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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天胜境]大连遇道偶感
作者:卢国龙

《中国道教》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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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早就听大连朋友说,他们的城市很美,有滨海路蜿蜒在城区与大海之间,是镶嵌在海岸线上的大花园,一步一景,绮丽赛南国;又有大黑山抵渤海而屹立,虽碧空下亦呈现黛色,很典型的北国山岳,气势雄浑。当时闻言一笑,以为朋友是在描述“自己的大连”,眷恋家乡的情怀固然可敬可爱,但大连景色是否当真能兼收南北双美,心底下不免窃窃生疑。于是相约,有机会到大连看看,验证验证。
       
  这样的“验证”通常令人愉快。想不到的是,这次除了愉快,还有意外。
       
  出乎意外的不是景色,虽然大连城市建设与自然山水构成的和融之美,确实有些出乎意料,但这层意料之外的“验证”结果,很快就能从大连人的生活中得到解释。大连衣着考究,修饰得体,除了爱美并且善于表现美,似乎还流行一种以美化相激赏的风气,潜移默化着一种集体审美意识。这样的社会群体,按照自己的美化理想建设自已的城市,创造自己的生活,虽或有些出人意料之外,但终归还在情理之中,所以感觉上很自然,理解起来也就无所隔碍。
       
  真正的意外,是在这样一座现代化色调极为鲜明的都市里,竟然会与我的专业研究对象———道教不期而遇,仿佛跨越时空,从车水马龙的繁华都会跳跃到古朴的田园诗里,那种感受,说不清究竟是关于时空虚幻的哲学顿悟,抑或仅仅是迷失理解角度的瞬间错愕。这边厢,是得风气之先的海滨开放城市,从市区建筑到市民衣饰,从商家广告到店铺招牌,从生活节奏到人情往来,人们观感中的大连总是现代感很强而审美意识又很浓郁;那边厢,是崇尚简朴的古老宗教,道士们缁衣素食,率任自然,质朴中又往往会透出一丝幽深的眼神,似乎总在保持着需要保持的距离,以便打量这个变化莫测的华丽世界。在这样两种文化感受迥异的情景里,我突然意识到,要了解一个地方的文化底蕴,走马看花式的观感实在靠不住。
       
  有些时候,无知会带来意外的快乐,我在初次接触大连道教时,就感受到了这种Discovery式的快乐;也有些时候,谦虚是一种应对无奈何处境的特殊美德,我在初次接触大连道教的处境中,就充分发扬了这样的美德。说来惭愧,作为研究道教的专业人员,我对大连存在道教竟然一无所知,更遑论了解其历史渊源、文化特点。且幸,陪同我们参访的几位大连朋友,原来不只是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同时还是虔诚的道教信士,由有他们陪同参访,我总算对大连道教获得一些粗浅的了解。
       
  位于大黑山北麓的响水观,据说香火很旺,大连朋友提议去看看。实在说,刚进入响水观的时候,感觉并不十分美妙,一块狭小的空间里,拥挤着太多的游人香客,又有商贩当路,兜售着各种说不清与道教是什么关系的纪念品,一团嘈杂景象,与道观清静之地已不相称,再环顾道观建筑,又处处蒙受着积年烟尘,举目所见,无非灰暗之色。同行朋友的潮流中,而我则选择在一块石碑前坐了下来,捕捉人流间隙,断断续续地阅读碑文。碑立于宣统元年,叙述重修响水观之事。据碑文记载,此观在乾隆年间曾经修葺,但随着岁月绵延,不免“丹青剥落,殿宇倾欹,不足为名山生色”,于是住观道士“攀幽涉险,栽植林木,岁得薪柴之资,悉供鸠工之费”。据此说来,响水观留存至今,竟然是道士们种树卖柴的成果。毕竟响水观道士能坚毅其行,修葺殿宇残敝历十余年,乃得“丹甍碧瓦,掩映于白云红树之间,凡墨客骚人止息于斯者,耳目一新”。读此碑文,顾盼左右,当时嘘唏感叹,不免要生出一份怀古之幽思,古人风雅不再,满目苍生又碌碌何求。
       
  人在悠闲的时候,就会生出些奇怪的想法。想想百年前正值国家离乱、民族危亡之时,那时的墨客骚人,或许会偶尔来此一游,但响水观道众备涉艰难,修葺古观,难道目的就是为他们聊助游兴?碑文还议论说,名胜之区多建寺观,“固所以祀山灵也,抑亦点缀湖山,辉映林壑,非此不足以助呤眺、流览焉”。这样的风雅,就更让人诧异了,国难当头,某些文人固然会选择逍遥泉石,自得一时之乐,但道教流传近两千年,其所以屡经颠蹶而生机不灭,根源只在于关心民瘼、关注民族命运,不在于附丽墨客骚人。这样想来,顿觉眼前众生百态可亲可爱,不似旧式文人附庸风雅,刻意文饰,信士们摩肩接踵地向神灵跪拜,虽然姿势各行其是,但表达出来的信仰却很真实。一些香客扶老携幼,几代人同时祷告,拳拳诚敬之意,实令人心有戚戚焉。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能致意神灵,但我知道,祷告中的几代人实现了他们自已的心灵沟通,殿堂上形象古朴的雕塑,也许只是帮助他们相互沟通的一种象征。还有些青年情侣,胶漆而行,来到神像前居然也会合掌默祷,随即莞尔相视,似乎在古老的信仰形式与现代版的爱情之间,并不需要很复杂的情绪过渡。看着这些不断流动的画面,我真正意识到,文化的意义是由生活诠释出来的,宗教文化也不例外,而自发的信仰需要,正是宗教文化生生不息的根本动力。
       
