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道吗?天津谦德庄跤场散场后,那把持跤场的老师傅是这样训诫徒弟们的:我跟你们说,你们练的那两下子,差远啦!哪天进来一位瘸子,备不住把你们撂倒,告诉你们,踢场子的高手,可都在门外边!
高手在门外边。这是跤场流行的话,既让摔跤人练功不辍,又对门外人恭敬有加,这话多周到。
没错,高手在门外边。
门外边是哪?说小了是各家大门外,往大了说,可就专指咱天津卫啊!天津卫。不就是北京城的大门外吗?!
北京出名人,天津出能人。你在北京出了名。就可以轻松冠以全国“著名”;你在天津“能”一回。到哪也是大能人。一句话:这可都是中国的人精儿啊。
津京出人杰,但风骚不一。就如同都种白萝卜、青萝卜,虽都是萝卜,可味儿大不一样。北京的名人,多是玩儿官场弄政事,而天津的能人,是耍手艺、玩儿技术。说实在话,咱天津人还挺看不起那些玩儿官场弄政事的人,因为他们自家门口子就有一批这样的人,天天看,看够了、看腻了!
自清末民国,天津租界住了一大批下野的政界名人,这帮人得势便进京,张牙舞爪,失意就垂头丧气,回租界一眯瞪。他们背后煽风点火是拿手好戏,导演兵变、政变就像“玩儿票”唱戏似的。难怪咱天津人都不怵名人呢,因为咱家门口子蹲着一大帮总统、总理、督军、总长、遗老遗少呢。一大帮究竟是多少?嘿,不多——五百多位!
你别不信,名气大的有退位的溥仪,总统有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曹锟,至于总长、军师旅长一类的人物,你出门保准能撞见一位。
你说,这帮人都是咱邻居,咱还在乎谁。
天津人见多不怪,并不拿这帮玩儿权政人当回事,真让老百姓常挂嘴边并从心里钦佩的,是那泥人张、风筝魏、刻砖马、木雕刘、苏氏膏药、狗不理包子。为嘛?因为天津人拥戴这些民间能人,从心里钦佩他们降人的手艺和绝活儿,都觉得人活到这份儿上:才算混出了个人模狗样,才算修炼成正果。用现代的词儿,叫实现自我人生价值。
今儿,咱就说说有手艺绝活儿的能人。
在天津卫谦德庄跤场不远小聚兴里,住着一位山东汉子,名叫刘大仓,人们只知他逃荒到了天津,干过各种杂活,人长得高而瘦,凡认识的都叫他外号“麻秆儿”,你提刘大仓倒没人知道。这“麻秆儿”怎么成能人呢?这话咱还得从他那身形开始。
人在津门混饭吃,得有三种能耐,一是玩儿坑、蒙、拐、骗,空口说白话,口吐莲花,唾沫星子淹死人,死人说活了,活人说蒙了,凭三寸不烂之舌混饭、积家业;二是混打混闹,做混星子,玩儿“死签”,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大砖头往别人脑袋上砸,要是砸不过别人,就砸自己的。用溅出的血说话,凭玩儿命的经历,混一块地皮,从此站在这块地皮上白吃白喝;再一种就是自个儿身板儿硬朗,在河边脚行充苦大力,二百斤铁锭搬运腰不疼、气不喘,四五个面袋子压肩膀上,装船卸船一溜小跑,凭汗珠子摔八瓣儿,混一口硬实饭吃。
这麻秆儿,哪样儿也不占,这不就等挨饿吗。
嘿,老天爷下米粒儿——心疼瞎家雀儿。麻秆儿天生一双巧手,一块洋铁片,他剪几下敲敲打打就做个洗衣盆,剪下的小铁片零头他弯两个弯儿,用锡一焊,又成了口哨,沿街一走就换钱,凭着他一双巧手四下忙活着,总还能混碗粥喝。他平日里忙着收破烂,背条破麻袋。边走边吆喝:破烂的卖!
麻秆儿走街串巷,常到租界有院子有小楼的家门口转悠,有时收破烂倒成了幌子,真正目的,是帮人家干活儿。
官不打送礼的。民不烦帮已的。总来帮助干活儿的人,脸儿混熟了,人家心安理得让他干。麻秆儿进院门,便帮人家收拾院子、修花池子、扫过道灰土,反正他人瘦,干这些小活儿计正好。他帮人干了活儿,人家就欠他的情,有那旧衣服、烂袜子、破锅烂铁都给了他,这些东西他转手就换钱。租界里的人家,日子过得殷实,那破烂中常夹着好东西、好物件儿。旧衣服里难免有条半新的羊毛围脖,烂袜子里备不住有一卷钞票,至于废铜烂铁,麻秆儿看得更仔细,可用的或将来有用他都留下来,几年下来他那窄小的院里堆满各种金属物件儿。
中国几千年就是农业国,那时所见的铁器一是锅,二是农具,再就是铁匠炉的马掌和刀鲥冷兵器。到麻秆儿这一辈,终于可以端详大小铁块铁片,并能动手丁丁当当一通鼓捣。他能琢磨、能划拉,东拾一把废车条,西捡一个破轮圈,一顿穷鼓捣,攒起个车轮,几天后竟做个手推车,从此收破烂有专车了。他喜欢收集旧锁,大小铜锁、铁锁,不论好坏,收集有小半筐,平时没事的时候,就躬着他那大虾米腰瞎摆弄。渐渐地,他能打开所有的锁,包括那锈死的,他用机油泡泡,三鼓捣两鼓捣总能鼓捣开。
麻秆儿服瞅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没有媳妇,他是自己疙饱不饿的主儿,几年穷熬苦攒,挣下了一间破房和那能放四五个筐的小院。1932年秋,经人说和,他与一位刚死了男人的一个病寡妇成亲。从成亲那天起,这小院里就有一股中药味儿,但麻秆儿不烦,甚至觉得这不是一般的药味儿,是让他动心的女人味儿。这味儿能引起他的联想,引他冲动,因为他自已和媳妇身上都是这种味儿。媳妇虽病病歪歪的,但尽职尽责,一年后便怀孕,可惜头一胎没落生就死在腹中。怀第二胎时,三义庄中医唐大脉,为麻秆儿媳妇诊脉后说,这胎最好不生,你吃药太多啦,孩子恐怕有残疾。两口子盼孩子心切,虽然中医唐大脉的话也往心里去了,可又不能全信,隔着肚皮他能看清了吗?再者,俩人盼孩子盼得眼发直,媳妇一天到晚一惊一乍的,捂着肚子冲麻秆儿惊喊,动了,动了,他在我肚中又动了,小腿在蹬。
你说,这么个活泼乱动的生命,两口子能不要吗?
十月怀胎,足月生下来了儿子,小鸡鸡冲人,胳膊腿不少,哭声很大,两口子乐坏了。可没过多久,他们仔细看孩子时,孩子左手像鸡爪一样紧攥着不松开。麻秆儿着了急,又请中医唐大脉看了,说这是胎里带,没办法。
两口子暗想,小孩子长长就好了。谁知长到三四岁那手仍赛鸡爪子。这手就是一个木挠子,不会抓不会动。街上老太太见了说,这孩子,将来要么街边吃伸手饭,要么大堂有人供奉着,怎么呢?这孩子是佛手!
手指长在一起,伸张不开,人们戏称佛手。
虽沾了佛气,可左手废了,不能拿东西,不能干活儿,甚至拿不住馒头。
麻秆儿看着孩子,又着急又心疼,他知道,让老中医说着了:媳妇吃药伤了胎气,伤了孩子。他看着病恹恹的媳妇,心里想骂想怨,可又不知该骂谁怨谁。孩子不到五岁那年冬天,媳妇一场病,竟撒手去了。
麻秆儿每天穿街走巷收破烂,推着那辆手推车,那车不知改装多少次了,越改越大越轻快。他将五岁的儿子放在车上,他一边推车一边和儿子说话。这孩子不爱说话,问得不耐烦了也就冒出一两个字:行,是,我去。孩子很乖,不淘气。不看左手,哪点儿也不比别的孩子差。
这时候的麻秆儿已不把收多少破烂儿看重了,他已由收破烂,转向修钟表怀表、开门锁、修自行车
的手艺上来了,由收破烂向收修理活计转变,他已从简单劳动向技术含量较高的工种迈进。他每天活儿不累了,可脑子用的勤了,最让他开心的是工钱都翻了番地涨。收一天破烂只能挣七毛钱,可修一只怀表,也就个把小时,就挣八毛钱。六毛钱是一家人一天的花销,要是连修几只表,十天半个月的饭食可就挣出来了。
麻秆儿天生是挣巧钱耍手艺的命,那手表零件小,多难修,可麻秆儿发明修表工具,发明一个修表架,将表固定在架上,一块放大镜在上方,两手可在镜下忙碌。多难修的表,他都修得让客户点头。英租界有一位夏军长,当年也是带千军万马的人物,军阀混战中败北,携着巨额军饷和私蓄逃到租界当寓公。夏军长和二太太所生的儿子——七公子,和媳妇吵架,吵到高潮时,俩人都赌气摔手表。俩人都戴瑞士金壳表,那是当年外国使节送给夏军长的见面礼,在他们结婚时夏军长给了他们。谁知两口子吵架偏和手表过不去,表蒙子摔成碎碴,表盘翻在壳外,别说走字,连表针都拧了麻花儿。麻秆儿把这变了形的表放在他那表架上,一晚上就修整成型,重换表蒙子,愣修好了,表竞走得分秒不差。只是摔的硬伤谁也没办法。
这两块手表有讲究,是情侣表,一男一女,一士一坤,表修好了,两口子感情也和好如初,俩人每逢看见表后,立马举案齐眉。
赏钱当然不会少,十块大洋。这可是麻秆儿半年才能赚到的钱。让麻秆儿心里乐的是,那天七公子还拿来两把外国锁,他掂着锁说,那年在惠中饭店打弹子时把一串钥匙丢了,这两把锁是朋友送的,是个“念想”。你麻秆儿不是手巧吗,快帮忙把锁打开,然后给我配两把铜钥匙,工钱不少你的。
七公子又甩过两块大洋。
白花花的大洋丁当响,那是心花怒放的声响,麻秆儿差点儿乐蒙过去,他连连给七公子爷作揖,兴奋得嘴里说话都拌蒜:没,没问题,我,能修,能修!
开锁对于麻秆儿就如同解自己的鞋带一样。开锁不用钥匙,向锁心伸一根钢丝,确切说那是一根经过改制的小闹钟的簧片,簧片由窄至尖,弹性十足。只见他手绾个花儿,一扭弹簧片,锁“咔”地开了。另一把,一扭一拉也开了。假如鞋带不小心系个死扣,还真没开锁快!
三天后,他把两把锁和配好的钥匙送到七公子府上。那四把铜钥匙是他特意到南市买的,配好后还找人用砂轮抛了光,真是金光闪闪。七公子拿到手里,一扭钥匙锁开了,他乐了:行!你小子就凭这两下子,往后可就吃香的喝辣的了。
借您的吉言,全凭您照应,谢您啦!
麻秆儿还没白谢。七公子在自己的报纸上,为麻秆儿这开锁的能耐,着实地一通宣扬,他指派一名记者写了一篇麻秆儿开锁的文章,记者当然也是看东家眼色吃饭的,他不知道麻秆儿究竟和东家怎么论、嘛关系,反正就捡好听的写,往神里吹,有骆驼不吹牛,把麻秆儿开各种洋锁写得神龙活现,题目是《津城开锁圣手显灵》。老天津人讲话:这可“大梨”啦。
七公子开了一家报馆,他在国外时看开报馆这行挺好玩儿的,回国后便在自己家门口办了一份报。这张小报篇幅不大,可名气不小,识字不识字的都知这张《鸣声报》。这张报专登花边社会新闻,什么戏子吞金将死、清末秀才和洋学堂女子私奔、河南又见长脚蛇,反正什么热闹登什么,什么邪乎来什么。
七公子这张报纸一宣传,麻秆儿名气大了,活儿也多起来。不仅是修锁,也有人请到家里开锁。连一些人家换新居装锁也让他看看,咨询买哪种锁安全。
会修锁当然懂锁了,他就如实相告,哪种牌子的锁使着牢靠,他说谁的锁好,那家锁厂的生意就好。他一说话,人们都信,人家是开锁圣手,听他的,没错!
人们看重他的手艺,不如说看中他人品!你想,让他开了锁,就如同半拉家交给他了,他要是有贼心,谁能防得住呀。可这么多年,不论穷富,麻秆儿手脚干净,走哪儿人都信得过。
麻秆儿干这些活儿时,开始儿子佛手就在一旁默默地看,他也不动工具,更不问这问那。可后来这小子总趁爹不在时,拿着破锁翻过来调过去地看,边看边寻思,时常拿着锁看着天,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在数空中有多少鸟儿飞过。
二
麻秆儿身形不济,可心眼儿善,谁有为难处他都愿上前帮。兜里有几个钱儿,见路边小孩子饿得哭着,他就扔给人家。当然也不全掏给人家,兜里五个子儿他扔两个,兜里两个他扔一个,没办法,家里还有一个等着吃饭的。街坊邻居见了他的善举,挖苦他:你算哪条船上的蛤蟆,充他妈的“大富(副)”,你瘦麻秆儿一根儿,说不定哪天折了,还惦记别人?!
