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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的保姆门外的人
作者:须一瓜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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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天晴又把头发盘起来,朝雨说,不,也不像。我妈很少盘头发。
       十四五岁的少年,跪在铺满她妈妈衣服、围巾的大床上。天晴有点烦,那张照片上不是这样吗?在菜场里,我看见很多妇女都这样!
       老妈是披肩发,很干净的那种,非常有气质。
       叫别人去冒充好了!妈的,我一个破保姆怎么能冒充出国访问学者?!
       哎呀,你是最有气质的保姆啦。求你洗个头嘛,洗了头气质就出来了嘛。求你求你。我昨天还给你偷送饺子给对面杨隽哥哥不是?
       呸!
       天晴头发洗净仔细吹干,蒲朝雨手心里又变出一个银粉色指甲油。最好涂上指甲油,这我妈以前见重要客人用的。天晴说,涂个屁呀!就这保姆手,再涂也装不成教授!天天油盐酱醋洗洁精里泡,这么粗拉拉毛刺刺的老茧指头,涂了指甲油就成了握笔的?你的老师难道都是菜猪?
       就是菜猪啊!要不我那点事,惊动家长干吗?蒲朝雨拧不开指甲油盖子。天晴乜斜着眼说,早就过期干枯了,拧什么拧!蒲朝雨用牙把它打开了,咬得小脸发紫。这是优雅的颜色啊,就是有点稠。涂上涂上,我帮你涂。——晴姐,你的手倒不粗,就是太硬了,你不一定要和我老师握手,摆在桌子上,优雅放着就行。哎!别动,动就涂歪了!以后啊,你要会保养点。
       呸!天晴说,我保养着,让你爸爸你外公外婆做饭洗衣好啦!真屁话!再乱拍马屁,我就直接告诉你老师,我就是保姆!
       别!别别!姐哎,我不是拍马屁,不是患难见真心吗。哦,拜托姐姐,这是我爸爸的浅色墨镜,也戴上吧,啊?这个装备的好处如下:一,是风度,酷啊,也显得老气深沉一点,要不那些菜猪不相信你能生出我这么大的孩子;二是,你撒谎的时候,眼神不是会发抖吗,戴上它,老师就看不清楚了。求你了,姐哎,成败就在此一举啊!
       天晴出现在朝雨中学的初中部教导处二楼门口的时候,蒲朝雨就站在篮球场上往上面看。在他眼里,天晴太像那么回事了,她身材挺拔、穿着他妈妈的黑色硬领短风衣,戴着爸爸的墨镜,夹着个妈妈的咖啡色小牛皮坤包,依然有那么点学者家长的意思。蒲朝雨认为,天晴全身除了鞋子,上上下下无懈可击。天晴的脚板大,妈妈的脚小。天晴坚决不肯挤妈妈的高跟皮鞋,要穿自己的运动鞋。蒲朝雨不同意,说运动鞋跟衣服发型不般配,何况你那个夜市上的低档运动鞋,绝对不行。天晴火了,摔鞋罢工拉倒。最后,蒲朝雨只好让步,但偷偷把姥姥的老人平底皮鞋拿过来,使劲哄了半天,天晴才愤愤地也退了一步穿了它去。
       台词也是先做了设计。但是——姐哎,你一定要注意随机应变!出门时蒲朝雨反复叮嘱。
       蒲朝雨的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姓严。天晴进了办公室,严老师不在。别的老师便去叫他。严老师非常客气,远远地就过来说,对不起对不起,让您久等了。一个同学中午没回家,把他母亲急得到处找,我也跟着忙了一个中午。对不起对不起,请坐,请喝水。
       天晴觉得视力昏暗,但还是决定不摘墨镜。
       请问老师,是不是我们孩子闯祸了?
       严老师说,哦,也没那么严重。您是……朝雨同学什么人?
       我是他母亲。
       哦,对不起,真年轻啊!久仰久仰!以前都是朝雨同学的外公外婆来开家长会,父亲也来过。上次听您父母说,您在美国访问讲学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晴笑了笑,才回来。这孩子让老师们操心了。谢谢。请问朝雨出了什么问题?
       严老师压低了嗓子,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实在是早熟啊。他和一个女孩子,正闹小恋爱呢……
       天晴包里的小灵通电话响了。是保姆暖灶的电话号码,天晴慌慌地把它摁掉。严老师感激地点点头。其实我很早就看出苗头,那个女孩呀,唉,疯得很,家里是个体户,钱是有,可是根本不管她。我当时就找他们两个谈话,谁都不承认。朝雨同学的成绩现在是直线下降,科任老师说到他就急,他还不认账。好了,昨天,几个同学大打一架,都是为了那个女孩。现在什么都瞒不住了。这个情况,电话上又不好说,只好请您来一趟,如实相告后,我们共同商讨一个配合管束的办法吧。
       天晴有点乱,因为,本来的预案是,严老师一说早恋,妈妈就要做出吃惊愤怒的表情,像猫奓了毛一样,妈妈要焦急万分地说,不可能!绝不可能!蒲朝雨还设计要妈妈拍一下桌子,表示震惊。可是,暖灶不合时宜的电话,搞乱了天晴的脑子,天晴想弥补,反而又没有认真听仔细严老师下面的话,这样,她就越发被动心虚起来。
       真是气人太甚!天晴结结巴巴,我……这孩子我很清楚啊,十四五岁的孩子……怎么竟敢……天晴感觉说话很不到位,蒲朝雨让她死活不承认他有女朋友,这个大前提下预备的所有台词,现在在脑子里全都没有秩序了,简直就不知道先说哪一句话好。
       严老师说,开始我们也不相信啊,打架事件,所有涉及的同学都招了,那个女孩子也痛快都承认了,她还很得意,说他们争风吃醋爱打就打呗,反正她就爱蒲朝雨一个,蒲朝雨也爱她。可是,就是您儿子,煮熟的鸭子嘴硬!愣说没这回事。这样的思想认识,我们怎么对症下药?真是连那个糟糕的女孩都不如!
       是这样……那……是比较棘手。不过,严老师,这个……请允许我先和孩子好好谈谈,你也知道,呃……青春期孩子的反叛,那个,心理……呃,比较复杂,需要引导……要克服逆反……
       天晴满头大汗。严老师说,我们也是这个意思,堵不如疏啊,现在这孩子的成绩,已经从班上前十二名,退到三十八名。危险啊!中考可是比高考还重要啊!高考还有再考的机会,中考可是一次定乾坤。您说是不是?这会影响孩子一生呢!
       天晴庄重点头,说谢谢老师操心。
       严老师说,听说您关于国外教育方面有个论文,获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奖,了不起啊,什么时候能让我拜读一下?中国的教育制度我们也是感慨良多,可我们老师只是这个大机器上的零件,无可奈何啊,不过,国外教育以人为本的思路,是我们非常愿意学习借鉴的。您的大作能让我拜读一下,让我也受点启发,行吗?
       天晴笑了笑,说,我不知道找得到找不到。
       电脑里肯定有底,电子版就可以了。呵呵。严老师说,我还有一篇论文,想大胆请您斧正赐教。您可以给我您的E-mail吗?
       天晴有点发愣。电话又响了,她获救似的赶紧掏出手机,还是暖灶,暖灶能有什么保姆以外事务,这当口哪里敢接,天晴赶紧又摁掉了。
       她尴尬地看着严老师,到底不敢问什么“衣妹妹”,这样的迟疑困惑,却让严老师十分难堪了,严老师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恕我冒昧了。您如果为难也没关系……
       电话又响了,还是暖灶。天晴决定就此逃跑。她拿起响铃的电话,故意焦急地说,这样吧,严老师!我一回去就和孩子谈谈!一回去就谈!然后,我跟你沟通,那个,我们多多联系……
       您先忙,您先忙……
       严老师看着天晴小跑似的出了办公室,不由随步到门口目送她到楼梯口,天晴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严老师木然地点点头,就听到天晴砰砰砰砰狂奔似的下了楼梯。严老师凭栏俯望,很快地看见天晴,像黑旋风一样,一溜烟奔出了学校大门。
       严老师歪着脑袋,半天缓不过神来。
       二
       暖灶在电话里尖叫:天都塌啦!干吗死不接电话?!
       天晴觉得暖灶语气有点粗鄙。一个小时前天晴还满怀不能进入角色的排斥感,现在退出角色却又分明感到自己对新身份的强烈爱惜和依恋,这样的状况下,她对暖灶的粗鄙嗓门十分敏感。天晴说,天还没塌我耳朵就先被你戳聋了!有屁快放。
       暖被完啦!暖灶喊,她刚刚在医院给我打来电话,她那个小二奶东家被确诊是子宫癌啦呀!中后期还是什么的。
       怎么会这样?那二奶才二十几岁啊!
       暖灶说,这我们管不了。关键是,我妹那个神经病还是不辞。本来那男人死的时候,我就叫她辞,这女人麻烦多,那个小孩又坏,还有那个大奶也不是省油的灯,有机会就欺压她们。看!现在二奶她自己完蛋啦!我看她连工钱都发不出了,暖被竟然还没见过钱一样,死跟着她。这不是神经病吗?你快替我劝劝她!还有你上次说的那个法律教授家,有保姆没有?叫我妹去吧!
       
       现在辞工?那二奶不是正困难吗?
       是呀,所以我叫暖被这个月工钱就不要了,送那二奶看病用。可暖被这个神经病,她以为她是观音菩萨呢,刚才跟我大吵起来,还敢摔我电话!
       你别说了!她就是比你重情义。好了!晚上我问问蒲教授再给你去电话。
       天晴才穿过小区公园,还没到楼间小道,就听到蒲朝雨外婆在嚷:你的手怎么就那么快啊!小雨不吃生姜,你就不兴等天晴回来再煲吗?
       莲藕不烂是谁的牙受不了?天晴不回来,我们就别喝莲藕汤啦?真是!再说,我就是有心要培养他!生姜不吃葱不吃,以后上大学你还以为学校会给他开小灶吗?
       你喊什么喊!打雷哪!人家父母没有意见,你不过来来去去的客人,要你来培养什么——快帮我把生姜捞出来!
       一开门,排骨墨鱼莲藕的香味,扑鼻而来。朝雨外婆正在灶前的砂锅腾腾雾气中,勾着脖子打捞生姜,雾气使她的镜片模糊得像白内障。外公则在阳台上悠闲地看着报纸。一见天晴,外婆说,快来!这人竟把生姜放下去了!成心不让小雨吃呢!
       芫荽、生姜、大葱都是蒲朝雨深恶痛绝的东西。天晴赶紧奔向厨房灶台打捞生姜。外婆让天晴务必打捞彻底后把眼镜擦亮,外婆就诧异了:咦,天晴,你今天怎么这副打扮?!这头发、衣服?不就是去找个老乡吗?
       天晴嘿嘿干笑。
       这……好像是我们女儿的短风衣?她送你啦?
       没呢,外婆。今天是朝雨让我穿的。今天的老乡吧很重要,所以,我就借穿一下,我马上洗了就收好……
       其实……小雨妈妈不穿放着也是浪费。虽然我们一住总是半年,这次才住下几天,你可能还习惯把我们当客人,但不过,借穿还是说一声比较礼貌。是不是啊,天晴?
       呵呵,外婆,我下次一定注意。
       外公迎面踱了过来,嚯,天晴今天真是光彩照人呢!简直像个写字楼白领。
       外婆看了外公一眼,外公在欣赏天晴,没有看到外婆在瞪他。天晴笑笑立刻到房间换工作常用服去了。天晴再过来时,外公坐在饭桌边,一边把报纸收起来,一边说,听小雨父亲说啊,你今年又通过了两门自考是不是啊?了不起。人嘛,就要心比天——哎,你踢我干吗?外公说。
       外婆说,谁踢你了?你自己抽筋缺钙吧?
       外公接着说,就要心比天高。改变命运的先决条件,就是先改变你自己……咦,你又踢到我啦!外公说。
       我才懒得踢!神经!吃钙片去。
       三
       暖灶是在晚饭后,和东家请了假,匆匆忙忙赶到第一医院的。暖被说在妇产科219病房。才登上楼梯,暖被就站在过道里,拿着碗,牵着一个四岁的男孩。看到她,暖被就说,消毒湿纸巾带来了吗?
       急什么啊。还没买呢。
       真是!不急还要你带啊!要不是分不开身子,我早就跑去买了。医院那么脏。晓旖看了就想吐。她要用这个擦很多东西呢。
       湿纸巾比普通纸巾贵好多呢,算谁的钱啊?
       你去看了?看了为什么不买?!暖被叫起来,反正不会要你出。真是!
       小男孩突然扑上来,抓住暖灶的胳膊就咬。暖灶一把把那孩子揪提起来。孩子尖叫,暖被赶紧抱起他。暖灶狠狠瞪了孩子一眼,我就担心你的钱不明不白地没了!那小二奶住哪一间?
       走向病房的时候,小男孩逮着机会,又扑上来咬暖灶。暖灶惊叫着劈手摔开。暖被一下没护住,小男孩一屁股跌在地上,顿时哇哇大哭。暖被简直要推打暖灶:你是来看望病人帮忙的,还是来行凶啊?悾悾乖,不哭。喔,我们找妈妈……
       四五人间的病房,中间的一根灯条光线发出灰蒙蒙脏兮兮的光。有个家属在轻轻讲话,有些病人已经睡了。二床有个看护亲属在玩手机游戏,发出嘀嘚得嘀嘚的声音。最里面的、木然地半躺在床上的一个漂亮女人,就是二奶晓旖。暖灶对她点了个头。孩子依然在抽噎,也依然虎眼溜溜,伺机想再咬暖灶。二奶晓旖似乎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也看不到她们进来,她只是木然地看着空洞的地方。暖被一手牵紧孩子,一边到床头柜前检查保温杯里的面汤。暖被说,你再不吃都凉了,吃一点吧?
       暖灶说,人是铁饭是钢啊。不吃怎么有体力做手术?要吃。
       妈妈!虫!有虫!孩子惊呼起来,指着玻璃窗上一只抖飞的小飞蛾。妈妈依然没有反应。要!我要!阿姨抓!装瓶子里!暖被说,旖姐,求你吃一点吧。
       阿姨抓!我要!
       暖灶拿了一张报纸踮脚拂它。小飞蛾掉地上的时候,孩子欢欣地扑了上去。就此,他和暖灶和好了。可是,突然,“控”地一声,晓旖像打喷嚏一样,忽然掩面痛哭起来。暖被不知所措,紧挨在她床边,什么也没说,眼泪却默默流淌。暖灶想了想也过去,把手臂伸出,搂住了她总是叫小二奶的人。这样的身体接触,暖灶这下子深切难过起来,她说,不要紧的,把它切掉你就和正常人一样了。人家都说,这是最好治的一种……
       晓旖越发抽噎,睡着的病人醒了,又转过身闭上眼睛。
       暖灶说,不骗你啊,真的不要紧的。
       暖被说,旖姐……明天你妈妈就下火车了,看你哭她不是更难过吗……
       晓旖泣不成声,你们懂什么!没有子宫、卵巢,马上我就丑死了,我还是什么女人啊,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我不手术!
       暖灶暖被两姐妹互相看着。暖被说,不会的……你那么好看,怎么会呢?
       妈妈漂亮!最漂亮!孩子的两手心密合得像一个球盒子,把它举在母亲跟前,不哭,妈妈。妈妈漂亮。妈妈和里面的小飞蛾一样漂亮。
       晓旖怔了怔,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大放悲声。护士推门而入。
       四
       医院之行,暖灶觉得那小二奶的确蛮可怜的,一冲动,出了医院就直奔大超市买了十几块钱的消毒湿纸巾。其实,她去医院的时候就在那柜台仔细看过了,暖被交代要她买的。当时看了看,六片装的一小包湿纸巾要四块多,如果买干纸巾,那可以买七倍多的纸巾。暖灶看来看去决定还是没有买。因为她知道,妹妹已经发不出工资了。
       现在,真真切切看了那小二奶惨兮兮的样子,心里涌起助人的冲动。不过,冲动归冲动,付钱的时候,暖灶还是嘀咕了一下:何苦,都这个地步了,还臭讲究!
       多跑了一个医院的来回,回到茂华小区已经十点二十分了。暖灶知道有点麻烦了,一路紧赶慢赶。回到门楼,她蹑手蹑脚地开门。暖灶的东家丁先生是光南区负责受理消费者投诉的负责人,有权,很忙,但再忙,妻子丁太太也规定要他十点半前回家;丁太太开了个好莱坞纤体美容院,十分注重保养,不是特别的应酬,晚上概不外出,而且规定全家人十点半必须熄灯睡觉。
       家里是三房两厅,暖灶的卧室设在东家十二岁女儿卧室的北阳台上。书房那边还有一个朝南大阳台,是用来养花晒衣物用的,景色更好,能远眺湖景一角。两个月前,暖灶一被录用,女主人丁太太就告诉她,书房是备用客房,平时我们进进出出也多,所以,你睡在里面不方便。暖灶看自己阳台改的卧室,仅容一张小钢丝床,一个废旧的烘干机做桌子,心里有点不爽,再看顶上只吊着一个细细的三瓦灯条,脸色就浮出夸张的困惑。丁太太说,你要用灯可以到客厅来。那里亮。这是起居照明用的。你前面那个小郑,说她几乎连这个都用不着。
       暖灶轻手轻脚进了客厅,主人的卧室闭着门,里面似乎还传来电视机的声音,小丫头毛豆已经睡了。暖灶是炖好毛豆的猪心汤点心走的。毛豆每天做完作业要吃消夜,有时丁先生也吃一点。今天晚上,暖灶是丁太太特批外出的。平时暖灶就说过一些小二奶晓旖的种种事情,丁太太也爱问。丁太太对这样的女人十分不屑,但很感兴趣,现在她那么年轻,突然得了绝症,惊奇之外,还是涌起同情,就准许暖灶去了医院。
       十点半熄灯,已经十点二十多分了,因为要赶几分钟后的熄灯,暖灶哗哗哗地洗手动作很快。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把她的龙头给关小了。丁太太站在旁边。丁太太没有像平时一样告诫她,一吨水两块八。而且涂了青瓜面膜的那张脸,也看不清是不是不高兴。丁太太说,你有没有先上厕所再回来?
       
       因为面膜干收着,丁太太脸皮僵硬地说。她已经看出暖灶没有去,但暖灶迟疑了一下,马上流利地回答,去啦!我去了小区的公厕。小的大的都处理了!所以才回来慢了。
       丁太太僵硬着脸,像一尾鱼在木然地说话,如果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跟回来,如果我毛豆有什么不舒服,肯定你就有责任!我交代你的话,不是说着玩的——那个小二奶怎么样了?
       明天她家里人来了签字就能手术了。她还没有变成秃子,和原来一样漂亮。暖被说医生说要越快手术越好。小二奶自己不想做,她这种人真死要漂亮!想想也是,人家就是靠脸面吃饭的呀。
       丁太太哼了一声,说,今天宽限你十分钟熄灯。还有,明天起医生要我喝豆浆,你把豆浆机找出来洗洗,黄豆黑豆各一半吧,坏的要拣掉。老丁还是榨苹果胡萝卜汁。不变。
       暖灶只好利用最后的几分钟光亮,飞快找出豆浆机,刷洗干净,再飞快找出黄豆黑豆各一两半,浸上。等她冲去刷牙时,所有的灯都灭了。灭灯一般都是丁太太亲自操作,因为大家记不住时间。黑暗中,暖灶只好在卫生间摸黑胡乱着冲洗、再胡乱地刷牙,再摸回自己的阳台小卧室。
       第二天五点半起来,暖灶把豆浆、果汁打好,看看左右,“噗”地她在满是泡沫的豆浆里吐了一口口水。果汁杯也拿起看了看,最终觉得丁先生昨天表现还可以,算了。豆浆里的那口口水,是昨天晚上躺下时就想好的,不吐它一口,她觉得自己根本睡不着觉。
       吐了口水,暖灶心情大好。她哼着小调,煎了三个荷包蛋。丁先生要单面煎、丁太太和小毛豆要双面煎,小毛豆还要一片火腿肠,三片去皮青瓜片——这都是夹面包用的。虽然暖灶只能吃泡饭和昨晚的剩菜,天天如此,但是,因为吐了口水,暖灶今天特别轻快。
       丁太太是不可爱的东家,工资也不比别人高,但重要的,很多人给他们家送礼物,这样,暖灶多少得了一些,衣服啊、化妆品啊、吃的用的,很多。尤其是衣服,丁太太时髦,人家死活让她试穿新款,她经常才穿了一两次,很快就转手送人,这样,暖灶就得了不少衣服,甚至暖被也跟着新款时髦起来。两姐妹本来就眉目清秀,走出去,谁都说她们不像保姆。
       当然还有一个暖灶很在乎的原因,就是丁太太的弟弟家,暖灶每隔一天去一次搞半天的卫生。每月因此另有两百五十元。丁太太的弟弟是医生,非常有教养,对暖灶十分尊敬和气,丁医生和自己的太太分居多年,各自在照顾自己老父母,关系很糟糕,见面老吵,随时要离婚。所以,丁医生家里没有女人。而丁爷爷虽然烧一手好菜,毕竟是男人,家里弄得很脏。再说,丁爷爷待暖灶也还说得过去。
       五
       茂华小区是依山傍湖所建的一个功能型小区,山顶一带上俯望水光山色最美的地方建造的是单栋别墅或连排别墅,而山边赏湖亲水的最好位置,开发建造的也是单体别墅。一栋栋尖顶红顶灰墙的小别墅,错落在湖边树木间,十分漂亮,彼此楼距也远,所以,亲水的A字头区和赏山的C字头区房价,也就比中间的B字头区高多了。B字头区,大部分是三房四房的套房。天晴和暖灶的东家,都分布在B字头区的东区西区,步行十几二十分钟的路。而春子和修小灯服务的谭家,就在这个月牙形湖的一个弯角上,也是一栋单体水边别墅,从别墅院门到湖边,就隔着几棵开发时就刻意保留下来的老龙眼树。天气好的时候,潋滟的湖光叶影都能倒映到家里二楼的天花板和面湖的墙上。
       春子是A011号别墅里的老员工,她是随着主人一齐迁入这个二层楼的七房别墅的。当时随迁的还有一个保姆,和以前的一样,用不了多久,就被辞掉了。有的可能是受不了东家或者受不了春子的管理,而炒了这户人家。谭家人多事杂,从来都需要用两三个保姆,春子服务这五六年来,另一个保姆岗位至少来来去去了十个保姆,都是流水而过,只有春子的地位雷打不动。她凭着自己的聪明乖巧,凭着自己的精明能干,成为谭老太太的贴心小背心,基本上也是半个主子。
       谭家是个从事医疗器械发家的家族企业,二十年来挣下了数千万家产,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年四季都在全国各地的驻地贩卖器械、推销行贿,春节才回来。他们也各自有自己的别墅。之前,春子会到保姆公司,亲自聘好钟点保姆,把各个别墅打扫干净,恭迎主人。平时,谭老太身边只有一个毫无经商才能和兴趣的三儿子谭老三和一个只会贪图享受、智力平庸的长孙谭新,这两个人物,偏偏都是谭老太的最爱。此外,还有老三媳妇及一个一岁多的小孙子堂堂,另外还有一只叫发财的狗。
       谭老太守寡四十年,性情粗鲁,说话一言九鼎,家里谁都怕她,有几个小保姆就是被她打走的,其中一个还赔付了五千多医疗费。因为老太太一巴掌,把她打得滚下楼梯,摔成了脑震荡住院。只有春子可以和她谈笑风生,因为春子救过她的命,那次中风,不是春子,谭老太非死即瘫。而且,春子做的菜非常对谭老太口味,此外,春子和谭老太一样爱狗如命,最后一点,谭老太喜欢武侠小说,春子正好看了很多,可以和谭老太讲许多武侠故事,包括她们一起看武侠连续剧。什么《天龙八部》、《雪山飞狐》,春子能告诉她,这里,书上不是这样的,而是怎样怎样……
       修小灯才来一个多月。
       她和天晴暖灶暖被都是一个乡的,但是,修小灯父母在家里做点香菇、笋干等小生意,家境比她们两家都好,修小灯也念到了高中,所以出来找工作时,就压根没有考虑做保姆,因为文凭还好,模样也丰满娇俏,一个日资电器公司面试一眼就要了她。去了以后,修小灯就受不了,因为连上厕所都要算时间,流水线上管工很粗暴,工资也不过六七百。后来又换了一个台资制衣企业,更加糟糕,没完没了地加班,经常是早上八点进厂,晚上十一点出厂,忙得累得连换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半个月下来,所有的女工头发都是发臭发粘的,谁也没有时间洗。工资加加班费,一个月扣这扣那的,怎么也超不过八百块。而人都快散架了。最近又欠薪两个月了。修小灯不想干了,提出要辞,可是进厂时公司把她们的身份证扣留了,死活不给。正难熬着,家里来电话,说母亲被查出是脑瘤,急需大量的钱。
       修小灯哭着给天晴暖灶打电话,借钱。天晴马上给了她正准备寄回家的两千元,暖被给了七百,暖灶说暂时不方便,但暖灶说,哎,正好,我们A区有人家要找带小孩的保姆,月薪一千二,包吃住的!修小灯当场动心,但天晴反对,听说那户人家不好相处,说是好多家政公司的保姆听说是那家,都互相推着不去,所以他们家才在小区自己到处贴招聘小广告。
       天晴的意思是要小灯慎重考虑。小灯很想去,问暖被,暖被没有主张。修小灯又问暖灶,暖灶说,怕什么,我都想去了,我一个月做两家,还不如你做这一家钱多。再说是别墅,肯定有自己的房间,吃的也舒服。要我就去!暖灶还鼓励说,没有经验你别怕,我给你上岗前培训一下!现在他们家问你什么,你都说,我会!我会的!
       谭老太亲自面试修小灯,也许保姆太不好找了,一见小灯,谭老太就罕见地慈眉善目起来,又问春子怎么样,春子看谭老太中意,立刻说看着比其他几个都让人舒服,应该不错。老三太太也参加了面试,一照面,老三太太就偏脸对谭老太咬耳朵,说,看样子不太会做事,长得也有点不安分。不料,谭老太高声说,我看不出!
       春子本来和谭老太一派,后来见谭老太因为听了修小灯滴滴答答诉说母亲的病情,顿时同情心大发说,哦,这样,这月工资先领了寄回家救急。春子一听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不舒服,而修小灯对谭老太的慷慨,也不知道说谢谢,就自顾哽咽哀怜着,没有注意比她大几岁的春子表情当场转了阴,更不知道,之后春子就和老三太太联盟,力劝老太收回预发薪水的决定,说这样破坏规矩不适当,万一她干几天跑了呢?而且,连谢谢都没有一句,她还以为是理所当然呢。
       
