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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魏清华是我的表弟，高三的一名学生。
       表弟上高中前不叫魏清华，魏清华是表弟上高中时改的名字。确切地说，是初中时有了改名字的想法，初中毕业时想法成熟了，高中开学前把名字改为魏清华。表弟原来叫魏富贵，从出生一直到上高中前都叫这个名字。这名字是我那文化水平不高的酒鬼姑父给起的。姑父给表弟起富贵的名字时想法十分明了，带有一定的目的，就是想表弟长大以后要富贵，别像他一样没出息。姑父的想法是好的，只是富贵这名字听起来很随意，一点新意也没有，有些年代久远土里土气的味道。表弟懂事早，上初中时心智已开，会在意很多事情。表弟开始在意自己的名字，是初中时老师一叫魏富贵有同学偷偷地笑，表弟注意到了，表弟就留心全班学生的名字，结果发现全班学生的名字都很有特点，比如班里还有两个姓魏的学生，一个叫魏尚学，一个叫魏前程，同样都是为了什么，但那名字听上去就觉得顺耳，好听，觉出文雅来。不像表弟的名字，魏富贵，为富贵，听着庸俗，也不舒服，过于直白。生活中有些事是不能过于直白的，虽然每个人都会为富贵拼死拼活，但每个人只怕是都在暗暗地做而不是明目张胆地说和表现。魏富贵这名字就有些明晃晃的过于招摇了。表弟的名字是姑父起的，可以说是姑父强加给表弟的他的想法，姑父给表弟起富贵的名字时不会想到表弟日后会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
       整个初中时期，表弟都在思考着名字的问题。想来想去，要想解决名字给他带来的不痛快，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换掉魏富贵这个名字。随着思考时间的长久，表弟已不仅仅是不快乐了，而是对名字极度地不满意，他无数次凝视着喝着酒的姑父，在心里质问他：你怎么能给我起个这么庸俗的名字呢!既然不满意，就要换掉，要改，就要改一个满意的名字。可是改一个什么名字能让我的表弟心情愉快而又满意呢。表弟也不知道。表弟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一个人的名字，说来说去，除了中听，有意义之外，最能体现和代表一个人的愿望。魏富贵这名字也是一个愿望，只不过是姑父的愿望，而不是表弟的愿望罢了。或许也是，但不是表弟现在的愿望。表弟不同于他同年龄段的孩子们，一个个似乎目光远大，科学家、经理、市长等等都是他们的最大愿望。其实都是说者无心的一种愿望，因为等他们长大以后，真正实现小时候愿望的又有几人呢。表弟不同于他们是因为表弟把愿望摆放眼前，这说明表弟有与其他孩子不同的自主想象力，说明表弟的思维能力早熟于他们，不会空洞地想象愿望。表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长大想干什么，从来没有。别人问他，他也不说。他不说，使我的姑父很是生气，脸上无光，尤其是当着外人的面，表弟的不说会遭到姑父的漫骂，姑父会讪讪地对外人说：“这孩子，没出息，连自己长大想干什么都不知道：”的确，一个还是孩子的初中生，表现如此深沉的并不多见，一个心理学家曾说过：在快乐阶段不快乐的孩子，是一种性格的缺陷，他的这种缺陷往往会使他做出与常人不同的事情来。表弟后来成了杀人犯，我想起了这段话。这段话是对的，起码对于表弟来说是对的。一个人不说，不等于他没想法。不说的人有想法，想法往往与众不同。如此看来想来，表弟杀人犯罪，似乎也是情理之中了。
       初中时的表弟知道自己眼前最想做的是什么，是想换一个名字和上高中。这就是他当时最大的愿望。其实表弟给自己已想了一个名字，叫魏高中。当然是为了上高中的意思，既上了高中又改了名字，愿望一举两得。但表弟觉得魏高中的名字没有同学魏尚学的名字好，有局限性，为上学包括为高中。表弟自然不是十分满意。名字想出来了又不满意，表弟也自然不会跟姑父说的。说是早晚要说的，但要改的名字没最后确定，表弟是不会先露出一点迹象的。表弟把改名字的事放在心里，酝酿着，在寻找着更贴切更好听更能淋漓尽致表现愿望的名字。
       除了改名字以外，上高中是表弟最大的愿望。表弟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是努力的，他不是一个很笨的学生，现在的孩子都不笨，只是不喜欢学习而已。表弟是喜欢学习的，他把学习当作一种爱好，一种乐趣，而不是一种负担，一种任务。一个学生喜欢学习是极其重要的，是学习好的基础，把学习当乐趣自然就不能产生学习成为负担的厌烦心理，一个人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是难以取得好效果的，反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又怎么会不出好成果呢。表弟喜欢学习，成绩因此一直十分优秀。每次考试，大大小小的考试，表弟都是独占鳌头，在班级里是第一名，在整个年级组也是第一名。这就能看出一个学生的优秀了。学习成绩好永远是一个优秀学生的突出特点，而学习好的学生永远都受到老师的喜爱。高中时，唐晓燕老师对表弟的喜爱就说明了表弟学习怎样的好，好学生也是老师教学成果的一个体现。表弟初中毕业时考了个全县第一，这绝对是一个大荣耀。姑父姑姑也十分高兴，表弟是他们的孩子，做父母的最大欢喜不就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取得荣耀吗!表弟就读的学校也是万分欢喜的，全县几十个初中学校上百个班级，第一名出在他们学校，怎能不叫人脸上添光增彩。最最欢喜的还是表弟的老师们，表弟的成绩是他们倾注心血收获的成果，这成果十分突出，相当耀眼，这成果也说明了老师们高超的教学水平。一个老师，教学水平的高低只能体现在学生身上，表弟就是他们教学水平的最高体现，这叫人怎么能不欢喜呢。表弟的班主任在给表弟发初中毕业证时心情十分激动，他激昂地对表弟说了一句话：“再接再厉，三年后考上清华。”
       表弟的眼前刷地闪亮了一下。
       表弟上高中的愿望轻轻松松地实现了。表弟的下一个愿望是什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初中的班主任一下子给他指了出来，那就是考上清华大学。那一瞬间表弟明确了自己要改的名字，就叫魏清华。魏清华这个名字听上去很上口，既文雅又不失大气，更指出了表弟的下一个愿望。表弟觉得真是再没有比叫魏清华这个名字使他更感亲切的了。
       表弟决定跟我的姑父说改换名字的事。
       表弟把改换名字的事说给姑父，并不是征求姑父的同意，姑父同意不同意，表弟都是要改的。因此，表弟也就是跟姑父打声招呼。之所以还打声招呼，是因为魏富贵的名字是姑父给起的，不用了总得告诉人家一声吧。表弟说给姑父时口气就是通知的口气，表弟表情严肃地对姑父说：“我改名字了，我不叫魏富贵了。”
       姑父努力地睁大着他总也睁不开的醉眼：“什么，你不叫魏富贵了，那你叫什么?”
