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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作者:荆 歌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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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军和魏怡红办完离婚手续,从街道办事处出来,两个人在逯家巷口正式分了手。做了两年夫妻,吵了无数次架,吵架的次数,一定超过了做爱的次数。架吵得越来越激烈,做爱却越来越没有热情了。现在好了,终于结束了。起初,魏怡红坚决不肯离。她表示,如果赵军单方面执意要离的话,那么她就跳楼。她具备了很多跳楼方面的专业知识,比如楼层一定要选得高,至少在十层以上。其次呢,要观察好下面是不是搭建了雨篷之类的东西。如果楼层不高,跳下去不死,却变成植物人,或者半身不遂,对大家都不好。而若是跳下来,落在雨篷等阻碍物上,也会使跳楼以失败而告终。魏怡红还说,有专家研究表明,大部分跳楼者,都不是在着地那一刻摔死的,他们其实在空中就已经猝死。因此不痛苦。死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要死,最好选择跳楼。你看,她了解得那么多!所以赵军相信,她不是说着玩玩的。如果他执意要离,她一定会跳。有一阵,赵军变得有点神经质,凡经过十层以上的高楼,都会抬头看一看,看看楼顶的边沿,是不是站着魏怡红。或者,她正好已经从某个窗子口跳了下来,正鸟儿一样冲向地面。
       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魏怡红和一个男的好上了。赵军听说,此人是魏怡红大学时代的同学。在大学里,他就死皮赖脸地追她。他一路狂追,还是没有追上她。她后来嫁给了赵军。世界上还真是有喜欢吃回头草的马,你瞧,他居然又出现了!
       赵军听说,“回头马”来过几次吴江。他头次来,是和魏怡红在天湖楼开房间。赵军有一个哥们儿姓胡,在天湖楼当经理,和赵军关系极铁,俩人一起嫖过娼。胡经理知道赵军早就不满意魏怡红了,知道赵军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婚,所以及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赵军。赵军听了之后心里有点不舒服,并没有喜上眉梢,胡经理就说:“哈,你吃醋了!”一件不要的东西,早就想丢弃的,却苦于丢不掉,现在突然被人捡了去,心里反倒酸溜溜的,你说这是什么精神?绝对不是共产主义精神,而是私有制观念在作怪。
       很快赵军就想通了,觉得自己命好,人不晦气。你看,你要离,人家就跳楼,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么?但现在,人家主动搞婚外恋了,不光授你以柄,而且也许你不愿离她都急呢,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么!
       赵军对魏怡红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魏怡红说,你知道什么?
       赵军说,你不要装了。虚伪使人落后。
       魏怡红说,我的事多了,我每天上班,一日三餐,好睡懒觉,喜欢逛街,还讨厌足球,你知道就知道,知道了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赵军觉得,魏怡红和“回头马”背着他开房,所干当然是坏事吧?干了坏事还这么理直气壮,是不是很不应该?尽管这坏事在赵军这里立刻就转化成了好事,但是,他们还没有离,无论如何,她都是给他戴上了一顶绿帽子。
       赵军说,你怎么就那么不要脸?
       魏怡红这下子明白了赵军所指了,她有点理亏,不再贫嘴。
       赵军觉得她是个认理的人,心里的火气就消掉了一半。
       离婚的协议,就是在这个夜晚起草的。因为没有孩子,房子也是租的,基本没有什么值钱的共同财产,所以分割起来没有什么麻烦。比起赵军和第一任妻子的离异来,要容易得多。赵军从小就头疼数学,他不会算。第一次离婚,弄得他头都大了,这个钱那个钱,还有离异后女儿的抚养费什么的,他觉得离婚真麻烦,差一点儿不想离了。
       和魏怡红离,没想到这么容易。
       她不仅不跳楼了,而且有点得了便宜似的,心情很好,但又竭力掩饰着。
       赵军在心里有点瞧她不起。是什么宝贝呀?要真那么好,他当年那么追你,你为什么不答应他,而最终嫁给了我?要他真是个宝贝,你会错过?你早被他弄了去了,还会轮到我?不就是一匹回头马么?看把你高兴成这样!
       从街道办事处出来,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她就成了她的第二个“前妻”。在逯家巷口分手的时候,赵军突然觉得有点伤感。这份伤感,是因为彻底的解脱而起呢,还是因为有点依依不舍?他不能肯定。可以肯定的是,魏怡红的心情和他也差不多,她的脸上,居然淌下两行清泪。她是喜极而泣呢,还是伤感于“何日君再来”?