       可是,谭老太说,你们少给我放屁!
       修小灯上任前一天,暖灶真的培训了她一把,比如,嘴要甜,炒菜一定先重油重味精!管他什么菜,味精先下一勺再说!还有,不管它什么菜,仔细问好主人口味,使劲下料就对了,大部分人分不出是水平还是味精。还有,力气是自己的,洗洁精洗衣粉是别人的,管它什么东西,挤多多的,下多多的,喷多多的,省时省力!
       暖灶这些培训,真是害惨了修小灯。修小灯为此在谭家吃了不少的苦头,春子觉得她超笨又贪吃至极,所以成天对她指手画脚,冷眼冷语;三太太觉得她风骚,眼风勾人,每天像警察一样盯着她,审查她的动静,随时敲敲打打;奇怪的是,谭老太也至少甩过小灯两次耳光,可是老太太就是不往心里嫌恶她,反过来,修小灯要走人,谭老太还老面子不顾地挽留她。春子悻悻地想,无非是老太太爱屋及乌,她最爱的谭老三所生的孙子,比对自己亲妈的三太太还更依恋修小灯;老三太太想,肯定是自己不安分的老公喜欢这个傻丫头,所以就暗地里怂恿老太太留住修小灯。这样,春子和三太太都配合默契地抵制小灯,千方百计地让修小灯吃苦头,偏偏,无所事事的谭老三和那个游手好闲的大孙子谭新甚至家里的司机兼职花匠的老吴,明里暗里都是护“灯”派。而修小灯本人,最终不能下决心辞去,一是贪图这里工资高,生活条件好,家里几个男人对她的确很够意思;二是,她自己也喜欢上那个小宝宝堂堂,根本舍不得离开他。所以,她对天晴暖灶他们说,除非老太太死了,没人罩着我了,我才会离开A01l别墅,否则,她们别想赶走我!
       六
       暖被抱着孩子出现在天晴家门口的时候,汗流浃背、头发纷乱,脸颊上还有孩子咬出血的新鲜小牙印。简直就像个讨饭婆。
       朝雨外公从猫眼里看了,说,天哪,要饭的怎么进了楼道门?
       外婆说,嘘——,千万别开!下面的门锁坏了。外婆也挤到猫眼那里看,咦?外婆说,那孩子穿得很好啊!是不是拐来的小孩啊?
       门外,暖被叫起来,开门啊,天晴,是我!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正在厨房洗碗的天晴甩甩湿手奔了过来。暖被一进屋,就瘫坐在玄关地上,眼圈都红了。小男孩死死吊在她脖子上,瞪着眼睛警惕地看着屋里的三个人,直到蒲朝雨夹着书从卫生间出来,朝雨冲他吹了声口哨。
       天晴倒了一杯水,暖被一饮而尽。我也要!孩子突然喊。蒲朝雨说,过来,跟哥哥来。小家伙就过去了。暖被眼泪掉了下来,可怎么办啊!晓旖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早上说是去卫生间,就再也没回来。手术签字,她妈妈一到就签了。本来明天就手术的。我现在到处找不到她,脚都走起泡了,孩子又一直要抱。唉,她妈妈人生地不熟,也满街乱找,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小家伙已经和朝雨哥哥好上了,小身子粘在朝雨课桌前,津津有味地玩朝雨塞给他的一个小波音飞机。朝雨也没专心做功课,一听外面说丢了人,立刻大声说,那个人还穿着住院的病号服吗?
       暖被点头。朝雨喊,那就不会走远啊!
       可是她的随身小包不见了,现在我怕她去了跨海新大桥。以前她就说过,她要死就从那里跳下去拉倒。
       蒲家人立刻紧张起来。外公拿起电话说,我来报警!外婆说,你让她说!你说不清楚!天晴说,对啊,暖被你自己跟警察说!暖被接过已经拨通的电话,颠三倒四地和警察说着,天晴听得着急,拿出自己的小灵通,给修小灯打了电话。
       小灯!出事了!暖被的二奶东家失踪了。你那个老吴司机不是对你好吗,看能不能开着车,帮我们找找人?我们想去跨海新大桥。
       那么远啊!老吴哪里敢啊,除非谭新自己开。
       谭新不是也对你好吗?叫他开!
       可是他水平差,前天被警察扣证了呀。
       少啰唆!行不行一句话!
       那我去问问吧,他可能已经午睡了。
       快点!人命关天!
       大家这才想起来问暖被吃饭没有。暖被还没回答,孩子说,我饿呀!悾悾饿呀。姐姐没有钱买面包。一分钱也没有啦。悾悾饿、饿!
       哦,孩子,孩子啊。外婆叹息着去牵孩子,来,来,跟奶奶来。奶奶给你好吃的……
       奶奶,我要吃炸鸡翅!
       暖被有气无力地说,悾悾,奶奶家现在没有。姐姐回去给你炸。乖。
       不知道修小灯给谭新怎么说的,十多分钟后,那个有点婴儿肥的谭新,真的把家里的黑色蓝鸟开到茂华小区西区的B490号天晴所在的蒲先生家楼前来。一听说车来了,暖被立刻放下刚吃两口的方便面,站起来就要走,外公外婆一齐说,吃了再走!悾悾在大吃香菇肉末炖蛋拌饭,自己吃得很开心,第一次不要人喂,听到老人说,吃了再走,他也连声说,吃了再走!
       可是吃完,他不走了。姐姐走,我在哥哥这里等。我累了。
       暖被有点为难,外公外婆看悾悾机灵讨人爱,也一起说,孩子就不要拖着到处跑了,万一有什么也不好。就留在这里,反正小雨今天下午没有课。
       这一天晚上,悾悾也是在蒲先生家吃的饭。朝雨的外公外婆,真的给他炸了鸡翅。悾悾喜欢朝雨喜欢得不行,基本算是非常崇拜小雨哥哥。临走,朝雨把自己一副牛筋小弹弓送给他。悾悾高兴之余,在自己膝盖下面的大裤袋里,居然摸出三片嫣红色的树叶,长卵形,有他自己的手掌那么大,异常鲜红。这是找妈妈的时候,在公园拣的,姐姐帮我拣了最红最红的。送哥哥一片,奶奶一片。悾悾自己一片。没有了。爷爷,下次我再给你带。这是树上的星星,熟了就飞上天了。
       谭新带着天晴、暖被在飞驰。天晴说,你技术很好嘛,你怎么会被警察吊证了呢?谭新说,我怎么知道?等红灯的时候,我看到旁边一辆公共汽车广告上,好像是蔡依琳。我想看仔细点,正好变绿灯,我就赶紧开近点看,他妈的,前面那个破标致,突然刹车,我就撞上去了,警察来正好就闻到我有酒气,就说我酒后开车,什么都怪我。我实在气坏了,就跟他们大吵。如果不是那个傻瓜突然刹车,你说警察会说我酒后开车吗?门都没有!我师父也说,我是我们那一队里,车感最好的学员。妈的!说起来我就气!
       一行人赶到十五公里外的跨海新大桥,一个执勤交警告诉她们,上午有个穿病号服的年轻女人,早就被警察带走了。天晴她们一听,又赶紧飞车奔回市区第一医院。回到病房,见到晓旖母亲黯然枯坐着,晓旖已经服了药睡下。才知道晓旖被警察送回来一两个小时了,主任医生和她谈了很久,情绪基本稳定了。因为主任医生保证了她康复后,一定能靠药物恢复容颜。
       麻烦的是,谭新刚走一会儿,三太太就让春子给老吴打电话,她和老太太约好要去东方名姿洗脸按摩,修小灯本来也知道,每周二下午,是女东家的美容日子。这都是约好的,三太太还要去卵巢保养。可是,天晴电话一来,修小灯糊里糊涂就给忘了。在外面老吴回复三太太说,车子被谭新开走了。春子一个电话打到谭新手里,谭新没接,后来打回头,说是在跨海新大桥那边,正帮小灯姐姐一个紧急的忙。这个时候,修小灯还带着宝宝在二楼自己房间酣睡。
       春子放下电话,脸就青了,说,等等!自己就冲上了楼。
       三太太说声我去看看,也跟了上去。
       留下穿戴时髦整齐的谭老太坐在挑空的空旷客厅里。
       春子把修小灯猛力摇醒,你又叫谭新为你干什么去了?!
       小灯一时反应不过来,说,没有啊……
       还狡辩!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主人了哪!
       我看她比主人还主人。随后进屋的三太太阴阴地笑着说,一个保姆在大床上呼呼大睡,小主人被支使得满街跑,连午睡都没得睡,老主人的车呢,也被调用了。好啦,现在我们就让老太太去坐肮脏的的士吧。春子,你跟老太太说,我们只能坐出租了!
       修小灯吓得彻底清醒了。
       谭老太太果然勃然大怒。她不是生气车被擅自调用,她大为光火的是,长孙竟然午睡都不睡被小保姆支走。修小灯跌跌撞撞奔下楼,还来不及解释,谭老太太一个耳光就挥了上去。苦出身的老太太虽然六十多岁,依然一身蛮力,一个巴掌,打得修小灯几乎身子打转半圈。
       
       我告诉你!他车技本来就不好,再没有午睡疲劳开车,出了什么事,你等着我扒你的皮!
       老太太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朵发颤。穿着睡衣的谭老三,踱出二楼自己卧室,撑着二楼的扶栏往下面的客厅里看。
       七
       下午,暖灶在大阳台上,把一匾箩的黄花菜干打结子。女主人丁太太上班前交代的,一根打一个结子,好吃。暖灶在阳台上观察着丁太太出了楼道,走出小区。然后,她就把大匾箩搬进客厅,一屁股陷在大沙发上,啪地,电视就遥控打开了。
       丁太太严禁保姆看电视,暖灶总是等丁家人上班上学的走光,关上门才开。
       暖灶也有露馅几次过,一次是丁太太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暖灶被逮个正着,拖地板的半桶水,还有湿啦啦的大拖把,还横在地上,暖被正笑得前仰后合,丁太太在门外就听到她的笑声。这次之后,暖灶牢牢记着,一定要看丁太太过了B小区的大榕树,才敢小心谨慎地打开电视,一定要开很小声;还有一次,丁太太回来,像母狼一样在各个房间东走西嗅。暖灶忐忑不安地在厨房翻沙虫内脏,洗百合西芹,准备晚餐。丁太太进来说,你又偷看电视了?
       暖灶说,没啊。今天这么多事!自从你批评过,我都没有看了。
       丁太太说,工作期间偷看电视,在我们美容院也是要扣钱的。最后一次警告你!
       我知道啦。以前不懂,现在我明白啦!
       丁太太就走了。暖灶以为自己应对过关了,第二天又看了两集。谁知丁太太一回来就说,又偷看电视!你怎么这么不诚实?!
       哪里有看哪,暖灶说,我不是每天什么事都做好了吗?要看电视,我能做清楚这么多事吗?
       还不承认是不是?你给我过来!
       暖灶就跟了过去。
       自己摸摸看!丁太太指着电视机后背壳子。你摸!——热不热?!
       的确是热的。这暖灶完全没有想到,但她还是脱口而出,是太阳晒的,反正我没看!
       你以为城里人都是白痴吗?要不要拆开外壳让你摸摸里面的管子?!
       暖灶不敢吱声了。吃一堑长一智,从此,暖灶偷看电视,第一件事就是用湿布把电视机外壳擦冷降温。
       那个月,暖灶被扣掉了十块工钱。几乎,每个月,暖灶都能被丁太太扣掉些钱,比如,喂了鸟,笼子没有关好,两只小鹦鹉都飞走了,扣五十;比如,衣服熨烫不小心,烫黄一块,扣二十;烟灰缸失手打破,扣五元;内裤没夹好,飞下楼废弃了,扣十元;衣服叉使用不当断头,扣两元……
       所有的惩罚,暖灶都有平衡自己的办法。比如,被太太当场抓住,又没有利用洗衣机的水,擦洗地板冲阳台,而是用新接的水。丁太太说,一吨两块八,我扣你五吨水,看你爱不爱惜!丁太太严厉批评了一把,说一个保姆,如果把别人的钱不当钱用,不懂真正心疼人家财物,就是心地不善良。
       暖灶是这样自我平衡的:说别人的钱不当钱用是吗?说我心地不好是吗?那我就更不好!于是,丁太太不在家,暖灶就把水龙头开得哗哗哗空流,更经常是,洗两根葱开着水,就不关了,直到在案板上切了葱花下了锅再投了鸡精盐巴又起了锅,还不一定关上那个哗哗流淌的水龙头。还有煤气,暖灶只要不高兴,就把灶打开空烧,天冷的时候,她敢用那个烤火。她对小灯说,对付坏东家,你就是要用让她肉痛的办法。我们治不了他们,可是我们可以让她遭受实际损失!
       至于夏天,每个房间都有空调,可是暖灶的阳台改的小卧室没有。这让暖灶十分恼火,有时候,暖灶偷偷把毛豆的房门,留条小缝,把冷空气放过来,但毛豆很坏,一发现就大嚷大叫,说,我明明关紧了门,肯定是姐姐偷开的!毛豆有时作业做得快,上床了,要暖灶给她讲故事,但不许暖灶上床,只能坐在床头的地上讲,如果暖灶不干,她就掐暖灶;甚至记仇,利用晚上小便,溜到暖灶小床边,把睡梦中的暖灶狠掐一把就逃回自己床上,暖灶在梦中痛醒。第二天,暖灶就讲恐怖的农村鬼故事,吓得毛豆要暖灶陪睡,要不然就央求姐姐不要关阳台的门。这样,暖灶的睡房自然得到了冷气。可是,丁太太看一次,臭骂一次,说,一是空调承受不了更大空间;二是阳台卧室,密封性不好,这样空调负荷不了,马上就要坏掉。更可恶的是,丁太太说,谁家保姆用空调啊?过去我们不是没有空调也这样过来了吗?我爸爸还是一个县局的副局长呢。一个保姆那么娇气,像话吗?
       暖灶恨得咬牙。不舍得就算了,还教训你一顿。好,你教训我,我也教训你!第二天,丁太太前脚走,她后脚就把冰箱打开,不关了。再后来,只要夏天在厨房又炒又煮满头大汗,她拉开冰箱门就坐在冰箱门口凉快凉快,有时还把脚丫子,贴在冰箱里面的速冻小门上。
       有一次,忙着在灶前炸鸡翅,头上抽油烟机又呼呼响,她没有听到丁太太进门,并且进了厨房。丁太太一发现冰箱冷藏、速冻两个门大开,惊叫起来:天哪!你又忘了关冰箱门!
       暖灶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不是忘记而是故意,所以被发现的不安要比单纯的忘记显得严重。暖灶不由得脸都涨红了,唯唯诺诺但倒也诚恳地说,对不起,你扣我的钱吧。
       这次,丁太太真的扣了她两块钱工资,一度电,五毛钱,扣你四度电!
       其实,扣归扣,暖灶还是有其他油水的。这主要就是来自那些来送礼的人。这些清一色是商家店家。吃的用的玩的,还有各种消费票券。尤其是那些被顾客投诉的、自己又没有道理的店家,最喜欢摸到丁先生家坐坐,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时候,丁家人的确不在,或者就是不想见他们,就让暖灶说,不在!人家就要苦苦哀求暖灶开门,千方百计想放下礼物。这样一来二去,暖灶也有了专门给她个人礼物的小职权。当然收买小鬼的礼物不多,暖灶更多的油水,还是来自丁太太的赏赐。她已经注意到,丁太太是个不太说拒绝话的人,就是说基本来者不拒,收了也从不珍惜,丁太太把它们斥之为“小恩小惠”,所以,有时根本分不清,可能也是根本懒得记谁是谁的见面礼。一旦有消费纠纷,全凭丁太太的情绪和记忆。丁太太说,这个顾客投诉很有道理,丁先生就叫手下严厉查处商家,该罚就罚;丁太太觉得这个消费者是刁民,没安好心,丁先生要么叫手下登记备案不了了之,要么招来投诉人,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口说无凭,去做个质量检验。说好了,有问题质检费商家出,没有问题你出!有的检测费大几千,消费者通常给吓回去,或者嫌麻烦而放弃,这样,商家就把丁先生当成恩人。有两次,丁太太干脆给暖灶发了个一千元的大超市抵用券卡,比工资高了三百。暖灶开始很高兴,后来发现还是钱好,才请丁太太不要发卡了。而这样,暖灶只要表现得乖巧一点,甚至哄好了小丫头毛豆,那个小丫头也能帮暖灶姐姐申请奖励,那么,她就能得到购物票券类奖金——一定是这样的奖金。算起来,一个月,这些购物券奖金也有两百左右。
       而且,暖灶还长了底气。有几次,和几个保姆到店家买衣服,她要求人家大打折,人家不干,她竟然亮出自己是消费者协会负责人的家里人。有的店家怕了,给了她小面子,也有店家不当她回事,根本不理睬她,她只好威胁加恐吓。有一天,一个发达坐大的鞋店老板,通过熟人来拜丁家码头,寻找靠山,一进门就看见递水送烟的暖灶。双方都认出来了,店老板看她衣着得体,不亢不卑,不知水深水浅,出门的时候,偷偷塞给暖灶一张一百八十元的中秋月饼券,算是对以前不恭致歉。
       这个红包,让暖灶又惊又喜,豁然开窍。她才切实感到丁家人名分的重要意义,所以,她也格外珍惜这个非同小可的丁家保姆岗位。
       丁太太私下也承认,暖灶手脚麻利,菜做得好吃,而且把胃口脾气都不好的毛豆,哄得经常说姐姐好。犯了错误,暖灶一向认罪态度好,基本是个可以教育好的人。但是,丁太太同时认为:她刁!撒谎不眨眼!对于暖灶的德行,丁太太从来知其一二,所以对她的人品到底不能放心。有一次,丁太太故意把五十元丢在大门边沙发后面,一是检查暖灶卫生工作是否细致认真,二是看看她是否有拾金不昧的可能。不料三天都没有任何反应,丁太太趁暖灶不注意,赶紧偷看了沙发后面,五十元早就不见了,丁太太兴奋地告诉丈夫,以为试验成功。当天晚上,丁太太就邀请暖灶洗好碗出来坐坐。一家人加上暖灶都坐在客厅沙发上,像是开会。丁太太从做人要诚实说起,说到今天一个女顾客,说家里的保姆,竟然把大块排骨放到垃圾袋,偷偷带回家,要不是家里的老人找东西,还发现不了不知道干多久了;还有一个女顾客说,她们家的保姆把家里的人参、虫草、鹿茸等补药通通偷走了,把空盒子还留在柜子里,因此谁也没有发现,等发现了盒子都是空的,都不知道是哪一任保姆干的。
       
       丁太太问暖灶怎么看待这些事。暖灶觉得天下怎么有这么聪明的保姆哪,但她不敢说出来,只惊奇地说,太缺德了!天下怎么还有这种事!
       丁太太不动声色地说,对,缺德!伤天害理!所以啊,我们做人一定要诚实。这是让人尊重的根本。我们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不过,顺便拜托一下,前两天,我丢了五十块钱,怎么也找不到,你看见了帮我收一下。
       暖灶也不动声色,是这样啊?那我已经还你了。前天你下班回来在我们家门口捡起的那五十元,就是我放那里的。
       丁太太脸色骤变,难堪万状。丁先生也哭笑不得,因为当晚丁太太还很得意地说,在楼道捡到五十块钱,天上掉馅饼呢。丁太太还以为是楼道其他住家丢的钱,没想到竟是这个刁保姆识破了她,故意拿来回试主人的诚实。
       丁太太悻悻,我还准备交给物业呢。幸好没有。
       你这什么意思呢?丁太太不甘愿地又问。
       暖灶依然不动声色,我想可能是风吹进来的。你说过的,别人的钱,我们不能要,所以,我就扔出去了。
       八
       二奶东家的手术做得十分顺利,晓旖的子宫卵巢附件什么的,全部彻底地切除了。因为晓旖母亲相助,暖被就把心思全部花在怎么照顾晓旖的胃口上。医生说了,一定要把身体养好,养强壮了才好迎接后面的放疗和化疗。很意外的是,这么一个大事,晓旖母亲并没有带什么钱来,手术费用交完,母亲就一直暗示明示说,自己没有钱了。过去,晓旖根本不爱谈家里,现在接触下来,暖被才隐约知道,晓旖父母不过是山区普通小学老师,家境清贫。当时女儿不爱读书,乱交朋友,最后被父亲打得离家出走,后来竟然是跟人家做二奶,连续这么多事情下来,就没有一样事情让家里感到体面,最后还替人家生了孩子,小知识分子家庭,一气之下就当没有生这个女儿,而晓旖本来就是个叛逆性极强的孩子,当时就表示和父母断绝关系。一直到那个男人死后,打官司争财产,父母女儿关系才开始松动。这是最近两年暖被来了以后的事了。所以,这些情况她知道一些。
       还有一个意外是,悾悾很不喜欢自己的外婆,从来不肯要她接近,要么扑过去咬她,要么叫她坐火车回家,你回家!晓旖母亲认为这是大人教的,心里很不高兴。晓旖又嫌自己母亲煮的饭不好吃,这样,买、烧、煮都是暖被,暖被反而更辛苦了,几乎等于要照顾三个人。晓旖出院一周,她母亲就被迫回老家去了。
       更为关键的问题是钱。
       那一天,晓旖交给暖被一根白金项链和一个戒指。还没有说话,眼泪就淌了下来。暖被还以为她想用这个抵两个月没发的工资,她凭女人的直觉,知道它是个名贵首饰,绝对要超过她区区数百元的薪水。她想都没有多想,就把项链戒指挡了回去。你都这样了,我急什么工钱呢。我不要!先拿去治病。
       晓旖似乎很吃惊,忽然抱过暖被哭出声来。暖被从来没有被东家这样抱过,非常不自在,晓旖在她肩上抽噎着不放:暖被,你怎么这么菩萨啊……我没有想到现在要给你工钱,我是想让你去问个公道地方,卖了它……我已经连买菜钱都付不出了……你知道吗……
       暖被的确意外。
       ……我昨天晚上又看了存折,就剩一本定期的七千块,其实做化疗都不够,其他折子都剩十多块,只是没有销户而已……我也不知道,钱怎么这么快就用光了……我知道会坐吃山空,成总都死了快两年了,本来,我也想把悾悾交给你,我出去工作……可是,那个官司……让人筋疲力尽……
       晓旖嗷嗷放声痛哭。
       ……你知道吗,这个房子也不是我的,买的时候,他就是不肯写我的名字……人心……难测吧,他是不相信我,其实产权证都没有让我看……他那么有钱,我当时哪里想得到会有今天……我也不知道,哪一天……哪一个人拿着证书进来,把我们赶走……
       那……暖被真正为晓旖的处境紧张起来。
       晓旖泪眼迷离,……我跟你说了实话了,你要是想走,那……就把戒指拿去吧。项链还是帮我卖了……我实在是……戒指是K金的,但是,这个钻石是他从香港带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个值钱的钻石,你戴的时候,注意点安全……
       暖被的眼泪也下来了,拼命摇头。
       放疗的时候,晓旖一点胃口都没有,吃一点吐一摊,有时吐得到处都是,呕吐物腥臭得晓旖自己都受不了,暖被却像哄孩子一样,嘴里安慰着,手上又擦又洗,有时怕晓旖难堪,还故意哼点小曲子,有时候,暖被自己也被熏得哇哇大吐。晓旖哭了。
       没有胃口,暖被挖空心思地弄花样,米饭面条饺子馄饨,黄翅鱼蒸得又鲜又嫩,牛里脊烧得又香又滑。青瓜切得像头发丝一样,每天的新鲜青菜绝不重复,油绿诱人。尽管如此,化疗伤得厉害的时候,晓旖还是不想吃,暖被只好又哄又劝,一口口在床边喂:吃一口,再吃一口!最后一小口!不然,尝尝这个牛排。很好吃吧?再喝点汤,鲜吧?我熬了好久,猜出是什么了吗?平时你最爱吃的……
       暖被一天到晚像车轱辘一样转,把她姐姐暖灶气得够呛,一通电话就让她马上辞工走人,有一次竟然连东家都联系好了,要暖被去面试。暖被说,你再打这样的电话,我就再也不接了。
       暖灶说,你怎么好歹不分?!小二奶给你什么好处了?!
       那你能见死不救吗?
       神经!你是保姆啊,才做了两年,你以为你是她妈呀!人家亲妈都不要她了,你是前世欠她还是怎么的?
       退一步说,我走了悾悾怎么办?他不哭死掉。
       那个小野兽死不了!大不了进福利院。不是说成家没有儿子吗,给他送去!
       没见过你这么狠的人!暖被说。
       我才没见过天下有这样的大傻×……
       暖被关了电话。这样,暖被就特别不愿找暖灶借钱。她给天晴打电话。暖被说,悾悾一直想吃肯德基,我实在没有宽余的钱……天晴就明白了。天晴说,我得到了报纸的稿费,等会儿在茂华菜市门口,我拿给你。送你们的。
       你还有稿费?暖被很惊奇,多少?
       八十!突然就登出来了,是蒲先生最先看见的,朝雨外公也说我写得好。对面的杨隽也说很不错。第一笔稿费成了雪里的炭,我觉得太有价值了!以后我再写。呵呵。
       我想……多借五百,好不好,以后我发了薪水还你。
       天晴说,好吧,暖被,我一起带给你吧。刚领了工钱。但你听我一句,你自己用的,我再借都行,可是她那边,是个无底洞啊。你有这个责任吗?
       我也不知道,不管吧……心里难受,管吧,一个病一个小,开门都是钱,她不吃好的又不行……上周,客厅里的快两万块的真皮沙发也卖掉了,才卖了三千多……
       九
       这一天周末,天晴起了个大早,到轮渡买了许多鲜小虾,再买了大白菜五花肉香葱什么的,赶回茂华家里,就擀皮和面剁馅,一个人忙得飞快,不一会儿,胖乎乎的饺子就包了满满一桌。外婆过来看看说,呀,会不会包太多了?天晴说,不会,小雨爱吃。后来外公路过,也说了声,多了吧?天晴说,不会。蒲先生最爱吃虾肉饺子!
       等到热气腾腾开锅,朝雨果然先捞一个大吃。天晴边煮边用胳膊撞他,小雨不以为然还是猛吃;这个情况一直延续到吃饭,小雨还是狂吃无言,天晴一个劲用眼睛瞪他,后来干脆用脚踢他。朝雨这才说,干什么干什么?
       天晴说,最后一锅啦。
       朝雨说,我吃啊!我又没有停。
       天晴突然揪朝雨的耳朵:没良心。
       朝雨哈哈大笑,走出了饭厅。
       外公外婆莫名其妙。蒲先生边吃边看一个论坛节目,没有注意儿子和天晴在斗什么法。过了一会儿,蒲朝雨再回到饭桌,说,外婆,这么多饺子,送给杨隽哥哥尝尝吧。他昨天还帮我补习了英语。
       外公说,那应该呀!最后这锅才出锅,还是热的呢。天晴!
       外婆说,那两个小妖怪有没有来?要来了要拿个大碗……
       天晴说,双胞胎没来。小杨最爱吃饺子了。
       天晴果然盛了一大海碗。外婆,你们慢慢吃,我送过去。
       