       表弟说：“我叫魏清华。”
       “魏清华!”姑父嘟囔了一句，“叫魏清华有什么好，还不如叫魏富贵呢。”姑父说这话时是望着我的姑姑说的。他是想征得我姑姑的赞同。姑姑不说话，只是望着表弟。她望着表弟，也许是赞同姑父的说法，也许是赞同表弟的做法，两者都有可能。
       “好了，从今以后我就叫魏清华了。”表弟一语定音。其实我的表弟原以为姑父姑姑会领会到他改叫魏清华的用意，但没有，姑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姑
       父很明显就没有想到这一层。表弟不免有些失望。
       姑父说：“魏富贵你都叫了十几年了，说改就改了，那魏清华好在哪呀。”
       表弟不应他的话。
       姑父嚷道：“你能，户口本是你说改人家就给你改的。”
       表弟听了姑父这句话，径直走到衣柜前，从衣柜下部的抽屉里翻出了家里的户口本，往兜里一揣，大摇大摆地从目瞪口呆了的姑父身边走出了家门。
       表弟当然明白自己去改户口本一定是改不成的，他拿了户口本到县政府办公室来找我，魏清华的名字便顺利地在户口本上取代了魏富贵。表弟把改了名字的户口本交到姑父手里时，对姑父说道：“记住了，从现在起我叫魏清华。”
       二
       唐晓燕老师是表弟高中时的班主任。
       唐晓燕老师是一个外表不漂亮但上进心极强的老师。生活中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焦点，引人注目。唐晓燕老师也不例外。但唐晓燕老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外表不能使人注目，那么就在工作上引人注目吧。一个人如果要抱着这种想法来工作，没有工作不好的。唐晓燕老师教学十年，却做了九年的班主任，班主任不是哪个优秀老师都能做的，但能做班主任的老师绝对是一个优秀的老师。唐晓燕老师带的班，总是要比别的班强。高中的班级比什么?自然是比学习，只有学习成绩才能证明一切。唐晓燕老师善于调动学生们的学习兴趣，她的班级永远充满浓厚的学习氛围，不是死气沉沉的学习气息，是充满活力的学习气息，这是别的班级学不来的。同年级组的任课老师都是一样的，可唐晓燕老师班的学生学习成绩就是好于其他班级的学生，即使资质同样差的学生，唐晓燕老师班的也要比别的班的高出一截来。你说这叫不叫人高看一眼。学校规定，班主任是要从高一带到高三的。唐晓燕老师第二次接高一班时已是名声在外了，因为她带的班考上大学的学生要比别的班级多。许多学生家长找人托关系找她找校长找教务主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进入唐晓燕老师的班。这使唐晓燕老师很自豪，也使得唐晓燕老师在学生家长、学校校长的心目中分量十足。当然，也给其他班主任心中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任何事情都是有对等法则的，唐晓燕老师给别人造成压力的同时也给自己造成了同样的压力。唐晓燕老师引人注目了，唐晓燕老师也堵死了自己的退路。她没有别的选择，她必须保持现有的成绩，保持荣耀，因此她必须付出多于旁人的心血和汗水。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荣誉是用心血和汗水浇铸出来的。
       为此，唐晓燕老师的日子就过得充实又匆忙。恋爱谈得慌慌张张的，婚结得忙三跌四的，结婚至今连孩子都不敢要。其实唐晓燕老师是特别想要一个孩子的，她已经三十岁了，已经快过了最佳的生育期，更何况要不要孩子还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她的丈夫也是特别想要一个孩子的。可唐晓燕老师不敢，她知道一有了孩子她就坐不了班主任的岗位了，她也会因此不引人注目，默默无声，能不能东山再起还是个未知数。即使能也要等到她的孩子上了幼儿园或小学，最少要六七年的时光，六七年的时光一过，她有没有现在的这种热情、心劲都很难说了。这些想来多少让唐晓燕老师难以接受。唐晓燕老师的丈夫还是很支持她工作的，但有一次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问唐晓燕老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唐晓燕老师这时正带着第二个高三班，高考在即，她的全部身心和精力都在她的班级和学生身上。丈夫的话使唐晓燕老师一时茫然，面对着她的丈夫，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是不想回答，是回答不上来。看她不回答，她的丈夫带着一丝嘲笑对她说：“你是不是打算等你的学生都考上清华才要孩子呀!”
       唐晓燕老师忽地一颤，微笑了，她微笑着对她的丈夫说：“不用都考上，考上一个清华的我就要孩子。”
       唐晓燕老师的丈夫先是惊喜，随后沮丧不已，他知道清华大学是每个学子的追求与梦想，同时也是每个老师的最大希望。可对这个小县城，清华大学只敞开了一次大门，然后就紧紧地关闭上了。唐晓燕老师的丈夫说：“一个?除了十年前考上了一个清华大学的以外，到现在连清华大学的门还没有一个学生摸过呢，更别说开门进去了。那个清华学生，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个历史写照。”
       唐晓燕老师自信地对她的丈夫说：“历史是会改变的，我相信我的学生，会有人考上清华大学的。”
       第二个毕业班还真有个学生摸到了清华大学的门口，摸到门口没进去，差了0．5分。差0．1分都不行，高考绝对是一项公平而又残酷的斗争。唐晓燕老师知道她的那个学生就差0．5分而未进清华大学时，几乎站立不稳而摔倒，她先是心惊肉跳，随后一阵阵心痛。心痛过后，唐晓燕老师痛下决心，她要从头来过，要再带一个班，一定要把一个学生送到清华大门里去。唐晓燕老师的丈夫还能说什么呢，面对着唐晓燕老师毅然决然的表情，她的丈夫近乎哀求地说道：“难道我们不能自己要个孩子让他将来考上清华吗?”
       唐晓燕老师的眼圈红了，她说：“我实在是等不那么远了。”
       唐晓燕老师在新生没有分班前来找王明贵校长。唐晓燕老师对王明贵校长说：“我还想带班当班主任。”
       王明贵校长立刻说：“好。”
       唐晓燕老师说：“我有一个请求，就一个。”
       王明贵校长望着她，点了一下头。
       唐晓燕老师说：“把那个叫魏富贵的学生分给我。”
       王明贵校长的眼睛闪亮了一下。望着唐晓燕老师说：“他可是一个清华的苗子呀。”
       唐晓燕老师说：“我有信心把他栽培到清华大学里去。”
       开学第一天，唐晓燕老师走进她的新班级，面对着一张张陌生而又朝气蓬勃的面孔，她感到心潮澎湃，新的再一次的希望摆在了她的眼前，希望永远推动着人奋进。唐晓燕老师开始点名，熟悉着每一名学生的面孔，她将面对着这些面孔再一次走过艰苦的三年。唐晓燕老师点到了魏富贵的名字，没有人应答。唐晓燕老师心跳了一下，又点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应答。唐晓燕老师心慌了起来，她声音弱弱地颤抖着又叫了一声魏富贵，她看到一个瘦瘦的学生站了起来，满面通红。唐晓燕老师小心翼翼地问：“你是魏富贵?”
       我的表弟没有点头，他说：“我不叫魏富贵了。”
       “那你叫什么?”
       “魏清华。”
       “什么?”
       “魏清华。”
       学生们发现他们的班主任唐晓燕老师的脸慢慢地红了，她的呼吸节奏明显快了起来，最后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
       唐晓燕老师突然喊道：“魏清华。”
       “到。”我的表弟应答。
       “大点声。魏清华。”
       “到。”
       “魏清华。”
       “到。”
       三
       王明贵校长四十五岁。看上去足有五十五岁。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给人的应该是英姿勃发的形象。可王明贵校长看上去却是十分的苍老。苍老是因为王明贵校长有一头黑白掺杂的头发和褶皱横行的面容。国人的头发是以黑色为基调的，白色则是年老的象征。因此王明贵校长看着要比实际年龄
       大得多。这个年龄白头发除了遗传之外，多是劳心所至，王明贵校长的白头发就是劳心的最好验证。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一个有一千多名师生的高中学校，哪里不需要王明贵校长呕心沥血。学校要生存，而且要生存得好，生源是必不可少的。怎样才能有充足的生源?这就要看升学的质量，要看学校一年能送出多少大学生，什么学府，没有人愿意把孩子送到你的学校来待三年后回家待业。学生本身资质是一个问题，但学校的教学水平却是个大问题。学校现在的教学水平怎么样呢?王明贵校长只能说还算过得去。过得去是因为本县的绝大多数高中学生还在这所学校就读，但也有少数的学生去外地就读了，当然去外地就读的学校教学水平是要比这里高的，起码每年还有一两个考上清华和北大的，能考上清华大学的学校是何等的荣耀啊。清华是什么?是学子们心中的神圣之地，是每个家长的希望企盼，更是现今王明贵校长心中的一座华表，只是这座华表压得王明贵校长透不过气来。十年前学校考上清华大学一名学生，那时王明贵校长还不是校长。那个考上清华大学的学生给学校带来了什么?源源不断慕名而来的学生，学校校长的光辉业绩，整整让学校风光了几年。而今，风光不在，学校已是每况愈下，他校长的日子过得惨惨淡淡，既不舒心又无光彩。
       王明贵校长最大的心愿就是在他任校长期间能像前任校长一样，出一名清华大学生，要求不高，一个就够了。王明贵校长已努力和等待了近十年了，这期间只有一个学生摸到了清华大学的门前而且还没进去外，清华大学的门离他们总是遥不可及，有着强烈的陌生感。似乎，清华大学生在本校的产生是可遇不可求的，你越想得到和拥有它，它却避而远之。我们的王明贵校长怎能不为之伤叹呢。其实王明贵校长是很有水平的一位校长，是比前任校长水平要高的一位校长，这是老师们一致公认的。可校外面的人不这么看，他们是外行人，只会看表面，虽然王明贵校长主政这些年每年送入高等学府的学生都在增加，可人们还是要说，还不如前任校长呢，连一个考上清华的都没有。这种说法对王明贵校长是不公平的，可事实如此，就是没有考上清华的，清华成了验证王明贵校长水平高低的标尺。没有考上清华大学的，王明贵校长的水平就永远没有前任高。王明贵校长无时无刻不被这种苦恼困扰着，他走在校园里，目光经常痴呆地注视着某一个学生，他在心里寻找着能够考上清华大学的学生，他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学生走出来卸掉他身上沉重的包袱啊!