他听了嘛也不说,嘿嘿一笑。可一转身,晚饭刚买的五个烧饼,看路口有个瞎老太太饿得骨瘦如柴,他照样施善,塞给老太太两个热烧饼。心肠软,没办法。街坊邻居虽对他半讥半讽,可都知他热心肠。那年街口算卦的滕半仙被人打了,躺在地上不能动窝,他见了,分开众人,央求人们把不沾亲不带故的滕半仙抬上他那破车,他硬推着,到三义庄中医唐大脉那里,掏腰包为他诊治。
说来滕半仙那次挨打挨得冤,就因一卦不准,挨了顿揍。
谁敢打算卦的?
除了警察局刑侦队长还有谁。
这刑侦队长叫范忠良,他爱在谦德庄看摔跤,当然也在那常逛窑子。他讲话,别人逛窑子掏腰包是“私干”,我逛窑子她们得好生伺候,光掏家伙不掏钱,我这是“公干”。那时明娼暗娼都怕他,他一张封条,能让那馆子歇业半年,一根警绳可以随时绑人。所以那一片的商号人家都巴结他,他看上哪位窑姐,哪位便黏糊上去,这一片地界都消停。他是搂着窑姐进跤场,看摔跤、玩儿女人,两大爱好全不耽误。这天下午他带着新相好的窑姐小香水看了两场跤后,准备到小酒馆吃喝一顿,然后到窑姐家耍。可经过滕半仙卦摊时,这范忠良忽地想起什么,拉住小香水说,前儿我做了一个梦,这梦挺他妈的怪,让半仙帮我看看。
小香水看丫一眼滕半仙,不想过去,可这时范忠良正在兴头上,她也不想扫他的兴,她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能傍上警察局队长,让窑姐们既眼热又妒嫉,因为她自挎住范忠良的胳膊在街上一走,就没人敢找她的麻烦,往往是她一瞪眼,谦德庄的小混混儿屯马闪条道儿,至于同行的姐妹,更不敢和她抢“行市”,不敢在皮肉生意上和她“叫板”。认识范忠良不到一年,她骂谁谁都不敢张嘴,踹谁谁都不敢瞪眼! 小香水见范忠良要算卦,虽然心里烦那糟老头子,可今儿也想听听那半仙怎么说,便一步三摇地陪着范忠良坐在卦摊前。
这小香水在前年刚来谦德庄时,就在离滕半仙卦摊不远的胡同里开业,她找到滕半仙,说:求您老哥帮着拉拉生意,您啥时候要想我,就到我那歇歇,我白伺候您。
别看滕半仙生意不太好,可他从心里瞧不起窑子娘们儿,这位骚货,竟觍着大脸让他拉皮条,这是对他这个读书人莫大的侮辱。当时他火了,他一瞪小香水,便没好听的:我是你太爷辈儿的,你以为人都和你一样不要脸!你要卖×就到酒馆后门,跤场前门去,我这儿你少来,你来一次,我损寿三年,知道吗?!
滕半仙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把人骂个狗血喷头。
此时小香水也想让滕半仙看看,自己身边靠的都是嘛人,也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价,别总狗眼看人低。
这范忠良让滕半仙给他解梦,范忠良道:我前晚上做了个怪梦,醒了我就寻思,怎么也没寻思透。最近局里人员正在调整,上峰要考试,我也不知能不能考上,升个科长当当?
警察局的侦缉队长在政府官级序列只是个股级,而科长干几年就是当然的副局长,他手脚能不往上挠吗。
虽然滕半仙看小香水不顺眼,但他也不愿放弃这个生意,送上门的钱哪有不收的,他不拿黑眼珠瞅小香水,只和范忠良过话。滕半仙听范忠良说梦后,沉思片刻,张口就溜出四句行话:解梦不必问周公,玄妙尽在卦相中,二三界沉浮早已定,晴天活水路路通。
范忠良听得似懂非懂,便照直了和他说梦。他说,我做了一个怪梦,这大夏天的,我背着我小时候全家盖的那床破棉被往县城走,道边都是庄稼地,可庄稼全长在墙头上,长的是高粱、玉米,真是怪事。你说,我这梦,是好梦还是坏梦,和我最近的考试和升迁有没有关系。
滕半仙听罢,点点头,又慢慢摇头不语。
一旁的范忠良发急歪:哎,卦钱不少给你的,有话你痛快说啊!
不好哇,看来升迁无望,为什么呢,你想,庄稼长在墙头上能活吗,即使活了,能有好收成吗?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梦里背着那床破被子,被是嘛?背气,背气的事、倒霉事。不是我话不中听,卦相也这么说,阴卦阳不开,洪荒梦里埋。不是好梦。卦相不好,我不收你钱啦!
这范忠良听着堵心,想发作都找不着茬儿,听说不要卦钱,他一下找到发泄的理由:你他妈小看谁,算卦能不给卦钱吗,我是那干吃黑不给钱的主儿吗?!他手朝桌子一拍,将一张纸币拍在卦桌上,卦桌大幅度晃了晃,惊得滕半仙忙扶桌子,生怕再一掌把卦桌拍塌了。
得罪不起,滕半仙躬身告罪,看二人晃晃悠悠地走远,才惶惶将钱揣起来。
谁知这范忠良和小香水并没回小香水的家,而是坐上洋车直奔了小白楼了,小白楼西街口也有一卦摊。那算卦的是田先生,年轻,据说留过洋,至于留洋是在哈佛读书,还是在餐馆刷盘子,这谁也说不准,会几句洋话也许是真的。他那洋话外国人听得懂听不懂,没人细究,反正唬中国人是一愣一愣的。人称他算卦都是“洋卦”。田先生说出话来有气势,伸手先要卦钱,卦钱不到,难说玄妙。卦钱是一块大洋。田先生说得好,一分钱一分货,一块大洋解心惑。范忠良在那里重算一卦,其结论和滕半仙算的卦恰恰相反。
田先生随之大声惊呼:你这是好梦!不是鸿运当头的人,休想做这种大吉大利的梦。我告诉你,你升迁是准了,升多大官,我不敢泄露天机,升是叫准的事!
真的,卦上怎么说?
范忠良开始还心疼一块大洋,那可是一袋洋白面的价钱啊。要是这小子瞎放屁,我回头就收拾他。可见他说得这么肯定,这么惊叹这个梦。他心说:真升迁了,真让这小子说中了,再花一两块也值。他催田先生快说。
田先生不紧不慢,有板有眼道来:这庄稼长在墙头上,谁见过?这不是长个脑袋就能梦见的,庄稼长在墙上,其寓意就是这两个字,高种,即你“高中”名榜了,有了出头之日,有升迁之喜。至于夏天背着棉被,更是大吉大利,千载难逢,这叫“有被(备)无患”。就凭这被,你升迁的事是板上钉钉了!
范忠良乐了,小香水也像哈巴狗一样乐得围卦摊乱转。
范忠良说:真升迁了,我再赏你两块大洋。妈的,回头我就砸谦德庄卦摊,滕半仙,我叫你“疼半瘫”。
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没出一个月,范忠良真的升任治安科长。他本不想砸卦摊了,可小香水一旁煽风点火,说那老帮子根本瞧不起你,他是诚心堵心你、恶心你,你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我都没脸在那条街上走动啦!就这样,范忠良把滕半仙卦摊踹了,那滕半仙要不吱声也没他事了,他骂一句:你升迁也是一时的事,如同墙头庄稼,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栽跟头……
真让滕半仙说中了,抗战胜利那年,范忠良不知怎么得罪了黑道上的人物,被人打了黑枪,暴死在惠中大饭店门口。
但此时没等滕半仙说完,范忠良的大巴掌已扇在滕半仙的脸上,上去又是两脚。那范忠良练过两天摔跤,手脚都重,一顿拳脚当时就把滕半仙打昏过去。
多亏让麻秆儿遇见,不然人死了都没人管。
滕半仙是个嘴冷之人,凭着算卦的本领基本是吃喝不愁,可不出摊就没饭吃。这又多亏麻秆儿,每天往滕半仙家送点吃喝。半个月后,滕半仙才能下地走动。因为这件事,滕半仙对麻秆儿格外敬重,觉得这个人真够意思,也想着怎么回报他。这一日滕半仙对推车过来的麻秆儿说,你家那孩子也该读书认字啦,从明天起,一早到我卦摊这来,我教他识字,这人在社会上混,不识字是吃大亏的!
哎呀,我可太谢谢您啦!
麻秆儿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他一躬身恨不得给滕半仙磕个响头。让孩子读书他多次想过,可手头上的钱刚够吃饭,上不起学呀。这回好啦,佛手呀佛手,你小子命好哇!
从转天起,佛手一大早去卦摊跟滕半仙念书认字,书是一本《弟子规》。佛手仍是一天到晚不怎么说话,可晚饭之后,佛手也不用麻秆儿督促,孩子自己便拿出书来,摇头晃脑地念: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
麻秆儿听儿子念书。心里这个乐呀,都说孩子平时话少,可一到念书时话多着呢。
三
佛手十三岁那年,日本鬼子投降,麻秆儿却摊上了官司。原来七公子是汉奸,他早跑到日本去了。于是有人拿麻秆儿顶缸。
七公子并没带鬼子去扫荡,也没带鬼子杀人放火,可他那张小报曾发社论,多次为日本大东亚共荣圈叫好。他当然是汉奸。而麻秆儿和七公子关系特好,还经常到七公子家里干活,七公子还让人吹嘘他,还推介到日租界开锁,这便是小汉奸。七公子跑了,他“吃挂落儿”了,顶着七公子的罪,被抓进监狱。
佛手明白父亲进监狱的原因,他为日本人开过锁,开保险柜。日本人给了麻秆儿很多开锁费,而这无疑成了罪证。
两年之后,麻秆儿释放,释放的原因并不是他罪行已轻,而是他身体不行了,肺病已到晚期,狱方不怕他死在里面,而怕他将病传染给别人。
麻秆儿被抓进监狱,佛手多亏滕半仙照顾,这也是穷人家借柴火——抱(报)还一抱(报)。
麻秆儿看着面黄肌瘦的儿子,心一阵阵发酸,佛手和同龄孩子比,身形不矮,但太瘦了。这两年佛手在外边以捡破烂为生。麻秆儿知道自己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看儿子残疾的左手,他暗暗念叨:得让儿子有吃饭的本领,儿子应该干那轻巧省力又能吃饱饭的活儿,这种活儿就是开锁。不论朝代怎么变,也不管社会怎么发达,门上有锁,柜子也有锁,只要世上有人用锁,就有开锁人,就有吃开锁饭的。他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儿啊,从今天起,你得跟我学开锁,得学吃饭的功夫啦。
爹,我会。
你会开锁?
麻秆儿拿出一锁,锁上,让佛手开。
佛手拿一根细铁丝,一捅一扭,锁开了。
跟准学的?麻秆儿问。
我师傅。一个瞎子,花子。
哪的?
南市的。
他怎么教你的?
佛手将自己眼睛蒙上,用开锁的小簧片拨一副扑克牌。扑克牌在铁盒里,铁盒有一个小孔,簧片刚好伸进铁盒里,簧片上头刚好触到竖起的一沓扑克,佛手一张张拨扑克,一次一张,拨到一边倒,一边拨,一边数。
除了拨扑克,还有用车条数绿豆。仍是布蒙着眼睛,将一把绿豆放茶盘上,用一根车条,拨拉绿豆,一个一个地拨拉成一堆,不漏掉一个。
麻秆儿清瘦的脸上有一团笑的皱纹,咳嗽声里夹着笑声。儿子出息了,长本事了。麻秆儿问:那位师博他姓嘛叫嘛?住哪?
