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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湖谣
作者:陈世旭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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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棉花长到齐腰高的时候,是一年里最热、白天最长、棉花地也最忙的日子。农场地多人少,摊到一个人头上有近十亩。棉花地从脚下一直铺到天边,像是永远不得到头。草长得疯快,前面锄头响,后面脚板痒,早上天不亮出去,晚上摸黑回来,早饭和中饭碗还没有放落,上工的钟就响了。上下午就靠中间两次歇坡透口气。歇坡的时候,洲上原来的老职工男人抓紧时间抽烟、眯觉,女人抓紧时间做针线;城里来的新职工打打闹闹,不得安生。
       老细是老职工,却挤在新职工堆里。
       老细一生一世最大的志向就是讨一个有文化的城里妖婆做老婆。洲巴佬说的“妖婆”就是漂亮女人。初中上陈胜那一课,陈胜种田的时候跟人说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别人笑他,他说别人是燕雀,不知道他的鸿鹄之志。老师讲得抑扬顿挫,唾沫星子喷到前面几排同学的脸上,要大家学陈胜,不光是学他敢于斗争,反抗压迫,更重要的是学他从小树雄心立壮志。下了课,大家议论纷纷,说陈胜真是有种。只有老细叽咕,说他只想做燕雀,过蜜糯日子。问他的蜜糯日子是什么标准,他说起码要有个搂到怀里不想放手的老婆。大家起哄,逼他说出什么样的老婆他才会搂到怀里不想放手,他扭捏了一会儿,干脆直了喉咙说:有文化的城里妖婆。他明白说出来,大家倒没趣了,许多人也跟着说,老细说得也是,我们这样的洲巴佬,白天锅里有得煮,夜晚床上有得杵,还想怎样?老细比我们还有志气,他还想杵城里的,还是妖婆!
       洲上没有高中,上高中要去县城。本来有接近城里人的机会,但老细家里供不起他进城读书。初中毕业老细回家种了两年棉花,就去当兵。原想当兵也能见世面,没想到他进的那个兵营扎在深山里,比洲上还闭塞。老细想来想去,只有立功,当英雄,才能出头。山里有条铁路穿过,有一次,火车临近的时候,他刚好从山坡上走过,忽然发现铁轨上横了棵树筒子,于是飞奔而下,把树筒子推下铁轨。他果然立了功,当了英雄,报纸广播到处宣传,真的接到了城里女学生的来信,有的还夹了照片,还真是妖婆。但公安部门私下里调查,最后认定那根树筒子是他自己事先放上去的。念他并没有恶意,只是差点酿成事故,部队让他提前复员。他又回到洲上。
       不过,现在的洲上已不是他当兵前的洲上,来了许多有文化的城里妖婆。他曾经日夜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想到天鹅有一天飞到了嘴边。
       农场在各个生产队专门为这批城里来的社会青年盖了屋,几个人共一间。老细家是土改时从江北过来的移民,他说自己也是外地人,不是土生土长的洲巴佬,非要住进去。生产队毛队长是他老子,被他磨不过,只好答应。那班城里社会青年也该有个老职工照应。这样,就在那排新屋顶头的一间隔出半间给他单住。毛队长的盘算里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儿子有几根花花肠子他还不晓得?能不能得逞,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老细这一下算是一匹狼进了羊群,想叼哪只叼哪只。但事情没有他想的那样得味。城里下来的这些妖婆,虽然个个没有结婚,却也没有个个闲着。男男女女起先还装模作样地跑到坝外的柳树林子里去摸摸捏捏,后来有人干脆就在屋子里搞得鬼哭狼号,没事就搂着乱啃,在床上滚成一团。老细看得听得口水直流,却没有自己什么事。馋得实在难受,白天在棉花地只要高音喇叭播女声独唱,他就大声长吁短叹,说妖婆的声音听不得,一听就长三只脚。说话的时候眼睛两边睃,看城里妖婆有没有笑。若是反应不怎样,他就自己唱起来:
       油菜开花蹦蹦黄,
       我爱大姐五六行:
       一爱大姐糖包饼,
       二爱大姐饼包糖,
       三爱大姐鸳鸯枕,
       四爱大姐象牙床,
       五爱大姐磨刀石,
       六爱大姐救命王,
       …………
       唱得怪腔怪调,淫声浪气。一到歇坡,他就更来了劲,抓紧时间跟城里人打成一片。问问这个生活习不习惯,想不想城里?问问那个“毛选”学到哪一篇,有没有想过入团?等等,跟男的搭讪几句,屁股就挨挨擦擦往女的身边移。哪晓得这班城里妖婆没有一盏省油的灯,几个泼辣的一声齐吼,也学着当地老表嫂对付这种骚男人的样,把他推倒在地,捉手的捉手,按脚的按脚,大呼小叫地扯他的裤子,看他有没有长出三只脚。为首的叫糖包子,特喜欢打闹,尤其跟男人打闹,好比过年。
       报上叫的这帮“社会青年”,文件上叫“城市闲散人员”,都没有读几年书,从小在社会上瞎混,工厂招工没人要,给居委会动员到乡下来。说是“动员”,其实有强制性,但糖包子是自愿的。她家里就这么个独生女儿,不是动员对象,巷子里平时一起混的人都走,她也非走不可。娘老子把她锁在屋里,她打开屋后的窗子,从楼上一跃而下,跑到别人家躲起来,直到下乡。
       到农场的那天,上百人不成队形地站在一排低矮的瓦房前面一个长满了蒿子的场子上,听农场的赵书记作欢迎报告:
       “欢迎你们,早晨八九点……”
       刚开头,人群中的糖包子就杀猪似的号起来: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然后就满地打滚,搅得尘土滚滚。
       先前农场派到城里去招工的人说这里植棉场,是天然公园,树林子密,草厚,年轻人在上面狮子滚绣球,斗巴巴——就是抱着啃,过劲得很……说得他们心里发痒。但是说的人不直接说种棉花的农场,故意说“植棉场”,让他们听成了“织棉厂”。让他们上了当受了骗,一帮人就跟着闹起来。自然闹不出结果,该去哪里还是去哪里,农场各个生产队早有人赶了牛车,开了拖拉机在边上等着。到了生产队,进了那排新盖的屋,糖包子就有说有笑,什么事也没有了。
       后来大家才晓得,那是因为她一眼看上了生产队来接人的老细。
       老细那天也一眼看中了一个人,众人闹事的时候只有她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老细盯着她,心不由得“怦怦”地跳起来,他日思夜梦的城里妖婆就是这样的人。农场干部念名字,他一下就记住了她叫“韩冬”,不像女人的名字,但像她,听着就冷。
       让老细发急的是,她总不注意他。老细唱荤歌,说荤话,只有她总不笑,老细跟糖包子她们打闹,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坐到老职工女人当中,跟她们学绣花、纳鞋底。
       二
       装完最后一车麦把,日头已经下去很久了。老细闷头把牛车赶到大路上,一点没有警觉后面跟着一个人。
       过沟的时候,牛车嘎地一响,套在轭里的牛有些不耐烦。老细在牛背上轻轻地敲了一鞭棍,牛屁股触电似的颤了一下。然后,麦把堆得像半座山一样高的牛车就巍巍地移动起来,响起了车轮缓缓转动发出的时而尖锐,时而沉闷的巨大声音。响声断断续续,传得很远。
       高过人头的车轮是用二三寸厚的硬木板拼起来的一个巨圆。车轴直径上尺,没有辐。车辋外包着一层厚厚的铁箍,在沙子路上碾出一道道深槽。隔不多远,那些槽就连成一片,成了个低洼。这种笨头笨脑的牢靠扎实,这种迟缓、厚重、有力的节奏,这种悠远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都有点像老细。
       前面的路变得晦暗起来。路两边高大的梧桐树还没有落尽叶子,枝桠在半空中密密地交叉,模糊一片。粗大的车柄湿漉漉的,下露水了。刚才装车时汗湿的背脊开始作冷。老细放声唱起歌来:
       情哥说话不在行,
       大姐哪有五六行?
