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作家屋]喧嚣下的宁静:米莱和她的斯蒂普尔山庄
作者:张秀丽

《译文》 2008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923年在美国历史上是个多事之秋,然而对于31岁的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Edna St.Vincent Millay,1892—1950)来说,却是意义深远的一年。这一年,普利策诗歌奖有史以来首次花落女人家,年轻的文森特成为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女诗人。从此,她在文坛声名鹊起。在浩瀚的美国文学史上,她写下了不寻常的一笔。她短暂的一生犹如一支蜡烛,狂放不羁地燃烧、燃烧,挥洒着青春赋予的激情,释放着天才赐予的华章。然而,她终究只是女子,天生孱弱,心思郁结,再加上狂放不羁的生活方式,早早便了断此生。她被誉为美国最伟大的爱情诗人,同时还是位出色的剧作家。作为人类精神的发言人,她站在时代前列,宣告它的喧闹,它的本真。她借语言本身的光辉,超越自我,也给一代人以启示。今天,当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诗人故居——斯蒂普尔山庄时,这里的每一个随意而又精心的细节都使我们驻足、惊愕、震撼,仿佛刹那间被游弋于山庄的神秘力量击中了!清幽雅静的环境,远离尘嚣的地理位置,还有那处处透出的闲适与简单,不知孕育了诗人多少诗意与情怀!随丈夫迁居于此的米莱独具匠心,将斯蒂普尔山庄改造成一个适于隐居的世外桃源。时至今日,这里依然是一片让作家和艺术家不思蜀的乐土。
       一
       米莱1892年2月22日出生于缅因州罗克兰。母亲是位钢琴家和业余演员,从小便培养女儿们对音乐和艺术的兴趣。米莱9岁时,父母离异,从此母亲带着米莱和另两个小女儿诺玛、凯瑟琳四处奔波,生活甚是清苦。米莱早年便展露出非凡才华。五岁开始写诗,并在一家很有影响力的儿童刊物上发表了许多优秀诗篇。1912年,米莱的诗《复活》(Renaissance)在一次比赛中荣获第四名,并刊载在一本专门介绍青年诗人的诗刊中,她从此受到诗坛广泛关注,并有幸获得瓦瑟女子学院的奖学金。大学期间,她的才华得以充分施展,在诗歌、戏剧、音乐等方面出类拔萃。作为新解放女性的代表,她狂放不羁地追求个性和自由。毕业后,米莱迁往格林威治村。这是一个小说家、政治家、戏剧家、思想家等文人聚集的地方。廉价的房租,自由的恋爱以及独有的文化氛围使这里成为作家和艺术家们的天堂,爱伦·坡、奥尼尔、卡明斯等都曾在此生活过。在这个自由的环境里,米莱将她的天赋发挥到极致。她冲破传统牢笼,无所顾忌地抽烟、喝酒,过着波希米亚式的狂放不羁的生活,与男人和女人关系都异常亲密。她公开自己的生活,承认自己是双性恋,大胆表达性爱和女性之间的爱情。但最重要的是,她在创作。这种生活方式给予了她极大的创作激情,也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动力,她的许多有影响力的作品都是在这一时期创作出来的,其中很多都是爱情诗,表达了新女性的心声。米莱关心社会,曾用假名南希·博伊德在《名利场》上发表一系列讽刺杂文。她的诗多采用十四行诗体,但喷薄而出的活力和光芒璀璨夺目,发人深思。然而自从成名后,慕名者纷至沓来,出版商更是聒噪不停。她不得不奔波于朗诵会,辗转于各国各地,同时还得在不同的爱情中挣扎。正如她的一个朋友说的那样,她心已碎,这弥漫的浩劫已使她憔悴。她的身体状况本来就很差,面对这一切,她更是感到失望。她决定抛开工作,放松自己,去拜访在哈得孙河畔克罗顿的朋友们。即使如此,还是有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前来造访。尤金·简·博伊塞万(Eugen Jan Boissevain)就是其中一位。他属于后者,朋友的朋友。来自荷兰的他,高大英俊,就住在附近。米莱之前路过曼哈顿时曾见过他一两面,而这次不经意的见面竟成就了一段姻缘。这次聚会上,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一部最近风靡百老汇的戏剧。