我问了,他不让问。
佛手无奈道。
麻秆儿知道一定是开锁的同行在帮自己,在帮自己的孩子。天外有天,那人才是真正的高人!麻秆儿和佛手几次到南市,去寻找那位瞎一只眼的叫花子,始终没找到。打听花子们,说是有那么一位,是南蛮子,后来可能回南方去了。
又过了半年,麻秆儿已卧床不起了,中医唐大脉自己配药,让麻秆儿服用,虽不见好,但能抗一阵。外边的活儿也断了,好心的邻居和滕半仙都接济着,他和儿子就一天天对付过。佛手本来可以凭开锁挣钱吃饭了,可他没名气,没人找他,人们也信不过这十多岁的小毛孩子。没办法,他仍窝在家里,一边伺候着爹,一边捡破烂:
麻秆儿病更重了,每天他都需花很大力气来喘息,他已不大说话,只用手比划,但佛手便能知道爹在说嘛。
这天爹指指院子,一只手做了钥匙拧动的姿势。佛手明白,爹是说把院子里那堆锁拿进屋来。
一堆铜锁、铁锁封放在院角落的铁桶里,锁上有一层黄油,油浸着锁不锈。佛手看着爹,爹却看他不说话,好久,麻秆儿深陷的眼窝里亮了起来,他那瘦长的胳膊扬了一下,手指做扭动的样儿,然后一一指铁桶。
佛手明白,爹让他开锁。
怎么开?爹指指他拨扑克的簧片。
佛手明白了。他右手抓起一把锁,将锁放在鸡爪状的左手中,左面的脸颊贴上去,样子像枕着小锁酣睡。右手用簧片开锁。他眯着眼像倾听,又像梦游,右手在微动,他的嘴唇还在蠕动,似数着什么,似念着什么咒语。锁一个个被开开。麻秆儿眯着眼,幸福而欣慰地看着儿子,像欣赏一出戏,像回昧自己的一段经历。
每天下午麻秆儿都犯病。犯病时发烧咳嗽,后背一阵冷一阵热,浑身一点劲也没有。每天中药汤喝得比水都多,可病仍不见好。滕半仙那日来看麻秆儿,见麻秆儿几乎不能下地,撩开他裤腿,见他那小腿肿得发亮,滕半仙说:你的病也不见好,咱到租界诊所找洋大夫看。麻秆儿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滕半仙知道,他怕花钱。他从怀中拿出十块大洋,说:拿着看病吧,我也就这么多了。
租界的洋大夫治病不喝药汤,而是打针吃白药片。他曾多次对邻居们说,我这病得的也不简单,有二三四个国家的洋大夫在治我的病。十块大洋花出去.麻秆儿的病真的好了些:
这一年,天津南市铁器行从英国进口一批铜锁、铁锁和对号锁。这批锁造型大方,开启灵便,价钱也没贵多少,一下子把中国本地产的锁全“顶”了.包括北京、石家庄、济南的锁铺都来天津买这英国锁。
天津泰成锁厂经理张来顺,这天下午登门拜访麻秆儿,求麻秆儿帮助出主意,能不能帮着挑挑英国锁的毛病,这锁在咱天津卖得太快啦,他厂里出的锁都卖不动了。
麻秆儿看张来顺拿来的两把英国锁,果然是好锁,开启灵便,也安全,确实比中国锁的质量高出一大截。他说,这么硬挑毛病是不大厚道的,咱的玩意儿不如人家,咱就下功夫向人家学,何必挑人毛病?! 说话时,麻秆儿身上又觉得发冷,他知道又该吃药了。药吃没了,佛手一早拿着滕半仙写的药单去了租界买药。
麻秆儿的话张来顺听得挺明白,他不仅没挑英国锁的毛病,还把人家一顿夸,张来顺心里极不顺畅。这张来顺早先也是在街面闯荡的,也曾跟着混混儿们起哄架秧子,这时看麻秆儿说话拿架子,心里也来气,话也无遮拦:我说麻秆儿,今儿我大老远来你这,让你帮助看锁可是瞧得起你,你还别帮着洋鬼子吹唬,你有嘛了不起的,不就开锁吗,真难开的锁你见过吗?
张来顺露出本相。
我想见识见识。
麻秆儿一听火也上来了,有锁就拿来吧,我开!
“叫板”到这份上,谁也下不来台了,只见张来顺叫门外的伙计拿锁来,伙计从皮包中又拿出三把锁,让麻秆儿看。
这三把锁都是特制的概念锁,可以这么讲,这只是样品,属于给人看的,但功能和造型都是奇特精美,但这种锁一般生产不了,一是加工困难,二是不可能批量生产,三是材料钢号好,生产成本太高。这样的一把锁往柜台一摆,价格就贵得没边了,谁买呀!
麻秆儿接过张来顺递过的锁,挨个儿端详一番,冲张来顺说,我能不能看看钥匙?
张来顺就是想看看麻秆儿的“热闹”,就是想臭他一回。锁屁股都没插着钥匙。
甭看,你就开吧,你不是有这能耐吗,我们也开开眼。
麻秆儿道:我今儿身上不舒服,你没看我病着吧。这样吧,你要真想开,锁你放这,明天来拿,拿时准是开的,锁有一点残伤,我赔!
张来顺道:不行,你就现在开。
别看麻秆儿外表瘦弱,可内心刚强着呢,手艺人较上劲儿也是要脸面不要命的。他今儿是非开不可,此时谁也拦不住了。
麻秆儿挣扎着从床下拎出一个小铁箱,拿出一个小帆布包,对张来顺说,我的钥匙在这儿,你在我小院站一会儿,干我们这行也有规矩,不许外人看。
张来顺愣愣地看他一眼,一转身道:别让我等得不耐烦,开不开你吱一声,就当没这么回事。说完慢慢地踱出门。
未开锁前,麻秆儿先用针从插钥匙孔拨动里面的弹子,这一拨就能看出弹子排放的结构。知道这些心里会更有底。他拿出特制的簧片开锁。
有必要揭秘麻秆儿特制的簧片,这是德国大莱斯挂钟的发条,既薄又有弹性,而制作这像小牙签的簧片,要经过退火、剪切、加工再淬火几道工序,簧片软而有弹性、韧性,不弯不断,簧片上有序排列长短齿,这三把锁,有三根类似齿形的簧片就足能对付了。麻秆儿已是开锁的行家,簧片插进锁孔,手感极清楚,就如手拨门闩,脚寻宽绰道儿。可此时的感觉不对劲,几扭几转,竟没转动,他手如过电一样抖动,行家会懂得这叫“拨蛋”,靠手的抖动将弹子拨到适当的位置,而手已拨够劲,只要有启开的可能,瞬间锁会自动跳开。可是这把锁不跳不开。
麻秆儿感觉身上发冷,他知道自己又犯病了。头上的汗淌下来,他心里忽有一种慌乱,手上没劲,没有抖动寸劲儿……感觉告诉他,弹子已被拨动,可锁心没有一丝动的感觉。
他心里发急,手也更慌,饥不择食地换工具,又开,还是不行。麻秆儿心里冒火,气极败坏地扭动,手
心发湿发黏了,低头一看,手心是血,手心已被簧片搅烂……
怎么样?弄开几把?
开锁要心劲儿,我这病,使不出劲儿……咱改日再开。
站在小院的张来顺满脸轻蔑,背着手,长脖子抻着,身子兴灾乐祸地颤:没那金刚钻儿,甭揽瓷器活儿。今儿我得臭你两句,你个收破烂儿的,少他妈放狂话,兔子能驾辕谁买骡子!以后少他妈和我叫板!
小院门外围了一堆人,人们已看出是怎么回事,更知道这张来顺是登门“踩巴人”的,没办法,锁没开开,说别的没用。天津街面闲人多,有个热闹的碴儿口,准保聚一帮人,就像夏天扔到道边一块臭肉,马上聚一帮苍蝇一样。
胜者王侯败者贼。
他抓住有把的烧饼就使劲攥哪。
这人,是有打腰时就有岔气的时候,没办法。
人们七嘴八舌地在门外瞎嘀咕,静观势态,似乎生怕事情就这么结束。
这时忽然有人喊,佛手回来了!
佛手没进院时已知怎么回事了。一进屋见父亲一脸沮丧,身形都蜷曲了,再看张来顺腰板儿拔着高仰,似乎再给一点劲就能仰跌过去。佛手来气了:
不就开锁吗?何必这样!
佛手冲张来顺说。
张来顺根本不拿正眼看佛手,心说,小崽子,跟着起哄。既然他吱声了,那就捎带着一块损:
怎么的,你爹开不开的锁,你能?
你拿牙咬啊,还是拿锤子砸,你那佛手能拎动锤子吗,得嘞!你砸开,也算开,你来,你来!
张来顺得理不让人,挤对人近于残酷。
拿来锁,让我试试。
佛手伸右手一把抓过张来顺手中的锁:不就这个吗,看我给你开。
佛手既不往工具箱里拿工具,也不和爹搭话,从怀里拿出一个钢丝状的牙签,牙签三寸长,两端有异形齿,蓝光闪闪。他将锁抓在手,看看锁孔,放在那左边的残手里。因为左手太小,这只鸡爪状的手总藏在长而宽大的衣袖里,而这只残手一抓住锁,锁就如躲进幕后,人们只见他的右手往袖口一揣,衣袖轻轻颤动,如冬天风吹打寒战一般。人们很快看他从衣袖中抽出右手,手里拿着那把锁头,人们“噢”地一声,因为人们看见,那锁上的鼻儿已开开。
神啦!开啦!怎么开的?
谁知道呢,佛手开的。
脸色陡变的张来顺觉得很没面子,他觉得这可能是“蒙的”,便又拿出一个,谁知佛手接过后,连看都不看便将锁塞进袖口,袖口中犹如鸡雏在动,没动几下,佛手将锁拿出来,锁又开了。
“噢”的一声,人们已从门外拥进院内,这回看清了,从把锁头放进袖口到拿出来,前后没有一分钟,这都神了!就是瞎子蒙上眼开锁,一分钟开开也太快了,这可是没钥匙开锁呀!
喂,佛手,让咱看看怎么开的?
人们没见开锁的全过程,心里仍是半信半疑,有的也是恨不热闹,让佛手再露一手,好好晒晒这找上门来的张来顺。拥进院的人都叨咕,哪有锁这么容易开的,这么容易锁厂关门得了!
看热闹不怕乱子大,有的更两边煽风点火,既说开得好,又说明着开才来劲。反正是谁输谁赢他都有乐子,谁家老姨结婚他都喝喜酒。
黑漆晶亮的一把锁摆在院中的长条凳上,无疑是这三把锁中最难开的。张来顺自己也觉得没有退路了,他心里明白,能开开那两把锁,再开开这把也不是太难的事,只是不想输的太惨,不能让他开锁开得赛吃天津崩豆一样。张来顺冲大伙道:咱真人不做暗事,开锁就开在明处,让大家开开眼,再开开,算你小子能,开,开!
这时麻秆儿站过来,用身子挡住佛手,冲张来顺道:这不行,不行,我们开锁也有规矩,这不是明着干的活儿,也像秘方,不外传,不外传!
麻秆儿心里暗暗高兴。儿子能干活儿了,而且是好手艺活儿!
不行,就明着开,暗着开就是变戏法儿,戏法儿行不行,全靠毯子蒙,今儿咱就把这毯子揭开。佛手,你就明着开,开开了,咱服你!
张来顺也想趁乱走人,不明开,他就走人,他也跟着吵吵。
开!明着开!佛手开,你能开!
人们在一边乱喊,此时人们就想仔仔细细地看看怎么开锁,用嘛开的,手法是怎样的。
只见佛手从麻秆儿身后闪出,冲大伙一扬手;我开,我就让大家伙看看锁是怎么开的,开这样的锁,不用我爹亲自出马!好,咱明开。
说着抓过左手衣袖,使劲撸,就把袖绾上去,露出骨瘦如柴的佛手,人看见,这如柴的小手竟能攥住锁头,虽然指头不能动,但五指会收拢,锁被固定在鸡爪状的枯柴中。
看佛手右手拿起小铁牙签,轻轻放人锁孔,一边拨弄一边往里探,嘴里像咬着胶皮条嚼着牛筋一样,狠狠地蠕动,手拨弄,一抖,再抖动,猛一伸一拉一抖,他猛呼一口气,锁“咔”地一声开了。
开啦!神啦!
绝啦!绝啦!
来,让我看看开锁的家伙儿!
有人围过来看佛手手中的铁牙签,又有人看锁;更有那多事的人把锁重新锁上,拿过铁牙签也试着开,扭动一阵,锁毫无反应。有人问麻秆儿,这怎么练的?好吗,要是坏人都会这一手,各家的门锁不全成废铁啦!
张来顺的伙计匆匆地收起人们摆弄的锁,张来顺强笑着,像长者一拍佛手的肩:好小子,行!是这里的虫儿!不过,今儿拿的都是那平常锁,改日我再给你拿一把像样儿的。
哎,哪天?怎么玩儿?
有人问张来顺,可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忽然觉察,自己正犯了江湖手艺人的忌讳,你打人家饭碗,人家会和你拼命的。可这臭捡破烂的,用牙签这么麻利的开锁,使他恼怒难消。他暗想:不把这臭狗屎铲了,我在天津的道儿上走不顺当。
四
佛手开锁,麻秆儿出名,为嘛,人一张嘴就变味儿。佛手那功夫就是跟麻秆儿练的,那是家传绝活儿。
有人反驳:不对吧。我看那天麻秆儿没开开锁,是佛手开的……
你知道嘛?!姜还是老的辣。
麻秆儿没开那锁,是怕秘招儿外传,故意留一手,你瞧他装得多像。年轻人有本事的都爱显摆,你没看出来?!