       外婆看着天晴的背影。
       这次来小住,外婆感到自己发现了一个问题。她认为,家里的小保姆天晴好像对对门房租住的杨姓小伙子有点意思,而且外孙朝雨也在时不时兴风作浪。天晴每周一下午固定要到对面去搞卫生,一个月那边给一百五。那个小伙子也是奇怪,每到周末,经常带回两个比男孩子还野还皮的六七岁的双胞胎丫头。只要那两个小妖怪一过来,那边就闹得沸反盈天、鸡飞狗跳。天晴有时匆匆忙忙解决了这边东家的午餐,就赶去对门做志愿者,帮人家烧面条、煮米粉、炸鸡翅,忙得不亦乐乎。
       那对野丫头是他生的?我看他顶多才二十四五岁呀。外婆说。
       哪里!天晴呵呵笑,那是他大学同学的!他们两个离婚了,周末都要约会,所以,孩子就寄他管。他是这俩同学最好的朋友,推不掉。
       外婆说,哪有这样当父母的?
       哎呀,外婆,他和他们合租房子的时候,还帮那对夫妇半夜带小孩,换尿布、冲牛奶都会。因为他那对同学夫妇要睡觉,就把童车往他房间里推过来。
       我的天哪。外婆叹息。但外婆认为,天晴是对那个小伙子有点意思。外公不这么看,外公说,你也不看看年龄,起码差了四五岁!外婆说,你没听到小雨天天在说什么姐弟恋、姐弟恋吗?外公说,小雨的话也能听啊!就算这样,人家是政府工作人员,少年老成,怎么会看上一个小保姆呢?外婆说,怎么看不上?你不是一直说,我们天晴长得不错不错?
       外婆和外公又吵了起来。当然这都是天晴不在屋子里的时候。蒲先生在家会经常听到两位老人关于各种问题的辩论和争吵,蒲先生总是一笑了之。妻子的父母像孩子一样,年年来年年如此,不断地吵,不断地和又不断地吵,他早就明白了,根本不必听也不必劝,更不必替他们哪一方生气。至于天晴的情感问题,他也不便多问,学校里曾有研究生喜欢天晴,那研究生上辅导课发现天晴之后,一直对她很体贴周到,还请天晴看过电影。后来知道天晴是蒲教授家的保姆,研究生立刻抽身躲开了。那一段时间,天晴情绪糟糕了很久。蒲教授爱莫能助。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阳台上,朝雨对天晴说,我们老师那天又说起了我妈在联合国的获奖论文。
       天晴说,这我管不了。
       严老师看来是真的崇拜我妈呀!他肯定还会向我要,说不定会在背后说你端架子,然后迫害我。
       呸!天晴说,你跟你妈电话上说说,她给就是了。
       让她跟严联系?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啊?!
       我有什么伤疤可痛啊!
       那好,以后你的饺子,不要找我的借口送!
       那这样吧,你把我在报纸的散文拿给严老师看吧。
       散文?嘿散文?!散文怎么和论文比?再说名字是你不是我妈!
       你这下知道我不是你妈了吧?你妈是写论文的,我是写散文的!不是我不努力不帮忙,是才华不同,领域不同!哼,我将来还要写本厚厚的书!
       十
       暖被认为,晓旖的癌就是五个月前判她输的那起官司带来的。癌细胞怒气冲冲地在她肚子里狠狠长了几个月,当然就长到了子宫、卵巢到处都是。外表,看不到任何癌的样子,听人说癌长得像螃蟹,可是,在晓旖脸上什么可怕的影子都没有,她还是漂亮的,像个青白色的薄胎瓷器。因为成先生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两房两厅了,所以,晓旖的脸色就永远是青白色,她不化妆很久了,甚至很久都不洗头发。以前,成先生一说要来,她就洗头沐浴喷香水,脸色不用上胭脂,就微微发出好看的红润。但她还是会化妆。非常隆重,好像一辈子就为这一天。
       官司就输在,悾悾不能被证明是成先生的孩子。
       暖被觉得晓旖真冤。悾悾和成先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大鼻子大招风耳朵,没有耳垂,还有那个分得开开的圆眼睛。成先生其实也不够意思,养了个二奶比做贼还胆小。到二奶东家来做保姆以来,暖被就没有看到成先生来过几次,有时一来住个三两天,俩人根本不出门,也不怎么管孩子,只管叫暖被煲好汤喝。有时一个月还没来一次,弄得晓旖哭哭啼啼打电话,或者在家摔锅打碗莫名其妙地咒骂暖被和悾悾。
       有一天,晓旖心情特别好,拿了一张新出的《工商时报》给暖被看,那上面有成先生挺大的一帧照片。晓旖说成先生就是社会地位太显赫了,所以,私生活搞得跟贼似的。暖被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这样你不该为他要小孩呀。
       好好的,晓旖忽然就变脸了:我哪里会想要孩子,我自己还没玩够!不是他老婆只会生女儿、不是他哄我骗我,我根本不会要!
       那他……会离婚是吗?
       以前我相信。现在,离个鬼!他老婆也绝不会让这个位!反正我再给他两个月时间,不行,我就浮出水面!我就公开我们的关系!我就找他老婆去!看谁怕谁!这个儿子放他家门口,我看谁敢说不是他的儿子!要闹就闹彻底。
       但这个算总账的时间没有等到,等到的是成先生出差归途发生的高速公路车祸。他们公司的车被一个集装箱车在雨中压得像铁皮肉饼,车上三个人全部当场死亡。
       晓旖很迟才知道这个天塌地陷的消息,一知道她立刻就把悾悾带到他们家门口去了,她想要回儿子应该继承的遗产。可是,成太太根本不见,叫手下把他们轰赶出来,留下的话竟然是,动这种歪脑筋的不是你一个!给我滚!
       晓旖顿时又哭又闹,悾悾像一只受惊的小兽,逮谁咬谁。成家太太手下就打110报警。警察来了也无可奈何,其中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悄悄说,是像成老板呢。这被站一边的暖被听到的。她还听到,警察大声呵斥晓旖说,闹什么闹?你真有什么委屈,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在这里闹不行!
       晓旖就找了律师。律师拿走了她不少钱,官司却输了。律师反复解释说,关键输在没有办法做亲子鉴定,早知道就应该做诉讼保全,留下死者的头发什么的。可是,等晓旖知道成先生死亡,已经是人都火化掉了。其实,就是没有火化,当时她一个简单小女人,哪里有这么个“保全”心机?在法庭上,晓旖出示了几张她和成先生的照片,还有成先生抱悾悾的照片,但是,对方律师出示了成先生和其他女性的合影照片,对方律师说,这些照片并不能直接证明,成先生和孩子的亲子关系。
       二审上诉也还是驳回了,维持原判。晓旖没有拿到一分钱,反而贴了一万五千多的诉讼律师费。有一天竟然跟暖被说,这钱不如派人卸了那法官的狗腿!
       败诉那一段时间,晓旖经常是歇斯底里,疯狗一样喜怒无常。孩子本来她就不太爱,现在更是踢打有如对待一条小狗,悾悾有时反扑上去和她对打,然后一大一小一起大哭。有一次,晓旖竟然抱着悾悾拉开窗户,一起要跳,也许是吓唬悾悾的,但是,吓坏的是暖被。她觉得晓旖可怜,悾悾更可怜。悾悾也知道暖被疼他,所以,他也就认暖被的好,睡觉都是暖被抱着讲故事入睡。
       那一段时间,晓旖冷漠麻木真像一具行尸走肉。后来,暖被发现她内裤老是有轻轻重重的血痕,劝她不是月经期这样是不是要去看看,她还是置若罔闻,有时被暖被说烦了,就大吼一声:死了更好!
       再下来,也许她自己腹疼受不了,这才让暖被陪着去了妇幼医院。人家一看马上让她到省立第一医院。
       噩耗就这样有计划地来了。
       手术之后,二奶东家的窘境屡屡出现,每况愈下,家里能卖的都开始卖了,连那个曾经要给暖被做工资的钻石戒指,也当了出去。晓旖的母亲后来又寄了三千块钱,就再也没有音讯了,也许是被这个叛逆冷酷的女儿伤透了心。暖被自然是没有工资可发,不过是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悾悾也变得懂事起来,一旦买菜路过那个肯德基店,就先对自己大声说,悾悾不爱吃炸鸡翅啦!悾悾不爱吃炸鸡翅啦!
       最终,暖灶骂咧咧也塞了六百元给暖被;而天晴、修小灯都借过两轮了,甚至,在修小灯的感召下,谭老三和谭新也分别让修小灯送了五百元过来救急,再后来,谭老太和春子也一起送来一千元。
       
       所有这些,晓旖都视若无睹,漠然处之。这样,有时看着让暖被生气、生恨,恨不得一走了之,但一看到悾悾,她就什么怨气恨意都没有了。她是一个重病的、可能就要死掉的病人啊,我和这样的人计较什么呢?
       再一次山穷水尽来临的时候,暖被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这个决定几乎严重波及了天晴、修小灯、暖灶、春子和谭老太的守法生活。
       十一
       蒲朝雨急赤白脸地奔进厨房。天晴正够着窗户亮光在拔鸭小毛,听到朝雨进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妈的,这个混蛋鸭贩子,我说有小毛他偏说没有!这不是害掉我今天的背书计划!来人不搭理她,就站在她身边。
       天晴歪了一下眼睛,就说,闲啊?闲帮我把螃蟹杀死,再把绳子解开,用小牙刷刷干净。朝雨还是没有动。烦人!天晴说,打架打输啦?看你那小脸吊得多难看。早就告诉过你,你这种脸不合适扮酷,你就是笑了才五官端正点,人家女孩才迷你……
       姐唉……我死定了。
       成绩排名又后退了是不是?好啊,从十几号座位,退到三十几号座位,丢死人。再退不是和垃圾桶扫把在一起坐了?!
       姐唉……这算什么,我真是想不通啊!我这次死定了!
       有屁快放,边放边刷螃蟹!我也死定了,这破鸭子毛,把我眼睛都夹花了!
       朝雨却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喂,你快点啊,等一会儿,你外公外婆来了,又说我用童工。
       还童工呢,我靠!我要当爸爸啦!
       天晴哈哈大笑,笑声突然吞住,她把鸭子也放下了,弯下腰仔细审查蒲朝雨。你……搞什么名堂?
       我哪里知道啊!总共才一次——骗你我不是人!那是试发射啊,根本靠不住的,根本不可能的,我自己还没有成熟呢,嘿!她怎么就说她怀孕了!奇怪死了,怎么比小店摸奖还容易呀!
       你什么意思呀?
       还不明白啊?我十五岁生日还没到,我儿子要到了!真是奇了怪啦。
       她诈你。
       我们又没吵架,诈我干吗?她也吓哭了,问我怎么办。
       检查了吗?检查了才算。
       用那个药店的试纸测了。就是。姐唉,我该怎么办啊,我只有靠你了……
       你好啊你,厉害!了不起!真不得了呢!我可管不了!
       姐哎,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要是她父母知道,不撕了我才怪!她爸爸是杀牛起家的,她妈妈一吵架就用剪刀动武,如果严老师知道,我还有前途吗?你也知道,自从你上次两肋插刀出访我校,我的成绩就开始往上走,而且,我也确实不想和雷咪好了,可是……
       说吧,你又想让我干吗?
       帮我们悄悄处理难题啊。你是我唯一的指望啊。
       天晴给暖灶打了电话。电话一通,天晴就说,给你那个你千方百计想勾引的医生,打个电话吧,帮我个忙。暖灶听了嘿嘿笑,她很高兴有各种接近丁医生的机会。丁医生果然很给暖灶面子,立刻就给他在妇幼医院的女同学打了电话,把这事情安排妥当。
       十二
       保姆们一般每月休息两天。天晴、暖灶、小灯因为都在茂华小区,所以都调在一起休息,这样好一起逛街聚会游玩,暖被有时也会加入。春子因为修小灯后来帮过她一次大忙,也开始渐渐和她们一起玩,主要还是毕竟是同类,而且,刁钻精明的她,也只有天晴让她比较服气,天晴的聪明豪爽和大大咧咧,都对她比较有吸引力。
       春子是最看不起暖灶的,她觉得暖灶为人虚伪又花哨,明明已经结婚了,在乡下还有老公孩子,偏偏还旗帜鲜明地表明死活要嫁个城里人,她对大家发誓搞定一个男东家,起誓要通过婚姻,成为城里新人。在茂华小区之前,她在城南的一户银行人家那里,玩得就是这个鹊巢鸠占的心思,死命给男主人献乖、献殷勤,故意让女主人不自在,疑神疑鬼,结果搞得人家鸡犬不宁、口角不断。最终,人家一家子是真离婚了,但是男东家也没有向她求婚,而是和自己银行里的一个小职员结婚了。其实,暖被、天晴、小灯她们都知道,暖灶家里的老公是个吃喝嫖赌的农村窝囊废,所以,暖灶远离家乡这么立志要再嫁城里人,她们不太惊奇而是感到是个滑稽的远大理想,大家也蛮鼓励她的志向。
       暖灶每每讲到自己功败垂成,总叹息着说,唉,被渔翁得利了!其实,我们俩人心知肚明,他是故意不和我结婚。其实,我们真的是有感情基础的。
       大家就笑成一团。“我们是有感情基础”一句,一度成了保姆们的口头禅,这个局面一直到丁医生出现。才去丁家做过两天钟点工,暖灶就激动万分地给天晴她们打电话,说不得了啊,那个丁医生一看就让人心脏病突发,恨不得就倒在他怀里去。
       大家又有了新的逗趣的话题。后来,暖灶说,丁医生和妻子已经分居四年,妻子这些年都和自己母亲住在一起,他们是随时准备离婚的那种关系,只是为了孩子,有时碰碰头,商量点事。又说,丁医生的老婆,满脸黄褐斑,鼻子像啄木鸟,丁医生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且,那么难看的女人,还对丁医生态度很不好。
       大家面面相觑,觉得也许暖灶真的可以实现理想了。
       暖灶到丁医生家的第一天,是一个小雨的午后。之前,丁太太已经交代好,让她带一只海鸭和茶树菇过去。暖灶满头汗水加雨水潮湿地进了门,是丁老先生开的门,家里弥漫的是交响乐,穿着米色起居服的丁医生从房间里出来,笑着说,哦,辛苦了,是坐14路车来的吧?
       暖灶事后说,我不知道他那么干净、那么帅,不然我肯定会理好头发、收拾清爽再进去,那样又是雨水又是汗水,我的脸肯定像个蒸笼里半生半红的螃蟹,哎呀,太难看啦!他肯定对我第一印象不好!更难堪的是,暖灶急着要处理鸭子,所以一进厨房就把鸭子倒在水池,这边就烧水泡茶树菇。丁医生进来轻轻地说,那个,小金啊,以后进门先洗手好吗?
       暖灶说,换谁这样说,她都会不爽,说不准还会报复他,可是,丁医生说得和和气气的,就像大哥哥交代一个小妹妹,一点都没有嫌弃的意思。暖灶的脸当场就臊红了,心想,医生就是医生啊。丁医生并不是那种有洁癖的怪人,其实家里也挺凌乱的,整理丁医生卧室的时候,暖灶闻到一阵阵被单枕巾散发出的好闻的气息,这是一个特别好闻的男人的气味。有一天,丁老先生不在家,家里什么人也没有,暖灶就偷偷爬到丁医生床上,把脸埋在被子枕头里,深深地呼吸,好好地翻滚了一把,又把被子枕巾狠狠地抱了一阵,就像抱着一个大活人。她说,我什么时候能真正躺在这个床上呢?
       她本来就是一个好奇的、有窥视欲的人,之后,到丁医生家,只要家里没有人,她就要把能打开的抽屉柜子通通翻看一遍。有一天,她在一个柜子角落里翻到了一盒安全套。她打开数了数,还有六个没有用过的,数清楚了她再原样放好。之后,她经常整理到那里,就忍不住要去打开柜子拿出安全套盒子,每次都要数一数。只要没有少,心里就莫名高兴。终于有一天,她发现少了一个,心情顿时恶劣,炒荷兰豆的时候,使劲放了一把盐。她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黄褐斑用掉的,或者丁医生还有其他女友。所以,后来,丁医生几个医院同事过来玩,暖灶对那两个年轻的女医生护士,仔细盯视了半天,她想侦探出,谁用掉了那个安全套。再后来,她故意把安全套盒子转移了一个位置,她想看丁医生会不会找她要,可是,丁医生从来没有。最让她意外和生气的是,安全套又少了一个。
       这简直把暖灶气坏了。好像丁医生遭遇了强奸犯,又好像丁医生背叛了她。她恼恨地告诉天晴她们,天晴说,神经病!去了没有两个月就花痴呀!暖灶说,我快憋不住了。我要跟丁医生明说我喜欢他,我想他!
       天晴说,你想被人家辞掉你就说好啦!
       暖灶说,我是真心的!
       天晴说,人家有爱你的意思吗?真是桃花癫!天晴说,你虽然有几分小姿色,但你配不上人家,就是配得上,火候也不到。爱不成反遭厌,这个道理你懂不懂?那样你就滚出丁家,连看都看不到你的大帅哥了。
       
       关于丁医生有没有爱的意思,暖灶费心琢磨过,并实施了两个试验。一是在厨房把菜刀故意失手掉在地上,当啷一声,刀响她也惊叫。她要看看丁医生关不关心她,在不在乎她。丁医生果然奔进厨房,急问怎么啦,手伤到了吗?脚呢?丁医生的父亲在阳台上,就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招呼了一声,没事吧小金?据此,暖灶认为丁医生很在乎她。还有一个试验却不太成功,就是早在她生日前的十天,她就在吃饭的时候,告诉丁医生家的女儿海童,自己的生日日期,小丫头还兴奋地讲了她们同学过生日到麦当劳聚会的热闹场面。小丫头还说,小金阿姨生日要不要去麦当劳吃饭呀?暖灶说,你那是小孩子的过法。我们大人都是吃长寿面条啊,送点生日礼物啊,随便就过去了。下次你生日告诉阿姨,阿姨送你礼物。
       这个试验失败在,那天生日,暖灶就在丁医生家,丁医生还夸小金今天真漂亮。可是,全家老老小小,没有一个人记得今天是暖灶的生日。饭桌上,暖灶难免沮丧,可是,第三天去丁医生家,丁医生说,哟,小金,前天是你生日呢。你忘了给自己下个长寿面啊!
       丁老先生也说,今天补、今天补。
       丁医生说,小金啊,出门在外,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那天你和海童说话,我和我父亲还说,到时我们给你煮长寿面,结果还是忘了。真对不起啊。以后你自己要说,不要见外。
       暖灶差点哭出来。觉得自己真是浪迹天涯、寄人篱下的楚楚可怜人。
       暖灶在丁医生家干得非常好,好到丁医生父子见面就感谢丁太太,说找的这个保姆实在不错,夸来夸去,令丁太太困惑不已,终于自己回到父亲家查看,果然,一个家被那个小刁婆收拾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而且几样家具都调整过了,空间更宽敞了,各种毛巾、浴巾、擦手巾都重新布置过,一切都井井有条,再看,皮沙发是擦亮的,室内拖鞋每一双连鞋底都是干净的,每个人的喝水杯、漱口杯摸起来都嘎嘎响,十分光洁,窗帘内里是雪白的,衣柜的衣服折叠得秩序井然。就是说,任何一个卫生死角偏角,丁太太那么刁的眼睛,都找不出大毛病。的确可以同意丁老父的话:小金来了,家里连空气都亮起来了。
       丁太太打着哈哈说,有女人收拾的家,就是不一样啊。
       这话让暖灶暗自激动。而丁太太则暗想,难道偷奸耍滑的坏事,她只是在我家干?这个死丫头!
       但不管怎么说,丁太太由此对金暖灶有多了些好感。
       其实,暖灶不但是卫生工作做好了,生活品质也有了追求,她开始学听交响乐了。虽然天晴她们一听就笑坏了肚子,但是,暖灶不是闹着玩的,她正告大家,我只有通过交响乐,通过高雅艺术,才能进入丁医生的真正的内心世界。因为,丁老爷子说了,丁医生非常喜爱古典交响乐,媳妇认为是噪音受不了。
       暖灶说,我当然没有理由不喜欢交响乐!
       十三
       丁医生让暖灶转告天晴,到妇幼医院三楼找某某医生,他都交代好了。那天,天晴就带着那个女孩,悄悄地到那里。丁医生的同学是个表情严肃的女人,她让那个女孩做了一系列检查。整个过程,那个朝雨叫雷咪的女孩子都有点缩头缩脑的,可能是怕表情严肃的女医生。最后清洁消毒了,躺在手术床上,眼里闪动着更加怯弱恐惧的光。她叫天晴姐姐。反复问,真的不痛吗?女孩子其实是问医生。女医生冷着脸,就当耳边风。天晴回答说,既然叫无痛人流,可能就不怎么痛。我也不知道。不管痛不痛,都不要有下一次了。一个女孩子,傻里巴叽的。
       女孩说,是他骗我……哎呀!
       女医生准备在静脉扎针注射浅麻药,刚消毒,女孩就叫唤了一声。女医生说,还没进针呢,这就叫啊?!都这么胆小,倒好了,你今天就不用来这里啦!
       女孩委屈地斜眼睛撇嘴巴。女医生把药水慢慢推进静脉,女孩子就渐渐迷糊过去。随后医生开始手术,看表情,女孩在睡梦中表情安逸,女医生很麻利,五分钟就把胚胎弄出,清理好宫腔。女医生问天晴,你是丁医生的什么人?天晴说,朋友的朋友。女医生说,无痛人流对这种孩子,起不到威慑作用!这种人,就是要让她痛怕!我不赞成无痛人流。这小丫头是你什么人?妹妹?天晴说,不是。也是朋友的朋友。下次我可不管了,你说得对。
       十分钟后,女孩醒来了。看上去感觉不错。又观察了十五分钟,女医生交代了注意事项,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有问题再来。
       天晴把早买好的土鸡、排骨、红糖、红菇什么的,提了一大兜,带着女孩,直接打的连人带物,一起运到暖被家里。暖被的二奶东家正好在医院进行放疗治疗新疗程,房子空着,离朝雨他们学校也近。那边,天晴就跟蒲先生和外公外婆说话,替老乡办事请两天假。蒲先生十分随和,也知道天晴一般轻易不会请假,要请假必定是有急事了。所以,蒲先生只关照了一句,抓紧啊,别替人家操太多心,要考试了。
       关于手术及营养费用,那是天晴和朝雨说好的,全部开支由朝雨的压岁钱支付。朝雨本来不同意,说万一大人查账不好交代,想要天晴借。天晴一口回绝。
       一是没钱,二是有钱也不干。天晴说,你以为试发射都不要本钱啊!还有,你要是成绩再不上去,那么,这些丑闻我绝对全部公开。
       天晴还说,也好,你这么小,就知道了什么叫男人的责任!
       朝雨长吁短叹,无可奈何。压岁钱几乎倾资过半。
       那个女同学,不知怎么骗父母的,反正得到了同学家住两天的准许。在晓旖暖被家,女孩天天打电话给外公外婆撒娇,之外,就天天看着电视玩掌中宝,等着天晴给她进补。小丫头还很能吃,那天一个人吃了两只鸽子炖天麻,外加一条青鱼。吃得朝雨哇哇叫,连连叹息说,男人的责任实在太贵重、太贵重啦呀!
       第二天,是几个人约好的聚会日,因为天晴和小灯的生日差一天,正好是周六周日,大家就说好周日一起过。但暖被因为晓旖又住院就说不参加了。下午,天晴就到医院去看看暖被。暖被已经把那个医院弄得像个家,居然还有矿泉水瓶里插的几根狗尾巴草,鲜绿鲜绿的,说是带悾悾散步的时候,在后面的医院工地边采的。
       晓旖还是那张苍白发青的脸,看上去非常虚弱。暖被说她牙龈都往后退缩了,头发也越掉越厉害,戴着帽子,情绪十分不好。天晴进来,也是认识的,可是她也没主动打招呼。还是天晴问候了她一下。她一副木然表情,又好像是人人都知道我痛苦倒霉,我没什么好说的样子。而且,那天当着天晴的面,居然把猪肝面汤,吐在暖被手上。暖被脸上也溅到了,红红的,非常恶心,天晴看着又气又难受。晓旖半闭着眼睛,好像把自己吐累了,竟然连声道歉都没有。
       暖被还连声问说,糟,是不是太烫反胃了?太腥是吗?要不我重煮……
       天晴看得眼圈发红,心里也觉得这二奶死了算了,折磨人!又屁事不懂。后来又想自己家朝雨的丑闻还在人家家里放着,也就没什么脾气了,转而又想二奶也可能真是痛苦不堪,才情绪异于常人。后来,医生把暖被叫出病房,要求她立刻把钱拿过来交,不能再拖了,否则只能中断治疗。暖被说,好的,好的,我就去拿,我尽快。
       送天晴进电梯时,天晴说,她家还有钱吗?
       哪有呀,这现在花的是成先生当时拿来的字画,也不知道值不值钱,反正什么都卖了,有一个砚台,好奇怪,来看字画的人,一直想要,晓旖看出来就故意出价很高,那人好像还是想要,昨天还来联系,如果那样,我们又可以得到五千多了。一个黑糊糊的砚台呀,真奇怪!
       以后怎么办?天晴说,我看她家已经连坐的东西都快没有了,什么叫家徒四壁,我算是亲眼看到了。你还要这么陪葬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要你你也不忍心走。她其实已经是个没人要没人管的人了,她父母我看也不想要她了。还有,你信吗,我要走,连悾悾都不要跟她,她只有死路一条了。现在的医院也很坏,没钱就不理你。
       
