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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猫阿惶
作者:张 翎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7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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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钟一阵叮当狂响,将小楷从梦里骤然擂醒。坐起来,心犹跳得万马奔腾的。拽过一角被子来捂在胸口,方渐渐地平伏了些。从被子里探出一只脚来揿床尾的闹钟,却死活揿不下去,才猛然明白过来今天是单周的周六,不上班。那响动不是闹钟,是门铃。
       是尚捷送阿惶来了。
       小楷咚的一声跳下地来,冲进洗手间,哗哗地开了龙头。刷牙是来不及了,只能蘸湿了一根指头上上下下抹了抹牙齿,又掬了一小捧凉水将头发胡乱顺了顺。镜子里的那张脸带着两抹初醒的潮红,看着马马虎虎还算顺眼,这才趿了拖鞋踢踢踏踏地去开门。
       一边走,一边想,其实,自己什么样的烂样子尚捷没有见过呢?那段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竟然没有在乎过。现在还在乎什么呢?
       那时小楷刚来多伦多,尚捷还在大学里念博士学位。导师手里只有半份奖学金,那另外的半份,是要靠小楷打工来挣的。都是打工,小楷和其他陪读太太打的却不是一样的工。其他的太太们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搭地铁转公车,要么去中餐馆洗碗当女招待,要么到华人超市择菜收银,而小楷却从来不需要出门。小楷的工作是看护公寓楼里一家邻居的三个孩子,各是五岁三岁和八个月。早上上班之前父母把孩子搁到她家,晚上下班之后从她家里领回去。衣服食物饮料等一应用品,都是父母准备好的,一天一个大包,她只需要伸出手来接一把就可以了,连门槛都不用迈出去。她既然不需要出门,也就不用操心衣着打扮的事。早上起床是什么样子,晚上上床也是什么样子。一天除了刷牙的时候免不了在镜子跟前晃一晃,她几乎连自己长得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出国前置办的一箱子时髦衣装,在衣橱里一动不动地挂了几年。当她终于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胖得穿不进去了。那时尚捷的心思都在论文上,家对他来说也就是吃一顿饭睡一宿觉的地方。她以为他根本没有在意她的样子,可是她错了。等到她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事情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可逆转的旋涡。
       外边下雪了。
       今年是个短秋,枝头的叶子还没有落完,冬就来了。雪是那种毫无重量的干雪,飘在空中,是灰蒙蒙一片的粉尘。落到地上,还是粉尘,只是颜色更脏了些,半天也踩不出一滴水珠来。风像一匹饿久了的狼,声色凄厉,却没有多少力气,树枝摇得有些虚张声势。小楷开了门,看见尚捷站在门口,脖子矮在绒衣领里,结了霜的眼镜像两块过期泛潮的橡皮膏,模模糊糊地贴住了两只眼睛。大衣前襟鼓鼓囊囊的,里边裹的是阿惶。
       尚捷一进门,阿惶就从他的怀里蹿出来,摇摇晃晃地朝小楷滚过来,咻咻地闻着小楷的脚趾头。挨个闻过了,就将身子往地上一倒,摊开四蹄,露出黄黄的一个肚皮。小楷知道那是要她挠痒的意思,就蹲下身来,上上下下地挠了起来。阿惶顿时嘴大眼小起来,呼噜声大作。挠了几个来回,小楷突然发现阿惶的左前蹄软软地蜷成一个球,总也不肯伸展开来,就拿手去掰。这一掰,阿惶就呼地站了起来,连连退了好几步——却用的是三条腿。
