阳正好看见大儿子乔早的正面,小儿子乔晚则甩给他一个背影。
       乔阳举起手臂兴奋地冲儿子们喊:“乔早、乔晚,爸爸回来了!”
       乔晚回头时,乔早已从跷跷板的一端迅疾跳下,直奔乔阳而来,乔晚一下被失衡的跷跷板甩到地上,他立即从地上爬起,摸摸摔痛的屁股,就向乔阳的方向跑来。两个小子嘴里都兴奋地叫着,然后就一左一右抱住了乔阳的一双腿。
       这一刻,乔阳是幸福的。可是,让乔阳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他就要失去这种幸福,不是失去儿子,而是失去儿子们给他带来的这种幸福。
       乔阳说:“儿子们,猜猜爸爸给你们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两个小子立即高叫道:“游戏机!游戏机!”
       乔阳出差前,两个儿子反复叮嘱爸爸给他们买一台双人游戏机,他们要对着电脑一起比赛。乔阳笑了,他说:“臭小子,你们就知道玩。”但还是从包里掏出一台三星电子游戏机。儿子们一下从地上蹿起,高兴地抱住乔阳的脖子,直欢呼,弄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行了行了,你们别折腾爸爸了!他刚出差回来,够累的。”方睿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一下就站到了乔阳面前,一边轻责着儿子,一边对乔阳娇嗔地笑着。
       乔阳温情地看着妻子,把手里的包放下,轻轻地搂了她一把。
       “快回家吧!”方睿说着就把丈夫的旅行包提在了手里。 乔阳一手牵一个儿子,被他们蹦蹦跳跳地拽进了家门。
       乔早和乔晚一进家门,就倒腾开了爸爸新买的游戏机。乔阳洗了一把脸,也来帮儿子们倒腾。他把游戏机连到书房的电脑上,又从包里找出几张游戏碟装上,两个儿子就兴奋地玩起来。
       乔阳趁机和妻子钻进房里,好好地亲热了一把。像往常一样,当方睿又伸长脖子,把她的头像天鹅一样高高地扬起,轻轻地咬住他的嘴唇时,他就情不自禁地放了出来——这种时候,往往也是方睿的感觉到达临界值的时候。伴随着方睿的一声低吟,他们便一起消失在那短暂的死亡后面。
       完事后,乔阳轻搂着妻子娇美的身体,方睿也满足地依在丈夫的怀中。书房里不时传来儿子们兴奋地叫喊声。不一会儿,叫喊声变成了争吵,兄弟俩嘴里嚷着“我赢了,你才输了”的话,很快,争吵便成了打闹,之后就传来乔晚的一声哭叫:“爸爸,哥哥打我!”
       “真是一对活宝。”方睿叹道。夫妻俩相视一笑,匆匆穿上衣服。方睿先走进书房,在乔早手背上轻打一下:“打弟弟,亏你还是哥哥,你就不知道让一让?”
       乔早倔道:“让什么让?谁叫他待在你肚子里偷懒不早点出来?我才不愿当哥哥呢!”
       乔晚仗着妈妈在身边,立即踢了乔早一脚:“你才是懒猪,每天都比我晚起床!”
       乔早正打算踢回去,乔阳已走过来,一把扯开了乔早。“打什么呢?再打我把游戏机送给赵琳妹妹!”乔阳怒道。
       兄弟俩立即老实下来,但嘴里仍不服气地嘟囔着:“本来就是我赢了嘛!”
       这时,乔早突然回头骂了一句脏话:“我丢!”
       这句广东人特有的脏话,乔阳还是第一次听它从自己儿子嘴里吐出来。他愣了一会儿,似曾相识地想起了什么,终于明白这是他的好友赵健行的一句口头禅。
       乔阳奇怪的是,乔早骂这句脏话的语气和表情竟和赵健行的一模一样!
       乔阳禁不住脱口道:“你说这小子怎么像……赵健行?”
       方睿的眼里顿时露出一丝惊慌,这丝惊慌立即被乔阳捕捉到了,他的心顿时“咯噔”一下,往下一沉。
       赵健行算是乔阳这辈子交往最深的朋友。从大学时代起,他们就抵足而卧,无话不谈。大学毕业,两人又同时考上研究生。虽然不在一起上学了,但两人的关系比读本科时还要铁。两人都是学物理的,且都是学的原子物理。本来两人都是同一个专业,但赵健行读的是母校的研究生,而乔阳考的则是一所研究院的研究生。这家研究院在郊区,进市区得一个小时车程。由于不方便,两人就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常泡在一起了。但还是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聚一次,如果实验不多,这种每周一次的见面基本可以保证。
       赵健行是广州人,而乔阳是南京人。因为性格相投,爱好一致(都喜欢下棋和打桥牌),所以进校伊始,两人之间就特哥们儿。毕业后,除了少数几个留沪同学,他们在上海都没有什么亲友。这种哥们儿关系就更被他们看重。
       乔阳读大四时,开始和本校中文系一个女孩谈恋爱,这个女孩就是他后来的妻子方睿。方睿是上海本地人,无论身材还是长相,都让人眼前一亮,绝对禁得起“拍砖”的那种。
       赵健行一直记得乔阳第一次把方睿带到他面前的情景。方睿高高地扬着一颗秀丽的小头,脖子长得就跟长颈鹿似的(那时候他还没想到白天鹅的比喻),她的头发全部被她裹进了一个粉蓝色的头套内,看不见一根乱发。当时,方睿穿着一件纯白色的紧腿长裤,上衣是什么颜色记不太清了,总之是一件浅色套头衫。
       见方睿的第一面,赵健行就不得不暗暗佩服乔阳这小子有眼力。那时,乔阳和赵键行说得最多的就是方睿。可以说,通过乔阳的嘴,赵健行对方睿的了解并不比乔阳少多少。赵健行记得最清楚的是,乔阳描述他第一次和方睿做爱的细节。那天,赵健行发现乔阳的下巴上有两排带血的牙印,就开玩笑地问他被谁家的狗咬了。
       乔阳就笑着,说,是方睿咬的。
       赵健行奇怪地问,方睿干吗咬你的下巴?
       乔阳说,我昨晚和她做爱,把她弄痛了,她忍耐不住,就一口咬住了我的下巴。
       赵健行就笑了,说,我丢!你小子够坏的。又问,你干吗不温柔点?
       乔阳就笑,说,和一个处女做爱,动作再温柔也会让她感到疼。
       赵健行听了,心里便有点酸溜溜的,有些妒忌地说,想不到你小子运气怪好的,方睿居然还是处女。
       当然。乔阳诡秘地笑笑,说,她先是疼得咬我的下巴,后来不疼了,就咬我的嘴唇,咬我的舌头。然后。乔阳突然俯下头,悄悄在他耳边道,她在激动时就会高扬起头,伸长脖子,伸直脚尖,紧咬住我的嘴唇,那样子就像《天鹅湖》里的一只小天鹅。那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赵健行笑着打了乔阳一拳,说,当心方睿哪天吃了你!
       乔阳无限幸福地笑着,突然认真地说:“你小子知道吧,方睿还真跳过芭蕾舞。小时候,她参加过少年宫的芭蕾舞培训班,所以她总是有那种扬头挺胸伸脖子的习惯动作。”
       赵健行想起第一次见到方睿的情景,觉得她那样子还真有点像小天鹅,而不是长颈鹿。
       毕业后,乔阳怕和方睿分手,又不想再留在母校读书,就考了上海本地一家研究院的研究生。乔阳读研一年,方睿也毕业了,她被分到本市的一家杂志社工作。方睿工作后,就和乔阳正式同居了。她在市内租了一套一居室,每个周末,乔阳都从郊区赶回来与她温情一番。事后自然不忘给赵健行打电话,请他到
       方睿的出租屋里打牙祭。方睿对赵健行并不是很热情,但碍于乔阳的面子,也没有明显表现出来。赵健行是个聪明人,不愿夹在中间做电灯泡,慢慢就去得少了,想和乔阳聚一聚时,就请他到校外的餐厅里撮上一顿,然后再瞎吹一通。以示友情之不变。
       这样的状态一直到乔阳研究生毕业。
       乔阳毕业后,不想再留在地处偏远的研究院,赵健行就请自己的一位师兄帮忙,把乔阳弄进了市内的一家科研单佗。赵健行则继续留在母校读博。这期间,赵健行也断断续续地处过几个女朋友,但最后都散了。主要是赵健行是广州人,心里老想着以后回广州的事,与女朋友卡甘处时有些顺忌,显得不太投入。现在的女孩子个个都是急风骤雨,没有性子与他磨,处上一段就散了。
       几年中,方睿见了赵健行与乔阳的友谊。出于回报,她把自己杂志社的一位玩得很好的女同事介绍给了赵健行。那女孩叫林婴音,名字蛮好听的,长得白白嫩嫩,声音也蛮好听,娇娇的,嗲嗲的,与她的名字也蛮相配。典型的上海女孩样子,就是稍胖了一点。赵健行是岭南人,天生就喜欢肤色白净的女孩,在方睿处见过一面后,就同意了。事后也和乔阳说过她的胖,可乔阳说,那叫性感,还冲他做鬼脸。
       “那么一堆嫩白的肉,保你这辈子都吃不够。”
       赵健行便笑。
       就这样,赵健行也有了一个上海女友。四个人常常在一起聚餐、下棋、打桥牌或看电影。
       乔阳似乎有些耐不住,工作没多久就与方睿结婚了。乔阳是独子,老爸手头很有些钱,见儿子已在上海发展,南京离上海又近,就赞助给儿子儿媳一套新房子。 乔阳和方睿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小家。四个人的聚会便从乔阳和方睿的出租屋转移到他们的新家中。
       这已经是六年以前的事。六年中,乔阳和方睿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赵健行也博士毕业留校任教,并与林婴音结了婚,三年前,他们也有了一个女儿叫赵琳。
       但是,不久前赵健行却与林婴音离了婚。赵健行给乔阳的理由是林婴音背叛了他,和她们的老总搞上了。而林婴音给方睿的理由则是赵健行不对她履行丈夫的义务,拒绝与她做爱。
       两夫妻背地里的判断是:赵健行与林婴音出了性问题。
       想到这里,乔阳又想到儿子乔早那句“我丢”的话,突然觉得乔早的神情与相貌也都与赵健行酷似。他心里再次“咯噔”一下,一阵浓云般的阴影便向他心上覆过来!