       一没开当铺,
       哪有糖包饼;
       二没开作坊,
       哪有饼包糖;
       三没学裁缝,
       哪有鸳鸯枕;
       四没学木匠,
       哪有象牙床;
       五没学剃头,
       哪有磨刀石;
       六没学郎中,
       哪有救命王。
       …………
       歌声又尖又细,像游丝一样在半空中颤颤悠悠地抖。一支打情骂俏的小调,给老细唱得变了味。
       前面不远的地方,已经看得见横在路头的堤坝。沿着坝脚的桑树林子露出高低不齐的屋顶。跟在后面的糖包子心里火烧火燎。她巴不得这条路永远不要到头,那样她就可以一直听老细唱下去。现在老细等于是专门给她一个人唱歌。
       
       老细长得蛮头杵脑,一副苕样,因为是家里的满崽才叫了“老细”。平常日子,他总是穿着一身旧军装,把一个精巴肉壮的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领口紧箍住牛一样的颈子,一说话脸就涨得通红。一来是当兵受过约束,二来是学城里人的文明。这样子让他显得有些滑稽,当着人面,一边扣扣子,一边难为情地“嘿嘿”干笑。今天男劳力从地里往晒场拉麦把,他脱了上衣,装车的时候,一身铁黑的肉坨儿被黄昏的阳光照得明是明暗是暗,随着身体的弯曲、扭动、伸展,像一大片山峰一样连绵起伏。一条旧军裤,打满了补丁,又都被撑裂。
       蹲在附近棉花林子里的糖包子不眨眼地盯着,想着歇坡打闹时自己疯疯癫癫有意无意抓住的强壮,止不住哼出声来。
       自从一眼瞄上老细,糖包子就再不跟同来的城里那帮兄弟疯了。跟老细比,他们最多是公狗,哪像老细,壮得像条牛。她对自己很有信心,老细是乡下人,她是城里人,光这一点就高他一头。她脸模子也不难看,浓眉大眼,大脸盘,大辫子,就是身材有点说不过去,上下一样粗,但跟老细般配。
       糖包子总想找个能单独跟老细打闹的机会,今天算是给她等到了。夜边收了工,她说屙泡屎,等别人走得没影了,才从棉花林子里站起来,向刚割了冬麦的那块棉花地走去。她已经看清了,笨手笨脚的老细装的那趟车落在最后面。她实在想跟猎狗一样扑上去,心下又多少有些怯作。她远远地在后面跟着,直到老细赶车进了晒场,也没有下定下手的决心。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黄昏还很明亮。屋场飘散着炊烟,袅袅地向天上升去,柴火燃烧的香气四散弥漫。女人们在唤鸡,唤猪,唤伢子,一大群狗奋勇地冲到路上来,围着牛车前前后后地跑着,起劲地叫喊。
       麦把卸了车,还要上堆,晒场上都是人。想想今天怕是没有结果,糖包子很泄气。却忽然发现,老细离开晒场没有去吃饭,直接去了江边。她想起来,每天收工,老细学城里人的样,都是到江里洗了澡再吃饭。而今天这时候,城里来的男男女女都早从江里回去了。
       糖包子立刻又振奋起来。
       江滩上果然静寂。最后几个挑水、洗衣服的人返回了坝头,就剩了几声归窠的鸟叫。后来那几声鸟叫也没有了。
       老细从江里爬上江滩的时候,身上一丝不挂。他闷闷地走到那条不晓得什么时候翻转来扑在滩上的木船边上,抓起船底上的衣服,又忽然丢下,屁股靠上船帮,看着江对面灰色的山影,发起呆来。他今天才晓得,韩冬来农场前已经有对象了,还是个当兵的。“你趁早死了贼心,”他老子毛队长警告他,“你要犯了军婚,我先送你去坐牢!”这警告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余。韩冬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他。韩冬是七仙女,他只是暗中希望他是董永。现在晓得这个董永早就有了,他那点暗中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密密的柳树林子中间,牛卧在挑坝时挖出的土塘里打着粗重的鼻息,还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只是老细一点也听不见。等到糖包子突然出现在面前,他吓得差点叫起来。
       糖包子也是一身溜光,一上来就一把搂定了他:
       “莫喊,要喊我比你会喊!”
       大姐说话不在行,
       本身也有五六行:
       舌头本是糖包饼,
       奶子本是饼包糖,
       两手本是鸳鸯枕,
       一身白肉象牙床,
       大腿本是磨刀石,
       罗裙底下救命王。
       远远的从坝里传来那帮城里男女的号叫。晚饭撑饱了肚子,他们又在嘻闹。老细在棉花地唱的歌,他们眨眼就学会了。
       三
       很多天以前就紧张起来。
       有一群外国人要来访问城里来的社会青年。场部派了干部到各个生产队布置:这群外国人里面有好的,也有坏的,专门在鸡蛋里挑骨头,收集我们的阴暗面。大家一定要为农场争气,为祖国争光,又要热情友好,又要灵活机动,不要让好人失望,也不要让坏人钻空子。并且举了许多随机应变不让坏人钻空子的例子。比方,城里有一位老工人,有一次被一伙到工厂参观的外国人缠住,非要看看他的家。他当机立断把外国人带到了厂长的家里。刚好厂长儿子放学回来,马上就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张口就对老工人喊“爸爸”;还有几个外国人到一户老贫农家里参观婚礼,借口找厕所,突然窜到新郎娘老子屋里,看到床上渔网样的烂棉絮,就要拍照。老贫农挺身挡住,说:这是特意留下进行阶级教育的,提醒后代千万不要忘本,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要想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搞得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
       接下来大家把一个生产队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差不多用水洗了一遍:用石灰水盖上门板和墙壁上男女交欢的图画;堵起男女厕所隔墙上的洞或缝。严厉警告:哪个要是在外国人来时让它们暴露出来,那就不光是流氓,而是现行反革命;最花工夫的是屋后的粪窖,早已经堆得老高,“扑哧扑哧”地冒着发酵的气泡,味飘十里。我们说粪臭三分香,思想臭不可挡,坏人却是一定要借口诬蔑的。于是断然决定清窖。
       一旦面对着那个黑糊糊的圆圈,大家还是免不了犹犹豫豫。从来不声不响的韩冬头一个主动跳下去,极稠的粪便一下没过她的大腿。
       粪窖连夜清出来,清窖的人身上却染上了洗不掉的粪臭。只好去敲商店门买花露水,个个通身抹一遍。有人还建议给厕所和粪窖洒上花露水,让外国人晓得中国的粪便都是很香的。当即被采纳。
       天亮了。
       不寻常的一天就要开始。向来吊儿郎当的城里社会青年现在一个个也老老实实。在城里的时候,他们有人偶尔在街上见过外国人,又新奇,又着吓,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像是看怪物。搞得外国人莫名其妙,叽里咕噜地做怪脸,打手势,他们也就苍蝇似的一哄而散,等外国人转身,又不远不近地跟上去。现在居然有外国人特地来看他们,他们觉得自己成了人物。
       “站好!”
       老细喊,事先指定了他负责这帮社会青年的。
       所有的人都早已站在屋外的场子上了,今天上下工都要整队。
       “叫到名字的向前走一步。”
       老细忽然说。
       喊到名字的—个一个走出,其实没有几个。大家很快就看出来,这几个人,不是家里出身不好,就是自己犯过法。讲白了,就是从一锅羹里剔出的老鼠屎。
       喊名字的时候,老细的眼光在韩冬脸上迟疑了一下,还是坚决地喊出:
       “韩冬。”
       派给这几个人的农活是跟队里的四类分子去几里外的洼地排水,边上有民兵看守。外国人什么时候走民兵什么时候撤岗。
       韩冬样子很惨,摇摇晃晃,脸色煞白,像刚被强奸过。
       “你真不是个东西。”
       下了棉花地,队形解散之后,糖包子对老细说:
       “我看你就是整人家。”
       “我整她?她老子在台湾,你晓不晓得?”
       老细冷笑。
       “那又怎样,她老子在台湾她在哪里?赵书记讲过,出身不好的要看表现。”
       “她表现有什么好?”
       “怎么不好!没有让你搞到手就是不好?我还不晓得你,贼心不死!”
       “放屁!”
       “我放屁?你有种做梦莫喊人家名字。”
       “你欠整是不是?”
       “是啊,你只管来,老娘怕你?”
       “莫闹了,外国人来了。”
       老细掰开糖包子的手。
       机耕道那头,场部干部正指手画脚地陪着外国人向这边走来。老细他们在紧靠路边的地头一字排开,农活是锄草。丈多长的竹子锄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挥动起来肢体的摆动幅度很大,富于舞蹈感。
       棉田开花闪银光,
       我爱姑娘五六行:
       一爱姑娘心最红,
       热爱祖国热爱党;
       二爱姑娘思想好,
       全心全意为农场;
       三爱姑娘会劳动,
       样样农活都在行;
       四爱姑娘求进步,
       政治夜校学习忙;
       五爱姑娘长得美,
       浓眉大眼手脚壮;
       六爱姑娘最革命,
       携手前进永向阳。
       外国人走近的时候,所有人齐声高唱起来。调还是老细唱的那个调,只是词改了。改词的是一个很斯文的城里社会青年,他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把石头点化成了金子。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因此而从石头变成金子,他一早也被赶到有民兵看守的洼地去了。
       
       外国人围着老细“噼噼啪啪”地照了好半天。他牛高马大,一脸通红,把草锄拎得像拨火棍,棉花林子在他身子两边“哗哗”生风。一想到英雄形象将要登到外国的报纸上去,他不由得“”地大声吼叫起来。搞得外国人也放下相机给他鼓掌。
       要不是路上忽然出现一群气急败坏的人,多少转移了外国人的注意,这场演出本是非常圆满的。
       那群人是送韩冬去场部医院抢救的。韩冬还没有走到老细指定的那个洼地就在半路上晕倒了。
       四
       赵万鹏总是很疲倦的样子,脸色黑里透黄,很灰暗,厚厚的嘴唇给香烟熏得乌紫,眉头很容易就会蹙起来。个头小小的,一点不像东北人,也不像干部。他在门口站了半天,哪个也没有在意,以为是哪个老职工。大家照旧闹自己的:
       和尚口里念弥陀,
       (哪咪嗬)
       心里却在想老婆,
       (阿弥子陀佛哪咪嗬)
       …………
       “吵死!赵书记来了,你们瞎了眼睛?”
       老细在门口一声断喝。
       跟老细一块挤在门口的还有分场干部和老细的老子毛队长。他们都是急忙赶来的。
       “让大家唱,让大家唱。”
       赵万鹏像是做了错事,赶紧往后退:
       “我是路过,顺便看看。”
       一帮人跟在他身后,盯着问:
       “赵书记真的没有事?”
       上了坝,赵万鹏让分场书记、毛队长和老细留下,说:“我一直就想来看看这帮孩子,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谁家的孩子谁不心疼?人家把孩子交给咱了,咱得像父母一样待他们。”
       坝头上的香烟头明明灭灭,几个人蹲在地上,黑糊糊的一堆。
       “那是那是。”
       分场书记和毛队长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老细没有作声,他觉得赵万鹏一定还有更具体的事交代。
       果然听赵万鹏说:
       “像韩冬那孩子,老子跑了,娘嫁人走了,农场就是她的家,她不指望农场指望谁?听说她干活肯吃苦,挺求上进的,是吗?”
