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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反讽的情爱笔记(中篇)
作者:小 白

《译文》 2008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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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
       爱情是反色情,它基于保存能量的根本动机,爱情由发生学观点来看,是从反禁忌开始的。它试图逃脱“乱伦禁忌”以及其他一些婚姻亲等禁忌制度强加在个体身上的“工具”命运。它自以为巧妙地总是选择那些差异较大、距离较远的对象,它以为其中隐含的“不可能性”可以帮助它逃脱不断消耗身体能量的人类命运。
       四十一
       最原始的爱情是从乱伦开始的,一些极其古老的神话传说里对此有所记载。它们所造成的残酷后果让人触目惊心。俄狄浦斯的双眼被戳瞎了。戳瞎眼睛,其中的喻意是相当深刻的。因为爱情正是“看”的结果。动物发情的时候采用嗅觉,爱情就故意选择另外一种感官能力,中国古代婚礼用盖布遮挡女性的视线,其用意相当“高远”,因为爱情原本就是反对婚姻这种制度化的色情形式的。但爱情无法逃脱身体有限感官能力的束缚,它所采用的“看”的能力却恰恰是现代人种群用来传递色情欲念的重要手段。日后爱情再次试图逃脱这种束缚,它宣称来自于另一种“第六感觉”,到底有没有第六感觉?
       四十二
       正因为爱情采用了与色情相同的感官手段,所以有必要对一些可疑的“爱情”加以澄清。“爱情”以保存能量为目标,色情总是指向能量的消耗。有些“色情”以貌似“爱情”的形象呈现,而当“爱情”因为无法抵御能量过度累积而造成的对自身的戕害性压迫时,如影随形附着在其背后的“色情”总是会趁机阴险地冒出头来。
       四十三
       有一些更为巧妙的伪爱情形式,在米兰·昆德拉笔下,托马斯基于由“种群意识”营造而成的虚幻的“同情”假象,对特丽莎的那种以“保护对方身体能量”的面貌而呈现的“爱情”,最终无法逃脱“色情”的腐蚀性入侵,其被保护的对象,特丽莎也因过度累积于身体内的那种必须被消耗而无法被消耗的能量,而趋向于毁灭。
       四十四
       托马斯的自私在于他的以“保存自身能量”的本来目的却以“保存对方能量”的面目出现。但大多数爱情仍然毫不掩饰地以“保存自身能量”的方式呈现。他们故意制造距离,为了避免诱发能量的溢出,他们用书信(当代条件下甚至可以用光纤)来传递信息,他们甚至在心理上制造一种“屏蔽”,以至于暂时分开的恋人们往往宣称想象不出对方的容貌,以此来巧妙规避形象的诱惑。
       四十五
       观察者不应该忽略那些爱上一个病人的奇特例子。也不应该忘记德瑞那夫人是在于连被判死刑后真正感受到无拘无束的爱情的,玛格丽特小姐更是在抱着于连头颅的时候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爱情,她们在此情况下才真正感到能量的无比安全处境。于连本身的情况是在另一种具有“不可能性”的条件下发生的:他选择了不同等级的恋人。他的毁灭本质上在于最终不可避免的色情化结果。
       四十六
       那些爱上“茶花女”的“卖油郎”们以及那些爱上“卡萨诺瓦”的良家妇女们则出于一种显然的误解,他们错误地以为一个可以在任何异性身上消耗其能量的恋人,对自身是相当安全的,事实证明那并不安全。
       四十七
       《挪威的森林》中,直子用手和嘴唇安慰情人。齐泽克也提到布莱希特偏爱的那种不共时的性高潮:你先达到高潮,我能够看到,并且接下来你也能看到我达到高潮。他同时论述了其中必不可少的信任感:
       1、我让他或她观察自己时,远比同他或她性交时,更需要信任自己的同伴。
       2、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下,在同伴眼中,我将变得荒谬。