       砚台卖了呢?五千块还不是两天就没了?
       那你说怎么办嘛……暖被眼泪闪了出来。天晴眼圈也红了,说了声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傻瓜!……就进了电梯。
       晚上就天晴、暖灶和小灯、春子聚会。本来小灯放假,春子肯定来不了,不能两个都放假,可是那天,谭老三心情好,说我来看儿子,你们都去玩好了。谭老太也同意,只是交代,不许再骗谭新用车送。
       几个保姆先在美食城大吃了顿便宜的各地风味小吃,还要了一瓶啤酒,算是庆祝生日。之后,小灯要天晴去逛服装店,春子邀天晴陪她去买本《读者》,之前,礼数周全的春子分别送给天晴和小灯一个生日小礼物,是工艺品的变色戒指,放着是黑灰色的,戴上就转咖啡色,温度再高,它就变成黄绿色,还闪着细细的金沙。暖灶没有想到春子会给寿星带生日礼物,所以,一听大家说去哪里哪里,就说,我要去买《新世界交响曲》,跟我走吧,我顺便找个流行歌星碟子送你们过生日。
       大家又哧哧笑。天晴说,你累不累啊?你不是说,听了那些就犯困吗?趁早拉倒吧。暖灶说,你懂什么?人家丁医生都说我现在有点感觉啦!音乐细胞需要培养的啊。你懂!小灯说,哎呀,要泡医生还要摆弄这么多心思,太麻烦啦,我才不干。春子说,拉倒吧拉倒吧,金暖灶,我们保姆本来就下里巴人,你再高雅,再有感觉,人家也说你装!
       呸!
       这样就一起上了商业步行街。在一家中等规模的店里,小灯看到一条绣花的牛仔裤子不错,试来试去不想走,大家陪着看来看去,结果,天晴又看中一件蓝灰色的低领T恤。暖灶说,你们跟老板砍价,砍到砍不动了,我再来砍,我砍下的部分就是我送你们的生日礼物。好不好?大家都说好!
       大家开始砍价。结果,人家是全国统一连锁店,从来不二价。小灯和天晴就冲暖灶做鬼脸,示意她上。暖灶为了不花钱,又能在生日礼物上盖掉春子,真的上了。她很郑重地对店员说,你卖别人多少我不管,可是,我希望你能优惠我。
       店员说,这个我做不了主。
       那叫你老板来。
       老板来了也做不了主。这是全国统一定价。
       什么统一定价?蒙别人可以,蒙我不行。你不叫你老板来,我让你后悔来不及!
       店员笑,我就是老板,这是我承包的店。
       暖灶傻了傻,嘿,人真不可貌相啊。好吧,你是老板,我就跟你说。我是12315的人,平时我们挺关照你们的,希望你也优惠我们一次。
       那个老板一直笑。暖灶说,你笑什么?你不相信就打丁主任的电话,139060……大家都是朋友,互相照顾着走路发财是应该的。
       那个老板说,我不认识什么丁主任。但我们都是守法经营,不靠谁的脸色混饭吃。
       暖灶说,我相信你是守法经营者,但是,我不相信你碰不到来找你麻烦的人。到时你不要哭着喊着找我们帮忙摆平。
       真出了麻烦,你那个主任未必关照我啊。
       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亲自打丁主任电话,让你接?
       店老板虽然年轻,好像也是个资深江湖,不知道他从暖灶身上看出了什么破绽,或者发现了这几个女孩身上有什么问题,他始终在笑,听了暖灶的话,他更笑容可掬了,他说,你实在要打就打吧,如果你认识他,这两件衣服,我全部当礼物奉送!
       暖灶顿时傻了眼。春子竟然笑出声来。天晴和小灯也想笑,但是,她们心里有获赠衣服的热切小梦想,也不知道,暖灶是否真的和男东家关系不一般。于是,都拿眼睛热望暖灶。
       暖灶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眼珠子都有点不灵活了。她清了清嗓子说,那好,我打!我提醒你,你别笑面虎一样把摊子搞得不可收拾。到时候,有你哭的!
       店老板更加滑稽有趣了,一直点头称是是是!
       暖灶真掏出了电话,按了一通。小灯激动万分,可是,天晴和春子已经看出了暖灶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知道她肯定不敢打丁家男东家的电话。天晴扔下那件T恤,说,走啦,走啦,我不想要了!小灯说,等等嘛,电话马上就通了。你们真没耐性!
       暖灶说,他妈的,他一直占线。忙什么鬼嘛!可能又和副市长一起吃饭了。
       小灯说,那你多拨几次。
       春子把小灯脑后的马尾巴用劲揪了一把,揪得小灯下巴朝天。天晴已经走出了店门。小灯随后,也被春子拖了出去。
       暖灶愤愤拿下电话,凶声恶气地说,我告诉你!要不是她们不要,你今天麻烦大了!就你这样不懂事,我劝你最好关门大吉!
       十四
       还有一个人参加了修小灯的面试,并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这个人就是一岁多的谭堂。当时,修小灯在客厅接受谭老太和三太太及春子的严格的审视考察。进行中,那个马上就要被辞退的前保姆,正好带着小谭堂从小区公园散步回来。小家伙咿呀咿呀嗓门很大,一进客厅,看到人多,就不肯上楼喝牛奶了。任保姆怎么哄,就是驻足不走。
       谭老太说,就是这个家伙,一岁多了,机灵得很,什么都懂。
       三太太笑着,说,堂堂乖。快跟姐姐上去喝牛奶。
       小家伙咿呀咿呀,不知说了什么,自己挣脱保姆的手,摇摇摆摆地往沙发这边走来,小保姆想抱,三太太摇摇手,三太太以为堂堂要到她身边来,正倾身张臂等待着,小家伙却歪歪倒倒直奔修小灯,口水亮亮地流了一下巴。到小灯跟前,小家伙仰着脑袋,使劲对修小灯打打打地说什么,仰得小身子要后翻过去,修小灯立即就伸手护着他后背,小家伙趁势就扑在修小灯怀里,一边把满是口水的下巴,蹭得小灯下颚、衣领上都是。
       谭老太乐了,呵呵!人和人是有缘分的啊。
       事后,也证明,堂堂就是喜爱修小灯,妈妈爸爸还叫不清楚,却最早也是最清晰准确地叫出灯、灯、灯!就是叫修小灯。眼睛一睁,他就要找修小灯。谭老太说,没办法啊,千挑万选都不如缘分强,我们找来找去,都比不上堂堂自己满意的。
       但是,修小灯的毛病是很多的。也许在工厂的流水线上苦怕了,她有机会就偷懒,喜欢睡觉,有时堂堂已经醒了三次,都被她七哄八哄着又睡迷了过去,从中午睡到天黑,昏天黑地地睡。她的房间里是一张大床,就是她带着堂堂睡觉,而陪堂堂睡觉是她的职责,天经地义。春子那边是管日常起居家务的,管一日三餐。春子一周后就发现,小灯来了以后,宝宝堂堂简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有时狗都出去遛了两趟了,堂堂和修小灯还在呼呼大睡。
       这不是把孩子的脑袋瓜都睡傻了吗?!春子越看越恼火,火辣辣地奏了一本。
       谭老太和三太太都觉得有道理。老太太说,我还说堂堂脸圆了,原来是睡胖了。这不行!
       春子就把起居时间表写了一份,也不跟修小灯商量,直接贴到了修小灯的床头墙上。修小灯委屈万分地看着她贴。春子说,小孩要多跑多动多玩,在玩中开发培养智力,不是睡大觉!我们也不是请你来睡觉的!
       修小灯自然再也不敢哄骗堂堂一起大睡懒觉了。
       和天晴、暖灶、暖被她们不一样,修小灯家境在农村从来不是贫苦人家,也就是不是那种磨了豆腐,就算过年过节的人家。所以嘴也比较刁。到了工厂,伙食很差,尤其是后来那个台湾人的制衣厂,食堂简直又贵又脏,猪肺黑得像焦炭,一份还要两块钱!红烧猪皮,毛长得可以扎笔写字,照样算你荤菜。修小灯是喜欢吃零食的,可是,在八点进厂晚上十一点回家、没有周末没有休假的时间节奏里,再想吃也没有时间。所以,一到谭家,看到客厅茶几上,随意摆放的都是精美诱人的巧克力、开心果、山核桃,到处都是莲雾、释迦果、菠萝蜜等各色进口水果,修小灯真是馋虫直拱。她是没有资格吃的,除非主人招呼,再一个办法,就是启发堂堂要,堂堂吃了吃,不愿再吃了,小灯就可以反对浪费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把它们吃掉。
       春子总是冷眼旁观。有一次,修小灯实在忍不住火龙果的诱惑,她不明白那个长得形如手雷、浑身粗刺又无比鲜红艳丽的水果,到底什么味道,当然还是老办法。
       
       堂堂,那个红红的东西可好吃了!
       谭堂看了一眼就转开目光,并且往阳台上跑。修小灯把他牵回来。
       堂堂,那个就是神奇果啊。里面住着白雪公主呢。
       谭堂定了定神,又扭头看了看茶几上的火龙果,最终还是转移了目光。
       姐姐把它切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不好?
       谭堂敷衍地说,好。
       那你吃不吃?
       谭堂还是摇头。
       不吃灯灯姐姐就不打开啦!
       谭堂的注意力已经为阳台上的一只蜜蜂所吸引,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要过去找蜜蜂。修小灯还想拉住他,可是堂堂用力把她的手推开了,显然,他对火龙果彻底不感兴趣了。
       在超大背投电视后面擦灰尘的春子,听着暗笑。她没有惊动灯灯姐姐和堂堂的对话,小灯也不知道她在后面。春子拿着抹布,一动不动地听完。等修小灯带着堂堂去湖边荡秋千时,春子就把对话禀告了谭老太。
       谭老太火冒三丈,骂了句粗话,随即老太太又笑了,你的办法没屁用!
       春子也笑了。那我再煮一大碗,腻死这个馋猫!
       这说得是,修小灯来了之后,成天像个吃不饱的饿鬼,自己也不懂掩饰。有时牵着堂堂反复路过厨房,动不动就吸着鼻子问,今天吃什么好料哇?搞得春子经常怒吼:好料好料!撑死你!平时,她和春子老吴他们一个餐桌的,可是在饭桌上,小灯比老吴还吃得多吃得快,有时一手汤匙还没放下,那一手筷子已经去夹肉。春子伸出筷子就打了过去,有没有教养你?你就不能放下筷子再喝汤吗?
       老吴有时看了都发笑,调侃小灯是饿殍。
       春子担心她偷吃堂堂的东西,甚至也当场发现她在喝堂堂的午后点心,小罐排骨鸡胗汤。当时春子大喝一声,喂!——又偷吃!
       修小灯紧张,他……说烫……
       那一次,修小灯第一次得到谭老太太的耳光。谭老太气得嘴唇都白了,家贼!嘴贱!那天正好三太太为了本地的一单药品业务,在外面请人帮忙。旁边只有春子在噼里啪啦地历数小灯贪吃罪状,小灯不敢抗辩,捂着脸嘤嘤而泣,只有堂堂在她身边转,不知所措地摸摸她,又摸摸她,显然他想安慰小灯姐姐。
       谭老太太说,堂堂,过来,奶奶抱。
       堂堂索性蹲在修小灯身边,后来膝头一软坐在了地上。修小灯赶紧把他抱了起来,被谭老太甩过的半个脸又红又肿,十分扎眼。堂堂看不到,笑了,去亲她。谭老太看了狠狠叹息,真是一物降一物!事后,三太太回来偷偷问儿子,姐姐有没有吃你的东西?堂堂竟然说,烫,灯姐姐……堂堂做了个鼓腮帮吹的动作。
       春子估计是修小灯骗吃的借口,那么小的孩子自然不懂这个奥秘。春子也知道,刚来的时候,小灯没有少偷吃孩子的东西,有时怕她偷吃,故意多煮了,比如,蒸土鸡蛋,一般一个就差不多了,春子有时故意蒸它两个,可是,修小灯这个小蹄子,也照样报告说,吃光啦,堂堂全部吃光啦!把春子恨得牙痒。但又抓不住这只馋猫现行。谭老太太也同意这个分析,所以也就同意春子连煮五天大油汪汪的红烧肉,把小灯胃口彻底泡腻的方案。
       正如春子所料,一阵子后,修小灯似乎没有那么馋了。但各种高档进口糕饼,春子还是提醒谭老太说,别放在堂堂那里,还是放到楼下客厅,宝宝要吃再拿。
       小灯和春子以前配合的所有保姆不同,就是特别随和好脾气。春子像半个主子那样骂她训她,她的表情都很有趣,就像是个倒霉的孩子,目光也娇憨无比,从不像其他保姆嘴硬死辩,一脸刁蛮。记得有个保姆,在三太太怀孕的时候,到厨房帮厨,她做事一贯稀里马虎,那天竟然被三太太在一口青菜里吃出一个小指尖大的蜗牛。三太太当场呕到一边,一手指着筷子中的青菜。谭老太还没有看真切,从厨房里赶出来的春子一看就火了,一方面也是怕东家误会是她洗的菜,所以,叫过那个保姆,手里的漏勺劈手就打了过去。那个保姆也不含糊,尖叫着分辩,都是你催得急嘛。还说,蜗牛不是也可以吃吗?春子又是一漏勺过去,这个蜗牛是那个能吃的法国蜗牛吗?你现在就把它吃下去!
       修小灯和她们都不一样。比如,洗衣透明皂,也是爱用大的,用小了就扔在一边。春子见了,勒令她先用小肥皂,不许光用大肥皂浪费东西,她一听嗯嗯着就改了,还把小肥皂捏在大肥皂上用;比如,春子呵斥她,水龙头不要开得那么大!人家的钱也是血汗钱,不是纸!她也嗯嗯娇娇地说知道啦知道啦,以后就真的注意节约水了。有一次,她在二楼的阳台洗堂堂的内衣内裤,一偷懒就没有用洗衣皂,也就是说,在清水里搓搓,胡乱就拧开晒了。春子过来了,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刚晾出的小衣服,又靠近闻了一下。
       春子说,你没有用肥皂。
       修小灯睁大眼睛。她想否认的,可是,春子那双黑溜溜的眼睛,枪口似的像随时能喷火。修小灯吞了口口水说,今天宝宝很干净……
       春子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告诉你,胡乱洗衣服的家伙,花招我见多了。我不仅能查得出你有没有用肥皂,还查得出你用了有没有认真洗!——拿人家的钱要拿得心安!知道吗?
       小灯皱起小脸,说,知道啦。我再洗一次!
       春子仰着下巴,傲慢轻蔑地走了。修小灯对着她的背影把鼻子再次皱起来,并且吐出了舌头。没想到春子似乎背后有眼睛,突然,一个转身,小灯来不及转换表情,丑陋滑稽的样子,反而把春子逗乐了。春子的表情松弛下来,似乎笑了笑。
       后来,修小灯又干了什么不该干的错事,依然很自然地马上认错,甚至会脱口发出嗯——嗯——嗯地自我责怪的假哭声。就是那种明白无误的假哭,夸张悲痛,没有眼泪皱起小脸,的确挺可笑的。慢慢地,春子就对她还有些好感了,觉得她除了嘴馋贪吃,基本也还算憨厚乖傻,没有太多坏心眼和鬼胎,有时还有点天真滑稽。
       十五
       修小灯的克星,应该说是谭三太太。
       春子在谭家的资格,比谭三太太还老两年。谭老三的前妻是生孩子病死的,结婚多少年了,就是一直怀不上孩子,最爱三儿子的谭老太,颜色也明显越来越不好看,有时很粗鲁地说,那只不下蛋的鸡呢?后来,前妻终于怀上了,谭老太逢人便说,是她求观音娘娘心诚求来的。谭老太索性又花钱塞红包,让医生查出胎儿性别,还真查出是个男孩。那一阵子,谭老太一天到晚哼家乡小调,让厨房保姆煮各种好吃的伺候三媳妇。可是,医生就查出了她是脂肪肝,根本不能要孩子。前妻就非常想要,谭老太的脸上也挂了严霜。
       后来前妻下定决心要孩子,谭老太太也就默认了她的决心,其实也是一种鼓励。谭老太是拿媳妇赌孙子,虽然谭老三除了人帅嘴甜之外,几乎一无是处。至于要不要儿子,谭老三从来毫无主张,任由母亲和老婆折腾,他一向懒得多操心。偏偏老婆这次十分倔强,看谭家其他几门兄弟都人丁兴旺,自己早就不甘愿,用她的话说,将来分家财都没有人接。现在肚子里好容易有了,岂肯轻易放弃服输,所以,说什么也要赌一把。这样,就把自己三十岁的小命给赌掉了。
       也正是这样,现在的三太太才有了进谭家的机会。这个三太太本来是谭家本地公司里的一个小出纳,不知怎么就和谭老三搭上了,其实当时谭老三还有其他女孩玩伴,莺歌燕舞的,三太太不过是其中一个而已,但是,只有三太太最执拗,手段也最攻心。其实,从一开始,谭老三就没有娶她的意思,太太死后简直就是躲瘟疫一样躲着她,可是,她居然找到谭老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自己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是谭老三的。说谭老三多么爱她,海誓山盟要娶她的。谭老三越急越分辩不清,反而越描越黑,谭老太听来听去就做主要了三太太。谭老三有苦难言,人家用孩子要挟,又有谭老太撑腰,谭老三只好认栽,心不甘情不愿地做了被俘新郎。
       因为是过来人,三太太对谭老三就采取严防死守的政策,外面的几个相好很快被三太太挑拨得狗咬狗、窝里斗,内耗殆尽。谭老三也被整得灰头土脸,在女友界毫无信义可言。一时四面楚歌,情感极度落魄。
       
       三太太也不知是用心太深,还是根本就是谎言,反正就是流产了。据说,谭老太太因此也非常嫌恶她,有一次当面骂她小娼妇。直到再怀上谭堂,她的家庭地位才算稳定下来。
       三太太进门以后,对稍有姿色的保姆,也是盯得紧。春子也算眉清目秀,但是,三太太不敢招惹她,一是觉得谭老三不喜欢这一路凶巴巴的女人,春子的性情也和谭老三不是一路人;二是,傻瓜也看得出,她是谭老太太的贴心近臣,何况谭老太中风的时候,不是她头脑冷静,力挽狂澜,谭老太早就非死即瘫。所以,春子这保姆最好别招惹,搞不好自己赔进去。
       三太太一看修小灯就感觉极为糟糕。女人的直觉就像天敌的彼此感应,一眼她就看出,这样的女孩,就合谭老三的口味。谭老三走到哪里都是喜欢这样丰满小巧娇柔,有点没心没肺眼风撩人的女孩。而这样的女孩,天性轻浮妩媚,像条随风投靠大树的青藤,顺风顺水地很容易很自然地就缠到那个方便的地方去了。
       现在,这样的女孩,到家里来了,而且就带着谭老三的儿子!
       三太太很快发现,谭老三去儿子堂堂房间的时间比以前多了,有两三次就是她到小灯房间,把谭老三请回去的。谭老三笑嘻嘻的,那两次倒都是看到他在逗儿子闹,头发都被堂堂抓得翘在一边,还有一次他在高空抛接堂堂,把堂堂弄得抽风一样疯笑。修小灯居然在台灯前修剪指甲。三太太万分不爽,进去就说,宝宝该睡了,再疯,晚上要做噩梦的!
       后面的谴责意思是给修小灯听的。修小灯呵呵一笑,头都不抬,说,就是,我刚才就说了,谭先生还不相信呢。
       回到自己卧室,三太太说,没想到你也开始爱儿子了。以前怎没见你亲近他。
       谭老三说,宝宝越长越好玩了嘛。
       三太太后来看电视都心里不踏实,在大厅,只要谭老三上楼,她就想跟上楼;在卧室,只要谭老三下楼,她就想看看是不是真的下去了,还是又去了儿子房间。或者半夜听大门外是谭老三回来的动静,就格外担心他是不是又拐到儿子房间去了。有一次,她过去还真的撞见谭老三就在儿子房间。儿子早睡了,他和修小灯紧挨在台灯前,弄着手。三太太冲了进去,还没开口自己就看明白,保姆在给东家手虎口上挑刺。
       怎么回事?这么晚了呀?
       谭老三说,被一个货箱木板毛刺刺到了。我们卧室没有针线,就直接向小灯要了。
       谭老三说得很自然,修小灯还在聚精会神地挑。三太太浑身不是滋味,又没有发作点,只好悻悻地回了自己卧室。回到卧床上,她竖起耳朵捕捉蛛丝马迹的动静,觉得好像过了几十分钟,谭老三才哼着流行曲子回来。
       哼,这根刺这么深!
       谭老三笑着说,你心里的刺扎得太深了。
       三太太开始神经衰弱,谭老三外出应酬,她老是感到他已经回来,已经在儿子房间里轻轻发出压抑的动静。有几次,她实在憋不住,穿着软底拖鞋,悄悄摸到小灯的房间门外贴墙偷听,不料有一次竟然被春子撞见。春子明知故问,大声说,堂堂睡了,你会着凉的!
       三太太还是找不到任何证据,但是,她意外发现修小灯的内衣是黛安芬牌的。她越看越不对劲。一个小保姆,不可能穿黛安芬。她叫过小灯,这牌子内衣你知道多少钱吗?
       小灯歪着脑袋,笑呵呵的,一副虚荣的幸福模样。
       这一套可是几百上千,三太太正色道,你舍得自己去买?!
       修小灯说,对呀,我买的是打折的呀。
       三太太追问,打折也不便宜呀,这多少钱?
       小灯说,八十多吧?哈,忘记啦。
       三太太说,就算八十多,你一个做保姆的也不应该啊。八十多在农村可以买多少化肥啊。
       可我是C杯的,用这个牌子很舒服啊。
       A杯的三太太,打量着修小灯丰满的胸口,眼里闪烁着羞恼和鄙夷。
       这是一次。
       还有一次,端午节前夕,在厨房,三太太看到谭新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捞起一个粽子殷勤地递给修小灯,嘴里叫板栗肉粽!绝对是板栗肉粽!
       小灯打开咬一口,啊——是豆沙的嘛——,叫得像一只发情的猫,叫的同时,她竟然把咬过一口的粽子,塞给站在旁边笑嘻嘻的谭老三,我要肉粽嘛……
       而更令三太太目瞪口呆的是,谭老三接过那小保姆咬过的粽子,三口两口就吃了下去。堂堂一个家里男主人,竟然吃保姆剩下的东西,还毫不迟疑,这难道还不可疑吗?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主仆二人关系耐人寻味。可是,三太太就是弄不到铁证。被春子看到她半夜偷听后,三太太思来想去,决定送春子一件灰绿色的羊仔毛衣,见春子十分喜欢,就直接把话挑明了说。春子在镜子面前试着毛衣,一边认为颜色好极了,一边认为修小灯和男人那个撒娇发嗲的样子的确令人讨厌。但说她和谭老三有什么事,春子说,她倒没有看出来。谭老三也不可能看上她一个保姆。
       三太太借机说,你帮我监视她。我要保护我的家,保护我儿子。我不会亏待你的,这个家,我一直就当你是知心人。
       看在漂亮合意的羊仔毛衣的份上,春子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这样,三太太和春子有个共同的事业,一来二去,话也多了,春子也开始进入角色,果真对修小灯和谭老三用起了心。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快十二点了,已经入睡的三太太电话响了,是春子在楼下打给她的,说谭老三外出归来,好像直接进了修小灯的房间。
       三太太惊起:进去多久了?
       春子说,有一小会儿了吧。
       三太太披头散发光着脚就冲了过去。她贴墙听了听,里面挺安静,再听,还是安静,一种捉奸在床的冲动在胸口燃烧起来,她突然举手猛烈砸门。门没锁,咣——地打开,儿子哇地惊哭起来。谭老三和修小灯从阳台外奔了进来。修小灯穿着天真但性感的娃娃睡衣,三太太一看就火大了,二话不说,母狮一样直扑过去,要撕了修小灯。修小灯连忙往谭老三后面躲。儿子则在床上蹬腿爆哭。谭老三惊呼,疯了你疯了?!
       三太太竟然抄起堂堂的童车,声嘶力竭:你再保护她,我连你一起劈!
       修小灯哭叫起来,我又没有干么……嗷——!
       童车砸出去了,又有什么东西又摔出去了。砰砰、咚咚、哐哐响成一片。
       楼下,谭老太屋里的小狗发财,以为来了小偷,嚯地从谭老太床角跃起,口欧口欧口欧的,野狼一样叫,连声狂吠。越叫越急。
       谭老太一惊,大喊,春子!春子!快报警啊!
       和她同住一楼的春子,已经推门而入,急忙安慰老太太,说,没事没事,只是楼上又别扭了。
       刚从外面鬼混回家的谭新,就在家里地动山摇、鸡飞狗跳的时间进门,一时之间,孩子哭女人尖叫,以为发生什么大事,立刻掏出手机,110就拨了出去。
       警察五分钟就出现在门外。这一场喧闹,弄到一点多结束。警察一看家务事,泛泛地调理安抚了几句,就礼貌撤退了。后来还是谭老太太披衣抱狗,主审结案。
       谭老三一口咬定,路过儿子房间的时候,听到儿子哭,才推门进去看;所以站在阳台,是顺便聊了几句,修小灯到阳台指她原来公司所在地的方位。
       额头上青了一个大包的修小灯泪眼汪汪。她说,我也不知道啊,有时三太太自己也会进来看堂堂呀。堂堂做噩梦哭叫,又不是一次两次,有时候还拼命吐我口水哪。再说,我一个小保姆,也没有权利不让太太先生进来看自己孩子呀。
       三太太提出了几个问题,黛安芬内衣、豆沙粽子、半夜挑刺。她要老太太给她一一做主。谭老太竟然发笑。三太太哪里知道,所有这些,春子早都一一抖落给谭老太听,谭老太听来早就不是新鲜事了,而且不知不觉主仆二人,就当她醋坛子的笑话来说,当然,春子知道自己的分寸,她知道谭老太的兴趣,会拿捏很好地让谭老太开心。有时,谭老太还主动问春子讨新闻:我那个醋坛子媳妇,这几天还可以吧?
       自然,春子也要说点修小灯的坏话。但奇怪的是,谭老太听完总是总结性地说,这个傻里吧叽的傻瓜蛋!对我们谭家倒看不出有坏心眼,让她傻去吧。
       