       “是是,城里来的就是她像青年。”
       毛队长从来就以为“青年”是一个光荣称号,因为这是干部喜欢说的话。洲上人把那个岁数的人叫做“后生”。
       “韩冬表现是不错,又是正经技校出来的,要不是她老子的问题,我早要她到分场了。我们几个,一个会写写画画的也没有,到了年终,一个总结报告都写不出来。”
       分场书记说。
       “你那写写画画的事回头再说吧,总场财务人手还缺着呢,那孩子是学财会的吧。”
       赵万鹏把几乎烧到嘴唇的烟头摘下来,在地上揿灭拍拍手站起来,看着比自己差不多高一个头的老细,问毛队长:
       “这是你儿子?真壮啊。”
       他的赞叹是由衷的。
       毛队长说:
       “哪里,就是个大苕。哪像赵书记的伢。”
       赵万鹏忽然低了头,转身走了。他本来就矮,居然还驼背。
       老细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对赵万鹏不知是该说好,还是该说歹。赵万鹏明显不是顺便来看看,而是有明确目的的,就是要把韩冬从队上弄走。未必这老东西也看上了韩冬?说是心疼这帮孩子,其实就是心疼韩冬一个!
       赵万鹏在东北老家的头一个老婆比他差不多大十岁,是童养媳。赵万鹏十六岁跟她圆的房。一个月后他就到城里去上中学。有天半夜跟上一支过路的抗日联军,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全国解放以后,县政府接到他从南方来的一封信,信很简单:请当地县政府转告他老婆重新嫁人。
       县政府的人去找他老婆。她听了半天,却问:
       “我早嫁他了。他啥时回来呢?”
       她等了很多年。侍候着公婆和他的儿子。1960年大饥荒的日子,她打发快成年的儿子到南方去找他爹。相信他爹会把儿子留下来。赵万鹏只是在外面的小餐馆让儿子吃了一顿饱饭。完了,把身上剩下来的钱都给了儿子,让他带给他娘。然后送他上车:
       “我不能留你,回去好好跟你娘过吧。”
       儿子蔫不唧唧的。从见到父亲到离开父亲没说过三句话。儿子像他娘,他们不知道吵。可是老婆却当面摔了茶杯。赵万鹏只好把儿子领到外面去吃饭,儿子临走他只能给他们娘儿俩那么一点点钱。家的钱都让老婆卡着。为了给儿子那点钱,他后来整整三个月没烟抽。儿子走了,连封信也没来,娘儿俩再没来给他添过麻烦。前妻用儿子带回的钱给儿子娶了媳妇,自己搬到了一个老光棍儿的炕上。当时假使娘儿俩再来一次,大闹一场,把矛盾搞到白热化了,事情说不定反倒简单多了。可他们没来,他们干不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指望赵万鹏安心过好日子。可是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许多事情真像是命中注定了的。要是那回开完会,他不那么好新鲜,想要看看大城市;要是不坐吉普车而是走着回来;要是车子走的不是那条路而是另外一条路;要是车子的速度稍微快一点或是慢一点;要是那个战士早一分钟擦枪或是晚一分钟擦枪或是擦枪不走火或是根本就没擦枪,他也就不会挨那一枪。城市解放了,却挨了自己人一枪。要是伤得没那么厉害,包扎包扎也就完了,也就不会送进地方医院;要是当时不是她恰好顶替一个同事值班,也许他们压根就不会认识。
       可一切都像事先设计好了。他当时那么出息,年纪轻轻就成了团级干部,她一看上他就着了迷。他头回跟这样的城里娘儿们儿打交道,三下两下就昏了头。男人都他妈一个德行,英雄难过美人关。
       她出身上层社会,希望嫁给他改变政治色彩,婚后如愿入了伍。但肃反的时候,她父亲出了事,她也被部队医院里清洗出去。结果,倒是她改变了他的政治色彩。他也随之转业。组织部门在他的档案里注明:“此人不宜重用”。他不断地给挪单位,挪职务,越挪越不是地方,人们也越来越看不上他。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1960年的全国性饥荒,有指导思想的失误,自以为说的是大实话,却差一点倒了大霉。要不是当了副省长的他以前在军队的搭档多方努力,他一辈子就算完了。
       他老婆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当年那个想入非非的大小姐没了影儿。他们没孩子,他来农场,她没有随着,一个人留在省城医院。有一次他到省城办完事顺便回家,撞见她同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男人睡在床上。他于是极少回去,也不想追究什么。
       他用不着追究,老细恨恨地想,他能换一个老婆,还不能换两个?惨的是他老细。韩冬真要调走了,他的日子就会一点垢刮味道也没有了。每天早上一睁眼,他头一个念头就是今天能见到韩冬,浑身立刻就燥起来。韩冬不在,他的日子就没有白天了。
       一想泥巴搭个妻,
       又怕上半年雨水多;
       二想草把扎个妻,
       又怕老鼠会做窝;
       三想铁匠打个妻,
       又怕铁重肩难驮;
       四想花纸糊个妻,
       又怕禁不得脚一搓。
       左思右想睡不着,
       还是闭眼念弥陀……
       坝里,那帮城里的男男女女正是快活的时候。
       五
       平屋和坝脚之间是个晒棉花的场子,大热天,一帮人吃过夜饭,洗过澡,东拉西扯的胡闹够了,就打开摊棉花的竹折子,在上面支起蚊帐。睡到半夜,就有男女互相往帐子里乱钻。
       糖包子现在也有了主,一到夜里,也不管有人没人,一头扎在老细房里就不出来。老细有时候在外面乘凉,跟人胡扯,晚了,她就在屋里大声喊:老细啊,你是要死在外头啊!就像真是他屋里人了。
       “憨包逼!”
       老细只好尴尬地骂着,在众人的哄笑中起身。
       糖包子一直在逼老细结婚。她想,只要结了婚,过起了日子,老细就只有收心,别人也更看不上他了。但老细每次都支支吾吾,闷头用力,完了事就滚到一边,呼呼大睡,也不晓得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
       听到老细进门的声音,四仰八叉摊在床上的糖包子停住扇子,说:
       “姓赵的那么多痨痰,什么事说不完啊?”
       “你起来!”
       老细瓮声瓮气。
       “我做什么要起来?”
       糖包子摇了摇扇子。
       “你没有自己的床吗。”
       “这就是我的床。”
       
       糖包子一挺身坐起来:
       “你想怎样?”
       “你给我死出去!”
       借着窗户照进的月光,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糖包子的巨奶和肥腿,这常让他昏头涨脑,一陷进去就拔不出来。
       “你今天是走夜路撞了鬼啊。”
       糖包子很疑惑。往常老细早就三下两下扒光了自己趴到她身上来了。老细最初还总是说她丑,好像她委屈了他,渐渐就得了好处,歇坡的时候也忍不住动手动脚,说是白天摸上奶头山,夜里攻进夹皮沟,只要一醒就往她身上爬,口里一边呼哧呼哧出着粗气,一边嘟哝这哪是玩儿人,是杀猪!你个憨包逼,是要我的命啊。完了事就像吃饱的伢儿一样咂嘴,说真肉,真过瘾。糖包子说,你是?菖我还是?菖韩冬啊,我听你在梦里喊过韩冬。老细迟疑了一下,用鼻子哼了一声。糖包子像受了奖励,很得意,撒娇说,你不是说操?菖操相吗,韩冬相好,你该操她!老细说,她是相好,身上干巴,不肉。糖包子马上来了醋意:你怎么晓得她不肉?她脱了衣服你看过?老细的确偷看过韩冬洗澡,自然不会承认:还用脱衣服?你们两个人前一站不是明摆的吗。糖包子想想也是,她跟韩冬站在一起,一个是桶,一个是扁担,哪用得着脱衣服。不过韩冬光着的身子她看过,那才真叫妖婆!让女人都看得眼馋,莫说男人了。老细说的未必是真心话,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罢了。这也好,这样她就可以独占老细。她喜欢老细,跟他睡过了更喜欢,老细每回都让她要死要活。她并不隐瞒自己的感受,回回都说,就是你能喂饱我,换了别个,都是筷子搅水桶。老细老子毛队长对糖包子也很满意,瞄一眼糖包子卖肉趸子一样的大屁股,不屑说就是块插根扁担也能发芽的好地。毛队长对儿子说,莫光玩,趁早成亲,早生儿早享福。
       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心就等着进门,老细却忽然狗脸生毛了。糖包子冷冷问:
       “你是真的?”
       “不是蒸的还是煮的?”
       老细梗着颈子。
       “好,你有种。”
       糖包子上下牙碰得咯咯作响。
       老细以为她会跳起来撒泼,没想到她欷欷歔歔地哽咽起来:
       “我怀了。”
       “什么怀了?”
       “怀了小畜生!你个老畜生!”
       糖包子忽然尖叫。
       老细这才明白过来,说:
       “关我什么事,鬼晓得你怀的是哪个老畜生下的种。”
       糖包子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老细面前,眼睛盯着他的下巴:
       “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怕你吃了我?”