       我表弟的到来让王明贵校长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魏富贵同学的成绩就摆在王明贵校长面前，全县初中升高中考试第一名，而且考分要比第二名高出20分。整整20分呀!这20分在王明贵校长的眼里就是一条通向清华大门的金光大道。即使唐晓燕老师不来找他要魏富贵同学，他也要把魏富贵放到她的班里。王明贵校长希望魏富贵就是来给他卸掉沉重包袱的人。
       “魏清华!”王明贵校长听到这个名字时眩晕了一下。
       “是的，魏清华。他自己改的名字。”唐晓燕老师站在王明贵校长的面前，目光激动闪烁。
       “魏清华!”王明贵校长轻轻地呼叫了一声，脸色迅速红润起来。
       四
       我的姑父虽是个酒鬼，却是个老实本分的酒鬼。他一天要喝两顿酒，而且每顿都喝多。他不是有意往多了喝，而是酒量不高，酒量不高却喜欢喝酒，一杯酒下肚也就醉了。喝醉后他不闹，只是在屋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偶尔莫名其妙地嘿嘿笑上两声。他的生活是单调的，除了去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班以外，就是喝酒，一杯酒能喝一个小时，在屋地上能溜达半宿。姑父这样的酒鬼，注定是那种性格软弱的人，工作上不会出大错也不会有多大起色的人，生活贫困但得过且过的人。也许他也想把家过得好一些，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过好，他不与人争，也不努力做事情。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人看不起的，甚至厌烦。我的表弟对他就是这样。但我的表弟毕竟是他的儿子，他可以在行动上对姑父表示不满，但在言语上还是给姑父留了一定面子的。表弟能够翻出户口本大摇大摆地从他眼前走出去改了名字，就是对他的看不起。姑父好赖不济也是这个家的户主，表弟只是一个家庭成员，一个家庭成员没经户主点头同意就可以去改户口本，这只能说明户主没有权威，也说明了家庭成员对户主的不屑一顾。
       我的姑姑也是性格老实本分的人。姑姑当年嫁给姑父时，就是看中了姑父的老实本分。姑姑是老实人，认为找个老实人就不会受欺负。但姑姑不会想到，两个老实人组成一个家庭，并且又都没有什么文化，他们的家庭生活又会好到哪里呢。老实人又大多都是不喜欢求人的人，姑姑和姑父从来不求人，他们受苦受累认为是天注定的，都是应该受的，他们的思想观念永远都是求人不如求己，求人必然矮一头，矮一头求得的好生活，他们认为也不会舒心。但他们想不到贫困和不求人最终给表弟带来了杀身之祸，他们意识到贫困给表弟带来危机的时候，已经晚矣。何况，我的表弟是他们的孩子，继承了他们不求人的性格，也正是这种性格，促使了我的表弟不计后果的独断专行，做出了不可挽回的错事。表弟性格像他们，也优于他们，表弟有聪明的大脑，聪明的人都很自负，表弟也是，就连他杀了人后，他想到的都不是警察会来抓他。
       姑姑和姑父都在淀粉厂工作。淀粉厂八十年代末期很是红火了几年，进入九十年代后，就下坡路一路滑下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已是苟延残喘了。淀粉厂里凡是有点能耐的工人早都跑没了，剩下的就是姑姑和姑父这样的人，每个月领二百多块钱的生活费，俩人加一块还不到五百块钱。表弟已上了高中，五百元钱对一个在县城里生活的家庭来说，只能是勉强维持生活，更何况表弟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我的姑姑和姑父感受到了生活扑面而来的巨大压力。但这样，他们也没有想过要离开厂子。我劝过他们离开厂子，哪怕在市场里摆个摊位，也要比在淀粉厂耗着强。可他们就是不离开，无声地拒绝了我让他们走出淀粉厂的好意。
       生活的危机已步步紧逼，他们恐慌起来，是没有钱的危机让他们恐慌起来。表弟已读到了高三，面临着登上大学校门，表弟的心意已十分明了，就是要到清华大学里去读书。如果表弟如愿以偿，这将是一笔巨大的支出。这笔支出已成了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摆在了他们的面前。他们没有什么积蓄，钱挣得少，要生活，姑父还要喝酒，哪会余下钱来。他们的手里也就几千块钱，几千块钱能干什么呢。如果表弟考上清华大学，就要去北京念书。北京是个什么地方，是我们的首都，是大城市，是个消费很高的地方。而且还要交学费，学费现在还是个未知数，但一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总不能因为没有钱而不让表弟去上大学吧!
       魏清华是一定能考上清华大学的。这是表弟的班主任唐晓燕老师对姑姑和姑父亲口说的。唐晓燕老师跟他们说这话时是激动的，脸上不太明显的几颗雀斑都兴奋得一闪一闪的。这让姑姑和姑父感到很自豪，望子成龙毕竟是每个做父母的最大心愿。可
       我的姑父就是那种看到问题而不愿意想着解决问题的人。表弟即将上大学的钱是一个问题，他看到了想到了，他也焦急了，但他就是没有行动。也有，是每顿一杯酒增加到了一杯半，喝完后醉醺醺地在屋地上划圈，嘴里开始有话了，嘟嘟囔囔地也听不清说的什么，不时地长吁短叹。姑姑和表弟都看明白了，我的姑父是在借酒消愁，但他喝完酒却不睡觉，因此只能是愁上加愁了。我的姑姑不能像姑父那样愁叹，姑姑深思熟虑了两天后，从旧货市场买回了一辆人力车。姑姑加入到了县城里脚蹬人力车拉座的大军之中。这是一项单一的体力劳动，是气力活。女人蹬人力车拉座的也有，但少之又少。姑父看见姑姑买回了人力车，姑父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去接过来，姑姑心酸了一下，自己蹬上了人力车。姑姑要上班，上班没有活也得去，不去一天要扣一天钱的，姑姑就只好下了班后去拉座。姑姑拉座还不能多拉，人多了她拉不动，一次一个人两个人的，一个人一元钱，从县城东跑到县城西也是一元钱。这就很累了。累是累点，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也能挣个十元八元的。有钱揣进兜里，虽然不是很多，但姑姑的危机感就轻了不少。姑姑这一行动是为了表弟，但姑姑不会想到，她的这一行动，不是感动了表弟，当我的表弟第一次看着姑姑蹬着人力车走上街道时，他是一脸惊讶的表情。这我们可以理解，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少年来说，目睹着他的母亲在大街上蹬人力车拉座，在感动和羞耻之间，羞耻怕是要占了上风的。
       五
       升学不久的一次考试，就证明了我的表弟是个与众不同的好学生。改名字是表弟的一个与众不同，学习好则是表弟与众不同的最大写照。这次考试，表弟考了全年级组第一。他的分数高出了第二名整整20分。这与初中升高中考试时分数差距完全一样。虽是巧合，但这种巧合足以证明了我的表弟学习好不是偶然的好，是自然和必然的好。作为一名学生，学习好难道不是最大的与众不同吗?表弟并不是那种只顾闷头学习的学生，表弟的优秀体现在对老师授课内容理解快而且透彻上，表弟又是勤奋的，因此收到的效果就相当理想，成绩自然要好。这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事情，一个学生成绩的好与坏，除了聪明以外，就是勤奋。能考上高中的学生大多都是聪明的，但每个人运用聪明的方法是不同的，因此收到的效果也不尽相同。表弟应该是把聪明运用得当的学生，在上课的时候他全身心地来理解吃透老师所讲的内容，这就是科学的聪明，听懂了课上学要比听不懂死费气力课下学收到的成效好得多。但像表弟这样全身心听课是需要很深的定力的，对于青春期的少年们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表弟做到了，他的定力很强，这也跟他的家庭生活困苦有关，更与他的性格有关。现在想来，表弟如此的心智与他的年龄是不相称的，表弟能够做出杀人的事情来也不是很难想象的。
       表弟打得一手好乒乓球，以凶狠著称。这就是他的性格。表弟生性沉默，很少说话，但不能说他不需要表达。打乒乓球就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打得狠就是他的语言，一种发泄的语言。打球时你绝对看不出他就是全校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不熟悉他的人会以为他是一个学业不精玩业精通的家伙。这不难让人误解，学校里这种学习不好玩得蛮好的学生大有人在。但像表弟这样学得好又玩得好的学生却是极其少见的。表弟学习是学习，玩是玩，学习不耽搁玩，玩不影响学习，这很难得，更难得的是，表弟的玩不仅给自己带来身心上的松弛，也给表弟带来了经济效益。表弟收了一个学生，是学校旁边小饭馆家的孩子，一个叫李贝贝的小男孩。李贝贝星期天跟表弟学半天乒乓球，学费一个月一百元。这一百元对李贝贝家来说不算什么，但对表弟十分珍贵，尤其是高三后，表弟认识到了他上大学要面临的经济危机，目睹着姑父的醉生梦死和姑姑的辛劳，表弟除了学习以外，注意到了钱的重要性。正是这钱的重要，使我的表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唐晓燕老师曾对我的表弟带学生表示反对，但我的表弟没有如唐晓燕老师所愿。唐晓燕老师反对我的表弟与女生谈恋爱，表弟立刻收回了情念，这说明谈恋爱在表弟的心中没有学习重要。表弟带学生的不舍弃，说明了钱对表弟具有与学习同等的重要。但表弟忽略了钱的负面作用，钱有时正如一句歌词唱的那样，钱哪，就是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刀。