       说来说去,谭老太心里有自己的数。根子就在,一,谭老太根本不把修小灯一个小保姆放在眼里,儿子要是跟她玩玩,和与一只小狗耍耍不过一回事;二,谭老太对三太太素无好感,也从来不把三太太放在眼里,她认为这个女人太工于心计,有个人有个事让她琢磨琢磨着也好。
       夜已深,法庭人困马乏。听完几方声音,谭老太一手抱着发财,一手一拍桌子,说,屁事也没有,还打到警察上门!谭家脸面都他妈的丢尽了!现在,通通给我熄灯睡觉,谁再无事生非,——滚!
       谭老太就这么判了案。三太太掩面而泣。
       十六
       暖灶对魏家的仇恨,是因为丁医生被打。
       那时候,还不知道暖被和他们魏家会有了大关联。应该说,没有丁医生被打的旧仇,暖灶未必会投入那么多的激情帮助暖被,而正是这两姐妹一致的激情,才导致了天晴、修小灯,甚至春子和谭老太等多人的卷入,制造了那起无比惊人的大麻烦。
       丁医生是急诊外科名医,学贯中西、内外兼优,经他手里起死回生的病人成百上千,医院里“华佗再世”、“菩萨化身”、“再生父母”、“顶级大救星”等等红色烫金字的锦旗,相当一部分都是送给丁医生的。这是普通急诊医生难以企及的殊荣。
       但就这么一个医术高超、操行良好的急诊名医,居然在值班的时候,被一家人给打断了两根肋骨,轻度脑震荡,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
       那天凌晨一点多,丁医生刚抢救完一个服毒鼠强自杀的乡下妇女,四五个男男女女高声大气地叫嚷着,脸红脖子粗地冲进了急诊室。他们抬着一个昏迷的男青年。其中一个金发板寸头的戴琵琶大耳环的女人,通红着脸,尤其激动。一伙人酒气熏天、七嘴八舌:他喝了洋酒又吃了河豚!昏倒了!是不是中了河豚毒!
       丁医生查看了一下,指令护士输氧并报告生命指征。丁医生初步判断只是一般的酒精中毒,不像河豚中毒,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这时,又有一位腹痛、呕吐、发烧怀疑为胆囊炎的患者拿着检验单来了。按照急诊的绿色通道原则,丁医生应及时掌握胆囊炎患者的即时疾病状况,以免病情突变,所以,丁医生转身询问和查看了那位痛苦不堪的患者。其实这不过就几分钟的事,但那几个男男女女,忽然就火了。那个金发板寸头,一把拧过丁医生的后背,狂暴地喊,我们这边要死人了!你在那边干什么?!
       丁医生最讨厌衣衫不整,何况是被一个女人揪拧的。丁医生当场就皱起眉头,挥手拨开,但不容他解释,其他四五个男女也暴怒起来,急诊不看看慢诊!不会当医生就滚一边去!
       那边胆囊患者的家属,也不高兴了,回应了几句话,指责他们发酒疯,撒野不该撒到医院来。不料,金发板寸头瞪起眼睛,一甩头,那几个男女就扑了上去,教训那两个家属。丁医生连忙挡驾,要命的是,那伙人的确喝多了酒,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认定丁医生故意跟他们过不去,故意想整死他们兄弟。丁医生被一伙人推来搡去,又踢又跺。急诊室的床都被掀翻了,吊瓶架也成了一个家伙手上兵器,吓得胆囊炎患者和家属逃之夭夭。急诊室一地狼藉。如果不是护士叫人,丁医生被打死也有可能。
       后来警方拘留了这几个人,赔偿了八千多元医院损坏财物以及丁医生的医疗费。其中那个金发板寸头,还被警察强制到医院病房赔礼道歉。这个时候,丁医生才知道,对方姓魏,有个大房产商的家庭背景,自己也是个建材商人,说丈夫车祸死了,那个中毒的是她的结拜弟弟。魏板寸去赔礼道歉的时候,暖灶正好送点心过去,看见了那个装扮奇特的中年妇女。她简直不能想象,一个这么大年纪的女人,还能像暴徒一样去袭击医生。她觉得有钱人真是太古怪了。
       在一个休息日,她和妹妹暖被逛超市,暖被突然拉拉她悄声说,你看!那就是晓旖那个的真正老婆——剃男人头的那个!
       魏板寸正和几个时髦的中年女子,在化妆品柜台前挑选试用什么。暖灶拉着妹妹走近,还没靠近,就闻到浓烈呛人的香水味道。那个魏板寸突然看了暖被一眼。暖被后来说,她认出我了,她眼睛里有瞧不起的意思。暖灶说,呸,一个女流氓。我还瞧不起她呢!
       暖被说,不是,她是瞧不起晓旖。我知道。
       反正我瞧不起她,再有钱也没什么了不起!暖灶竟然又特意走到魏板寸后面,重重呸了一口,几个时髦女人都意外地抬起头,莫名其妙。暖灶昂然而过,魏板寸的脸都被她呸红了。
       丁医生受伤养病期间,妻子曾过来看几次,虽然是礼貌性的,但暖灶看到一次,生闷气一次。可是丁老爷和海童特别高兴,总是竭力挽留她吃晚饭。有两次海童妈妈同意了,他们就立刻让暖灶多弄点菜,有次还专门要暖灶跑到菜市口去买陆记咸水鸭,因为海童妈妈爱吃。每到这个时候,暖灶就一肚子邪火要冒,有时故意摔锅打碗,或者怒气冲冲地出门,跟咸水鸭店的伙计吵一架。
       平心而论,海童妈妈对丁医生不怎么样,可是对丁老爷、对保姆暖灶,可是知书达理文雅和气的。那次,留下来后,她看到厨房暖灶在一边汆小鱿鱼,一边赶剥毛豆,就主动进厨房帮忙。她一边剥一边表扬暖灶卫生工作做得真好,说,如果丁太太那边给你的时间多,希望你也能一周帮我家做一次。
       暖灶说,那肯定不行!我忙不要紧,主要这边是丁太太自己的弟弟,她才肯让我来,换是别人,她肯定不干。
       海童妈妈没有听出暖灶自己人、外人的弦外之音。俩人边剥毛豆又聊起了海童。后来,暖灶起头,说起了丁医生。先是说,丁医生最爱吃毛豆,又嫌卖毛豆摸钱拿钱的手,剥得脏,所以,暖灶说,再麻烦我都去买,赶着亲自剥给他吃,因为外科医生是很辛苦的。
       海童妈妈也承认丁医生爱吃毛豆,也承认外科医生辛苦。暖灶说,不过,丁医生人好,我看很多女医生、女护士都喜欢给他打电话。像这次受伤,多少人难过啊,有的女病人都买着鲜花来看望他。丁先生不肯,来家里的只有特别好的那么一两个,哎呀,那些女人,真是又漂亮又有气质!
       海童妈妈睁大眼睛,似乎想问什么,又憋了回去。
       暖灶来劲了,我觉得丁医生的朋友,个个都很心疼他。我也看得出,丁医生是有几个知心朋友。人倒霉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海童妈妈迟疑着,不知道是感激这个嘴快的保姆,鼓励她多说,还是讨厌这个多嘴的乡下女人,让她立刻闭嘴免得人烦躁。到底她还是忍不住,问,来家里的知心朋友,都是哪里的呀?
       可能都是他的同事吧,有个好像是他在外面上课,认识的女学生。有两个很年轻漂亮。暖灶一边讲,脑海里一边出现数来数去变少掉的安全套,越想自己越进入角色,结果,自己差点比海童妈妈还焦躁起来。
       是……女的?……
       呃,这个……暖灶故意翻然醒悟地吞吞吐吐起来,说,我也不是每次都看见的,这个……你去问丁医生自己吧。
       暖灶看到了海童妈妈轻蔑而沮丧的微妙表情。其实,挑拨离间打击了丁医生妻子,暖灶心里并没有她预期的那么高兴,反而思辨明晰了,她的主要对手是那两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或女学生。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电话里已经能分辨出来,而且,她注意到,丁医生和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微笑。
       不过,暖灶还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丁医生爱上了她们中的哪一个。
       十七
       天晴已经在蒲家八年多了,她十六岁的时候,到了蒲家,当时朝雨才五岁多。
       天晴家境贫苦,是乡下老师的全力帮助,得以上了初中,遗憾的是,初中毕业她以两分之差,没有考上师范学校。因为家里还有三个弟妹,只好离家打工。当时一个老乡大姨带她出来,她并没有想到要去做保姆,可是陪老乡大姨去保姆公司交管理费时,就碰到蒲先生夫妇在那里急切地寻找小保姆。天晴一跨进大门,蒲家夫妇眼睛就跟着她转,他们以为她也是保姆,还故意找天晴搭话。因为没有想到要做保姆,天晴笑嘻嘻地答了两句,就跟老乡大姨到交费那边去了。家政公司经理看蒲家夫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天晴,心里也就有了数,那经理跟到交费处,问天晴,女孩子,你愿不愿去那对夫妇家帮忙?他们家真是好人家呢。
       
       天晴随口就说,不去。如果让我读书我就去。
       经理被逗笑了。还没有一个人这么提要求的。经理立刻出去转告蒲家夫妇。蒲太太——也就是朝雨妈妈说,可以呀,爱读书的保姆我们最喜欢了。
       到了蒲家,那时还没有住在茂华,就是小学路那边的小三房。蒲先生急着找小保姆,一是原来的保姆回家嫁人了,二是来帮忙照顾小朝雨的奶奶突然脑溢血,正在住院抢救。家里简直乱了套。天晴一到就满负荷投入运转,并没有读书时间,只是感到蒲家夫妇人好,也就按捺下来。奶奶后来去世了,一个月忙碌期过去,天晴也渐渐发现,这个蒲家的确是个理想的人家,两个教授夫妇,平时在家大部分都是在房间读书,连小小的朝雨都爱看书。天晴自己看了两天电视没意思,也开始找书看,后来,蒲先生夫妇就向她推荐了家里所有的文学名著,后来还到大学图书馆里去借。八年来,天晴一本一本读了相当多的书,又在两夫妇的鼓励下,自学了高中课程,最终报名参加了自考大专文秘专业。开始方法不太对,有时要补考,后来几乎都一次通过。蒲家夫妇说了,只要忙完了家务,天晴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读书。而且,他们联系了几个教授,只要天晴不会,随时可以联系去教授们家接受辅导。天晴也很乖,在征得蒲家夫妇同意的情况下,有时没事,会去几个教授家帮忙搞卫生,一分钱也不收。这样,大学里好多教师都知道有这么个勤奋好学的好保姆了。
       天晴喜欢这个家。煮饭、买菜、清洁,样样家务都比在自己家还认真。每当考试前夕,家里三个人饭后,每人一盏台灯,在各自的房间里读书到深夜。天晴经常对暖灶、暖被、小灯说,你们不知道,那种一家人集体读书到夜深的感觉,真是很美好啊。
       后来,天晴开始写文章,最初是和蒲先生讨论《飘》这本书时,她的观点引起蒲先生的注意,蒲先生鼓励她把这些独特感受和见解写出来,之后,又鼓励她投出去。第一次投稿给电台,发表了,一下子竟然收到一百多封信,很多人想和天晴交笔友。后来,天晴在报纸上也发了几篇散文,写的是对家乡的复杂情怀。春子看到了,当时不认识天晴,心里很有共鸣就有了好感了。不过,她还以为天晴是笔名。
       后来是修小灯帮了春子大忙后,春子为感谢小灯,约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去吃老区家乡菜,那天正好是天晴、暖灶、暖被的聚会日,这样,大家就认识了。春子在同行中,向来自视颇高,平时《知音》、《读者》之类杂志不离手,还看了全套金庸,谈吐见识不比一般,连八面威风的谭老太都经常乖乖地听她讲人间万象。修小灯一介绍这是天晴,春子就定了定睛。修小灯说,她会写文章!登出来的!还在自考大学!
       春子就没有那么矜持了,说,呀!就是你啊!我看过你的文章!我们家订了《海峡周末》。我还以为天晴是假名字呢!春子没有说文章怎么好,可是脸上的尊重和热情,显然比介绍暖灶、暖被时高多了。因为这样的关系,春子也就更让修小灯几分;修小灯呢,有了这样的友谊联盟,也不太忌讳春子,玩着开心就毫不忌讳地招供了在谭家偷吃东西的逸闻趣事,甚至和谭老三的暧昧来往,说,喔,他经常有口臭,没有口臭的时候,要亲人家也没办法啦,反正……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爹啊。保姆们就一起嘘她做鬼脸,说,你是什么东西呀?!小灯就皱着小脸,人家是可怜虫嘛。
       也不知道是小灯自己有招供底线,还是,事情的实质确实只在动点手脚的份上。反正要命的问题她都是摇头否认。而春子喝再多的酒,再疯也从来不说她暗受命于三太太,要行使监督举报职责。尽管小灯有恩于她,但修小灯那种借男人“傻得便宜”“傻捞实惠”的处世哲学,她始终还是看不惯的。
       十八
       春子倒霉的前一天,修小灯先触了霉头。谭家人都知道,谭新是个准白痴,一天到晚乐呵呵,跟谁都是朋友,谭家本地公司的员工,谁都不当他一回事。女孩子更是欺负他,骗他的钱花,他照样乐呵呵,跟谁都说是哥们儿。几乎天下所有的骗术,谭新都领教过,什么出土地契假金元宝啊、调包万元巨款啊、穷学生父母横祸无钱安葬啊、什么偷来的赃物便宜卖呀、假茶叶啊、电子元件急购啊、什么某知名企业中奖汽车交公证费呀,反正天下有了什么新骗术,谭新就必定会被骗子挑中,并上当成功。有时不仅丢了钱,人还被打得鼻青脸肿。谭老太太先是火冒三丈,后来不知哪个和尚点拨,就当他善散家财,积德保平安了。
       那天中午,他非要修小灯给他干洗一下头发。因为以前修小灯也帮他洗过。那一般是他不想出门的时候。堂堂睡了,修小灯也就答应了,洗了还帮他按摩了一把。但是有个条件,他要答应帮她买两包苏菲卫生巾,而且,指定要干爽网面的。天下只有谭新这个傻瓜会答应这个条件,也只有谭新会同意买,而且是自己掏钱贴。这个是不用说的,只要谭新答应,从来不会找人要钱,不论对小灯,还是春子。所以,春子特别明白怎么回事。
       谭新洗了头,小灯还帮他吹了一下,喷了口者哩水。谭新就高高兴兴开车出去了。四点不到,家里的小汽车呼啸入院,谭新从汽车里捧出两包紫紫蓝蓝的卫生巾,上面还放着一摞他自己送小灯的德芙巧克力,嘴里老远就嚷嚷——打折喽!德芙打折喽!——小灯,你不是最爱吃巧克力吗?打折喽——!谭新一头扎进客厅。谁知谭老太太请的要给谭老三公司看办公室风水的介绍人和几个朋友正在客厅用茶。一看傻孙子满怀鲜艳的卫生巾扑棱棱进来,谭老太平时积蓄的邪火忽地就蹿上来了,她根本顾不得客人在座,一个奶色的薄瓷功夫茶杯,就飞砸过去:你这吃屎的二百五!滚——
       谭老太一暴怒,她膝头上的狐狸狗发财,口欧地大叫一声,就跳了起来。看谭新抱头鼠窜,卫生巾满地丢,发财立刻扑上去连声狂吠,几乎要咬到他,随后开始仔细考察地上的卫生巾。客人尴尬地笑起来。春子过去把它们捡了起来。
       下面动静一传上来,修小灯就知道坏事了。她龟缩在楼上不敢下来,但她也没逃过去。客人一走,谭老太就狠狠拎起谭新耳朵:贱骨头!败家子!女人这种低三下四的东西你也敢买呀!!!谭新被谭老太提得半个小脸都歪了,哎哟、哎哟直叫。
       放了孙子耳朵,她就喝令修小灯滚下来。
       修小灯承认是自己不好,说以为谭新是顺便。谭老太说,顺便?!就是顺便,我家孙子——一个大男人,是替你买这种东西的吗?!修小灯嗫嚅,但她坚决不承认有让谭新买德芙巧克力。这里,春子之前先进了谗言,说这些她肯定都没有掏钱,自己掏钱绝不会买那么贵的苏菲牌的。所以,谭老太说,那你给谭新钱了吗?修小灯说,还没有。谭老太说,现在去给我拿!——多少钱一包?谭老太问孙子。谭新说,十四块八毛。
       修小灯只好上楼拿了三十块钱下来。谭老太说,板糖的钱呢?!多少?
       小灯叫起来,我真的没有叫他买呀!骗你我不是人!
       谭老太说,是她叫你买的吗?
       谭新低下脑袋,点了下头。谭老太说,到底有没有叫!大声说白痴!
       谭新大声说,有!
       修小灯哭喊起来,我去拿钱!谭新!你赖!以后别想再叫我帮你洗头!
       十九
       发财丢失了。责任人就是春子。
       卫生巾事件的第二天,照例是谭老太和三太太结伴到纤体美容院美容护肤的日子。其实,不管老太太在不在,每天下午的遛狗,都是春子的功课,只是多半谭老太喜欢跟着出去散散步。一般她们都在小区内活动,环湖走一圈,也要四十多分钟了。有时谭老太也一起陪着到茂华小区外面保龄球场那边的那个欣宝宠物店去看看,去买点鸡脯干、狗饼干、磨牙棒之类狗零嘴,有时也去做次狗美容,剪指甲、掏耳朵、洗澡之类。
       这一天,春子本来是环湖遛一圈就可以回去的,后来忽然想起,谭老太那天抱着发财说,是不是指甲又长了,万一刮到堂堂不好。谭老太也是自言自语,她并没有意识到春子在阳台上换拖把粘毛布。可是春子就是这样一个有心的乖巧人,她边干活边记住了。所以,遛完发财往回走的时候,她突然想帮发财剪剪指甲,洗洗澡,打理美容一下,给谭老太一个意外惊喜。一直以来,遛完狗,春子都要在院子里的水池边,把发财的嘴巴、身子皮毛,以及四个爪子通通清洗干净,才抱进房间的。因为谭老太喜欢搂抱亲吻发财,而且,发财晚上是待在谭老太床上的脚边睡觉的。
       
       春子就领着发财,往茂华小区外走。
       以前,春子大多是和谭老太一起到欣宝宠物店来,今天,自己抱发财进来,店员倒也认识,发财来了地招呼了一声,就领春子上二楼洗澡美容工作室。一只肥胖的白色京巴躺在金属工作台上修剪毛,电动剃刀剃得一屋子毛尘飞扬。工作人员的口罩上、帽子上、工作台上,到处都是细毛,挺呛人的。春子就不愿在里面守候,便离开了洗澡房下了二楼。
       出了欣宝,一个人无聊,就溜达了几步,准备去路边报架栏看报打发时间,不料却看到了一个女老乡。一眼几乎认不出来了,还是那女老乡先叫了她一声。春子异常惊奇,女老乡简直像个白领啊,连口音都变标准了。两个人就在路边聊了起来,原来女老乡做的是安妮曼莉化妆品直销。说到自己的荣华富贵,简直让成天在家里的春子以为在听神话,所以,发财美容好出来,她也舍不得走,加上女老乡语言能力惊人,激情充沛,极有煽动力。她先是抱着发财听,后来发财不干,要下地,因为在茂华小区,发财也是不系带的,它总是乖乖地跟在人的身边,不会跑远。所以,发财要求下地时,春子没有想到安全问题,而是闪念一下,又要搞脏了。但还是让发财下去了。
       聊天中,春子时不时拿眼睛找发财。发财它都是在春子附近玩耍,远了自己就跑回来;有时有孩子逗它,春子一叫,它就摇头摆尾地奔回来了。
       春子那个女老乡太能说了!讲她直销事业开始的艰难,讲她屡败屡战,讲到她关键性的突破,讲到最后苦尽甘来的各种传奇,以及现在的优渥生活,还讲到她再努力完成多少指标,就要出国领奖晋级,听得春子真是心旌飘摇、无比羡慕。
       俩人就那么站在路边,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春子这才意识到太晚了,赶紧收起老乡送她的一个小眼霜纪念品。放眼望去,她忽然惊叫起来,天哪,发财不见啦!她也不记得最后一眼是多长时间以前了,十分钟?二十分钟?春子吓出一头虚汗,来不及跟女老乡告别,就疯了一样,向前奔找:发财——发财——
       这是谭老太的命啊!
       当年说是从日本偷带过来,一只鞋子大,就要六七千块钱啊。
       春子东奔西突,有路就找,有巷就进。只要是白色的狗,老远就追扑上去。因为竭力叫喊,她的嗓子很快就嘶哑了:发财——
       天彻底黑了。难得掉泪的春子,眼泪流了下来。她看看手里女老乡送的小礼物,使劲地一捏,狠狠地抛了出去,还不解恨,就着刚亮起的街灯,再冲上去,又狠狠跺了一脚,踢进下水道。谭老太一定回家了,她一回家就一定要叫发财——
       不是,她一进门,发财必定要扑上前迎接她,舔她,两前脚举得高高的,要她抱。现在呢?
       三太太会一眼看到厨房还是黑的,冷锅冷灶什么也没有准备,三太太会阴阳怪气地惊叫,哟,人呢?忙什么去了?而家里人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猜想春子去遛狗了,但遛狗从来不会这么久,那发财呢,发财到底去了哪里?
       ——天啊!
       春子哭出声来,她甚至不想回谭家了,个人物品、工资存折、杂志都不要了。就算是有脸回去,谭老太对别人的狠劲,她心里太有数了。谭老太就是这样的人,你对她好,她对你慷慨,你对她坏,她往死里打你都不解气。这是个没有文化、没有教养、可以不讲任何规矩的老太婆,把她心爱的发财弄丢,活活打死你她都敢干,她会喊:就是打死你!打死你我去公安局抵命!她会这么说的。
       春子流着眼泪,绝望地在大街小巷穿行,发财——!发财——!走着,叫着,有路人窃窃发笑,以为是女疯子。一是发财狗名滑稽奇怪,二是春子也头发纷乱,衣衫不整,神态呆滞,高一声低一声叫得像疯言疯语。
       春子一直找到快十点,哪里有发财白色的小影子?筋疲力尽的春子,几次想打个公用电话回去,跟谭老太说,甚至假话都编好了,就说洗澡一出来,发财和街上的小孩追逐,疯跑,她一时没追上,等汽车过去,发财就被人抱走了。
       可是,到底没有勇气打。谭老太暴怒的狰狞样子,她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她想,如果这样的情景避免不了,那就推迟一点来到吧。还是又找又叫唤地走,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多,春子根本不觉得饿,只是累而绝望。她终于在路边榕树下的休息椅上,疲惫地坐了下来。保龄球馆那边出来了几个歪歪倒倒的醉汉,趔趔趄趄地过来。他们相扶站在春子面前,一个说,我跟你讲一个段子噢……
       一个动手要拉扯她,不听不听,跟哥哥玩……
       有一个干脆挤到春子身边坐下。春子挣脱开这群醉汉,一路疯跑,想都没有想,已经进了茂华小区。小区保安认识她,也没有问。春子一直跑到AO11湖边的大龙眼树下,脑子清醒过来。天!我怎么敢回来?!
       这个时候,很意外地,她听到了家里传出的狗叫声,她以为听错了,大气不敢出,仔细听,的确是发财的声音。春子哇的一声大哭,扑进了家门。发财似乎有感应,也从谭老太房间扑了出来,一直跳着要舔春子。春子泣不成声,搂着发财不放。
       多亏了修小灯。原来,修小灯带着堂堂去小区儿童园玩,路上突然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一条白狐狸狗正急急忙忙往小区外走,斜面看过去,那狗也很像发财。而发财似乎不要他抱,可是又难以抵制男人手里的火腿肠。修小灯第一次成了有心人,抱着堂堂悄悄地跟了一段。真是越看越像,终于赶到前面,大叫一声:发财!发财!
       那白狐狸狗一听,就暴烈地扭动身子,立刻要扑下来。但那男人死死揪住发财脖子。发财拧着身子,发出凄惨呼叫。修小灯顿时大声呼喊,抓小偷啊!——抓贼啊!——他偷了我们家的狗!——发财!——发财!
       那男人还是不想放弃,竟然夹着狗,拔腿就跑。正好两名小区保安在附近巡逻,闻声冲了过来,把那男人给堵住了。发财挣扎下地,仿佛知道自己脱了险。直扑小灯怀里猛摇尾巴。那男人说,是小狗自己要跟他走的,他是可怜它这么漂亮却没有人管,所以才买火腿肠喂它。他要修小灯赔他医疗费,因为发财刚刚咬破了他的手。修小灯说,你想死啊,偷了我们家的狗,被咬自然活该!男人要打修小灯,被保安喝住了。保安随即要打110报警,那个男人这才一路咒骂着,愤愤离去。看来是发财自己回到小区,优哉游哉,先引诱了这个居心不良的男人。
       那天,也就是说,发财其实天未黑就回了家。家里人知道春子肯定在找小狗,但因为春子就是不肯买手机,因此联系不上。
       这个事情的结果是,谭老太说春子是赤胆忠心,说修小灯是谭家的小贵人。一人赏一个百元红包。于是皆大欢喜。想到自己一夜死去活来的经历,春子便真心实意去跟修小灯说了谢谢,她说,今天没有你细心,我肯定死定了。现在想起来还怕。
       修小灯来劲了,说,我还没有看到,是堂堂先说。狗狗,发——财,狗狗,我开始没注意他说什么,后来一看我就急了,这不是我们家发财嘛!我马上冲了过去。哼,要不是我抱着堂堂不方便,我早就一脚踢倒那个偷狗贼啦……
       二十
       从医院出来,悾悾牵着暖被的手,一直往湖明路那边拽。那里路口有家麦当劳餐厅。暖被不想过去,俩人在路上较劲。悾悾说,看麦当劳叔叔,坐坐,坐一坐。暖被想把孩子带向回家的城西路走。悾悾小声说,坐坐!坐坐就走!暖被心一软,就被小家伙拉向湖明路。那个鲜红鲜黄的麦当劳叔叔塑像的靠背长椅就在餐厅门口摆着。悾悾飞奔向那个长椅,然后爬上去坐好,向暖被热烈招手。
       暖被过去。俩人一起并排坐在那里。悾悾摸着麦当劳叔叔的脸,摸着他的耳朵大嘴巴。叔叔,我不吃麦当劳了。我不吃鸡腿汉堡啦。我不吃烤鸡翅了。我还不吃草莓圣代了,我也不吃薯条啦。因为我妈妈生病了,所以,我不吃啦。我就不吃啦,我就不爱吃了!——气死你!不吃不吃不吃!气死你!我就不吃气死你!
       暖被说,那我们回家吧。
       我还要和麦当劳叔叔说一句话,最后一句话。悾悾两只小胳膊倒是搂着麦当劳叔叔,眼睛却看着推开麦当劳玻璃门进出的大人小孩。叔叔,悾悾的嘴巴贴着麦当劳叔叔的耳朵,像是说悄悄话,眼睛却依然瞄着餐厅里面。叔叔,其实我还有一点点爱吃鸡腿汉堡,不辣的那种,丝,丝,丝,丝——!悾悾假装手上有了一个大鸡腿汉堡,张开嘴巴在自己空空如也的小手上,低头猛啃,大咬大嚼。
       