       老细那句话没有重复完,忽然惨叫了一声。
       糖包子一把掐住了他的下身。然后就那样拉扯着,走出门外,走过屋场,走上坝头。
       绵绵不绝的号叫撕裂了夜晚的静寂:
       “都来看这个不要脸的、丧良心的、狗操的、千刀万剐的、雷打火烧的、不得好死的畜生啊……”
       夹杂在糖包子尖利的号叫中间的是老细凄厉的呻吟和哀求。
       屋场上,狗叫和门臼的“咿呀”声很快就响成一片,正做着好梦的男男女女衣衫不整地一跃而起,追上坝头。看见被糖包子揪着命根子、惨不忍睹的老细,哄然大笑起来,拍手的拍手,打滚的打滚,没有一个上前劝架的。气急败坏的毛队长从后面赶上来,一看到糖包子,马上扭回头:
       “这是造活孽啊!”
       老职工里的几个女人一拥上前,围起糖包子,半是劝说半是指责:
       “妹子快放手,要不得啊妹子!”
       号得声咽气绝的糖包子忽然放了手,冲出包围,冲下坝头,向江边飞奔而去。
       那样子显然是要寻死了,人们在后面追着,却并不上紧。没有人相信糖包子真的会寻死。她到农场的第一天,许多人认得她就是从她满地打滚寻死觅活开始的,缠上老细之后又老是打打结结,动不动就听她哭喊“老娘不活了,”一回也没有见她死过。
       直到眼睁睁看到糖包子冲出江滩,在江面上消失,大家才真的慌了。
       冬天枯水的时候,江滩高出水面好几丈,因为崩塌,陡得跟墙一样。而今江水已经平着江滩,又深又急,一个漩涡接一个漩涡。糖包子不会水,别人下水装疯,她从来都只在滩上看热闹。她一下去,只能是有去无回。
       正吵吵着下水,忽然看见附近的泊船上有一个人影在江面上一跃,不久就露出两个人头,再后来就是糖包子像死猪一样被拖到江滩上。没等看清面目,那个人已经走出人群,把个后背留给大家。让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件紧绷在身上的短袖海魂衫,像苏联电影里的水兵。
       第二天大家就晓得了,他就是那个一直在传说中的韩冬当海军的对象,叫马大海。
       六
       口琴声又响起来了。隐隐约约的声音时重时轻,听起来像是断断续续。吹的都是广播里经常放的歌,但节奏总是很慢,有时候没来由地拉得很长,不像是吹奏,像是叹气。
       吹口琴的是马大海。他在农场船队唯一的那条机帆船上当老大。他在岸上没有屋,吃住都在船上。
       来洲上之前,马大海在南海的一个岛上当兵,这个岛在南中国海。盛产海参、玳瑁、鱼翅、珊瑚和虎斑贝。满岛是抗风桐、椰子树、羊角树、琵琶树、木麻黄和鸡蛋花树,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漫天的海鸟,洁白的羽毛在北纬十七度的烈日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岛上就像降下了茫茫大雪。环绕海岛一二里宽的礁盘,在海水里透出翡翠的光晕,就像海岛的项圈。退潮的时候,大家便跑到礁盘上去赶海,去抓那些来不及退回去的各种各样的色彩斑斓的鱼和贝。
       这些,足可以让马大海忘记气温最高时可以达到六十度的酷热;忘记这里没有淡水、没有泥土;忘记一个季度才能收一次信,只能看到一个月前的报纸。他喜欢这里严峻而又浪漫的诗意:
       上级说,这个岛战略地位很特殊,来的人都必须百里挑一。
       这让人自豪。
       祖国的亲人啊,
       如果你向夜空遥望,
       那最远的星星,
       就是我们的桅灯。
       入伍送行时有个同学在马大海背包里塞了一本诗集,上面的这些诗句他一下就记住了,上岛后给韩冬写的头一封信就用上了,只是临时做了一点改动,把“祖国的亲人”换成了“我的亲人”。有一天大队长亲自检查内务,在他的床头发现了这本诗集,也很喜欢。大队长自己也写诗。
       那回收到韩冬的来信,碰巧舰队司令带着文工团上岛慰问。司令上了码头,同列队的干部战士一一握手,到了马大海这里,他本来应该对司令行注目礼的,可是他的目光却越过司令的肩膀,定定地看着正从船上下来的文工团女团员,阵阵海风不断撩着她们的蓝裙子。
       她们中间,有一个人同韩冬也太像了。
       事后挨了领导的批评,成了众人的笑话,但他并不以为有什么难为情。
       马大海总觉得韩冬跟他在一起。跟他一起分享大海的辽阔,丽日蓝天,和海岛的花团锦簇,还有他心里的自豪。
       月亮从窗子里照进来,把屋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窗外的棕榈在轻轻的夜风里抖动。远处响着沉闷的涛声,正在涨潮。
       那天,连里让大家把平时攒下的珊瑚、夜光螺、虎斑贝之类的宝贝集中起来,作为送给上岛慰问的文工团的礼物,马大海把留给韩冬作生日礼物的那些一起上交了。
       但是韩冬怎么能没有呢,她的生日就要到了,总不能跟她说下次生日再给你吧。上缴的那些都是他用省下的津贴从渔民那里买的,如果再要,就只有用自己的衣服鞋子去换。漂泊在远海的渔民最缺的是日用品,他们其实也更喜欢你拿他们用得着的东西换。
       但这是违纪的事,有人因为用罐头换海鲜,受了警告处分。
       马大海还是从床上跳起来了,有条船几天前就约好了在海边等他。
       违纪的不止马大海一个,事情很快就暴露了。
       半夜里,忽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号声。
       这次紧急集合只进行一个科目:点验战备物资。
       值班参谋下达命令。
       马大海的背包里少了衬衫和胶鞋。
       一阵风从操场上空吹过。巨大的椰子树冠互相挤着,发出一片哗哗的响声。
       “马大海,出列!”
       
       值班参谋喊。
       “有什么好说的,我错了。”
       马大海垂下眼帘。
       但是大队长原谅了他:
       “你这家伙,为了女人可以不要军规啊。”
       听起来有些吓人,暗里藏着欣赏。大队长早就注意到了马大海,上面来了提干任务的时候,他建议推荐的第一个人就是马大海。
       但马大海的政审不合格,不但不能提干,他自己还得离开海岛。填表的时候,马大海填上了未婚妻韩冬。外调之后,领导找他谈话,让他在军队和女人之间挑一个。他挑了女人。他和韩冬是初中的同班同学,那时候就偷偷的喜欢上对方了。韩冬后来因为母亲改嫁后的家很穷,供不起她上高中,上了免学杂费还管饭的中专;他读完高中后被挑选到海军当兵,韩冬隔三差五就给他来信。马大海没有家,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有了这样一个贴心人,自然是幸福得不得了,回信时觉得“海枯石烂心不变”一类的话太老套,不晓得说什么才能尽意,就抄书上的诗给她:“我的亲人啊,如果你向夜空遥望,那最远的星星,就是我们的桅灯……”但马大海真是跟海枯石烂一样铁了心的。
       亚热带黄昏之后的海面很是平静。薄雾弥漫,月亮朦胧,航标灯鬼精鬼灵,无边无际的波涛不停地向广大的苍穹诉说,远远近近的岛屿模模糊糊、时隐时现,世上的一切都显得渺小卑微。
       马大海闷着头,一言不发。
       “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大队长静静地等着,终于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马大海是一个倔人。他为此看重他,也为此遗憾。
       马大海长出了口气。
       “你倒轻快了!”
       大队长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没出息!”
       离开海岛的时候许多人来送,马大海人实在,又会吹口琴,文工团不来,他就是岛上唯一的音乐家。五湖四海千里万里离家来当兵,在一块好好儿的,忽然就走了,说不出的惋惜。
       大海在酷热的阳光下闪着光。排列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向海岸扑来。撞得粉碎的浪花喷溅着,高高地卷过突兀的礁石。
       提前复员,本可以回城市当工人的,马大海又挑了韩冬所在的农场当农工。安排工作的时候,征求他的意见,他说,随便,下棉花地也行,心里有句话没有说出来:只要跟韩冬在一起。军人出身的场党委书记赵万鹏直接过问了这件事,说,还是去船上吧,干你的本行。
       城里那帮个个叫好:原来跟我们是一路货,要得,敢作敢为!这才叫男人!男的说:男人活什么,不就活个血性,冲冠一怒为红颜,宁要美人不要江山!女的说:女人图什么,不就图个死心塌地的男人,跟这样的男人过,死也甘心!