       进一步分析我们发现,恋人之间的这两种信任感在本质上是不同的,第二种信任感基于能量失控,而第一种信任感则基于一种欺骗,那个帮助情难自己的恋人的亲密情人,他/她必须要有足够的信任感才能掩饰心中的不安,因为他/她在用一种欺骗对方的方式保存自身的能量。情侣双方这种由一方的欺骗而缔造的信任气氛,使迫在眉睫的交媾转化成一种齐泽克称之为“极度纯洁”的程序。它使恋人们面对交媾欲望突然出现的这种荒谬局面时,得以保持一种“福尔曼似的距离”——那种早期捷克电影中的镜头转换程序。
       四十八
       还是回过头来观察一下情人们的“目光”吧,“在茫茫人海中,”他/她说,“我看见了她/他。”这句话暗示了一种必然性,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注定了他们相遇。然而,实际上并不存在那种必然性。他看到了她,只是因为他早已准备看到她。当他睁开原本一直紧闭的眼睛,或者当他故意违反某种制约他的法则、禁忌,把目光从原本不得不投射的方向上转开时,她正好站在那里。有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呼唤,阻止他成为制度化色情的能量消耗工具,正当此时,她站在他转过头去的方向上。
       四十九
       视线,似乎具有比光纤更神奇的传导特性,它以一种虚拟的方式传递“能量”,“他/她的目光让我感到浑身发热,”他们说。这让他们有一种能量得到补充的幻觉,这种幻觉驱使他们投身到一场无望的追逐中。有时候这根传递幻觉之线会在瞬间被打断,“他刚刚看那女人的眼神真让人讨厌”,“他的枕头底下居然有一本色情画报”。当事人从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忽然发现那同样的“目光”竟同样适合于“色情”,本能地,她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五十
       中古以前,人们并不认为眼睛只是被动的光学反射接受体,古代观念认为眼睛像灯塔一样向外界放光(就像柏拉图论述的那样),你凝视一双邪眼,就吸取了某种阴险的能量,如果那是一双热恋情人的眼睛,你就会充满新生般的力量。如果是那样,那么爱情最好的部分岂不就在远隔一段距离而四目交错的那些瞬间?那是爱情最健康的阶段,情人们感到自己无比强壮、新鲜,像是一个新人。保持一段距离,这点尤为重要/情人们似乎天生懂得关于“视觉距离”的游戏,他们享受其中,直到一些完全出于偶然的事件迫使他们接近、触摸。这种偶然事件往往是其中的一方因为某种原因突然从视觉距离中消失。
       五十一
       我喜欢萨冈的小说里有一些突如其来的游离的想法,就像法国导演们都喜欢时不时来一点的那些纯粹出于下意识的镜头。《某种微笑》的开头,女主人公“我”倚在唱机旁,瞅着唱片缓缓升起,几乎像一张脸颊似的温柔地斜贴上唱针(这段描述神秘地给予我强烈的亲切感)。小说接着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被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攫住了,”注意,接下来:“全身都预感到自己总有一天会香消玉殒。”
       以后作者会慢慢告诉大家,“我”的确是一个需要很多“爱情”的少女,但那个男友“贝特朗”只懂得上床。我们且不要用心理分析派的那套办法来分析“唱针”和“唱盘”的喻意,萨冈的这位讨人喜欢的女主角明明是在担心她将被耗尽能量,她此时的“幸福感”,的确是一种反讽:她在“此在”,强烈地感觉到未来她将会香消玉殒,她既然清醒地预感到那个结果——假如她保持现状任其发展,当然要为之庆幸。
       她需要的只是能带给她“能量幻觉”的“爱
       情”,但她的男友给予她的是不断消耗能量的“上床”,读者接下来会看到女主人公说“在某种意义上说,通过信函建立起爱情上的默契是相当符合我的个性的。”——信函,她正准备逃脱做一个色情工具的命运。
       五十二
       一些最强烈的爱情故事是在性无能者身上发生的。这些性无能者,他们像被罩上一个透明的玻璃罩。让他们的恋人们痛苦万分。《太阳照常升起》中的勃莱特对男主人公说:“别碰我,请你别碰我。”“我受不了。”“你一碰我,我的整个身体简直就成了果子冻。”但她却不愿意分手,因为:“我看不到你可不行。”性无能者用一种得天独厚的方式掩盖了他们的“自利”天性,使他们的情人们变成了果子冻,但他们自己却安然无恙。
       五十三