       暖被把眼睛转开,眼眶有些热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就是这个时候形成了,一旦形成,她就非常想实现它。她抱起悾悾,还动用了现在轻易不太舍得花的交通费,踏上了78路公交车。她和晓旖曾经去过那里,紫竹苑,那里也是豪华住宅。成家就在别墅区第二排第二栋小白楼。紫竹苑大门口保安盘查了一下,有一个保安不让进,说对讲系统坏了,不能与户主核对,无法确定户主是不是同意他们进去;另一个保安打量着暖被,觉得她老实、悾悾天真,就说,算了算了,也坏不了什么事。
       巧的是,暖被牵着悾悾刚走到成家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就开了过来,停在成家花园铁栅栏门口。车里下来了两个华服少年,暖被看车停下来的时候,就以为魏板寸头会从车里走出来,结果却是她完全没见过的人,有点发愣,不知自己要不要按门铃。
       两个少年看出她的意思,就嘹亮地喊过来,喂,你是谁?另一个嗓门儿也大,问的是,你要找谁?!
       我找我爸爸!
       暖被大吃一惊。她完全没有想到,一年多了,这个孩子完全记着她们领他过来讨说法的事。这时,车里慢慢走出了一对七旬老人。不知道老人有没有听到悾悾响亮的回答,他们似乎腿脚不便地慢慢离开汽车。老人非常专注地打量着成家门前的神气小童。暖被突然感到紧张,紧紧牵着悾悾的手,她担心这个孩子随时要扑出去咬人,不知怎么养成的习惯,只要他感到有一丝丝不安全、不友好,他第一反应,就是扑上去噬咬对方。
       血缘是一种神秘的连接,那个老太太慢慢地走过来,悾悾竟然使劲挣脱了暖被,走到老太太跟前。也许他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也许只是神秘的好奇。而老太太的眼神在急遽变换,她慢慢地、吃力地弯下腰。暖被紧张得不知所措。悾悾大睁着成家典型的小圆眼睛,仔细看着在他面前弯下腰看他的老太太。两个少年连忙过去搀扶老人,老太太推开了他们。看着看着,老太太抬起头看老先生,眼中竟然老泪泫然。老人在泪光中看着孩子,而悾悾回看着老人,慢慢地,他迟疑地抬起小手,试图帮助老人擦去眼泪:奶奶……哭了……
       老太太贴住他的小手,顿时老泪婆娑。她似乎想抱过悾悾,又不知如何是好。终于,老太太亲了悾悾的招风大耳朵—下。老先生也在悾悾脸上感受到了和老太太一样熟悉的东西,那分明就是他们儿子小时候的再现。但老先生似乎想回避,他转身去按了门铃。
       一行人都进去了。没有人请暖被悾悾进去。大门慢慢关上了,暖被牵着悾悾站在一边,脑子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大门又慢慢开了。少年蹦出来说,奶奶请你们进去!
       二十一
       暖被以为里面肯定坐着魏板寸。一路上她心里反复准备的话,也是对魏板寸说的。她想进去就跟她说虽然法院判了,不承认悾悾是成先生的儿子,可是,我知道,悾悾的确是成先生的儿子。以前,成先生并不是经常去看她们母子,可是,每次去都给孩子带很多礼物,孩子爸爸、爸爸叫得很开心。每一次,成先生离去,悾悾都会大发脾气,躺在地上耍赖,不让成先生走。成先生生前是很爱悾悾的。现在,悾悾母亲,非常困难,生死关头,能不能请你看在你先生的份上,帮助她们一下?
       可是,大厅里只有一对七旬老人,还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孩在看电视武侠片,头上乱七八糟夹着大人的丝巾、彩色丝带之类。家里的保姆说,太太和小姑在文化宫练瑜伽,马上就赶回来了。这个,暖被不知道,她现在考虑的是,怎么和老人说。她已经猜出老太太是成先生的母亲。成老太、成先生、悾悾,他们三人一线,彼此长得实在太相像了。
       老先生让保姆给暖被端上热茶,他一直神色严峻、表情复杂地看着悾悾,而老太太又开始隐隐泪下。老先生说,你说吧,有什么事?
       暖被说,我是保姆,带了悾悾快三年了,我知道法院不认这事,可是,悾悾真的是成先生的儿子。其实,你们也看得出来他和成先生很像。今天,我是偷偷来的,他妈妈不知道。她在住院,子宫癌,中晚期。我们已经卖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实在已经……医疗费……生活费,通通都……不行了。我也借了很多钱……所以……
       暖被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哽咽难言,眼泪却快掉下来了。
       两个老人互相看了看。在大厅那边玩排球的少年,也停下手,靠近前来听,两个女孩也把电视关小声了,顶着纷乱的古装头,回过头听大人讲话。
       老先生说,你是……来讨工资吗?
       暖被摇头,不是。是他们母子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那……你是想把孩子交给我们?
       不,不!是想请你们给点钱,或者借,我实在没有地方借了……如果再没有钱,医院就要赶他妈妈出来……中断治疗,已经最后期限了。
       要多少呢?老太太说。
       医院这次的催款单是八千三,这两天化疗又发烧抢救,钱可能还没算进去……如果为难,你们先给五六千行吗,我知道数目太大了,我是实在……老先生说,我们怎么能相信你呢?
       要不然,跟我一起去医院看看?
       老太太先点了头,老太太几乎一眼都没有离开悾悾,似乎随时游离于大家的话题之外。悾悾已经在沙发上捡到一个游戏机,在胡乱嘀嘀摆弄着,一个顶着蓝色纱巾的小女孩,要过来抢,被老太太制止住了。老先生倾身对老太太耳语了什么,之后就叫一个少年去叫司机。
       临出门,暖被看到老太太正用牵挂万千的目光看着悾悾。暖被推了悾悾一下,悾悾抬头顺着暖被的目光看到老太太。立刻一缩脖子,蹑手蹑脚地像唐老鸭一样走到老太太椅子前,他踮起脚尖说,奶奶,我有空再来看你……
       老太太紧紧搂住了他:乖啊……孩子……
       老太太又老泪闪烁。悾悾却挣脱了她的拥抱,走了两步,回头指着茶几上的可能是人家送来的喜糖喜饼悄悄说,想——吃点——那个……
       老太太赶紧让人打包,又叮嘱拿些神龛下供着的水果。可怜啊,造孽哦……
       去医院的路上,司机告诉暖被,老人刚刚从靖江老家过来,周末过了还回去的。他们是来看看这里的儿子女儿的,主要还是孙子孙女们。隔一阵子来一次,那两个少年,就是大儿子和女儿在当地的孩子,他们陪老人过来看伯母、舅妈的。那两个小女孩,则是成先生和魏太太所生。
       暖被暗暗庆幸,觉得碰到的老人通情达理,事情比她预想的顺利得多,甚至觉得应该早来就对了。她完全不能想象,她前脚走,后脚进屋的魏板寸和小姑子,对此反应十分激烈,几乎引发了家族大舌战,最终在老人的协调下,他们商量出了一个方案,而这个方案,是暖被无法接受的。
       二十二
       魏板寸的头发已经长长了,发型像个玉米穗子。小姑子和她一样大,在都市风练完瑜伽,俩人一起回到魏板寸这里,因为电话里说好一家人一起外出到燕鲍翅炖品店吃饭的。
       可是,一听说二奶的保姆过来讨钱,魏板寸一下就火了:这贱人真是大胆啊!竟然派保姆讨钱讨到我家里来了!
       什么解释她都听不进去。魏板寸的情绪异常激动——你们耳根怎么这么软?六千块啊,不是偷的不是抢的,凭什么要给她花?!她还害我不够啊!六千块啊!还派司机送过去?爸爸妈妈,你们是不是糊涂了?
       ——借?她除了卖身,有什么能力还钱!现在,她都快死了,卖也没人要了,她拿什么还钱?!这钱回不来了!我就差一步。要不然,她们别想!这样的贱货死一个少一个,社会家庭都平安。老天有眼,她就是应了恶有恶报!我巴不得她早点死!
       老人倒是比较平静,也许他们在媳妇进门前就商量好了。他们喝着茶,温和地等候媳妇发泄,老先生甚至拿起报纸浏览。成先生的妹妹、做小姑子的说话了,她说,算了算了,雅玲,给都给了,何必这样。不就六千块吗,你就当自己做了件好事了。
       做好事?!呸!我宁愿给街头的乞丐,也不想给这样的贱货!——这钱我可不管!我可不认什么野鸡孩子!谁给谁认。法院都不认我理她干吗!那野鸡小孩和我无关!
       
       别说话这么难听!小姑子说,再怎么样,她都得了绝症了。
       你们两个还是先去洗洗。成老先生把报纸放下说,我们大家先出去吃饭。媳妇,回头我们再聊,至于钱,你不用担心。
       晚上,两个老人,主要是成老先生和媳妇进行了一番长谈。老太太先说,那个孩子我一见就知道,他是我们成家的骨肉。已经知道了,不管不顾是不行的。
       成老先生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这个事,是我们儿子对不住你,你怎么生气都是有道理的。现在,看在他已经离开我们大家的份儿上,看在他毕竟和你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我劝你,媳妇,宽容一点。儿子只给你留下两个女孩。现在,多一个男孩子未必不好。那个小家伙,你看了就明白,他就是你丈夫的翻版,这一点,也许你心里早都有数了。
       他和我有情分,哪里还会家外有家?!
       男人你不了解,再有家,你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也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否则,他要离婚我们谁又挡得住?是不是?这就是你们夫妻的情分。再说,如果你有了儿子,成家产业在你这一房,不是有了继承人?你自己想想看。
       就是这句话打动了媳妇。之前,成先生去世后,家族董事会给他们这一房的股权份额已经做了调整,因为没有儿子,魏板寸为自己吃亏太多已经大闹过几次。
       那好吧,看在死人的份儿上,我把这个野孩子收回来。但要说好,收回来了,就是我们成家的后人,和其他几房的男孩子权利一样,股权分配要重新调整,绝不能再歧视对待。否则,我不干!
       这没有问题,我会负责处理。成老先生语重心长,你倒要看看,人家愿不愿意把孩子给你。所以啊,媳妇,你听我们一句,现在你帮人家一下还是应该的,凡事要想远一点,眼界宽一点。
       明天我就和她谈。看她要命还是要孩子!
       二十三
       暖被没有想到,魏板寸竟然让家里的司机把她带到了医院。魏板寸和司机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她惊讶得呆若木鸡。而晓旖去放疗了。病床空着,悾悾伏在上面,专心致志地粘制一个玩具坦克。
       成家媳妇一眼就认出了暖被,所以,一进去她就直奔主题。你们不是来要钱吗?钱我带来了!这里是两万,够不够?
       暖被直着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姐姐,你……悾悾,快叫姨好!
       悾悾对客人做了一个长舌鬼脸。魏板寸扫了孩子一眼,她呢?人在哪里,我和她谈!
       放疗去了,要等一会儿了。姐姐,你真是活菩萨啊。
       魏板寸摇摇头。我魏雅玲一贯心地善良不做亏心事!不过,这次我是有条件的。
       暖被睁大眼睛。魏板寸说,我和她必须签个协议,办个手续,孩子归我,这钱就归她!今后,看她的表现,治病的钱,我们成家还会帮着出。
       这……这个事……
       这什么?你别操心!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一个保姆,你已经够了!我希望她能知道你的好,有点良心,把这些钱先付点薪水给你。
       姐姐,我不想这个,只是,我去请求你们帮助的时候,她还不知道。
       哼,那她以为你哪里来的钱?!
       她不管这些的,她一直以为家里的东西还可以变卖……
       那你要告诉她呀?!这种人,一辈子不讲责任,死到临头了,还没有一点责任感吗?你是保姆,不是她妈!难道让你去偷去抢去卖身?!——真他妈的,什么贱骨头,有福气摊上你这么个保姆!我看,你就到我家去!我雇你,我工资比她高,你只要给我带好这个野孩子就行。我雇定你了!孩子一来,你就过来!
       姐姐……暖被还没说完,就发现了悾悾的企图,她马上扑过去制止,可是,悾悾立刻改变策略,把手里粘好的坦克,用力向魏板寸的脸砸去。轰死你我轰死你!骂我妈妈我轰死你!
       魏板寸大吼一声,野鬼!你再动一下!
       悾悾根本不回答她,绕过床头,他直接进攻魏板寸。暖被一把把他抱起,死死夹在怀里。悾悾两条腿疯狂扑腾,我轰死她我轰死她!
       暖被说,对不起,他脾气很坏。对不起,姐姐,要不你把救命钱先留下,我和晓旖说一下,好不好,我怕一下子太突然……她现在病情很不好……
       魏板寸说,那你们先讨论吧。钱我得先拿走,这一是一,二是二。昨天的钱反正也给你们应急了……
       姐姐,其实新的催款单早上又到了,连上次那个,又要七千多……
       那你们就商量得快一点。这是我的电话!我走了!
       魏板寸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还有,我魏雅玲侠义。所以,你记着,我雇定你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二十四
       放化疗,让晓旖一天比一天虚弱。而且情绪随着大把大把掉下的头发,越来越恶劣。有时,暖被感到她的虚弱痛苦,不是来源于病痛,而是日益变丑的模样。为了控制癌细胞的生长,医生现在还不允许她补充雌性激素,而自体生长雌性激素器官的切除,自然带来了她容貌的改变。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医院,晓旖都在枕头底下放一面镜子,只要肉体不是太难受,她随时随地掏出镜子,反复端详自己,有时一照一两个小时,有时照得自己默默流泪。她也不时地问暖被,今天我是不是更难看了?
       从放疗室接晓旖回来,暖被就一直考虑怎么开这个口。她自己的思想斗争也很激烈,一会儿想,晓旖一听就同意了。这样猜想的理由是,因为平心说,她实际上并不太爱这个孩子,其实,有钱她才有希望,这是简单道理。没有钱,她别说保护孩子,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现在,经济窘迫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办法地装傻不闻不问。
       可是,暖被又非常担心她会不同意。甚至她可能破口大骂。你是悾悾妈还是我是?你凭什么偷偷去找那个女人乞讨?!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暖被拿不定主意,到了病房依然想不出怎么开口。可是,一到病房,悾悾说话了。妈妈,我轰死那个坏女人!晓旖漠然地爬上床,可是,悾悾跑到她身边,邀功似的又说了一遍,妈妈,我轰死那个坏女人!坦克进攻坏了,我要再买一个。晓旖奇怪地看着暖被。现在,暖被就是再没有准备好,也要开口说了。
       是那个成先生的太太……晓旖眼睛雪亮地抬起来,暖被立刻被她看得心虚不安,一下子感到自己做了亏心事。那个……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其实挺善良,愿意……帮助你……刚才她拿来了两万块钱……
       手术以来,暖被第一次看到晓旖的眼中,能放射出这么尖锐刺人的光芒,简直像把匕首,也让她想起家乡夜猎人们围捕的野兽。暖被咽喉干燥地说不下去。晓旖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暖被艰难地说,其实,昨天的六千块钱,也是成家送来的……
       你去他们家了是吗?
       是……和悾悾一起去的,本来不想去的……
       很好,带着我儿子去苦苦哀求那个恶婆可怜你们是吗?
       你听我慢慢说,旖姐,家里早就没有什么可变卖的了,我已经替你借了六千多块了,昨天医院又来催款通知,要停你的药,我实在实在是没有地方借了,没有办法想,才找他们家借……
       屁话!借?你拿什么还?!我同意借了吗?我还没有死,这么大的事,你一个小保姆居然替我做了主!
       我本来也没有想去的,是一时……
       把那个女人的两万块臭钱,马上给我扔回去!马上就去!我死了和她无关!少在我这里装好人!
       她……还没有把钱留下来,她的意思是,孩子让她照顾……暖被看晓旖的脸色,临时撒了谎,不敢说人家就是用钱换孩子,只好含糊其辞说是照顾,但晓旖还是暴怒了:卖孩子!你给我滚!两万块!我说她有这么好心!原来是想要我的孩子!现在想要了,当初呢!趁火打劫!都来不及等我死吗!要好心,当初怎么不认啊!好心在哪里!……
       晓旖指着暖被,我还一直当你是好人,没想到你也会这么卑鄙落井下石!好啊,你走!你卖了悾悾好脱身,两万块!滚啊!我早知道你待不住的,你不可能这么好心!我告诉你,金暖被!我也没有要求你做菩萨做雷锋,你随时可以走!可是,你不可以背着我,两面三刀干这么大的龌龊事!就算我瞎了眼睛!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悾悾忽然扑到床头,用力推了他母亲一把,他显然愤怒了。晓旖一个巴掌就甩在悾悾的脑袋瓜上。这一掌充满怒气,打得太重了,孩子被打到临床的床下,又碰翻了一个小方凳。
       悾悾傻了一下,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晓旖眼睛一闭,哇地一口,黄黄黏黏的呕吐物从嘴里涌喷了一床。临床的病友及看护都叫起来,暖被床上看看床下看看,痛苦地合上眼睛。她真的想转身离去。悾悾哭着,爬到她脚边,小狗一样蜷在她腿边,一手攥紧她的裤脚,一边警惕害怕地看着呕吐不止的母亲,暖被泪水长流。
       二十五
       暖灶这几天特别辛苦。她几乎在照顾两个家。
       丁老先生在儿子女儿的强求下,终于参加了夕阳红旅行团去了新马泰旅游。丁老先生本来是坚决不去的,儿子和媳妇的关系这样别扭,让孙女跟着一个不时熬夜班的辛苦儿子,他实在放心不下。丁医生一个朋友就是夕阳红旅行社老总,每次设定新的路线,总是先告诉丁医生,东北啊,大庆油田啊,西南,江浙,丁医生要父亲去,他就是不去。这次,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六日游,丁医生和他姐姐一听干脆给父亲直接报了名交了钱,丁老先生不去也得去了。
       姐弟俩商量好了,让暖灶中午处理丁太太这边家,菜多烧一点,他们可以晚上热热就吃,下午呢,暖灶就到丁医生家上班,整理卫生、料理晚餐。这样,不管丁医生值不值班,海童一放学回家,就有热菜热饭,暖灶看人下菜,通常会把海童洗得干干净净再下班回来。
       丁太太事先问暖灶,可不可以辛苦这几天?工资可以按帮忙天数再加。暖灶简直喜出望外,眨巴着眼睛以为做梦。丁太太以为她不干,连忙说,我知道这样两边跑,很累,要不然,我弟弟给你工钱之外,我再补贴你一点。家里情况你熟悉,再请别人也不方便。
       暖灶连连点头,说,不要!不要!不要加钱啦!你们两边互相让让时间,万一顾不全,你们不为难我就好啦!
       这样,暖灶开始了车轱辘似的不停歇的忙碌家政生活。这几天,也是暖被妹妹最痛苦难熬的日子,暖灶不仅没有去电话,暖被来电话,她也没有心思和宽裕时间耐心听,有时,暖被吞吞吐吐还没说完一句囫囵话,成家那边又……暖灶就烦了,你活该!都是自找的!我没时间听你诉苦!
       在这个极度繁忙的日子里,暖灶有了她最难忘的一天。
       是海童放学回来的时候,发现卫生间马桶堵塞了。孩子发现大便冲不下去,急得哇哇直叫。暖灶当时忙着做饭,让海童不管它。丁医生今天没有夜班,本来会回来吃晚饭,但中午抢救了一个钢筋扎进眼睛又穿出后脑勺儿的民工,手术成功后,累得和几个同事一起去喝酒了,说不用留他的饭。暖灶把海童料理好,自己开始对付马桶,以前她在丁太太家用水拔子,也通成过,但今天,折腾得满头臭汗也不行。海童找到一个塞进门的小卡片,暖灶按上面的疏通下水道电话,打了过去。
       对方来得倒是很快,带着电动钢筋弹簧绳,可是,通了非常久,搞得卫生间满地污水横流、大便纸大便渣臭气熏天的,说抱歉,另请高明吧,我的机器不行。暖灶气急败坏,只好又打114电话、打物业电话,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让服务人员立刻上门通马桶。她就是不愿意,大帅哥丁医生回来看到家里是这么个恶心样子。
       她给丁太太打了电话,说明糟糕情况,丁太太自然同意她把事情处理好再回来,丁太太说,当然!急诊医生是非常非常辛苦的。那里就拜托你费心了!
       马桶在第二拨的师傅努力下,终于疏通了。要求加价到四十元,暖灶不干,死活按讲定的三十五元,人家就再不肯帮助收拾烂摊子,臭着脸提着设备走人,还把整个客厅踩得都是粪便水渍。暖灶骂骂咧咧,只好自己奋力干。虽然说,丁医生是可爱的,但丁医生家的马桶,马桶里的污秽物,也还是有些恶心的,而且,他家竟然没有卫生橡胶手套。汗水爬过眉毛真痒,暖灶恶心自己的手,忍着不敢抓擦。
       暖灶把卫生间冲洗收拾干净,再把客厅地板擦得光亮可鉴,还抽空摁了音响的播放键,里面出来的是胡桃夹子,暖灶不懂,但耳朵边有丁医生爱听的声音,她就心里愉快。这时,丁医生回来了,带着微醺的酒气站在门口。一见暖灶,夸张地惊呼说,快十点了,你怎么还没走?身上怎么都是……湿漉漉的?
       暖灶说,不是湿的,是臭的!不信你闻闻?你们家的马桶不通,害我忙了一个晚上!海童已经睡了。
       这样啊?呃,那你赶快回去吧。我来处理下面的。呃!丁医生说。
       都弄好了。就是我很脏。我事先跟你姐说了,她要我帮你的。不过,我也麻烦了,到他们家,早就过了熄灯时间。
       那你在我这里洗洗吧,不然出去——呃——臭死人!
       暖灶说,谢谢你——你是不是想吐?喝多啦?
       丁医生说,哪里,我没醉!你去洗,快去!
       暖灶是哼着小调在丁医生家浴室洗头洗澡的,擦澡、转身、伸臂、叉腰,心情非常好,恍然觉得自己是美丽性感的女主人,同时觉得丁医生喝点酒,说话大声大气的,特别迷人。其实,洗的时候,暖灶就发现问题了,没有浴巾。她知道哪个是海童的,哪个是丁医生的,哪个是丁老先生的——他已经把自己的脸巾浴巾带走了。晾杆上空空的,暖灶心里是愿意用丁医生的,可突然,她有了灵感,她在浴室里面轻轻叫唤起来——丁医生——我没有浴巾啊——
       丁医生似乎没有反应,暖灶怕他睡过去,又大声叫唤。丁医生过来了,听懂暖灶的意思后,他挥挥手,说,噢,你等等,我去拿一条大浴巾来……
       当丁医生拿着一条大浴巾过来,正要叫门时,卫生间的门突然大开,赤身裸体的暖灶,令人炫目地倒了出来。她无法控制自己,扑进了丁医生怀里。
       事情发生得很快,也结束得很快。丁医生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真是对不起你!
       暖灶说,干吗呀!我就是喜欢躺在你床上,我就是喜欢躺在你身边呀!
       丁医生的酒彻底醒了,说,唔……你知道……我有妻子,我不……丁医生开了口却说不下去,下面是,我不可能娶你,我不爱你。暖灶从他艰难的表情上,听懂了他说不出口的话,当场反击,你和独身有什么两样?你还不是等于没有妻子吗?丁医生显然尴尬,说,这个……你不懂。
       暖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起身穿衣服的时候,她又数了数那盒安全套。现在还有三个,少得不多,包括她现在用掉的一个。不知怎么的,这么一数,她心情又稍微好转起来。
       你会辞掉我吗?
       你那么乖,我为什么要辞掉你?丁医生说,只要你不会让我太难堪,我想,我们就可以一直像好朋友一样相处。海童和爷爷也喜欢你。
       丁医生很会说话,暖灶也爱听。暖灶就说,我知道了。
       二十六
       也许又是成家老人做了工作,第二天上午,暖被就接到了魏雅玲的电话。魏雅玲声音很大:我告诉你,今天上午我已经把那贱人的救命钱,打到医院催款户头了,两万块!那事跟她谈了没有?
       暖被说,她……现在还是……不太能接受。
       死到临头还想摆清高!要清高早干吗去了?挖人家男人的时候,怎不清高啊?!现在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主要还是……舍不得孩子……
       她还有什么本事养孩子?嘁,不自量力!孩子饿得连喜糖喜饼都讨!丢不丢人哪。
       那我再做做工作好吧?你知道,她脾气急起来……
       别说她了!我烦!一句话,让那贱人自己掂量,要命还是要孩子?下午四点,你回我电话!就这样!
       魏雅玲电话挂了。
       暖被硬着头皮,再次跟晓旖挑起话题,很意外的是,晓旖这次没有发脾气,她只是安静地听暖被说。暖被见她情绪平稳,便把前前后后仔细说了一遍。晓旖听了,好久没有说话,暖被以为她同意了,不料,她却轻轻开了口:让我失去小孩,不如你把我从楼上推下去——我会谢谢你的,暖被。
       
       晓旖看着窗外,语音低沉平静:我想过了,你对我其实是仁至义尽了,昨天,我像疯狗,我想你会理解我的,不会生我的气。我就是这样有什么说什么的人。现在,除了悾悾和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成先生……走了,我父母……其实也不要我了,做了地下二奶,男朋友也没有了,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好朋友,也没有工作……现在,身体也没有了,我只剩下悾悾了。一道清水一样的眼泪,滑过晓旖尖瘦的脸庞,无声地滴落在医院的被头上。晓旖自己仿佛没有感觉,目光依然在窗外遥远的地方。如果,小孩也没有了,我活着干吗呢……我经常做梦自己康复了,一会儿是空姐,一会儿是写字楼主管,醒来我就掉眼泪,我活得窝囊啊……现在,我是想好起来啊,我怎么能再失去最后一个亲人呢?那个女人,她不可能对我儿子好,她就是故意要我难看,她是在复仇,证明她赢了。她是明摆着欺负我,你看不明白吗?医生说我正在好转,我有希望。所以,你告诉她,她承认悾悾是成家的人,那么这钱,就是我们早就该得的,还远远比这多得多!不承认,那我的儿子,永远和她无关,就是我死后,她也得不到!——只要我有儿子,我就永远赢过她!
       下午四点,暖被打电话给魏雅玲。她不敢说,晓旖一口拒绝,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她死后都不会把悾悾给成家。可是,眼下走投无路,用的就是人家的救命钱,怎么说,都心虚理亏。暖被只好推诿着说,可能还要做点工作。明天我们就出院了,回家后我再慢慢跟她讲清道理,因为受了去年判决的刺激,一提这些,她都不爱听,她听不进去。
       反正你一定要跟她讲清楚,现在,她是托我儿子的福,不是看在我儿子的份儿上,这钱是不会跑到她那里去的。这一点,她一定要想清楚!识实务。我没有儿子,她就没有钱!我绝不会白给她钱的!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暖被把晓旖带回家,刚刚安置好晓旖躺下,开水还没烧热,电话就响了,一看是魏雅玲的,暖被赶紧跑出去接。
       魏雅玲说,家里的老人还没走,明天要陪我小女儿成怡过生日。老人说,让悾悾也来,一起玩几天,等老人回去再回家。魏雅玲口气是不容商量的,几乎就是命令。暖被有点不知所措。你记住,明天下午三点半,我让司机来你们家接,你也一起来,免得那野孩子发疯。晚上大家一起去银月洲看特区周年庆大焰火。
       暖被说,噢……这个……住你家,晓旖可能……不同意。
       我们认他,他就是成家的儿子!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自己现在用的也是我们成家的钱!好啦好啦,反正她半死不活,不然你就找个理由骗骗这个半死人就是了,老人家在等!三点半!司机来接!什么都不要带!我们家什么都有!
       暖被坐在厨房想了很久。魏雅玲自说自话的,根本不尊重人,让人很不舒服,竟然还要她和悾悾都去,丢下一个癌症病人,还一去几天?未免也太粗鲁无礼,太过分了。晓旖自然不会同意的。现在,这两个女人是较上劲了。不过,平心而论,暖被对两个成家老人印象颇好,老人肯定是想儿子爱孙子,一大把年纪了,见一次少一次,才临时有了这个计划。暖被杂七杂八地想着,也想到今后钱的供应问题。
       悾悾趴在窗口,不断地用小弹弓比画向各种目标,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朝雨送给他的小弹弓他总是随身带着。
       暖被给晓旖烧了鸡蛋线面。
       看晓旖胃口还好,暖被就说,“五一”这几天,太阳挺好,家里呢很脏,都要发霉了。我想彻底大扫除一次,冬季衣服也要好好收整晒晒。要不要让悾悾到蒲教授家玩两天,送弹弓给悾悾的那个男孩子,还有蒲先生那边的外公外婆,都喜欢我们悾悾,那天在菜场还问起呢,说假日要不要去他们家玩。如果去,我想,我也好专心收拾我们家一下。
       我也觉得床都有股味道呢,你是要好好洗洗晒晒了。
       那明天下午我就带他过去了?
       是他天天说那个炸鸡翅好吃的奶奶家吗?
       嗯,就是蒲教授家。暖被说,到人家里他像个饿死鬼。
       好吧。叫他不要皮,讨人厌。我先睡一会儿。
       二十七
       暖被把悾悾送到紫竹苑,成家那两个小丫头正在院子花坛前面跳皮筋。一看到悾悾进门,就过来逗他。悾悾很想吃她们手里的筒装薯片,两个小丫头看出他的馋相,故意到他身边,把薯片咬得咔咔响。
       回答问题,答对了,赏你一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悾悾!
       ——赏一片!几岁?坏不坏?
       我四岁半。不坏,我好!——要给两片!
       赏两片!你来干吗?
       找爸爸。
       不赏!这里没有你爸爸!再说,你来干什么?
       吃薯片!
       不赏!你来干什么?
       看爷爷奶奶!
       两个丫头嘎嘎大笑,指着在玻璃大阳台上看他们的爷爷奶奶说,拍马屁!不赏!
       悾悾急了,姐姐好!姐姐最好!姐姐最最最好!
       两个小丫头笑弯了腰,抱着薯片,蹿进房子里,悾悾急忙追了进去。
       几个大人在客厅说话。孩子们在各个房间、楼上楼下追逐嬉戏。暖被说,我不能陪在这,但我会过来看看的。要是悾悾不愿在这里睡觉,那只好吃了生日饭,请你们再把他送回去了。
       魏雅玲说,来了就住下,慢慢就习惯了。这是他的家。
       成家奶奶说,是啊,多住住才有感情。住出感情了,你让他走,说不定还不肯走呢。
       几个孩子疯跑不停,现在,薯片筒,已经在悾悾手上了,但他头发上,却多了个女孩子的蓝红色发卡。不知三个孩子又为什么追逐打闹,悾悾边吃边跑,呛咳起来,奶奶赶紧叫保姆快拿水给孩子喝。成老先生说,要不问问孩子,先跟他说好比较好。于是,暖被就抓住奔跑不息的悾悾,一边擦他脑门儿上的大汗一边问,姐姐先回去了,你要是不玩了,现在就跟姐姐走好吗?
       悾悾断然拒绝,转身又要跑。暖被一把抓住,那你什么时候走?悾悾说,姐姐来接的时候。暖被说,明天来接行不行?
       悾悾说,行!明天昨天今天都行!我乖!
       成家小丫头成怡的生日十分排场,在高档的望海自助西餐厅,包了临海两桌雅座席,一桌是亲朋好友,一桌全是成怡三年级的同学,像一桌小麻雀唧唧喳喳。悾悾从来没有和这么多孩子在一起,兴奋得不行。根本想不起姐姐,更想不起妈妈。成家奶奶不时把他叫过去,搂住问,好不好吃?爱不爱在这里?或者,叫奶奶,再叫一声奶奶,或者往孩子嘴里喂东西。
       问题出在到银月洲看焰火。成家老人怕人多,一直待在汽车里没有下来。孩子们都下了车,一直往湖边挤,要看焰火从地上发射。每次放焰火总是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的样子。魏雅玲和成家小姑子几个大朋友,自己也贪玩,放焰火的时候,找了个临水石桌的好观看点。一伙人喝着啤酒,聊着大天惊呼惊叫着,根本忘了招呼孩子们。其实,她们的孩子也大了,平时也不用操心,以前看焰火也没有丢失过,反正都会回到各家的汽车停放处。结果,这一次放完焰火人群流散的时候,成家才发现最小的孩子,悾悾丢了。两个小丫头怕被大人责骂,一个说悾悾是你带着往前面跑的,一个说后来悾悾不是去找你了吗?我听到你叫他的!一个说,你胡说,他一直跟着你!两个小丫头,谁也不认账,结果,互相撕拧起来。
       二十八
       这一天晚上,全市人至少有十几万人都涌向银月洲看焰火。因为人多,很多地方都实行交通管制。暖被没有去。晓旖吃了一小碗芹菜馄饨就吐了,随后,又吃了点桂花藕粉。暖被打开了电视让她躺着,看放焰火现场直播,她恹恹地看了看,说效果比现场差太多了,就遥控关了电视。
       暖被知道今晚的焰火比平时节日里的盛大。天晴在电话上说,报纸上介绍,今年是特区二十周年大庆,平时半小时,这次要多放十分钟,而且还有很多新品种,有的还能在空中写字呢。所以,天晴、暖灶、修小灯和春子都结伴出去看了。修小灯和春子关系改善后,春子经常在谭老太面前说小灯好话,结果,谭老太渐渐也喜爱小灯起来,骂她贪吃、饿死鬼投胎也是骂自家孙女的表情。老人家闲话多,一天到晚最怕没人讲话,这样说来问去七搭八搭的,谭老太也知道有暖被那么个好保姆,感叹之余,不仅送了六百块钱去,还时不时主动过问春子、小灯,二奶家那边的新情况。本来谭老太很瞧不起晓旖二奶的,后来渐渐觉得她可怜,还批评她父母心狠,再后来觉得成家人太欺负人。这次,魏雅玲给了点钱要夺二奶儿子,谭老太和小保姆一样,都觉得成家人心太坏,所以,背后老是议论,老是在咒骂。
       