       恰恰是韩冬相反。
       韩冬早就在阻止马大海,不许他为了她放弃前程。她宁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不肯牺牲他的前程。他要没有前程,她又哪来的幸福?她要害了他,也就是害了自己。两个人信来信往,这些话说了多少遍,但最终马大海还是当了耳边风,一意孤行。韩冬最后说,你既然不尊重我,我也没有必要尊重你。要来你来吧,从此你我是路人。
       马大海来农场,韩冬真的没有去接他。而且事先警告过,不许去生产队找她。
       那天的情形,别人都看不过去。
       韩冬被正式调到场部去做会计。早饭过后,毛队长派的一个劳力挑着她的行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子,走过场子,走上堤坡。马大海忽然从堤坡的那一边冒出了头,站在坝头上、韩冬走到那条堤坡小路的尽头。
       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韩冬连头也不抬,一心走自己的。
       “我来吧。”
       韩冬走到面前的时候,马大海弯下腰,要接过她手上提着的零碎。
       “走开。”
       韩冬低低的但坚决地说。
       马大海稍稍犹豫,还是抓住了她手上的网兜。
       “我要叫人了。”
       韩冬用力扭动着身子。
       马大海停下来,失神地看着她。他的样子很可怜,手不是脚不是的,完全没有救糖包子那天晚上的神气。
       上工的众人站在坝脚下,仰面看着,不晓得该说什么。这两个人大家都很生疏。韩冬平时不爱搭理人,一个人走来走去像个冷冰冰的影子,一起住了这么久,跟不认识也差不多。马大海干脆就没有打过交道。那天晚上之后有人游泳时留心过他那条船,一次也没有见到。那条船是在洲上和对面的县城之间摆渡的,不可能像渔船一样天一断黑就收工。
       “走开。”
       韩冬再一次说。
       马大海后退了一步。
       韩冬低着头快步从马大海身边走过。帮着挑行李的迟疑了一下赶紧跟上去。
       马大海先是扭头,然后转身,面朝韩冬走远的背影。他的身子挺拔着,笔直地岔开两条腿,像是站在摇晃的船甲板上。只是两只手臂垂得很无力,看上去像是给人打断了。
       大家在心里为马大海抱不平,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为女人毁了前程,到头来却被女人甩了。这不是冲管挑水两头失塌吗!哪个摊上这种事哪个就算倒了八辈子霉。看穿了,韩冬又怎样?不就是一张脸吗?女人其实都一回事,亲家母比胯,差上不差下。再说,脸好看,阶级本性反动,那是化作美女的毒蛇。
       毛队长催了无数遍,大家才总算动身下棉花地。一步三回头,直到马大海孤零零的影子淡在扎眼的日光里。
       夜晚,大家隐约听见坝外传来一种没听见过的音乐,尖尖的、细细的,听不太分明。有人跑上坝头,听出是江边的泊船上有人在吹口琴。口琴声滑过不停地拍着江岸的水浪,夹进在江滩的柳树林子里穿梭的小风,时起时伏。船队的人夜里都上岸了,不上岸的只有马大海。
       此后,到了夜里,总能听见马大海的口琴声。随他收工的早晚,有时候早些,有时候晚些。那声音很撩人,想想马大海倒霉的遭遇,更觉得像是哭诉。
       一个大男人的伤心很容易让女人动情。几个胆大脸皮厚的城里妖婆邀了伴到泊船的江边去撩拨马大海。
       马大海不肯放跳板:
       “你们是要过渡吗?”
       “不是。”
       “找我有事?”
       “没有事就不可以找你?”
       “我不认识你们。”
       “放我们上去你就认识了。”
       上船并不难。三脚锚钉在江滩上,船头翘在岸上,不用跳板,爬上去就是了。只是几个妖婆事到临头又有点子畏缩。马大海怎么讲来头也是正经八百的军人,不是跟她们一起下乡的城里痞子,一脸海风磨出来的粗犷生猛,稳稳地坐在那里跟海边的礁石一样。
       “我不认识你们。”
       马大海又说。
       “我们晓得,你只认识韩冬。可惜韩冬不认你了。”
       几个妖婆壮起胆子打哈哈。
       “对不起,请你们走吧,我明天要早起。”
       马大海的口气很坚决。
       “好吧,今天放过你,明天我们自己上船。”
       几个妖婆纠缠不休。
       第二天夜里,马大海把船泊到了离江滩老远的江心。
       明月高照,蓝黑色的天幕下,对岸的山脊轮廓分明,一条一条老长老长的水波通明透亮,马大海的船像个小小的黑点,飘忽不定,看起来是在逆水上行,却始终在老地方。附近有一个跟船一样上下浮动的航标,萤火一样的灯光在没有边的空寂静谧中与马大海的口琴声做伴。
       七
       农场就只有一个屁大的国营商店,要什么没有什么。逢年过节、食堂加餐、红白喜事,大家就去对岸的双钟镇采买。
       上午过江的人多,老细和糖包子还是挤到了船屁股上离马大海最近的地方。说是机帆船,其实就是船屁股上装了一个马达。马大海坐在这里开机兼把舵。被马大海救了命之后,糖包子跟老细来找过他,他居然装憨,说:你们讲什么?我听不懂。多说几句,他干脆就掉头走开。
       老细和糖包子今天是去双钟镇置办结婚的衣物。老细总算答应跟糖包子结婚。糖包子闹过那回,毛队长也发了恶,对老细说,你再给老子丢丑,老子一锄头挖死你个龟儿。老细当众给老子骂得很尴尬,嘟囔说,我是龟儿你是什么。毛队长颈子上青筋暴跳:你还犟!老细只有老实低头。韩冬去了场部,等于登了天,一点想头也没有了。糖包子怀了他的种,倒有点像女人了。老细想想也就认了,好歹是个城里女人,至少在洲上说起来,是个脸面。
       
       因为是最早一班,同时开头的有好几条船。另外一条船上的老大沈六公撑开篙子就唱起来:
       哪个要死卵朝天?
       哪个不死万万年?
       命小要死卵朝天,
       命大不死万万年。
       老子就是活神仙。
       …………
       沈六公是洲上有名的酒鬼,睁开眼就开始喝酒,一天到晚醉醺醺的,说话、唱歌嘴里都像咬着卵子,咿咿呜呜的听不明白。船上人就撺掇老细唱。老细说,我肯定比那个老家伙唱得好,他哪是唱歌,是发酒疯。机帆船跑得快,等沈六公的船远远地落在后头,老细就清清喉咙唱起来:
       哥在上风把歌丢,
       姐在下风不抬头。
       虫吃梨子心里啃,
       风吹柳枝假装扭,
       肯是肯来要哥求。
       一段唱完,扭头看看马大海,又接着唱:
       新打锄头两角叉,
       送给大姐锄棉花。
       锄了棉花又锄豆,
       豆儿牵藤棉开花,
       慢慢总要缠住她。
       满船一片喝彩。老细人长得蠢,唱歌却精细,声音油光水滑,让人耳朵根子熨帖,心下像有只小手在摸。只有船屁股上的马大海脸上纹丝不动,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别个不知道,老细就是唱给马大海一个人听的,他要没有反应,老细就白唱了。
       老细实不甘心,低头想了想,又唱:
       哥是稗子姐是秧,
       哥要连姐赶上趟。
       挨到别个来薅草,
       扯起稗子蓄下秧,
       把你丢到干岸上。
       这支歌差不多把话挑明了。韩冬调到场部去之后,省里农业厅一个下来搞培训的技术员看上她了,蜂子一样叮住不放,说是她那一届技校的毕业生差不多都在省里安排了,她也可以回去。他一回省就帮她去跑这事。韩冬是个惹眼的人,巴掌大个洲上什么事也瞒不住。坐船的人除了说天气收成、走亲做屋、婚丧嫁娶,偷人扒灰,就是韩冬这种人的新闻,马大海哪里会不晓得?老细很为马大海心痛。这辈子他是没有福气得到韩冬这样的妖婆,但他觉得马大海应该得到。红配绿,看不足,马大海就要韩冬这样的妖婆来配,她也早就跟马大海好了,凭什么让一个半路冒出的王八蛋抢走!
       从见到马大海的那天起,老细就在心里服了马大海,即便不是马大海救了糖包子,他也服。他也当过兵,他也是犯了错误提前复员的,他们同病相怜,但马大海跟他不一样。马大海从骨子里就是个当军官的架势,让他见了就想敬礼。马大海真不应该离开部队,那样韩冬就不会离开他。提干的时候,他填表何必要填上韩冬?他完全可以不把跟韩冬相好的事告诉上级,私下里把韩冬先搞到手。回来探亲,上级还能派人跟着?等官当大了,转了业,在城里当大干部,再来把韩冬从农场搞走,不是两全其美?
       不过,那就不是马大海了。
       船到江心了,四面只见到水,日光晃得眼睛生痛。江面上星星点点的到处是船。
       哦——嗬嗬嗬嗬嗬嗬—— ……
       远处的一篷帆下,一个男人在号叫,立刻引起了响应,众多的船跟着起了号叫:
       哦——嗬嗬嗬嗬嗬嗬—— ……
       号叫的男人一个个打着赤膊,土黄色的干巴筋肉在日光里发亮,站在用桐油油过的船身中、身后打满了补丁的篷帆,也是土黄色,跟浑黄的江水混成一片,全不是电影里的白帆和红帆。
       马大海眯着眼睛专心地看着很远的地方。他一定在想心事,一定在想他离开了的大海。老细只在电影上看过大海,大海好,阔得没有个边,墨蓝的水,墨蓝的天,洁白的云,洁白的船,把这些颜色编起来,就是马大海身上的海魂衫。可惜,马大海现在没有了大海,只剩了身上这件海魂衫。马大海离开了大海,韩冬就离开了他。妈?菖的女人真没有意思。不过老细又觉得马大海有点憨,就是复员,也该留在城里,怎么混也比下农场强,说不定韩冬也能迁就。就是不迁就,也不至于搞得像现在这样瘌痢烂卵一头不头。
       老细不时看一眼一声不响的马大海,心里很为他难过。从海上到江上,天还是那个天,人还是那个人,但水变了,船变了,人的命也跟着变了。
       八
       没有想到,立了秋还会下这样大的雨。一连好些日子,上江下江一直在下着暴雨,连口气也不歇。
       墨黑的云吞没了天,又一回一回地被吓人的雷和闪电劈开,大风刮得人站不住脚,满世界一片轰响。江上的浪涌起老高,跟铺天盖地的雨连成一片。
       这样的日子,船都封了。
       但韩冬今天必须过江。省农业厅那个技术员到底给她在省城找到了接收单位,调令早已到了农场,那边让她尽快去报到,搞不好夜长梦多。到处在搞运动了,管事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靠边站,原来定的事就不作数了。技术员急急忙忙地赶到洲上来接韩冬,却碰上了这场雨。城里航运公司到洲上的班船停了,唯一的指望是冒险过渡去对面的双钟镇搭去省城的长途班车。
       洲上并不是没有敢玩命的船老大。沈六公就是现成的一个。他是洲上无人不知的人物。他所以出名,一是他的好酒。他矮矮墩墩,本身就像一只酒坛子。有一回过年待客,喝到中间酒没有了,场里商店没有开门,他驾起船就过江打酒。从双钟镇返回,过江的时候,他却又把那坛刚打的酒喝了个精光。只有再回头;二是他的驾船本事。再恶劣吓人的天气,他都敢开船。船上说话有许多忌讳:不说“帆”,说“篷”;不说“翻面”,说“调边”,等等,他什么忌讳也没有。反而是一天到晚口边不离“要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只是从来也没有人见他卵子朝过天。在风里浪里穿了半辈子,只早年翻过一回船。但那回,与其说是出事,不如说是出风头:他先是攀在桅杆上,随后顺势从桅杆跳上露在水面的船帮,再从船帮走到翻出来的船底。等船被风打到岸边,他连鞋帮都没有湿。
       技术员自己也是个风能吹跑的白面书生,拉扯着韩冬顶风冒雨,高一脚低一脚的跌跌撞撞,雨衣屁事不顶,帽子不时被刮落,雨水直接就从头上灌下去。两个人背着大包小包,浑身透湿,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好不容易找到沈六公的屋,沈六公却醉烂如泥,鬼也搞不清他何时能醒来。
       “就是醒了他也不能去,你们不要命,他也不要命?我们指望他过日子呢!”