正当大家争论得火热时,有人提议做一个游戏:把这部戏剧的内部结构打乱,遵照其原有情节,用另外一种新的方式来即席表演。米莱小时候就对戏剧有浓厚兴趣,自己创作了一些,也曾亲自登台参加过戏剧表演。可以说她是位天生的表演家。两年前她创作的独幕剧《三段式咏叹调》(Aria da Capo)在普罗温斯敦剧院上映,轰动一时。此外,由她撰写歌词的D.泰勒著名歌剧《国王的心腹》,于1927年在大都会剧场首演,曾获得美国歌剧史上空前的成功。对于这个有创意的想法,米莱拍手称快。凑巧的是,米莱和尤金分配到的角色恰是一对生活在城里的夫妻。剧中的他们天真无邪,却落入一群邪恶的乡巴佬魔掌中,受尽欺骗和凌辱,最后被无情地摧毁。两人都很投入,在第三幕结尾时,他们相爱了。几个月后他们闪电结婚。尽管此前有不少求婚者对米莱穷追不合,大献殷勤,其中不乏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她还是毅然嫁给了这位咖啡进口商人,或许他就是那个可以使她内心淡定的男人吧。在遇到尤金之前,米莱已经厌倦了生活的喧嚣与疲惫,她渴望宁静,期待着灵魂的归宿。在一首诗里,米莱这样写道:
       我并不清楚我心里的东西,/对脑海里的念头也不清楚,/可是我就一心要起身——/脚步向哪儿这我可不在乎。
       我但愿能走上一天又一宵,/黎明时来到个荒凉的地方,/那儿连路的影子都看不到,/也见不到屋顶和人的眼光。
       尤金读懂了这个女人,看到了她狂放不羁背后的脆弱,决定放弃自己的事业和追求去全身心爱她,收拾起她混乱的生活残局,充当起她早年缺失的父亲角色,承担起丈夫应有和不应有的责任。在米莱的一生中,尤金是个举足轻重的男人。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是尤金一直不离不弃地支撑米莱,呵护她、照顾她,使她还算平稳地走完了后半生。很难想象没有尤金的米莱是什么样子,又会走什么样的路。而在那时,尤金知道,米莱最需要的是一个家,一个安定温暖的地方。斯蒂普尔山庄正是在这时候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二
       1925年,在《纽约时报》上,尤金和米莱发现了位于奥斯特利茨镇的一个废弃牛奶场在低价出售。夫妇俩一来到这个地方,即刻震撼于这里的荒芜和静谧。此地坐落在伯克希尔丘陵山脚下,远离纽约闹市区,树木葱茏、鸟鸣山涧,一片祥和安宁,对于身心疲惫的米莱来说,这里正是她梦想的乐土,是她心中不断追寻的家园,他们当即决定买下它。最初,这里只有一幢房屋和一个牲口棚,周围森林环绕,连绵起伏的山丘俯瞰广阔的莱巴嫩峡谷。那时,满地盛开着一种叫做绒毛绣线菊的野花,它紫色的小尖顶高高擎起,傲然挺立。诗人见此景,感触颇深,遂将自己的这块新领地命名为斯蒂普尔山庄(steeple意为尖顶,top有向上,在高处的意味),有脱俗之心,亦有归隐之意。我们今日所见的斯蒂普尔山庄早已不是最初那个荒凉的牛奶场了。经过夫妇二人数月的修缮和改建,整个山庄焕然一新。每天,他们都在辛苦忙碌竖起烟囱,装上抽水马桶,搭起车库,烧起炉子等等。由于地处偏僻,无法供电,他们只好买来发电机,确保日常生活之需。抽水马桶是有了,可是没有水,修管道的工人又忙着割草、晒草、喂马去了,无暇顾及
       马桶之事,所以他们只好在小溪里洗澡。对于劳累一天的人而言,沐浴在潺潺溪流中,让水之流动带走全身疲乏与困顿,不失为一种享受。此时,每寸肌肤感受到的都是新鲜和活力,心灵也在这原始的自然中慢慢纯净了。
       慢慢地,房子如少女般亭亭立了。这个农家“姑娘”最初是维多利亚风格的,心思细腻的米莱却对她重新装扮一番前门移到房子的一边,舍弃了长长的门廊,并将客厅合二为一,或许是怀念远在缅因的故乡吧。她还在房间里摆满各式各样的贝壳,也是为追忆遗落在海边的惬意的童年时光。这些贝壳形状千奇百怪,颜色变幻莫测,好似蕴藏着无限神秘。米莱常常拿来把玩,出神地端详,痴迷得真像个孩子。此外,他们又将路对面的两百英亩土地纳入山庄版图,在那里建起精致的“狍居”,养起山羊、绵羊、猪、一群根西种乳牛和很多马匹。米莱最宠爱的是那匹叫罗布·罗伊的骏马,她常常纵马驰骋于这杳无人迹的世外。旧的牲口棚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游泳池,一个下沉式花园和一个户外休闲吧。这些地方后来成为夫妇二人与朋友们聚会娱乐的好场所。