在人们眼里,麻秆儿仍是津门开锁“大拿”,他儿子就是最好的说明,儿子都如此厉害,那老子得多大能耐。
麻秆儿家住的这条街也热闹了,常有人登门拜访。滕半仙的卦摊成了麻秆儿家的介绍站,加上滕半仙那张嘴,简直成了活广告。来人有求助的,有叫板的,有没事拿把锁开眼的,反正麻秆儿的小院总有人来。
麻秆儿的日子过得不轻松,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特别是监狱中的折磨使他元气大伤,平时他已不出门,只在小院中转转,他知道自己的肺病已很重了。
这年秋天,天津泰成锁厂和上海大鹰锁厂由竞争对手成了合作兄弟,他们联手成了统辖南北锁业的霸主。这上海大鹰锁厂的前身是玉成锁厂,股东是倪玉成,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公司什么时候被英国商家盯上,没几年英国锁业挤得他吃不上饭了,英国趁机将他的锁厂买下。更名上海大鹰锁厂。这时,大鹰锁厂占据南方市场,他们的胃口在变大,要在北方打开市场。可他们发现,天津泰成锁厂东西好,价格便宜,京津一带百姓认这一门,别的地方产的锁就是挤
不进来。
挤不进来怎么办?英国人来个“湿水漫地”,总有一天漫过去的。大鹰锁厂通过英租界不断给泰成施加压力,后来竟把话明挑:你泰成不和大鹰联手,大鹰就在英租界建厂,两年内一定把泰成挤“黄”。天津泰成被逼无奈,同意联手,但坚持一定要起个中国名字。大鹰锁厂经理马上应允,心想,几年之后还不知叫什么名呢?他顺从张来顺的意思,成立中国来润锁业公司。公司成立之日,为了炫耀工厂实力,要夺一夺众人的眼球儿,他们要用一帮开锁匠祭一祭咱公司的牌子。
自从上次张来顺在麻秆儿家院里丢了面子,要报复、要找回面子的念头一直在折磨着他。他一直在找机会,要麻秆儿他们爷俩惨败一回,让更多的人知道,来润锁业公司生产的锁是锁中之王。他不仅有要报复人的俗念,更有通过这一轮新的比试,扩大产品信誉度和商业影响,一箭双雕。他制订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英方经理蓝格说,这个计划对付一帮开锁匠是杀鸡用牛刀。从此,在天津街面上没人再敢说“什么锁都能开!”
比试得有个场合,咱中国特有的方式,搭擂台打擂。打擂之前,风云密布,各种小报纷纷进行采访大造舆论。今天说,来润锁业公司的锁保险系数已达顶级,已造到让开锁专家束手无策、脑仁儿疼的地步,就是再高明的锁匠,不花十天半月的工夫休想打开一把锁;明天又说,津门一帮开锁匠已备好万能工具,足可应对各种锁具,不仅要开这擂台上的锁,还准备出国,开英国白金汉宫、美国白宫、法国卢浮宫的大门锁,要挑战世界,扬咱中国一把万能钥匙开全世界锁的雄威。
不管怎么说,津城老百姓胃口是让他们给吊起来了,街头巷尾、茶馆酒楼都议论这事。虽然人们也揪心,有那么一天小偷盗贼用牙签草棍把家里锁全开了,这家里东西还不任他随便拿。可担心归担心,可人们心里仍暗暗希望开锁匠们赢,把来润锁业公司赢黄了才好呢。就该这般乱乱,都他妈提心吊胆,谁也别睡安稳觉,也甭管天津的上海的,还有别的地方的,什么大锁小锁保险锁,全成了废铁疙瘩,这多有乐子!
畸形年代人们就有这样的畸形心理。
这天滕半仙到麻秆儿家,进门头一句就是:你别跟他们比试,我看《易经》了,卦相不好。就是开开了,你也有倒霉事跟着……
滕半仙凭多年在江湖上混的经验感觉到,那帮人已做好扣子,你输赢他都受益,他不希望麻秆儿露面,不搭理他们,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可看麻秆儿主意已定,执意要去。
麻秆儿去开锁不是有这口瘾,而是谁不用钥匙开开,赏银元五百块。这才是最大的诱惑。眼下麻秆儿治病过日子都等着用钱哪!
开锁擂台就设在来润锁业公司门口,擂台一米来高,台上放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把特大锁,名为紫铜元宝锁。这把紫铜元宝锁,锁身高不过二寸,宽三寸五,厚有一寸,呈元宝状,锁孔镶白钢套,钥匙插孔扁宽。拿在手里圆墩墩、沉甸甸。
擂台比试有若干规定,一不论是谁都可去开,锁开就有奖;二是可用小工具但不能损坏锁;三是擂台设三天,每人只能上台一次;四是开锁要让众人看清楚。
第一天,南来北往的许多能工巧匠纷纷上台比试。来润锁业公司为这次擂台比试下了大工夫,说白了,紫铜元宝锁就是为这擂台特制的。一连两天,百十个锁匠精神抖擞地登台又灰溜溜地下台,锁始终没打开。
台下有人骂了,怎么上去的都是骡子,又骂,那些开锁师傅们都上哪去了,都开师娘的锁去了?!
这是第三天上午,麻秆儿前去开锁,这时辰是滕半仙选的。
滕半仙跟随着来了,他在擂台下保驾,这老江湖的眼是毒的,其嘴也是刀子,得理不会让人。本来麻秆儿不想让佛手来,可佛手说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没等麻秆儿再说话,滕半仙说:都去,上阵父子兵,到时也给你爹叫个好、鼓个掌,走,一块儿去。
来润锁业公司摆擂台三天,报上天天发消息,公司天天卖出大批锁具,真如报纸标题所说《擂台声名远锁业赚钱多》。
这天一大早,有人已经比麻秆儿他们先到了,他就是俄租界推出一位世界级的开锁大师布伯夫,这位布伯夫是演魔术的,租界的人见过他的表演,人们说,他是用命去开锁。因为表演时,他就站在巨大的水缸里,水缸是玻璃的,比他身形还高,表演中将他的手脚用两把锁锁上,将他放入一个装满水的玻璃缸里,人已被注入的水淹没,他能在水中不到一分钟开锁出水逃生,就这节目,让全世界惊叹。
听说城隍庙有擂台开锁,布伯夫来凑热闹。外国记者就来了十多位,这帮人在台下,黄头发大鼻子蓝眼睛,身上散发着又香又臭的气味,人们一时都不看开锁了,看起了西洋景。
大锁就放在紫绒毯上。让人清楚地看到,锁上插着钥匙,一位留着大分头的男士上台,将锁进行演示,就是锁上后,再开开,然后将钥匙拔下来,放口袋中,最后扣上锁鼻的锁放在紫绒毯上。这位留有油光大分头的男士向大家介绍说:今天是来润锁业公司设擂台的最后一天,希望有绝招儿绝技的高人继续攻擂,祝您成功!
跟着是一阵掌声,这位男士冲布伯夫一伸手,示意开锁。
布伯夫开锁也用了国外流行的“万能钥匙”,是开启刀那种组合钥匙,钢片儿窄而细,扭开如扇面,有十二把牙签钥匙,比中国的精致,比常见的更有弹性。
善于表演的布伯夫上台来一顿表演身形,亮出他的钥匙,又发表一番演讲。他说的是英语,一位中国买办给他当翻译,话让他翻得油腔滑调:我最愿意在水中最危险的地方开锁,因为那才刺激,那才有赌博的乐趣。这种开锁,只属于小孩子的玩笑,玩玩而已。
擂台前围了上千人,个个都如大鹅一样伸长脖子看,人们感到这把紫铜元宝锁很快会打开,都憋住气,准备在锁开的瞬间,痛痛快快地像狼号一番。可是五分钟过去,那把小锁还没开开。最初,布伯夫边开锁边向观众微笑,那是职业性的微笑,中间还扮一个调皮的鬼脸,轻松的样子就像调皮的孩子偷开邻家院门。但没多大工夫,布伯夫脸部的肌肉开始绷紧,确切地说是绷紧后的抽搐。人们注意他的眼神有些犹疑,那肥厚的双手像抱着一块冰,似冻得打哆嗦?距台前最近的人看得清楚,他额头两根青筋已凸起,额头和大鼻子尖儿上已有亮晶晶的汗珠。
在人们看得不耐烦时,布伯夫猛的一摔手,锁头甩在台上,他仍富有表演性冲大伙尴尬一笑,仍是一个电脸,一摊两手,一耸肩,手伸出快速地左右一摆,嘴罩吐着一个字:闹!然后快速转身跳下擂台,消失得像魔术师表演时毯子下的女郎。
人们都纳闷:把他放玻璃水缸里锁上手脚他都能开锁,这方便地抻胳膊喘气,他倒开不开了,邪门儿。
有闲人在搭闲腔儿,这叫拉屎鼓掉帽子——各使一股劲!
有那老江湖、老锁匠道出其中的奥秘。布伯夫的水中开锁,玩儿的是“暗度陈仓”。
表演时,布伯夫只穿一条小裤衩,两手空空,身上没法藏钥匙,手脚全用铐锁锁死,让开锁匠看露的情节是这一段:当水加至布伯夫头顶时,他就在水中翻浪,手脚和头蜷缩在一起,样子似在挣扎,岂不知
他是用嘴里的钥匙开手腕和脚腕的锁,神秘的钥匙藏在他的嘴里,只要钥匙一插,一扭头锁即开开。他在水中舞动,池中满是气泡,人们根本看不清他开锁,他神就神在这一瞬间,开锁只用二十多秒,剩下就听掌声欢呼声了。而这擂台上,布伯夫没法用嘴开,没有水和气泡为他遮挡,他开锁的技术也就是一般锁匠的水平,这把特制的锁,他当然开不开了。不过他这一凑热闹,让来润锁业公司和他们花钱雇的小报记者更有吹的,看吧!连开锁大师都没办法开的锁,只有来润锁业公司能造。不过这也为麻秆儿出场制造儿难得的气氛。
五
滕半仙天生爱看热闹,他虽然知道这次参加打擂的卦相不好,可麻秆儿他们也执意要来。他想,这也是天意吧。来润锁业公司打擂台已是第三天,上百万天津老少爷们儿大眼瞪小眼看着,这锁愣没打开,这不是打那帮开锁匠的脸吗?!
天降大任于麻秆儿爷俩,开锁,非他们爷俩莫属。滕半仙对爷俩开锁充满信心。
麻秆儿一心要挣这五百块大洋,他抱病前来,身子冒虚汗,面色潮红,人枯瘦,比往日更加“麻秆儿”了。他上台时几乎都挪不动那两条腿,但他神情轻松,话也逗乐,他对看热闹的人说,开锁是巧劲儿,不是扛麻袋,我能拿动牙签儿,就能把锁开开!
这阵子,来润锁业公司的探子也专门打听麻秆儿父子来不来攻擂,麻秆儿刚一露面,公司的人早把这消息报给张来顺,他们马上进行了一番布置,并发下话来。让麻秆儿上得了台,下不来台,今儿非让他臭在台上不可。
麻秆儿当然不知这其中的事,他心里也核计过,这锁肯定不好开,按常规的方法开肯定不行。具体怎么开他心也发虚。只是想到时候他凭手上的感觉,凭经验凭耐性开吧。
佛手在一旁也暗暗摩拳擦掌,他知道自己已经按捺不住,就想在这种场合露一手,自己手痒得厉害,恨不得替父亲上台开锁。没办法,自己只得站在台口处,看爹开锁。他感觉身边的滕半仙双眉紧皱,似担心着什么,好像有许多话要说。锣声一响,麻秆儿已经开始开锁。
麻秆儿心静如水,他觉得这锁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刚才布伯夫在抽钥匙时,他已看到钥匙的形态,这对外行不关痛痒,可在行家眼里,这已暴露锁的类型。他开锁用特别弯钩铁签儿,这种铁签儿正反有变化,两三根是一组,可以应对上百齿距的变化。麻秆儿曾多次试验过,最难开的锁,三分钟左右就开。可他今天开这把紫铜元宝锁怎么这么别扭,弯钩 铁签儿插进后拨弄弹子,锁心内竟毫无反应,就好像 挠一个人痒痒,那人毫无感觉一样。
不对劲,这不像一把锁,这简直是一块紫铜疙瘩。手上没任何感觉,拨动铁签儿也无反弹的力,种种预想都变为沉沉闷闷地生硬拨弄。这把锁除了外形,一切都是陌生的,此时手也没有灵性,麻秆儿甚至怀疑自己的开锁能力。
佛手看得清楚,爹开不开锁了,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麻秆儿出汗了,面色苍白,手不住地抖,双腿也在抖,他好像用身子靠住桌子,在用身上的力量开锁,但锁没开,时间一分分地过去。麻秆儿身子晃了,他在勉强支撑着。
台下的滕半仙沉不住气了,问佛手:这怎么回事?开不开! 我觉着……不对劲,这锁就这么难开? 正在这时,开锁的麻秆儿往台下望了一眼,接着腿就软下去,整个身子忽然瘫软在台上。麻秆儿昏倒在台上。
佛手从台侧冲上去,一下抱住麻秆儿的头,连连喊着:爹,爹!
台下人也乱作一团,记者都往台口处拥,来润锁业公司的人在维持秩序,只见滕半仙上了台,他一把抓起紫铜元宝锁,他大手一挥说道:等等,我看这是“玩儿轮子”!锁,有问题!
记者的镜头冲着滕半仙闪光,只见五位锁业公司人员迅速围拢上来,其中俩人不由分说,将滕半仙手中的紫铜元宝锁夺过去。
明眼人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大多数人反应不过来。也就是一瞬间,锁业人已将桌子全部撤走,包括锁业的人,一闪身全不见了。
几位机敏的记者将滕半仙团团围住。
滕半仙就像个律师在众人面前摆理:我一说这锁有问题,他们是土地爷扑蚂蚱——慌神啦!锁要是没问题,他为嘛不当大伙面再打开一次?!他不敢开!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有人附和:擂台赛就要人看得透亮,把锁拿走,那是嘛事!