       沈六公屋里人厉声说。想想,自觉口气太生,又说:
       “要不你们进来坐坐,喝口热水?这种天气,你们有什么急事非过江不可啊?”
       两个人默然退出,站在屋檐下。
       “怎么办?”
       技术员犹豫着。他们其实也可以侥幸等到风雨过去,秋天不是雨季,或许明天就放晴了。
       但韩冬不肯。
       “不行。”
       她说:
       “我一天也不能等!”
       这是唯一的一次逃亡机会,绝不能错过。即便死,也值得。在农场活着,跟死也差不多。何况,未必会死。
       韩冬咬咬牙,走出沈六公的屋檐,走进大雨,翻过大坝,下了江滩。她晓得,这时候,泊在江边的船队一定还有一个人。
       马大海!
       马大海真的在他的机帆船上。听到人声,他从舱里钻出来。就像事先一切已经安排好了,他对船头下面的两个人扫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跳下船头,拉下跳板,等那两个人上了船,又重新推上跳板,拔起钉在江滩上的三脚锚,回到船上。
       机帆船像片树叶一样被狂风刮到江里,一头栽进无边无际的汹涌波涛。浪忽然像墙一样立起,然后兜头砸下,整条船硬邦邦地“咣当”一声闷响,像是散了架,却又从“哗哗”的激流中钻了出去,忽然平空悬在了浪尖上。
       “我的天!”
       技术员和韩冬在船舱里死死搂作一团,风浪和恐惧噎得人透不过气。他们只能在心里叫天,做噩梦似的闭紧了眼睛听天由命。
       坐是没法坐了,马大海站在船后舱,两条腿死死夹紧了舵把,两只手死死抓紧了船篷绳,绷紧了全身的骨头和筋肉,同船牢牢地结成了一体,在生死临界上滑行。
       动荡和轰响忽然消失,舱里的两个人却毫无动静。他们以为自己已经下了阎王殿,完全不相信自己已经逃过了一劫。
       马大海跳下船,钉好三脚锚,放好跳板,然后就那样礁石似的立在雨里。等着两个人疑疑惑惑地从舱里爬出来。
       
       “我们过江了!”
       技术员大叫一声,回头向韩冬张开双臂。
       “拿着。”
       韩冬把一个大包塞到他怀里。
       下了船,韩冬背对着马大海,远远站着。技术员扑到马大海面前,抓住他的肩膀一顿猛摇:
       “谢谢啊,谢谢啊!”
       “二位好走。”
       马大海把技术员的两只手按下,放回他原来的地方,轻轻说了一声,就开始起锚。
       “给你钱!”
       技术员追上来。
       马大海已经把船撑离了江岸。在他后面,一个比一个高的浪头在奔涌,滔天大浪像一面连绵不绝的笔陡山峰。他脸色铁青,站得笔直,刚刚提起的篙子横在手里。
       关于撑船的篙子,有一个很文化也很贴切的谜语:
       曾经绿影婆娑,
       而今绿少黄多。
       莫提起,
       提起泪满江河。
       马大海在被滔天大浪埋没之前,他听到韩冬的最后的声音是一声钻心的哭喊:
       “大海……小心……”
       回路比来路凶险得多。来时是顺风,回去是逆风。因为必须“之”字形地打戗水,路程要多出好几倍。
       船在打第二个戗水时就翻了。好多天后在下游几十里的一个山脚下找到了它的残骸。当年的水兵马大海好不容易在当天游回了洲上。
       九
       城里头在革命。每天都有各种各样新鲜刺激的消息传到洲上:尼姑庵抄出了避孕套、公园里挖出了冲锋枪、一个人当街把另一个人胸口挂的派克笔抽出来折断,高呼“打倒洋奴!”那个人眼尖,马上就扒下对方腕上的瑞士表摔在马路上,高呼“打倒卖国贼!”
       洲上很快就跟了样:上工之前先要敬祝,敬祝一个,再敬祝一个,人要到齐,队要排齐,声音要发齐,一有卡壳又从头开始,不怕反复十遍二十遍。仪式总算圆满完成,红太阳也从屁股晒到了头顶,或是从头顶晒到了屁股。
       最革命的是城里来的社会青年,他们豪情满怀,誓把红旗插到一切帝修反的老窝,懂事的说“你们晓得个鸡巴,要占先占巴黎,法国女人最骚。”每天男的去牛鬼蛇神的鸡埘鸭厩捉鸡捉鸭,打土豪,女的升火烧水,煎炒蒸煮,一片繁忙。
       后来不上工了,专门革命:门神换成工农兵;“天地君亲师”换成“东方红”;“福禄寿”换成“公忠用”;“立柱喜逢黄道日,架梁恰遇紫微星”换成“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神龛上的祖宗牌位换成领袖像;拆了土地庙,砖头拿去垫粪窖,碑石拿去搭桥板;各家事先备办的寿木被收去建集体的忠字堂,几个想不通的老头在自己的寿木上撞开了脑壳;各家的鸡鸭猪狗、队上的牛都系上红布送去“献忠”,场部六畜乱窜,屎尿横流,恶臭冲天;横扫了洲上所有地富反坏右,把他们的屋顶和墙壁戳得百孔千疮,把在地上埋了半截的水缸个个打破,抄变天账。没抄到,就把牛鬼蛇神一齐揪到麦场上,为了不准他们浑身筛糠,就让他们跳脚。他们老得掉了牙,弯了腰,干得像丝瓜瓤,怎么卖力也跳不高,就在他们每个人身边站个人,他们每跳一下,就在他们的腋窝下给两拳头,打得他们一口血喷得老远,有人倒了地,就拿脚踢,踢了也爬不起来,就干脆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造孽啊,你们!”
       牛鬼蛇神中有一人清清楚楚地喊起来。
       是唐寡妇。她做过国民党师长的填房,被遗弃后又跟了一个湖盗,湖盗死于非命,才成了寡妇。她四十出头,却不显老。虽被管制,不声不响,却不像别的四类分子那样是个死牛活头。她大奶子,翘屁股,走起路来好比风摆杨柳,眼角眉梢动一动就透着一股骚劲。让人看得心慌。这样的女人,男人为她死去活来也是心甘情愿的。她也果然勾引上了她那个生产队的队长朱时旺。两个人暗里来往早就有心明眼亮的人看在眼里恨在心上,就等着打击的机会。
       唐寡妇立刻就被拖出来。
       “造孽啊,你们!”
       场子上略略静了一会儿,忽然起了一种兴奋:
       “把反革命偷人精的衣服扒掉!”
       唐寡妇很快就被剥笋似的剥得一丝不挂。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还会有这样的肥白硬扎,可见天生就是害人精。许多只发狠的手伸向她害人的奶子、屁股、大腿和大腿中间,实行群众专政。
       是南方少有的严冬,地面冻得梆硬,树上挂着冰凌。赤条条的唐寡妇不抖不躲,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喊:
       “造孽啊,你们!”
       一直到瘫倒在地上,唐寡妇仍然在喊。她在地上被踢来踢去。她不屈不挠地喊,又被不屈不挠地踢过来,踢过去,又踢过来,又踢过去。
       唐寡妇终于没有声息了。她的喊声却再也不会消散:
       “造孽啊,你们!”
       唐寡妇当夜由几个牛鬼蛇神抬回她的屋里。第二天一早,她的屋门大开,屋里没有人,一路血迹一直滴落到江边。坝脚下和江滩上,各见到一只女人的鞋子。
       无疑是畏罪自杀了。众人说:一江水都要给她弄骚了,等着看江猪发情走窠就是。
       后来又听说革命不是这个搞法,矛头要对准当官的。一夜之间,场部就刷满了大标语:
       “炮打司令部!”
       “大乱场党委!”
       黑压压的人群大呼小叫冲进场部机关,门、窗、桌,柜跟着就大呼小叫,屋顶上写标语的人踩烂了瓦和桁条,脚底下眨眼就铺满了各种各样的碎渣,先前神气活现的场部干部一个个鸡飞狗跳。
       “交出公章来!”