       表弟是学习委员。这是唐晓燕老师有意安排的。唐晓燕老师不安排表弟当班长，也不安排表弟当别的委员，单单安排他做了学习委员，可见唐晓燕老师的一番苦心。学习委员是干什么的?是学习的楷模，是代表。能做学习委员的人必是学习好的人。而有了学习委员的帽子，必然会让人有压力，想不学习好都难，学习委员学习不好自己都会感到脸臊。表弟做学习委员是称职的，他的学习成绩总是遥遥领先，是固定的领头人，而且每次考试的分数都要高出第二名10分以上。10分的差距绝对不是一个小差距，在高中，尤其在人人争先人人殊死拼搏的高三，一分都是生死攸关。表弟开了学校有史以来成绩分外突出的先河，他用自己稳固的高分标榜着自己的出类拔萃，也用自己的高分向自己的最大愿望考上清华大学提出了挑战，一种自信的挑战。表弟的优异，让他的同学和老师们看到了希望，尤其是唐晓燕老师和王明贵校长，他们似乎看到清华大学的大门冲着这里徐徐地打开了，我的表弟魏清华同学正在整装待发，准备跨入到那所高贵的大门里去。
       六
       北方的春天来得晚，三月春风五月暖。在这万物复苏的季节，我的表弟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初恋。他的初恋刚刚萌芽，便悄无声息地夭折了，波澜未起，一点浪花都没溅起来。唐晓燕老师是时刻注意着表弟的一举一动的，她的双眸洞若观火，当她发现班里的文艺委员在渐渐向表弟靠拢而表弟并不躲闪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唐晓燕老师迅速地做出了行动，一天晚自习时她把表弟叫到了办公室。唐晓燕老师的话谈得十分策略委婉，她让表弟坐在她的面前，她说：“我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我能理解，我想告诉你的是，爱情不适于你这个年龄，你还是个学生，你的任务是学习，恋爱绝对是阻挡你学习进步的绊脚石。你现在还不会明白，学生时代的恋爱是不会有结果的，因此花费学习的时间来恋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对生命的亵渎。何况，你是有远大志向的人，你不会忘记你的愿望吧，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刚来时你说你改了名字时的情景，真是让人激动啊!”唐晓燕老师娓娓道来，声音柔和动听，像与一个知心朋友在谈心一样。唐晓燕老师的话表弟听懂了，虽然唐晓燕老师自始至终也没说出跟表弟谈恋爱的是谁。这是一种保护，一种对表弟自尊心的保护。唐晓燕老师是知道表弟性格的，她不能因为谈话使表弟背上新的思想包袱，那不是她所愿的。唐晓燕老师最后说道：“老师的话你理解吗?”
       我的表弟站起身来，望着唐晓燕老师说：“我保证考上清华大学。”
       唐晓燕老师松了一口气。唐晓燕老师只松了一口气立刻又紧张了起来。表弟走后，唐晓燕老师突然
       意识到表弟的话不是说要结束恋爱，而是说他能考上清华。这句话完全可以理解为恋爱不耽误他考上清华。想到这唐晓燕老师惊出了一身冷汗，谈恋爱怎么能不耽误学习呢?显然，魏清华还没有意识到谈恋爱对他学习的危害，如果等他意识到那一切也就晚了。唐晓燕老师起身就去找表弟。走到班级门口时，唐晓燕老师站住了，她突然意识到不能再找表弟了，表弟的性格，再找也是枉然，而且会使表弟产生抵触情绪，只会进一步危害表弟的学习。唐晓燕老师不希望表弟的学习受到一点点损害，这离高考已没有多长时间了。唐晓燕老师返了回来。唐晓燕老师又不能对表弟的这一态度无动于衷，想来想去，唐晓燕老师决定找文艺委员谈一次话。
       唐晓燕老师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放学后找的文艺委员。她是让一个学生偷偷告诉文艺委员放学后留下的。唐晓燕老师不想让表弟看到和知道她找了文艺委员。唐晓燕老师对待表弟的恋爱问题小心翼翼，生怕一丝一毫的不慎影响了表弟的学习。当漂亮的文艺委员走进办公室，唐晓燕老师沉下脸来，她没叫文艺委员坐下，文艺委员就一直站在她的面前。唐晓燕老师直视着文艺委员说：“有同学反映，你在谈恋爱。”
       文艺委员的脸刷的就红了。
       唐晓燕老师说：“跟魏清华。”
       文艺委员没否认。沉默就是默认。
       唐晓燕老师严肃地说：“你知道不，学校规定不准在校学生谈恋爱。我希望你们立刻停止，否则，我要找你的父母谈一谈。”唐晓燕老师的后一句话杀伤力极强，文艺委员的脸立刻一点血色都没有了，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文艺委员声音颤抖着哀求道：“唐老师，我求求你，千万不要找我的父母。”
       唐晓燕老师口气缓和下来说：“好吧，只要你能跟魏清华立刻停止谈恋爱，我就不找你的父母。”文艺委员不停地点头。唐晓燕老师叹了一口气，拉了文艺委员的手说：“你这个年龄老师都经过的，你喜欢他他喜欢你也是正常的，但这是不现实的，你想想，你们能考入同一所大学吗，即使考上同一所大学能保证你和他不会发现比对方更好的吗?你们的年龄还小，等你们再大点你们就会明白老师的话了。老师这是为你们好。”文艺委员已是泪流满面。唐晓燕老师掏出自己的手绢轻轻地给文艺委员擦着泪水说：“回去吧，要跟魏清华同学好好说，即使你们真的喜欢对方，现在也不是时候，你们都不想看到自己喜欢的人名落孙山吧。何况，你们现在是学生，最大的心愿应该是考上大学，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对得起老师的教育之恩，父母的养育之恩，你不想让自己的父母为你付出的心血而流泪吧。”
       文艺委员痛哭失声。
       唐晓燕老师的谈话是成功的。我表弟的初恋结束了。以文艺委员的自动退却而告终。唐晓燕老师从我表弟悲痛的目光中看到了考上清华的信心。同时，也从文艺委员的目光中看到了忧郁，文艺委员忧郁的眼神让唐晓燕老师心中隐隐作痛。
       七
       高考的时间有了新规定，由每年的七月提前到每年的六月，时间提前了一个月。时间更改提前是为学生考虑的，让学子们在闷热的天气里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中挥汗如雨，必然会影响他们的考试成绩。学子们理解国家的苦心和好意，但一下子缩短了一个月的时间，还真使人紧张得不适应，似乎时间是被无缘无故夺走的。学生紧张，老师紧张，学生的家长们也跟着紧张。总之，短暂的寒假一过，在有高三学生的班级，在有高三学生的家庭，就开始弥漫着一股紧张的硝烟气味。
       我的姑父作为一名高三学生的家长，内心也是紧张的。他紧张的不是我表弟的学习，而是表弟考上大学的费用。姑父虽然不问事，但也不是糊涂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并且是清华大学。姑父愁是愁，但还是不想办法，他永远这种样子．碰到困难也心急如焚，也想着要去解决，但就是不积极努力地去解决。他不解决即将面临的困难。倒是经常把自己解决了，每晚都喝得大醉，醉得一塌糊涂，瘫软在床上起不来。起不来也不睡，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只是省了原来在屋地上走来走去的累。我的姑姑真正忙了起来，高考时间的迫近，姑姑如同高考学生一样精神紧张。表弟　大学的费用虽然不知多少，但家里有的一定是不够的。姑姑除了晚饭后去蹬人力车，早晨也要早早地起来蹬上一会儿，蹬一会儿又要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做早饭，表弟吃了早饭去上学，她和姑父还要上班，一天忙得团团转。
       我的表弟对姑姑蹬人力车所带给他的羞耻感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事情起源于姑姑对拥有表弟这样学习成绩十分优秀的孩子的自豪而引发的。姑姑一天拉了一个王姓的高中学生去学校，姑姑不知道这个王同学是表弟的同班同学，这个王同学是那种家境颇好学习较差的学生，他早就对表弟的学习好存有忌妒，其实王同学的忌妒也是正常的，学习好的学生往往看不起学习不好的学生，学习不好的学生忌妒学习好的学生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这在学校的学生之间是很普遍的事情。这个王同学忌妒表弟还不是因为学习好坏，王同学还喜欢着漂亮的文艺委员。可漂亮的文艺委员不喜欢他，喜欢表弟，王同学对表弟的忌妒就可想而知有多深了。王同学坐上姑姑的人力车说去学校时，姑姑多了一句嘴，姑姑说：“我儿子也在那念书。”
       王同学就话问了一句：“几年级的。”
       姑姑说：“高三，马上要高考了。”
       王同学心里突然就动了一下：“叫什么名?”
