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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外国文论]炼金术在《巴黎圣母院》和《红字》中的笔意
作者:徐莉华

《译林》 2008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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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要:《巴黎圣母院》中的弗洛诺和《红字》中的齐灵窝斯分别在他们特定的年代和环境中从事代表某种先进科学和进步理念的炼金术,堪称“准科学家”。前者的炼金术目的直指政治,后者代表炼金术的医药化学发展方向。对两部小说中有关炼金术的描写作跨学科考察,可使读者切实领略到一些以往分析评论所没能涉及到的新东西,从而在很大程度上丰富和深化这两部文学名著的历史现实认识意义。
       关键词:炼金术;雨果;霍桑;科学
       文学和作为近代化学前身的炼金术应分属两个截然不同的学科,但是由于炼金术在世界科学乃至文明史上都具有特殊的地位,它在西方文学作品中时常出现。最早它可追溯到远古希腊神话中的赫尔麦斯,他是神的信使,又是巫术、占星术和炼金术的始祖。希腊神话中的炼金术是靠神力将所触之物变成黄金,故称之为点金术或许更为准确、恰当。而出现在西文字典中的炼金术(alchemy)普遍解释为:中古时期企图设法将普通金属炼成金或制作长生不老之药的技艺。David B.Guralnick(Editor in Chief),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 of the American Language,William Collins Publishers. Inc,1968, p.32.这种解释显然是以人的实践活动为依据。炼金术在古代西方的两个渊源,使其在后人眼里既带有神秘色彩,又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也许是因为希腊神话中的炼金术给这种神力的拥有者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灾难,所以,在西方炼金术曾被视为愚昧和不祥之物。文艺复兴前夕,在意大利薄伽丘和英国乔叟的笔下,从事炼金术者乃是被嘲讽和贬低的对象。但随着人类认识的发展和科学的进步,出自人类实践活动的炼金术的科学性质取代了神秘色彩,17和18世纪欧洲近代化学和医药化学的一些先驱人物都是炼金术的信奉者乃至实验者。此类情况也引起了后世文学家的关注,19世纪初,在大西洋两岸的欧洲大陆和美洲大陆上,有两位浪漫主义作家——法国的雨果和美国的霍桑,分别将炼金术带入他们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堂·克洛德·弗洛诺和《红字》中的罗格·齐灵窝斯都可称之为炼金术士。
       弗洛诺是一个生活在15世纪即中世纪末期的宗教界知识分子,他身为副主教,同时又是一个永远无法满足和止步的求知者。他研究了神学、医学和天文、算术、几何、音乐、修辞等,并涉足了语言的三重圣殿,经受住了四大智能的考验。在“涉猎了实证的、外在的、合乎规矩的人类知识的几乎一切领域……穷尽了人类的fas (善)之后,已经鼓足了勇气向nefas(不善)的领域奋进。”雨果,《巴黎圣母院》,管震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第138页。他开始吃起了禁果,而这里所谓的禁果包括阿拉伯智者和炼金术。他“甚至以自己的灵魂孤注一掷,探入洞穴,坐在炼金术士、星相家、方士们的神秘桌前:这张桌子的另一端,在中世纪坐着阿维罗埃斯” 同上。(中世纪阿拉伯哲学家,被认为是东方巫术的始祖)。在世人的眼里,他在密室里施行的是蛊术,巴黎圣母院钟楼背后的小窗里透出的是“地狱之火”。但走进他实施炼金术的小房间,“里面并没有什么怪异或神秘的地方。”同上。房间角落里有几个小瓶子,里面有类似炸药的药末,墙上的字迹“纯粹是科学性质的摘录或者是正经作家的虔诚引句。”同上,第143页。弗洛诺将炼金术奉为真正的知识,而把医学说成是“梦幻的女儿”;天文学也尽为空虚,他身为巴黎圣母院副主教,甚至不否认他的炼金术会与圣母为敌。小说进一步通过这位副主教之口交待了炼金术的发现成果:“玻璃在地下一千年就化为水晶……铅只需要经历两百年一期的四个期,就能相继由铅态变为红砷(二硫化二砷)态,由红砷态变为锡态,由锡变为白银。”同上,第148页。