       毕加索和卡萨玛吉斯从马德里来到巴黎,西班牙画家诺内利要回家,介绍他们认识了几个模特。卡萨玛吉斯疯狂地爱上三个模特中最漂亮的热梅娜。这个面孔娇小妩媚、生性放诞不羁的女人。她一点也不在乎卡萨玛吉斯,她跟卡萨玛吉斯认识的所有画家都上床,毕加索在床上跟热梅娜胡天胡地被他自己的女朋友当场抓住。1901年2月17日,在蒙马特克里奇大道的赛马场咖啡馆(Cafè de l"Hippodrome)内,卡萨吉玛斯当着一班朋友的面,拔枪威胁热梅娜,热梅娜看透他不敢开枪,大加嘲讽,卡萨吉玛斯举枪对准他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送往毕肖医院(Hpital Bichot)抢救无效身亡。警察把尚未完全从震惊中摆脱的毕加索叫到局里,让他看了一份案件调查报告,检验报告上说卡萨吉玛斯患有“包茎症”(phimosis)。
       这个现在看来只须一刀的小毛病,在维多利亚时代,却是一种无可救药的生理缺陷,实际上,卡萨玛吉斯是一个性无能者。热梅娜宁可找结实的毕加索睡觉,也不愿意享受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的卡萨玛吉斯的爱情。热梅娜“闭”着眼睛,爱情的神奇魔力对她没有任何作用。
       如此一来,卡萨玛吉斯那个性无能的玻璃罩不但不能保护他,反而抑制他发泄身体内积累的能量,他终于被不断膨胀的能量摧毁了,他爆炸了,毕加索画了一幅意味深长的画作,画面上卡萨玛吉斯脸色苍白,太阳穴上有一个炸裂开来的深洞,画面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光彩——颜色强烈得几乎有些像凡·高,一点也不像画家蓝色时期的其他作品。毕加索神秘地感受到能量爆炸的威力。我们不能武断地说,毕加索后来找一个又一个女人睡觉,以至于他的儿子称他的情人为“老爸的妓女”,根源就在他年轻时候看到过这种能量爆炸的可怕局面,但他的确一辈子没有忘记热梅娜,四十年后,为了给他新交的女朋友弗朗索瓦兹上第一堂人生教育课,他带她走入蒙玛特一间破房子里,让她看了一下贫病交加的年老的热梅娜。
       五十四
       情人的眼泪,这种由产生“能量幻觉”的器官溢出的少量水分,竟然能对恋人产生如此大的“压迫”力量。罗兰·巴特说:“我将哭泣变成一种要挟的手段,通过眼泪向我周围的人要挟。”“我通过哭泣来打动对方,对他施加压力(‘看看你将我弄成什么样子了’)。”
       眼泪从来不是“失望”的信号,它用来表达“悲伤”的预感,他/她感受到身体内累积的能量,预感到自己无论如何必须消耗掉这些膨胀涌动的能量,总之,他/她将被“耗尽”。所以,用“压力”这个词是不准确的,本质上,它是身体以最小的代价(其化学成分相当稀薄)造成能量溢出的假相,诱惑对方加以吸收——“看看你将我弄成什么样子”。还记得“反讽的性笔记”里关于“身体排泄物”的描述吗?有人分析了眼泪的化学成分,证实其中含有生化毒素,那的确是一种“身体排泄物”。
       一个粗鲁的情人往往会把这个“忧伤”的场面转变为一场性狂欢。当能量暂时得以排空之后,那个哭泣的情人会由衷地感到空虚。
       五十五
       有另一种同样古老的观念:“眼睛”不是像灯塔一样发出光亮,它只是被动地从外界“吸取”。同“放射说”的柏拉图一样,“吸入说”也有一个代表人物,亚里士多德。这种观念后来在阿拉伯古代医学中得以保存。直到十三世纪,“吸入”说渐渐在中世纪教会大学的学者中间得到重视,一些哲学家把两种观念融合到一起。
       大约1400年佛罗伦萨制作的一只珐琅盘反映了这种观念。珐琅盘的画面中央是裸体的维纳斯,她正在缓缓向上升起,她的脚下跪着汇总古代各种传说的六个著名的情人:阿基里斯、特里斯当、朗斯洛、参孙、帕里斯和特洛伊洛斯,他们的目光凝视向——画匠用六根直线表示他们的视线——维纳斯的阴部,那里发散出神奇的光芒。光线显然不是从男人们的眼睛射向维纳斯的,按照神圣的传统,那光线是从中央向这些散布周围的眼睛发射的。那是一只所谓的“生育盘”,男人们在女性生育后赠送给她,感谢她忍受了巨大的危险。
       五十六