       姑姑说：“魏……”姑姑猛地收住了嘴，突然意识到不能说。
       王同学的心就跳了一下，立刻猜想到可能是魏清华。看姑姑停住不说了，王同学知道自己提到魏清华姑姑也不会承认的，王同学就耍了个心眼，王同学对姑姑撒谎说：“我是高一的，你儿子是高三的，我们不见得能认识。”
       我的姑姑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个十几岁的高中学生会跟她耍心眼，我的姑姑自豪地对王同学说道：“我儿子学习是全校最好的，每回考试都是第一名，为了考上清华大学，连名字都改成清华了。”
       姑姑这么一说，王同学就证实了这个蹬人力车的女人就是魏清华的母亲。王同学心里突然有了一股解恨的快感，原来，魏清华的母亲在蹬人力车呀!到了学校门口，王同学掏出两元钱对姑姑说：“你等我一下，我去取本书还得回家一趟。”王同学跳下车就飞快地跑进了学校。跑进教室的王同学坐到座位上望了一眼表弟，表弟正在埋头看书。王同学立即对他的同桌说道：“我来时坐的人力车蹬车的是女的，你知道那女的是谁吗?”王同学的声音很大，王同学的话又是隐喻的，很多学生都抬起头来把目光投了过来。王同学的同桌问：“谁呀，神神秘秘的。”王同学说：“那我不知道，不过她说她儿子也念高三了，而且学习相当好，为了能考上清华呀，连名字都改了。”立刻，全班所有学生的目光都转向了表弟。我的表弟魏清华自然是听到了，也感受到了同学们投射过来的目光，目光像锥子一样狠狠地扎在了表弟的心上，我的表弟顷刻间热血沸腾了。王同学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效果，又扬扬得意地说道：“那女的还在校门口呢，
       你们从窗户就能看到。”没有人动，学生们的目光也从表弟的身上撤了回去，慢慢地落到了书本上。眼睛是落到了书本上，但心却是不在书本上了，每个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有那么一段极短的时间，教室里死一般的沉寂，空气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终于，他们看到和感觉到了我的表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然后一步步走向王同学。表弟的脸是青的，眼睛是红的。表弟站到了王同学的面前，怒视着已是满脸惧色的王同学，突然一拳打在了王同学的脸上，然后跑出了教室。
       我的姑姑还在善良地等待着王同学出来坐她的车回家呢。人家连车钱都提前付了，没有理由收了人家钱而不等人家，姑姑不会那么做。当姑姑看到表弟从校园里向大门口跑来时，姑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一下慌了起来。当脸色铁青的表弟跑到她的跟前时，姑姑已经慌得不得了了，她的手脚麻木得不听使唤，她想把人力车推离校门口，可她的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的表弟跑到跟前大声地对我的姑姑他的母亲喊道：“你能不能离开这。”表弟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姑姑的人力车跑开了，不是蹬着跑的，是姑姑推着跑的，飞快地离开了校门口。
       唐晓燕老师在操场上找到了表弟。唐晓燕老师没有批评表弟打人的事，提都没提，不提不批评不等于她赞同表弟的行为，只是不想因批评而影响了表弟的学习情绪，毕竟离高考已没有多少时间了。唐晓燕老师不想让自己和王明贵校长的期望落空。唐晓燕老师现在想做和能做的就是如何使这件事对表弟的影响减少到最小，使表弟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因这件事影响的学习状态。唐晓燕老师继表弟恋爱事件后因打人事件再一次跟表弟进行了一番谈话。唐晓燕老师说：“我能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我的表弟满脸怨恨地站在那里，欲哭无泪的样子。唐晓燕老师知道表弟此时一脸怨恨的是谁，是我的姑姑。她必须尽快化解这一脸的怨恨，如果不化解，势必会影响他的学习。唐晓燕老师接着说：“你也应该理解你的母亲，你应该想想她蹬人力车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你应该为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而感到自豪，而不是怨恨。”唐晓燕老师言语恳切，她以为表弟听了她的话一定会茅塞顿开，真的为有这样的母亲而骄傲和自豪呢。唐晓燕老师错了，她的话根本没有打消表弟的怨恨，只能说是有一点轻微的触动。表弟如此的心理让我们每个旁观者都难以理解了，表弟对唐晓燕老师言真意切的话没有任何悔过的表现，他依旧是一脸的怨气。所有的人都会认为表弟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可静心想来，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十七八岁的年龄，在这个年龄又有几人真正懂得尊重别人的感受呢，在意的还不是关于自身的一切。唐晓燕老师用了整整一个晚自习的时间来开导我的表弟，也没有使表弟脸上的怨恨消去。唐晓燕老师说得口干舌燥，心里又恨又气，还不能发火。唐晓燕老师最后还是故作轻松微笑着对表弟说道：“你不要因为这件事有什么心理负担，老师相信你，你一定能考上清华的。”
       八
       唐晓燕老师第二天就找到了我的姑姑。
       唐晓燕老师希望姑姑能在高考之前的这段时间不要蹬人力车了，为了表弟有一个好的学习心情，为了表弟能考上清华大学。我的姑姑在唐晓燕老师面前一脸羞愧，连头都不敢抬，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学生。这让唐晓燕老师心里很不忍，可再不忍话还得说，唐晓燕老师对姑姑说：“魏清华是个学习十分优秀的学生，大凡学习优秀的学生都有好强的特点，害怕让同学知道自己的家庭条件不好而瞧不起自己，其实这也是缺点。他现在还不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不理解你的苦心，但早晚有一天他会明白的。作为母亲，蹬人力车是为了他，暂时不蹬也是为了他，他是最有希望考上清华大学的。我作为他的老师，您作为他的母亲，我们都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影响他的学习。如果真是因为这个事而影响了他，没考上清华的话，我们都会遗憾终生的啊!”我的姑姑不说话，默默地听唐晓燕老师说。姑姑不说话，唐晓燕老师不知姑姑的想法，就有些着急地问姑姑：“你同意不同意啊?”我的姑姑立即鸡啄米似的点头。她早就同意了。唐晓燕老师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唐晓燕老师说到了钱的问题，她对姑姑说：“你不用着急，我回校后跟王校长说说，争取一下，如果魏清华真能考上清华大学学校能否帮助一下。而且，我也会尽力帮你们的。”我的姑姑慌忙地推辞道：“不，不用，我们自己有办法，有办法。”
       唐晓燕老师跟姑姑谈话后，我的姑姑并没有停止蹬人力车。姑姑只是在时间上做了调整，早晨不再出去了，只是晚间出去，而且也要等表弟去上晚自习后她再出去，但是一定要赶在表弟晚自习回来前赶回家的，她要让表弟晚自习回到家时看到她和她的人力车，她要让表弟以为她已经停止了蹬人力车。姑姑以为自己的做法很聪明，瞒住了表弟，其实没有，表弟是个心细的人，姑姑每次着急忙慌地赶到家，人力车摆放的位置都有所不同的，表弟正是从人力车不同的停放位置看出了姑姑并没有停止蹬人力车。很多时候，姑姑匆匆忙忙地回到家，刚进屋表弟随后也进来了，像是俩人一块回来脚前脚后走进屋似的，姑姑的脸上还淌着汗水，突然看见跟着身后进来的表弟猛地吓了一跳，惊慌地躲闪着，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表弟看见了姑姑担惊受怕的神色和满脸的汗水，怔了一下，什么也没说，没说话不等于表弟不知道，不等于没反应，姑姑的样子让表弟的心中突然地狠痛了一下，针扎似的。许多次表弟和姑姑就是这样脚前脚后的回来，表弟的心就一次次地针扎似的痛。疼的次数多了，唐晓燕老师当初在操场上同他的谈话在他的心中翻滚了，泛起了层层波澜。表弟怨恨姑姑的心就渐渐地掺入了心疼姑姑的情感。这种恨爱交加的情感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是一把利剑，他不知该如何把握，该刺向何方，该如何挥舞。这是表弟人生的悲剧，当我的表弟坐在看守所里冰冷的椅子上说到姑姑时，他说：“我恨她，但我也心疼她。”是啊，恨她，是因为母亲使他丢了颜面；疼她，就是想帮她分担苦难。表弟为想帮助姑姑分担的苦难付出得太重了，正是出于这么一个恨爱交加的心理他选择了一个他不应该选择分担苦难的方法，这份选择，是需要他用生命来负担的啊!