       赵军掏出一包面巾纸,抽出一张,给前妻擦泪。魏怡红接过去擦了,对前夫嫣然一笑。这一笑,居然让赵军心念一动。如果此刻,魏怡红提出,两个人是不是应该回家去,上床来一场告别仪式?他一定会严重赞同。他甚至想,家远了一点,还不如就近开一个钟点房。但魏怡红没有提议,他也就不好意思说。提出这个要求,毕竟有些别扭。两个人在巷口告别之后,他因此一直没有潇洒地走,他似乎还在等待,等着魏怡红提出这个设想。直到魏怡红袅袅婷婷地走得快看不见了,他才怅怅地迈开脚,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如果现在,他和魏怡红仍然是夫妻,尚未离,那么他是否还愿意离呢?他说不上来。他脑子里,飘来荡去都是魏怡红那一个笑,还有她越走越远的身影。她的笑非常纯真,她的身影,也很好看。如果现在返身去追魏怡红,追上她之后,抱住她,告诉她他舍不得她,要她立刻和他再去街道办事处,重新登记结婚,她会同意么?哈哈,对不起,赵军想,事实上他绝对不会这么做。她的胡搅蛮缠,她的尖刻,她的捕风捉影,她的神经质,她找他单位领导控诉他的种种不是,她所做的一切,这时候也沉渣一样泛起了。沉渣泛起,让他头大。今天风很大,也很冷,吹到赵军身上,让他有些发抖。他感到清醒得很,好啊好啊,终于离了,这是多么的好啊!在一起就是吵,纠缠不休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他觉得应该庆祝一下。他走到一家熟悉的小饭店时,也差不多正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他点了一个鱼香肉丝。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一道菜。他和魏怡红一起出来吃饭时,他也都点这道菜。魏怡红说他贱,说这么普通的廉价菜就能把他打发了,太好养了。
       另外他要了一个羊肉锅仔,和一盘炒豆苗。
       酒是“石库门”,上海产的黄酒。
       这时候最好的菜是他的心情。他的心情很复杂,从一团乱麻中走出来的轻松,伴随着空洞和无聊。已经远去的魏怡红的笑容和身影,还有她平日里种种令他几乎要发疯的麻烦。还有第一次婚姻的滋味,一齐都涌上心头。喝着酒,吃着菜,他一会儿感到快慰,一会儿感到伤感。百感交集的样子。总之心潮起伏。心潮起伏的时候喝酒,状态跟平时不一样,会觉得人生特别美好,同时也虚无。
       他一个人把三个菜、两瓶黄酒都装进了肚子里,费时近两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他不仅吃着食物,更是细细地咀嚼着往事——有关两个前妻和一个女儿的。玩味着酒,也玩昧着自己的心情。
       点的东西都吃完了,没有一点浪费。服务员这时候端上来一碗汤团。一只小碗,里面放了两只汤团,就像两颗睾丸。服务员说,先生,这是我们饭店送的,今天年二十四。
       今天已经是年二十四了?赵军如梦方醒。他疑惑地抬起头看服务员的脸,看得这外来
       的打工妹不好意思了,她说,先生你还想要么?不够可以再点两个。
       是的,二十四的团子二十五的糕,年三十要吃团圆饭。年二十四夜的团子,对于本地人来说,是绝对少不得的。小时候,每年的年廿四,家里都要做很多团子,有蒸团,有刺毛团,还有汤团。赵军最喜欢吃黄豆沙馅的蒸团,水磨粉糯,馅儿喷香。小饭店赠送的汤团,提醒了赵军,今天已经是二十四了,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不知不觉的,日子过得真快呀!