记者问滕半仙:这是你的猜想,还是事实。
就是事实,众目睽睽,众心难欺!
一位挤到滕半仙跟前的中年汉子,用恶狠狠的眼瞪滕半仙,阻止记者采访,推一把滕半仙,厉声道:那锁是开开后放桌上的,有嘛“猫腻”?!
滕半仙冷笑一声:机关就在桌上,在那紫绒毯上。我自小就看变戏法的,想玩儿这手,你们还嫩。
那中年汉子上去就推滕半仙一把,边推搡边骂:你个臭算命的,一天到晚骗钱“蒙事”。今儿跑这装神弄鬼,放他妈狗臭屁,这张狗屁嘴欠揍!
说着便给滕半仙一个嘴巴,滕半仙被打得踉跄,一下踩到身后一个人的脚,那人立即暴跳起来,连连骂:你他妈的往哪踩,上去就一顿拳脚,滕半仙被打倒在地。人们这才看清,四周都是锁业公司的人。此时有四个人在打滕半仙。有记者愤恨地在端机准备拍照,早有人过来挡住镜头,说话声音很温和客气,但听着有威胁的味道:
别娶媳妇打幡——跟着凑嘛热闹,一边待着去!
人们看明白了,这台下二三十人都是来润锁业公司的,此时滕半仙被打得满脸是血,躺倒在地。终有几位血性汉子看不过眼,发喊一声,拦住打人的。滕半仙被人抱上洋车,送往医院。
佛手一直在忙活着他爹,早有人帮他抬麻秆儿。刚送进医院,麻秆儿苏醒过来,朝佛手摆摆手,吐出两个字:回家。之后又昏过去。
洋车拉着麻秆儿直奔谦德庄。
此时擂台前可就乱成了一锅粥。最乱的不是记者,记者虽也为寻根由而抻长脖子,像猎犬一样四处寻猎物,可他的本意并非是要水落石出,他要的是耸人听闻,先报道一篇《开锁神手气血攻心倒在擂台上》,再来一篇《滕半仙吐真言忽有血光之灾》,我管你黑与白,当小报童将报纸题目一吆喝,呼啦啦街面上人都抢着买报纸,这事就让我搅乎成啦!
那较真儿的,是天津卫街面上的闲人们。
好嘛,有人敢在老少爷们面前玩“花活”;
这帮倒霉蛋儿眼里没拿咱当人哪,这是拿咱当猴耍!
好嘞,老少爷们可要“翻呲”啦!
“翻呲”就是挑理,就是得理翻脸。
怎么“翻呲”?
让你成臭狗屎,人臭物臭,你那锁也甭想卖了。有刚买的也拿不走,膝盖一撞那位后屁股:想找不痛快怎么的?你给我退了,退锁,不许你买!为嘛?自己寻思去。一帮闲人管起闲事来,是极负责任到位的,也是极见成效的。凡买锁的都纷纷退货,谁也不愿意在这帮闲人面前充“犟种”,你充吧,一转身准挨一砖头。犯不上吧,对,赶紧退锁!
一连几日,看热闹的、买锁的人都吵嚷着退货。别看来润锁业公司和英国人联手成立的公司,可真把中国客户惹急眼了,他英租界工部局也没办法,他
能派英国巡捕拿刺刀顶着咱老少爷们儿去买你的锁吗?他不能!天津的老少爷们儿要是急眼了,可谁也不在乎。
锁退了,钱又拿回来了,可老少爷们儿的气仍没出顺,怎么办?怎么瞅那擂台也不顺眼,那哪是擂台,是耍猴的场子。早有那半大小子把架子两边的围席全踹烂了。台是板子搭的,有膀大力的,钻进台底下一拱,台板全挪开了,左右两边一蹬,那一米高的台子顿时塌了。这还不算完,更有恨天下不乱的主儿,找来几捆旧报纸,火柴一划点着了,那围席是沾火就着,没多大工夫,整个擂台都冒烟了,一帮闲人如鸟兽般四下散。腿脚麻利着呢!还有人并不走,远远地观火景,边看边念三音,念得合辙押韵:看哪——
火烧十年旺,玩火爱尿炕,锁厂唬弄人,大火烧他娘!
没办法,闲人们就是这个玩儿法。上百上千的人看热闹。警察队来了只能干看着,救火队来了只能救火,看热闹的仍是拉闲篇儿,话也没头没尾。有人问:那开锁“大拿”麻秆儿怎么会晕呢?
唉,他本来有病,再一沾气,能不晕,好人也气晕啦!
那滕半仙伤得够戗,这回锁业公司得赔药费!
光赔药费也不行,这事,你看吧,没完!
六
之后街面发生的事佛手全不知道了,一连两天他只守着昏睡的爹。常给爹看病的中医唐大脉诊脉之后道:气血两亏,脉不好。白天麻秆儿都在昏睡,唐大脉说了,睡睡也好,太弱了。
这天半夜麻秆儿忽然醒来,他说我饿。佛手给爹煮了一碗面条,麻秆儿边吃面条边说:以后咱不去擂台比试,吃亏的总是咱们,还是在家练本事吧。他见138佛手瞪着眼在听,低声地说,爹娘这辈子对不住你,没给你一双好手。爹得给你吃饭的本事,没别的,就是开锁的口诀:一瞅、二抖、三粘、四扭。内解三千三,外编九千九……
麻秆儿强打着精神,喘着粗气细传开锁之道。有的佛手已掌握,但没有这么系统,有的佛手也想过,但没有这么概括和精道,尤其是在最为难时怎样“应变”,是麻秆儿说的重点,这不是师傅教的,是麻秆儿十年悟的“损招儿”,也是败招儿。他都传给了佛手。之后不吃不喝又睡了。
这天一早佛手出门为爹买早点,当他买早点回来,发现爹睡觉没有往日的鼾声,他凑近看,见爹的鼻孔气息微弱,他很害怕。忙找邻居老刚子,老刚子正要蹬三轮出街,被佛手叫住,说我爹不知怎么的啦!
老刚子到屋里看麻秆儿,摸摸脖子,摸摸心口,低沉地对佛手说:不行了,人没了!
麻秆儿死了。
滕半仙和街坊邻居凑钱买了一口薄板棺材,帮助入殓,把麻秆儿埋葬在谦德庄西后洼。
佛手一下子感到世间的悲凉,爹的死,意味他从此就没有依靠了,他要靠自己的手挣口饭吃了。在悲凉的感觉中佛手还增加了悲愤,这愤恨来自制锁公司,是他们的鬼把戏害死了爹,他想吐这口恶气,他不知怎么报复才解恨!他们坑了爹,他们耍人,这是爹死的原因。
佛手的心胸眼界就如此,总琢磨开锁的人,更是钻进小胡同儿出不来。
这一年山东、河北大旱,逃荒的人拥进城里,张着嘴要吃喝。实在没辙的就铤而走险,不偷就抢,社会上很乱。在租界发生几起人室偷窃案,都是锁没撬、门没破的开锁入室盗窃,失主在痛骂盗贼的同时,也捎带着骂锁厂的破锁。津门小报此时一炒作,调查被盗家用的是哪种锁,结果一查让来润锁业公司声誉大受损失,十家被盗户有六户是来润生产的金刚锁。老百姓给这锁编了个顺口溜:金刚锁,赔钱货,商标应改小偷乐!
锁不防人怎么能行。这事报纸和百姓一块骂,骂得来润锁业公司销售额连月下降,包括外地的订货商也纷纷退货,你想,哪位买主愿意买一把谁都能开的锁。
眼瞅着来润锁业公司产品积压,有货瞪眼卖不动,公司从上到下都挺着。这时有高人给张来顺出招儿,说抓偷钱包的警探中要有干过小偷的眼线,这样抓得准,往往一搭眼就知人群中谁是干这活儿的。同样道理,要想制造出来锁防盗,就得请那开锁高手参与改进锁的结构,增加开锁难度。按现在时髦的说法儿叫:研究市场需求,生产针对性产品。
这期间天津又有了一批开锁匠,但都是以修锁配钥匙为主业,较真儿能空手开锁仍不见高手。张来顺也想找别人,可他找了一圈儿后,眼还是盯住佛手。为嘛?一样花钱,谁不请能耐大的,找一个平庸之辈设计出新锁,让人一捅就开,那来润锁业就彻底臭了。佛手和公司有“过节儿”,张来顺也不能不想,但这事也过去两年了。
没办法,这天张来顺硬着头皮亲自来谦德庄小院中找佛手。
佛手虽然每日修锁配钥匙、修表,生活也就是过得去,因为他手残,活儿的路数不如麻秆儿宽,可每一样都干得精通,可以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日他正要出门,见张来顺从门外进来,他心想,这老小子找我一定是和锁有关,心里就有戒备,当听说请他帮忙给锁增加难度时,佛手暗想,这是给自己饭碗“打茬儿口”。
在生意场打拼多年的张来顺是很会说服人,他谈到麻秆儿谈到往事,也谈到眼前难处,谈到高人的指点,为表示他的真诚,他当即把一百块大洋放在佛手的床上。
如今的佛手,已不是小孩子了,他今年已十六七了,他不想为这一百块大洋而破了自己和爹的意愿。他说:我只琢磨开锁,不会制锁,今儿你找错人啦!您一定是大忙人,我也得出门找饭辙去!
张来顺一听脑门冒火,心说小兔崽子,小小年纪充横,没说两句就往外轰我,不识抬举。但他是来办事的,他强压火气,拍拍佛手的肩:年轻呀,还不知水有多深,你别跟我“戗火”,有你没你我锁业公司照样卖锁赚钱,找你是瞧得起你,没你这鸡蛋照样打卤,不信咱走着瞧!
张来顺声音里透着威胁,他拎起床上的一百块大洋转身就朝门外走,身后的佛手话也不饶人:走着瞧吧,我就专开你的锁!
张来顺猛地一停,他想回转身抽佛手的嘴巴,一想这是他家,再说谦德庄这种地方,闹不好惹身麻烦。他马上转脸一阵冷笑,有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意思,匆匆走了。
佛手轻易放弃这一百块现大洋不挣,给他生活带来艰难。你想,他既不能推车沿街收破烂,又没人上门求他开锁。配钥匙的哪片儿居民区都有,这小钱也送不上他家大门口。穷人家往往是不上锁的,就是上个破锁,丢了钥匙,上去一脚就把门踹开了,更不用找佛手,所以这阵子佛手彻底歇业了,吃饭都成了问题,饭一天只吃一顿。
这天晚上,饿得发昏的佛手从床上爬起来,他知道,再这么躺一晚上饿得也睡不着觉,他挣扎起来准备到街口找点什么可吃的。兴许是老天爷可怜他,这时有人敲门,跟着便有人问:这是佛手家吗?
佛手嗯了声,对找人的事挺烦,这时候他别的什么都不想,只想有几个芝麻烧饼。
来人听见院中有人应,便大大咧咧地走进院子,进院的是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穿得很讲究。一个也就二十岁,小伙计打扮,不像在附近住。他们见佛手一个人,便开门见山地说来历:今儿请你帮我朋友开开锁,他家钥匙和皮包同时丢了,今晚急等着进
屋。想起你佛手来。走吧,跟我们走。
佛手一看来活儿了,心里一阵高兴,可他随口说,干活儿没问题,我、我还没吃饭!
那好说,咱先吃饭。说着二人叫了两辆洋车,直奔小白楼的白俄开的西伯利亚餐厅。一顿烤牛排,吃得佛手顺嘴流油,又喝了又香又辣的热汤,吃了一大块面包,佛手感觉小肚子已溜鼓了。只听那中年人说:怎么样,饱没饱?
饱了,饱了!佛手应承着,三个人直奔英租界。头前走着中年人,后边跟着那伙计和佛手,远远地看,就像一个老板带两个伙计。他们左拐右转,到了一家院门前,只见大门从内插门闩,那年轻伙计像猴一样蹿上墙跳进院,眨眼工夫大门开了。中年人说,我家这门锁早就该换,正好你帮助开开之后,我也准备换新的了。就这门锁。他一指高台阶上刻有花纹的大高木门,这租界的木雕花门和别的门不一样,门上有几个大方块,边处的花纹似飘动布带子状,看得出这大门很厚重,能看出这家日子过得殷实。
佛手细看,这门上也不是中国锁,他那铁牙签足有平常两把钥匙的长度,但也有方便之处,就是锁孔内宽绰。佛手左探右拨,弄清里面结构,这不是弹子锁,而是一排舌片,对付这个佛手很轻松,他将带弯的铁牙签拨住舌片,让小伙计将门把手向下轻轻做开启的姿势。
佛手对小伙计说,我让你开,你就向下转门把手,对、对、转、再转、再转、再转……
门咔地一声,把手一下转到底,大门哗地开了。
真有你的!