       那只佛罗伦萨的珐琅盘试图混淆“色情”和“爱情”,维纳斯的阴部不再是能量的耗散出口,它被神圣化,男性在取得婚姻这一“制度化色情”的统治权后,需要制造这种“语义”的假相,事实上,鼓吹“婚内爱情”,正是从中世纪、尤其是从十世纪以后的“下中世纪”开始的。传奇故事的那些“优雅爱情”是这样的:骑士们荷枪跨马,到处追逐名媛贵妇,到最后总要结成“神圣”的婚姻,这些骑士可以一而再结婚却仍能保持坚贞,如果万一他们不能结婚(女方已为人妇,再次结婚就会造成逻辑困境),他们就要求女方为了爱情保持贞洁,用一种难以自圆其说的方式,借由可以称之为“精神上的婚姻”的滑稽形式,维持神圣婚姻的圆满性。
       五十七
       在古代,爱情处于它的混沌阶段,那些企图逃避作为色情或者制度化色情工具的命运的人,他们却逃脱不了种群基因特征带来的宿命,最终再次落入色情的圈套中无法自拔。古罗马时代,色情达到其极盛期,由于极尽消耗,罗马男子的平均年龄只能达到25岁。他们无法(来不及)对爱情与色情加以玩味分辨,在奥维德那里,“爱”(amore)的艺术就是色情的艺术,他尤其关心的是气味、颜色和姿势,他的“爱”的对象则是妓女。这种情形在中国甚至延续到更晚,在曹雪芹以前,西门庆进入了他个人的“罗马”。
       五十八
       中世纪欧洲,教会强化了婚姻这个制度化的色情形式。但在教会再次试图混淆“爱情”和“色情”(这次是以婚姻的面目出现)的语义之前,“爱情”曾有一次“出逃”。是这一次分离的企图使“爱情”从此带上女性化的色调,如同在中国,曹雪芹同样使“爱情”变得女性化。
       这种女性化倾向表面上是因为少数上层贵族妇女由封建制度而获得在特定领域内的部分裁决权,其本质却在于男性已在色情领域里获得统辖地位,女性处于这种被统辖被消耗的地位,其逃离的愿望具有无比迫切的现实性。
       马克斯·韦伯和拉康都注意到这种被他们称之为“爱情法庭”的女性裁决体系。香槟伯爵领地的安德列斯神甫(Andreas Capellanus)在他的《论
       爱情》(De Amore)书中记录了一些“关于爱情的判例”(De variis iudiciis amoris)。其中有一个这样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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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少女对爱上她的男子说,只要她失去了目前的“情人”,她就会接受他的爱。当她跟别人结婚时,那男子要求履行她的诺言,遭到拒绝。男子上诉至女王法庭。法庭援引了1174年5月1日香槟伯爵夫人在一封书信中的著名裁决,那封裁决信中说:“我们宣布并坚定地认为,爱情在夫妻之间无法行使自己。”“婚姻伴侣则不得不满足彼此的欲望,这是他们的义务。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拒绝对方身体的呈现。”也就是说,在婚姻内“爱情无立足之地”(安德列斯神甫),那少女既然结婚,她同时就失去了此时已成为“丈夫”的往日情人。因此法庭判决那男子胜诉。
       纳博纳的一位子爵夫人在对某个贵妇婚后不愿意继续与往日恋人交往的事件裁决时,也认为:“一桩新的婚姻并不能中止过去的爱情。”
       爱情与婚姻无关,就道德而言,婚姻只涉及义务和责任,这种说法表面似乎在厘清婚姻与爱情各自的道德承担,实际却是为了让“爱情”逃离“色情”的肉体消耗。正如安德列斯神甫所区分的,“爱”,分为“纯洁之爱”(amor purus和“混杂之爱”(amor mixtus)两种。前者指涉精神联结,后者关乎肉体快感。在一些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多少有些滑稽的普罗旺斯情诗中出现如此场面,贵妇答应男子同床,却只能给予一个亲吻;贵妇答应与“他”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却只能亲吻和拥抱(多么像村上春树笔下的直子)。
       现在读者可以想起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了,他们只是乖乖的“歪”在床上,却什么也没有干。那是在色情被制度化婚姻化之后的“女性”想象,它不免使以后的“爱情”从此带上女性化的色调。然而,仅仅用了一两百年时间,教会再次成功地混淆了色情和爱情,以至十九世纪的包法利夫人以为“爱情”最好有一个婚姻的结果,她以悲剧而告终。那些相信“先结婚后恋爱”的李双双们呢?