       乔阳呆上了。只要一回家,他就呆呆地看着两个儿子。大儿子乔早怎么看,怎么都像好朋友赵健行,而小儿子乔晚却怎么看怎么像自己。
       如果怀疑儿子不是自己的,为什么乔晚又长得酷似自己呢?难道是妻子怀孕期间赵健行来他们家太多,以至于妻子看多了他的脸,连生下的孩子也长得跟他像了?(胎教好像有这一说)两个儿子是双胞胎,是自己的无疑就都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无疑就都不是自己的。没有怀疑一个却肯定另一个的道理。
       乔阳想,也许自己太多疑了。何况赵健行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样怀疑自己的好朋友与妻子有染是卑劣的。乔阳强迫自己忘掉这种荒唐的猜疑。
       乔早和乔晚已经五岁多了,正在幼儿园上中班,是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们的出生只相差十五分钟,却隔着两个年,两个世纪。乔早是1999年12月31日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出生的,而乔晚则是2000年1月1日零点零五分出生的。为给两个孩子确定生日,他和方睿都决定选弟弟的出生日期,好记,且它属于新年和新世纪。就这样,哥俩的出生证上填的是2000年1月1日。乔阳懒得为儿子们起名的问题费脑筋,干脆就一个取名乔早,一个取名乔晚,叫起来也蛮顺口。
       孩子们出生五年多来,乔阳别提为他们付出了多少精力。方睿生完孩子后没什么奶,哺了一个月,干脆断了,还说这样可以保持身材。况且她那点小奶喂一个都是小儿科,更别说两个。所以两个孩子完全靠喝牛奶长大。乔阳在孩子们初生的那几个月中,完全就是一个准妈妈的作息,甚至比准妈妈还要尽职,因为他要喂的可是两个儿子。一会儿这个渴了,一会儿那个拉了,一会儿这个饿了,一会儿那个又哭了。方睿从小娇生惯养,根本就不会照顾小孩。乔阳把岳母请来照顾了一段时间,可他看不惯岳母那雷声大雨点小,光说不做的样子,上海女人的臭德行。干脆自己揽了大把家务。好在单位知道他生了两个,时间上给了不少照顾,同事们也都挺大度,许多该他完成的工作别人也都代劳了。
       眼看着儿子们就大了,会走了,会说了,还会跟着电视机的声音吐词不清地唱歌了,乔阳心里别提有多么欢喜,多么心爱。每天回到家,包一甩,就一只手搂一个,跟儿子们玩母猴偷桃的游戏。胸前搂的是猴仔,背上背的是桃仔。两个儿子一会儿要当猴仔,一会儿又要当桃仔,从前面换到后面,从胸前换到背上,直逗得两兄弟哈哈大笑,也把自己直搞到气喘吁吁,乔阳才肯罢休。
       方睿在一旁看着,眼里流露出的尽是幸福的光。有时候给好朋友赵健行夫妇看到,都禁不住要羡慕地叹息几声,不知道乔阳哪来的这份童趣与爱心。两个儿子更恋他,只要看见乔阳,就会在他身上攀来爬去,连爸爸做饭的工夫都不放过。 五年多来都是如此。 一个人怎么能随便怀疑自己的孩子不是亲生的呢?他一定是疯了!否则就是太爱这两个孩子了。
       看见在自己眼前跑来跑去的两个儿子,乔阳一会儿呆呆的,一会儿又在心里暗暗骂自己。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真的把乔阳的情绪带进了地狱中。
       那天晚上,大儿子乔早突然发起烧来,还出现了呕吐。兄弟俩从幼儿园放学回家还好好的,吃完晚饭后还打了一会儿游戏,可乔早说病就病了。方睿着急地看着他,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好好的呀!”
       乔阳心里也很着急,听见方睿不断地问来问去,他就有些气恼。他说:“孩子病了,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乔阳拿体温表给儿子量体温,一看体温表,乔阳也吓了一跳,儿子一下烧到了40度。乔阳不由分说,穿上衣服,抱上乔早就出了门。方睿要跟着一起去医院,被乔阳吼了回来:“你怎么那么拎不清?你跟着去了,谁来看乔晚?你给我在家好好地照看儿子!”说完就用力带上了门。
       乔阳抱着乔早,迅速上了一辆的士,直奔市人民医院。
       在医院,乔阳对医生说了儿子的起病经过和病状,焦急地等着医生的诊断结论。那医生胸前挂着一个副主任医师的牌子,年龄约在五十岁,看起来还算和蔼。
       乔阳稍稍放心了些。
       医生说:“你先带孩子去做一下血检吧。”
       乔阳奇怪地问:“做血检?”
       医生解释道:“做了血检才能确定是不是细菌感染。”
       乔阳“哦”了一声,拿了医生的化验单,抱起儿子就往检验科走。临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停住脚,回头问那医生:“做血检是不是还要化验血型?”
       医生奇怪地看着他,摇摇头,说:“不用化验血型,主要是检查全血中的单位白细胞总量,看看是不
       是细菌感染。”
       乔阳犹豫了一下,又问:“那血检能验血型么?”
       医生不解地说:“能啊,你要给孩子验血型吗?难道你不知道孩子的血型?”
       乔阳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孩子是双胞胎,我也搞不清他们各自的血型。如果可以,能化验一下也可以。总比弄不清的好。”
       医生就在乔早的血检处方单上加了一项:兼验。
       十几分钟后,化验结果出来了。检验的结果让乔阳一下子呆住了,乔早的血型一栏上填的是B型。他分明记得方睿的血型是O型,而自己确定就是A型,他们的儿子怎么会是B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稳住自己抱着乔早的身体的,他拿着检验单,迈着沉重的双腿机械地回到了儿科诊室。医生接过化验单,看了一下说:“是细菌感染。我先开些抗菌素,你拿了药后马上带孩子去注射室输液。”然后又“哦”了一下,抬头对他说:“孩子的血型是B型。”
       “我知道了,谢谢!”乔阳尽量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离开了儿科诊疗室,然后抱着乔早去拿药。在给乔早输液时,他的心里一直在想孩子的血型。虽然他不是学医的,可这点生理常识他还是很清楚的,一个O型的人与一个A型的人结婚,是绝对不可能生出一个B型的孩子来的!即使不用做亲子鉴定,他也已知道乔早不是他儿子的事实。那么,这个被他当着亲儿子养了五年多,疼了五年多的儿子又是谁的儿子呢?他清楚地记得,上大学时他和赵健行参加义务献血,赵健行的血型一栏填的就是B型。这么说,乔早真是方睿背着他与赵健行勾搭的结果了?难道这一对双胞胎儿子竟是方睿与赵健行的?
       强烈的悲伤与羞辱感将他紧紧地攫住,乔阳瘫倒在乔早身边,他感到自己的心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揪痛。
       乔阳不知道乔早是什么时候输完液的,是乔早把他从麻木中推醒了。乔早惊慌地说:“爸爸,我输完液了,你快叫医生啊!”