中年人乐了,十分慷慨地抓过佛手的右手,朝手心中拍上一块大洋:这是工钱!行啦,你忙去吧。
佛手将大洋在手中掂了掂,又吹了放耳朵听,脸上笑纹开了。转身就走,有这块大洋,这一个月吃喝就不用愁了。
佛手尽管锁开得利索,可在险恶江湖中还是个刚沾上水的孩子,他哪知道,这次开锁,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这天开锁,是助纣为虐。他在为两个盗贼开锁。
七
这天警察局的警车押着两名罪犯来到谦德庄找佛手,佛手开门时,只见那中年男子一指佛手,两名警察不由分说,就将佛手推搡上车,车呼地开走。佛手只觉得汽车左转右转,开到一个高墙大院中。佛手被带到一间大屋中,几个人围住他一通审。
没问两句,佛手已知怎么回事,他想,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我不能替你们两个毛贼背黑锅,我可是只拿一块大洋工钱,我认罚了,照直说吧。于是佛手不等人家细问,他已详细说了那天的经过,他恨不得赶快说,说得办案人同情才好,把这事里外抖干净了,自己好赶紧离开这儿,这不是人待的地方。
案子清楚了,办案人员也知道他只是开了锁,并没参与偷盗物品,但办案人不大相信洋人的锁他这么轻易地打开。其中手头有锁的,便拿到佛手跟前,说,我这锁,能开吗?
佛手眼皮一撩,说能开。
佛手在腰间一摸,摸出一根两寸长的钢丝,不过这钢丝不是圆的,而是扁的。佛手看看锁心,便将钢丝往锁孔中插,他故意将锁高举一下,那样子似找一种亮光角度,之后在手中来回倒手,他那残手只抓住半个锁身,右手扭动钢丝,人们还没看清怎么回事,锁已开了。
你再开开这个。有不信的,有想看究竟的,便拿来狱中的大锁。佛手在腰间又抽出一个细钢丝,和手中那根并在一起,插进锁孔,佛手有意装作使劲,一个转身,人们便无法看清他怎么开锁,只听他哎的一声,那把沉沉的大锁已打开。
几个狱警大惊:怎么,咱大狱的锁这么轻易就开啦,要是老犯儿们都会这手艺,咱们不回家抱孩子,也得进大狱蹲着去!
不管佛手怎么表演开锁,他还是被关了十天。这其间他才知道,那中年人和小伙计偷盗的,是英租界的煤矿公司副总裁蓝迪勃的家。他俩将室内值钱物洗劫一空。两个人真是胆大妄为,偷盗之后竞雇两辆汽车,将好东西一水儿地往南市拉,那样子简直不像偷盗的,倒像搬家。俩人把东西不是典当就是卖,一共得了一千七百多块大洋。这案子也是从典当行破的,之后警探们将二人从南市畅香寓所抓走。畅香寓所就是妓院,比野鸡舍强一个档次,都是一个内容。别看二人干偷盗手脚利索、从容不迫,抓进警察局说话顿时拌蒜,浑身筛糠了,没等上刑,一审就全招供了。佛手当然是在劫难逃。
佛手在大牢关了十天,他也不觉冤,因为人们确信佛手是不干那偷鸡盗狗之事,再就是警察局已认可佛手是开锁的高人,佛手开锁,他们开眼。本来还要罚款的,但办案人宽容,说不罚了,因为警察局和临狱以后遇上开锁的为难事,让佛手尽义务就是了。佛手为了快快解脱,当然连连应诺?
谁知佛手出大牢没半年,又犯了“官司”。
有一学生模样的小伙上门来.求他开一把锁。这小伙子瘦得像猴子,脸长,尖嘴猴腮,一双小圆眼睛溜溜儿乱转。他手还拎着一个油纸包。佛手便麻利地开开锁,酬金是那油纸包。这位“猴子”会说话:您帮我开锁,我也没别孝敬,我一个穷学生,买了一斤猪头肉孝敬您!
其实他的年龄和佛手相仿,张口就称“您”,说话点头哈腰的,一副谦卑样儿。佛手不怕横的,就怕这“敬”的,说没钱也可以帮助开锁,你个穷学生,猪头肉拿回去吧。
这可不行,这是专门给您买的。猴子挺恳切。佛手也就收下了。这猴子还请教了开锁的诀窍儿,这本是不教的,可猴子提出的问题挺内行,像搞“半专业”的,如一类锁用一把钥匙只能开十几把;如捌棍儿钥匙开锁,没有手劲该怎么办?
佛手听他讲得挺“门清”,知道眼前这位不是同行就是“干绺活儿”的,也许是位上门“攀道”的。
“攀道”是江湖上问对方的来历和能耐的暗语,接下来往往用话表述自己的决窍和能耐。佛手也不客气,也是年轻气盛,张口便说,一类锁,好钥匙开过二十几把,之后费劲了,但仍能开。制作捌棍钥匙要有个手柄,插摇有把儿,一摇便开。
这猴子当即给佛手跪下,大声道:感谢师傅教我,请您收下徒儿!
佛手哪见过这阵势,连连摆手,这可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是半瓶醋,哪能教别人。
可猴子就是不起来,最后没办法,佛手就说,你也别叫我是师傅。你有不明白的,我就告诉你,别说教不教的。说罢将猴子拉起。
从那天起,佛手就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招儿法全告诉猴子。当然只是一般招儿法,那麻秆儿教的绝招儿佛手是不会说的,虽然他也气盛逞能,但他知道绝活儿是不外传的,叫爹也不行!这点他清醒。
可没出半年,佛手竟“二进宫”,又被抓进监狱,这回案情也不清楚,但他已感觉不对劲了,因为把他扔进监狱后,既不审也不问,甚至没有搭理他,他也不知又犯着哪条了。佛手在监狱里一关就是半个月,他憋屈得慌,就问狱警:我因为嘛挨关,你们怎么也不问,关到哪一天呢?
狱警更会拿犯人开心:你别问,一问关的时间更长,关你就有关你的道理,你甭急!这大眼饽饽头不会让你白吃的!
这天终于有人传唤佛手了,狱警说:到审判厅你认个人,法官问你的话,你就照直了说,回答完了就
回来。
佛手一进审判厅就全明白了。被告席上站着是猴子。这小子出去作案,拧门撬锁,他硬说是佛手徒弟,在河东和劝业场一带,偷得商家店家住户都扣。哆嗦。
猴子是那种学点本事马上能用的人,而且用得很地道。一作案就是连环案,一偷就是十多家,用他的话讲,咱干一把买卖,能歇小半年。这买卖是值了,光皮衣、照相机和银元、金戒指捞了一批,等他一花销享受,就被便衣盯上了。没两天,侦缉队就把猴子家包围。众人往屋里一冲,将猴子和同伙全部拿下,不仅人赃俱在,包括作案工具都让侦缉队搜出,警察局审案子的人说得明白:这猴子少说也得判个十年八年的。
可猴子坑了佛手。
包括猴子的作案工具——那一串铁丝牙签,都是佛手的。但不是佛手给他的,是他偷佛手的。因为佛手这种工具多,猴子在佛手家顺手牵羊,那一串铁丝牙签成了佛手有口难辩的“伙同作案的工具”。
佛手这冤情不申诉也将判罪。津门小报报道猴子盗窃的长篇通讯连篇累牍。猴子民愤大了,佛手难脱干系。
滕半仙为佛手请律师。一顿折腾后,滕半仙明白了,他对佛手说,要从这监狱走出来是要花钱的,少花都不行。佛手狠狠心,让滕半仙帮他把谦德庄房子卖了。
谦德庄的房子和小院一共卖了八十块大洋,加上请律师,请小报记者写澄清文章,请名流吃饭作保,几乎将钱全都花出去时。佛手终于出狱了。
佛手一出狱,已无家可归,思来想去,只能去一个可容身的地方,他就到海大道边的俄国大院一间地下室,他怎么知道这么个地方?他曾帮俄国大院一位犹太人开过锁,那人是牙医,在小白楼开诊所,那次他大门钥匙和自家保险柜的钥匙全丢了。牙医听说谦德庄有个佛手,便请他开锁。开锁后犹太牙医还请佛手吃了饭,对有残疾的佛手十分同情。牙医对佛手说,以后有为难事可以找他。此时佛手走投无路了,就找这位牙医。牙医是守信的,让佛手住进他家地下室。这地下室实际是储藏室,不冷不热,整齐地摆放着上百个空酒瓶和杂物。佛手知道自己眼前是最困难,如果再没活儿干,他真的就得要饭了。
八
这天一大早,佛手离开地下室,准备到南方去闯荡,在南方也许能遇见瞎眼师傅。他本想一走了之,可想到这犹太牙医供他吃喝住,这么不辞而别太不仗义。于是他就上门和牙医告别。
牙医说,你哪也别去,我还有活儿让你干呢。
谁也想不到这犹太牙医搞收藏,他收藏三种东西:一钱币,二是酒瓶,三是锁头。这犹太牙医有个中国名字,他叫任智田,据说这名字是给天津著名书法家看牙时,那位书法家给他起的。他收藏中外钱币一般人是见不着,可他收藏的各种酒瓶佛手在地下室中看到了。津门租界多,哪国租界都有哪国的名酒,在那小小地下室里,可以看到当时不同档次的各国名酒瓶。
这位牙医收藏锁头没人知道,佛手是在和他告别时,他才拿出一个大皮箱,打开后里面全是各国的大大小小的锁。
牙医拿出两把锁,锁上后让佛手开。佛手一看锁上有一行细小的外文字,但他从插孔处看出是什么锁,他拿出身边细小铁签,只见腕子一抖,锁已开了,牙医不可思议地看看铁签,他自己也试着开,结果牙签都快扭弯了,锁就是开不开。
他拿出第二把锁让佛手开,佛手将锁拿住,发现这锁双弹子加长锁,一般的铁签开不开,他巧妙地避开牙医视线,往锁孔插入一根细钢丝,然后再插铁签,只见他的手来回扭动几下,锁开了。
牙医连连说:了不起,了不起!
牙医说,你有这等本领,不愁吃饭的。你就在我诊所旁租间小房子开业吧,专门开锁,得起个店名,你想想叫什么名字好听?
佛手半信半疑,牙医诊所可以有门脸房,这开锁怎么可以租房子,可他一想,有房子自己就有住处了。
牙医诊所旁是一位俄国老太太的住所,这是三层楼房,楼下根本不住人,平时牙医一家没少照顾这位老太太,听牙医说有人租楼下的房子,每月还有一块大洋的租金,便满口应下。租金牙医代付了,他让佛手收拾收拾,就挂牌开业。
连日来,佛手就琢磨这牌匾上写什么名,牙医是爱交朋友的,请来文化人给起这店名。有那鞋店的老板出主意,说叫“通达”,不错,来这店的人就因为锁打不开了,一通,便达到目的,这名好!
佛手一笑,说,不妥,像开运输业的。
有一位老账房先生,说叫“放春菊”,寓意花开之日,更包含“开”的意思。
有人搭腔儿:不行,像烟花巷。
就叫“开窍儿”。街口水铺的掌柜文化不高,但名字挺新颖。
有人反对,说要是开药铺就好了,开七窍儿……
虽有人反对,但对这开字都认可。怎么开,开什么?大家苦想。
牙医太太在一旁冲牙医说,不如找一趟孟先生,人家有大学问,一问不就得了。
孟先生是大书法家,对文字有深研究,对,问他去。牙医这日就拎小八件糕点到了孟先生家。
孟先生刚写完字,正仰在藤椅上喝茶,听到牙医说起店名之事,便问都起过什么名,之后沉思不语,半晌才缓缓道:明代有宋应星的科学巨著《
天工开物》,津门亦天津,开锁,可演化为天门开,可叫天门开。天门往大了说是天宫之门,能开天宫之门者,何门不能开?往小了说,天门也是人之前额,天门开是大智开慧,也是吉祥。叫“天门开”好!
到底是名家,张口说话都是学问。就叫天门开。
两天后,牙科诊所旁一小店铺挂起“天门开”的牌匾。
开业这天生意不火。因为开锁这种活儿不是哪天都有的,况且有需开锁的往往是就近找人,谁也不会跑老远去找人,再者小店刚开业,别人还不知道呢。
佛手在店里待不住了,一来他天生是四下游荡的主儿,只要有口饭吃,挣不挣钱他想得不多。再就是他咽不下这口气。原来猴子已从大狱中出来,《民生》报记者徐东昌在报上全文披露一家公司陷害开锁匠的内幕。明显这是指来润锁业公司。原来情况真如小报所言:锁业经理张来顺故意派出猴子勾引佛手教他开锁之法,让警察局破案时牵涉到佛手,让佛手倾家荡产。接着小报有更深度报道,在租界找佛手开锁的两名盗贼,也是锁业公司所雇,就是要加害佛手,让他遭牢狱之灾,坏他名节,背贼的恶名,让他从此放弃开锁的行当。
佛手人虽有残疾,但血气方刚。他决心已定,新仇旧恨促使他决心和锁业干一场。他心里暗暗道:这回我要让锁业公司倒闭。
就是这么个高高瘦瘦的,一只手曲弯的年轻人,要和偌大公司掰一掰手腕。
佛手到锁业公司零售商店买锁,七种类型的锁各买一把,拿回去一研究就发现了问题。他也不吵吵,只是琢磨原锁上的那两把钥匙。他用锉将钥匙的槽加工深点儿宽点儿,再将其中的一个齿稍挫一点,不留下加工痕迹。就这两把钥匙,把锁业公司闹得鸡犬不宁。
他到《民生》报社,找到了那位连续写锁业公司坑害佛手报道的主笔徐东昌。
这徐东昌虽吃新闻饭,可在江湖上混多年,专揭黑幕吃黑钱,正义中既有侠气,侠气中也有邪气和妖
气。笔锋虽然杀富济贫,可自己捞不到银子他也不干。当然为了赢得更多的读者和广告,文章风格总是标榜锄暴安良,一旦有人叫好时,有时没钱没利也冲恶势力一阵呐喊,所以津门不论是闻人贤达,还是青皮混混都敬他。
佛手把徐东昌约进在街边小酒馆。二人要了一瓶酒三盘小菜。徐东昌知道,这佛手肯定有要紧的事,不然不会这么急着找他。
酒喝了两盅,佛手将七种锁都摆在桌上,说:锁是来润的,哄小孩的玩意儿,聋子耳朵——配搭。这钥匙,能开开七把锁。
说着他拿起其中一把钥匙,迅速依次地插入各个锁孔中,依次将锁全部打开。
怎么会这样,这样的锁能防贼吗?