       五十九
       曹雪芹的大观园是女性逃离色情世界之后的乌托邦,是爱情的乐园。同12世纪欧洲的“爱情”法庭一样,那里也存在着一个女性的权利结构,如果没有贾母、王熙凤在这个半封闭领域内的裁决权,这整个“幻觉之境”就缺乏依托。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贾宝玉说。“色情”等于以泥混入水中,所以在贾宝玉看来,女性的“水”的属性是随着结婚生育递减的。所以他的“喜聚不喜散”,实际上是希望大观园中的少女永远躲避在贾母羽翼覆盖下的这个爱情孤岛上。
       大观园之外的世界是一个完全色情的世界,即便是贾宝玉,只要一走出那个围墙,就不得不与“一根往里戳”的薛蟠之类同污,那个色情的世界只有薛蟠这样的人能够生存,似秦钟那样柔弱的人,很快就会被“耗尽”。少女们躲在其中不敢出来,金钏听说要被赶出园内,立刻跳井自杀,晴雯被赶出大观园没几天就被外部世界消耗殆尽。
       然而,大观园中的女性权利是一种局部的、虚幻的权利,处于它上层的贾母、王夫人等人,也无力与婚姻体制抗衡,终归要将一个又一个少女驱赶向孙绍祖之类的“中山狼”——曹雪芹特地指出他的身体相当强壮。大观园本身就不是一个“堡垒”,一场小小的失火就让贾母大惊失色,外部色情世界在不断向其中入侵,一开始,贾宝玉和少女们并不在意,她们并不很在意宝玉在那个外部世界里的鬼混,个把老色鬼垂涎鸳鸯的美色,很容易就被贾母的权利赶跑,刘姥姥进来拉屎撒尿放酒屁,顶多只能算是一个笑话,她们丝毫没有感受到外部色情世界的严酷性。色情世界很快就向这个女性乌托邦发出致命的一击,傻大姐在园中捡到一只“妖精打架”的绣春囊,这只色情世界发出的小小炮弹就把整个大观园炸塌了。随着这只绣春囊,冲进大观园的是一支被男性色情世界规训同化了的女性组成的管教队,大观园被她们翻了个底朝天。
       六十
       爱情起于逃离“色情”宿命的愿望,逻辑地说,“禁欲”才是实现“爱情”的唯一方式,的确有人以禁欲来实现对上帝之“爱”。但色情早就以“乱伦禁忌”和“婚姻亲等”的名义被制度化,这样一来,不受约束的极度色情(无限滥交)实际上也成了一个乌托邦。它很少(几乎不)存在于现实生活当中(我们想起齐泽克关于色情电影是一种“天真的”“最乌托邦的”的文体的论述)。
       由此,爱情的任务被转变为对那种“制度”的逃离。它不愿意成为“族群和亲”的色情赠礼,逃离这种成为制度化色情工具的命运成为爱情的紧迫任务。
       但爱情出于人的畸形色情基因本性,再次把这种“逃离”化约为“我不愿意嫁给A,我喜欢B”的简单陈述。这种“二中选一”的表述往往造成这样一种结果:“嫁给A”的命令越迫切,越使与B上床的可能性增大(一些老于世故的家长懂得如何使“嫁给A”的命令用一种更为潜移默化的方式来灌输)。
       爱情就是这样越试图逃离色情,却越轻易地堕入色情。爱情以一种悖论的方式丧失了它的现实性。
       六十一
       爱情虽然丧失了它的现实性,但这种现实性的丧失是在时间的完全展开中完成的,在回溯中仍保存着一种“创伤性的记忆”,这种“创伤性记忆”构成被“叙述”的对象。爱情在丧失其现实性的同时,却获得了它的“可叙述性”。(“谈论爱情的时刻,通常是爱情从身边溜走的时候。”)这种被叙述的爱情“产品”一旦被投入色情化的世界市场,立即锁定女性和那些“女性化的”男性(她/他们在色情化的市场中被严重压制)作为其消费主体,它们在特定群体内引起“共振”,被“复制”、被“再叙述”,当且仅当“爱情”完全丧失其现实性之后,它却奇迹般在“文本”中重生。爱情是永恒的文学主题,当且仅当它永远只是一个“文学主题”。