       乔阳这才示意一个年轻的护士来给乔早拔了针。离开医院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抱乔早,而是默默地牵着他的手往外走。乔早看着他阴沉的脸,小心地问,爸爸,你不高兴吗?我再也不乱吃东西了,再也不让自己生病了。 乔早这样说时,抬头看了一眼爸爸,他惊讶地发现爸爸的眼中竟然含着泪! 乔早更紧地牵起爸爸的手。他想,都是自己不乖才生病的,都是自己生病才让爸爸伤心的,于是,他就迈着虚弱的步子努力跟在爸爸的身边,尽管他全身无力,也不敢开口让爸爸抱一下。他决定坚强一点,爸爸走多远他就走多远。
       乔阳和儿子回到家时,已是凌晨5点。
       乔阳牵着乔早的手并没走多远,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实际上,他的双腿比乔早的还要虚弱,他几乎迈不动自己的脚步。
       乔早上车后,困倦地靠在他的怀里睡了。而此刻,他的心中却没有涌起往常的那种对孩子的疼爱。他心里只有一种冰凉的感觉:冷,痛,就像在寒冬里被锐利的冰块划痛的感觉。
       下车后,他机械地抱起熟睡的乔早,双腿沉重地往家走去。掏出钥匙打开门时,他的大脑突然出现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接下来他该在这个家里充当一个怎样的角色。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方睿立即起来了,奔过来摸了摸乔早的额头,说:烧退多了。医生怎么说?
       乔阳没有回答,而是进了洗手间。他拧开水龙头,认认真真地洗了一个澡。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和方睿摊牌,让她坦白她的丑行?和她离婚,让她带着别人的孩子滚出去?把狗日的赵健行狠揍一顿?这些似乎都不是解决办法。况且孩子是不是赵健行的,仅凭血型也是无法做出判断的。万一不是呢,十几年的交情岂不毁了?妻子可离,朋友不可弃。他必须获得足够的证据之后,才能对他们做出惩治。
       你们就等着吧!他一边擦净身上的水珠,一边在心里罩说道。
       现在乔阳有事没事就爱盯着两个儿子看。儿子们照样在他身边打打闹闹,兴高采烈,而乔阳的心境则完全变了。
       他冷冷地坐在一旁,基本不和孩子们逗乐了。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摇他的手,他也懒得动一下身子,摇烦了,就会说:“别烦我,一边玩去!”
       孩子们看出他不高兴,就不来扰他了。五岁多的孩子已经很会自己玩,对于爸爸的冷淡他们也不会做什么深想,甚至想都不会去想为什么,便自己玩起他们喜欢的那些小把戏了。但是,方睿却看出来,乔阳有了心事,而且这心事是他不想让她知道的。
       难道乔阳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方睿心中也开始不安起来。不管怎么说,她是爱乔阳的,这些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与乔阳和孩子们一起构成的那种和谐的家庭生活。这样的生活温暖、安宁而和美,是一种俗世的幸福,也是几乎每个女人都想拥有的那种幸福。她不想毁掉这种幸福。
       她想,如果乔阳有了别的女人,她一定把他从对方手中夺回来,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她有这个信心。毕竟她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个标准的文化白领,一个姿色未逝的美丽女人。她就不相信乔阳会置她不顾,会置两个孩子的幸福不顾。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了乔阳的异常。凭直觉,她觉得乔阳的异常似乎跟别的女人无关,而是跟他们的两个孩子有关。他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孩子,长时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脸上表情是呆滞的,淡漠的,完全没有过去看着他们时的那种慈爱,与温情。
       孩子们究竟怎么了?他为什么看着他们时那样心事重重?尤其是他看乔早时,那目光是冷漠的,生疏的,完全不像一个父亲的眼神。而看乔晚时,那目光则是怀疑的,困惑的。究竟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让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两个孩子?
       这样一想,她心里就掠过某种惊慌。有时看到大儿子乔早时,她心中其实也是疑虑的,可小儿子乔晚又让她立即消除了这种疑虑,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像乔阳了。一个这么像他父亲的儿子难道会有什么问题?乔晚如果没问题,乔早当然就不会有问题,因为他们是双胞胎。
       况且,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因为她和赵健行之间就只有过一次,而且还是俩人都喝了酒,而赵健行误把她当成了林婴音才发生的。
       那件事已经过去六年了,她早就有意识地将它忘了。不仅她已经忘了,她相信赵健行肯定也早将它忘了。那毕竟是一次偶然事件,何况他和丈夫本来就是至交。现在乔阳看儿子乔早的眼神,让她又不得不把那件已被她刻意忘了的事想起来,每想起一次,她心里发憷的感觉就强一次。因为乔早真的是长得太像赵健行了,不仅身材长相像,而且行为举止也奇像,最让她不解的是,乔早还像赵健行一样是个左撇子。他小时候,方睿就给他纠正过多次,可他就是改不了,后来乔阳说左撇子聪明,叫她别纠了,她才罢休。她其实不是想纠正乔早的左撇子,而是害怕他身上出现的某些与赵健行的雷同。
       不记得那天是为什么了,赵健行突然来了她家,当时乔阳出了一趟长差,去九泉学习两个月。赵健行
       进门就问:“老乔还没回来?”
       “还没了,去九泉那个鬼地方,中途想回来一趟都不行。”方睿有些惆怅地抱怨着。
       赵健行说:“你煮点饭给我吃吧,我饿了。”这么
       多年下来,都已经很熟了,说话的语气也就十分随便。
       方睿笑笑,问道:“林婴音呢?”
       “去北京采访了。自从她从你们杂志社调到报社后,就经常外出采访了,倒好像个‘名记’了。”
       方睿笑了,她说:“婴音事业心强,不像我,有口饭混得吃就够了。到报社总比待在杂志社有前途些。”
       说完,方睿就进厨房煮饭了。本来她一个人也不想煮饭的,现在赵健行一来,她反倒没有不煮的理由了。饭一上桌,赵健行立即来了胃口,他不客气地叫道:“老乔的酒呢?给我来一点吧!”
       方睿就笑着从酒柜里取来了一瓶乔阳常和赵健行对饮的劲酒。赵健行拿起就倒了一小杯,仰脖子就喝下了。他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方睿,说:“你不来一点?”
       方睿想想,就起身从酒柜里取了一瓶女儿红。这也是以前他们四个人聚餐时,她爱和林婴音一起喝的酒。现在,四个人有两个人不在身边,便有些空旷的感觉。方睿心里又思念着乔阳,心中便有些怅然,所以也想喝一点。
       那天,两个人都喝了些酒。中途,赵健行就显出了一些醉意,一把揽住了方睿,嘴里却叫了声“罂音”。也许是因寂寞,又也许是因酒意,方睿没有推开赵健行。
       两个人就搂着了,就吻着了,就稀里糊涂地进了卧室,就上了床。做到极处时,赵健行看到方睿果真像乔阳说的那样,伸长脖子,高高地扬起了头,并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而他则轻柔地托起了她的细腰,那一刻,赵健行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立即出现一种幻觉:他自己变成了乔阳,正和方睿一起跳着一场高难度的性芭蕾。毫无疑问,久饥成渴的方睿也和他一样,同时把感觉释放到了极处。
       事后,当俩人相对时,便都有了某种尴尬。赵健行说:“对不起,我真的喝多了。老乔知道了会恨我的。”
       方睿也立即自责:“都是酒惹的祸!我也真是疯了,你们可是好朋友啊!”
       赵健行立即穿衣起身,离开了朋友的卧室。他显出一副狼狈样,匆匆告别了方睿。
       其实,方睿根本就想不到,那天赵健行,一点都没有喝多,他几乎是有备而来的。多年前乔阳对他描绘的方睿第一次和他做爱的样子,留在他的印象中太深了!他总是无法想象她是怎样伸长脖子,高扬起头,像一只美丽的天鹅一样咬住他的下巴和嘴唇的。他现在总算体会到了那种奇妙的感觉,心里更是对乔阳这小子生出无比的艳羡与嫉妒!其实,在饭桌上他伸手搂住方睿时,他根本就没有醉,而是装醉,并故意把方睿的名字错叫成了自己的女友婴音。如果不这样,他就没有什么借口和胆量去占有自己好友的妻子。毕竟“朋友妻,不可欺”,古已有之的道理,何况乔阳还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总不能让方睿以为他是一个这样的小人吧?事前他就想过了,就算方睿真拒绝了他,把他从家里赶出来,他也还有那层酒意护着自己的面皮。
       这可真算是一个阴谋了,令他没想到的是,爱情与友情一样不可靠:好朋友的妻子居然成了他的同谋,轻易就让他实现了一个潜藏多年的夙愿。
       事后,赵健行一直在心里责怪乔阳的糊涂:谁让他把自己做爱的细节说得那么详细?这也是能对朋友说得的?
       那天赵健行走后不到四十分钟,乔阳就风尘仆仆地从九泉赶了回来。
       当丈夫悄悄地站在床前看着自己时,余惊未消的方睿心中别提有多么庆幸,多么感激老天的关照!如果让乔阳撞见了她和赵健行的那一幕,恐怕她死都多有余辜了!