       “昨晚从楼梯上摔下来,可能伤了筋骨。观察几天,若还不好,就得去看动物中心的兽医。”尚捷说。
       阿惶是一只三岁半大的母猫,是小楷尚捷从动物收留中心领养的。那时尚捷每晚都要去学校准备论文,留小楷一个人在家里,看不懂英文电视,又没有什么朋友可以谈天,很是无聊寂寞,就央求尚捷养一只狗做伴。说了几次,尚捷都不吭声。后来实在逼不过,才说有时间学点英文不好吗?托福班口语班写作班,什么程度的都有,随便找个班就行。小楷说这三个小鬼累了我一天,学不进去呀。尚捷的脸紧了一紧,说那你就准备这么做一辈子睁眼瞎?起码你得听得懂医生警察天气预报吧?小楷嬉皮笑脸地说我不是有你吗?咱俩有一个通英文就行了。这一辈子,我反正是赖上你了。尚捷无话,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天天遛狗太麻烦,不如养一只猫吧。
       第二天俩人到宠物商店一问价格,伸出去的舌头半天没有缩回来,却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后来有同学告诉他们东城有一个动物收留中心,可以免费领养动物。俩人去了那里,几个大厅,满满的都是笼子,横看成排竖看成条,装的都是猫狗。小楷喜欢纯白的,尚捷喜欢带花点的,一时看花了眼,却只是决定不下。工作人员带着他们去了尽里头的一个角落,指了指一个挂了红牌的铁笼,叹了口气,说:
       “这一只,今天再没有人领,明天就得处理掉了。”
       笼里是一只黄狸猫,身子极小,双眸却大如琉璃珠,一张脸上除了眼睛似乎一无所有。毛发稀疏斑驳,背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秃斑——像是烫伤。见人来,只往角落里退,退到再无可退之处,就将脊背拱起,几根瘦毛直直地张开,如风里的蒲公英。
       “这一窝猫一共是四只,被主人遗弃在高速公路上,都受过伤。我们收留后,治愈了,其他三只很快就被人领养了,这只因为身上有块疤,破了相,一直没有人要。收留中心的地方小,动物太多。如果两个月内没有人领养,就不得不注射处死。明天它就满两个月了。”
       小楷问它有名字吗?说有,叫耶露。小楷的英文虽然有限,也知道耶露翻成中文,就是阿黄的意思。小楷轻轻叫了声“阿黄”。没有回应。又叫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那高耸的脊背却渐渐地平伏了些下去。小楷从兜里掏出一张口香糖纸,窸窸窣窣地揉成一团,放在掌心,将手伸进笼里引阿黄。阿黄迟疑了半晌,终于缓缓地走过来,将鼻子凑在纸团上,咻咻地闻了几下,突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楷的手。工作人员说神了神了,这个耶露,从来不理人的,倒和你有缘呢!没话说,它就是你的了。耶露湿漉漉地看了小楷一眼,小楷心里不由得牵了一牵,回头看尚捷,尚捷顿了一顿,说就是它吧。
       工作人员千恩万谢地准备着一应领养文件和搬运的纸箱,说耶露今后的一切医疗费用,都由中心负责,有病有痛就来看我们的兽医。小楷捧着纸箱坐进车里,像是捧了一件易碎瓷器,一路阿黄阿黄地叫个不停。尚捷忍不住笑了,说看它那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还不如叫阿惶呢。
       于是阿黄正式易名阿惶。
       阿惶跟小楷尚捷到了家,马上钻进了床底下,任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尚捷将动物收留中心送的猫食倒在一个小碗里,放在床头,又在旁边搁了一碟子水,阿惶却正眼也不瞧一下。第一天是这样。第二天还是这样。到了第三天早上,小楷再也忍不住了,就给动物收留中心打电话讨教。那边的兽医说狗跟主人走,猫跟环境走。环境变了,猫就什么也认不得了。只有找出它最喜欢的口味,耐心哄诱它吃。小楷和尚捷立刻跑去宠物商店,买了一堆各样口味的猫食,摆开五六个盘子,哄阿惶吃,阿惶依旧不吃不喝不动。到了第四天晚上,俩人听着床底下一丝动静也无,以为阿惶死了,就顶了一头灰尘爬进床底下查看。慌慌地拖了阿惶出来,已是气若游丝了。尚捷灵机一动,想起冰箱里有一瓶牛奶。就将牛奶放在微波炉里温热了,倒在一个小瓶子里,灌给阿惶喝。阿惶虽是百般不情愿,却已经没有力气