       大年三十早上,赵军醒来,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今天就是除夕了,自己该到哪儿过年呢?和谁一起过年呢?去年,他是和魏怡红一起到她上海乡下的娘家去过的年。魏家对他这个女婿,以前是竭力反对。魏怡红的父亲,年轻时候爱好文学,喜欢写写弄弄,为了阻止女儿嫁给赵军,他给赵军单位写了几封文笔犀利的信,指控赵军道德败坏,有家有室却还要诱骗年轻女子。是投枪,是匕首,刺中了赵军的心。后来赵军和前妻离了婚,娶了魏怡红。赵军和魏怡红成了正式夫妻,魏家对女婿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魏父酒量不好,见了面却热情殷勤地陪赵军喝酒。去年在他家过年,他喝着喝着就醉了,一边哭,一边请赵军原谅,说他以前给赵军单位写信,都是因为太爱这个女儿,同时对赵军又缺乏了解。“你要知道,现在坏人太多了,而女孩子又不懂得自我保护……”魏怡红的母亲,年龄看上去比女婿赵军大不了多少,她很面嫩,也比较注意保养和打扮。是啊,赵军大魏怡红十五岁,他和她的父母,才是同代人。赵军和魏怡红谈婚外恋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经上初三了。这也就难怪魏家当初誓死坚持反对派的立场。自家的独生女,竟然要嫁一个年纪大,结过婚,女儿已经上初三的人,还要背上一个“第三者”的恶名,换了谁,都不会快活。反对是正常的。直到魏怡红和赵军结了婚,反对的浪潮才渐渐平息。现在女婿上门,丈人丈母娘不仅不再黑着脸,反而是喜笑颜开。赵军觉得,大他没几岁的丈母娘,跟他说话的时候,似乎一直在向他眉目传情,端个盘子炒个菜,都风情万种的样子。
       过年总是热闹的,不管在哪过,不管跟谁一起过。但是今年,赵军只有一个人。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孤魂野鬼,站在屋子里,看看墙壁和地面,连影子都没有一个。
       吃中饭的时候,他打电话给魏怡红,问她今年是不是还回上海乡下过年。魏怡红告诉他,她今年不回家过年。她在电话里很坦率地对赵军说,由于她离了婚,她的父母很伤心,也很愤怒,他们表示正在考虑和她断绝家庭关系。当然在这时候,允许她回家过年,是不恰当的。“我是有家难回啊!”魏怡红在电话里用很夸张的语气说。
       赵军一阵窃喜。魏怡红这么说,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她是不是要他和她一起过年呢?她难道也像他一样,面对年关,孤独得一个人发呆?她的“回头马”呢?他不来陪她么?
       拿着话筒,他瞥见了卫生间里放着的几个化妆品瓶子。他就说:“你的化妆品,你要不要过来拿?放在我这里,我也没有用。”
       赵军不能肯定,如果魏怡红过来,他们今天能不能做到不吵架。他和她在一起,到底能不能坚持不吵架,他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一定会迫不及待地做爱。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想做爱了。他好像是已经看到魏怡红出现在门口了,好像看到她三下两下把衣裤脱了个精光。她的身材不是太好,但很饱满。他会像饿狼一样扑上去。而她也会像遭遇真的恶狼袭击一样,发出尖叫。他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就常常是这样的,两个人见了面,什么话也不说,就疯狂地干了起来。
       没想到魏怡红在电话里说:“现在不行,我没空。”
       “那,那我给你送过来吧!”赵军刚才的热情和希望,显然受到了打击。满以为魏怡红会说:“好啊,那你快过来吧!”然后他就把她的化妆品装进一个马夹袋,拎了它出门。赶快打一个车,飞也似的去她那里。见了她,什么也别说,立刻和她做爱。赵军还很滑稽地想,他和她,已经不是夫妻了,他们现在做爱,其实是通奸。
       可她居然说没空。
       “不行!”魏怡红显得很慌张,她大概是怕他真的提了化妆品去她那儿,她说:“我,我我真的有事,你别过来。过了年我自己来拿好了!”