       “黑材料!”
       “还有钱!”
       披着发白的军大衣,头发和胡子老长的赵万鹏哑着喉咙,投降似的举起两只手:
       “慢慢说,一个一个说,到屋里坐下说……”
       他的声音立刻就被打断了。然后他就被推倒在阶沿上。
       “跪着!”
       有人踢了一下赵万鹏的膝盖。
       “让他站起来。”
       又有人说。
       众人忽然你看我我看你,一阵静默。想不到革命这么容易,一个平日挨不得撞不得的头儿,说打倒就打倒了。却又一时不晓得拿这个人怎么办。他不是地富反坏右,他是农场里的天字第一号,农场连职工带家属几千人的命都捏在他一个人手里,天天想捏哪个就可以捏粑一样捏哪个,捏圆是圆,捏扁是扁。只不过他不是那样的狠人。他很少跍在场部,也很少回城里的家,一年四季披着件破大衣在洲上到处跑。跑夜了回不去就在放牛的人铺上挤,吃饭的时候跟洲巴佬一起跍在地上,就萝卜干下酒。他在军队当副团长时候的团政委早都当副省长了,他还窝在这个小农场里。
       这就是了,是好东西会这么倒霉?
       老细忽然发喊:
       “晓不晓得你犯下的滔天罪行?”
       赵万鹏抬起头:
       “我这一生,肯定有许多错误……”
       “不是‘错误’,是罪行!”
       “也可以那样说吧。”
       “什么叫‘也可以’!你是罪该万死,死无葬身之地!你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讨两个老婆?”
       赵万鹏看着那些气势汹汹的脸,这些脸太嫩了,嘴上的毛还浅得很。他们比他儿子还要小个好几岁吧。他们太年轻,哪里晓得什么叫政治运动?但这又有什么呢,这是他应得的报应。远在关外的那个女人,还有他们的那个儿子,要比他不幸得多。他们的一生都给他毁啦。现在好了,面前的这帮孩子代替他们来收拾他了。
       “我愿意接受批判。”
       “由得你愿意不愿意?!”
       几个人叫嚷着,抬出食堂的案板。那案板差不多同单人床板一样大,足有一寸厚。一边用钢丝钉了个半圆的套。案板的正面是打着红叉的赵万鹏的名字,走资派的“派”字右边写成了“瓜”。
       往身上挂案板的一松手,赵万鹏的身子就一下弯了下去。
       “起来!起来!”
       满屋人乱糟糟地喊。
       赵万鹏闭着眼睛,两只手支住腰,一点一点地让身子直起。颈上那根细钢丝深深地嵌进肉里,开始还有些缝隙,后来缝隙看不到了,不久,就有血和着汗在背脊上流下。
       “还有,你为什么把韩冬搞到场部享福,让她逃避改造?你是为了包庇反动阶级孝子贤孙还是别有用心?”
       赵万鹏迷惑地眨巴眼睛。背脊上的血和汗先是把衣服一片一片地浸湿,慢慢就流到了脚后跟,流到了地上。
       
       “对了,你的狼心狗肺就是要破坏军婚!”
       老细说着,回头张望。他是在找马大海。来前他去找过马大海,说他们今天要革赵万鹏的命,也是给马大海报仇雪恨:你跟韩冬不就是赵万鹏拆散的吗!
       “与他无关。”
       马大海说。翻船之后,总场管船队的头要处分他,说他破坏场里封船的禁令,擅自开船,结果把场里唯一的一条机帆船毁了。那时候还没有靠边站的赵万鹏不同意,说人没出事就是万幸了。正好看林的张爷死了,就让他顶上去。
       “莫以为他照顾你了,他那是心里有鬼。”
       老细气昂昂地说:
       “这回是革命,是你死我活!”
       “与我无关。”
       马大海一边说一边走。
       “怎么与你无关?”
       老细在马大海后面喊:
       “你一定来啊。”
       马大海没有来。
       倒是突然出现了许多不是他们这个造反队的老职工。从他们中间走出朱时旺,一直走到赵万鹏身边,一手抓起案板,一手把那根钢丝挑起来。
       “有种的只管上来。”
       朱时旺甩下那块案板,伸出手托伢儿一样托起赵万鹏,旁若无人地走出去。
       十
       先前这里就有两个老鬼:张爷和杨爷。洲上人老得快,五十挨边就叫“爷”。
       好像前世埋靠了坟,十几年同住一个棚子,同做一脚事,同样遭人嫌弃,在一起却总是相骂,都恨不得对方早死。早上张爷起来,总是叽叽咕咕地唱洲上人差不多个个晓得的老曲,本来他就是不作声下巴也总是往下掉,不停地流口水,加上鼻涕,一唱曲就更是一塌糊涂。隔壁刚刚还鼾声震天的杨爷就骂:“老色棍,号丧!”
       杨爷因为夜里喝酒,困得死。每天早上都是张爷唱的曲子把他吵醒。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忙忙乱乱地穿衣服。总怕比他先出门的张爷会先于他捡到什么意外的便宜。
       1949年,共产党百万大军过长江,张爷家里住过解放军的伤员。张爷说,他从那时候就参加了革命。他们屋里本来是大户,从他老子开始抽鸦片,到他手上,成了屁股打得板凳响的光卵一条绳。因为“参加了革命”,他就不停地找政府,要求当“国家干部”,最少要当“国营工人”。给他吵得没有法子,就让他到农场来当农工,总算是“国营”的。来了,张爷不肯下棉花地,说“我是来做工人的,不是来种棉花的,”场里管事的干部看他那个猴筋样,就派他去“管理”防浪林,特地把“管理”两个字说得重重的,强调这原是国家干部才能做的工作,因为他是“老革命”才交给他。还交代说:你手下还管着一个国民党兵痞子,你要站稳阶级立场,好生看管他。
       说得张爷的枣核脸上,稀稀朗朗的几根老鼠须哆哆嗦嗦抖起来,像刚吸足了烟泡子似的一身是劲。
       那个“国民党兵痞子”就是杨爷。解放军过江那年,杨爷投诚,得到一笔回老家的路费。他被抓壮丁之后,老家河南的老娘不久就饿死了。老家再没有亲人,他带着在路上捡到的一个掉了队的官太太坐船漂流到了洲上。
       那时洲上只有十几户人家,再就是芦苇和蓼草,獐子和豺狗。那个官太太没有多久就死了,杨爷没有再娶,也没有女人会嫁一个酒鬼。他也从不跟别人打交道,整天搂着一只盛了酒的军用水壶,后面跟着一条恶狗。醉了,哪怕是大冬天,是坝头大路,他也倒头便睡。
       农场是1958年大跃进时成立的。当年就开始筑坝,坝里开垦成棉花地,坝外就种了这条环洲一围的防浪林带,用来减少汛期江水对坝的冲击。树一成林,麻烦也来了。一年四季,老是有人偷树当柴烧。坝里的人好管,捉住了,往死里扣工分就是。坝外的人就难办了:半夜驾了船来,装了一船就走人。
       场里于是决定派专人看守。找来找去只有杨爷。别个谁愿受孤凄?搞不好死在偷树的人手里。杨爷一脸胡子拉碴,眼露凶光,像个钟馗,只有鬼怕他,哪有他怕鬼的!杨爷乐得。他在棚子里搭了灶,江里漂来的死猪死狗,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都煮到锅里。吃饱喝足了就挎上酒壶,带上恶狗,在林子里转。夜里,狗听到动静,会把他从烂醉中扯起。不论哪个,猛然见到这样两个凶神恶煞,没有不魂飞魄散的。防浪林从此安生多了。
       杨爷于是很神气。有人把防疫站给他那条狗颈挂的小木牌上的编号涂掉,写上“杨爷”,让他和狗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起哄。杨爷以为大家把他当了大人物来欢迎,“呵呵”地笑,谦虚地摆手。
       杨爷喜欢这脚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有外快。江水流到洲尾会形成一股回流,一年四季常有“江流子”也就是死尸被回流推到江滩上来。哪个撞见,挖坑埋了,可以到农场管民政的干部那里领钱,一个江流子五块,是现金。等于一个壮劳力半个月的工分值。先前是谁先抢到谁得利,杨爷来了,把棚子搭在洲尾上,这块肥肉别人就再莫想沾边,杨爷为酒钱发的愁也就少多了。
       现在竟来了一个他娘的张爷,而且据这个老王八蛋自称是来管他的!杨爷就是死,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咽不下你也得老老实实咽。老子1949年就参加革命了,还管不了你这个国民党兵痞子?”
       张爷占领敌阵地似的在杨爷那个狗窠似的棚子里清出一大块空地,给自己安了家。
       “我日你个娘,老子两个指头就能捏死你,你信不信?”
       杨爷看着瘦骨伶仃却神气活现的张爷,两眼直冒火。
       “你敢?你找死差、差不多。”
       张爷看着怒目金刚的杨爷,掉下的下巴半天合不上,口水直往下落:杨爷真要是动手,两个指头真能捏死他。
       杨爷没有“找死”,而是去找了一堆柳条子,再用稀泥糊上,在棚子里隔出一道墙。
       “隔了墙我就管不了你了?一样管!”
       张爷嘴硬。
       “我日你娘个老色棍!”