       表弟决定自己来筹措上清华大学的钱。
       表弟决定自己来筹措上清华大学的钱时，并没有具体的筹措办法，只是一个想法，一个决定。表弟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也是不奇怪的。家里的实际情况他是清楚的，不可能指望我的姑姑靠蹬人力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挣够上学的钱，更不可能指望酒鬼的姑父从酒杯中爬出来为他筹措。表弟的决定，在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着被逼无奈的成分的。但也与我的姑姑和姑父有着极大的关系。姑姑的辛劳，姑父的醉酒，让我的表弟不忍和不能容忍。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表弟来执行这个决定，会采取一种他们意想不到的唐晓燕老师意想不到我们谁也意想不到的方式来解决，这个决定是果断的，这个方式却是不想后果的武断。表弟应该想到这种方式取得的后果是什么，但他没想，只是去做了，义无反顾地去做了，这一做，就
       使表弟的青春年华丧失殆尽，永不复返了。
       表弟十八岁的生日来临了。十八岁的生日应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过了这日说明一个人已经成年了，享有了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中国的孩子现在还没有举行成年仪式的习惯，这同中国的父母在孩子成年以后在结婚以前要一直抚养他们一样，是国情，也是亲情。表弟十分注重自己的十八岁生日，他要在这一天对我的姑姑和姑父说一件事。吃晚饭的时候，我的表弟拿过姑父的酒给姑父和姑姑各斟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表弟的举动使姑父姑姑受宠若惊又满面疑惑，端着酒杯的手不住地抖动。我的表弟端起酒杯对他们庄严地说道：“我敬你们一杯。我想告诉你们，我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上大学的钱我自己来解决，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姑父姑姑就愣住了。端着酒杯的手也不抖了，眼望着表弟不知所措，不知我的表弟因何说出这种话来。他们的惊诧表弟是有准备的，我的表弟紧接着说道：“我长大了，是个大人了，我自己能够解决我自己的问题。你们不要想得太多。”
       我的姑姑把酒杯放下了，泪水夺眶而出，呜咽着对表弟说：“儿子，是当妈的不好，妈跟你保证从今天开始再也不出去蹬车了。”
       表弟说：“妈你别这样，我的决定跟这没关系，是因为我长大了。”
       姑姑哭着说：“都是我和你爸没能耐，你恨我们我们不怨你，你上学的钱我们想办法，你就好好学习……”我姑姑哭诉的同时，我的姑父已经缓缓地喝起酒来，姑姑的哭声一点都没有影响他喝酒的兴致，他神情自得地抿着酒，就差品咂出声音来了。
       我的表弟厌恶地看了一眼他的父亲，对我的姑姑说：“妈，你别哭，我长大了，我心疼你，我不恨你，真的。”
       姑姑说：“不管咋样，妈不能让你考上学念不起。”
       我的表弟又看了一眼喝着酒的姑父，对姑姑说：“我这段时间在学校住，免得来回跑耽搁时间。”表弟过来，来到姑姑跟前，张开双臂抱了抱姑姑。姑姑突然发现表弟真的长大了，都比她高了。姑姑不会想到，表弟这次拥抱是表弟脱离她怀抱后第一次拥抱他的母亲也是最后一次。
       在看守所里，我问表弟：“你说你长大了，你都长大了为什么还要做傻事?”
       表弟不说话?他不知怎么回答自己说过的话。可见，表弟还是没长大。他的想法和行动是带有青春期的冲动和莽撞。
       我又问他：“为什么要住到学校里去，真的是为不耽搁时间。”
       表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我不想看到我爸的那张醉醺醺的脸，看见我就恶心。我也不敢看到我妈的那张流淌着汗水惊慌失措的脸，那张脸让人心疼。”
       我的表弟哭了。
       表弟哭了一会儿后，我问他：“你怎么会想到去绑架呢?”
       表弟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还稚嫩的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他说：“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在电视上看过。”
       我感觉到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在电视上看的。多么简单的一个理由。我不知道现今电视里不断播出的大案要案除了表现正义外，有没有想过它的负面影响，有没有想过有如表弟这样的懵懂少年借用电视里花样迭出淋漓尽致的做案手法在犯罪。这样的报道我们在报纸和杂志上看到的还少吗?我说：“你没有看到电视里所演的最终结果吗?”
       表弟说：“看了，但我更想弄到钱，钱是我能上大学的希望。”是啊，表弟没想。表弟所想的永远是眼前的愿望。看与不看，想与不想，表弟也知道最终的结果，我们每个人都会知道，但每个犯罪的人不同样是存在着一丝侥幸的心理吗?
       九
       “五一”七天长假，学校只放三天。“五一”这天，王明贵校长应邀参加了一个宴会。宴会设在县政府招待所。能去县政府招待所赴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可王明贵校长并没有感到高兴，而且有些酸涩的味道。十三年前考上清华的那个大学生回来了，那个大学生自然是荣归故里，现今已是北京一家前景不错资金雄厚的公司经理。宴会是县长特地安排设置的，为钱经理接风洗尘，当然更希望钱经理能够不忘家乡，为家乡的发展进步尽一点微薄之力。钱经理点名让在校读书时的老校长参加。县政府办公室权衡考虑，让王明贵校长也参加。王明贵校长毕竟是现任校长，代表着学校，钱经理毕竟是学校出去的学生。钱经理只点了老校长的名，是出于一种感情，考虑得毕竟不周全，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是干什么吃的，想不到的考虑不周全的不都得补全了。如此一来，王明贵校长就有幸被邀请陪同老校长来参加宴会。王明贵校长原本是不愿参加的，县政府通知了，不参加不行，参加就难免要面临一种尴尬的境地。王明贵校长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宴会一开始，县长在开场白里就高度赞扬了老校长的丰功伟绩，培养出了一个国家栋梁，商场精英，把老眼昏花的老校长乐得合不拢嘴。王明贵校长坐在一旁，只能是脸不对心地假笑着，甭提有多难受了。后来钱经理起杯敬酒，先敬了老校长，再敬县长，最后敬王明贵校长。钱经理的敬酒次序有理有序，无可挑剔，王明贵校长也能理解，但王明贵校长不能理解的是钱经理敬老校长、敬县长都敬了三杯，只敬了他一杯，这就看出了孰重孰轻来了。王明贵校长喝着酒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一个多余或是陪衬的角色。陪衬的角色也并不是完全无用处可言，县政府办公室怎么可能安排一个毫无用处多余的陪衬呢，县政府招待所的饭也不是谁想去吃就能吃上的，这都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一种身份的问题。酒喝得差不多时，王明贵校长被邀请来的真正意义到来了，县长亲自给王明贵校长倒了一杯酒，这使王明贵校长受宠若惊的同时也心里安慰一些，但他没想到这杯酒会压给他一个多重的负担。县长给王明贵校长倒酒提杯说：“王校长，我希望学校今年能够考出一名像钱经理这样的大学生，清华、北大都行，我的要求不高，考上一个就行，能不能?”
       王明贵校长就蒙了，县长的话如千斤之力，当头压下，端在手里的酒杯也重若千斤，几乎端不住。王明贵校长该如何回答县长，说能，万一不能呢。王明贵校长眼前闪现了一下魏清华的名字。王明贵校长的酒还没喝多，王明贵校长说：“希望是有的，全校师生共同努力，争取考上一名清华大学生。”
       县长一口干了酒，高兴地说：“好，只要学校今年有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县政府拿钱供他读书，而且还要奖励教师。”
       王明贵校长欣喜得不得了了。想到唐晓燕老师同他说过的魏清华的情况，他正琢磨着如果魏清华考上了清华大学学校该如何帮助他呢?县长的一句话这个问题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王明贵校长的酒喝到这里，才真正有了点真心真意的笑容。王明贵校长心说：魏清华同学呀，你努力吧，只要你考上了清华大学，你就什么都不用愁了。你不愁，我也就不愁了，你就是我跟县长说的希望啊!县长有要求了，要求不高，但真的一个都没考上，我这校长还能干吗?