       齐灵窝斯是17世纪美洲大陆殖民地产生的特殊学者。这位身体畸形的老者来自英国,在欧洲曾是个修道士,并且研究过炼金术,又精通内外科医学。据他自己说:“我过去对炼金术的研究,再加上有一年多住在那对于药草的各种性质极有研究的人民之间,使我变得比许多医学出身的人还更精于医道。”霍桑,《红字》,侍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 第52页。书中描写:在这位医生的实验室里有一架蒸馏器和配药、化验的设备。并特别强调:设备虽然简单,“这位炼丹家充分晓得如何加以利用。”他“配制的精良像是要与长生不老药相媲美。”同上,第68页。霍桑没有将笔触深入到配药的具体细节当中去,而是精心描写了他那药效的神奇:海丝特从刑台回到监狱,处于半疯狂状态,小珠儿像是把弥漫在母亲身体里的混乱、烦闷和绝望都吸了进去,在痛苦的痉挛中扭哭着。他拿出一粒药搅在水里,亲手给孩子喝下去,几分钟后,孩子沉入香甜的酣睡里。他又给海丝特用药,使她平静下来。
       上述文本情节表面上游离于两部小说的主线之外,但绝非多余或闲置之笔,更不是单纯的某种知识的炫耀。两位作者将带有分析和实验性质的炼金术作为自己小说中的某种细节,其笔意也绝不能和神秘主义同日而语。
       炼金术作为人类探索自然的一种实践活动而载入科学史册,最早出现在公元前2世纪中国西汉初期,在中国历史上称之为炼丹术,因为其目的是制作长生不老之药。但长期实践的结果却是火药的发明,“火药发明以后,首先被用到军事上,以火药为动力的杀伤性武器被制造出来……”程裕祯,《中国文化要略》,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4,第204页。可见,这种炼金术伊始就与医药和武器相关,同时形成了救命与杀生这样一种动机与效果相对立的态势。公元9世纪,这种炼金术从印度传到阿拉伯人之手,在很大程度上成了顾名思义的炼金之术。阿拉伯人把颜色当成是金属的本质属性,他们把锡、铅等贱金属熔合,产生黑变;又加入汞,产生白变;再加入少量金,产生黄变,最后进行抛光净化,贱金属获得了高贵的灵魂,变成了贵重的黄金。他们试图通过改变元素的量,炼制黄金,或把贱金属改变成贵金属。阿拉伯人的炼金术有工匠改变金属颜色的实践活动,和古希腊哲学家理论两个方面的支持,按照柏拉图的思想,物质之间的相互转化是可能的。亚里士多德认为,贱金属总有向贵金属转变的渴望和要求,即使没人为的干预,这种转变也会自然发生,而人为加快这个过程是可能的。斯多亚学派也承认贱金属可接受贵金属的灵气而成为贵金属。吴盛国 ,《科学的历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第217页。阿拉伯人的炼金术虽然没有炼出黄金,但率先引入了定量分析的方法,注重试验,少谈神秘之术,在那西方不亮东方亮的中世纪,代表着先进理念和科学。欧洲中世纪后期,十字军东征进一步打通了东西方经济、科技交流的通道,东方科技传到了欧洲,包括阿拉伯人的炼金术。西文的炼金术alchemy 就是由阿拉伯文al-kimiya转化而来的。由于阿拉伯人的炼金术在观念上包含着古希腊哲人的理念,而中世纪的基督教文化本身也先后融入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因此,那个时代的宗教人士对炼金术产生兴趣,乃至从事它的研究均不足为奇。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炼金术发展分成三个走向,一是继续传统的点石成金术;二是将炼金术用于医药方面,形成医药化学;三是将炼金术用于矿物冶炼方面,形成早期矿物学。亚·沃尔夫,《十六、十七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周昌忠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第372— 400页。这三个方向曾相互排斥。17世纪后期,这些试验逐渐不再被看作是制造贵重金属或有用药物的经验技艺,而成为自然科学的一个独立学科从炼金术脱胎出来,建立了化学理论科学。