在百米开外的地方一间专门用于写作的小木屋也搭了起来,屋内摆设古朴素雅,一个富兰克林炉子、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窗前的一把躺椅,仅此而已。这种简朴,没有任何多余和装饰的铺设使诗人能专心致力于创作。在小木屋周围,诗人还饶有情趣地栽了许多松树和乌饭树,微风拂过,树叶摇曳,沙沙作响,而且散发出淡淡清香,那是故乡的气息。斜倚在窗前的躺椅上,米莱沉浸在对家乡的美好回忆中,这来自故乡的气息是如此真切,米莱似乎已然分辨不出此时是身在缅因,还是斯蒂普尔了。在庄园的至高点,他们建了个网球场,闲来到此打上两局,身心好不畅快!庄园另一个独具风格的设置就是各式各样的门。严格意义上讲,这些门称不得门,因为门的两旁既没有篱笆也没有墙,或许是充当向导,指引人们通往庄园的每个地方吧。每扇门上都装饰有绘画,由画家查尔斯-埃利斯创作完成。他把汽车漆附着在门上,运用他的艺术天赋加以创造,描绘出奇幻美妙的图景。不同的门表达了不同主题,如通向游泳池的门上画的是一些希腊神女,她们居住在山林水泽之间,自由嬉戏;而在通往休闲吧的门上则是一位裸体的少女。尤金每天都在田里劳作,在蔬菜园子里浇水施肥,或者去侍弄那些牲畜,为这个家,也为米莱尽心尽力。长期以来,朋友约翰·皮恩都会在繁忙时前来搭手,有时他也帮衬做做家务。女仆和秘书都是从当地请来的,其中一位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米莱卷起地毯教她跳舞的情景。米莱夫妇对于法国的种种,更是情有独钟,而且他们还曾试图雇用一对欧洲夫妇。尤金曾面试一对新近来纽约的法国夫妇,用离奇的所谓“庄园”传奇诱使他们前来。法国夫妇信以为真,为尤金讲述的庄园吸引。不管他们期待的庄园是恢宏气派的也好,雍容典雅的也罢,或者富丽堂皇神秘莫测的也可能,反正,他们最终还是极其失望地离去了:如此荒凉的鬼地方!
       在别人眼里,这里是地道的荒郊野地,而在诗人眼里,它却是一座无与伦比的原生态庄园。两人远离尘嚣,托体山庄,赋诗会友,其乐无穷。居室虽陋,他们却因陋就简,因而别有一番韵味!走进客厅,尽头是一个壁炉,还有一些简单实用的家具。墙壁上挂着各种具有中国情调的挂件,风味十足。另外一端,两架姊妹钢琴并肩而立,一个是音乐会上使用的大型钢琴,另外一个模样小点儿。米莱常创作并弹奏曲子,兴致所至便与朋友一起二重奏,偶尔也会给各种晚会、聚会伴奏助兴。这两架钢琴见证了发生在屋内外的一切,记录着女主人的各种情思和感怀。如今它们静静伫立在这里,是有些许寂寞,还是怀念往昔的欢乐呢?坐在钢琴前,人们抬眼便可清楚地看到对面希腊女神萨福的半身铜像。这是一位仰慕米莱的人专程从意大利的赫库兰尼姆带来送给她的。米莱非常珍视,把它放在最尊贵的位置。这个用大理石做底座的希腊女神半身像成了家里真正的神,深受诗人尊崇。萨福不仅是希腊女神,还是一位女同性恋诗人,早在公元前七世纪就创作了许多关于女性之间爱情的诗歌,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大部分诗作都流失了。此后的女同性恋诗人鲜有大胆开放地描写女性之间那种特殊而又微妙的感情的。米莱却独树一帜,标新立异,明确地抒写性爱、激情和痛苦的浪漫。她看似简单浅显的诗阐释着深刻的道理,许多观念可以说在今天也惊世骇俗,很值得人们认真思索。对于男性而言,这些跳跃的诗行是激情,是诱惑,是心底难以言表的复杂和困惑对于女性而言,这些诗歌道出了她们的心声,表达了她们最本真的体验,也使那些一直郁结心中难以找到发泄出口的模糊渴念变得真实。她的诗歌震撼了“迷惘的一代”,被引用最频繁的一首诗是《从蓟上摘下的几颗无花果》(A Few Figs from Thistles)一书中的《第一颗无花果》(The First Fig)。此后她连续出版了几本诗集,写出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浪漫女性叛逆乖张的气质,赢得了“最纯粹的抒情诗人”和“女拜伦”等称号。她敢于挑战传统和世俗,大胆追求自我和幸福,代表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新解放了的女性,而《第一颗无花果》则恰切地反映出当时焦躁不安的女青年们追求浪漫和愤世嫉俗的真实状态,其中第一行成为那个时代“火一样的青年人”的箴言。
       我这蜡烛在两头燃烧/天亮之前就要熄死/可是呵,我的敌人,我的朋——/烛光闪烁多么可爱!