       酒宴散后已是深夜。王明贵校长回到家就给唐晓燕老师打电话。王明贵校长是比较注重个人形象的，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急着办的事情，是从来不往
       老师家打电话的，尤其是女老师家。因此，王明贵校长在教师的眼里一直是个形象完好的人。今天王明贵校长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把县长的话告诉唐晓燕老师。果真，唐晓燕老师接电话后同样激动不已，唐晓燕老师激动地在电话里对王明贵校长说：“我明天一早就去魏清华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和他的父母。”
       王明贵校长说：“不，不要打搅魏清华同学，让他好好地休息几天，等开学后再告诉他。”王明贵校长很为自己的这个体恤魏清华同学的决定而得意，但王明贵校长不会想到，正是他的这个体恤决定，断送了我表弟的清华之梦，也同时断送了我表弟的生命。如果他允许了唐晓燕老师第二天一早去告知这个消息，我表弟的命运一定会改写，会辉煌，许多年以后也会如钱经理一样荣归故里，被县长宴请，王明贵校长和唐晓燕老师作陪参加，这都是有可能的。可而今，王明贵校长就这么一句出于好意的话，使这一切都成了只能想象的往事。王明贵校长也同样不会想到，他的一句话，竟是让他悔恨半生的一句话。同样，唐晓燕老师执行了王明贵校长的决定，也是一生悔恨。悔恨是没有用处的，现在看来，我们只能说我的表弟命该如此吧。就在王明贵校长赴宴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日，我的表弟绑架杀人了。
       十
       表弟搬到学校住以后，姑姑蹬着人力车又开始了早出晚归。姑姑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和汗水蹬着人力车为表弟挣学费。她不再去往学校的方向，有客人想往那边去她也不去，她远离着表弟的学校。表弟走后，姑姑连早饭也不做了，她五点钟准时起床，蹬车蹬到七点半，然后匆忙赶回家洗脸梳头。回家的路上买上几个馒头，就着一碗白开水吃了，就又匆匆地去上班。姑父晚间喝酒早晨起来是想喝点稀粥的，姑姑带回的馒头他如何咽得下，咽不下只好不吃了。姑姑很少和姑父说话了，主要是没时间说话，也是不想同姑父说话。她对姑父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这个男人有与没有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表弟，准备考取清华大学的表弟是姑姑的全部希望了。“五一”前一周，姑姑去了一趟学校。姑姑是去学校给表弟送钱的，姑姑知道表弟在学校吃饭是要花钱的。姑姑到了学校却不敢进去，都不靠近校门，离校门远远的，她心里还是怕着的。她足足在校门口徘徊了近两个小时，才碰见了唐晓燕老师。唐晓燕老师要带姑姑进去，姑姑躲闪着说：“让他出来吧，见一面就走的。”唐晓燕老师理解姑姑的心情，不强求姑姑。看着唐晓燕老师要走进校门了，姑姑又慌忙地喊住了唐晓燕老师，姑姑红着脸对唐晓燕老师说：“你别说是我来了，让他的同学们听到了……不好。”唐晓燕老师愣怔了一下，望着姑姑眼睛就有些湿润了，点点头进去了。
       不一会儿表弟就从校内跑出来，脸上还带着笑，表弟一见姑姑就说：“妈，你怎么不进去找我呢，在这等那么长时间。”
       姑姑那一刻激动不已，表弟的笑容，表弟的言语已经说明了她曾带给表弟的阴影和怨恨已不复存在了，说表弟原谅了她也行，说表弟理解了也行，这对姑姑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表弟从校内跑出来埋怨她不进去找他而在校外等了那么长时间，这一句话就满足了我的姑姑一个母亲的所有心愿。姑姑喜悦地说：“没来多大一会儿，给你送点钱，学校吃得好不。”
       表弟说：“还可以，就是总感觉吃不饱。”
       姑姑说：“吃不饱就多吃，学习累，一定要吃饱，钱不够我再来给你送。”
       表弟说：“你别送钱了，我这有钱，够吃饭的。”
       姑姑惊讶地问：“你怎么会有钱的，你哪里来的钱?”
       表弟说：“我收了一个学生教他打乒乓球，他家一个月给我一百块的，够吃饭的了。”
       姑姑有些着急地说：“没钱妈给你送，可不能耽误学习呀，你还要考清华的呢。”
       表弟笑着说：“不耽误学习的，打球也是一种休息，换脑休息，只有脑子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学习。”
       姑姑就不再说什么了，姑姑相信表弟说的有道理。表弟说的也确实是有些道理的。姑姑走时对表弟说：“我听唐老师说，‘五一’你们放三天假的，你回家吧，想吃啥妈给你做。”
       表弟灿烂地笑了：“我还真有点馋了呢。”
       表弟出事后，我的姑姑说到了她和表弟的这次见面，姑姑近乎语无伦次地说：“怎么可能呢，富贵都不恨我了，他干吗要杀人家的孩子呢。”我那酒鬼的姑父那一刻却是异常的清醒，他说了一句很贴近事实原因的话，他望着我的姑姑说道：“富贵是不想你太辛苦了。”
       “五一”放假前学校组织了一次模拟考试。这次模拟考试是实战前的一次演习，一次摸底，它让学子们感受到了越来越近的高考硝烟气味。我的表弟在这次考试中再次光彩照人。也可以说是不负校长、老师和同学们的众望，成绩十分的好，特别突出，不仅仅是分数高出第二名21分之多，最最令人可喜的是他的这次考试分数比去年清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超出了整整12分。考试成绩一出来，唐晓燕老师激动得拿着表弟的成绩就飞奔着去见了王明贵校长。唐晓燕老师脸色激动得红光闪闪，对王明贵校长说道：“看看吧，魏清华的分数，比去年清华录取的分数线整整超出了12分呀!”
       王明贵校长就笑了，是那种由衷的舒心如释重负的笑。好像唐晓燕老师告诉他魏清华同学已经考上了清华大学。王明贵校长对唐晓燕老师说：“好，好。唐老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了，要坚持住呀!”王明贵校长一语双关，他既是希望我的表弟能够保持住现在的成绩，又是希望唐晓燕老师要抓紧表弟的学习，只要我的表弟保持住这个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了。考入清华大学已不是表弟个人的事情了，是他王明贵校长的事，是学校的事，是全县的大事了。“他可一定要考上啊!”王明贵校长沉重地说了一句。王明贵校长和唐晓燕老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次考试会是我的表弟在学校里的最后一次考试。就学习而言，我的表弟是优秀的。
       十一
       “五一”这天表弟回了家。
       表弟回来时两手空空，连本书都没拿。对一个即将高考的学生来说，这是不正常的。虽然放假就是让人休息放松的，但绝不是让表弟这样的高三学生休息放松的。现在看来，我的表弟没带书回来也并没有真正的放松，他是用这一天的时间来思考着他的计划，他要为上大学的钱实施他的罪恶行动而思考，他的计划在这一天思考成熟了。而他的思考是那么的简单，简单得让人不可相信。我问他：“你怎么会想到绑架李贝贝呢?”
       他回答干脆：“因为他家有钱。”这样的回答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他绑架的李贝贝家有钱。没有钱谁会绑架他呢，表弟需要的是什么?钱是表弟绑架李贝贝的真正目的，目的是明确的，十分的明确。可表弟不明确的是他的所作所为带给他的是什么样的后果，后果是不明确的，后果的不明确，是促使表弟执意孤行的一个重要原因。
       表弟只在家待了一天，老老实实地待了一天。我的姑姑也没有出去蹬车，倒不是放假休息了。而是不想我的表弟看着她去蹬人力车。姑姑记得她给表弟
       送钱时表弟说他馋了的话，姑姑给表弟准备了油水富足的饭菜，看着表弟吃得满嘴是油香甜的样子，姑姑心里酸酸的，姑姑对表弟说：“这三天妈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我的表弟停下了筷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天回学校。”
       姑姑说：“回学校干什么?学校连个人都没有。”
       表弟说：“正好清清静静地看书。”表弟说话的口气软软的没有气力。
       我的姑姑没有想到表弟是在说谎，口气软弱就是说谎时的底气不足。表弟的理由无可反驳，姑姑说：“吃饭怎么办?回来吃吧，学校又不开伙。”
       表弟说：“在学校跟前吃点得了，省着来回跑。”
       姑姑的脸色就黯淡了，姑姑说：“要吃好，别怕花钱。”
       我的表弟点了一下头，抬起头来对我的姑姑说道：“妈，你别太累了。”
       姑姑说：“不累。”
       表弟把目光转向我的姑父，姑父从表弟回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表弟也没跟他说话，现在，我的表弟跟他说话了。表弟望了一眼只顾闷头喝酒的姑父说道：“爸，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的姑父听到了表弟的话，像是突然被电击了一下，端着酒的手抖了一下，酒洒出了一些。姑父抬起醉惺惺的眼睛望着表弟，表弟对他说完那句话后又接着吃饭了。姑父慢慢地放下了酒杯，端起了饭碗，姑父的眼角湿润了。表弟出事后，姑父说：“富贵跟我说话，告诉我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反常啊!”