       弗洛诺和齐灵窝斯一个是副主教,一个曾是修士,以这样的身份从事炼金术符合他们所处的时代的实际情况。雨果笔下的弗洛诺生活在中世纪后期,从他所实施炼金术的具体环境气氛和瓶装炸药末等实物来看,这种炼金术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属于实验性质,他关于炼金术成果的那番交待虽然不符合科学事实,但所涉及到的铅、锡、硫、汞(银)等元素与中世纪阿拉伯人的炼金术中必不可少的元素基本吻合,而玻璃化为水晶之说映射出当时阿拉伯人用玻璃制造所谓宝石的影子,他所描述的金属转化序列还具体地映衬着古希腊哲学家们贱金属可自然而缓慢地转化为贵金属的理念,因此可以说这位副主教的炼金术与阿拉伯人的炼金术一脉相承,这其中既反映了中世纪末阿拉伯世界的先进科技文化对西方文明产生深远影响的历史事实,又说明了这个人物从事的炼金术具有科学进步意义。他用炼金术否定医学和其他科学可以使我们联想到近代化学在其母胎里躁动时,相关学科相互排斥而分离的状况。表面上,弗洛诺的炼金术还是传统意义上的点石成金术,那是就这个人物所处时代而言。毋庸置疑,雨果有意识地通过少量有关炼金术的细节描写将自己笔下这个人物推上了那个时代科技的前沿。《红字》中齐灵窝斯给人治病的灵丹妙药体现着炼金术的另一个发展方向——医药化学。17世纪的炼金术已经和医学紧密结合在一起,霍桑特意交待了这位医生的实验设备,读者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其中的科学性质。齐灵窝斯将印第安人的药草与他的炼金术结合产生了比欧洲从医者更为高超的医术,我们看到了这种医术曾怎样使海丝特母女摆脱了精神危难。更有甚者,客观上也是他用自己的医术维持着因没有勇气站出来替海丝特承当痛苦而身心憔悴、病入膏肓的情敌的生命。通过这种与医学相结合的炼金术,霍桑使读者充分感受到这位老者的非凡智慧。
       一般认为,炼金术不能称作科学,因为它的点石成金或制作长生不老之药的目标缺乏科学依据,不可能实现。但它与近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一样,直接面对自然,在观察自然现象的基础上作控制和改造自然的试验,因此它又堪称是一门“准科学”,近代化学从这门准科学中脱胎而来,炼金术科学上的进步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虽然,两部小说的创作年代都是在自然科学独立于人文科学,化学作为一门独立的自然科学学科面向世界之后,雨果和霍桑也都以赞赏和钦佩的口吻描述了这两个人物从事炼金术所表现出来的非凡智慧,但却没有把他们标榜为科学家。两位作者很清楚,人的智慧不能不被所处时代或环境所限制,他们笔下这两个虚构人物在特定的年代或环境中从事炼金术试验都是出于某种实用目的,因而不是自为的科学家。虽然如此,如认可炼金术是一门“准科学”,那么,他们作为“准科学家”理应当之无愧。上述分析表明,这两个人物分别从事着代表各自年代的先进的科学技术或有利于人类生存的实验,无疑具有进步意义。 
       当我们把目光从古代和近代拉到现代和当代,从更为宽泛的视角来看待他们的炼金术,就会发现炼金术伊始与医药和武器相关的状况,在这两个人身上有不同程度的表现,这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认识意义。首先,从治病救人这个观念出发,《红字》中齐灵窝斯从事炼金术所作的有关医药的实验是超越时空的,即在任何时代和任何地方救死扶伤的动机和行为都应得到肯定和赞扬,这一点直白明了,无须赘言。而《巴黎圣母院》中弗洛诺的炼金术似乎没有直接给社会带来什么影响,但他就炼金术所作出的预见却与现代核武器有着必然的联系。现代化学有“新炼金术”之说,它源自20世纪初,科学家对天然元素进行分析、提炼和改造,卢瑟福和约里奥—居里夫妇等化学家把一种化学元素变成另一种化学元素或天然不存在的放射性元素,为此有人宣布炼金术几千年来追求的目标实现了,并把这种实验誉为当代炼金术或“新炼金术”。