       二楼两间最重要的房间都为米莱所用,从这个小小细节我们便可窥见两人并不怎么和谐的婚姻生活。走进米莱的卧室,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桃花心木床,安静地躺在房间北面的两扇窗之间。壁炉里的火似乎都不曾熄灭,一把躺椅,乖巧可人,不由使人想见诗人安适地躺着看书的情景。旁边是个镜台,上面随意地放着诗人最喜爱的作家的手抄本,有但丁、彼特拉克、古罗马诗人卡图卢斯、济慈等。米莱非常推崇这些诗人,她的诗歌创作也深受其影响。随意翻开一本手抄本,从那隽秀的字体,详细的批注中,我们能清晰地看出米莱的缜密与细致。米莱常常一个人静静坐着,翻阅他们的诗作,穿越时空,用心灵感知来自亘古的不朽诗魂。梳妆台向来是女人的秘密花园,不知诗人曾多少次对镜感慨,这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啊。米莱的衣橱也是桃花心木的,这里至今还收藏着诗人生前穿过的衣服。衣橱最上层的抽屉里有米莱的各式手套。身材娇小的她总是戴儿童手套,长长的白色手套上缀满了珍珠。另一个抽屉里是一些钱夹子,有皮质的,镶珠的,还可以看到一些晚会上用的包,大都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风格,装饰轮廓大胆,色彩明艳,多呈流线或几何形。别的抽屉里也零散地放着一些诸如零用钱包、珠宝首饰匣之类的日常用品。还有一个抽屉里只有一支铅笔。另外一个只有一个香烟盒,盒里还装了一些火柴梗样的东西。她是抽烟的,从大学期间就开始了,一直没戒掉,或许都不曾想过戒。女人抽烟的缘由种种,除了标新立异外,就是心绪烦闷愁苦的标志了。米莱是个精致的
       女人。在许多抽屉里你都会发现口红,经年累月,早已干掉了,没了那时的圆润与光泽,但仍透出妖艳和诱惑。在诗人的绸缎香囊里,依然放着她精美的袜子和别有韵致的内衣。柜子里放着衣服和帽子,美丽绝伦,韵味十足,就像一件件惊世骇俗的艺术品,令人不自觉陶醉其中。这件件美丽得令人窒息的衣物不由使人浮想联翩,那时、那景、那人。
       米莱卧室里另有两扇门,分别通向图书室和浴室,紧挨卧室的是一间“缝纫房”。本来是尤金的房间,可一旦他不在,米莱就会在这儿铺一张大桌子,摆上自己最近正在看的书,开始伏案工作。因而,这间房也就实际属于米莱了。正对着“缝纫房”的是米莱的图书室。这是一个真正的文学大家的领地,各个领域的书籍比比皆是,有关于朝鲜的,关于电报密码的,关于如何饲养狗的,关于潮汐的,还有俄语语法书,医学词典等……可见诗人的阅读和兴趣是多么广泛。头顶上方挂着一个手写的警示语:“安静!”似乎在时刻提醒着前来观瞻的人们,当心些,再当心些,诗人在读书呢!