       当久旱的乔阳像疯子一样进入她的身体时,她真担心他发现自己体内的异常,那里面还盛着赵健行此前留下的一大堆不速之客。然而乔阳什么也没发觉,他像一个远足而来的朝圣者,满怀虔敬地向她奉献着自己的琼浆与甘霖。
       就在方睿为乔阳的举止感到隐忧之时,乔阳忽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这天,他拎着一瓶劲酒,买了半只南京盐水鸭、半只粤式烧鹅、半斤花生米到了赵健行的家。赵健行拉开门见到乔阳,吃惊地问:“我丢!是你?来前怎么不打个电话?万一我不在呢?”
       “不在再打电话也不迟。”乔阳说着已进了屋,他环视一下客厅,问,“我丢!就你一人在?”
       “废话!难道还会有第二个人在?”
       “林婴音就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婚都离了,她还来干什么?连女儿也被她送到娘家去了。嘻,你今天怎么想到来看哥们儿了?”
       “早该来了。我带了酒来。菜我也买了一些。”说着举了举自己的手。
       赵健行就笑起来:“他妈的,爱情跑了,友情就来了!还是哥们儿好啊——”
       乔阳复杂地一笑,淡淡地回道:“是吧?”
       两个人就拉开了厅里的餐台。乔阳进厨房,拉开了赵健行的冰箱,见里面还有点蔬菜,就将火打着了,像在自家一样做了两个小炒,一个西红柿鸡蛋汤。
       赵健行开了酒,两个人就上桌喝起来。男人与女人不同,十几年的交情了,老朋友坐在一起其实什么也不用说,光喝酒就已经把心中的一切都说了。两个人闷着头喝了一会儿酒,又吃了一会儿菜,赵健行就捶了乔阳一拳,说:“咱们多少年没这么喝了?”
       “是有几年了。这不都结婚了嘛!”乔阳说。
       “还是单身汉好啊。看来我这婚是离对了。”赵健行冲乔阳感叹道。
       这时,乔阳突然看住赵健行,日光紧紧落在他的头发上,弄得赵健行莫名其妙。他说:“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乔阳就从桌边站起来,伸手拔下他头上的一根白发,在拔那根白发时,两根黑发也被他顺带拔了下来。
       乔阳把那根白发举到赵健行眼前,说:“哥们儿,原来总以为你比我显年轻,想不到你也老了。”
       赵健行看看那根白发,说:“多着呢,你以为就你长白发啊?”
       乔阳说:“我那少白头可是天生的,遗传!”说完就起身去了洗手间。在洗手间里,乔阳把从赵健行头上拔下来的那两根黑发小心地包在一张纸巾里,然后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那一刻他想到了那个血型为B型,长相酷似赵健行的儿子乔早。
       然后,乔阳走进客厅与赵健行继续喝酒。
       从赵健行家喝完酒出来,乔阳的心里像堵着一块硬土,走在母校的林荫路上,他心里涌起一种悲凉。看到不远处那个网球场,想到当初自己和赵健行一起提着网球拍,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他对他赵健行敞开心胸,把他视作无话不谈的好友整整十几年,他赵健行怎么能把他的女人都搞了呢?他妈的,这还叫人做的事吗?更让他感到羞辱的是,他被好朋友戴了绿帽,还糊里糊涂地帮他把儿子养大了!想到这里,乔阳的眼眶顿时有些发热,被凉风一吹,两滴清泪禁不住悄悄从眼角滑下来。
       乔阳是在四十天以后得出确定的结论的。然而这结论却把他搞傻了:两个双胞胎儿子中竟然只有一个是赵健行的,另一个则是他乔阳亲生的!天底下竟然会有这样的事,一对双胞胎兄弟居然有着不同的父亲?
       他是在二十天以后得出第一个结论的:赵健行与乔早有亲子关系,但与乔晚却没有。
       看到这个结论,他简直有些不相信,可是,他是
       把赵健行的头发和两个儿子的头发一起拿到这家权威医学研究所来做的DNA检测。常识告诉他,如果DNA检测都不准确,那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什么手段来判断血缘关系的真似了。
       为了进一步验证两个孩子的身份,他又用自己的毛发与两个儿子的毛发一起重新做了一次DNA检测。
       再过二十天,他得到了第二个结论:小儿子乔晚与他有亲子关系,而乔早则没有。
       为解开这个疑虑,他查阅了手头仅有的一部能说明这个问题的工具书:《辞海》。在这部1989年3月再版的《辞海》的第830页上,他找到了一个相关的词条:
       多胎:妊娠子宫内同时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胎儿。人类的多胎以双胎为多见:由两个卵子同时受精发育则为双卵双胎,两儿可为同性或异性;由一个卵子受精后分裂而成为单卵双胎,两儿必为同性且相貌酷似。
       这就是说,他和赵健行的精子一前一后地进入了方睿的体内,一起在阴暗湿热的战壕里觑觎着那壮美的卵子航母,并在那里经历了一场殊死的搏斗,两军交战,最后双方打成了平手,他们各有一个领军人物登上了光荣的领地,分别进入了方睿排出的两颗卵子航母。
       如果方睿那次派出的航母不是两艘而是一艘呢?他和赵健行的精子大军又将会鹿死谁手?是他还是他赵健行?难道他们维护了十几年的交情,却注定要钻到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去打一仗?也许是方睿不想看到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方战输,就破格派了两只卵子母舰出来救援吧?可方睿的救援却分明把他们双方都推入了一场更难舍弃的胶着战中!
       说实话,他倒希望方睿当初接纳的只有一方的力量,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是他的种还是他赵健行的种,都好办。自己种的果自己收。大不了把事情弄清楚,让赵健行心甘情愿地替自己哺育后代。
       问题是现在,两个孩子是双胞胎,他们本来就不可分割,他不能让方睿把赵健行的儿子领走,而自己的儿子却没有妈妈;他也不可能让赵健行白白领走乔早,却把那种想念的痛留给方睿和儿子乔晚。
       生活让他坐在了这么一副跷跷板上,不管他坐在哪一头,那跷跷板都会失衡。
       现在,离婚与不离婚都让他难以选择。
       不知他把两个孩子的身世真相告诉方睿后。她会做何感想?她又会做何选择?
       同样难以选择的,也许还有方睿。
       握着那一张实打实的鉴定结论,乔阳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
       推开家门,乔早和乔晚正在客厅里玩火隐忍者玩具大战,见到他,两个儿子齐声大叫:“爸爸!”
       乔阳心里极不是滋味。出于内疚,他抱起了自己的儿子乔晚,在他的脸上亲了亲,乔晚立即回报给他一个响亮的吻。乔早见爸爸抱弟弟,立即吃醋地抱住了乔阳的腿:“我也要爸爸抱!”
       乔阳看一眼乔早,心里的感觉非常复杂。他犹豫了,一下,放下了乔晚,象征性地抱了一下乔早,可乔早立即逮住机会在他的脸上猛亲了两下,声音比弟弟的更响亮,更清脆。看着乔早期待的眼神,乔阳的心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亲他,而是轻轻地将他放到了地上。
       他不忍看乔早那失望的眼神,把头扭开了。
       乔晚立即,导意地冲乔早叫了:“爸爸喜欢我不喜欢你,他亲我了没有亲你!”
       “胡说,爸爸才不喜欢你呢!你昨天又尿了床!”乔早立即对弟弟反驳道,他的眼神却看着爸爸,眼神里有种不屈和怨恨。
       兄弟俩很快就吵起来,乔阳不快地看了一眼乔早,很烦地挥了下手,有点愤怒地说:“别吵了,你们还不嫌我烦吗?”
       这一切都被刚从厨房走出来的方睿看在眼里。莫名的,她的心里便又生出了某种疑虑。尤其让她疑虑的是,这一个多月来,乔阳对她越来越冷淡了,既不主动与她过性生活,也不愿意和她多说话,而且分明在努力回避着她。凭直觉,她觉得这一切都与两个孩子有关。最近,乔阳的表现总是刺激她想起过去那不快的一幕。她真希望这个家里不要有什么事发生。
       这天晚上,幼儿园老师打电话给方睿,叫她明天送孩子上学时,别忘了把两个儿子的体检卡放在孩子的书包里,幼儿园要统一做体检和打预防针。
       方睿放下电话就去专门存放两个孩子重要物件的抽屉里找体检卡,忽然就发现了乔早的一份病历。那是两个月前乔早发烧那天乔阳带他去医院看病的记录。她随手翻了翻,就看到了夹在里面的那张血检报告单,在血型一栏内写着B字,旁边则有一个用红笔打的大大的问号。
       方睿的心咯噔一跳,突然想起自己的血型和乔阳的血型都不是B型!所有乔阳最近出现的一些反常行为,一下在她脑子里全部清晰起来,她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在地上呆坐了一会儿,她开始仔细回想当时怀孕前后的一些经历,唯一的一次出轨就是与赵健行。她又仔细回想最近乔阳看乔早的眼神,心中一切都明白了:两个儿子肯定是那一次与赵健行留下的了。想当初她还侥幸没有被乔阳撞见那一幕,现在却惨了。看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老天开始报应她了!谁让她居然跟丈夫的好朋友做那种事的呢?那样好的朋友,与乱伦有什么差别?当时真是鬼使神差啊!