       挣扎了,竞由着他俩灌了大半瓶。喝过了,眼睛一眯,就歪在小楷的身上睡了过去。
       小楷搂着阿惶,一动也不敢动,就怕阿惶醒了又要逃走,结果和衣在沙发上半睡半醒地对付了一宿。第二天一早醒过来,手麻得如扎了千根万根细针,阿惶却没了,刚要找,尚捷嘘了一声,指指床头,只见阿惶正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食。阳光炸开一条白带,照得阿惶遍体灿黄,屋里的灰尘若金粉银粉四处飞舞,小楷瞬间感觉轻松如飞尘,忍不住叫了一声“阿惶你怎么可以这么气我呀”,阿惶一惊,尾巴一抖,飞快地窜回了床底下。
       阿惶终于在小楷尚捷的家中渐渐地安居下来。阿惶在高速公路上逃生的过程中大概受到过很多惊吓,所以阿惶很有些神经质。阿惶习惯了吃偷来之食,对于本属于它的食物反而胆战心惊,不知所措。阿惶吃食时十步之内不能有人,略闻人声,就夹起尾巴逃之夭夭,宁愿饿死,也不愿出来。小楷喂猫,都得阿惶阿惶地喊上半天,把碗敲得叮当乱响,然后躲进厕所,大气也不敢出,从门缝里偷看阿惶鬼鬼祟祟一步一回头地从角落里踅出来,两只耳朵竖得尖刀似的,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吃完了食,才敢从厕所里走出来。阿惶的这个怪癖,一直到半年以后,才渐渐有些好转。也就是从那时开始,阿惶才渐渐地像了一只家猫。
       开始时阿惶只是小楷的阿惶,尚捷在家的时间少,有时看见阿惶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在地板上跑出一个又一个的黄圈圈,也觉得好玩,但尚捷的心思,却是没在阿惶身上的。阿惶最终也成为了尚捷的阿惶,那还是小楷和尚捷第一次大争吵之后的事。
       那次争吵的起因,只是一件小事。尚捷回家洗澡,发现换洗的内裤没有了——一大篓的脏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洗。尚捷一边把脏衣服往洗衣机里扔,一边忍不住叨叨,说一整天都在家的,也不知都干些什么了。那天小楷照看的孩子在生病,特别闹,小楷累了一天,正没好气,回话的语气就很是恶毒。
       “整天在家,啥也没干,就挣了点房租。”
       尚捷被这句话闷闷地杵了一棍子,却是无话可回的。半晌,才哼了一声,说:“农民意识,到了哪里也改不了。”
       小楷的家里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小楷是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小楷一辈子最听不得的一句话就是农民。尚捷知道小楷的七寸在哪里。尚捷正正地打在了小楷的七寸上。小楷的头发根根直立起来,双目圆睁,眼泪流了一脸。小楷把桌上的盘碗哗啦啦地捋到了地上,碎瓷片把地割得千疮百孔。一桌的饭菜还没尝上一口,尚捷就摔门走了。
       那天晚上尚捷没有回来。小楷有些慌了,把所有同学朋友的电话都打遍了,也没有找到尚捷。当时小楷完全没有意识到,属于尚捷的另外一个故事,就是在那一个夜晚渐渐拉开序幕的。那晚尚捷去了学校的图书馆,一直待到图书馆关门,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才去买了一张票子,去看午夜场的电影。偌大的一个电影院,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同样吵架出走的她。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却把八辈子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话,都说了。其实最开始时不过是一些情绪在鼓噪着,待情绪平复些了,才渐渐梳理出些潜藏在情绪之下的同病相怜。同情像毒品,吸一口便放不下了,越有就越想有,越给就越愿意给。他们咕咚一声就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黑洞。