       再往前走,就是米莱的诗歌天地了。在这个房间里,米莱饱览群书,孜孜不倦。房间一角放着一把椅子,垫得又厚又软。旁边是一盏具有中国风情的灯,陪伴着诗人,度过一个个漫漫黑夜。墙上一幅罗宾逊·杰弗斯的有框照片,默默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变迁。房间里诗集随处可见,有的是题赠给诗人的,有的是她亲笔签名的自己的集子。整个房间书香弥漫,诗意盎然。然而大多数情况下,米莱并不在这里创作,而是在她的床上或去那个专门用于写作的小木屋里。
       至于浴室,米莱可是费尽思量,才弄出一间精致的浴室来。由于在欧洲待得太久,米莱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方式,所以刚迁来的一段时间里,难免有些不习惯,体重也下降至一百磅。她坚持要在浴室安装坐浴盆,然而在当时的荒郊僻野,并没有多少这样的装置。不过,在朋友的帮助下,米莱最终还是如愿了。
       米莱原先的厨房很小,条件也不是很好。一家很有影响力的杂志对米莱进行了采访,报道中提到:“……厨房狭小局促,很不方便。然而即使在没有任何现代厨具的情况下,埃德娜·米莱还是把她的小厨房收拾得井然有序、一尘不染。由于没有木制毛巾架,她找来旧的窗帘杆子代替……”杂志向米莱全家提供了一套全新的、很有艺术价值的厨具。米莱曾因家里长期未通电而写信向州长抱怨,言辞恳切,论说也颇有道理。或许是州长被打动了,1949年,电终于大驾光临了,发电机和蜡烛总算功成身退了。但对米莱和尤金来说,意义似乎已经不大了。这一年,尤金离开了人世,一年后,诗人也随他而去。
       三
       在这远离尘嚣的斯蒂普尔山庄,米莱和丈夫过着简单又不乏乐趣的生活,从录制的家庭生活小场景中,我们就可以看得出来。我们看到米莱惬意十足地蜷在走廊里的一把椅子中,身边有位戴帽子、穿围裙的女仆,正躬身为她点燃香烟的情形;还可以看到尤金与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客在打网球,而米莱则悠闲地坐在一旁休息,将一切尽收眼底还可以看到夫妇俩与客人们在游泳池、在休闲吧里的快活场景。这里每个地方都铭刻着他们的脚印,收藏着他们的笑貌音容,暗含诗人的气质和精髓。虽然这里地处偏僻,甚至直到1949年才通上电,但不寂寞。这里的每一天都会有不同的笑脸,不同的身影,而有些人又成了常客。尤金夫妇喜欢在家里举行各种晚会和聚会,邀请知名不知名的人士前来畅谈、畅饮、畅玩。附近音乐学院的学生曾在此为客人们表演独奏;在米莱家的小山坡上,一个旅行剧团也曾破例同意为米莱邀请来的六十多位“精英”演出。这里的一切是多么快活,诗、音乐和自由。她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这里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
       除此之外,夫妇俩还经常外出旅行,多是为了改善米莱的精神状况。1933年他们购买了缅因卡斯科湾的拉吉德岛。这里气候宜人、风景秀丽,逢到夏天他们就会来这里度假。但这里毕竟不是家,斯蒂普尔山庄才是家,是归宿。作为这个家的男主人,尤金不仅要保证日常开销,确保整个家庭正常运转,还要督查家务琐事。最重要的,他要照顾诗人米莱,尤其是当她心思郁结,情绪不定的时候。为此,尤金经常开车带米莱出去兜风,陪她散心,将她的日常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让任何骚扰和烦恼都与她隔绝,他会在电话铃响第一声冲过去接起,会在她创作期间将一些琐事掩藏,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不打扰她,给她创造一个安静舒适的创作环境。但是,有时米莱似乎对此并不领情。她的性情渴望刺激,渴望与众不同,而非平淡无奇;抑或这表面的平静使她更觉压抑,无以抑制她内心汹涌的激流,而必须找到出口,要有导火索,要有刺激物,才能将天才泉涌的文思诱发出来,将那炽热滚烫的岩浆激发出来。1928年,在一次诗歌朗诵庆祝会途中,他们在芝加哥小憩。期间,米莱遇到一名男子乔治-狄龙(George Dillon)。他是一位年轻诗人,外有英俊之貌,内无责任之心。但米莱对他一见倾心,并不顾一切随他到巴黎,留下尤金独自在山庄耐心等候,期待她回心转意。在诗人不负责任的行为背后,在她看似混沌、杂乱无序的生活方式后面,我们看到的是诗人的激情澎湃,而这正是她创作的源泉和动力,是使她压抑的诗情得以爆发的根本所在。也正因为如此一场风波,她最优秀的诗作《重要会晤》(Fatal Interview)面世了。这本书于1931年出版发行,当时正是大萧条时期,然而第一个月销量就达到五千本。