徐东昌自己拿过钥匙开锁,有的一下就打开了,有的扭动几下也开了。
这锁制作这么差劲儿。这就是他们这么怕你的原因。
徐东昌分析着,他问佛手,你让我干点什么,再写一篇?
你主持公道。我凭手艺吃饭,我想让来润知道,不能这么糊弄人。
说完佛手走了。徐东昌为该不该写犹豫一阵子,因为他虽把锁业公司骂了,也揭了黑幕,包括陷害佛手的事,可他也拿了来润锁业公司奉送的200块大洋,这钱把他的嘴堵住了。没这些大洋,他可能继续写,有了大洋,就没血性。他是办报吃报,谁给钱他给谁使劲。为一个佛手,犯不上。徐东昌的笔最终是为名和利而动的。
谁知世上不是一家报纸,这徐东昌不写,《益世报》的记者梁之良把来润锁业公司锁质量差的事捅了出去,而且还有佛手用竹棍开锁的镜头,人们纷纷看自己家的锁可否是这家公司的,若是马上就换,谁也不希望自家的门锁被人随便开开。更不希望,别人家的钥匙能开自家的锁。
来润锁业公司的锁当时就卖不动了,发往南方的货纷纷退了回来,更要命的是锁业内部人也揭发公司如何欺侮残疾人佛手,并揭发出当年打擂台其中有诈!
紧接着《益世报》梁之良又采访了猴子,采访了两个流窜的贼,说出来润锁业公司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这一下来润锁业公司臭了,臭得谁都不往店铺门前站,可天津别的四个小制锁厂却开足马力生产锁,河北盛和锁厂,南开的大成、和贵锁厂,河东的庆丰锁厂锁卖得出奇的好。
九
佛手已经和来润锁业公司开战了,凡是来润锁业公司的锁,他已不用铁牙签,而只用竹签。他说,这糊弄人的锁,只能用糊弄人的法儿开。
最有意思的是他要创造一项纪录,既不用钥匙,只有铁丝,看看一分钟究竟能开多少把锁业公司的锁。佛手是下死手了!
那日五六家报社电台的记者就聚在小白楼牙医诊所门口,佛手当众表演开锁。一张大条桌上摆了三十五把锁,佛手也不知道一分钟能开多少把,他要当众试一回。试的结果好赖都臭来润一回。
众人把诊所门前的路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挤还有人劝:别挤,不是耍猴儿,光耍锁。人们伸长了脖子看,觉得这比变戏法实在,比变魔术的更让人信服。只见佛手站在桌前,手拿一个带小柄铁条丝。
一位举小黄旗人冲大家喊道:首先测试,一分钟能开几把锁,由我发令,大家监督开锁全过程,开过的锁大家也可上来一试。预备一只见他猛一挥旗,喊了一声:开始!这位拿怀表的人开始计算时间,有表的先生太太也都边看佛手边看手表。
佛手躬着身,几乎不将锁头拿起,而是将丝条往锁孔一伸,锁即开开,手抓锁和放下就在眨眼之间。人们眼巴巴看着一把把启开的锁,只听咔咔的开锁声,人们屏住呼吸,数着一、二、三、四……有些人甚至跟着攥拳、咬牙、跺脚、使劲,好像不是佛手一人开锁,倒像这满街的人一起使劲开锁。
当挥小旗的人又一挥旗高喊“停”时,桌上开启的锁已打开二十四把,每把锁开启仅用两点五秒。
人们这回亲眼看佛手开锁,真像看演出一样,热烈的掌声中,镁光灯一个劲的闪,几位记者已把佛手团团围住。这个问:你开锁练了多长时间?请问您两秒半开一把锁是锁不好呢,还是你技艺高?
请问,是不是别的厂生产的锁,你也能这么快打开?
有记者问得更刁蛮:你这么开锁,不是砸人家公司的饭碗吗?
面对一连串的提问,佛手都不回答,他一转身进了牙医诊所,人们再也找不着他的影。
第二天一早,报童卖报时有了最精彩的吆喝:看报,看报,两秒钟开一把锁,一双神手,一身绝技,开锁如吹气,一分钟开二十四把。
看报、看报,一双神手能开天下锁!看报!开锁创造新纪录。
一时间佛手的大名传遍津城。
没见来润锁业公司报复,不见有人找佛手,好像是任其败坏他们产品的声誉,好像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个。从来润公司得到消息,来润锁业公司的生产已停,因为库里已积压下大批锁具,南方不仅不进货,而且还要求退货。让来润锁业公司雪上加霜的是,张来顺董事长被法院传唤,有人指控他陷害他人罪,这是指“猴子”栽赃陷害佛手一事;再有,报上说有两名惯偷就是得到来润锁业公司的指使。这一传唤,把张来顺传出一身冷汗,他和律师好一顿辩解,又请人花钱从中运作,烧香拜佛,上下打点,才免除罪责。但这一次让张来顺惊心了,他明白,来润锁业公司就现在这个局面,如不把眼前这个小毛贼佛手干趴下,公司就得倒闭。
连日来,公司不见张来顺的影子,他和几位“高参”,躲在津西郊的小土房里密谋起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或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已没退路,必须和佛手一见高下。
十
天津人讲老例儿、爱热闹,春节刚热闹完,就盼农历初一到初八城隍庙会。庙会期间不仅是信奉者的上香还愿的日子,更是众多人的节日,这节日和过年一样热闹。庙会期间,庙外商贩云集,百货杂陈,食品小摊随处可见,拉洋片的、练武卖艺的和逛庙玩耍的游人把横竖街道堵得严严实实。在商人眼里庙会就是商机,庙会就是推出产品大发其财的机会。不仅有苏州的绸缎、王麻子剪刀,更有劝业铁工厂的人力机器、消防水龙、文方斋自制座挂钟,来润锁业公司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露脸的机会,几日不着面的张来顺就是要利用庙会搞点事,弄出点儿动静来。这一日,津门各报登载一则消息,来润锁业公司在城隍庙外举行开锁赠奖大会。那年月大会是个时髦词儿,摔跤的搞摔跤大会,说相声的搞相声大会,连南市燕庆里妓院都搞招亲大会。是大会就有规模、有气势,就吸引人。来润锁业公司在大会的当天推出公司最新产品,并有那公司的男女青年主动出击,邀请南来北往的人一试开锁,开锁的赠奖丰厚得惊人,谁不用钥匙打开那把大鹰牌铜锁,赠大洋三千块。
这不是新招子,但意图非常明显,既能宣扬自己产品,又能打压本地的开锁匠。难道就没有一位开开大鹰牌铜锁?对,没有一位,偶尔路过这里开锁的主儿,都是娶媳妇打幡——跟着凑热闹。就是真正的开锁匠,包括佛手也休想把锁打开!
张来顺对公司的人说得好:赛事之后,咱仓库的锁就全卖光了,那些小报免费给咱做广告了。
中国锁具发明距今已有数千年历史,那也是咱
老祖宗的发明之一,有专家考证,人类最早的锁具,是打的特殊绳结,人们将贵重财物用兽皮包起来,外面用绳索牢牢捆缚,最后在开启处打上特殊的绳结。这绳结,便是最早最原始的锁具。而捆死的绳结,必须用兽牙兽骨制成的镰刀状“错”的工具才能挑开。这“错”便是最早的钥匙。专家又考证出,早在西周就有青铜锁,汉代有铁制三簧锁,唐代有虾尾银锁,明清代已有各种铜锁、铁锁、密码锁、暗门锁、四开锁、倒拉锁等,各种锁机关妙设,结构复杂、工艺精巧。
锁是咱老祖宗发明的,可到现代锁具制造咱并没走在世界前面,倒是洋锁统领现代锁具,1887年中国通商银行首次使用美国“耶鲁”牌弹子锁。中国的钱匣子还得用老外的锁才放心。没办法,因为人家的材料、加工手段、工艺水平咱都比不了。
来润锁业公司就是生产英国的大鹰牌新制锁,以这种锁来打压住本地锁业,好独霸津京和河北市场。
开锁赠奖大会已是第三天。山东河北的开锁高手也在台上亮了相,无奈那把大铜锁就是打不开。
记者把这把大鹰牌铜锁拍照登在报上,题目极富煽动性《看谁启开此锁拿走三千元大洋》。文章记述两天二十多位开锁高手连连败北的经过。记者叹息:开锁高手为何还在观望,快开启锁,碎我心中垒块,一吐心中郁闷。
这把大锁虽有铜身,但内部全是钢质结构,开锁的孔为十字,转动十字花后才可开启第二道机关,转动十字孔也需特殊钥匙。这是不常见的锁,用传统工艺钥匙是根本打不开的。
众多开锁高手都以为这是失败的原因。
最有侮辱性的是,人们你挤我拥地来开锁,张来顺边看边笑,他正把所有开锁人当猴儿耍。
就是要耍猴儿!包括你津门最能开锁的佛手,他在等佛手露面,这是羞辱他的最好机会,他自信佛手能来,因为报纸已用大标题追问《锁业公司已下战书开锁圣手之子——佛手为何不接招儿?》报纸每天都在炒开锁之事,生怕不热闹。
佛手干吗去了?他被人请去了,到英租界汇丰银行开锁。
这活儿是滕半仙给找的。汇丰银行的门房有一位老传唤,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是前任银行行长家女佣的丈夫,女佣和家人关系好,丈夫也沾光,跑大银行看大门来了。可他不会说英语,虽然时间长了也能听懂,但毕竟没学过,银行里的小管事想换人。正巧小管事的一串钥匙丢了,丢得别扭,到河东银行办事,坐摆渡下船时,他没等船停稳就纵身一跳,他人长得瘦小,腿脚极灵便,上岸就走,可他裤兜里的一串钥匙也窜出来掉进河里,他当时不知道,再找钥匙时才想起这唯一可丢钥匙的情节。门房老传唤安慰小管事,您别着急,我能找人帮你开锁,再给您配一串。他曾找过滕半仙算命,这时他通过滕半仙找佛手。就这么着佛手一口气开了银行大门、小门、内室、卷柜、抽屉等十几把锁,并随手画出钥匙样儿,转天一串新配的钥匙就能交到小管事手里。
不知谁多嘴,把佛手在银行开锁的事告诉了行长哈灵博士。他把小管事找来,眉头一皱说,你带他到行长室来。我要见见他。
佛手跟着小管事来到一般职员从不能进的行长室。哈灵行长干笑了笑,说:你很有本领,你开这个,我要看一看。
哈灵博士一指墙,佛手看清了,墙上一个暗门,门也没把手,只有一个纽扣大小的锁孔。佛手知道,这本身就是一个暗柜,可能是银行中常设的保险柜。这种保险柜往往并不放钱,而是放日常的备忘录和常用的保险柜钥匙,因为保险柜的钥匙不宜随身带,别处不安全,就放这暗柜里。
佛手将弹簧钢片往孔中一放,手一抖动,耳朵贴紧柜墙,慢慢扭动,身子轻离柜壁,柜壁动了,移了,一尺见方的壁柜打开了,里面放着一个铁盒,里面有十几把银光闪闪的保险柜钥匙。
“啊——”哈灵博士发出怪鸟一样的叫声。是惊讶,更是不可思议的赞叹。
他打量眼前这位年轻人,觉得自己对眼前的年轻人有些怠慢和失礼,忙示意佛手请坐。
佛手坐在宽大的木桌前,和这位中国通说自己的想法。哈灵早先在英国伦敦当一个小职员,后随汇丰银行到上海。几年后到了天津。他对语言有天赋,来中闰两年就精通中国话,几年后连地方俗语也会恰当使用。他凭在中国的经历,感到眼前这位年轻人定是位奇人,就凭几下把暗柜打开,就是证明。但他不相信自己的保险柜会轻易被打开,所以他倒希望看看这位开锁匠怎么开启没钥匙的保险柜。
保险柜就放在里屋的角落里,里面放着一批原始账单,有十几颗钻石和五万英镑。他引佛手到保险柜前。大度地说:只要你不砸坏它,用你的办法,随便开!
哈灵给佛手一个手势,手伸出得很远,送到佛手的胸前,脸上有异样的笑。他在笑这样一个内容,如果保险柜能随随便便开启,那我银行的钱岂不可以随随便便地拿走?!