       “回头马”在啊,“回头马”过来了啊!他不会不过来的,她父母不让她回家过年,他当然求之不得,他正好过来和她天天泡在一起。他想象他们做爱,然后出去吃饭。吃了饭回来,又是做爱。赵军感到沮丧极了,他觉得自己落寞的样子很可悲,也很可耻。
       要是在前几年,赵军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他就可以去母亲那儿过年。母亲的屋子狭小、阴暗,所有的电器,冰箱、抽油烟机、窗式空调,还有电视机,都是她从电器修理铺买来的旧货。那台窗式空调机,母亲平时从不打开,只有赵军到她那儿去,它才运转。它就是专门为赵军而买的。但是赵军嫌它吵,它当啷当啷的声响,就像是一台柴油机。“把它关了!把它关了!”赵军吼道。母亲在关掉空调机的时候,还以为儿子是为她省电,“你不热呀?”她关切地说。除了空调,母亲家里的冰箱也特别大声。它突然就汪汪汪地响起来,和建筑工地上搅拌机的声音差不多。在母亲家里,赵军的眉头经常是皱着的。他去母亲那儿,一般都是坐在铺垫着一件老棉袄的藤椅上看电视。这是母亲的专座,赵军来了,就让给他坐。电视画面上颗粒很粗,赵军看了一通电视,再看真实的世界,也是到处飘满了雪花。母亲的菜做得简单,通常是红烧肉,里面加了囫囵蛋,另外一碗炒青菜。但是好吃。虽然青菜炒得偏烂,也不再碧青,但味道好。赵军喜欢吃母亲做的菜,他有时候一顿能吃三个蛋,另外还吃掉好几块红烧肉,加半碗炒青菜。他吃的时候,母亲就坐在一边,痴痴地看他吃。对此他有点不满意。被母亲的眼光死死地盯着,他觉得嘴巴都动得不自在。已经很多年了,赵军都没有和母亲一起吃年夜饭。至少在母亲成为一个真正的老太婆之后,他就从未在过年的时候回到母亲家里。一年又一年,母亲一个人,是如何孤独地度过年关的,赵军从来没想过。现在,如果母亲还活着,他去她那儿过年,她又会做什么菜给他吃呢?在他的记忆中,母亲好像不会做其他的菜,除了肉烧蛋,就是炒青菜。那么就肉烧蛋和炒青菜吧,他会吃得很香,因为它们确实很好吃。
       母亲去世好几年了。她死了之后,他去处理她狭小的房子,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所有的电器,都让修理铺的人以每件20元的价格收了去。所有的电器,总共不到100块钱。
       赵军内心忽然感到一降隗疚。他觉得有点对不起母亲。他忙的时候,从来不想到她,当然更不会到她那里去看一看。他去了,就是坐在老藤椅里看满是雪花的电视。他基本不跟她说话。他每次到她狭小阴暗的屋子里,都心情特别不好,就是不想讲话。冰箱嗡隆嗡隆地响,他皱着眉头看电视。然后吃过母亲端上来的饭菜,抹抹嘴就走了。他有过一段非常有钱的日子,那时候他租了一块地搞苗木,着实
       赚了大钱。但他好像从来没有给过母亲钱。他唯一的一次为她花钱,就是买了几只“505神功元气袋”给她。她胃不好。
       在这个孤独的大年三十,赵军想起了去世多年的母亲,心里感到有些难过。他很认真地想,等自己再度发了财,有了钱,就要花一大笔钱,去上方山重修母亲的坟。那一定会是一个豪华而气派的大墓,他想。
       如果母亲地下有知,赵军这么想一想,她也会感到万分欣慰吧?
       赵军和第一任妻子生有一女,女儿原本叫赵慧,但离婚后不久,她就被母亲改名为包晶晶了。第一任妻子不姓包,她是让拖油瓶女儿随后爸姓了。消息传到赵军这儿,他有些生气。这样做没道理嘛!如果是跟了母亲姓,倒还说得过去。姓包就没道理!她为什么要姓包?她跟姓包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因为离婚后女儿是判给了母亲的,赵军也没办法。
       包晶晶已经大学毕业了。她在上大学期间,才恢复了和赵军的联系。她变成大人了,懂事了,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了,她才原谅了父亲。她主动找上门来,亭亭玉立地出现在赵军面前,让赵军傻了眼。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么?这么健康、美丽、成熟!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头发枯黄稀少,动不动哭得一塌糊涂的小丫头了。她让赵军感到陌生。但这陌生里,又有非常深刻的赵军熟悉的东西。他感到惊喜。
       那一阵,与女儿恢复了联络的赵军,内心常常充满了喜悦。就像他突然又得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似的。失而复得。他虽然钱不是太多,但舍得为女儿花。每次她来,都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钱。他不是为了补偿什么,而是为了爱。给她钱是他表达这种爱的最有效的方法。所幸的是,魏怡红和包晶晶有缘,她们两相一点儿都不排斥。魏怡红很喜欢包晶晶,而包晶晶,在这个后妈面前一点都不拘束,很甜地叫她“阿姨”。其实,魏怡红大不了她多少,如果魏怡红不是包的后妈,那她更应该叫她姐姐。
       大学毕业以后,包晶晶就很少来赵军这儿了。她找了男朋友,只要有点儿空,就和男友泡在一起。几天前,她给赵军发手机短信,告诉他,她要到男友的老家青海去过年。青海是什么地方?在赵军印象中,青海是一个比外国还要远的地方。想到女儿要嫁给一个青海人,赵军觉得她就像文成公主去西域和藩。他觉得很失落,他发现自己吃女儿男朋友的醋了。同时他对女儿也有些失望,认为自己对她投入了那么多感情,她似乎并不珍惜。她只在乎她的男友。
       他没有给她回短信。他认为,她收不到他的回信,一定还会发短信过来,说,爸,你生气啦?别生气吗!生气干吗?小气鬼!