       那天尚捷凌晨才回家。当他的脚步在过道上窸窸窣窣地响起时,是阿惶首先听见的。阿惶从沉睡中骤然惊醒,抖了抖耳朵从窝里飞跃而起,箭一样地奔向门口。尚捷把钥匙捅进锁孔,刚把门打开一条细缝,阿惶便将身子缩成一条扁片,从门缝里嗖地挤了出去,疯狂地扑到尚捷身上,双蹄不停地刨着尚捷的膝盖,舌头舔得尚捷手背生疼。那天阿惶的举动看上去不像猫,倒更像是一条与主人久别重逢的忠心耿耿的狗。阿惶的舌头触到了尚捷心里极深的一个地方,一团一团的柔软水一样地涌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喉咙。他与阿惶就是在那一刻里突然有了相知的。从那一刻开始,阿J隍就不再仅仅是小楷的阿惶了。所以当尚捷决定搬出去住的时候,他坚决要求带走阿惶。那阵子阿惶的归属是他们俩人之间锲而不舍的话题,他们像争夺儿女监护权一样地一轮一轮地争夺着阿惶,最后阿惶被他们从中间撕裂了,一人取了一半——单周归小楷,双周归尚捷,周六早上交接,由上家交给下家,雷打不动。
       这周是小楷的日子,说好是尚捷早上九点送阿惶来的。小楷前一天晚上准备期末考试,到三点钟才上床,早上醒得晚了,所以尚捷来时,小楷还在床上。
       伤了腿的阿惶蜷着一只蹄子缩在墙角,突然显得皮干毛瘦,两眼无神。小楷看得心疼,就去柜子里掰了一块猫饼,喂到它嘴边。阿惶躲来躲去躲不过,只好勉强咬了一小口,团在嘴里,却不肯吞咽下去。小楷想起从前在乡下的时候听人讲过,牲畜跟人不同,牲畜病了痛了不爱喊叫,却愿意躲着人独自疗伤。
       阿惶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它舔伤的样子呢。小楷想。
       “英文,还跟得上吗?”尚捷顿了一顿,问小楷。
       过了一会儿,小楷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与阿惶无关的话题。小楷一时不备,被这个话题砸着了,身子就晃了一晃。小楷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小楷知道自己一开口,她的声音就会在她结着千年老皮的心尖上凿开一个口子,那口子底下,是一汪舀也舀不干的水。她不能,一定不能,在尚捷面前流泪。
       空气在沉默中渐渐堆积如山,重重硬硬地硌压得人肩胛生疼。尚捷扛不住,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阿惶要不好就给我打电话。小楷点头,却依旧不说话。门开了,又关了,尚捷变成了一条灰色的影子,消失在楼道里。其实小楷眼睛略微一斜,也许有可能看见等在楼道里的,隐隐约约的那个人影。可是她没有。尚捷的事,她从别人嘴里听说过一鳞半爪。可是她从来都没有问过他——即使是在最撕心裂肺的争吵之中。她固执地以为,只要那个人不存在她的视野中,那个人就不存在世界上。
       尚捷是在毕业找到工作之后才搬出去住的。尚捷其实很早就想搬出去,尚捷迟迟没有动身,是为了等候小楷拿到永久居留身份。小楷知道尚捷如她手里的风筝,线已经磨得只剩了一根丝,拽在她手上的,只不过是一截绳茬子,说断就断。别人看见的是绳茬子,而她却一清二楚地看见了丝。
       尚捷正式搬走的那个晚上,只带走了几本书。其他的日用物件,早已经陆陆续续地拿走了。小楷躺在床上,紧紧地蒙在被子里,依稀听见门外尚捷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被子是她的窝,她的茧,她的屏障,外边的世界险象环生,她不肯看,也不能看,一看她就给吞食进去了。隔着一层被子,世界就隔在了千山万水之外。被子里面的天地是干净的,太平的。她听见尚捷在门外说:银行账号改了你的名字,有问题找说中文的职员。尚捷停了一停,见小楷没有回应,就走了。