       不用说,那个红色的问号肯定是乔阳打上去的,看来他早就知道了真相!她猛捶一下自己的胸,她又不是不爱乔阳,不就出两个月差吗?怎么就会骚到那个份儿上!想到这一点,她顿感羞愧难当,真恨不能……
       看来乔阳不说穿真相,是在等她坦白。
       经过两天的犹豫,方睿决定主动向乔阳提起孩子的身世话题。
       晚上临睡前,方睿特意拿出了儿子那张血检报告单递给乔阳,她靠在床头,脸色凝重地看着乔阳说:“乔阳,你最近是在为这个不快吧?” 乔阳把血检报告单放在一边,轻描淡写地反问道:“你说呢?”
       方睿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必要回避了。看来,两个儿子是赵健行的。其实,我也是前天看到这张化验单之后……才知道的,我不是要故意隐瞒你。”
       “你一直背着我和赵健行偷情,是么?”
       “没有。如果那一次算是偷情的话,那就有一次。”
       “一次?这可能吗?我是学物理的,多少也懂得一点概率学。你们的结合成功率也太高了吧?”乔阳嘲讽道。
       “随便你信不信。一次就只有一次,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我还用得着骗你吗?”
       “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是你去九泉出差的那次。就是你出差回来的那天,赵健行突然跑到家里来蹭饭吃,那天他在我们家喝多了,醉了,把我当成了婴音。我当时也喝了一点酒,就……”
       “你怎么知道他把你当成了林婴音?”
       “他抱着我时喊的是婴音的名字。”
       “他喝醉了,难道你也醉了吗?你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样做,对我的伤害有多大?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一个是我最爱的女人,你们怎么能……”乔阳终于忍不住激动起来,他颤抖着手指,指着方睿的脸,喉头顿时被堵住了。
       “对不起,乔阳,真的对不起!”方睿小心地抱住了乔阳的肩,愧疚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我也不想这
       样的事发生,真的不想,你杀了我吧,我自己都想杀了自己!”
       乔阳平静下来,强迫自己把涌起的怒涛压回了内心。
       乔阳拿掉了方睿放在他肩上的手,冷冷地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方睿说:“我听凭你的处置。离婚也行,我带两个孩子离开你。”
       “如果我不让你带走他们呢?”
       “他们不是你的儿子,把他们留在你身边,你会受不了的。”
       “不,你错了,乔晚是我的儿子。乔早才是赵健行的儿子。”乔阳冷冷道。
       方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他们是双胞胎!怎么可能一个是你的儿子,一个却不是?”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同时装着两个男人的精子,生出一对双胞胎,一个是纯种,一个是杂种,嘿,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乔阳冷笑道。
       “乔阳,你不要这样侮辱人!虽然他们不是你的儿子,可你也犯不着这样作践他们,错的是我,两个孩子有什么错?再怎样,他们也叫了你几年爸爸!”方睿激动地说。
       “我没有侮辱你,这是事实,我已经说过了,乔晚是我的儿子,乔早才是赵健行的儿子,你听不懂吗?”乔阳生气地看着方睿,“你要我跟你怎样说话才算叫尊重?我还不够尊重你吗?我都活成这样了,你还要我怎样?”
       方睿怔怔地看着乔阳,这才确信他说的是真话。她自问自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弄不懂就去看医学书吧,找个专家咨询一下也行,只要你觉得有意思。”
       方睿已经顾不得乔阳话里的刺头了,她有些倔强地问:“你怎么知道乔晚就是你的儿子?就凭长相?”
       乔阳跳下床,从自己的抽屉中拿出那一沓DNA亲子鉴定的材料甩给方睿,说:“你自己看吧!”
       方睿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想不到乔阳竟背着她干了这么多可怕的勾当!她真是太不了解乔阳了,也太不了解男人了!
       看完那两份鉴定书,方睿已经相信乔阳说的是确凿无误的事实了。本以为两个儿子都不是他的,现在却出了这么个结论,叫她怎么取舍?这两天中,她已经无数次地想过与乔阳离婚、将两个儿子带走的可能,没想到却出现了这种情形。两个儿子一个是丈夫的,一个是别人的,丢下任何一个,对她来说都将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乔阳看着发呆的方睿,说:“你说怎么办吧?”
       方睿沉默着。过了许久,方睿说:“那就离婚后我带乔早走吧,如果你不要乔晚,都给我最好,我也不想他们两兄弟分开。”说完,方睿的眼睛红了,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掉下来。
       “我可没想过把乔晚给你,他是我的儿子,我当然不会让他离开我。而且,我也不会同意和你离婚,因为我不想乔晚没有妈妈的爱。”乔阳看着方睿,一本正经地道。
       “那你要怎样?难道你要将乔早赶出去?你是想把他还给赵健行吗?你想让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你想让他这么小就要面对一种身世的不堪,对吗?告诉你,乔阳,乔晚是我的儿子,乔早也是我的儿子,我是绝不会同意的!”方睿终于激动起来。
       “你想让乔早继续留在这个家里也行,我可以帮赵健行把他的儿子养大,但是有个条件:我要你亲口把真相告诉赵健行,我要你亲口向他提出,让他付给乔早二十年中的抚养费与教育费。我不是为了钱,而是要求一种公平——尽管永远不可能公平。再说,他也应该付这笔钱,对吗?”
       方睿傻了。她问:“你是为了羞辱我吗?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跟他说?”
       “你如果还把我当成你的丈夫,你就应该自己去说。”乔阳一字一顿道,“你如果感到羞辱是应该的,但是,我不应该接受这种羞辱。对吧,方睿?”
       方睿顿时哑口无言。
       告诉赵健行真相是可以的,因为真相就摆在这里,对方若不信,可以去做亲子鉴定。问题是后一个条件。她怎么好启口向赵健行讨要孩子的抚养费?仅仅是一次酒后行为,她这不是自取其辱么?且不说赵健行愿不愿意给,就算他愿意,他就不会有条件?既然儿子是他的,他也有权力要回去。再说,如果他不愿意给,或者给不出呢?难道将其诉诸法庭,让这样一件不堪之事弄得人尽皆知?
       方睿陷入了困顿之中。她原以为乔阳会拿离婚来报复她,没想到他这一招更狠,他是存心想要让她难堪,让她一辈子都活在自责与羞辱中!
       真相说破的第二天,方睿注意到乔阳在家中又恢复了过去那种好爸爸的形象。
       晚上一回家,乔阳就把包往沙发上一扔,高声对两个孩子叫道:“儿子们过来,让爸爸抱一抱!”
       两个孩子立即雀跃地奔扑过来,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乔阳的两条腿。乔阳一手搂着一个,在两个孩子脸上分别亲了一下,高兴得两个孩子又跳又叫,立即一前一后地爬到了乔阳的肩膀上,然后又一前一后地吊到他的脖子上,差点把他勒得背过气去。
       方睿看到,立即冲过去,一把将乔早拽下,吼道:“快下来,跟我回房间画画去!”边吼边将乔早往房间拉。
       乔早挣扎着,嘴里委屈地叫道:“你为什么不拉弟弟?他为什么不回房间画画?”
       方睿说:“你大!他也必须马上回房问画画!”说着又回头一把扯过乔晚。
       两个孩子的脚跟死死地蹬在客厅的地板上,都回头求助地看着爸爸,谁也不肯回房间。
       乔阳说:“你干什么,方睿?”说完不满地看一眼方睿,一左一右地将两个孩子拉回身边。然后用很久没有过的高兴劲说:“爸爸今天跟你们玩母猴偷桃的游戏,乔早乔晚谁当猴子谁当桃子?”