       但是没有。此后她再没来过短信。也许是她也生气了。也许是她根本不在乎。
       下起雪来了!江南似乎已经好几个冬天都没有下过雪了。在这个阴冷的除夕,雪突然下了起来,并且很快越来越大。赵军站在窗子口,看着雪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便有了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是在向上升腾。上升,上升,不断地上升。他要升到哪里去?天上么?他抬头看天,灰蒙蒙白茫茫的,冷得可怕。
       到了傍晚时分,雪在地上、屋顶上、树上,已经积得很厚了。世界变得很安静。赵军走到大街上,发现大街上车稀人少,只有风雪在飞舞、旋转。小饭店都关了门,而往大饭店里钻进去的,则是成群结队的吃年夜饭的人们。都是拖老带小、三亲六眷的。像赵军这样形单影只的,怎好意思走进这样的大饭店里去吃年夜饭?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年夜饭可吃。赵军最后在“可的”超市买了一桶方便面、三根火腿肠,一瓶一斤装的红星二锅头,还有一盒避孕套,缩着脖子回住处去了。
       他烧了开水,泡了方便面。他拨通了第一任妻子家的电话。“喂——”他听到了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十分苍老。她的苍老的面容,也在赵军的脑海里浮现。“喂——”她又说了一声。他没有说话,就把电话挂了。接着,他给魏怡红打电话。“喂——”电话接通之后,这次是他先说了“喂”。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他很有礼貌地说:“请问你找谁?”
       他妈的,果然是“回头马”!赵军心里头骂着,把电话挂断了。
       他开始就着方便面和火腿肠喝酒。他喝掉了小半瓶二锅头,同时也把火腿肠和方便面吃光了。方便面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他取出刚买来的避孕套,开始给一个叫小丹的女人打电话。他用手机给她打。他拨了好几遍,她才接。“喂,是小丹吗?”他说。
       “你是谁呀?”那头问。
       “我。你不认识我啦?”
       “你到底是谁呀?”
       “我,我是赵老板!”
       小丹这才想起来一个叫赵老板的男人,他曾经嫖过她,并且还和她互留了手机号码。他不止嫖过她一次。他们还互相转发过好玩的黄段子,应该算是熟人。怪不得赵军对她的“谁呀谁呀”很不满意。
       “你有空么?我想你了!你来吧!”他对手机里的小丹说。 “我也想你呀!我想死你了!”小丹说。
       赵军说:“那你就快点过来!”
       小丹笑了起来,说:“那你快点打飞机来接我!”
       “你在哪里?”
       “我在牡丹江哪!”
       是啊,过年了呀,小姐也回家过年了!谁会在大年三十找小姐呢?赵军感到失望极了。
       “赵老板,你快来呀,打飞机来呀!”小丹对她“打飞机”的说法颇为得意,她在电话里咯咯咯地笑着。
       赵军取出一枚避孕套,给自己套上。然后他闭上眼,开始手淫。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手淫还要戴套。他的两个前妻、妓女小丹,还有其他一些女人的身体,在他漆黑的眼前飞舞、旋转。
       零零星星的爆竹声,开始在城市的四处响起。有一枚爆竹在升空前响了一下,落到了赵军屋子外头的小阳台上。它没有按照常规在空中炸响,它落到了赵军的门外,才发出它生命的第二声巨响。它很响,它太响了,它惊扰了沉浸在性幻想中的赵军。他就像中了枪,停下了动作。当他镇定下来,打算继续时,才发现那活儿已经彻底变软。它从避孕套里滑了出来,就像一只知了,从蝉衣中悄然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