他眼里的中国,是这样的一个闰度,人们要么卑微得说自己什么都不行,要么狂妄得说自己是超自然的人类。眼前这位要用铁丝铁片打开保险柜,就是一例。
佛手当然不知哈灵怎么想,他一心要开这保险柜,因为他还要指着这保险柜办事呢。
只见佛手像开自己家的柜一样,轻轻旋转柜门上锁钮,钮边有几圈刻度,有数字有外文和符号。佛手并不在意刻度和数字,他在细细调整手感,手感就是内部的眼睛。转了几圈之后,他轻轻停下来,搓搓手,拿出小弹簧片,一点点往锁孔伸,似乎在伸的过程中熟悉里面的路,之后他并不把簧片拿出,而是轻轻抖动簧片,边抖边将耳凑近,忽然抖动的手一停,猛一扭柜门扳手,柜门“哗”的一声,开了。
这时哈灵连鸟叫声都没有了,他嘴和眼都张到最大程度,在瞬间定格。他心里在问,这是真的?!
当哈灵用难以控制的表情面对佛手时,他有些颓然,不管别人是不是狂妄,眼前这年轻人不是,在这瞬间他几乎喜欢上了佛手。这是个残疾青年,可多少四肢健全的人不如他,没有他优秀……
哈灵不失时机地把几张英镑递给佛手,作为酬谢。他说希望以后有机会能继续为汇丰银行服务。他还说你应该到城隍庙庙会去开锁,赢那个奖!
佛手点点头说声谢谢转身走了,他并没把刚才的开锁当回事,但他为汇丰银行开锁成全了两个人:门房老传唤已无被辞退之忧,小管事也没被行长指责。
十一
开锁大会已是第四天,那个悬挂在台正中的大鹰牌铜锁仍无人打开。这其中有两位南方锁匠,据说是最能开外国锁的高手,摆弄半天也未能如愿。记者连日来使劲渲染这锁的制造难度和结构复杂,并列了八大功能,即:有锁具、收藏、观赏、镇宅、把玩、炫耀、赌具、修身等功能。一把锁,也就是锁的功能,能出八大功能的主儿,可见煽情的程度。
此时人们真切地盼望本地有一位奇人高手站出来打开那把锁,给逛庙会的老少爷们儿长一回脸。
这天时间已至下午五点多钟。深秋的太阳此时光照最足,包括众多看客脸上都有一层光。就在这时,人群骚动扬起一片尘灰。佛手来了。
滕半仙也来了,他倚着庙墙,远远地看着。佛手
来之前,滕半仙捧着那本《易经》研究了俩晚上。他从中已测出佛手必赢无疑,而且是大赢。但有一处相克,有损伤。怎么克,怎么伤,伤在哪?他没看明白。他隐隐有些担心,但又不知自己担心嘛。
此时张来顺戴着一顶凉帽,坐在台下一侧,因为他有预感,别人可以不来,那佛手肯定要来的,而今真来了。张来顺心想,甭管你千招儿万招儿,你得先过我一招儿,这把大铜锁,就是你迈不过的门槛儿!
说话间,佛手已登台,主事的是一位闲人,边照应台上台下,边为敢于上前的人喝彩。
太阳很刺眼,台上无遮无拦,一丝风都没有。台下聚着几百人,人们很希望此时有什么热闹事发生,哪怕弄出个响来,也让人发泄般地大喊两声。当佛手登上台时,人们不失时机地大喊起来,那大喊声一半是助威,一半是恨天下不乱似的起哄。
据江湖上开锁的大工匠讲,没钥匙的开锁如夜入深宅大院,进一道道院门,过一道道门槛应有预想,有随路而生境的感觉,不仅知道自己的走向,而且经过几道门后,便测出这院有多深多大,有多少房间和空间。开锁人的手好比步入院中的脚,更清楚其中的深浅曲直。
佛手在想,台上那把锁在结构上肯定要设障碍,破坏顺当开锁。他想了很久,总结三点:一是在锁孔设迷魂阵,使开锁人产生错觉,猜想一边弹子,他偏设两面,你猜两面弹子,他设一侧两面弹子,或除了弹子还暗设机关;二是开两次以上才可扭动,而扭动了仍开不开,扭动的本身就是陷阱;三是与平常开锁相反的规律,有正有反,迷惑人。
佛手开锁早已修炼成精,他的原则是,簧片是眼,手感是心,心随眼动,眼到、心到、劲儿到,多难开的锁,只要有耐心,就能开开。
佛手用眼角余光看到张来顺,他知道今儿是总较量、算总账的日子。为了让台下人们看得清,他从腰间抽出一根发卡样的钢丝,然后把袖口高高挽起。台下人都抻长脖子看,没有一点声音,都怕漏掉细小环节。许多人都是耳闻铁丝开锁,今儿能看开复杂的大铜锁,算是赶上啦!
偌大的铜锁悬在台正中的大背景门上,大锁就锁在大门的铁环上,只见佛手用残疾的手按住锁,将半边脸贴住锁身,右手将小簧片往锁孔中伸。佛手的脸贴着铜锁,那样子像一匹狼,正用狼头压住一只绵羊,用爪撕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佛手鼻尖上已冒出了汗。佛手闭着眼,右手像拨弄琴弦一样有节奏地摆动,其实更像抖动,寒天里的抖动。
十多分钟过去,佛手像找到什么似的,将脸移开锁身,佛手像是捕获一条大鱼似的,脸上压抑着笑,他大幅度一摆肘,身上劲也用上了,“咔”地一声,大铜锁开了。
台下“嗷”地一声,笑起来叫起来。虽然仍没看清是怎么开的,但佛手的开锁抖动让人看清了。
嘿!神啦!锁开啦!
十二
这叫袖里吞金。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
来润锁业公司看家的大锁,这么两下就开了,这可是公司的脸啊!
佛手是谁?佛手,佛法无边,那手都会念咒,别说开锁,奇门遁甲,上天入地,隐身空遁,这人说没就没,你还别不信?!哪天演示一把,你就信啦!
这人要是想白话,你拦都拦不住,开了一把锁,他扯远啦、神啦!
佛手没看清张来顺怎么上的台,他已脱光上身,冲台下一抱拳:各位老少爷们儿,叔叔大爷,今儿算我们栽啦,这三千块大洋归这位小兄弟了,在小兄弟领奖之前,我还藏一把“命锁”,目前是没人开开,包括开锁先辈,今天我想让我这小兄弟费力开一把,算是我们一次最终了结。
我们彻底赌一回,赌!敢不敢?
怎么赌?
台下有人大声问。
我赌输,我关门,从此不再开锁厂。他,佛手输了,从此别再吃开锁这碗饭!怎么样,佛手,你敢不敢赌?!
佛手站在台一侧,此时他连想都没想,而且还怕张来顺反悔,还扛上一句:你是条汉子,今儿当大家伙说了,我赌,就照你说的,谁输了。谁不吃沾锁边儿的饭!
这时台下一阵骚乱,原来人群中有人往台上推举两位老者,他们都七十多岁。一位是东北角达盛鞋帽铺的老掌柜冯老先生,一个是天津书局的老印刷工朱先生,人们把这两位老先生推上台,让二位当公证人。
一切就绪,只看佛手开锁,锁被系一根红绸绳,这绳从锁鼻中穿过,被高高地吊悬在台中央,佛手伸手便可开锁,一切开锁动作,尽收观者眼底。
这是那把紫铜元宝锁!
这把紫铜元宝锁一直压在佛手心口上,每想到这把锁,他周身就燥热,可以说这把锁每个细节他都熟悉。这把厕墩墩、沉甸甸紫铜元宝锁,曾气得他爹吐血,毁爹一世英名。如今张来顺久占锁业,还在依仗此物骗人发财。今天,真是冤家路窄,命命相报,运运轮回。
佛手默念着,爹呀爹呀,儿为你开锁来啦,你睁眼看着,你快吐一口冤气吧!他忽然喊出了声:爹!我为您开锁啦!
说着,豆大泪水簌簌落下。他猛地一抹,上前开锁。
锁挂得高,佛手示意让拎锁的绸绳降一降。早有人跑上来调整锁的高度,锁调到佛手胸口处。
张来顺一伙人站在台边上,脸上都藏着一种诡秘的笑,这种笑佛手一辈子也忘不了。来润锁业公司的人都抱着膀子,静观他们预料的那一种结果,当然这只是时间问题。
张来顺也暗暗慈悲地叹息一声:佛手啊,可惜你那一身开锁的功夫,也许津门从此没有你这样身手的人啦!
看到对手将惨败,其心也善!
这时,开了两分多钟锁的佛手,慢慢将锁亮出来,亮在自己齐眉处开,这样远近全可清晰看见手部的开锁动作。
手在翻花动,锁如好斗的鸡头一样抖,佛手死死盯住锁鼻,人们盯住台上,盯住台上那把赌命的锁。
佛手的手已僵直,那只鸡爪般的手在阳光下犹如枯树枝,那枯树枝在和一个铜铁器搏斗,在和命搏斗。
十多分钟过去了,人群中没有一点儿声音。
人们都认为,锁是开不开的,若开开那张来顺能用全部家业赌?!但人们也希望出现奇迹,许多人活了一辈子,闲了一辈子,苦闷了一辈子,就是想看一回奇迹,看一回,死了,值!
二十分钟又过去,有人在活动站酸的脚跟儿,但是轻轻地抬动,生怕惊扰开锁人。
人们看见佛手脸颊在流汗,台下人情不自禁地抹一把自己的脸;佛手的手僵硬地抖动,台下有的人手的关节似隐隐作痛。人们屏住呼吸,似乎谁一声咳嗽、大声喘息都会影响佛手开锁,似乎有一点杂音都会分散台上开锁人的精力。
时间一秒秒从人们心头滑过,每个人都在心中拨弄那把流血的锁,眼拨疼了,心拨疼了……
半个小时了,许多人已觉得口干、眼酸、心绞痛……
忽有人怪叫了一声,这声音肯定就在台口处发出的,接着又是一片怪叫声,是天津人特有的“噢、噢”地起哄声,人们从惊异到兴奋,从迟钝的叫声到肯定的起哄,就在这一瞬间,人们都看见那个奇迹,锁,被打开了,甚至许多人看见锁鼻轻盈地弹开,像飞鸟,猛一展翅……
开了!开啦!打开啦!
人群中一阵喧嚣。
张来顺两眼发直,瘫坐在那里,脸色蜡白,脑子一片空白。
滕半仙兴奋得拍打庙墙,他大声地冲人们说:今天开锁,纯粹是《易经》之道,一阴一阳之道。以变应变,变之通,通则畅,畅快淋漓呀!痛快!痛快!
除了佛手,任何人都没看出这是一道戏法儿。
就在台上人调整锁绸高度时,佛手将锁来了一个“大搬运”,他换上胸前早藏好的、自制的、外表分毫不差的紫铜元宝锁。
原来张来顺有两把紫铜元宝锁,一把可以随意打开,而另一把锁鼻子已在内部牢牢焊死,别说开,你就是用锤子砸,也砸不开。
事情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可外人永远无法知晓。
在咱天津卫,那永远无法知晓的事,真是太多了。
不过有两件事,天津人都知道,多年后还叨咕:一件是一周之后,《益世报》登出一条消息:天津来润锁业公司董事长张来顺,从百货公司顶楼坠楼身亡。
第二件事,就是被人们新誉为开锁大师的佛手忽然失踪,津门的记者像警犬一样四下寻他,寻了多少日,仍是人迹皆无。一年后,一家小报上说:有知情的说,佛手已远走他乡,不知去向。
又过五年,滕半仙病逝。病逝前告诉小报记者一个惊人的事,那就是佛手远走他乡的晚上,特向他来辞行。
佛手告诉老先生,我要到南方去了,您老一直照顾我,我也没来得及孝敬您。说着将一布包的大洋放在床头。并向老人泄露天机:城隍庙庙会那场赌,没有赢家。
他向滕半仙举起右手,右手食指已被齐根切断。他说:开锁有道,用邪门歪道开,江湖不容,我这是自残,我就是来告诉您,我不再开锁!
人们不相信小报,也不相信滕半仙的胡编乱造;有人甚至说滕半仙是在借机扬名,因为自打报上登出这条消息后,有不少人写文章,吹捧滕半仙《易经》如何学理深厚,算卦如何神准玄妙。
一代开锁大师佛手从此再没出现,可有关他的传说仍不断。如今津门的老人侃起开锁的话题还说呢,眼下社会上标榜的那些开锁专家、专业户,所谓的开锁大王,其中备不住就有佛手的孙子、玄孙、玄玄孙。
哎,谁知道呢?!
责任编辑:张竞毅
【作者简介】胡西淳,男,1951年生于河北衡水,长在天津,现居长春。曾当过知青、工人、记者、编辑。已出版长篇小说《津门脚行》,小说集《慧眼》、《神聊》,中篇小说《跤王》、《玩人》、《少年雨巷》。散文集《哲思小记》、《只要心去漂泊》、《红蜻蜓绿蜻蜓》、《悠然的风景》和诗集《如水心境》等三百五十余万字。现供职中国第一汽车集团公司工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