       杨爷一扬手把一只空酒瓶甩过没有隔到顶的柳条墙。
       张爷立刻噤若寒蝉。后来发现杨爷最烦他唱曲,他一开口,杨爷就骂他号丧,却不能堵他的嘴,他就唱得更起劲。
       年轻时候张爷逛过堂子。后来因为家里破败,从小定的亲废了,再没有睡过女人。他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挑担,一身尿臊味。眼界却还高得很,色迷迷的眼睛总在细妹子身上睃。防浪林到了夜里是后生妹子的戏台,张爷过足了看戏的瘾。人家亲嘴搂抱,摸摸捏捏,甚至干事,他都躲在附近盯着看。杨爷骂他“撑死了眼睛饿死了卵”。他很骄傲:“我还晓得饿,不像你一条死木卵,连饿都不晓得。”
       张爷暗里打了唐寡妇的眼。有事没事溜到唐寡妇附近,捏了喉咙唱曲。别人寻他的开心,说你一个老革命干部想反革命女人,要不得。他不睬,照唱不误。他也晓得自己未必能把唐寡妇弄到手,但痴心妄想总是一种想头,寡淡的日子要是连一点想头也没有,还怎么活!张爷没有想到不怕反革命女人的并不止他一个。她那个队的队长朱时旺二话不说就把她日了。他每天影子似的不远不近睃着唐寡妇,唐寡妇的动静都走不了他的眼。
       不过张爷晓得,朱时旺和唐寡妇之间没有真情。唐寡妇心里也未必拿朱时旺当回事,她图的是有人心疼,拿她当人。
       张爷心里为唐寡妇叫屈:我会真心疼你,我会真拿你当人啊!
       杨爷说:
       “你这辈子要是能摸到唐寡妇一根毛,我做狗跟你爬。”
       唐寡妇被揪斗的那天夜里,张爷的耳朵里一直响着唐寡妇撕心裂肺的喊声,喊得他手脚冰凉。
       早上张爷站在江边,看着尸布似的江水一直铺到天尽头,白花花的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流不出眼泪,也喊不出声音。只有鼻涕和口水糊了一嘴一下巴。
       “我早说了你摸不到她一根毛的,你不相信。现在怎样?连人影儿也没了。”
       杨爷说:
       “真要等,到洲尾去等。兴许回流能给你送回来。你放心,她真要是来了,我不会跟你抢,只归你,好歹让你摸到她的毛。”
       洲尾的这片林子,就是大白天也有几分阴森。洲上的鬼怪故事都发生在这一带:阴雨天,有人见过梳头的女人,头不在肩上,在手上;亮月下,明明听见林子里到处是抽泣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张爷就像一个活鬼在林子里飘忽。他整天整天地在那个江流子出得最多的滩上转过来,转过去,实在转不动了,就靠着树脚溜下去,闭一会儿眼睛。始终不歇的是唱曲:
       八月初一去抬埋,
       姐在前头端灵牌。
       哪管别个戳背脊,
       无儿无女跪尘埃,
       我送我郎上天台。
       张爷天天这样唱,唱到后来只有下巴在动,口水也流干了,在嘴角上结了壳。
       杨爷起先只说小话,后来不由得有些怕了:
       “老色棍,你成天不吃不喝,只晓得号丧,作死啊?”
       张爷不理,只管唱:
       七月初一买棺材,
       上街买到下街来。
       我郎不要松木板,
       要买柏木黑棺材。
       活不光彩死光彩。
       到最后,杨爷从柳林子里背回了一把干柴似的张爷。
       张爷尽力睁眼睃着壁上挂的一个发黑的破棉絮卷:
       “那里有钱,原是预备送给她的。她跟我也罢,不跟我也罢,总是我一份心。而今都好过了,你个国民党兵痞子,你要肯积德,帮我做两件事:一件,万一她回来,帮我收尸;一件,我落了气,好歹送我回去。你要缺德,就都拿去买酒喝。你到了阴司我再找你还账。”
       临死前张爷很清楚地叹了口气:
       “没想到真的连根毛也没有摸到。”
       杨爷从壁上扯下那个发黑的破棉絮卷,翻出一大把钱,骂道:
       “老色棍,你真是白活啦!”
       杨爷找人给张爷做了棺材,又请了人抬他回南边的老家。剩下的钱,杨爷都买了酒,一口不喝,一连几天往江里洒。一边洒一边嘟哝:
       “缺德?你才缺德。老色棍!你不号丧了,害得老子冷清。”
       “你不会冷清的。”
       马大海来的那天,杨爷还在祭张爷,他站在林子里远远看着。
       十一
       暮色是一下子就来临了的。林子外面,宽阔的江无声地流。上游的最远处,横着一条条状的金色云霓。巨大浑圆的太阳在那条云霓上面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将要进入黑夜的世界。一行雁笔直地斜着,在它面前缓缓移过。一片帆长久长久地在太阳的圆心处停着,凝然不动。淡淡的紫色的暮霭从遥远的江面向林子上空弥漫过来,把沙洲罩在一片柔和明亮的光晕里。
       马大海现在还记得起来他当时一直在心里念叨的那句诗:
       那最远的星星……那最远的星星……那最远的星星……
       所有这些,跟江水、树林、日头、风、雨、霜和雪一起,填满了马大海的一个又一个日子。天黑了又亮了,水退了又涨了,树枯了又绿了,对面的冲积洲崩了又长了,只有头发稀了不会再密了,胡子白了不会再黑了,皱纹多了不会再少了,眼睛花了耳朵聋了不会再分明了。一年一年,洲上许多人入了土,许多人出了世,许多男伢女伢成了老头老妈,许多人来了又走了,许多人走了不再来。
       农场“革委会”成立的时候,赵万鹏被调回县里,走之前特意来看过一回马大海,黑黄色的脸比先前更灰暗,苦笑说,怎么搞的,咱俩像是一个命啊。他让马大海别灰心,他会记住他,一有机会就会设法帮他。马大海很感动,却说不出什么,只说:“谢谢。”
       上面的新政策让“文革”前后从城市下来的几届“社会青年”和“知识青年”回城,结了婚的可以带家属。糖包子只有个她跟老细的女儿。毛队长和老细都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死了。江北老家来了封信,检举毛队长是漏网地主。毛队长禁不得吓,三斗两斗就疯了,夜里摸到生产队仓库拧开农药瓶子当酒喝,七窍流血缩成一团。老细在“文革”参加的那个造反队被定作反革命组织,有人找到一张外国报纸,上面登了老细锄草的照片,一条旧军裤尽是补丁和裂口,明显是故意给社会主义抹黑,外国报纸就是凭这张照片说中国农工衣不蔽体;他当兵时在铁轨上自己放树筒子又自己去抢救,根本不是想当英雄,就是蓄意搞破坏;他一贯流氓成性,唱下流歌,说下流话,诱奸知青。他死不认账,就用索子把他扯到屋梁上,突然松手,让他落到一堆打烂的瓶子上,又扯上,又松手,直到他断气。
       糖包子跑来找马大海,说,我第二条命是你给的,你娶我吧,我们一起回城。看看马大海的神色,又说,我晓得你看不上我的,回了城再分开就是了。看看马大海还是没有反应,叹了口气:我到了省城,一定设法帮你找韩冬,死也好活也好,总该有个消息。
       马大海说:
       “好。”
       马大海不在那个政策照顾的范围里面。调回县里的赵万鹏走了就再没有消息。好多年后,听人说他回去不久就得癌症死了。
       杨爷早几年也死了,最后那几年他很快活,见人就说老了老了,老天爷还给他送来个孝顺儿子。
       后来农场解散了,合并到隔壁先前叫“公社”的乡,国家干部都调走了;分场改成了村,分场干部本来吃的就不是皇粮,现在就都成了村民;棉花地都承包给了村民,坝外的防浪林也由各村包干分管。下来落实这些体制改革措施的乡干部都是年轻人,一个也不认得马大海,农场的档案早在“文革”的时候就毁得精光,讨论来讨论去,决定让他进幸福院,就是孤老院。
       坝外的林子包干分管后,反而不如先前安生了。记性好的老人就扳指头数道:早先有个张爷,有个杨爷,后来有个马爷。
       两个穿着摩登的中年男女找到洲尾这片林子里来了。他们先是到了乡政府,后来到了幸福院,找一个叫马大海的人。马大海?就是马爷吧,几个围拢上来的老人七嘴八舌,你们到洲尾那片林子去看看,要是有个在那里发呆的老倌,就是他。
       马大海发昏的眼睛看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城里人,从男人那张白白嫩嫩的脸上,隐约看出了韩冬的影子。
       那男人说:我们是从美国来的,做生意。来前,父母亲让我们一定要找到一个叫马大海的老人,说他是他们的恩人,如果能找到,他们要报答他。父母亲二十年前就带我们去了在美国的外公那儿。外公随国民党军队到台湾不久就退役经商,后来去了美国。
       “请允许我冒昧,您是马大海先生吗?”
       “不是。”
       “那您知道他的下落吗?”
       “知道。”
       “能请您告诉我们吗?”
       “在那儿。”
       马大海指着前面不远的一个小土堆,边上一棵树齐大腿的地方系着一块原来系在狗颈上的小木牌,上面写着“杨爷”。
       杨爷回不去河南老家,马大海照他死前的吩咐,把他火化了,埋在林子里的他那条恶狗的坟边上。马大海也跟幸福院讲了,以后他的骨灰也埋在这棵树下面。
       男人对女人说:
       “只有抓把土带回去了。”
       女人说:
       “只好这样了。”
       他们的母亲要求过:如果马大海先生过世了,就是坟上的土也要抓一把带到美国来。
       责任编辑 康伟杰
       【作者简介】陈世旭,男,1949年生,江西南昌人。初中毕业后到农村插队,1987年结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小说集《小镇上的将军》、《天鹅湖畔》、《带海风的螺壳》,长篇小说《梦州》等。现在江西省作协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