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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社会]荒原的母亲
作者:卢一萍

《意林》 2007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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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泥土,这里一无所有,还没有播下种子,还没有看见新生命的萌芽。一切,都还是一种内心的希望……尽管对绿的萌芽渴望得大家心里冒火,但这新垦的处女地,还得等待水、肥料、种子和至关重要的季节……
       但荒原上的第一个母亲正在孕育着。
       孩子的降生,是荒原第一个生命的诞生,是拓荒人捧出新一代的开始。这使这位母亲异常荣耀。她好像是所有拓荒人的妻子,好像是整个荒原的母亲。
       当时,这里只有3名从湖南军政大学分配过来的女性。陈康涟到后四个多月,就被组织介绍给三营李营长结了婚,很快就有了身孕。这个消息使垦荒的军人们无比兴奋,同时也感到了某种紧迫——新生命即将诞生,而这里还一无所有。
       十月怀胎,终于到了分娩的时候。那天,整个荒原都显得庄严而神圣,每个男人的心都十分激动,好像在迎接一个宗教盛典的到来。
       地窝子外站满了人,烈日如火。但大家似乎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屏息静气地站着,像一座群雕。
       母亲躺在土台上。四周的泥土使她觉得自己很像一粒正在挣扎着发芽的麦种。一阵阵的剧痛使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次次撕裂了。她的手抠进了泥土里,那把土被她捏成了团。
       两名女兵被她的痛苦搞得不知所措。不光是她俩,包括所有的人,都是第一次面对生产。因为这个营,还没有一个人做过父亲。
       血不停地流出来,渗透了土黄色的军被,又渗进了土炕,渗进了泥土深处。
       产妇的每一声呻吟,都撕扯着每一位军人的心,更不用说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了。他们没有想到,生育要经受这么大的痛苦。
       李营长忍不住,不时地捶一下自己的头,又不时地捶打着泥土,最后,他冲进地窝子,问两位女兵,怎么样?
       好像生不出来。
       他听说后,转身冲出地窝子,大声喊叫,卫生员!
       到!
       你进去看看!
       我?可我是男的。因为不好意思,卫生员的脸羞得像猴子屁股一样红,愣了一下,又说,营长,你知道,过去总是打仗,我也就包扎包扎伤口,平时看个头痛感冒的,对接生孩子,我可是想都没想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没有这方面的书?
       没有。
       那你也得进去看看,这里就你一个卫生员,你要想办法,争取让孩子顺利地生下来。
       卫生员红着脸,在地窝子门口犹豫着。
       快进去呀!官兵们一见,着急地齐声对他吼叫起来。
       他没有办法,很难为情地搓着手,红着脸,低着头,像个罪犯似的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满头大汗地跑出来,对营长说,嫂子失血很多,可能是难产,得赶快送到师医院。
       可怎么能快起来!到师部200多公里,连一辆汽车都没有。营长绝望地说。
       我们抬着嫂子往师医院去,多派一些人,轮流抬,跑步前去,这样稳当,比马拉车在土路上颠快些。一位战士说。
       好,给师部发电报,让他们也派车来接。教导员说。
       陈康涟被抬到担架上后,全营最精壮的50名汉子也自动地列好了队。两人抬着产妇在前面飞奔,后面的48人紧紧跟着,随时准备接替。头顶是烈日,脚下是大漠,金色的沙子被奔跑的脚扬起来,烈日在头上一闪一闪地晃动。
       这是一支奇特的队伍,是生命的新生与死亡的一次赛跑。
       沙漠炽烈的热浪蒸腾而上,每一个汉子的衣服都湿透了,好像不是在阳光中,而是在暴雨中飞奔。陈康涟躺在担架上,只见太阳不停地晃动着,沙漠不停地从身边掠过,踏起的尘沙刚扬起来,就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虽然剧痛难忍,但她怕自己的呻吟让战士们担心,所以紧咬牙关,坚持不叫出声来。
       师医院接到电报后,立即派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车辆及设备沿着公路前去接应。
       担架队从沙漠中抄近路,直奔南疆公路,140里路大家用了四个半小时就跑完了。
       到了阳霞后,大家继续向焉耆所在地奔去,引得沿路的老乡开始只觉得好奇:两个人抬着一个女的,跑得像风一样快,后面一大队人又像风一样跟着。当他们得知是为了救一个产妇,为了让产妇生下孩子才这样做时,他们拿来了馕、瓜果和水。有些小伙子还主动接上去,抬着飞跑一程。
       最后,跟随的人越来越多,由50人增加到了男女老少1000多人。大家都在公路上奔跑着。
       过了策达雅,终于看见了师医院的军车。当医生看到那么多的人时,吃了一惊,当产妇抬到他们跟前,他们更是不敢相信,不停地问:有这么快吗?跟我们汽车的速度差不多了。
       手术室就设在道奇牌汽车上,人们围着汽车,静静地等待产妇脱离危险,期待着孩子能顺利降生。
       产妇当时已昏迷不醒。医生检查后,对营长说,幸好送得快,还可以保住大人的命。
       那,孩子呢?营长都要哭出来了。
       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他已经死了。
       营长哭了,他哽咽着说,那就赶紧救大人。
       手术结束后,人们纷纷围过来,问那医生,孩子呢?孩子呢?
       医生只得说,孩子没有保住,但由于赶了时间,大人已经脱离了危险。
       大家一听,心里非常难过,那一声孩子的啼哭终于没有响起。他们纷纷低垂了头颅,有的颓然蹲了下去,把头伏在膝盖上,伤心地抽泣起来。
       在这里,传宗接代不仅仅是一种繁衍,在这些荒原垦拓者的眼里,它还蕴含着希望、生存的动力和崭新的开始,以及战胜苦难的勇气。
       在往回走时,他们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得抬不起来,迈不出去。
       当其他人听说孩子没有保住时,一个营的400多人,包括刚分配下来的170名内地遣犯,都伤心地哭了。在策达雅附近的50人还抑制着自己,使自己不在老乡面前过于悲伤,现在,是在自己“家”里,全家人在这悲伤面前,再无顾忌,荒原上,男人的哭声响成了一片。
       (周鹏摘自《两棵树的守望》图/陈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