正如中国古人的炼丹术导致火药发明,而成为“武器制造史上的一次革命”一样,程裕祯,《中国文化要略》,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4,第204页。这种“新炼金术”引发了多种核裂变的实验,从而导致核武器问世吴盛国,《科学的历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第462—500页。,可谓是武器制造史上的二次革命。从事这种科学研究的科学家们很快就担心如果核武器被用于政治目的,它的某个拥有者可能会以此称霸,给人类造成危害。让我们进一步考察雨果笔下弗洛诺的炼金术,表面上,他从事炼金术是为了造出黄金,但他决不是贪图金钱,而是为了攫获权力。当被问到是否达到了炼金术的神奇目标时,他回答:我要是用炼金术造出了黄金,“法国国王就不叫路易,而叫克洛德了!”接着他又说“我说了些什么呀?我要能重建东罗马帝国,法国王位对我又算什么呢?”雨果,《巴黎圣母院》,管震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6,第143页。这里炼金术的目的直接指向政治。古代罗马帝国曾经极力扩张势力范围,大有统一东方和西方的野心和气势,东罗马帝国虽不像西罗马帝国那样显赫,但有着同样的政治性质, 而且它地处横跨欧亚大陆的君士坦丁堡,是称霸一时的罗马帝国被攻破的最后堡垒。雨果让弗洛诺把炼金术建立在重建东罗马帝国野心之上,其中虽没有直接提到武器二字,但在他的实验中唯一提到的物质是“可疑的炸药”,炸药是武器中的一种动力,雨果用炸药暗示出武器,从而把弗洛诺的炼金术与权欲甚至称霸世界联系起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武器在战争中的作用越来越使人怵目惊心。将弗罗洛的炼金术置于科学发展的背景下,我们看到出自雨果这位19世纪文学家笔下的炼金术,在很大程度上预言了20世纪从事“新炼金术”的科学家们所担忧的情况。也许此话危言耸听,当时的雨果可能并没有预见到这样的未来,但至少一个世纪后科学家对“新炼金术”引发的核武器的认识证实了雨果在霸权与科技关系方面的远见卓识。
       可见,两部小说寥寥几笔交待的炼金术可把这两个炼金术士的非凡智慧具体化并推向各自时代的科学技术的前沿,而不是作为一种笼统的概念强加于其上。这种深邃的笔意还可以激发读者把目光转向自然科学,尤其是化学学科的发展历程,通过跨学科的考察研究,使读者切实领略到一般的分析评论所难以涉及的,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的东西,从而在很大程度上丰富和深化了这两部文学名著的历史现实认识意义。
       从对上述分析加以进一步推论,还可得出一些对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来讲都具有普遍意义的结论。作为人文学科的文学艺术,在其创作中,有时需要加入其他学科包括自然科学的因素来丰富或深化自己的思想内容,雨果和霍桑笔下的炼金术堪称是这方面的典型范例;对于文学批评来说,分析某些文学作品有必要进行跨学科研究,因为这样做才能够深入挖掘和充分展示它们的认识价值,同时也可提高读者的认识水平和鉴赏能力。本文聚焦两部小说有关炼金术的细节描写,这些细节长期以来一直被评论界所忽视,而要充分理解这些细节,挖掘其中的深刻内涵,就有必要将其置于科学尤其是化学学科的发展历程之下,弄清炼金术的来龙去脉及其在不同时代所具有的意义,并结合炼金术在科学史上的地位来进行研究。此外,两位作者在描写这两个炼金术士的实践活动的同时,对他们非凡的智慧流露出赞赏和钦佩之情,这难免导致读者对这两个一直被人们所痛斥的罪人的最终毁灭感到惋惜和痛心,从而使两部作品产生出多层次的悲剧内涵。总而言之,将某些文学作品置于不同学科的背景之下做跨学科考察,可使一些文学作品,包括一些已经备受关注的文学名著中被人们忽略的篇章或细节焕发出夺目的光彩,展现出特殊的魅力,还可补充或修正一些以往的评论观点。这一切均不失为对文学作品进行跨学科研究的重大意义所在。
       (徐莉华:集美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邮编:361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