       谭老太说,那小保姆真是一副菩萨心肠,我要请到家里来玩。
       放焰火在湖边,湖边也是人潮拥挤的地方。天晴带着朝雨,加上牵着海童的暖灶,还有春子、小灯、谭新几个,站在银月洲石拱桥的尾巴上。桥上面已经挤满了人,大家都仰望着黑色的夜空,惊叹各种巨大礼花像穿过千万年而来。忽然,朝雨看到一个小男孩在人缝中小声哭喊,细小的嗓子,似乎为人山人海而害怕:姐姐!——姐姐!——小男孩边叫边到处看。朝雨觉得小身子大招风耳熟悉,追过去仔细一看,就是悾悾。朝雨叫了一声,悾悾!小男孩调头一看,哇地大声哭喊起来,一边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朝雨。
       天晴就给暖被打电话。电话那头,暖被傻了,傻了半天说,糟!成家人不是要急死了?天晴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反正孩子肯定是大人没看好丢的。暖灶抢过电话:我就知道成家人不可能真心对待他!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这里人山人海,踩都被人踩死了,这一家人放心啊?你快点!看要不要叫小灯让谭新给你送回去!
       他们知道孩子丢了,肯定会找。我先给魏雅玲打个电话吧。
       暖被说着就放了电话。立刻又拨打魏雅玲的电话,可是,魏雅玲没有接,可能现场太吵,魏雅玲手机放包里,什么铃声也听不到。这个时候,几个保姆有了讨论时间,大家都知道,暖被为了钱,自作主张到成家借钱,反而受制于人的糟糕状况。也知道她现在在成家的大奶二奶之间,被两头挤压得很痛苦。
       天晴认为,要么就申请改判,哪有这样不明不白,夺人家儿子的?
       小灯说,那还不是为了看病的钱?
       暖灶说,有钱看病没钱死,要她操这么大的心!现在好了,麻烦捅大了吧。我早就说她神经病!一个小保姆逞什么能!自己连电话费都要我来充!
       春子认为,成家这家人,看来是不地道,根本不把别人的孩子放在心上。今天幸好碰上自己人,要是碰上居心不良的,早就被拐卖了。小男孩值钱呢!
       说来说去,大家都越发憎恨起成家人来。
       天晴说,真把孩子拐了藏了,我看成家人急不急。
       暖灶说,对!就这样!干脆带走,然后找魏板寸要人,赔人!我们也收拾他们一次!大反击!
       春子、小灯都说好,就整他们一次,给她点儿教训!
       天晴说,算了,别恶毒了,也许暖被已经和那家人说好了,马上就要打电话跟我们交接人了。暖灶的电话果然响了,真是暖被的。暖被说,急死人了,怎么打,魏雅玲都不接电话呀!是不是现场太吵了?
       暖灶吼,没有责任感,接你什么电话?人家现在看焰火正快活呢。——我们决定了,孩子我们先带走,你去向成家要人。不行就报警,让她赔钱!你那小二奶不是没钱看病吗,正好狠狠给这恶婆娘一个教训!
       你胡说什么呀?!暖被惊呼。
       天晴夺过电话,说,悾悾和朝雨玩两天,你就别管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春子也抢过电话,你晚上就可以打成家电话,问孩子的情况,看他们家怎么说。嘿嘿,好戏要开始了!
       修小灯没有接电话,她在旁边叫,太好啦!太有意思啦!这个戏比焰火还有趣!
       一个日后涉嫌敲诈勒索的案子,就这样被几个小保姆轻易地策划出来了。
       朝雨两只胳膊搭在悾悾小小肩膀上,站在桥栏那端。每当砰的一声,空中绽放出一颗礼花,两个人就一齐发疯地尖叫。
       二十九
       悾悾真的跟朝雨、天晴回家了。一路上他都在跟朝雨讲成怡姐姐的两只小乌龟,还有成悦姐姐饼干盒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蚕子。就像一盒子黑线头啊!悾悾说。天晴一路听着悾悾唧唧喳喳,越临近蒲家,心里越没底了。蒲教授从来都是谦和儒雅的,天晴觉得他是那种聪明极了而特别友善的人,外公也还不错,就是外婆有点固执有点挑剔。这两天,临考复习的时间紧,卫生工作有点马虎,外婆就不时提天晴的意见,看到天晴把新买来的鸭蛋直接放进冰箱,外婆就惊呼起来,哎!不行,都是鸭子大便啊!我们都是洗干净才放进去。天晴只好赶紧一个一个拿出来洗。有时,天晴在前面拖地板,她就在后面偏着脑袋瓜验收,左看右看,然后说,——这里再来一下!——这里这里!——不要这么湿啊,天晴,外公那老骨头滑一跤,你可赔不起。
       其实,每一次考过,天晴都会把相对粗糙的卫生工作补回来。可是,外婆不知道这些,自然不习惯,甚至偷偷到女婿蒲先生那里告状:你不能这样惯保姆。所以,这几天备考,有外婆盯着,天晴已经是十二分不自在。也许因为是妻子父母,蒲先生态度始终暧昧含混,从来不愿得罪老人。只要一看外婆提醒批评天晴,蒲先生就在一边发笑,是那种大人看孩子游戏的笑,天晴也是个聪明人,这样,就得到一种默契的宽慰。早在外婆刚来时,批评天晴烧菜太油、用灯太晚等等等等,蒲先生就悄悄对她说,别在意。老——小孩,知道吗?
       晚上,天晴在自己房间看书,外婆一会儿说,外公洗好澡了,还是把浴室地拖干比较好,不然进去也不舒服,大家又湿拉拉地到处踩。天晴应声而起,到卫生间俯身快速把地擦干,才回到书桌没十分钟,外婆又在客厅招呼了,天晴啊,朝雨晚自习的夜宵是什么?天晴说,他说要吃西红柿牛肉羹。外婆说,那你把牛肉解冻了吗?天晴赶紧又跳起来,到冰箱把牛肉拿出来。天晴说,外婆,我们常用微波炉化冻的,很快。
       外婆说,那不好。没营养,又浪费电!
       天晴呵呵笑,把冰箱里牛肉取出来泡在冷水中,赶紧跑出厨房。外婆又叫了,嘿!嘿!你又忘了关灯!随手关灯!随手关灯啊!唉呀,现在农村来的孩子,也大手大脚啦。艰苦奋斗艰苦朴素是什么都忘记啦……
       看电视的外公说话了,老太婆!人家要大考了,你就别唠叨了!
       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天晴知道,外婆肯定饶不过外公,果然,过了一小会儿,外面传来一声哎哟,外公说,嘿,你好好的拧我干什么呀?!哎哟!
       昨天晚上,外婆又不高兴了。洗碗布旧了。天晴也是偷懒,没有及时到柜子里找出新的来更换。因为不是更换那么简单,天晴总是要泡洗,把里面的浆洗净才用。就这么拖了一下,不料晚上洗碗发现,挂碗布的地方,挂了件蒲先生的旧老头衫。天晴赶紧到储备柜里,抽出一块蓝边新布,说,外婆,用这个,我们还有好几块新的洗碗布。
       外婆说,这是棉的,吸油。要什么洗碗布啊,我用这个用一辈子了,我家的碗比你洗的碗,更干净!
       天晴说,那……蒲先生、朝雨习惯吗?
       外婆生气了,你不要用他们来压我!他们在我家,也没嫌过我的碗布脏。能省就省,有现成的旧衣服,要去买什么专门的洗碗布?不是我说你,你哪里像个农村来的孩子啊。
       外公在卫生间洗澡,瓮声瓮气地说了什么,天晴还没听清,外婆大喝一声,洗你的澡!我和天晴说点事。什么都要你管!外婆趁机把天晴拿来的洗碗布扔在一边。
       蒲先生笑眯眯地走进厨房,手里还拿着笔,他说,噢,洗碗布啊,没事。妈,天晴本来也和你一样,可是,朝雨妈妈喜欢用这种洗碗布,说它是全植物材料的,吸油不长细菌,所以就用上了。天晴啊,还是听外婆的。小时候,我们家家户户都这样,还有的人家用丝瓜筋的呢。
       外婆就感到有面子,是不是,年轻人就是不懂事。你回去问你妈妈,我就不信农村还要买什么洗碗布!
       进门之前,天晴再三交代悾悾,进去要叫爷爷奶奶,要乖。悾悾一直点头,所以,里面门一开,他就比谁都大声地叫,——爷爷!——奶奶!——我来啦!
       倒把外公外婆逗乐了。大家都拥过来欢迎他。朝雨按照天晴指定,脱鞋就说,我让悾悾来的。让悾悾陪我玩一天,明天暖被姐姐来接他。
       悾悾一眼瞥见外公外婆正在看的电视的古装戏,立刻嘿嘿嘿嘿地冲到客厅中央,自编自导地武打起来。天晴把他拖去洗手。等悾悾洗干净脸和手再回到客厅,他的第一句话是:奶奶,你家今天有没有吃炸鸡翅?我今天吃螃蟹啦,还有鸡,还有花菜,还有鱼,还有大羊腿,还有象鼻子……
       
       外公说,象鼻子也能吃啊?
       能啊,切、切、切、切,放进一艘冰床上,生鼻子,冰冰的,吃的时候要蘸点绿绿辣辣的东西,我不知道它辣鼻子,就被辣哭了,所以,我不喜欢吃象鼻子!明天我要吃上次奶奶炸的炸鸡翅!
       外公大笑,说,大象鼻子绝对不能吃,而且,大象的鼻子很长很长啊,你多大的盆子盛啊?
       这么大的冰床,鼻子不长,是很小的象,爷爷,反正我不爱吃。
       蒲先生也被逗乐了,过来说,这孩子说得可能是象拔蚌。
       不是!就是象鼻子!不信你问成怡姐姐!
       还好悾悾只住蒲家一天,第二天上午,他一个人躲在阳台无声无息。如果是暖被,感到他没有声音,一定在干坏事,必定就要紧急招呼寻找。可是,蒲家人、天晴都没有这个经验,等悾悾得意扬扬地过来,拖爷爷奶奶,去阳台看他修剪的花草时,才发现,他把蒲家阳台上所有的花,基本都剃了个光头,尤其是那几棵名贵的君子兰、茶花十八学士、黄金榕盆景,都只剩下几杆秃枝。
       天晴吃惊得不能呼吸,外公外婆也傻了,蒲先生在上课还没回来。三个大人怔了几秒,天晴两手叉进悾悾小胳肢窝,一把把悾悾叉起来,猛地一屁股将他蹾在阳台扶手上。悾悾非常惊愕,空踢着两腿说,早上爷爷也剪的!
       爷爷有把它们剪光光的吗?
       可是爷爷说,剪了才长得多呀!爷爷,你告诉她!
       一件坏事尚未清算好,中午又来了。趁大家在午睡,悾悾独自在阳台,把朝雨的地理书彩页,全部撕下来,折了好多飞机、青蛙和轮船。大家睡觉起来,他乐呵呵地走访每个人,赠送他的手工礼物,大家看着都啧啧夸他,他很是得意。直到朝雨发现不对头,猛地冲到阳台。他的地理书,已经残缺不全地摊了一地。朝雨一声尖叫,像一架要投掷炸弹的飞机,俯冲进了房间,他把悾悾的两只大招风耳朵,猛揪起来。悾悾也反应很快,迅雷不及掩耳地一口反咬住了朝雨的手腕,朝雨痛得飞起一脚,悾悾摔倒但号叫着又扑了上去,还是想咬人。
       还好谭老太那边有请,谢天谢地!如果不是谭老太聊发少年狂,设宴请各位保姆,并正式接收悾悾,看悾悾这一天的表现,真是令天晴头痛至极、也绝望至极。但也还别说,这一天来,蒲家人还真是没有一句重话,外婆骂过悾悾几句,也从不过分。而朝雨和悾悾打完架,十分钟不到,悾悾又去找朝雨哥哥了。
       朝雨余怒未消,说去去去,滚一边去!悾悾说,哥哥,下次我不咬你了。
       朝雨说,去、去!没空!
       我有空啊,我教你一种拳。悾悾说。
       啊哈!笑死我了。打给我看看!
       孩子就这么和好了。
       三十
       那天,焰火会结束的时候,天晴给暖被打了电话,问成家那边有没有回暖被的未接电话。暖被说,还没有。暖被声音低落,似乎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不负责的错事,把孩子擅自交给不可靠的成家是对不起晓旖的,暖被情绪十分灰暗,很不愿意承认,魏雅玲始终没有来电话,更不愿意说,而她自己又打了两个过去,依然没有人接听。
       天晴见她不想多说,就说,我们先把悾悾带回去玩玩,明天给你送回去吧。直到散场了,魏雅玲的电话还没有来。暖被把小灵通电话拿在手上,每分每秒在等候魏雅玲回电话来。可是,魏雅玲就是没有来电话,天晴电话之后的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暖被坐立不安,觉得每一分钟都像一个小时那么长,这期间,晓旖起来到厕所去了一趟,暖被跟了过去,在卫生间门口等她,怕她有什么闪失,然后,再陪护她上床。上床后,晓旖示意要一杯开水,暖被赶快去倒。整个陪伺期间,暖被非常担心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要是响起来,无论魏雅玲说什么,她都无法应答,而远离晓旖去接电话,她自然要疑神疑鬼,但万一让她听明白暖被电话内容,那不是更完了?幸好,这个时候,魏雅铃依然没有来电话。
       等待实在太漫长了。暖被一开始还想象成家的人,散会后可能在现场疯狂地找孩子,没有时间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有电话,心里还有点不忍。可是,等着等着,她终于在分分秒秒的煎熬中,萌生出愤怒。孩子明明丢了,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她们到底找不找孩子,还是根本就忘了悾悾?
       暖被越想越生气,焰火会结束后差不多五十分钟,她再次打魏雅玲的电话,这次,魏雅玲很快接了。因为她很快接了,暖被就觉得她是故意不回她电话,火气就更大了,而魏雅玲的口气,再度强化了她的怒气。
       魏雅玲说,噢,是我。你有什么事?
       暖被感到自己在微微发抖,我想……悾悾还好吗?是不是……
       魏雅玲说,他好!放心!还有别的事吗?
       暖被愤怒到了极点,就是这个时候,她的恶开始迅速膨胀,一旦有了恶的目标,她反而镇静下来:我明天去看看他吧,反正我要去买菜。
       魏雅玲说,让你住过来,你又不干,现在又婆婆妈妈的。你别操心啦,管好那个贱人就是。过几天,我们给你送回去,要是他爱住,再住下去也没关系,反正成家就是他自己的家。
       暖被眼泪掉了出来,但声音很稳定。姐姐,你让悾悾给我说说话吧。
       他正和成怡她们疯呢,等会儿叫保姆洗洗就睡了。你放心,他想回去了,就让他打你电话,好啦!我还有事!
       魏雅玲把电话挂了。暖被简直要虚脱,她感到魏雅玲太坏了,这一切太可怕了。要是悾悾今天晚上不是正好碰到朝雨、天晴他们,这孩子绝对回不来了,后果太恐怖了!简直不堪设想。暖被泪流满面。
       晓旖已经睡去。暖被走到床前,悄悄地看着她。她暗暗庆幸这真是不会爱孩子的人,也不懂爱孩子,她自己就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女孩子,如果,她心里的母爱多一点,脑子里的牵挂多一点,这哪里能糊弄过去?一切早就天翻地覆,这实在太可怕了。暖被已经完全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太严重、太离谱、太不可饶恕。
       待在自己房间,暖被她越想越后怕,越想越内疚难受,所以,打出了一连串电话。结果,这一夜之间,天晴、暖灶、春子、小灯,还有谭老太、谭老三,都知道了这一个重大恶性新闻。大家都惊异了,愤怒了。都认为成家太过分了。
       谭老太拍案而起,说,把那个可怜的孩子,藏我们家来。我倒要看看那缺德人家,这纸怎么能包得住火?
       三十一
       在大家群策群力下,第二天暖被又给魏雅玲打了电话。魏雅玲一看她的电话号码,就摁掉了。再打,依然如此。暖灶、天晴、小灯和春子以及谭老太,知道了最新情况,大家都很紧张,也莫名兴奋,有点按捺不住,人人都巴望电话赶快接通,好知道魏雅玲怎么自圆其说,把戏撑下去。而魏雅玲一再摁掉电话,大家既失望,又失落,愤怒却在慢慢升级。直到下午,魏雅玲才接了暖被一个电话,电话里,她照样不提悾悾,只说自己正在业务谈判,很忙。她有时间再打回来。说完就关机。再打,关机。
       魏雅玲的恶劣态度,更使大家怒火熊熊同仇敌忾。
       暖灶想出来一个恶毒的主意,尽管大家都觉得有点那个,可是,最终还是一致同意执行,但执行人改为暖灶,因为暖被进入不了角色,于是,当晚,暖灶就打了魏雅玲的电话。魏雅玲见是陌生号码,就接了,喂?哪位?
       暖灶声如洪钟,气势慑人: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妹妹和她东家现在都在医院,东家要见她儿子,我妹妹又联系不上你,结果,那东家下午口吐鲜血被120车送医院抢救了!
       魏雅玲果然懵了。
       你听到没有?我马上到你家接孩子,她妈妈要看他。我妹妹没空!
       魏雅玲说,这个……孩子被他爷爷奶奶,带回靖江了,玩几天才回来,爷爷奶奶非常爱他,他长得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你废话少说!马上打电话给靖江,我们要孩子,人命关天,含糊不得!
       魏雅玲说,唔,唔,我马上打电话,联系上我就给你说。
       说什么说!暖灶说,那东家吐了好几盆的血,医生说非常危险,现在高危病房,一个晚上就两千块啦,你快打二十万块进来帮忙!
       
       什么?!魏雅玲大声惊叫起来,很快声音又小了下去,可怜巴巴地说,我哪里去找这么多钱?二十万,要这么多吗?先给她……五万好不好?其他的钱,我慢慢筹筹看,我们其实闲钱很少……
       那怎么办?现在花钱像流水一样,五万打底都不够,最少要十万,如果抢救不过来,剩下的都是你的!没人要!——这不是我的事,我只负责催你把人家孩子带回来,说不准就是最后一面了!
       那好吧,我去借。
       你自己送医院来!带悾悾一起来,也看望病人一下!暖灶说。
       这个……我这几天,几单生意都在谈,非常忙,不骗你。要不,我叫司机先把钱给你们送过去,收到了,你们说一声。这边,我也会催老家的老人,让那孩子早点儿回来……
       行,明天让我妹妹到医院大门口等!几点送来?
       九点吧,行吗?
       好!人命关天,说话算数!暖灶把电话挂了。
       几个保姆电话里听暖灶学魏雅玲窝窝囊囊的讲话,大家都乐翻了。
       勒索十万元,每个人心里都有些震撼,但想想对方理亏在先,满嘴谎言,而她们又不是为自己,是为一个重病病人,所以,每个人又觉得心安理得,这一个诱人违法犯罪的晚上,大家电话上来来去去,情绪高涨。
       三十二
       谭老太这几天和春子、小灯结成死党,她每天召集两个保姆像开会一样,要了解事件进展最新情况,甚至派春子出差,走访了天晴、暖灶、暖被各家,进一步掌握最新情况。谭老太急公好义、唯恐天下不乱的个性,在两个保姆的积极影响下,发挥了重要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她旗帜鲜明地反对魏雅玲,态度坚定地打击魏雅玲,立志惩恶扬善,所以,当天晴那边,不方便把悾悾继续留在蒲教授家时,谭老太很干脆地说,把那孩子藏到我们家来玩几天。
       当警察出现在A011号别墅,搜找悾悾并传讯谭老太、修小灯和春子时,谭老太简直气坏了,当场对警察大拍桌子,质问警察收了成家什么好处,并告诉警察她大儿子是江苏政协委员,问警察怕不怕。警察说,不怕。老太婆就摔了一个茶壶,说,你等着撤职下岗!全体警察都笑了,他们微笑着,鞠躬着,把春子、修小灯都扭进了警车。
       事情坏在暖灶服务的东家丁太太手上。
       焰火晚会之后的四天四夜,魏雅玲真是不好过。悾悾丢失的当天晚上,她已经遭到成老先生的严厉批评,指责她不应该让孩子管孩子,不尽父母责任。暖被的电话一响她就心烦意乱,而只要她不接,成老先生就知道是要孩子那边人的电话,眉头就皱起来;时不时垂泪的成老太,听了媳妇的电话响就说,你这样不接人家电话,也不是办法呀!接一接吧?成老太甚至幻想,说会不会那孩子自己回了家。我们还是回她们家一个电话吧?
       魏雅玲说,那么屁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十有八九就是被人骗走了!那个小畜生又那么贪吃,好骗得很。
       那天晚上,成家一家子人在车上,在人群散尽、满地垃圾的银月洲,耕地一样开来开去地寻找,那对小姐妹扯着稚气的大嗓子在叫——悾悾——回家啦——悾悾——快出来——我们要走啦——悾悾——鬼来啦——
       后来他们就打了110报警电话,110叫他们把车子开到附近派出所。值班警察让成家登记好悾悾的年龄、服装、外貌特征及丢失过程。有个女警察还打电话和什么部门联系了一下,放下电话告诉成家人说,目前110接出警中心,还没有接到捡到一个类似孩子的报告。但是,一旦有,他们会立刻通知成家人的。
       成老太太回去后,彻夜无眠,次日也茶饭不思,情绪低落,对魏雅玲的不满,溢于脸上。成老先生也面色凝重,他避开成老太太和魏雅玲严肃谈话,谴责她做人不成熟,没有责任感缺乏爱心。魏雅玲心里揣着指望家族股份重新分配的小九九,一忍再忍。但这样内外交困的时候,她哪有心情、也没有底气接暖被不断打来的电话。傍晚,接到暖灶心急火燎的病急通报和索讨孩子的电话,她心里的焦虑几乎要爆炸。她时时刻刻巴望警所能传来好消息,可是,一整天都没有警方的任何音讯,打电话过去问,连续碰到态度恶劣的警官,他们呵斥她说,监护人不看好孩子,催警察有屁用?!孩子毫无音讯,老人面目可憎,对方步步紧逼。她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这事情,她心里有数,知道是自己理亏,所以,也真心恐惧那个贱人小二奶,万一知道孩子失踪,是不是会弄出人命。她现在愿意给她钱,也是出于这点考虑,也暗想着花钱消灾。不过,十万实在有点舍不得,心里想着先拿五万,可是,成老先生听她这么说,并不说话,老太太幽幽地说了一句,我们弄丢人家一条命,又算多少钱?话音未落,老太太抽了自己一嘴巴,似乎是恨自己臭嘴不吉利。
       成老先生说救人要紧,说着老人就走了出去,留下一个不愿和她多说话的背影,魏雅玲看着老人的背影,知道这钱就是她自己要出的了。但最后,她还是打了折扣,让司机送了七万块钱到医院。魏雅玲到底不敢自己去医院,实际,只要她去一趟,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可是,就因为心里有鬼,终于迈不出这一步。
       去拿钱的时候,暖被紧张得要抽筋。她更是扛不住心里的大鬼,她已经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事情有点那个,但看大家都热烈推动,也就无法想深。开始,她要暖灶替她去接钱,说反正是你要来的。暖灶倒是想去,但因为丁医生那边请客,丁太太一家也过去吃饭,所以,她自然要去帮丁老爷子的厨,绝对走不开;天晴要赶考试前的课,最后还是谭老太指派春子陪暖被过去接钱。接钱的时候,暖被在微微颤抖,连话都讲不平稳,还是春子落落大方。魏雅玲司机说,魏姐要求写个收条。春子说,孩子你们又不带来,里面东家都快死了,让她怎么签呢?我们签了又不作数,不如你们带悾悾过来看他妈妈的时候,一起把我们东家的收条带回去。
       那司机认得暖被,见她脸色苍白,言语吃力,以为小二奶那边情势已经非常严重。听春子讲的也在理,再想临出门,魏雅玲原话是,最好把收据拿回来。
       司机看着两个保姆,站了站,就说,那好吧。你们给魏姐打个电话,说钱收到。这是七万。司机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里有个厚厚的比砖头还大的报纸包。
       暖被在春子的盯视下,打了电话。她似乎嗓子哑涩了,说钱很好……收到了……谢谢……姐姐。暖被说得疙疙瘩瘩,春子在旁边提醒说,问悾悾怎么样了?魏雅玲在电话里听到声音,心里一慌,连说,收到就好收到就好。祝她早日康复。就挂了电话。
       司机一走,暖被就哭出了声,天啊……这么多钱啊……我害怕……
       春子说,你哭什么啊?有毛病啊,我们又没有做亏心事!
       这钱这么重……我害怕……
       走,先存掉!春子把紧紧抱住七万块钱的暖被带进了银行。身份证!春子说,暖被猛烈摇头,我的不行!这不是我的钱!要拿晓旖的来!
       现在去哪里拿呀!快点快点!我还要去买放心牌里脊肉呢,已经晚啦。
       我不要这个钱!
       你不是几个月工资都没拿吗?真是!
       这不一样,反正我不要。
       那你抱回去吧。被人抢了你活该!我走了。
       春子!
       真是麻烦!那先用你的存活期!之后你再改存二奶户头,行了吧!这样就万无一失啦。
       因为真的拿到了这么多钱,几个保姆都惊喜坏了,谭老太更是得意扬扬,好像打了一个大胜仗。一个中午电话来来去去穿梭不息。蒲家的朝雨、外公和蒲教授,不得不提醒天晴考试啦、要抓紧时间;丁家太太也对丈夫嘀咕说,这么反常,她是不是又开始做传销啦?
       暖灶意气风发。感觉自己像个作战总指挥,整个过程精彩有趣。她反复回味,最后在电话里对各位战友说,反正暖被那个没心没肺的小二奶东家也不爱孩子,一点也不操心过问。不如我们大家一人分它一万回家算啦!管她个屁!
       每个人都笑,说同意同意。但听得出,大家都没有往心里去的意思。
       