  响水观内还有一方摩崖石刻,是康有为的一首诗。诗曰:“金州城外百果美,瑶琴洞内三里深。遥记唐王曾驻跸,犹留遗殿耐人寻。”大黑山南麓另有一处唐王殿,同样流传着唐太宗的故事,二说孰是,未遑详考。推寻康南海之意,大抵也不在于考证古史,而在于缅怀古人功烈以勉励今人,以圆强国之梦。大唐作为宗主国的辉煌和荣誉,对于背负着民族忧患的康南海来说,无疑是魂萦梦绕的理想,也是精神力量的不竭源泉。从某种意义上说,以前人功烈自勉,是中国文化的固有情节,一代巨擘康南海有此文化情节,寻常百姓也同样有此文化情节,差别在于康南海不禁要赋诗言志,而寻常百姓则通过宗教信仰表达出来。响水观便是一个很好例证。
       
  响水观供奉女娲后土,正门有楹联称,“功成炼石于今烈,德配皇天亘古今”,女娲炼石补天虽然是一则神话,但典型地反映出华夏民族的宗教心理,所谓非聪明正直有功德于民者不入祀典,在中国宗教史上不仅仅是一条古老的训诫,同时也是一个可以得到广泛验证的文化现象。
       
  随同大连朋友寻访的另一处道观,是位于大连市旅游度假区的观海庵。此庵已于“文革”期间废祀,改作生产队的仓库,仓库又废弃不用,于是成为真正的遗址。但这块曾经养育其子民的土地,却为古庵留下永久的记忆,村民们一句“本地古称庙上屯”的简介,不知包含了多少已随岁月流逝的故事。据大连朋友介绍,本村的最初居民是来自山东的徐姓移民,自徐氏先祖募捐建庙以后,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渐渐燃起炊烟,成为漂泊者的定居点,然后成为村落,成为一个政府登记在册的社会单位。抚今追昔,古庵虽渺茫难寻,但古庵对于开疆拓土者的意义,却并未伴随着时间一同流逝,反而在社会发展中不断彰显出来。古人不愿背井离乡,但生活的艰难又迫使他们离开祖先的土地,而在一块新开辟的陌生土地上,他们往往要建构庙宇,作为自身信仰的象征,作为背井离乡之后的感情依托,非如此不能安居乐业,不能在陌生的土地上生根。
       
  离开庙上屯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都显得低落,似有某种莫名的怅惘挥之不去,于是我那些随缘去就的哲学,自认为可以派上用场。古人说,“昔物不来今”,只是缘聚缘散,俯仰古今,无数风流,有谁能握住造化之手,为了某种人文情怀,让造化稍作停留?更何况人力可以夺造化,昔日渔村已被建设成现代化都市,众生大得欢乐,所谓人文情怀,不正该为此抒发么,又何为乎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最无奈,造化无情人有情。在某些世外高人看来,情感诱发生死苦集,正是烦恼的根源,所以高人们选择超然物外,以静观物化。但是,如果没有情感因素创造、体验并将生活的意义呈现出来,那么人类在消弥痛苦感受的同时,是否也消蚀了幸福?感受不到痛苦,也无所谓幸福,人同于山木水石,那样的生活还会有什么意义?看上去无限深的哲学玄思,在真实的生活面前往往苍白无力。
       
  毋庸置疑,情感是个体的,也是群体的。如果说个体情感取决于独特的生命意志和人生遭遇,那么群体情感就取决于相应社会群体亦即民族的文化特质和历史经历。而文化特质的核心因素,是这个民族的语言和宗教。语言是民族文化继承并且再创造的脉络,无自身语言,文化不能一脉相承,不能成为一个文化体系;而宗教则是民族的精神支柱,也是民族文化凝聚力的源泉活水,无自身宗教,非但文化体难以整合,而且也经受不住必然发生的外来侵蚀。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世界上的许多民族,都以一种自然得尽乎本能的态度,维护自身的语言和宗教,这种态度可能表现在知识精英的自觉意识中,也可能表现在寻常百姓自然而然的生活中。事实证明,这种维护自身语言和宗教的态度,对于民族文化维新以及社会发展,非但不是障碍,反而是永不枯竭的动力源泉,推动一个民族将自身的文化传统与现代结合起来,在承先启后的道路上开拓前进。如此想来,大连作为开放的现代化城市,依然存活着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的道教,正体现出大连的文化活力和生机,体现出大连人对于本民族文化和开放前景的双重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