       两个孩子一起发出了“噢”的欢呼声,并迅速地爬到了乔阳身上,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乔阳前面搂着乔晚,后面背着乔早,像过去一样和孩子们疯着。那种久违的笑声从客厅里传到方睿的耳中,方睿听着,认真地听着哥俩的汇报,并不时回答他们提出的可笑问题。
       方睿不知道乔阳的心里都装着些什么,她相信乔阳绝不会就此罢休。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对自己的妻子生下别人的孩子无动于衷的,否则他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背着自己去做亲子鉴定。她猜不出乔阳今天的表现都是出于何种动机,难道他真的已打算将乔早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
       临睡前,方睿坐在床前发呆,突然听见乔阳问:
       “去哪里?”方睿怔怔地问道。
       “赵健行那里。你把真相说给他听了么?他有没有同意给乔早抚养费?”乔阳平静地问。
       “没有。我还没有去。”方睿有些忐忑地看着乔阳,乔阳什么也没说就躺下了。
       方睿躺下后,一夜无眠。乔阳的呼吸声均匀地传来,让她感到了身边男人那可畏的一面。
       第二天,方睿终于下定决心去了一趟赵健行那里。她拿着乔阳给她的那两份亲子鉴定书到了赵健行家。敲开门时,赵健行正在睡午觉,见是方睿,立即笑着贫道:“奇了怪了,前一段时间老乔来看我,今天乔夫人又来看望我了,看来,人一离婚感情援助就来
       赵健行把方睿让进屋里,手忙脚乱地给她冲了杯咖啡。
       方睿道了声谢谢,就不再说话了,只是有些发呆地看着赵健行家客厅墙上的一幅照片,那是他和乔
       阳的一张半身合影,研究垒毕业那年,他们一起在豫园照的。乔阳的手搭在赵健行的肩上,赵健行则有些调皮地举着一只拳头。一直以来,赵健行家的客厅里连结婚照都没有挂过一张,却有一张与乔阳的合影。方睿以前每次来,都发现这张合影挂在那里,从来没有被取下来过。可见乔阳和他的友情在赵健行心中的分量。
       看着这张合影,方睿的内心十分复杂。觉得那次荒唐事件只能是她一人的过失,她相信以赵健行和乔阳的友谊,他是绝不会对自己动非分之想的。那件事之所以发生,只能是她一个人的错,因为赵健行是醉的,而她是醒的。
       她犹豫着,不知如何向赵健行启口。
       赵健行不解地看着她,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关切地问:“是不是老乔对不起你了?”
       方睿摇摇头:“是我对不起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有了……情人?”赵健行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前妻林婴音,她当初和她们总编好上后就是这种表情。
       方睿再次摇头,她缓缓地问道:“赵健行,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乔阳去九泉出过一次差?”
       赵健行肯定想起了什么,他的脸不由红了一下。点点头。
       方睿将那份亲子鉴定书递给赵健行。赵健行接过来,有点莫名其妙。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弄明白了什么。他说:“乔阳怀疑儿子小是亲生的?”
       方睿点点头,说:“其中有一个是你的,那天你在我家喝多了点,这件事我不怪你。”
       赵健行一下傻了。他小相信地看看方睿,再看看手中的材料,一股热血迅速冲向他的头顶。他紧张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这件事、乔阳知、知道吗?”
       方睿说:“他就是取了你的头发亲自送去做的DNA鉴定。”
       赵健行猛地想起了那天下午的喝酒,想起乔阳从他头上拔下的那根白发,他终于明白,乔阳给他拔门发原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的脑袋嗡地一响,头皮顿时一阵发麻。
       难怪!赵健行嘴里喃喃着:“我对不起老乔,这下完了,真的完了!”
       方睿说:“大的儿子是你的,小的是乔阳的。没想到会出这种事,那天,你走后不到一小时,乔阳就回家了。所以就,就出现了这种情况。我查过资料了,书上说精子在人体内的存活时间可以达到七十二小时,如果女性在这个时期内同时排出两个卵子,就可能使两个人的精子同时受孕。当然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但国内国外也都发生过。”方睿怕赵健行疑惑,特意给他做了解释。
       “老乔怎么发现的?”
       “是从乔早的血型发现的。有天晚上乔早发高烧,乔阳带他去医院看病,验血的时候才发现乔早是B型血。我们俩人都不是B型,乔阳就怀疑上了。再说乔早长得也像你,我也怀疑过,但因乔晚像他,我就没深想了。我原来也不知道有这种医学现象。”
       赵健行的眼里立即出现了乔早的样子,经方睿一说,他也觉得那孩子真的很像他。他不安地说:“老乔怎么说?他是不是说要和你离婚?如果他实在要和你离婚,你就……和我结婚吧,反正都这样了!”说到这里,他的眼前又出现方睿那伸长脖子高扬起头的样子。实际上,那次和方睿做过爱之后,他就时常想起方睿那白天鹅般的美妙样子,以至于每次和林婴音做爱时,他都会下意识地去托她的腰,希望她也能像方睿一样高扬起头,伸出一条美丽的长脖子来,可每次都令他大失所望,胖胖的林婴音只会瘫在他的胳膊上,为了获得高潮使劲地摆头。她非但不像一只美丽的门天鹅,倒像一只摇来摇去的胖鸭子、
       听到赵健行这番话,方睿心里倒有些感动,她摇摇头,说:“乔阳不想离婚。我也小想两个孩子分开。”
       “要不要我去向老乔道个歉?”
       “你认为道歉有用吗?”方睿苦笑着反问。
       “那我怎么办?”赵健行难过地摊开一双手,显得一筹莫展,那样子倒好像眼下急待解决的问题是他本人而不是由他衍生出的那个孩子。
       方睿见他这副模样,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赵健行的悔恨就写存脸上,如果她按乔阳说的,提出让他付给乔早二十年的抚育费,倒显得乔阳不那么糟子了,好像他们夫妻是借机合谋敲诈对方钱财一样。
       方睿犹豫着告辞了,走出了赵健行的家,她才感到剧烈的口渴,这才想起赵健行冲给她的咖啡她一口也没喝。
       晚上回家前,方睿像往常一样,准时去幼儿同接孩子。
       到了幼儿园,老师说孩子早被他们的爸爸接走了。幼儿同的老师还特意补了一句:“你先生真是个好爸爸,一来就把两个孩子举到了肩上,小家伙们别提有多高兴!”
       方睿一脸感激地笑蓿,匆匆和老师道完别就回家了。远远地,她就看到一对儿子正在楼下小区的草坪前玩跷跷板,乔阳则一脸笑容地看着两个孩子。那表情完全就是从前的样子。方睿多么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们的小家没有任何阴影,一家四口永远像以前一样和谐幸福!她眼睛发热地看着两个天真可爱的儿子,喉头有些发堵。乔晚先看见她,高兴地大叫道:“妈妈回来了!”乔阳和乔早几乎同时回头,随后乔早也大叫着:“妈妈回来了!”
       方睿笑着分别亲了两个儿子一下。乔早骄傲地说:“妈妈,今天是爸爸去接的我们!”
       方睿说:“妈妈知道了。”
       乔晚立即问:“是老师告诉你的吗?”
       乔早马上道:“笨蛋!不是妈妈接的,当然就是爸爸接的!难道你自己会从幼儿园跑回家?看老师不揍肿你的屁股。”
       乔晚说:“你才笨蛋呢!准像你,连5+3都不会!”
       乔阳笑着问:“那你说等于几?”
       乔晚说:“等于7!”
       乔早马上嘲笑道:“我说你笨蛋就笨蛋,老师今天讲了,5+3=9。”
       方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两个都是笨蛋,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谁。”
       乔早问:“妈妈,什么叫半斤对八两?”
       方睿说:“就是彼此彼此。”
       乔晚赶紧问:“那什么叫彼此彼此?”
       方睿愣了一下,看看乔阳,乔阳正一脸坏笑。
       方睿生气地说:“彼此彼此就是两个笨蛋。”
       乔早“哦”了一声,指着乔晚进:“我明白了,妈妈的意思是我是彼此,你也是彼此。我们两个都叫彼此。”
       乔阳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对两个儿子解释道:“半斤对八两,说明八两比半斤多不了多少,意思就是差不多。妈妈的意思是说你俩差不多。”
       乔晚立即道:“妈妈你真没文化,连八两比半斤多三两都不知道,还说它们叫彼此。”
       乔早说:“对啊!八两比半斤多三两,它们怎么会都叫彼此?还是爸爸厉害!一下就给我们说清楚了。”
       乔阳和方睿的眼神对了一下,又都立即移开了。如果要在以前,乔阳一定会得意地冲她眨眼睛,表明自己才是儿子心中的骄傲。可是,现在乔阳却没有。
       可见他的心中并没释然。
       看来,那种美好的日子真的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方睿痛心地想。
       晚饭后,乔阳主动进厨房洗碗了,平常乔阳最不愿意的就是洗碗,因两个孩子都喜欢跟乔阳玩,他就故意在饭后和孩子们搅一块儿,借机将洗碗的事赖
       给方睿。
       要在以前,乔阳主动洗一次碗,方睿也不会作何想法。可现在,乔阳的行为就使方睿越来越不安,越来越费解。
       临睡前,方睿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去见赵健行的事告诉他,乔阳的手却主动伸过来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对她主动过了,乔阳的手在方睿的胸前温柔地抚摸着,方睿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她静静地躺着,不敢开口说话,她怕打断乔阳的兴致。
       乔阳摸了一会儿,就开始解方睿的衣服,然后就爬到了她的身上。当方睿终于伸长脖子扬起头来时。乔阳却停下了,方睿睁开眼睛,发现乔阳正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身体立即就跌了下去。
       乔阳搂住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已迅速萎顿下来。他把头埋在方睿的头发里,嘴伏在方睿的耳边,小声地说:“方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爱我们的孩子?爱这个家?”方睿下意识地伸手搂紧了他,她伸出一只手,小心地向乔阳的脸上摸过去,指尖触到一片湿润,乔阳在流泪。
       方睿的眼眶一热,泪水顿时?汹涌而出,一种说不出的心痛与悔恨撕扯着她的心,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对乔阳的伤害有多深!她哽咽地说:“对不起,乔阳。真的对不起!我也爱你,爱孩子们,爱这个家,真的,你不明白我现在有多恨自己!”