       正如《重要会晤》写到的,“我也许会……出卖你的爱情以求苟安/为衣食忘怀今晚/但我忠于爱情,决不背叛。”米莱最终还是回到了尤金身边。此时她的心绪却非常坏,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同情社会主义运动的她,看到德国和苏联的局势,非常失望,加之亲友相继辞世,米莱开始酗酒。1936年的一场严重车祸使得她在治疗过程中逐渐对药物产生依赖,身体状况更加糟糕,老毛病也不断复发。1944年米莱精神一度崩溃,一直到1946年都无法写作。无论米莱在医院接受治疗还是回来静养,丈夫尤金一直陪护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尤金甚至亲自吸食吗啡,为的是亲身体验,进而找到帮助米莱摆脱依赖吗啡的途径。不幸的是,尤金在一次手术后突然死去,米莱从此又是孤身一人,对一切倦怠至极,情绪也低落到了极点。在这空旷的斯蒂普尔山庄,她终日沉醉于酒精和往事,混沌度日。1950年,米莱孤独地死在家中楼梯间,没人在旁送终。离开人世的那晚,米莱给女仆写了个便条,嘱咐她别把熨斗烧太热。她写道:“我整晚都在工作,我要去睡了。”她坐在楼梯顶端,旁边放着一瓶酒。她身体前倾,栽了下去,摔断了脖颈。第二天,人们在楼梯角落里发现她,身体已冰凉。不知她为何要从楼梯顶端一头栽下去,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宁愿相信这只是场意外。然而不是。在她的笔记本里,人们发现她用铅笔将刚拟作的一首诗的最后三行圈了一个圈。
       我将控制我自己,或把一切深埋心底,/我不能让悲痛玷污了完美,/无论谁离去,今天都是悲壮地
       在另一首名诗《别可怜我》(Pity Me Not)中,她以貌似坚强的口吻写出了对生命的绝望和爱情的悲哀:
       别可怜我,因为白日的光明/再也不在黄昏时逗留在天空;/别可怜我,因为良辰和美景/随着季节从田野和树林失踪;……/一个爱人那么/快就失去欲望/你的眼睛凝视我时没有一点爱。/这个事实我一直很明了:爱情/只不过是狂风肆虐下的娇花;/抑或暴雨蹂躏着的海岸,/——一路吹袭,一路增加新的牺牲品。/可怜我——虽然看出一切虚假,/却明白和觉悟这么慢。
       尽管她在写作《我的唇吻过的》(What Lips My Lips Have Kissed)时(1921年)才29岁,她却似乎已经历了全部人生。诗歌中描绘的场景已是她日后生活的预演,以后的人生不过是这首诗歌的脚注而已。她风华正茂的时候,就已写出自己凄凉的暮年。诗歌中的“鬼”雨,一直淅沥,直到她生命的终局,淋湿了她的一生。她好像是提前就预知了自己的生活,或者是来自未来的使者,为其生活预言。在她那里,生活和艺术交织在一起,不知是生活抄袭了艺术,还是艺术抄袭了生活。
       米莱死后,妹妹诺玛继承了斯蒂普尔山庄。她一直住在这里,直至1986年去世。她小心谨慎地保管着诗人的图书室、诗文和个人物品。人们现在看到的一切几乎与诗人离去时别无二致。1976年,诺玛特许一个非营利性机构——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协会管理山庄,将财产权交与该机构所有。斯蒂普尔山庄现在是国家历史遗迹,山庄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貌。米莱协会正在大力号召全社会共同努力,保护诗人故居。我们期待在不久的将来,这孕育了一代才女的地方能够向全世界爱好诗歌和文学的人们开放。除了山庄最核心的部分外,其他地方人们可以免费随意观瞻,如斯蒂普尔艺术家聚集地、墓地、“米莱诗歌小径”等。“米莱诗歌小径”是一条半英里长的林中小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诗人的诗作,这些诗歌书写在雪松木桩竖起的镶板上,人们可以大声朗诵。置身于这原始的大自然中,徜徉在诗歌的海洋里,我们的灵魂瞬间得到净化。这就是诗歌的力量,也是众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文人跋山涉水,只为一睹斯蒂普尔山庄庐山真面目的真正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