       可是暖灶有点心痒,咳咳!她对每个人说,要不是我心有所属,理想远大,我真敢拿它两万就走!没有我,哪有这个七万?!
       各位战友都说,——好好好,给你两万。——对啊,你拿它两万回家嫁人吧。
       只有暖被说,——你敢!
       丁太太看暖灶,一个下午在卫生间里打电话,叽叽咕咕的,有时兴奋得嗓门很高。丁太太好奇地过去贴墙聆听,听了一知半解,又十分好奇,不知自己保姆在干什么了不得的事,到底心里不安,干脆叫过暖灶。
       怎么回事啊?一个中午疯疯癫癫的在厕所打电话,接电话。你不是在干什么不好的事吧?
       暖灶正在兴头上,说,哪里,我哪里会干不好的事。我只干好事。
       结果,暖灶这个大嘴巴,竟然把这都说了。丁太太无限惊奇,难以相信。她越不相信,暖灶就越急于说明白,这样,竹筒倒豆子一样,她把前前后后说了个完全彻底。说得丁太太也叹息不止,说,你妹妹真是好人啊。难得!丁太太自然也认为,那个大奶,丢了人家唯一的儿子,竟然还蒙骗糊弄人家,太不可思议,太过分了。
       丁太太哪里想得到,暖灶说得大奶就是魏雅玲,而魏雅玲是丁太太好莱坞美容院的长期顾客。终于在案发后的第四天,魏雅玲和丁太太,无意间信息交汇了。
       三十三
       是谭老太突然要请各位保姆来吃晚饭的。本来,按约好的下午四点多,谭老太的司机和春子去接悾悾。正要出门,暖被来电话,说心里很慌,这样做是不是不好,她想把孩子接回来。春子就骂她没出息,人家丢了你们家孩子都不慌,你慌什么啊!春子把暖被骂回去,然后回禀谭老太说,哭哀哀的,好像我们倒欺负了成家。
       谭老太听了说,干脆把她也接来,我还没见过这个小菩萨。要不,你们几个都来,在我家吃饭好啦!我请客!
       春子很意外,小灯在欢呼。小灯给天晴打电话,天晴并不想来,因为考试紧张,但是,谭老太古道热肠又主动要当她的接班人,扫老人家的兴不好,就答应了。
       几个人因为暖被小二奶病重一事,很久没有聚全了,暖灶最近又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听说小灯、春子的东家请客,立刻答应说我来!吃饭不行,我要等洗了碗收拾好了再来。丁太太知道我们这些事,肯定不会反对。你们先吃,好吃的给我留点!
       暖被接了邀请电话,心事重重。她问晓旖,说我去看看悾悾吧,看他要不要回家了,我想他。晓旖说,我不想,你去好了。这孩子是不要家的,回来也是疯得一刻不停,我烦。
       暖被就去了。一车人下来,谭老太光找暖被看。小灯指认了暖被,谭老太说,我看就是,看那脸,就像个小观音呢。
       天晴几个一进来,谭老太就说,来来来,通通坐到我身边来。
       悾悾小嘴依然很甜,谭老太看小家伙神气可爱,赏了不少吃的。最重要的是,发财和堂堂,都对悾悾的到来兴高采烈,发财尾巴摇晃不停,不断舔悾悾,舔得悾悾呵呵傻笑,一直说,我不怕我就不怕!堂堂是小哥哥悾悾走到哪里,他都追随而去。三个小家伙的关系式是,悾悾小便,发财跟进卫生间看,堂堂则等候在门口。悾悾要上楼,发财更快地蹿上去了,堂堂在楼梯底下急得哇哇叫,因为他走不好楼梯,爬又爬不快。
       这个饭局成了她们的时事座谈会。谭老太是主持人。大家都反对暖被偃旗息鼓的想法。反对这么快和成家和解,大家一致认为,什么时候成家认错,承认把孩子弄丢,什么时候就结束惩罚。有必要的话,还要做好加大打击力度的准备。暖被摇头,说,虽然那些钱是派上大用场了,所有的钱,我也通通保留好单据,都有账可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心里还是不踏实,我觉得真的不好。谭老太说,那你东家没问这是什么钱吗?
       她不爱管这些事,我也不敢说。她可能以为是成家上次给的没用完吧。
       这样一个糊涂东家,你做得再好,她也不知道啊。天晴说。
       哼,我看那小二奶是装糊涂!暖灶说,你们问我家这个傻瓜,那小二奶知道成家给钱以来,有没有主动说过一次,要把欠她的工钱还了?
       大家都看暖被。暖被说,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吗,不是要救命,我自己也会向她要的。
       要个屁!你再告诉大家,白做快半年了,掏心掏肺你做牛做马,还让她起死回生,那小二奶对你说过一个谢字没有?
       暖被不吭气。谭老太说,她都没有提过?
       她说不来这类好听话的,但有那个意思,我懂……
       春子说,这二奶和成家媳妇真是半斤对八两呢。其实啊,我们对哪一边都不要太同情。反正都不是好鸟,你看成家人,一条小命在她手里丢了,现在还不知死活,她都敢隐瞒下去,没事一样!
       谭老太说,我天天在想,他妈的成家人怎么收场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
       沉得住气?哼,我再去逼她一下,我再去要要人,看那死大奶怎么办?!
       肯定又给你钱嘛。反正她家钱多。小灯说。天晴说,其实,我也真替他们家发愁,会不会成家可能也报了警了,说不定还登了报,他们现在心里肯定是紧张的,毕竟一个人丢了。春子说,呵,英雄所见略同哪!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早上特意翻了很多报纸,专看寻人启事。就没有悾悾呀。
       呸!暖灶说,你们又把魏板寸想太好了。她不可能!那都是要花钱的!火起来,我真再搞她!
       春子说,这次要搞多少?
       暖灶说,十万!我们一人分两万——噢,女侠谭奶奶也两万。我们搞她十二万!
       谭老太笑着摇手:我是路见不平,一分不要。暖灶这个马屁让谭老太很受用。暖被却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姐姐暖灶鼻子,你是想钱想疯啦?!你敢再要成家一分钱,我就报警!——本来人家心里就不舒服,还搞搞搞!你简直就像个女土匪!女流氓!
       又发作啦!神经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么坏的人,还不该让她付出代价?!
       谭老太说,不要吵了。不是说成家老人还不错吗?我看,还是给人家一个改过的机会吧。这事情本身,我看上法院都不怕。我们理不输。倒是暖被啊,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这样子真是要吃亏的。以后,那边不做了,就到我家来做,我不会亏待你。你问问她们两个,我老太婆做人怎样?
       小灯笑嘻嘻地说,啊,谭阿奶是我打工里面,见到的最好最好的老板啦!
       谭老太笑眯眯的,没有注意到春子虽然也笑,却笑得有点勉强古怪。这么多保姆坐在一起,谭老太明显喜欢暖被。老家伙一点也不会掩饰,有时还像摸发财一样摸拍暖被一下,春子心细如发,自然幽幽闷闷地看在眼里。
       谭老太说,暖被啊你别慌,我这把年纪了,吃的盐比大奶、二奶的饭还多,我还分不出好歹是非?这事我们占理。就再搞他们,也是侠行天下,匡扶正义,你也不用出面。
       不是天晴急着要回去读书,大家吃着聊着,就没人想散。后来谭老三回来,看母亲和一伙小保姆聊得那么开心,也跑过来逗大家玩。没一会,三太太过来了,说,春子,我的真丝睡衣带子断了,你帮我缝一下。春子说,没问题,现在要吗?
       三太太瞟了谭老太一眼,不敢说就要,而是说,不急不急。告诉你一声,你替我记着——小灯,我下来时,好像堂堂在哼哼,可能有蚊子。
       谭老太说,噢,赶紧去。那孩子一咬就肿,皮肤太糟糕。
       这样,天晴就起身说,那我们走了。
       在谭家门口等老吴倒车的时候,暖灶把天晴、小灯、春子、暖被拉拉拢,压低了嗓子,哎,我得手了!
       天晴最早反应过来,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什么得手了?小灯大声问。暖灶打了她的头一下。春子明白过来了。偷人终于偷成了嘛!那医生要不要娶你?
       只有暖被神情漠然。她手里还提着谭老太送她的一铁罐饼干和两包燕麦。悾悾不回去,只在暖被的建议下,他和妈妈通了电话,晓旖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孩子说,我乖。我再玩玩就回家。这里有狗狗和小弟弟。奶奶给我吃花生糖,姐姐给我吃冰淇淋。冰箱里有很多可乐!
       
       悾悾不肯回家,暖被觉得事情好像离结束就特别远,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就老闷堵着心。
       暖灶不喜欢听春子说娶不娶的,把医生弄到手,这是第一步,以后呢,不知为什么,和医生上过床,暖灶对于以后,反而更迟疑了。听了春子的调侃,暖灶不由叹气,说,我不知道,也许吧。天知道。我只知道,他的牙齿不止外面光洁,连里面的那一层,都像威猛先生喷过的瓷砖。感觉真好。城里人就是城里人啊!反正我一定要嫁给城里人!
       天晴大笑。牙齿威猛又怎么样?咳,我看别的地方威猛,你就不这么哭丧着脸啦。
       谁哭丧脸了?
       春子笑,这不是你梦想成真了吗,得手了应该高兴应该发癫啊你!
       去去去,我和你们没有共同语言。你们不懂爱情。——天晴,你那替别人带孩子的小帅哥,和你到哪一步了?
       又说这事!天晴说,不是告诉你们,他是同性恋!
       哈,得不了手,就赖人家同性恋!
       遵谭老太的指示,司机老吴和春子把这些保姆一个个送回去,一路上,都听到她们几个在后面咕咕咕地笑,像一群野鸽子。老吴也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
       三十四
       丁太太其实和魏雅玲有过节。当时,丁太太的首席美容师鼓动魏雅玲在好莱坞美容院办了个一年的贵宾卡,随后,就向魏雅玲推荐了店里所卖的玫瑰精油。5CC,八千多块钱,美容、调理,功效好得不得了。后来,那个首席美容师跳槽,想拉客,竟然告诉魏雅玲,丁太太的玫瑰精油是假的,根本就是普通植物油加了玫瑰香精。魏雅玲哪里受得了这个窝囊气,立刻找丁太太退货。丁太太说,我这就是保加利亚比黄金还贵的玫瑰精油。你说不是,你证明给我看!
       魏雅玲就打了12315投诉,果然人家要她帮助证明它不是保加利亚玫瑰精油,证明所需的费用,简直相当于用了那个用了一半的玫瑰精油的价钱。而且,对方说,如果证明是保加利亚玫瑰精油,那么,检验费用必须由申请人魏女士出。
       魏雅玲只好放弃了。她又想退卡,丁太太和颜悦色地劝她不要退,一方面告诉她没有正当理由,终止服务合同,得不到法律支持;一方面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那个首席美容师的坏话,认为她和魏雅玲的美容友情,不应该受到一个小人的挑拨。
       魏雅玲不是丁太太的对手,只好别别扭扭地继续把自己的一年卡快快用掉。那天,她脸部抹了火山冰海泥硬膜,硬膜正在慢慢变成白石灰面罩。她躺在美容床上,在若隐若现的芬芳和音乐中,享受着美容小妹在给她按摩护理和修整指甲。临床也是几个似乎已经在美容师手下睡去的女人,忽然,进来一个大嗓门的女人,魏雅玲听到丁太太一路送她到美容室的恭维声,丁太太似乎在殷勤地帮她挂包,又提醒要不要拿出手机。然后说,今天脸色好像不好啊,身子不舒服吗?
       那个刚躺下的女人,一下就从美容床上蹦起来,哇!我气死啦!那个死保姆!以前跟你说的那个天天要涨工资的死保姆,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她竟敢偷了我两个钻戒!
       怎么会?你随便放啊?
       哪里?就是前两天用了没有及时收。我老公还提醒我。那死保姆说,孩子得病了,第二天要赶回老家。我没办法,只好给她结算工资,还给她顺便带了一点儿水果和绿豆糕什么的,可是,下午她就不辞而别。我老公心细,看她不见了,就去看了我们扔在床头柜抽屉的钻戒,没了!问我有没有收,我没收。我和我老公都知道坏事了。马上打那死保姆的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在街上。我说你看到我戒指吗。她说没有啊!我一放下电话就报警。警察一听六七万块钱也急了,赶紧要保姆公司配合行动。火车站、汽车站到处找,就在火车站,那死保姆被截住了。警察已经拦住了她,问她戒指下落,你猜那死保姆怎么说?她竟然还说,我不知道。我没拿。结果呢,女警察把她叫到保安室,一搜,就在她短裤的小袋子里把两个钻戒搜了出来!你说,摊上这样的死保姆,你还有没有命?
       丁太太说,我家那个保姆,刁是刁,但也不至于这样,哎,不过,她妹妹也是保姆,我的天,那真是谁找到谁有福气!给一个病得快死的二奶做保姆,几个月没拿工资,不仅没怨气,还全心全意地边带孩子边照顾二奶,最后还到处借钱给二奶看病。你说保姆有几个钱?有一次,不是她姐姐拦着,卖血的念头都有了。我那刁保姆说,城里人都是义务献血,你没地方卖。她才没有。你看看,一个小保姆啊,怎么这么仁义!我们大家都没有那个要死的小二奶有福气。
       大嗓门的女人说,我不信,你家保姆吹牛吧?
       我告诉你,我以前就知道这个二奶家的事,最近,二奶的那个,算大奶吧,把二奶儿子弄丢了,还不敢承认,宁愿掏钱给二奶看病,也不敢说自己弄丢了对方的儿子。
       怎么会把人家儿子弄丢呢?故意谋害吧?
       哪里,真是丢了,就是前几天放焰火的那个晚上,大人和大人在一起,小孩管小孩,就丢了。那个大奶想隐瞒真相,刚刚才给了二奶七八万块钱,所以,那二奶治病是没有问题了。
       那七八万怎么抵得上一个孩子?
       哎,你不懂,其实孩子已经在保姆手上了。我家那个刁保姆,就是利用那个大奶想蒙骗二奶的心理,诈她的钱嘛!这不是就诈出了七八万,也等于你两个钻戒啦!不过,人家是救命钱……
       丁太太还没说完,隔壁三床的魏雅玲,霍地跃下床,脸上结成硬壳的绿色面膜,顿时土崩瓦解,嘎啦啦地往下掉,她暴怒的脸,就像绿色石膏里蹦出来的怪物的头。
       三十五
       警察出现在晓旖家楼道的时候,晓旖正在阳台上晒着早晨九点多的太阳。暖被在厨房给她煲草药猪尾巴汤。看着警察,晓旖还寻思是谁家被小偷偷了,原来想起身跟暖被招呼一下说,要小心了,后来想家徒四壁的,小偷来了又怎样。结果门铃就响了,这当然都是暖被的事。晓旖继续晒太阳看早晨的景色。
       昨天晚上,暖被突然接到魏雅玲的电话。魏雅玲说,这两天你没给我打电话呀?不要悾悾了?
       从来都是暖被打电话过去,魏雅玲竟然主动来电话,暖被有点反应不过来,支支吾吾地说,这两天,很忙……晓旖身体不好。悾悾回来了是吗?
       暖被没有听出魏雅玲在冷笑,魏雅玲说,回来了!今天晚上他想见你,你过来!
       暖被当场就傻了,说,哦,噢,回来了……
       你来不来?
       暖被急了,说,姐姐,你等一下,我问问晓旖,她在发烧……如果她不要我照顾,我就过去。
       魏雅玲笑着哼了一声,说,好!我等你!
       暖被立刻给暖灶打电话,说怎么办啊,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暖灶说,你怕什么?笨蛋!你就过去,我看她怎么变出孩子!要不要我请假陪你去,反正我也跟丁太太说过这事了。她是支持我们的!
       暖被又给天晴打电话。天晴说,那女人是不是想试探什么?你别慌,先拖她一下,看事态发展。要不你跟春子、小灯她们再商量一下,明天下午我大考,我现在没时间细想。
       春子说,看来有名堂。她主动来电话,就是主动出招了。那我们将计就计,你就说我离不开病人,你把孩子给我送来好了。反正你别去她那!
       小灯说,哎呀,不能去啊,你去了,就成了她的人质了,她扣住你,就要我们交出我们的人质悾悾了,悾悾和我们堂堂可好了……
       春子又抢过电话说,你马上打电话给她,让她立刻把孩子送来。先看她怎么说,然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现在就打。我等你电话!
       暖被真的打了。魏雅玲听上去和颜悦色,她说,好的。我看看司机有没有空,有空我们就过去,没空就明天送吧。你们不急吧?
       暖被说,不急不急!不差这一会儿。
       保姆们又热烈讨论了一下,大家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决定看明天事态发展。谁也没有想到,魏雅玲故意让暖被、晓旖表演一番,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她发出阵阵快乐的冷笑,已经稳操胜券。她优哉游哉,决定今天先看完连续剧,明天就报警,带着警察直奔小二奶老巢,当场把孩子揪住,逼她们吐出七万块钱。
       
       魏雅玲去报案的时候,派出所警察刚开完早会,一听案值七万的敲诈勒索,所长令两名警察带着两名协管员,在魏雅玲及司机的引导下,立刻驱车直赴晓旖住处。
       暖被一开门,警察协管员就扑了进去,他们训练有素,俩人一下把暖被反剪拧下,哒地扣上手铐,另俩人直捣每个房间,听到动静正离开阳台的晓旖,也被一个协管员拧压跪在地上。晓旖反抗性地厉声尖叫。暖被也在惊恐地喊,干吗?你们干吗呀?话音未落,随后跨入房间的魏雅玲说,你说能干什么!我还真看不出,一个挺好的保姆,竟然也被一个贱骨头带成绑匪了!
       警察说,孩子在哪?!
       暖被懵了,但她保持另一种清醒,她叫着,不能啊,她是病人!重病病人。快放手啊!
       人在哪里?!
       魏雅玲突然给了暖被一巴掌,别演戏了!我也不想管你儿子藏哪个老鼠洞,先把你敲诈走的七万块交出来!
       晓旖想努力站起来,那个家伙死死按住,晓旖脸都涨红了。她第一反应,就是不给魏雅玲儿子,她来讨钱啦。滚!她尖厉地喊,这是我的家!谁要你来的!滚——!马上滚啊——晓旖眼睛都要冒血了,狰狞着脸,看那样子,协管员压不住的话,她会把魏雅玲踢打出去。
       警察一拍桌子,雷霆万钧:够了!小孩在哪里?
       一直以为悾悾在蒲教授家的晓旖,根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暖被开始明白怎么回事了,她第一反应是给暖灶她们打电话,可是,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心里格外发怵,口齿都哆嗦起来,……在天晴那里……不不,现在是春子、小灯把他接走了……
       警察又问,七万块在哪里!
       晓旖火了,呸!下流!你那两万块就变成七万块啦!我就知道你这狼心狗肺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安好心。
       警察又猛地拍了桌子,喝令晓旖闭嘴,也喝住了刚想反唇相讥的魏雅玲。警察和协管员都把眼睛死死盯着暖被。压跪在地上的暖被,衣衫不正,简直像个女人贩子。暖被感觉事情太严重了,回答着就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钱是给她看病用的,存在她的户头里,你们不信可以去银行看……这个事,她不知道,是我们几个商量的……
       谁?哪几个?警察说。
       暖灶、天晴、春子、小灯就是这个时候,进入警察的视野。暖被忽然觉得,这事已经变得极其、极其可怕。她绝望地放声大哭。
       魏雅玲说,法盲,你现在知道后悔了?!
       警察说,带走。
       三十六
       茂华小区一下子因为这几个保姆出了名。警车从B区到A区,保姆们被一个个扔进警车。暖被在警车里看着自己的伙伴,被一个个推进来,再次感到自己做了很大的错事,后悔和恐惧让她止不住流泪,小灯进来也哭腔哭调,说跟我什么关系啊,我又没有干什么,我什么主意都没有出,我也没拿一分钱!修小灯抽抽搭搭,哭得比暖被还厉害。
       天晴因为不能参加下午考试而火冒三丈。警察冲进来叫她走的时候,她说,你有逮捕证吗?警察冷笑着说,没有。因为我们只是让你去说说情况。天晴说。我下午考试!警察说,爱学习是个好习惯。
       天晴一塞进警车,就骂骂咧咧,你们知道我这次准备得多充分吗?妈的,这是怎么回事?!暖灶说,怎么回事?神经病!有人吃错药啦!魏板寸那个女流氓不知又搞什么鬼!
       等到警车扑向AO11,从谭家小楼揪出小灯和春子,一个警察把哭闹的悾悾抱上车,天晴和暖灶都冷静下来。这下子是春子情绪失控,春子使劲踢打警车,说,混蛋!你们这帮混蛋,蠢猪!好歹不分,抓我们干吗?把孩子弄上来干吗!
       警察大喝一声:通通给我闭嘴!
       悾悾意外看到暖被高兴了,姐姐!姐姐!我们是回家吗?——我要过去!他要挣脱抱他的警察,他意外地发现了暖被手上的手铐,惊奇地叫起来,嘿!嘿!那是抓坏人的,姐姐是好人呀!——嘿!——嘿!他扭身就要咬控制他的警察,但警察制服不比普通衣服,他咬上去,空留一口口水,等他要换地方下嘴时,警察一把就把他后脖颈揪提起来了。
       悾悾哇哇大哭。几个保姆被关在警车后面的铁栅栏封死的后部。
       从进派出所开始,直到晚上十点多。天晴、暖被、暖灶、春子、小灯,接受了三四场的讯问。此外,还有警察在各保姆东家,及银行、医院进行多项外部调查。当天晚上十二点多,警方终于认为敲诈勒索的罪名难以认定。而这个时间段中,谭老太、蒲教授、丁太太夫妇、丁医生,可以说,除了晓旖之外,所有的东家都投入了保姆营救工作。蒲教授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保姆会犯罪,调动了许多有分量的、政府智囊类的社会贤达;谭老太本身就基本可算同案人,她始终认为她参与一次侠义行动,所以动用了她因为金钱而赢得的所有权势,谭老太不仅要放人,而且要求查办警察贪赃枉法;丁太太一方面也算是知情者,一方面她觉得事情是因她引发,有几分不安,再说,她本来也不喜欢魏雅玲,所以,在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的弟弟丁医生,让他过问案件。丁医生救死扶伤十几年,公安局、检察院,好多官员都视他为救命恩人。所以,几路关系都汇集到那个小小的派出所,一个经办警长抱怨说,天哪,一伙没文化的保姆,也有这么多人过问的说情的,这警察真是没法干了!但是,几场讯问做下来,没有一个警察能认定她们是敲诈勒索,相反,暖被得到了全体警官的最大尊敬,很快,他们就让悾悾跟着她,手铐也早就去掉了。大约在下午三点多,警察给每个保姆送来一份热腾腾的快餐。
       丁太太的丈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媒体记者。保姆团伙犯罪集体被捕,小保姆侠肝义胆联手扶助重病东家。各路记者被这个少见题材刺激得兴奋,纷纷向经办警所了解情况。晚上,天晴、春子、小灯、暖被、暖灶依次走出派出所大门,惊异地发现,外面都是各媒体的记者,闪光灯、摄像机灯,电视话筒,还有电台录音话筒,霎时涌近身边。耳边到处是七嘴八舌的提问。被暖被抱在怀里睡着的悾悾,被外面的喧腾惊醒,哇地大哭起来。
       暖被抱着孩子走出大门的照片,第二天就成了《都市晨报》的头版主打照片,光照片几乎一本杂志大;二版“看点”,整版长篇通讯都是“五个仪义保姆,险些涉案救助病危东家”,天晴、暖被、春子、暖灶、小灯,照片穿插全文。
       成家雇佣的花匠一早就把信报箱的报纸取出来,他准备像平时一样,塞到大厅门里,可是,无意中看到都市报封面的照片,这不是来过这里的保姆吗?再翻看里面,花匠就大叫大喊起来。
       二十分钟左右,成老先生看完了全篇报道,沉吟地喝着早茶,一声不吭。然后,他命人把报纸送到魏雅玲房间。魏雅玲从来不会这么早起床的。大约十多分钟后,魏雅玲披头散发地冲出房间。魏雅玲说,肯定是那小贱人买通了记者!妈的!我也可以叫记者来!
       成老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把又送来的日报、信报、商报,推给媳妇看。那上面的不同版位上,都是好保姆暖被及几个保姆伙伴的报道。魏雅玲快速一扫,又全部摔下。
       吃饭的时候,成老先生说,这事你怎么打算?
       我?管她去死!她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你最好仔细看完再想想。这里每一份报纸都有我们成家。我们也是新闻人物了。如果在我们那里,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接到很多人的电话,亲戚朋友、关心你的、讨厌你的人,都会打来。你要有思想准备。
       管它个屁!七万块,还有之前你们要我给的两万六,我要通通拿回来!其他我管它个屁!
       你最好看完每份报纸。看完我们商量一下。
       第二天,《都市晨报》依然在大篇幅后续报道,比较详细地讲诉了暖被照顾一病一小,面临的窘境。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这个报道没有再说明暖被东家的真实身份。这个报道一出,很多读者给报社打电话,要求去看望暖被和孩子,更多人表示给暖被及其苦难东家晓旖捐赠钱物,表达同情和献爱心。
       第三天,都市报、信报,推出了五个保姆联手扶助重病东家的后续,报道说,被保姆们用非常手段逼出七万元的受害人成家,在全面理解了保姆们的善良动机后,愿意放弃对保姆们的任何追诉,并自愿将那七万块钱,捐赠给病中急需治疗费用的对方东家,成家衷心祝愿她早日康复。
       次日,成老先生夫妇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对魏雅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媳妇,风物长宜放眼量,少个冤家多一条路。
       成老先生夫妇,特意让司机拐去看了悾悾。临走,执意塞给暖被装有一万块钱的厚信封。收下吧,老人说,你就当是我们儿子给你的工钱。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了。今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打信封上我们给你写下的电话。
       暖被牵着悾悾,拿着信封发怔。等老人上了汽车,她才反应过来。
       老夫妇在车里看到她牵着那孩子,对着他们远去的车,一大一小身影跪了下去。
       责任编辑唐嵩
       【作者简介】须一瓜,女,现居厦门,2001年起,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作家》、《上海文学》、《钟山》、《中国作家》、《小说界》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家文摘》、《新华文摘》等选载,获2003年度“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著有小说集《淡绿色月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蛇宫》等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