       尚捷的脚步声蠹蠹地消失在过道上。小楷觉得有一根尖锐的针,将她的胸口刺穿了一个小洞。她的魂从那个洞里钻出来,一下子
       飘到了天花板上。她的魂高高在上地俯看着她的肉体。她的魂一遍又一遍地说:追,追他回来。她的肉体却如一堆剔去了骨头的烂肉,毫无力气地缩在床上。她的魂指挥不了她的身体,她的魂和她的身体格斗了整整一夜。天亮时她浮浮地起了床,感觉把腿留在了床上。没有腿的身子棉絮一样地在房间里滚来滚去,滚到了洗手间,接了一杯水刷牙。咚的一声,她的杯子里落下了一块污黄色的石头。她盯着石头看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那是她的牙齿,她掉了一颗牙。
       她把那颗牙捞出来,紧紧地捏在手心,恍恍惚惚地走到阳台上。初醒的太阳劲道很足,晒得她皮肤生疼。街音挟带着夏日早晨的第一股热流轰地朝她涌来,几乎将她一把掀翻。楼下的街道如刚刚晾干的灰布匹,拉扯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几只虫子在上面爬来爬去——那是车子。小楷搬出一张凳子,缓缓地往阳台的栏杆上爬去。突然,她感觉到了羁绊。
       是阿惶。
       阿惶咬着她的裤脚,死死不放。她狠狠地踢了一脚,阿惶被踢出去很远,撞到屋里的茶几角上。阿惶爬起来,坐在地板上呜呜地哭了,阿惶的眼泪是红色的,阿惶的眼睛里流出的是血。小楷突然惊醒了,小楷的魂咕隆一声掉回了小楷的身体。小楷的身体就重了起来。
       小楷走过去抱阿惶,阿惶不给抱。小楷进一步,阿惶退一步,两个中间隔的是不多不少整整的一步。阿惶一噎一噎地喘着气,双目定定地看着小楷,小楷的身上就有了许多洞眼。
       小楷低了头,在墙角找到了一个废弃的花盆,把那颗落牙栽种了下去,按上农林大学时的旧习惯,做了一张卡片,插在盆边:
       种植时间:六月七日
       科属:忍冬类
       种植环境:暗无天日
       株距:无依无靠
       开花日期:永不
       最佳肥料:自生自灭
       第二天小楷就给邻居打了个电话,辞去了照看小孩的工作。又坐车去唐人街买了一部英文学习机,捧着学习机,上网查询各专科学院的资料。一个星期之后,小楷在一家咖啡馆找到了一份做三明治的半职工作,早上上班,下午去移民中心补习英文。半年之后,小楷进入了政府资助的西尼卡学院夜校部就读,学的是园艺。
       转眼小楷就是二年级的学生了。二年级的下学期,学生就有机会参加实习。小楷已经给实习单位交了履历表。申请的学生很多,用人单位要看期末考试成绩做筛选,所以小楷把这次考试看得很重,一点也不敢怠慢。
       小楷夹了一片面包泡了一杯茶,就把自己关在屋里准备考试,一直到晚饭时节饥饿难忍了才出屋准备做饭,走到厨房突然想起一天没喂阿惶了。回头一看阿惶依旧三脚鼎立地窝在墙脚,连姿势都没有换过,便忍不住走过去,将阿惶抱了起来,只觉得阿惶比平日轻了些。小楷把手指伸进阿惶嘴里,说阿惶你别是绝食吧?是你爸爸虐待你了?还是那个人虐待你了?阿惶轻轻地咬了咬小楷的指头。小楷知道阿惶要和她说话呢,就叹气,说苦啊你,有话也说不出。就将阿惶放下,倒了一碗新鲜的硬食喂它。阿惶闻了一闻,舔了一口在嘴里,牙疼似的嚼了几嚼,又吐了出来。小楷就骂:这个刁嘴,饼不吃,硬食不吃,饿死你拉倒。却又开了一个软食罐头,挑了一勺湿肉放在硬食旁边。阿惶吃了几口,也是不了了之。
       这天夜里小楷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披衣出来查看,只见阿惶诚惶诚恐地蹲在地板上,哆哆嗦嗦地尿了一摊。原来是阿惶撒尿时又滑了一跤,把装猫沙的盆子撞飞了,沙子滚了一地。小楷正想骂,突然想起从前听人说过猫的平衡能力出奇得好,极少摔跤的,莫非阿惶的平衡系统出了毛病?这一想,睡意就没了。等到早上,就急急地要给动物中心的兽医急诊部打电话。找了半天,却找不到那边的电话号码,只好向尚捷打听。尚捷说了句我跟你一起去,也不等小楷回话,就咚地挂了电话。