       六十二
       爱情与其极端的反面——我们可以称之为“极度色情”的色情形式,呈现出一种“同构性”。那些“极度色情”同样是色情被规训被制度化后的逃逸形式,“极度色情”同样试图逃离被作为赠礼的工具命运(在另一个极端的方向上,也就是说,除了那个被规定的A,可以与任何人、性别、生物、有机物甚至无机物进行数量无限的交媾);它们同样以一种悖论的方式丧失了现实性,而仅仅在文本中被叙述(极度色情几乎同样也有它自己的“创伤性记忆”),它们同样在文本中被(如同齐泽克所说的)“天真”地、“乌托邦”地“公开”(暂时悬置隐秘/私人和公众的界限)叙述;它们同样以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立体派风格”的分析方式被叙述(扭曲、放大、多视角),并且试图借由被扭曲的时空感诱使阅读/观看者“延迟其怀疑的意愿”(willing suspicion of disbelief),顺利地切入叙述者视角,进而完成角色代入。
       似乎是,“极度色情”因为其本身的“无限性”,难以像“爱情”那样被有条件地与制度化色情形式融合,它们受到文化统治阶层的严厉追剿。
       
       六十三
       印刷术发明后,“极度色情”和“爱情”一同步入它们的兴盛期。但前者被禁制,后者却因制度的容忍而大量繁衍,这种容忍一方面是出于欲将其融合的目的,另一方面似乎是出于一种更深沉的机心(较为戏剧性的说法是“阳谋”):上帝要让它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十八世纪欧洲最畅销的书籍有可能是卢梭的《新爱洛伊丝》,这部小说的名字是意味深长的,它以之为名的爱洛伊丝,她与她的情人阿伯拉尔的传说故事,也许是中世纪以来最恰如其分的“爱情”典范:阿伯拉尔在其自述(《Historia calamitatum》)中告诉读者,“爱洛伊丝更愿意做我的情人,而不愿意做我的妻子。这对我有好处。”
       如其所愿(最好忽略这个词用在这里不免带来的反讽意味),阿伯拉尔后来被阉割,他们的爱情极其幸运地没有落入色情的圈套。
       卢梭向读者宣称《新爱洛伊丝》是一对情人的真实通信,却又在序言里故布疑阵,花哨地让读者就当那是他本人的一部虚构作品来读(不够老练的十八世纪读者很快就被他转晕了)。这本通信体小说引发了一场阅读狂潮。据可靠记载,该书供不应求,后来严重到书商出租要以按小时记次的地步——单册每小时租金为12苏(法国旧币制20苏合一银元)。到1800年以前,这本书至少有70种版本。虽然世故的文人(如伏尔泰和格林)认为该书文体浮夸而题材乏味。但除此之外的所有普通读者却为之潸然泪下。卢梭本人收集了一大堆读者来信,几乎所有的书信都提到了“甜蜜的泪水”。泪水多到“每翻一页,我的灵魂就融化一次”,卡昂神父朗读给朋友听,每个段落都要读10次以上,每次都让全体听众痛哭失声,拉撒哈男爵说该书只有一种读法,“就是把门锁上,躲在房间里读,没有仆人打扰,以便自由自在地哭”。佩内提神父庆幸自己身体强壮,一颗心怦怦直跳地连夜读完全套6册。鲍林亚克侯爵夫人看到朱莉去世时(这是爱情的完美结局),她的心“碎了”,她相信她就是朱莉的“姊妹”、“朋友”。生活在底层的拉塔叶为朱莉哭了整整8天,退役军官弗朗索瓦读到朱莉不久于人世,再也读不下去了。瑞士一名老练的书评人写道:“读完这部书,必定死而无憾。或许该说一定要活下去,为的是能够一读再读。”
       无数女性仰慕者给卢梭写情书,她们相信作者至少也体验过书中人物的高尚“爱情”。