       乔阳说:“今天是我们相爱十周年的日子。正是在十年前的今天,我们第一次做爱。当你疼得咬破我的下巴时,我就下决心和你过一辈子……”
       “别说了,乔阳!你恨我吧!”方睿痛苦地打断了乔阳,终于泣不成声。
       乔阳叹息一声,沉默了。方睿啜泣了一会儿,也沉默下来。房间里静静的,只有床头钟滴滴答答地响着。
       静默中,方睿突然说道:“我今天去见赵健行了。”
       乔阳等着方睿说下去。
       “我把亲子鉴定书给他看了,他知道后也很难过,觉得对不起你。”
       “当时他真的是喝醉了,不是存心要伤害你。都怪我,没有把握住自己……”
       方睿说到这里就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乔阳才开口问道:“他同意了吗?”
       方睿傻问道:“同意什么?”
       “付给乔早二十年的抚养费和教育费。”
       “你真的想要这笔钱?”
       “不是钱的问题。是想减少一点精神的损害。”乔阳平静地说。
       方睿说:“我只告诉了他真相,没有提抚养费的事。”
       “你为什么不提?你不忍心是吗?”乔阳冷冷地问道。
       “不是不忍心,是说不出口,提这种要求,我觉得像是在敲诈你的朋友。”
       “朋友?他把我当朋友了吗?连朋友的老婆都睡的人还算是朋友吗?我帮他抚养儿子,他付抚养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怎么算是敲诈?亏你说得出口,方睿!”乔阳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面对乔阳一连串的质问,方睿无言以对。最后,她只好苍白地辩解:“他当时喝多了,真的,相不相信由你。”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替赵健行辩解,也许只是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羞耻感。因为面对赵健行时,她似乎一样感到内疚。是她自己恬不知耻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一个喝醉了的男人。
       可是乔阳却冷笑道:“一个喝醉了的男人如果还懂得向女人求欢的话,那醉就不是真醉,而是装醉!一个装醉乱性的人更无耻。”
       方睿吃惊地看着乔阳,内心里顿觉一阵寒冷。只觉得能这么做的男人可怕,能这么想的男人就更可怕。
       几天后,乔阳突然问方睿:“你打算什么时候让赵健行付乔早的抚养费?”
       方睿看一眼乔阳,说:“要说你去说吧,我不想说。”
       “这件事你必须亲口去对他说。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我不明白。你如果实在不想要乔早,我们可以离婚,我会自己把他养大。”方睿冷冷地说。
       “你错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离婚。我只要求你向赵健行讨要乔早的抚养费。就这么简单。”
       “乔阳,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我看你根本就不是想要什么抚养费,你不离婚只是想折磨我一辈子,是吗?”你如果这样认为,你可以离开我,但两个儿子你一个也不能带走。包括乔早。”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方睿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法律给我的权利。在法律上乔早永远是我的儿子,而非赵健行的儿子。你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吧?乔早的抚养费你必须亲自去向赵健行要,这是你应尽的义务。”
       “既然法律上你是乔早的父亲,你就应该抚养他,你为什么要我向赵健行讨要孩子的抚养费?”
       “我说过了,这是为了减少精神损害。你是学中文的,这几个字不用我向你解释吧?要知道,法律也是保护受害者一方的权益的。”
       方睿气得涨红了脸,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乔阳。她气愤地骂道:“乔阳,你太阴险了!我现在才知道你有多阴险。”
       “你知道得太晚了。再说,这也是被你们两个逼的。这世上连友情和爱情都不可靠,还有什么可靠?当然只有亲情!所以,我要好好地把两个儿子养大,我要让赵健行付出金钱,却得不到亲情。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说到这里,乔阳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乔阳,你虚伪!你在恨我们,却不肯、也不敢承认!”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赵健行必须付给乔早二十年的抚养费和教育费,对了,你跟他说清楚,是按月付,一次付清的我不要。如果乔早今后可以考上赵健行的公费研究生,他也许可以少付几年。”
       方睿终于知道乔阳的目的了,他是软刀子杀人,要让她和赵健行遭受一辈子物质和精神的惩罚。
       方睿认了。她知道不管她怎样努力,她都将无法消除她给乔阳带来的伤害,无论她怎么努力,她也将无法抹去乔早的出生给他带来的阴影。
       这之后,乔阳几乎每天都要在临睡前催逼一次方睿。十天下来,方睿明显憔悴了。那天,她终于忍不住去了赵健行家,一进门,她就伏在赵健行的肩上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她从来没有这么放肆地哭过,如果不来这么一场哭,她觉得自己可能会疯掉。
       赵健行紧紧地拥着方睿,任凭她伤心痛哭着,看见她悲痛欲绝的样子,愧疚、心痛与怜惜一起在他胸腔中翻涌,他情不自禁地吻起了她脸上的泪。当方睿终于平静下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脸上的泪都被眼前这个男人吻干了,相比于乔阳,她反而感受到了赵健行的善解人意。她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种温情。当赵健行的嘴唇触到她的唇边时,方睿终于控制不住地迎了上去,两人越吻越深,越吻越沉醉,越吻越忘情,身体的情绪终于疯狂地压倒了一切,两个人站在客厅里就把事情给办了,事后方睿才发现自己的裙子都没褪下来,赵健行只是匆匆地扯去了她的内裤。而赵健行的裤子也只是滑到齐膝的地方。
       奇怪的是,这一次方睿不仅对乔阳没有任何愧疚感,反而从内心获得了某种轻松。她想,这都是乔阳逼的,是他把一件被她忘了的往事从她的记忆里重新钩沉出来,让它沉渣泛起,让它愈演愈烈,并且无法收拾。
       方睿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了,她不想面对乔阳和他那无休止的责问。暑假里,为了减少和乔阳的见
       面,她干脆把两个儿子一起送到了父母家。晚上,因为儿子的缘故,她也找到了不回家的借口。相反,她来赵健行家却越来越频繁。有时,她大白天也会窜到赵健行家。杂志社不用整天坐班,而赵健行暑假也不用上课,他们就躲在屋子里疯狂做爱。有时晚上也不回去,通宵达旦地黏在赵健行的怀里。反是和赵健行在一起这段时间,方睿体会到了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那种无所顾忌。赵健行也彻底消除了某种顾忌,心里也巴望乔阳和方睿离婚,正好让她可以把儿子带过来,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
       然而方睿却不敢这样想。每当想到这些问题,她就会心里硌得慌,所以毫无顾忌地和赵健行做爱,好像也只是为了摆脱那些不快的念头。
       然而终究是要面对的。她后来还是把乔阳要她对赵健行说的话说了,她说:“乔阳其实不是想要你的钱,他是想让你难过。”
       赵健行说:“我和乔阳哥们儿一场,给孩子付养育费也是应该的。但是,你得告诉乔阳,既然我给孩子付了养育费,那我就有权利与孩子相聚,当我想把乔早接出来或者你想带他来看我时,乔阳他得同意。”
       方睿说:“你这招也够损的,那不等于让乔阳放弃做父亲的尊严吗?再说我也不会同意,这等于向乔早公开他的身世,孩子这么小,我怕他受不了,长大后心中会有阴影。”
       赵健行说:“这叫制与反制。老乔想制我,我也要反制他。”
       方睿说:“本来就是你理亏,你总得让他一步吧?”
       “以前是想让,可现在我不想让了,不仅不想让步,而且还想更进一步,连你我也要跟他一起争了!看来,这辈子我注定得跟自己的老朋友干一场了。”
       方睿也感到难了。现在,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她都更倾向于赵健行这边。可是一想到两个儿子,她就下不了决心。
       暑假结束后,乔早和乔晚就升入大班了。
       孩子一开学,方睿就没有理由不回家住了。她感到自己和乔阳之间越来越别扭了,而乔阳的脸色也重新变得阴沉起来,常常忘了刮胡子,人也显得苍老了,才三十三岁的人,看上去倒像四十岁的样子。
       近段时间,乔阳不再催逼方睿找赵健行要钱,也几乎懒得与家里人说话。少了乔阳和两个孩子的笑声,家里的气氛就极为沉闷。两个孩子一回家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不敢像以前一样打打闹闹,恍若惊弓之鸟,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方睿终于有些沉不住了。那天,当两个孩子睡下后,她叫住了乔阳。 “我和赵健行说过了,让他给乔早付养育费,可他提出要让他经常见到孩子,或带孩子出去玩什么的。”
       “不用了。”乔阳阴沉地答道。
       “这不都是你让我给他说的吗?”