       俩人送了阿惶去动物医院。阿惶进了检查室,小楷坐在外边等,脑子里是一团的烂棉絮,捧了一本书,怎么也看不下去,认得里边的每一个字,却串不起一整句话来。只听见尚捷在旁边说该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吧?阿惶从不乱拉屎撒尿的。小楷想说前个星期还好好的,怎么从你那里回来就这个德行了?可是小楷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最后从那两片嘴唇里漏出来的,只是一声介乎于哼和哦之间的模糊回应。
       医生终于出来了。医生慢吞吞地脱下手套和口罩。医生面容极是疲惫,刚刚上班却看上去像是熬过了几个通宵。
       脑瘤。很大。压迫视觉听觉神经,现在它是个瞎子聋子,所以才常常摔跤。
       也危及吞咽神经,造成吞咽困难,无法进食。
       它在慢慢地痛死,是钝刀割肉的那种痛法。当然,它也有可能在痛死之前就已经饿死了。
       如果,你真爱阿惶,你应该尽早让它安静地死去。你不能想象,它现在正在经历的,是什么样的痛苦。
       护士把阿惶抱了出来,阿惶颤颤地抖着,身子缩成了一个毛蛋。小楷接过阿惶,阿惶的鼻子凉凉地贴了贴小楷的鼻子,喑哑地叫了一声。与其说小楷听见了阿惶的叫声,倒不如说小楷感到了阿惶的叫声。
       如果你们决定了,要尽快预约时间,等候的动物很多。
       小楷看见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的,从里面飞出的是一把一把的针,将她扎得遍体鳞伤。
       回家的路上,小楷解开大衣,把阿惶包进怀里。阿惶渐渐地安定下来,不再颤抖了,小楷却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牙齿和牙齿,关节和关节,肌肉和肌肉,身上每一个略微坚硬之处都在相互撞击,撞得她所有的思绪都散如沙石。
       不能,一定不能,在这个人面前哭。
       这是小楷唯一能捡拾起来的一粒石子。
       尚捷送小楷到了家,车停在公寓门前的停车场里,俩人却都无话。半晌,尚捷才迟迟疑疑地问:“要不,我明天打电话,去约时间?”
       “捣你十娘!”
       小楷抱了阿惶转身就走。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刚才她骂了一句她们老家的男人在穷凶极恶的时候才会说的,极脏极恶的话。
       约的时间出乎意料地快,是第二个星期六。
       星期五的晚上,小楷给阿惶洗了一个澡。阿惶的毛已经很稀疏了,几乎可以看到身上的肉。只有头上脖子上的毛还依旧浓重。小楷拿了一把小梳子,给阿惶梳了两根辫子,又绑上粉红色的丝带。阿惶不习惯,仰着头在墙上蹭,终于将辫子蹭散了。小楷就叹气,说阿惶啊阿惶,你也这样不爱打扮吗?看明天谁愿意讨你做老婆。说完了,才想起阿惶是没有明天了。
       九点多的时候门铃响了,是尚捷——来守阿惶的。尚捷带了睡袋,在客厅睡。阿惶已经在小楷的枕边睡着了,响着轻轻的鼾声。阿惶几乎完全吃不下东西了,所以阿惶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小楷听见卧室门外有些窸窸窣窣的响动,知道是尚捷在铺睡袋。过了一会儿,那窸窸窣窣的声响渐渐地响到了房门口。小楷把灯关了,世界顿时黑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死寂了下去。再过了一会儿,又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回却是渐行渐远了。
       半夜小楷醒来,推开房门,看见客厅里有
       一个小红点一明一灭的,开了灯,是尚捷坐在地上抽烟。看见小楷,尚捷慌慌地把烟掐灭了,呵呵地咳嗽了几声,说睡不着。你,你把阿惶抱出来给我,好吗?