       我的表弟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回学校去了。
       我的表弟回到学校并没有走进学校，他在学校与李贝贝家的小吃店之间的地方等待着，等待着李贝贝的出现。表弟知道李贝贝一定会出现的，一个十岁的孩子，正是好玩好动的时候，怎么可能在屋里长久地待着呢。果然，不一会儿李贝贝就出来了。李贝贝从屋里跑出来就看到了我的表弟，李贝贝看到了我的表弟就跑了过来。李贝贝向表弟跑过来的那一刹那，我的表弟内心是痛苦与惊喜交织着的，李贝贝是他的猎物，猎物出现了，并且向他所预定的计划走来，这是他惊喜的。痛苦的是，向他跑来的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并且与他还有着乒乓的师生之情。表弟在那一刻是极度矛盾的，内心的斗争是异常激烈的，但最终，金钱的欲望与魔性还是控制住了表弟，表弟走出了迈向万丈深渊的一步。
       李贝贝没有问表弟放假了为什么还来学校，李贝贝毕竟还是个孩子。李贝贝对表弟说：“咱们打球吧。”
       表弟说：“体育馆关着呢。”李贝贝很失望。
       表弟说：“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吧。”
       李贝贝想都没想高兴地说：“在哪，咱们现在就去吧。”
       于是，我的表弟带着李贝贝共同走向了死亡。
       我的表弟没有想到的是，他带着李贝贝从校门口走过时，门卫室的那个像是永远也睡不醒的看门老头在那一刻抬头打了个哈欠，打哈欠时漫不经心地向外望了一眼，这一眼正好看到了表弟和李贝贝经过。看门老头也没有多想，甚至想都没想，看了一眼后，又低下头瞌睡起来。看门老头此时却不会想到，正是他这漫不经心的一瞥使警察迅速地破获了一起重大的绑架杀人案。
       十二
       李贝贝的父亲，那个小吃店的老板中午时分发现了放在门口的一张字条。小吃店是做学生生意的，学生放假了，自然是没有人吃饭了，李老板是出来喊李贝贝回家吃饭的，看到了门口用一块砖头压着的字条。字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要想让你儿子活命，准备好三万块钱。等通知。李老板立刻吓坏了，他没看到李贝贝，他知道这张字条不是开玩笑的了。李老板果断迅速地报了警，字条上并没有说不准报警。警察迅速赶来了，立刻展开调查。很快，警察就找到了线索，连警察们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只用了一支烟的工夫就找到了目标。警察走访李贝贝家的左邻右舍，没有人看见过李贝贝，后来警察走到了学校门口，看到了门卫室的老头，他们没抱什么希望地问了一句看门老头，见没见过李贝贝，看门老头说：“见过呀，上午还见过呢。”
       警察立刻精神振奋了：“什么时候看到的?有没有人跟他在一起?”
       看门老头说：“时间记不太清了，反正是上午，我看见魏清华和李贝贝从校门口过去的。”
       警察问：“看清楚了吗?”
       看门老头说：“不信你们问魏清华。”
       警察眼睛一亮：“你知道魏清华在哪?他是什么人?”
       看门老头说：“他是三年级一班的，现在在班级呢。是我把他放进去的，这孩子学习好，为了能考上清华连名字都改成清华了。”
       警察立即说：“把门打开，带我们去找他。”
       看门老头说：“你们找他干什么?”
       警察面色严峻地说：“不该问的别问，开门。”
       看门老头慌忙地打开了门，警察立刻扑向了教学楼。
       唐晓燕老师和王明贵校长接到值班老师电话赶来时，警察对我表弟的问话已接近了尾声。我的表弟已承认了犯罪事实。警察在教室里找到我的表弟时，表弟正在读书写字，看见警察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后慢慢地合上了书本，坦然地甚至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地望着进来的警察们。我的表弟没有想过警察会来找他，或许是想过，但没有想过会这么快。表弟面对警察追问李贝贝的谎言有可能还没来得及编好，警察就来了。表弟那一刻是故作镇定的，他在想着该如何回答警察的询问。但表弟错了，一个刚刚过了十八岁生日的少年哪里是办案经验丰富的警察们的对手，警察的第一句问话，就打乱了表弟的阵脚，警察对表弟严肃地说道：“说吧，李贝贝在哪?”
       当时负责讯问的警察后来跟我说：“说实话，看见你的表弟时，我们也不相信眼前的这个文弱的学生会做出绑架杀人的事来，但直觉又告诉我们，就是他。还真的就是他，你猜，他对我们问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李贝贝死了，我把他杀死了。’我们当时都吓了一跳，他说杀死李贝贝的神情，就像说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唐晓燕老师跑到班级门口被警察拦住了。唐晓燕老师不知道表弟已经承认了犯罪事实，她还以为警察是来询问表弟知道不知道李贝贝呢，李贝贝毕竟与表弟熟悉。唐晓燕老师气愤地对警察说：“你们知不知道这会对我的学生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你们知不知道离高考还有多少时间，你们知不知道这将影响我的学生学习……”
       警察打断了唐晓燕老师的诘问：“不知道，我们现在只知道他涉嫌绑架杀人，而且，他已经承认了。”
       唐晓燕老师目瞪口呆，警察不会同她开玩笑。王明贵校长随后赶到了，他看到了表情严肃的警察，瞠目结舌欲哭无泪表情呆滞的唐晓燕老师，王明贵校长的心一下子坠入了黑暗之中。他脚步蹒跚地走到唐晓燕老师身旁时，教室的门打开了，我的表弟魏清华同学被两名警察架了出来，他的双手举在胸前，一副闪着寒光的手铐赫然在腕。
       唐晓燕老师轻微地叫了一声，缓缓地瘫软了下去。
       高考一结束，唐晓燕老师就找到了王明贵校长。唐晓燕老师对王明贵校长说：“下学期开始，我不会再接班主任了。”王明贵校长没说话，没点头也没摇头，似乎唐晓燕老师不是在面对着他说话。唐晓燕老师又说：“我已经跟我爱人说了，我们也该要个孩子了，我要让我的孩子考上清华……”唐晓燕老师落泪了。离开的时候，她看见王明贵校长的脸上也挂着泪痕。
       高考的前一天，我见到了看守所里的表弟。面对着我的表弟，我无语可言，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毫无用处，包括县长对王明贵校长说过的只要能考上清华大学县政府可以出钱供他上学的事，我告诉他也只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让他更加痛苦。不光是这，我也可以帮助他，许多人都可以帮助他，可他想都没想过求得他人的帮助，他的心灵上缺少的已不仅仅是金钱了，还有很多东西，亲情，友情，关爱，理解……
       表弟自始至终没有问我他的父母我的姑父和姑姑怎么样了，不用问他也能想得到，他们不会好，尤其是我的姑姑，她辛辛苦苦地几乎用生命为表弟上大学作着准备，最终得到的不是一丝宽慰的笑容，而是肝胆欲裂的伤痛。
       “高考开始了吗?”我的表弟说话了。这是见面后他说的第一句话。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扑面而来。
       “明天。”我说。
       表弟慢慢地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是散淡的，他不看我，而是目光越过了我的头顶伸向了远处，他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事物，哪怕是一小块蓝天，也看不到。
       “二哥……”他说。
       “什么?”
       “我想……我想答一下考卷。”
       泪水一下子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眼前的表弟，近在咫尺的我亲爱的表弟，模糊了，离我渐渐远去。
       责任编辑：唐　嵩
       【作者简介】乔迁，本名乔立波，1973年出生，黑龙江省讷河市人。做过教师、机关办事员、秘书等职，现就职于黑龙江省讷河市政府办。1997年在《百花园》发表第一篇小说，1998年在《北方文学》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2000年在《北方文学》发表第一篇中篇小说。近年来在《北方文学》《百花园》《芒种》《广西文学》《当代人》《延河》《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等几十家文学杂志有多篇小说发表。另写有电影剧本、相声等作品。工作忙于其身，文学系于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