       乔阳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两人都沉默着,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乔阳,我们离婚吧,我觉得这样下去对两个孩子都不好,弄不好会出现心理问题。”, 乔阳点点头:“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不过我对你和赵健行有个请求,能不能帮我把乔晚也带上?我正在联系出国的事,已经差不多了,我想在出去之前先把离婚办了,等我在国外安定下来后,我再回来接乔晚。”
       “你要出国?”方睿吃惊地看着乔阳问。
       “不出去留在国内干什么呢?就这么看着你和赵健行为所欲为?方睿,你的心太狠了,你捅了我一刀还不够,居然还要再捅我几刀,一直到把我捅死才罢休。如果说六年前的事我可以原谅你,但现在则决不可能了。”
       方睿怔住了。乔阳的话不是空穴来风,这么说他都知道这些口子她跟赵健行在一起的事了。
       方睿说:“乔阳,我本来不想再做出伤害你的事,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去找赵健行要儿子的抚养费,你都快把我逼疯了,你知道么?”
       “一切都不用再说了。算是我请求你们,我帮赵健行养了六年的儿子,他也应该能答应帮我养一段时间的儿子,况且用不了六年。我会尽快将乔晚接走的。”
       乔阳的决绝让方睿一时无话可说。她点点头,说:“好吧,就算赵健行不同意,我也会自己抚养乔晚的。”
       离婚的事两天后就办妥了。
       一个星期后,乔阳的出国手续也办了下来。他将被美国的一家高能物理研究所聘用,这家研究所几年前看中了他的一篇论文,早就邀请过他加盟了。
       乔阳匆匆收拾好出国的物品,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两个孩子。孩子们只知道爸爸要去美国出差,并不知道他们的家已经不存在了,不知道爸爸和他们将要从此天各一方。
       登上飞机前,乔阳不断地亲吻着两个儿子,两个孩子也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放。那一刻,乔阳才发现自己爱两个孩子同样深。想到乔晚非赵健行亲生,他不禁反复地叮嘱乔晚一定要听话,不能与哥哥吵架和打架,不能惹妈妈和赵叔叔生气。
       方睿站在一旁听了,忍不住背过了身子。
       终于,乔阳转身进入安检门。脚步一跨入安检,他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乔阳出国不久,赵健行就常来看方睿和孩子们了。六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模模糊糊地懂事了,最起码他们知道妈妈只能和爸爸睡在一起,而绝不能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
       有时候,赵健行晚上不想回家,想和方睿睡在一起,两个孩子就开始往外撵他。
       一个说:“赵叔叔,你怎么还不回家?”
       一个说:“赵叔叔,我们要睡了,你快走吧!”
       赵健行指指方睿的大床,说:“今天晚上叔叔和妈妈睡。”
       乔早马上叫道:“你放屁!这张床是我妈妈和爸爸的床!”
       赵健行摸一下乔早的头,笑着说:“我就是你爸爸!”
       乔早立即愤怒地骂道:“我才是你爸爸!”
       乔晚也骂道:“流氓!”
       赵健行无可奈何,只好坐在那里等两个孩子入睡。可他不走两个孩子就不睡,而且坚决要睡在妈妈的床上。赵健行无奈,只好假装回家,在外面转一圈再回来。
       他只要一离开,孩子们马上就会入睡。等他再回来时,小家伙们早就呼呼大睡了,他和方睿一人托一个,把他们悄悄地放回自己的小床上。然后,才会拥着方睿共度良宵。
       为了让两个孩子尽快地接纳他,赵健行决定尽快和方睿结婚。他想,只要告诉孩子们,他们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去美国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就会接受他这个新爸爸的。
       让赵健行和方睿想不到的是,当两个孩子听说爸爸和妈妈离婚了,而妈妈要和赵叔叔结婚时,他们哭得肝肠寸断,不吃也不睡,一个劲地找方睿要爸爸。乔早甚至嚷着要去美国找爸爸。乔晚则把赵健行买给他的玩具全砸了。
       赵健行蹲在一旁哄两个孩子:“以后我可以当你们的爸爸,我会比以前的爸爸对你们更好!”
       “谁要你当爸爸?我们不要新爸爸,我们只要自己的爸爸!”乔晚哭喊道。
       乔早也哭着骂:“赵健行,你是个臭流氓!我们才不要你这样的人当爸爸!我们的爸爸是乔阳,不是你!”
       赵健行气得抽了乔早一耳光:“我丢!你他妈的反骨仔,自己的老爸都不认,还反过来骂我!”
       乔早立即止住了哭声,他一声不吭地盯着赵健
       行,目光中充满了仇恨。
       乔晚见哥哥挨打,疯了似的扑过来,一口就咬住了赵健行的大腿,疼得赵健行嗷嗷大叫,出于本能,他又挥手打了乔晚一巴掌。可乔晚就是不松口,乔早也扑了过来,一边骂着“王八蛋,敢打我弟弟!”一边狠狠地咬住了赵健行的另一条腿。
       方睿见到这个阵势也傻了。
       终于,两个孩子在方睿的哭求下松开了嘴,赵健行的两条腿都被他们咬出了血。这时,赵健行才明白,他低估了乔阳和两个孩子的感情,在灰心的同时,也从内心生出几许对乔阳的内疚。可见,乔阳是用心在养育他的儿子,否则何以如此父子情深?
       这件事后,两个孩子都拒绝吃饭。兄弟俩手拉着手,不离不弃,一副生死相依的样子。看到这一幕,方睿的心都快碎了。
       为了避免赵健行再和他们发生冲突,方睿只好请求赵健行暂时不要和她见面,让她来慢慢消除两个孩子对他的敌意。
       这天晚上八点,乔阳终于从美国给两个孩子打来了长途电话。
       两个儿子扑上去,抓起听筒,一起哭叫道:“爸爸,你快回来吧!”
       乔阳听两个孩子深情的哭叫声,心里说不出有多难过。
       乔阳说:“爸爸现在还不能回来,爸爸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
       乔早说:“爸爸,你真的和妈妈离婚了吗?你不要我和弟弟了吗?”
       乔晚也叫道:“爸爸,赵健行是坏蛋,他想当我们的爸爸,我和哥哥今天咬了他,把他的腿咬出血了!”
       乔早马上哭了:“爸爸,赵健行打了我,还打弟弟,他是流氓,我们不要他,我要去美国!我要和你在一起!”
       乔晚也哭了:“我也要去美国,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乔早喊了一声爸爸,立即哭得声嘶力竭。
       乔晚说:“爸爸,哥哥说了,如果你不要我们了,我们就把自己饿死。今天我和哥哥已经一天都没吃饭了……”
       听到这里,乔阳已是心碎欲裂。方睿在一旁忍不住失声痛哭。
       乔阳哽咽着说:“爸爸要你们,要你们,爸爸很快就回来接你们。但你们一定要吃饭,要乖,如果爸爸叫来看到你们变瘦了,爸爸会不高兴的。知道了吗?现在你们马上就去吃饭,吃饱一点,长胖一点……”乔阳和两个孩子交代了一通,让他们把听筒交给妈妈。
       方睿接过听筒,颤动着嘴唇,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乔阳说:“方睿,我想通了,两个孩子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没有他们。我再给你做一次选择吧,是带着两个孩子来美国,还是留在国内与赵健行结婚。都随你。” 方睿说:“乔阳,原谅我。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做出取舍。”说完就痛哭着把电话压下了。她明白自己一不小心就踏上了一块跷跷板,一边是乔阳父子,一边是赵健行父子。不管她往哪一边,她的人生都将失衡。
       自从与两个孩子通过电话后,乔阳就没法放心了,他每天在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准时从美国给儿子们打电话,听到爸爸的声音,孩子们情绪稳定多了,他们开始天天盼望爸爸从美国回来看他们。
       那天,哥俩又手牵着手,头并着头一起说着他们的爸爸。
       乔早说:“爸爸说了,马上就会接我们去美国。”
       乔晚说:“我昨天已经去过美国了,爸爸还带我吃了麦当劳。我一次吃了十个烤鸡翅!”
       乔早说:“你那是做梦,梦都是骗人的,我才不做这样的梦呢,梦醒了看不见爸爸才伤心!”
       乔晚说:“你别说谎了,早上我醒来时还听你叫爸爸来着,你还说,美国好漂亮啊!”
       乔早说:“我说了吗?我怎么没听到?”
       乔晚立即嘲笑哥哥是笨蛋,他说:“谁能听见自己的梦啊!”
       方睿蹲在一边听,一边给儿子们洗袜子,眼泪砸进盆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方睿说:“儿子们,今晚爸爸来电话时,你们告诉他,妈妈准备带你们去美国。” 两个月后,赵健行送方睿母子去机场,方睿一手牵着一个儿子,回头跟他告别:“对不起赵健行,我把儿子带走了,相信我,有一天他会回来看你的。” 方睿说完眼睛就红了。 赵健行迅速地转过身去,他的眼睛也红了。 他终于知道,乔早和乔晚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就像白天与黑夜一样,而乔阳就是他们的太阳。不管日出与日落,他永远是他们的恒星。而他,无疑是颗流星,划过了,只留下一条悲哀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