       小楷有些吃惊——不知何时,尚捷也学会了抽烟。但小楷却没有把她的惊讶放在脸上。小楷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把阿惶抱出来,放在尚捷的腿上。尚捷一只手垫着阿惶的头,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阿惶瘦骨累累的身子。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小楷,我不是为了别人,才搬出去的。
       小楷紧紧地蒙住了耳朵。
       不听,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坚决不听。
       小楷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可是尚捷的声音还是从她的指缝里丝丝缕缕地漏了进来。
       那时候,日子太难,可是你不肯长大,不肯面对难处。
       你不肯自己走路,只肯让我背。我背不动你,太重了。
       小楷听见心底里有一个泡咕嘟一声破了,水正在慢慢地涌上来。
       不能,一定不能,在他面前哭。小楷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可是这次不管用。小楷的眼泪如使坏的水闸,完全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刚开始的时候,她还能感觉眼泪是从她的眼中生出的,到后来那些水珠子仿佛与她完全失去了关联,只不过是借着她的脸赶一段她毫不知情的路程而已。
       早上小楷起床,从抽屉里找出一只项圈来,给阿惶戴上。项圈是白色的,背面印着小楷尚捷的名字和住址,正中间是一朵天蓝色的蝴蝶结,下面坠着一对小铃铛。项圈是领养阿惶以后不久就买了的,后来住址分成了两处,项圈也就取下来了。隔了一年多再戴回去,项圈在瘦骨嶙峋的脖子上很是宽松。
       阿惶还在睡。小楷温了一小瓶牛奶喂阿惶,阿惶睁了睁眼睛,咂了一口,就咔咔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鼻子湿如蚂蟥。小楷用手巾擦过了,还要喂。尚捷忍不住说你让它安睡一会儿吧。小楷一甩手把瓶子哐地扔了,说:“你还愁它没有安睡的时间?”
       尚捷不说话,只蹲在地上捡拾玻璃碎片,一片一片的看得小楷讪讪的。尚捷扫完了地,就把阿惶抱进了纸箱。合上盖子,阿惶就不见了。
       尚捷下了楼。小楷冲到窗前,拉开窗帘,看见漫天飞雪里,尚捷孤零零地行走在停车场上。小楷发现尚捷的背有些弯。
       阿惶,你,你走好。
       小楷低低地唤了一声,她的嗓子如风中的干柴,裂了许多条缝。突然,她遥遥地听见了一个声响。那声响骑在风上,穿越了屋字楼房,在她的耳膜上刮出一道清晰的印记。她的耳膜嘤嘤嗡嗡地回荡了很久。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阿惶脖子上的铃铛。
       中午时分尚捷回来了,手上端了一个小木匣,匣面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小楷接过匣子,打开来,里边是一个项圈和一绺金黄色的毛。
       很安详地走的,跟睡着了一样。尚捷说。
       让我,独自待一会儿。小楷喃喃地说。
       小楷关上门,听见尚捷蠹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道尽头。小楷跪在地上,将脸紧紧地贴在匣子上。雪花化成了水气,脸和匣子都湿了起来。
       阿惶,你逃了三年,终究还是没有逃过这个匣子。
       阿惶,你多活了三年,是为了救我的。你叫我学会自己走路,是不是?
       匣子里是一片遥远模糊的轰鸣,是贴着螺壳听海的那种轰鸣。小楷觉得有一股温热,缓缓地流过她的耳朵,流进心里很是干涩的那一块地方。小楷清晰地听见了水流过龟裂的心肺时发出的咝咝声响。
       第二天早上,小楷洗脸的时候,发现墙角那个种着她的落牙的花盆里,长出了一片小小的三叶草。
       责任编辑:唐嵩
       [作者简介]张翎,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分别在加拿大的卡尔加利大学及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现定居于加拿大多伦多市,在多伦多一家医院的听力诊所任主管听力康复师。九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在海外写作发表。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邮购新娘》、《交错的彼岸》、《望月》(海外版名《上海小姐》),中短篇小说集《雁过藻溪》、《盲约》、《尘世》等。曾获第七届“十月文学奖”(1998—2000)、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优秀散文奖(2003)、首届加拿大袁惠松文学奖(2005)。小说多次入选各式转载精选本。其中篇小说《羊》和《雁过藻溪》分别进入中国小说学会2003年度和2005年度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